片刻的沉默后,陌生男子說:“抱歉,姑娘,我與小白都是愛馬如命,這一說起馬,就忘記原是來救人的。姑娘可還好?”
馬蹄聲往車廂靠近,大概是那兩位高談闊論的大爺驅馬過來了。
“大事倒沒有,就是身子摔狠了,又被車廂擠壓著,一時動彈不得。”阮碧費力地偏頭看著車簾外面,視野有限,只看見兩匹馬慢慢地走過來,馬上的人卻是看不清楚。其中一匹馬上的人似乎彎腰下來察看,馬鞭都觸及門簾子。
陌生男子忽然說:“等等,小白,此事有詐。”
顧小白不解地問:“什么?”
“等閑女子經過這等驚變,怕是早就昏過去了,即使沒有昏過去,也會嚇得六神無主,哭哭啼啼,而這女子不僅口齒清楚,還語帶調侃,分明有詐。”
靠,阮碧心里暗罵一聲,遇事鎮定也是錯?
其實她也知道,這男子還真沒有說錯,這時代的女子柔弱,一點變故就會要哭哭啼啼,要生要死,碰到這種事故不嚇暈過去的沒有幾個。主要是怪自己,總是習慣性地忘記,自己現在是個十三歲的弱質千金,不僅身體弱,神經更弱……
顧小白不以為然地說:“不過是個弱女子,舜美過慮了。”
另有一個正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子著急地說:“少爺,潘大爺說的對,這事情邪門。您忘記了,上回你在五丈河里救了一個女子,結果那女子反過來說你看了她的身子,污了她清白,非要你娶她為妾,還鬧到衙門,后來長公主讓衙門里打她三十大板,這才作罷……”
潘舜美也說:“是呀,小白,人心叵測……”
阮碧嘆口氣,說:“諸位大爺過慮了,小女子若是心存奸詐,昏過去豈不是更好接近你們?我并無大礙,麻煩你們幫我把車廂翻過來,我自個兒出來就是了。”
潘舜美微作沉吟,說:“也好,姑娘小心點,如果有不適之處,盡早出聲。”
“好,多謝諸位大爺。”
阮碧說完,凝神慢慢調勻呼吸,剛才車子側翻后,她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究竟有沒有摔傷骨頭,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聽得外面潘舜美吩咐侍衛們要輕手輕腳,跟著約摸有六七個侍衛走過來,抬著馬車,一點一點地扶正。
這馬車的一個車轱轆已經掉了,只好把另一個也拆了,這才能平放地上。
潘舜美又問:“姑娘可還好?”
阮碧小心翼翼地活動著四腳關節,雖然有小小的酸痛,卻并不礙事,想來并沒有傷筋動骨。吁出一口長氣,說:“我沒事……”
公鴨嗓子不耐煩地說:“姑娘,你沒事就快點,這天色不早了,等一下我們家少爺回去晚了,會挨長輩教訓的……”
顧小白低斥一聲:“安平,你這張嘴巴越來越聒噪了。”
安平口氣夸張地說:“哎呀,我的爺呀,你不看看這天色,長公主指定跟紫英真人說完話了,正到處找你呢。等一下回去,我安平的屁股又得開花了。”
阮碧柔聲說:“這位小哥,你別急,方才一番顛簸,我如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容我稍稍整理。”
安平小聲嘀咕:“整理要這么久?難道還能整出個天仙來……”
話還沒有說完,只見車簾一動,一個娉婷少女走了出來。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絲巾扎著,身著一件素白的高腰襦裙,只在襟口袖口繡著繁雜的纏枝蓮花。此時天色向晚,周圍籠著一片青濛濛的暮色。她在車轅上這么一站,便好象剩余的天光全聚到她這里,又好象她的身體就是一個光源,源源不斷地散發出光芒。晚風吹著她的長發和素白裙角,又覺得她眨眼間就會隨風飄走。
四野寂靜,唯有天空歸巢的宿鳥不識趣地呱呱呱地叫著。
“多謝諸位大爺的救命之恩。”
阮碧站在車轅上彎腰行了個萬福。
潘舜美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低聲問:“你是哪家的姑娘?”
阮碧抬眸看他一眼,見他十八九歲,身著一件藍色勁裝,方臉膽鼻,似曾相識。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這才想起其實自己也見過他,便是上巳節那日,他說明月風采致致,說自己庸脂俗粉的那個青年。
潘舜美又問:“你怎么不說話?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為什么會遭強人擄掠?你別怕,一一說出來,我可為你作主。”
一旁的顧小白皺眉,說:“舜美。”
潘舜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尷尬,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阮碧。
阮碧垂下眼眸,低聲說:“小女子并無難言之隱,也不知因何遭強人擄掠。本來恩人見問,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小女子遭強人擄掠,雖說安然無恙,倒底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傳了出去,于小女子名聲有損。請恩公準許小女子隱去姓名。”
忽聽顧小白冷冷地哼了一聲。
阮碧一愣,轉眸看他。
他今日身著一件暗紫勁裝,依然是一臉的漫不經心,只是眉宇間比上巳節那日多了一點冷冽。觸到阮碧的視線,他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抬頭看著天上飛過的宿鳥,說:“舜美,你說這些鳥,先前還叫的歡,這會兒怎么又矜持起來了?”
這分明是話里有話,阮碧暗想,難道他還記得她?不太可能呀,一面之識,又是幾個月前,當時自己剛到這個世界,無所適從,又滿頭莽菜頭,如同山野村妞。
潘舜美也愣了愣,問:“小白,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天快黑了,咱們得回去了,否則我奶奶又要發脾氣了。”顧小白翻身上馬,轉眸看著阮碧,“你可會騎馬?”
阮碧搖搖頭。
顧小白默然片刻,說:“安平,你和劉成、韓濤留下,陪著她,我先回玉虛觀,再派馬車過來接她。”
安平苦著臉說:“少爺,干嗎要留安平下來?等一下長公主……”
這時一群歸巢的鳥啾啾啾叫著從頭頂飛過。
“聒噪。”顧小白低喝一聲,取下馬上掛著的弓箭,朝天連開三箭,撲楞三聲,連掉三只鳥下來。
安平耷拉著臉說:“少爺,安平留下就是了。”
潘舜美說:“不如我留下來吧……”
話音未落,一聲振鞭聲響起,顧小白騎著颯露紫如閃電一般疾馳而去。幾個侍衛也跟著上馬,追他而去,
安平沖他背影吐吐舌頭,對潘舜美說:“潘大爺,安平留下就是了。等一下長公主看到你不在,少不得又要派人來找。”
潘舜美回眸看了阮碧一眼,帶點不舍地說:“姑娘,后會有期。”
阮碧禮節性地回了一句:“后會有期。”
潘舜美猶如受到鼓勵一般,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沖阮碧微微頷首,然后翻身上馬,帶著隨從也追著顧小白而去。
一列人馬很快地遠去。
安平還翹首看著,心不甘情不愿。
阮碧歉意地說:“安平小哥,還有兩位侍衛大哥,辛苦你們了。”
安平擺擺手,喋喋不休地說:“哎,辛苦談不上,就怕到時候長公主怪少爺多管閑事,又要給他一頓板子,這挨板子的事就落到我安平頭上了……姑娘你不知道,這安平的屁股呀,自打有記憶以來,就跟板子最親熱了,我家這少爺是無法無天的主兒,我安平就是這受苦受難的身子……”
他大概十五歲,聲音還沒有變好,聽起來跟刮鍋一樣,配上那長吁短嘆的口氣,很是違和,阮碧被逗的莞爾一笑。
安平頓時舌頭都打了結,余下的話盡數吞回肚子里,想了想,說:“姑娘你到車廂里侯著吧,等一會兒來了馬車,我再叫你。”
阮碧點點頭說:“好。”轉身廂里坐著。
一會兒,聽到車轱轆聲轔轔地由遠及近。
安平在車外大叫:“姑娘,出來吧,馬車來了。”
阮碧鉆出車廂一看,來的是一輛很普通的油篷馬車,估計這是顧小白另外叫的。馬車的門簾揭開一半,秀芝探頭探腦,看到阮碧,她眼睛一亮,大喊著:“姑娘,姑娘……”車剛停下,她就跳了下來,沖到阮碧面前,攥著她的袖子,眼淚紛紛地說:“姑娘,可嚇死我了。”
“我沒事了,你不必害怕。”眼梢瞟到安平焦急地扭動著身子,阮碧說,“走,秀芝,咱們上車再說吧。”
上了車,馬車調個方向,又往玉虛觀走。
秀芝又眼淚汪汪地重復了一句:“姑娘,可嚇死我了。”
這才是正常的古代少女的反應,阮碧想起自己方才的反應,確實是太過鎮定了。怪不得潘舜美會起疑,從前工作中有句話——細節決定成敗,以后可不能再大意了,要時刻記著自己是十三歲的弱質千金。
“沒事了,秀芝,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秀芝抹抹眼淚,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阮碧,確定她確實沒有受傷,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說:“阿彌陀佛。姑娘可知道那個歹徒是誰?”
阮碧雖然不認識那個人是誰,但隱隱猜到背后指使是誰,只是這事不好說,她也不想秀芝多問。“不知道,許是想打家劫舍的,怪嚇人,不提也罷。”
秀芝心想,若是打家劫舍的,怎么會知道阮府這么多的事情?但見阮碧不肯多談,只道她余悸未了,也不再問了。
回到玉虛觀,那三輛華麗的馬車早不在了,顧小白等人也不在了。阮碧向安平再三道謝,這才帶著秀芝,仍回玉虛觀。跟知事只說是馬車在路上出了故障,還要在觀里住上一宿。
阮家是玉虛觀的金主之一,知事不敢怠慢她,仍然將她安排回洗塵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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