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初一。
老夫人篤信佛教,初一十五皆要到天清寺吃齋供奉,前些日子因為生病耽誤了兩回。如今身體大好,自然不能再怠慢佛祖。用過早飯后,只叫阮碧作陪,帶著鄭嬤嬤、孫嬤嬤、曼云一干人等上了馬車。
兩名主子帶著大丫鬟坐上松木大馬車,兩位老嬤嬤和小丫鬟坐后面的青幔馬車,三管家騎馬在前面開路,八名年輕力壯的家仆護送。
一上車,老夫人便倚著車內的軟榻,閡上眼睛。
阮碧看她臉色灰暗,眼圈青青,應該是沒有睡好吧。自打阮弛摔傷腿,她的眉頭都就沒有舒展過,生生老了五歲。二十歲的正六品官,大周朝沒有幾個,且又是官家面前當差的,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人人都道這是阮府的榮耀,可這份榮耀卻是要人命的。
車轱轆駛過突起的地面,顛簸了一下,老夫人緩緩睜開眼睛,看看窗外說:“我還以為到了,怎么還在半路?”
阮碧看著窗外大街上絡繹不絕的人流說:“今日人太多了,車子走不快。”
老夫人微微頷首,轉眸看她。半張臉如同羊玉脂雕成,五官輪廓隱隱有她母親阮蘭的影子,卻有完全不同于她母親的氣質。眼眸沉靜如水,整個人不論站著坐著都散發一股從容氣度。與從前的唯唯諾諾畏畏縮縮相比,那是天壤之別。
阮碧感覺到她的目光,偏頭一笑,說:“祖母這般看我,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老夫人搖搖頭,說:“并無不妥,就是穿的著實素凈了一些。年輕姑娘家,理應多多妝扮。若是缺戴的穿的,盡管跟我說。我年輕時戴過的一些首飾,花樣兒雖不時新,成色卻好,明日你來挑幾件喜歡的,送到金店里改一下。只是有一個條件,你須得戴出來。”
忽然這么慷慨大方?阮碧心里詫異,面色不變地說:“是。”
老夫人又說:“還有,你也大了,該開始學當家了,明日我跟你母親說一聲。你得用心學,知道不?”
阮碧又點點頭說:“孫女知道。”又是賞賜,又是學當家,看來老夫人是下定主意,要把自己培養成當家主母,好將來扶助阮蘭。也好,徐川陽至少是個不錯的選擇,希望不會再節外生枝了。
阮碧沒有猜錯,老夫人確實下定決心,要玉成這樁親事。阮蘭是她最小的孩子,又是女孩子,一直帶在身邊養到出嫁,三個兒女里面,她最疼愛的就是她,卻沒有料到她命運坎坷,一嫁再嫁,如今到徐家十多年了,依然一無所出。徐用弱大她甚多,若是有個萬一,她的晚景不堪設想。把阮碧嫁過去,才能保住阮蘭下半輩子的康樂。
車里兩人各想著心事,一時無語。
過著半盞茶功夫,馬車到天清寺大門外。
阮府是天清寺的大施主,是以一下車,一個三十出頭笑容滿面的知客帶著兩個小沙彌迎了上來,恭敬地引著老夫人往客堂走。客堂是專門用來接待達官貴人的,坐北朝南,北面墻壁正中間掛著一個大大的“佛”字,下面陳設著雕花木桌木椅。四壁皆是白粉墻,掛滿字畫,大概是來訪的文人墨士、達官貴人留下的墨寶。
落了座,小沙彌送上茶水。
知客笑瞇瞇地說:“有一個月沒見老夫人,看著清減了許多。”
老夫人放下茶標,說:“家里新添許多事,正想尋白云大師加持一下,好消災減厄。”
知客說:“方才我就差人去通知白云師叔了,只是今日師叔要升座,不一定有空暇。”
“哦?白云大師今日要普說佛法?”老夫人合什說,“阿彌陀佛,今日說是什么經?”
“《妙法蓮華經》。”
老夫人歡喜地說:“好好,倒是趕上了,莫要忘記在前排給我留個位置。”
知客微微猶豫。
老夫人表情一滯,說:“怎么?可有不妥之處?”
正說著,一個小沙彌進來說:“阮老夫人,方丈有請。”
老夫人站起來,對阮碧說:“你在寺里逛逛吧,也別跑太遠,一會兒隨我去聽方丈講經。”又對鄭嬤嬤說,“你陪著五姑娘,她頭回來,可別迷路了。”說罷,帶著孫嬤嬤、曼云和兩個小丫鬟往方丈室而去。
阮碧和鄭嬤嬤也跟著走出客堂,沿著走廊,沒走多遠,就到大雄寶殿。今日是初一,有不少人在燒香拜佛,煙霧繚繞。秀芝拿出帷帽幫阮碧戴上,剛戴好,只見兩個賊眉鼠眼的壯年男子從后面過來,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眼珠子亂轉,似乎在找什么人。走到阮碧身邊,還盯著她的帷帽看了又看。
秀芝攔在阮碧面前,低喝一聲:“亂看什么?小心剜了你們的眼珠子。”
那兩男子方才走開。
阮碧對燒香拜佛并無興致,問鄭嬤嬤:“這寺廟里可有好玩的地方?”
鄭嬤嬤想了想說:“西邊有個五百羅漢堂,姑娘可以數羅漢玩。”
阮碧和秀芝都是眼睛一亮,迭聲說:“好呀,好呀。”
穿過大殿,從小門出,人立刻少了很多。及待進羅漢堂,撲面就是一股涼風,卻也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羅漢堂非常大,光線幽暗,五百個造型各異的羅漢,或瞪眼,或憨笑,或盤腿打坐,或倚石看天。
鄭嬤嬤見阮碧張望,說:“姑娘閉著眼睛,隨便走幾步停下來,從面前的羅漢往下數,數到自己的年齡,那尊羅漢便有昭示。”
阮碧點點頭,依她所說,數到第十三尊,一個黑影忽然從塑像后撲了過來。她嚇一大跳,連忙后退幾步,那黑影卻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姑娘,干娘……”
阮碧和鄭嬤嬤愣住了,定睛細看,不是冬雪是何人?她一身淺紫衣衫,但是瘦了好多,眼睛里滿含著淚水。
鄭嬤嬤趕緊扶起她,驚愕地說:“丫頭,你回來了?”
冬雪點點頭,眼淚如珍珠紛紛墜落,說:“姑娘、干娘,冬雪半個月就回來了……”;
“那你怎么不來府里找我跟五姑娘呀?”
“不是我不想。”冬雪哽咽著說,“是我族兄不讓,說我如今恢復良子家身份,就不該再跟舊主子往來,又說我大小也算個官家女兒,不能自尋下賤。我若是出個門,他都派人跟著我,還有他把姑娘給我的財物全拿去了,如今還要把我送給韓王爺……”
鄭嬤嬤大喊一聲:“什么,送給那個閻羅王?這不是糟蹋人嗎?”
冬雪點點頭說:“是呀,干娘,姑娘,救救我。”
阮碧詫異地問:“那韓王爺是何許人也?”
鄭嬤嬤忿忿地說:“那是一等一的腌臜人,仗著自己是皇室貴胄,府里養著幾百姬妾,還到處搜刮女人,模樣兒平整一點的都不放過,隔三岔五便死幾個。大家都叫他閻羅王,好人家誰肯把女兒送他府里。”
“那官府也不管?”
鄭嬤嬤詫異地看她一眼,說:“他是先帝的嫡親弟弟,官家的叔叔。”
阮碧微微一哂,暗罵自己糊涂了。見晉王自律,心懷百姓,還以為這皇室都是如此。皇室一貫是有特權,殺個把人,誰敢去問罪?再說如同晉王,在萬妙居也不是想殺了自己滅口
冬雪顫聲說:“……我知道老夫人今日會來寺里,所以騙族兄說來燒香求個好兆頭,趁他們不注意,我就偷跑了,如今他們定然在寺里找我……”
阮碧想想方才那兩個賊眉鼠眼,看來就是族兄的人。“別怕,等一下我們帶你回阮府就是了。”
鄭嬤嬤搖搖頭說:“姑娘,我們不能帶她回去。她在京城里舉目無親,她族兄定知道是跑我們阮府來了,若是鬧上門來,咱們還得把人給他。”
“那讓冬雪重新賣身,行不?”
“姑娘,如今她族兄在,賣身契便得她族兄簽字才可以。再說,大夫人也不會同意的。”
這是男權社會,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沒有父親兄長,就得族里的人來決定。阮碧皺眉,問:“那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鄭嬤嬤想了想,沉重地搖搖頭。
冬雪哇的一聲又哭了。
外面隱隱傳來男子的說話聲:“……有沒有看見一個女子大概十六歲,長的很好看,身著淺紫色衣衫……”
阮碧飛快地轉動著腦筋,說:“這樣子,冬雪,你先去玉虛觀躲一段時間,咱們再想辦法。”
鄭嬤嬤一亮,說:“這倒是個辦法,只是她族兄在外頭,冬雪怎么出去呀?”
阮碧看看左右,見人不多,說:“冬雪、秀芝你們躲到佛像后面把衣服換一下。”
等冬雪和秀芝換好衣服,阮碧把自己戴著的帷帽摘下來給冬雪,然后對鄭嬤嬤說:“你送她出去,雇個馬車送她走。”
鄭嬤嬤點點頭說:“好,姑娘與秀芝往后院去吧,報上阮府的名號,守門的會放你進去的。”
阮碧點頭,帶著秀芝從另一門出去,往后院走。
沒走多遠,就聽后面腳步聲雜沓,還有叫嚷聲:“站住,站住。”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