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碧成朱
,最后更新:2011122515:30:53
午睡起來,阮碧口渴難耐,桌上的茶壺是空的,屋子里的小丫鬟們不知道跑那里玩去了,叫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來她穿上外衣,走出東廂房,正好看到正房里有個小丫鬟出來,趕緊招手叫她過來
小丫鬟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曲膝行禮“五姑娘午安”
阮碧啞著嗓子說:“麻煩你給我找一壺開水,可以嗎?”
小丫鬟怔了怔,看向她的眼神忽然露出一點同情“五姑娘稍等,我這就給你取來”轉身回耳房,一會兒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粗糙的白瓷茶壺
阮碧接過她遞過來的茶壺,剛想說謝謝正房的門簾一動,四姑娘的大丫鬟秋蘭走了出來,雙手叉腰地罵著:“秋雁你個死妮子,叫你到廚房給姑娘拿點心,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我看你越來越拎不清,正經主子的事情不做,反管起不相干人的閑事……”
小丫鬟吐吐舌頭,說:“好姐姐,你別罵了,我這就去”沖阮碧歉意地笑了笑,慌不迭地跑了
秋蘭冷冷地斜睨阮碧一眼,挑起簾子進屋里了
阮碧怔了怔,她早知道到這具身體的原主在府里不招人待見,卻沒有想到連個丫鬟都敢當面對她橫眉冷眼、指桑罵槐
一個月前,一場大病,她穿到這個世界,從奔三的職場精英變成了十三歲的侍郎府五姑娘,到現在感覺還象是在做夢不過眼前古色古香的房子和這個精致小巧的中式庭院,都確確實實地提醒著她,她離著原來的世界有著一千年的距離
看著陽光下隨風搖曳的迎春花,阮碧十分悵然,剛才如火如燒的干渴感覺也消失了
冬雪從院子外面進來,看到的就是自家姑娘站在東廂房的廊檐下,捧著一個茶壺,一臉惆悵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面前,扶著她往屋里走,緊張地說:“姑娘怎么出來了?這才剛好,可別又讓風吹壞了”
“沒事,我只是口渴,出來找水喝”
冬雪愣了愣,說:“姑娘自己出來找水喝?冬梅和冬琴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起來的時候,她們就不在”
冬雪臉色一變,忿忿地說:“這兩死妮子,膽子越來越大了我走的時候,明明交待她們要守著姑娘的她們竟然趁姑娘睡著了,一聲不響跑去貪玩,等一下,我非得好好收拾她們不可,這一回,姑娘你可別攔著我”
,“嗯”了一聲
冬雪扶著她回到里屋的床上躺下,倒了一杯水給她,又拿過梳子梳理她午睡弄亂的雙髻邊梳邊說:“剛才我去看鄭嬤嬤,聽說二夫人和三姑娘、七姑娘過兩天就從揚州回來這一回二夫人在揚州呆了快兩個月,老夫人不說,其實心里不太高興……”
正說著,外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冬雪把梳子一放,沉下臉,挑了簾子走出去片刻,就有低低的爭執聲傳來又過一會兒,門簾子一動,冬琴拉著冬梅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說:“姑娘可得為我作主……”
阮碧轉眸看她,她是小丫鬟,平時很少出現在里屋而且這一個月阮碧一直臥床,內心郁結,并不關心身邊的事情,是以冬琴在她面前出現過幾次,她卻并沒有看清楚她長相冬雪大概十三四歲,臉蛋圓里見方,眼睛很大,頗有幾份伶俐勁她雖跪著,腰板、脖子卻挺得直直的,可見內心是極不服氣的相比之下,她身邊的冬梅則低著頭,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
“方才姑娘睡著時,二姑娘院子里春柳過來,說是二姑娘今日請了貴人在花園里游園賞蘭,人手不足,央求我跟冬梅去幫手我想著姑娘一向睡的沉,不到申時四點不會起來,到點之前趕回來,并不會耽誤侍候姑娘,于是就去了不想我與冬梅一回來,冬雪姐姐就要罵要罰的,說我們目無主子,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呀”
冬雪也跟著進來,聽冬琴說完,挑眉冷笑“二姑娘請的是延平侯府的謝二姑娘,若是人手不夠,夫人自然會調派,用得到我們院子里借人嗎?若是借,當然得跟主子借,主子發話奴才才能去,哪有奴才自個兒跑去的道理?分明是你不顧自己的主子,巴巴地湊上去,卻說什么人家央求你幫忙這類渾話234zw”
“春柳本來是要稟過姑娘的,只是姑娘睡著了,不好驚擾她這才找我跟冬梅商量我想著姑娘與二姑娘一向親厚,以前聽說二姑娘有事,便是自己的事情不辦也要先幫二姑娘辦了,若姑娘醒著,定是準許我們去的,于是我便自作主張拉著冬梅去了”
冬雪冷笑“你也承認自己是自作主張了?”
“是,冬琴是自作主張了,可這也是為了姑娘和二姑娘”冬琴眼巴巴地看著阮碧,暗暗奇怪,自家的姑娘一向懦弱怕事,只是提及二姑娘,她就慌了手腳,今日怎么這么鎮定?
一旁的冬雪也暗暗奇怪,姑娘今天太沉得住氣了“呸,你休要花言巧語,說什么為了姑娘和二姑娘,分明是為了你自己冬雪,你巴結著春云圖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冬琴瞪著冬雪說:“那我也要問一下,冬雪姐姐拜陳嬤嬤為干娘圖的是什么?”
冬雪吃了一驚,趕緊去看阮碧,卻發現她神色不動,好象根本沒有聽到一樣她心里稍安,說:“我初進府時,便在陳嬤嬤手下做事,嬤嬤她待我如同親生女兒,我從小無父無母,拜她為干娘,圖的是一份親情,可有什么不對?”
冬琴冷笑,說:“對與不對,自有姑娘來評定我只知道冬雪姐姐六年前進的府,這個月才拜嬤嬤為干娘的”
冬雪說:“你自個兒有心思,便當他人也跟你一樣心思今天當著姑娘的面,我發誓,天打雷劈!”她這一賭咒發誓把冬琴給驚著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冬雪不再搭理她,看著阮碧,見她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不由地暗暗奇怪,姑娘從前最是沉不住氣,喜怒形于色,怎么這回病好了,跟換了一個人一樣“姑娘,冬琴和冬梅不經你許可,私自外出,要如何處罰?”
冬梅頭垂的更低,冬琴卻高仰著頭看著阮碧,并不慌張,她清楚自家姑娘的性子,膽小怕事,既然這事情與二姑娘有關,她就指定不敢為難自己,頂多來個不痛不癢的罰月銀半月,方才她在花園里得的二姑娘跟謝二姑娘賞錢都有二兩,抵得上二個月月銀了
阮碧淡淡地說:“既然她們想去二姑娘的院子侍候,冬雪你就打發她們去吧”
這話一出,三個丫鬟都是臉色大變冬梅更是身子發顫,幾乎要暈過去冬琴咬著嘴唇一會兒,忽然磕起頭來“姑娘,我們錯了,饒過我們這一回”旁邊的冬梅也跟著磕頭,一時間,房間里磕頭聲大作
冬雪在旁邊連連朝阮碧使眼色阮碧知她意思,卻也不理,等著兩丫鬟磕了十來個頭,方才又輕描淡寫地說:“且饒你們這一回,以后若再犯,自個兒拎著包袱去吧”
三個丫鬟同時吁了口氣,卻又覺得說不出的詭異,僵在原地看著自家姑娘
阮碧才不管她們在想什么,拿起《詩經》:“我要看會兒書,出去吧”
三個丫鬟依言退了出去,一會兒,冬雪端著一杯茶回來,遞給阮碧說:“方才的茶水不好,我給姑娘泡了一杯好茶,潤潤口吧”阮碧也真渴了,接過茶喝了一口
冬雪在旁邊又說:“原來方才姑娘是嚇她們的,可真把我也嚇死了”頓了頓,“只是姑娘以后萬萬不可再說出這樣的話,傳出去,別人只道是姑娘對夫人和二姑娘不滿,徒添口舌”
阮碧看她一眼,心想,這丫鬟倒還有幾分真心方才她有嚇唬的意思,卻也有當真送她們去的打算雖然這種方式屬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可是這具身體畢竟是個主子,傷得起,再說以她現在處境,大概是壞無可壞了
耳房里,冬琴越想越不對勁“冬梅,你說,方才姑娘是不是訛咱們的?”
冬梅不解地問:“怎么訛咱們?”
“你看吧,要是把咱們往二姑娘院子里一送,夫人和二姑娘指定要惱姑娘,姑娘這么膽小,怎么會得罪夫人和二姑娘呢?”
冬梅想了想說:“我只知道,姑娘要是把咱們往二姑娘院里一送,夫人指點將咱們打一頓,說不定還會被打出府去”
“那姑娘又有什么好處?夫人、老夫人豈不是更不待見她?”
冬梅還沒有說話,門外傳來冬雪的聲音:“夫人、老夫人再不待見,姑娘還是正經主子,頂多得個治下不嚴的罵名”說著,冬雪抱著一疊衣服走了進來,冷冷地瞥了冬琴一眼“冬琴,你也是個聰明人,怎么有時候就拎不清呢?姑娘再不濟也是個主子,這府里最忌諱的就是奴大欺主,從前姑娘心善,不跟你計較,你就以為姑娘真拿你沒辦法了?她真要是計較起來,吃虧的總是奴才234zw方才你也看到了,以后,別再把姑娘當成好欺侮的主子了”
冬琴冷著臉不理她,一甩簾子,走出耳房
冬雪搖搖頭,把衣服擱在冬梅面前:“得空兒把這些衣服全過一遍水,還有,以后衣服別再熏蘇合香了,全部熏木樨吧”
冬梅詫異“姑娘不是一直喜歡蘇合香的?”
“大概是膩了”冬雪也納悶,方才她也問過阮碧,可是她又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說從前姑娘性子弱,遇到事總跟她合計,主仆兩人情同姐妹,這回姑娘病好后,是比從前有主見了,可也平空添出一段隔閡這倒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冬雪出了一會兒神,再回轉過來,冬梅已經架起熏籠了
“冬梅,以后別跟冬琴走在一塊兒了”
冬梅紅了眼圈,說:“冬雪姐姐,今兒我不想去的,是冬琴硬拉著我去的”
冬雪掏出手絹幫她拭去眼淚,說:“別哭了,你的性子,我還不清楚?只是以后再有這樣的事情,她就是拿著刀子架子你,你也不能跟著去明白嗎?”
冬梅用力地點著頭
門外一聲冷哼,冬琴挑簾進來,冷冷地看著冬雪
冬雪說:“你倒越發長進了,聽墻角都會了”
冬琴針鋒相對地說:“可比不上冬雪姐姐,背后挑撥離間!”
“就當著你的面,我也是這么說的你不待見我,便總把我往陰暗里想,隨便你了,我要去侍候姑娘了”冬雪一甩手絹,走出耳房冬琴沖著背影啐了一口,轉頭看著冬梅,氣呼呼地說:“好你個冬梅,若不是下午帶著你去,你那二兩的賞銀怎么來的?”
冬梅看她一眼,從懷里摸出銀子遞給冬琴“這錢,給你吧”
冬琴瞪她一會兒,啪的一聲打掉銀子“冬梅,你真是氣死我了,枉費我的苦心冬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有鄭嬤嬤罩著,將來指定不會差的我們要是自己不想辦法,那就得一輩子綁在姑娘身上了你想一下,夫人、老夫人、二姑娘、老爺、少爺,有哪一個待見姑娘的?都是巴不得她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們跟著她,一輩子都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冬梅囁嚅半天:“那……那……怎么辦?”
冬琴想了想,撿起地上的銀子放在她手里“你聽我的總是沒錯的,這府里,咱們只有跟著二姑娘才有前途”
“二姑娘院子里有一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哪里輪得到我們?”
冬琴說:“二姑娘今年都十四歲了,我聽說,夫人正在給她親事,她是咱們阮府嫡親小姐,出嫁的時候陪房不會少的,夫人肯定會在府里挑信得過的,到時候要是二姑娘在夫人面前說一句,咱們不就有希望了嗎?”
“可是,府里這么多下人,二姑娘哪里會記得我們?”
冬琴拍拍冬梅的手:“你別擔心,春云姐姐說了,她會幫我們在二姑娘面前說話的”
冬梅吞吞吐吐:“可是……可是……”
冬琴不耐煩地挑眉“可是什么呀?”
冬梅怯怯地說:“姑娘剛才說送我們去二姑娘院子里的時候,我覺得好可怕……”
“別怕,我方才想明白了,姑娘是嚇唬咱們的”冬琴說,“她真要是這么做,少不得挨夫人和二姑娘的一頓罵姑娘向來膽小,以前夫人瞪她一眼,她都嚇的差點尿褲子了,哪里膽敢同時得罪夫人和二姑娘?”
“可是……我覺得剛才姑娘不象是在嚇唬我們,她剛才那眼神……”
冬琴厭煩,瞪她一眼冬梅嚇的不敢再說了耳房里一時間靜默無聲,只有淡淡的木樨香味流動冬琴用力地嗅了嗅,詫異地問:“這熏的是什么香?不熏蘇合香了?”
“姑娘說的,以后不熏蘇合香了”
冬琴若有所思地說:“這可真是奇怪,姑娘病好后,連喜歡的香味都變了”
“其實……我還覺得姑娘的性子也變了……”
冬琴撇撇嘴,不以為然,就算姑娘性子變了又如何?到底她不是阮府的正經主子,到底她關系著阮府的一段陳年丑事,這府里上上下下的正經主子,誰看到她不是避而不及?生恐沾上一輩子的霉運
阮碧住著的院子叫蓼園,位于侍郎府西北一隅,原本只是一排放置花賁的暖房上一代的老夫人染了疫癥,她的兒子也就是這一代已經過世的老太爺不愿意把母親遷到別院居住,便叫工匠仔細修飭蓼園,又另加了圍墻,成了一個院子,供母親居住,便于他早晚問安他因此也得了一個孝名,過世時,官家賜謚號“文孝”
蓼園的正房如今住著的是林姨娘所出的四姑娘,阮碧生病臥床的一個月里,她只來探望過一回,想來是關系不太好不過,阮府其他大小主子,壓根兒沒有來過可見這身子原主如何不招待見
天氣漸暖,阮碧的身體也漸好,每日在屋里看書寫字一日晌午,動了心思,想去花園里轉轉
冬雪詫異地看著她說:“姑娘忘記了,老夫人說了,你不準出這個院子呢”
阮碧怔了怔,穿過來的一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哪里知道有禁足這回事?不過冬雪這么一提,她也想起,她生病臥床半睡半醒的時候,聽過冬琴和冬梅提過她禁足的事情,好象是她為了一個叫什么明月的男子,在雪地里站了一個下午,結果感染風寒,老夫人和大夫人盛怒之下,責罵她一頓,又把她禁足了想想挺汗的,原主才十三歲,就已經情竇初開了
冬雪看她低頭沉思,當她不樂意,說:“姑娘,要不改天我求一下鄭嬤嬤,讓她在老夫人美言幾句,把你的禁足撤了”
話音剛落,外屋傳來陌生的聲音一會兒,冬梅進來了,說:“姑娘,老夫人院子里的秀芝來傳話,說是二老爺家的三姑娘和七姑娘從揚州回來了,老夫人讓你跟四姑娘一起過去說說話”
冬雪喜笑顏開,說:“這下子好了,老夫人終于肯見你,成是要給你解禁了”邊說邊把阮碧推到、梳妝臺前坐下,解了她的雙髻,重新綰好又取出兩枚小小的鈿花插在髻上,看著鏡子里精心梳理過的阮碧,由衷地說:“姑娘生的好模樣,人家都說二姑娘好看,我看未必能及得上姑娘”
阮碧抬頭看著鏡子,這具身體皮相還不錯,倒跟從前的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膚色過于蒼白,神情也是懨懨的而且年歲小,還沒有長開
收拾妥當,兩人一起出門
剛走出月洞門,后面傳來四姑娘的聲音:“五妹妹,我們一起吧”
,心里吁口氣,方才還擔心找不著路呢
在她臥病期間,四姑娘來過一回,當時阮碧身心俱疲,躺在床上不言不語,連她的長相都不曾看清如今仔細一看,發現四姑娘生得極好的相貌,只是打扮十分素凈,雖端莊卻有失秀美
四姑娘見阮碧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微微一笑說:“妹妹這是怎么了?不認識姐姐了?”
阮碧客氣地笑了笑,并不言語
卻不知道自己這么一笑,有著從前沒有的斯文阮四姑娘怔了怔,忍不住也打量著她“妹妹這一病,倒好象與從前有點不一樣了?”
阮碧心想,當然是不一樣的,芯片換了呢,但嘴里卻說:“哪里不一樣了?”
阮四姑娘仔細瞅了瞅,又沒有瞅出特別的地方,歪頭想了想“想來是妹妹長大了,看著就不同了”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老夫人院子兩人進入月亮門,沿著抄手游廊到正房門口,侍立門外的小丫鬟進去稟報,一會兒出來,挑起簾子請她們去偏廳
阮碧跟著阮四姑娘進了偏廳,見她行禮也跟著行禮,見她喚“祖母”“母親”“二嬸”“二姐姐”“三姐姐”“六妹妹”“七妹妹”,便也跟著叫喚,見她坐下,也跟著在她下首就坐逮著一個空隙,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屋子里坐著阮府的三代女主人們
坐在坑上主位的老夫人看起來五十出頭,頭發半白,下頜端方,目光如電坐在客位的大夫人王氏看起來三十出頭,相貌中等,但氣度雍容坐在左邊椅子首位的二夫人郭氏體態微豐,面如滿月,嘴角帶笑,貌似性格不錯至于阮碧久仰大名的二姑娘阮綺,倚著老夫人坐著果然容色秀麗,俊眉修目,顧盼神飛其實單論相貌,四姑娘阮絳略微強過她,但阮綺嫡女出身,從小眾星拱月般養出來的氣度,四姑娘是拍馬也追不上三姑娘坐在二夫人下首,與二夫人長相肖似,也是面如滿月三姑娘下首坐著七姑娘,也是郭氏所出,年方十歲,形容尚小也是姨娘所出的六姑娘坐在阮碧的下首,柳眉杏眼,五官十分艷麗,只是隱約散發出一點囂張氣息
等小丫鬟上了茶,老夫人這才開口,是對王氏說的:“丫頭們都來了,你說吧”
“是,母親”王氏應了一聲,眼波流轉,落在阮碧的臉上,嚴厲地說,“五丫頭,今春的事情,老夫人慈悲,念你年幼無知,姑且饒過你這一回只是你須得牢記在心,切不可再行差踏錯了,丟了咱們阮府的顏面,知道嗎?”
其他姑娘都鄙夷地看著阮碧
這是取消禁足的意思嗎?阮碧一邊想一邊低頭應道:“是,母親”
王氏點點頭,又說:“其他姑娘也一并長個記性,別做出有損閨訓的事件,污損咱們的阮府的名聲”
其他姑娘紛紛答應
王氏滿意地點點頭,問老夫人:“母親可還有什么吩咐的?”
老夫人搖搖頭,說:“沒了,丫頭們都去外頭說話吧”
六位姑娘都站了起來,行禮后,魚貫走出偏廳,走到花廳丫鬟們過來,搬杌子的搬杌子,倒茶的倒茶,添果盤的添果盤等坐定,阮碧發現自己添居未位了,便是比自己還小的六姑娘和七姑娘都坐在自己的前頭,看大家的神情,并無一絲一毫的不妥,看來這排位是由來以久的阮碧在心里暗嘆:原主呀原主,你tmd還能更窩囊一點嗎?
“三妹妹,這回去揚州,又有什么趣事妙事?”首先開口的是二姑娘阮綺
阮三姑娘搖搖頭,說:“這回去的時機不對,揚州城里學子們正鬧事,外祖母不準我們出去閑逛,每日里便是在院子里跟舅舅家的姐妹們玩耍,實在是無趣便是送二姐姐的禮物,也是叫下人們去挑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意?”擺擺手,站在她身后的大丫鬟便遞上一個漆木香奩,擱在三姑娘的面前三姑娘取出一對藍色底繪紅花耳環,遞給二姑娘“姐姐喜歡便收著吧,不喜歡就扔了吧”
阮二姑娘瞅了瞅“瞅著怪精致的,就是這材質,從前是沒有見過的”
阮三姑娘說:“說是什么拂菻國運過來的佛郎嵌,另外有個名字叫法藍”
阮二姑娘說:“法藍,這名字倒是雅致,這藍色也是討喜,謝謝三妹妹了”招來丫鬟取了鏡奩過來,她當即對著鏡子戴在耳朵上,那紅藍色都極艷極正,十分襯她,大家紛紛都說好看
阮三姑娘也給四姑娘、阮碧、六姑娘帶了禮物四姑娘是一套銹針,瞅四姑娘神色,甚是喜歡阮碧和六姑娘都是纏枝瑪瑙銀耳環,銀質尚好,做工一般想來,四姑娘的禮物她還是費了心,投其所好而阮碧和六姑娘,大概壓根兒就沒動心思六姑娘臉色不好看,說謝謝時候,相當勉強至于阮碧,對這具身體的地位早不抱期望了,大大方方地說了一聲謝謝,倒惹得三姑娘詫異地瞅她一眼
又扯了一會閑話,大部分都是三姑娘和二姑娘在說,七姑娘也說了幾句,四姑娘插了幾句然后就散場了,各回各的院子
這一回小聚,阮碧收獲耳環一對,還理清了阮府的人事
阮府總共有三房,大老爺阮弘,官居三品禮部侍郎妻子王氏出身涿郡望族,不過自幼在京城長大,生了一子二女,大姑娘阮絨已嫁,大少爺阮家軒十七歲,還有二姑娘阮綺另有兩妾,林氏生四姑娘阮絳和三少爺阮家軺,孫氏生四少爺阮家軻
二老爺阮弢,在揚州當著五品的提舉學事,管著學政妻子郭氏,出身揚州名門,生有二女,就是三姑娘阮紛和七姑娘阮紿僅有一妾孫氏,生二少爺阮家軫和六姑娘阮繪如今,孫姨娘和阮家軫都在揚州城里,反倒是郭氏留在京城
三老爺阮馳,是過世老太爺的老來子,妾氏所出,剛過二十,如今在西北軍營里當差,尚未娶親
第二天,五更三點,天色剛發白,冬雪便叫阮碧起床,收拾妥當后,到大夫人王氏屋里請安阮弘早朝去了,阮碧不曾見到,不過見到了幾個兄弟,十七歲的大少爺阮家軒,十一歲的三少爺阮家軺七歲的四少爺阮家軻
王氏又領著一干人等到老夫人院子里請安到時,二夫人郭氏已經領著三位姑娘在了,正跟老夫人言笑晏晏
王氏邊跟老夫人行禮邊問:“弟妹說的什么,惹得母親這么高興?”
郭氏淡淡地說:“不過是揚州城里的一些笑話”
一干小輩上前跟老夫人行禮問安老夫人拉著大少爺阮家軒問了國子監的學業,又叮囑他專心課業,友好同窗然后大少爺先告退,說是去國子監上學而后三少爺和四少爺也去學堂上課了
這次請安基本就要結束了,就在阮碧以為可以回去睡個回籠覺的時候,老夫人忽然點了名:“四丫頭”
四姑娘應了一聲,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
老夫人說:“你昨兒送過來的鞋子,我瞅著喜歡下月東平侯老夫人六十壽誕,我正愁不好備禮,如今想想,你這鞋子倒是極好的禮物,你回去再做兩雙,尺寸待會兒讓丫鬟拿給你”
“是,祖母”
郭氏眉頭微皺,說:“這六十大壽,送兩雙鞋子似乎輕了點”
王氏斜睨她一眼“弟妹不知道吧,那東平侯老夫人年輕的時候傷著腳,對鞋子的要求最是高,太軟太硬都不行,東平侯府的一干丫鬟婆子個個卯足勁想要做雙好鞋子呢再說大禮,老夫人早令我備下了,鞋子不過是個小禮”
這一副當家主母的口氣,郭氏不爽,笑著說:“嫂子自幼在京城長大,果然是人面熟絡,連東平侯府丫鬟婆子的心思都了如指掌”見王氏臉色微沉,便不給她還嘴的機會,轉身向著老夫人說:“聽母親稱贊小四手藝,媳婦兒也起了好奇心,想瞅瞅小四做的鞋子倒底有啥稀罕,母親允我開開眼界吧”
老夫人笑說:“這有何難”
叫了大丫鬟進里屋取來鞋子,郭氏接過,細細看著阮碧也瞅了幾眼,這是一雙鴨青緞面繡著紫色千日蓮的鞋子,撞色雅致,雖然看不到針腳,但可以想象,肯定是又細又密這一雙鞋,也不知道費了阮四姑娘多少心血
郭氏嘖嘖稱贊:“四丫頭的繡活兒什么時候這生了得了?都快趕上天工繡坊的何四干娘子了姑娘們,可都得跟她好好學學”
阮四姑娘雖然穩重,但到底年輕,聽她這么一說,心里的歡喜就透出幾分,卻見王氏目光嗖的射了過來,趕緊把那歡喜全然地從臉上抹掉,把那恭謹一層一層地疊在臉上王氏一口氣稍微順了點
老夫人說:“這鞋面做的是好,不過這鞋子最好的還是底,不軟不硬,不松不緊”
郭氏說:“母親說的媳婦兒心都動了,小四,可愿意給嬸子也做一雙?”
阮四姑娘哪敢隨便答應,瞅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說:“弟妹,這揚州城里啥沒有呀?你倒心動一雙鞋子來了這有何難,四丫頭,得空便給你嬸子做一雙吧”
“是,母親”
這回,請安算是結束了
阮二姑娘跟著王氏回到正院,丫鬟婆子們擺上早餐,剛剛吃完,小丫鬟進來稟告,阮四姑娘求見阮二姑娘微微皺眉,說:“八成是來送鞋子”
王氏想了想,說:“就說我還在吃早飯,先讓她等著”
小丫鬟下去了
阮二姑娘不快地說:“母親,你還讓她等著干嗎?如今她巴結上祖母,早不將母親看在眼里直接打發她回去吧,誰稀罕她那雙鞋子?”
王氏說:“那倒沒必要,且涼她一下”
阮二姑娘說:“母親您是太過心慈了”
王氏屏退左右,戳著她腦門說:“傻孩子,我若是趕了她走,傳到老夫人耳朵里,是我心眼兒小我涼她一會兒,讓她自個兒分個清楚明白,不好嗎?再說,不過是個姨娘生的,能蹦跶到幾時?”
阮二姑娘想了想,說:“我聽說這些天,父親天天宿在林姨娘那里”
王氏橫眉瞪她“那個下流胚子跟你說的這些,主子的事,倒讓她操起心來了”
阮二姑娘拉著她的手“母親,是孩兒自個兒打聽,孩兒是擔心母親……”
“傻丫頭,我有你姐姐、哥哥和你,有什么好擔心”王氏拍拍阮二姑娘的手,“你先進里屋去吧,我叫四丫頭進來”
阮二姑娘搖搖頭,說:“不”
王氏知她想給四姑娘難堪,心想也好,省得林姨娘真以為自個兒拿她沒有辦法了一雙兒女可捏在她手里,她要圓便是圓,她要方便是方叫了小丫鬟去傳四姑娘,一會兒四姑娘帶著秋蘭進來,果然奉上一雙鞋子,湖藍鍍面繡金色雛菊
王氏接過嘖嘖稱贊:“瞧這菊花繡的跟真個一樣二丫頭,你可得跟小四好好學學”
阮二姑娘努努嘴說:“不就是雙鞋子嗎?改日孩兒也給母親做一雙就是了”
王氏淡淡地說:“這針線活可是十分考耐性的,二丫頭,你舍得放棄這個花會那個閨約呀”
“母親又小瞧我”二姑娘看著四姑娘,“四妹妹,今日開始,每日未時三刻,你來我院子們,咱們一起做針線如何?”
四姑娘說:“姐姐有請,妹妹樂意之至”
二姑娘莫測高深地笑著說:“一言為定”
等四姑娘走后,王氏說:“你別亂打鬼主意,那鞋子老夫人要送給東平侯府的,耽誤不起”
二姑娘不以然地說:“不過是兩雙鞋子,難道東平侯府就差鞋子?我瞅祖母今兒不過拿鞋子起個由頭再說,母親不是給東平侯府備下厚禮了萬一這鞋子的事鬧砸了,也怪不到母親身上”
王氏白她一眼“你呀你”
二姑娘微微一笑“母親放心吧,女兒做事,向來妥當”
王氏睨她一眼“便如上回整小五?”
二姑娘詫異,問:“母親是怎么知道的?”
王氏說:“你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如何不知道五丫頭雖說不是我生的,但是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她有幾個膽兒我還不清楚?”
二姑娘搖搖頭說:“母親錯了,小五這回倒真是動了心思,否則我怎么能誆得她在雪地里站一下午?”
王氏怔了怔,看著二姑娘,懷疑地說,“她當真對延平侯府的二少爺有心思?”
王氏搖搖頭,不屑地說:“這爛泥還想上墻,也不照照鏡子”
二姑娘挑挑眉,說是:“就是”
忽忽兩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節這個節日也稱為女兒節,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女子可以到大街上嬉鬧游玩的節日之一
一大早,冬雪去廚房里領了薺菜花,鋪滿阮碧的床,多余的便插在案頭的花瓶里又在阮碧的雙鬟上插滿莽菜花阮碧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挺鄉土的,想取下來,卻被說了一頓,什么風俗、規矩,只得作罷
打扮妥當,到垂花門前候著,各個院子的主人攜著丫鬟婆子,擠擠攘攘地站滿小半個庭院阮碧看到其中一個女子長得特別出眾,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歲,身材高桃,氣質嫻靜,跟阮四姑娘有幾分相似,便猜是林姨娘果然阮四姑娘過來的時候,向她行了半禮另有一個女子也是二十五六歲左右,牽著四少爺阮家軻,衣著相比丫鬟婆子們要華麗很多,相貌不錯,但略遜于林姨娘,應該就是阮侍郎的另一個姨娘孫氏
站了約摸半柱香,一干丫鬟婆子擁著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二姑娘、三姑娘、七姑娘過來了,眾人紛紛行禮阮二姑娘今日妝扮的煞是明艷,一件淺黃色的春衫,隨風裙角翩躚她只在鬢角不起眼的地方插了一朵莽菜花,兩兩相比,冬雪就覺得自己姑娘滿頭的莽菜花顯得忒俗
人已到齊,老夫人當先,王氏和阮二姑娘左右虛扶著她,一大幫丫鬟婆子圍著大小主子走出大門門外已停著三輛鐫著阮府標記的華麗馬車,兩輛鐫著阮府標記的青幔馬車,另有四輛牛車老夫人上了當首的那輛馬車,王氏帶著二姑娘上了第二輛,二夫人帶著三姑娘、七姑娘上了第三輛,四姑娘、六姑娘和阮碧上了第三輛的青幔馬車,林姨娘和孫姨娘帶著阮家軻坐了第四輛馬車,牛車們則是給丫鬟婆子小廝們坐的
車子走的很慢,阮碧挑起窗簾看著,只見不少馬輛和行人,都是往一個方向去的,街道兩旁大都是平房,偶而會冒出四層高的小樓,看招牌應該是酒樓沿路店鋪林立,行人衣著整潔,神情平和
阮碧還待細看,六姑娘揚手“啪”的打在她手上,柳眉一橫,說:“五姐姐,你可別又整出啥事,連累我跟四姐姐”
四姑娘也附和“是呀,五妹妹,咱們難得出府,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松開手,簾子落下“只是看一眼,四姐姐和六妹妹何至于此?”
六姑娘不屑地笑了笑“我倒是忘記了,五姐姐是不識‘目不邪視,耳不妄聽’”
阮碧微笑,說:“彼此,彼此,六妹妹不是也不識‘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嗎?”
四姑娘一怔,細細看著阮碧
六姑娘冷笑一聲,說:“不知道是哪個疙瘩角落來的賤種,也配談尊卑有別?”
阮碧怔了怔,對于這具身體的背景資料了解,多數是通過冬雪的絮絮叨叨里分析出來的冬雪自然不曾提及她的身世,她是當真以為自己就是阮府的五小姐,難道別有隱情?心里這般想著,嘴上也不落下“便是知道哪個疙瘩角落又如何?還不是一樣”
“呸,誰跟你一樣”
阮碧笑嘻嘻地指指前面“不是,便坐前面的馬車去呀”
六姑娘漲紅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四姑娘詫異地看著阮碧,實在想不明白,怎么一病之后,那個笨嘴笨舌,做事說話都令人厭煩的五姑娘,變得伶牙俐齒,都能堵得六姑娘說不出話來而且自始而終,不慍不怒,臉帶微笑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一般的出身,何必還要去分個高下?”四姑娘笑著打圓場,別有深意的看阮碧一眼,“六妹妹年幼,五妹妹且讓著她吧”
六姑娘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誰要她讓,不過是個沒皮沒臉、傷風敗俗之人,我費事跟她說話”又拉起四姑娘的手,故作親熱地說:“四姐姐,我跟你說呀,前些日子母……孫姨娘給我寄了一匹蘇繡……”
阮碧扭頭,來了一個“耳不妄聽”
出城,行了約摸數里,車子停下丫頭婆子小廝們先下車,拉好帷幕后,女眷們才下車走進去草地上輔著席子,放著矮幾,擺著鮮果數樣剛安頓好,有個面生的小丫鬟走過來,問:“可是阮侍郎府上的?”
阮家下人答“是”
那小丫鬟又問:“阮二姑娘可在?我家二姑娘有請?”
阮家下人又問:“你家二姑娘何許人?”
小丫鬟驕傲地說:“延平侯府謝二姑娘”
除了阮碧,帷幕的一干主子早猜到這位小丫鬟的來歷延平侯家的大姑娘年初為官家誕下皇長子,晉位皇貴妃,謝家也跟著水漲船高,在京城里炙手可熱,一時風頭無二謝二姑娘來請,老夫人和大夫人自然樂意,分別囑咐二姑娘幾句話,又讓下人備了一籃品種罕見的蘭草給二姑娘帶去當禮物
除了阮碧,其他幾位姑娘看著二姑娘趾高氣揚地走了,多多少少有點妒忌,區別只在于有的顯露在臉,如三姑娘、六姑娘;有些人極力掩藏,如四姑娘二姑娘走后沒有多久,老夫人擺擺手,說:“今日上巳節,大家不必拘在這里,都去祓禊,祛除不祥吧”
聽這個意思,就是自由活動了
阮碧心中一喜,閨閣生活對于習慣自由自在的人來說,就是一大鐵籠子
三姑娘和七姑娘結伴走了,四姑娘和六姑娘結伴走了,阮碧又落了單走到帷幕外面,看了看沿著河流兩岸,都是帷幕,有幾家帷幕上還繡著大大的標志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婦人,偶而有幾個男子,不是車夫便是青衣小廝打扮,看來這段河流,約定成俗是供官眷們洗祓的
今日天色晴好,陽光明媚,河水潺潺,楊柳青青阮碧深深地吸口氣,因為穿越入異世而帶來的煩悶似乎也消去不少冬雪拉拉她的衣袖說:“姑娘,先去祭高禖吧”
阮碧不知道什么是高禖,但大概猜出是與姻緣相關的,本來這就是女兒節嘛“高禖在哪里?”
冬雪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柳樹說:“就在那里”
阮碧詫異地看了一眼,只見柳樹前有幾個年輕華服女子正合什行禮,但是卻看不到什么高禖走到近處才發現,柳樹下方有個三尺高的土翕,里面供著一個的祼體女像,看來是母系氏族崇拜的遺風
冬雪低聲說:“姑娘,等一下記得要跟高禖求一段好姻緣”
話音剛落,后面傳來一聲嗤笑
阮碧回頭一看,是二姑娘和另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女帶著三個丫鬟站在身后二姑娘一副看好戲的表情那少女身著粉色春衫,容貌秀氣,只是神色倨傲,嘴角還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想必此人就是延平侯家二姑娘謝明珠她看著阮碧說:“傷風敗俗之人還想求得好姻緣,真真是不要臉”
阮碧懶的理她,向高禖行禮,轉身就走
“站住”謝明珠低喝一聲
阮碧根本不想搭理這個自以為是的黃毛丫頭,腳步不停,不過謝明珠的兩個丫鬟攔在她面前謝明珠緩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著,嘲笑著說:“瞧瞧你自己,就這模樣,給我二哥提鞋都不夠,居然還垂涎于他,真是丟人”
阮碧想了想,微笑著問:“請問,你二哥是誰呀?”
謝明珠沒有想到她會來這么一句,頓時怔了,周圍有其他官家女眷掩嘴笑著謝明珠只當是別人笑自己,臉漲紅,瞪著阮碧,正想說話阮二姑娘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對阮碧說:“行了,五妹妹,謝二姑娘是敦厚人,比不得你口舌伶俐”
阮碧在心里暗嘆一口氣,原主呀原主呀,你究竟是怎么混成這個德性?在自家被人欺負,到外頭被人欺負的時候,自家人還幫著外頭人她思忖片刻,知道自己絕對討不到好處,于是笑嘻嘻地說:“二姐姐,我不過是跟謝二娘開個玩笑而已”
她的言語行為與從前差別太大了,阮二姑娘迷惑地看著她,一時間倒忘記扳回場子阮碧行了個禮,趕緊帶著冬雪走了走出稍遠,冬雪呼了口氣,說:“姑娘,剛才可把我嚇死了”
所謂祓禊,并不是真的在河邊沐浴,只是用蘭草洗洗手洗洗腳修祓完畢,阮碧帶著冬雪四處閑逛,這一個多月關在小院子里,可把她給悶壞了沒走多久,看到前方一堤綠柳,綿延沒有盡頭,那綠色仿佛蒙著一層柔光,看得人心曠神怡她興步走了過去,忽然聽到歡笑聲隱隱,好奇地撥開垂柳一看,只見彎彎曲曲的水岸邊坐著十來個錦袍玉帶的少年人,有兩個小廝正把酒杯放在水里,酒杯隨水流而下……原來是在玩“曲水流觴”
冬雪臉色大變,扯扯阮碧的衣袖說:“姑娘,咱們趕緊走吧”
阮碧知道這個時代男女大防甚嚴,點點頭,剛想舉步卻不料背后有人忽然推她一把,她踉蹌幾步,等站穩,已立在水邊那十來個少年都抬頭看著她,目光如炬,即使她生性淡定,也覺得有點尷尬
當中的阮家軒霍然起立,皺眉看著阮碧說:“你怎么在這里?”
阮碧定睛看清楚是他,心里暗道不妙
身后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子的聲音:“家軒認得她?”說話間,那人已走到水邊,十六七歲的少年,身著黑紫色的錦袍,身材高挑,眉目俊秀,漫不經心地揮舞著手中的馬鞭
阮家軒臉微紅,說:“是我家五妹,今日也來宜春河邊祓禊,想來是無意中閑逛至此”
紫袍少年挑眉看了阮碧一眼,說:“就是傾慕明月的那位?”
阮家軒大窘
紫袍少年又說:“我看她方才鬼鬼祟祟地站在柳樹后張望,定是來偷看明月的吧”
眾人哄笑,目光聚集到河邊一個身著藍色錦袍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容貌秀麗,此時臉漲的通紅,霍然起立,把手中酒杯砸向紫袍少年,說:“顧小白,休要胡言亂語”
顧小白揮舞馬鞭,擊落酒杯,笑嘻嘻地說:“明月勿惱,你們在岸邊坐了半個時辰,只有這個小丫頭來偷窺你,足見明月魅力”
眾人又是高聲朗笑,其中一個十歲的青年擺擺手說:“小白說的是,明月風采致致,無人可及不過,豈是庸脂俗粉能垂涎?不過是徒添笑料而已”
顧小白?小白?阮碧想起后世出名的“小白”,忍不住嘴角一咧顧小白不知道她在笑自己的名字,還以為她因為大家贊“明月風采致致”而欣喜,不由的心生鄙夷,心想,此女被稱為“庸脂俗粉”還能笑得出來,臉皮之厚,真是世所罕見
謝明月臉色稍霽,說:“小白,你怎么此時才來?速速罰酒三杯吧”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
“該罰,該罰”顧小白緩步走到水邊坐下,有小廝遞上酒杯,他一飲而盡,大家高聲叫好,早就忘記了一旁的阮碧234zw阮家軒瞪了阮碧一眼,又是惱恨又是厭惡,低聲說:“還不快走?”
阮碧趕緊帶著冬雪走了,心想,怕是要壞事了
過了晌午,阮府才撤了帷幕,返回城里還是阮碧與四姑娘、六姑娘同車,六姑娘大概玩盡興了,一路上都拉著四姑娘說著方才的見聞到阮府大門,剛下車,聽得后面馬蹄聲踏踏而來,有下人嚷嚷著:“大少爺回來了”
轉眼間,阮家軒帶著小廝騎著馬已到府前,早有小廝殷勤上前拉住馬阮家軒縱身下馬,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大夫人和老夫人面前行禮問好老夫人看他額頭汗出,掏出手絹幫他擦拭,又問:“今日你與國子監的同窗聚會,可玩的盡興?”
阮家軒的臉頓時黑了,斜眼瞪著阮碧后來,那幫同窗又拿她取笑一番,言語不堪,令他顏面盡失
大夫人和老夫人見他忽然瞪著阮碧,滿臉慍怒,便也都看著阮碧露出迷惑之色阮碧早就猜到有這么一遭,倒也不驚不怖,一旁的冬雪卻是心跳如舂、汗濕手心老夫人迅速琢磨出一點味道,臉色微沉,攜了阮家軒的手,說:“走,回屋跟我說說”說完,便攜著阮家軒走了,她屋里的一干丫鬟婆子慌不迭地跟了上去
大夫人瞅了阮碧一眼,帶著二姑娘跟了上去二夫人也帶著三姑娘和七姑娘跟了上去余下的人面面相覷片刻,也只好跟了上去,老夫人和大夫人既沒有發話說“大家且散了吧”,誰也不敢自作主張
冬雪扯扯阮碧袖子,惶恐不安地低低叫了一聲:“姑娘……”
話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六姑娘忽然轉過頭來,幸災樂禍地笑著“你這個事兒精,又闖禍了吧?”
阮碧不理她,安撫地拍拍冬雪的手,心里想著應對之法
過了垂花門,大夫人停下腳步,回頭說:“不著急散了,都在穿堂里候著吧”說完,帶著丫鬟往老夫人屋里走,二姑娘本想跟上,被她眼睛所止,只好悻悻然地頓住腳穿堂里擺著四張椅子,二夫人坐下,七姑娘傍著她二姑娘和三姑娘也坐下,余下的一張椅子卻無人敢坐
大夫人剛走到老夫人的外屋,就聽到砰的一聲,依稀是茶杯摔地的聲音,又聽老夫人在屋里叫:“去把大夫人叫來”
守門的小丫鬟高聲說:“老夫人,大夫人就在門口候著呢”
老夫人說:“叫她進來吧”
小丫鬟揭起簾子,大夫人讓丫鬟呆在外面,獨自一人走進里屋只見老夫人滿臉慍怒地坐著,身邊侍立只有阮家軒一人,地上一只黃地福壽紋描金茶杯已摔的粉碎“軒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阮家軒三言兩語,將阮碧“偷窺”謝明月、同窗大肆嘲笑的事情說了一遍大夫人頓時也黑了臉,恨聲說:“真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
“是我錯了,當年就不該讓蘭兒生下這個討債鬼,討了老太爺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討盡咱們阮府的顏面……”老夫人越說越氣,怒火攻心,一時痰塞喉嚨,掩著嘴咳嗽起來大夫人和阮家軒忙上前輕敲她的背,一會兒老夫人止了咳嗽,拉著大夫人的手說,“你趕緊找個人,把那個輕浮下賤的東西嫁出去,別讓我再看到她了”
大夫人平素最疼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聽說他被同窗嘲笑,早在心里將阮碧千刀萬剮了又想到她損傷自己的名聲,連累二姑娘的閨譽——清楚的知道是阮碧本人癡癲,不清楚的還以為她教女無方,阮府的姑娘們都是這般的輕浮不懂事,便又將阮碧挫骨揚灰了恨歸恨,氣歸氣,倒底她是當家主母,知道個輕重緩急
大夫人輕輕拍著老夫人說:“母親,你且消消氣,嫁人這事急不得咱們在京城里也是有些頭臉的,哪有把十三歲姑娘嫁出去的理,何況她上頭還有三個姐姐?”
老夫人本來也就是氣急亂說,默然片刻,說:“都怪我,當年還給她一個正兒八經的主子身份,如今倒縛手縛腳了”
大夫人說:“老夫人心慈,本來想給她一個好身份,只是她自個兒不爭氣,一味的下流輕浮”
老夫人說:“我瞅著她就是來討債,早晚也會要我這條老命你派兩個信得過婆子到她屋里守著,從此以后,不準她再出院子一步,也別讓我再見到她還有她身邊的那幾個丫鬟,老實的就留著,心眼多的趕緊打發走,另派幾個信得過的”
大夫人低聲答應:“是,我這便去辦”
老夫人又拉著她說:“到底不是啥好事兒,也別污了其他丫頭的耳目,靜悄悄地辦吧”
大夫人會意地點點頭,離開老夫人院子,到穿堂,說:“老夫人說了,今日乏了,大家都回去歇著吧”
大家都有些詫異但在外面玩耍一天,又都是閨閣弱質千金,早就乏了累了,巴不得早點回去讓丫鬟松松腿,于是三三兩兩地走了二夫人郭氏畢竟閱歷豐富,知道事情越是靜悄悄,越是要緊,打發三姑娘和七姑娘回去后,自個兒帶著丫鬟到老夫人院子小丫鬟進去稟告,一會兒出來,說是老夫人乏了,正在床上瞇著,這會兒起不來
二夫人心知她是避而不見,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阮碧帶著冬雪回到蓼園東廂房,一直提著心的冬雪呼出一口長氣,先給阮碧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咕嚕嚕地喝個精光,說:“方才可把我嚇死了,以為大夫人和老夫人又要責罵姑娘了,阿彌陀佛,這回定是菩薩保佑了”見阮碧端著茶杯卻不喝,臉色凝重,似是在想事兒,不免奇怪,“姑娘怎么不喝?還在擔心老夫人和大夫人責罵?我猜大少爺多半不曾提起”
阮碧下意識的搖搖頭,她在阮家軒的眼睛里看到裸的厭惡,不添油加醋就好了,替她遮掩,絕無可能大夫人后來回到穿堂的時候,雖然面色如常,但自如而終眼神沒有觸及阮碧,分明是內心有所抵觸她想起從前自己任職的公司,有個下屬貪污,又因為他正管著一個重要項目,暫時不能處置,要等到項目結束后再動手當時,她面上雖裝作若無其事,倒底心里還是在意了,不愿意多跟他眼神交流
想到這里,阮碧把茶杯一放,說:“冬雪,你這會兒趕緊去找你干娘,向她求求情”
冬雪詫異地看著她“姑娘,這是為什么?”
阮碧說:“你聽我的就是了,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干娘保住你”
冬雪臉色微白,低聲囁嚅:“姑娘……”
阮碧看看天色,說:“快去吧,再晚點怕是來不及了”
冬雪疑惑地點點頭,轉身要走阮碧又想一事,拉住她,說:“等等,把錢匣子打開”
冬雪雖然疑惑,但還是到衣柜里取出錢匣子打開,阮碧看了一眼,不由皺眉,這錢匣子只有十來兩的碎銀和一些談不上貴重的首飾想了想,叫冬雪把十兩碎銀和稍微貴重一點的首飾都裝在懷里“去找你干娘之前,先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埋了”
冬雪害怕了,慘白著臉問:“姑娘,這到底是為了什么,你得跟我說個明白呀”
“晚點你就知道了,總之,你一定要求得鄭嬤嬤答應保你”
冬雪想了想,點點頭,匆匆走了
阮碧坐在窗前,一會兒,聽到林姨娘院子里的丫鬟過來,說是林姨娘有點不舒服,隨后四姑娘就帶著秋蘭急沖沖地走了,跟著又有小丫鬟過來叫秋月、秋蘭去廚房里幫忙,心知是大夫人故意支開她們
又過一盞茶功夫,阮碧聽到院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卻不聞一聲人語,猜想是大夫人帶人過來了,便走到東廂房的廊檐下站著院門大開,平時守門的婆子一個都不在,想來也叫人支開了
大夫人王氏帶著五個婆子、兩個粗使丫鬟,走進蓼園時,只見阮碧立在檐下看著天邊的火燒云,風吹衣袂,渾身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氣息,令她不由自由的頓住腳步阮碧站在臺階,向她襝衽一禮“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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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離開蓼園東廂房,先拐到偏僻的院墻下,用手絹包著碎銀和首飾塞進院墻下面的一個洞里,用磚頭堵好然后才去的老夫人的院子外面,叫了相熟的丫鬟去找鄭嬤嬤鄭嬤嬤是老夫人從前當姑娘時候的丫鬟,現在年齡大了,不管具體的活計,時常只是陪著老夫人說說話,頗有些體面,便是阮侍郎見到她,也得作揖叫聲“鄭媽媽”
冬雪剛進院子時,是在鄭嬤嬤手下干活的,因與她早逝的小女兒有幾份相像,得了她不少照顧只是當時鄭嬤嬤還是老夫人面前的紅人,怕為人詬病,不敢收她為干女兒,到現在她退居二線,又身體不好,便動了收冬雪為女的心思,跟老夫人稟告過,也跟大夫人打過招呼,算是過了明路的
冬雪在院門外站了小半晌,鄭嬤嬤出來,笑呵呵地說:“怎么這個鐘點過來的?不用服侍五姑娘?”
冬雪看看左右,問:“娘,老夫人院子里可有什么動靜?”
鄭嬤嬤怔了怔,拉她到一旁偏僻處,問:“傻丫頭,你怎么打聽起來老夫人院子里的事情?要是讓人聽到了,在老夫人面前說你幾句,你便吃不了兜著走”
冬雪暗吁一口氣,心想,指定是阮碧想多了便笑了笑,說:“娘,別誤會,只是這么隨口一問”
鄭嬤嬤卻不信,問:“當真是隨便一問?”
冬雪知道糊弄不了她,便含糊地說:“是我家姑娘想打聽一樁事”
一聽是五姑娘的事情,鄭嬤嬤皺眉,說:“就你那姑娘的德性,你隨便糊弄一下不就得了,還當真幫她來打聽”
冬雪說:“那底我跟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份不同,再說她也著實可憐”
鄭嬤嬤輕戳她額頭,說:“你這個傻孩子,忒善良了一點,這世間可憐的人多了,你都能照顧過來?再說,她可憐,也是自個兒找的,我勸你還是別對她用心,就她那德性,你跟著有將來不會有著落的”
冬雪拉著她的手撒著嬌說:“不是還有娘嗎?”
鄭嬤嬤說:“娘是有心要幫你,可也得你自個兒心思靈活點前陣子,娘跟你說的事情,你想的如何?”
冬雪眉毛微擰,默然不語
鄭嬤嬤說:“三老爺在西北立了軍功,再過一個月就回來了,雖說他是個庶出的,老夫人也不待見他,但如今他有官職在身,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只要你愿意,我跟老夫人說一聲,把你放到他院子里,一來老夫人放心,二來呢,你也可以有個依傍即使將來三老爺娶了親,他看著老夫人的面子,也不敢輕慢你你如今十六歲了,再不早作圖謀就要晚了”
冬雪沉默一會兒,說:“娘,這事兒我再想想”
鄭嬤嬤無奈地嘆口氣“真是死心眼兒”
冬雪怕阮碧惦記,不再多說,跟鄭嬤嬤行禮告辭匆匆走回蓼園,見守門的的婆子換成兩個面生的粗使婆子,怔了怔卻也沒有多想,只當是原來的婆子偷懶,叫人來替班抬腳便往院子里走,那兩婆子早得了招呼,不用攔著冬雪,自顧自地說著笑話,任她進去
冬雪到東廂房,見門口守著的也是兩個陌生的婆子,這會兒才意識到不妙,想要轉身,已經來不及,那兩婆子一左一右鉗著她,把她扭進廳里,按著她跪在地上,方才松開手冬雪抬頭匆匆掃了一眼,只見阮碧、冬梅、冬琴都跪在地上,大夫人王氏主位端坐,沉著一張臉,身側站著管著下人名錄的何嬤嬤,身后站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鬟,一臉的幸災樂禍
王氏見冬雪還敢抬頭偷窺,越發的惱怒,一拍桌子說:“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奴才,當著主子的面都敢賊眼亂瞟,背地里還不知道會干出啥齷齪勾當?來人,先給我掌嘴二十下”
冬雪一聽腿腳都軟了,渾身如同抖糠
那兩粗使婆子氣勢洶洶地上前,一人挾著她,另一人掄起手掌,噼哩啪啦地打了起來平時她們就妒忌這些小丫鬟綺年玉貌、身嬌肉貴,這會兒逮著機會,只往重里下手,連打帶勾
冬梅和冬琴早嚇的魂飛魄散,伏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頭
阮碧垂頭跪著,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刺進手心,她想過替冬雪求情,但想到大夫人挾怒而來,若不讓她得逞,只怕冬雪的下場更是慘淡何況,大夫人本來就厭煩她,她求情,說不定非但不能討到好處,反而招惹起她更大的怒氣
二十巴掌過后,冬雪整張臉紅腫,臉頰還有好幾處指甲刮痕,鮮血淋漓,著實嚇人挾著她的婆子一松手,她便如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大夫人氣稍平,看著低頭垂眸跪著的阮碧,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上回怎么跟你說的,你應承好好的,這才剛解了你的禁足,又發起癲狂來我看你從今往后便在屋子里呆著,好好的修心養性,什么時候想明白想清楚,什么時候再許你出這個院子”
這是要幽禁自己的意思,阮碧暗呼不妙,抬頭說:“母親,請許孩子說幾句話”
大夫人瞪著她說:“你還臉說不成?咱們阮府的臉都快讓你丟盡了”
阮碧說:“今日實在是個誤會,我是隨便逛到那里,實非有意”
大夫人冷笑一聲“你還想糊弄我,今日宜春河邊閨閣千金幾百人,怎么就只有你一個隨便逛到那里?恐怕是人家嚴守閨訓,見有男子在前方,早早躲開了偏就是你這個沒皮沒臉的,不但不躲,還要上前去偷看”
“母親,孩子也想著躲開,實是被顧小白推出去的”阮碧早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楚的,但是該分辯的還是要分辯了,否則豈不是默認了
大夫人一拍桌子,指著她說:“你這個沒皮沒臉的,有膽兒做,又沒有膽兒認怎么?還嫌不夠丟臉,要我去找定國公府家的公子來對質?”
阮碧恭聲說:“母親息怒,孩兒不敢,孩兒只是據實相告,不敢有瞞”
“夫人,五姑娘說的是真的……”冬雪忽然開口了,阮碧一聽,心里一沉,悄悄遞了一個眼色,但冬雪頭埋在地上,哪里看得到她的眼色?“……當時我跟五姑娘走到柳堤邊,看到前方有男子聚會,便想著要離開,卻不料背后忽然有人推了姑娘一把……”
大夫人冷笑一聲,說:“果真是個刁奴,主子說話,也敢插嘴看來方才的二十巴掌沒讓你長出記性,何嬤嬤,趕緊找人牙子來,把這種目無主子的奴才賣的遠遠的”
“是,夫人”
冬雪嚇的魂飛魄散,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使勁兒地磕著頭
阮碧在心里暗嘆一口氣,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只是不知道冬雪有沒有按照她所說的,去求過鄭嬤嬤這院子里,只有她一個是對阮碧真心的,也是她連累的她,她不忍她被賣走,也不想從此后身邊一個真心實意的人都沒有但是此時,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忽然之間,她后悔起來,自己到這個世界一個多月,只因為排斥,一點實事兒都沒做,如今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大夫人又指冬梅和冬琴,說:“把這兩個也賣的遠遠”
冬梅和冬琴連聲求饒,何嬤嬤一使眼色,兩粗使婆子扯出汗巾塞了她們的嘴
事情至此,大夫人一口氣方出了七八分,沖后面的兩個粗使丫鬟招招手,說:“去把五姑娘扶起吧,她身體不好,吹不得風,以后就別讓她出屋子了”
兩個粗使丫鬟點點頭,走到阮碧身邊,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挾阮碧也不掙扎,任她們鉗著“母親,這三個丫鬟好歹服侍我一場,請許我與她們話別”
大夫人想了想,覺得這個小請求倒也合情合理,便點點頭,示意兩個粗使丫鬟放開阮碧阮碧得了自由,走到冬雪身前,緩緩蹲下,扶起她,看到她臉上淚漬血痕縱橫,一張俏臉面目全非,怕是以后也難以恢復原來相貌,心里難過,聲音也岔了“對不起,冬雪,是我連累了你”
冬雪流著淚,不說話,此時心里對阮碧,也是有怨言的
阮碧有心想許她一個將來,又顧忌大夫人和其他人在,想了想,便將自己的手絹塞在她懷里,又將她纏在腰間的手絹解下收進懷里大夫人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又是一聲冷笑,心道,果然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居然跟一個下人交換手絹,結成手帕之交
阮碧站起來,又深深地看冬雪一眼,也不用兩粗使丫鬟攙扶,自個兒走進里屋,兩個丫鬟跟著進屋,哐啷一聲把門關上,目光直直地打量她,無半絲半毫的尊敬與忌諱阮碧到窗前坐下,將窗子打開一縫,聽的外屋廳堂里人聲漸去,一會兒,整個院子便安靜下來
過了半盞茶功夫,四姑娘院子里的丫鬟們回來了,又過半柱香,四姑娘帶著丫鬟秋蘭也回來了,正房響起零星幾句笑語,整個蓼園又恢復一點往常的氣息西邊的漫天彩霞都已經黯淡了,夜幕悄悄地降落
阮碧點上燈,拿出一張紙細細地寫著
兩個粗使丫鬟就坐在旁邊的羅漢榻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說著話,說的是阮府里大小主子的是是非非,其中有不少是說她的,都不是好話,卻也不避著她阮碧在心里暗嘆一聲,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不過,若是她們認為她就此殘生,那是太小看她了她原本是對這個世界并無興趣,到這里的一個多月也只是渾渾噩噩地度著日子,如今倒激起一腔好勝之心
大夫人、老夫人、二姑娘、四姑娘……你們且等著吧,我必定會閃瞎你們的狗眼的阮碧嘴角噙著一絲笑容,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一行字:與人斗,其樂無窮
過著半個時辰,鄭嬤嬤才收到風聲,大夫人找了人牙子要賣冬雪她著急的直奔老夫人屋子,走到門前,冷風一吹,稍微清醒了一點,心想,又不清楚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地去向老夫人求情,要是冬雪犯下事情罪無可恕,豈不是讓老夫人為難?倒不如先去大夫人那里,探聽一二,要是事情不大,再婉轉地求個情
于是,轉身去了大夫人的院子小丫鬟進去稟告,回來說,大夫人這會兒正用晚膳,要稍微等一下鄭嬤嬤心急如焚,卻也只能乖乖地等著
又過了半柱香功夫,小丫鬟才出來請她鄭嬤嬤揭起簾子進去,大夫人坐在偏廳,正喝著茶見她進來,招呼小丫鬟給她端來錦杌鄭嬤嬤行過禮,道過謝,側身坐下,又在心里斟酌一番言詞,方才開口“夫人,老奴厚著臉皮,想打聽一樁事”
大夫人放下茶杯,說:“可是問的五姑娘屋子里的丫鬟冬雪?”
鄭嬤嬤笑呵呵地說:“夫人真是心如明鏡,什么都瞞不過你?”
大夫人說:“處置她的時候,我原本忘記她是你的干女兒,后來何嬤嬤提醒的我,說她是你上個月才收的干女兒,我才想起確實有這么一回事說起來,你跟著老夫人這么多年,又曾經奶過大老爺,算得上是半個長輩,你見問,我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這事不太光彩,說出來反而污人耳目,所以老夫人令我靜悄悄的辦”
鄭嬤嬤一聽,心涼了,又暗呼僥幸,幸好沒有冒冒失失地去向老夫人求情轉念想到冬雪,心里又是惋惜愛憐“是老奴多事,叫夫人為難只是老奴與她畢竟有母女名份,還請夫人容我見她一面,道個別也好”
大夫人說:“這有何難?品蘭,你帶著鄭媽媽去見何嬤嬤吧,便說是我準了,讓她見冬雪一面”
鄭嬤嬤千恩萬謝一番,這才跟著大夫人的丫鬟品蘭一起去外院找何嬤嬤
冬雪、冬琴、冬梅被一起關在外院的柴房里冬梅早嚇傻了,一句話不說,只是流著眼淚冬琴則一直在罵罵咧咧,罵完冬雪罵阮碧,罵完阮碧罵大夫人,罵完大夫人又罵天道不公、黑白不分罵完天道,又開始罵冬雪……
剛罵了幾句,柴房的門忽然打開了,何嬤嬤進來,狠狠地瞪她一眼,說:“若讓我再聽到你張口罵人,我叫人用針縫了你的嘴”
冬琴嚇的連聲求饒,又說:“嬤嬤救我,平日里都是冬雪跟著五姑娘的,五姑娘做的事情,只有冬雪知道,我跟冬梅是一概不清楚”
何嬤嬤冷笑一聲,說:“就憑你方才那一番惡罵,賣你是半點不冤枉”
冬琴又咚咚磕頭,說剛才只是氣急敗壞,往常絕不罵人的
何嬤嬤懶的再理睬她,叫了冬雪出來,領進旁邊的一間小小耳房,鄭嬤嬤已經在里面坐著冬雪看到她,眼神一亮,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鄭嬤嬤安撫地看她一眼,拉著何嬤嬤的手說:“何家妹子,姐姐這回謝謝你了”
何嬤嬤說:“鄭姐姐客氣了,妹妹能做的也只是讓你們說說話只是長話短說,也別說些不著調,萬一讓夫人知道了,妹妹也跟著遭殃”
鄭嬤嬤知道大夫人只是準自己見一面冬雪,何嬤嬤私自作主,讓她們說一會兒私房話,擔著風險點點頭,說:“姐姐清楚,妹妹且放心”
何嬤嬤點點頭,帶上門出去了
冬雪撲通一聲跪下,哽嗯說:“干娘救我”
鄭嬤嬤看著她面目全非的臉,紅了眼睛“你這個傻丫頭,我是怎么跟你說的,五姑娘那就是一灘爛泥,跟著她沒有好果子吃,你就是不聽,如今報應來了……”
冬雪滿臉淚水,說:“干娘,我錯了,求你救救我”
鄭嬤嬤嘆口氣,搖搖頭“不是干娘不想救你,實在有心無力,方才大夫人跟我說,這一回是老夫人的意思干娘如今能做的,就是求何嬤嬤給你找戶好人家……”說到這里,眼淚也下來了
“干娘……”冬雪癱在地上,哭聲也有氣無力了
鄭嬤嬤看著她,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兒,心里萬箭攢心,拍著大腿說“我的命可真苦,你們一個兩個都來了又走了,我真是白疼惜你們了”
母女倆一個坐著,一個跪著,都是眼淚婆娑
哭了一會兒,鄭嬤嬤心情稍稍平靜一點,忽然想起黃昏前,冬雪來找過自己,問:“那會兒你來找我,便知道自己要出事?怎么又不跟我說?要是早跟我說,我或許還能想個辦法出來?”
冬雪也想起阮碧一早讓自己來求鄭嬤嬤的,止住眼淚,說:“那會兒我并不知道要出事,是五姑娘叫我來找你,讓我一定要求你保住我”
鄭嬤嬤怔了怔,說:“那你當時怎么不說呢?”
冬雪說:“我見干娘時候,干娘說老夫人沒有什么事,我只道是五姑娘想多了”
“你這傻丫頭”鄭嬤嬤嘆口氣,想起冬雪說的話,又覺得好奇,“你說是五姑娘讓你來找我,求我一定要保你?”
鄭嬤嬤詫異,又問:“那五姑娘早料到會出事?”
冬雪想了想,說:“隱約是的”
鄭嬤嬤動了好奇心,走到門邊看了一眼外面,說:“傻丫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挑要緊的跟我說說”
冬雪把修祓時候遇到一干貴族少年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說:“大夫人當真是冤枉五姑娘了,我們本來是要離開的,都是那個叫什么顧少白的推我們出去的”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鄭嬤嬤恍然大悟,“傻丫頭,冤枉也罷,當真也罷,今日之事委實是壞了咱們阮府的名聲,那一干少年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難怪老夫人和大夫人如此光火”
冬雪愣了愣,說:“那……那五姑娘會如何?”
鄭嬤嬤皺眉說:“你如今還惦記著她?她害你夠慘的,你若是聽我的話,早早離開她,何至于此?”
冬雪捏捏懷里的手絹,心里迷茫,要說她心里全無埋怨,也不是,要說她恨阮碧入骨也不是特別是想到阮碧是有心救自己,是自己不聽話誤了事,又想到臨別時候,她兩眼含淚交換手絹,那一點埋怨也淡去了“干娘,女兒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冬雪說:“女兒走后,五姑娘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我求干娘看在女兒面上,若是能照拂的,便照拂她一二”
“你這個傻丫頭,自個兒前程不操心,倒替她操心起來她好歹是個主子,最不濟也不會跟你一樣,將來被賣到何方都不知道你還是替自己操操心吧,以后,要長點記性,遇事躲著點,別傻愣愣地做了人家的替死鬼……”說到后來,鄭嬤嬤哽嗯的說不下去了
冬雪抽著鼻涕點點頭,說:“干娘,女兒這一走,怕是無再見面的時候,你坐好,讓我給你磕三個頭”
,受她三記響頭然后拉她起來,把手腕一個纏絲銀手鐲抹下來,給冬雪套上“干娘剛才出來的急,沒帶什么好東西,這手鐲是從前當姑娘的時候,老夫人贈我的,如何轉贈給你,作個念想”
“謝謝干娘”冬雪看著油燈下煥發著淡淡光澤的銀手鐲,忽然想起另一事件,“對了,干娘,女兒還要求你一事”
鄭嬤嬤拍著她的手說:“你說,你說”
“先前,五姑娘讓我把她的銀兩和首飾埋了起來,我把它埋在西側圍墻老槐樹旁邊的一個洞里,我這一走,怕是見不到五姑娘了,就麻煩干娘轉告她吧”
鄭嬤嬤又是一怔,她在大宅里幾十年,見多識廣,方才聽何嬤嬤提到兩名外院的粗使丫鬟留在蓼園東廂房照看五姑娘,便猜到五姑娘已被幽禁被幽禁的姑娘那過的根本就不是人的日子,被丫鬟婆子餓著凍著常有,便是那些財物也多數會讓下人們搜刮走了聽冬雪的意思,五姑娘分明早就猜到自己的處境……
剛才冬雪說是阮碧叫她來找自己,她還當是巧合,如今再聽到這回事,只覺得五姑娘冰雪聰明,料事如神234zw可是在她的記憶里,五姑娘一直是個唯唯諾諾,大事無主見小事又亂發飆的主兒鄭嬤嬤想了想,又問:“女兒,五姑娘可還做了什么事情?”
“無他,”冬雪從懷里換出手絹說,“就是方才離開的時候,她跟我交換了手絹,又跟我道歉,說是她連累了我”手絹是閨房私物,不能隨意交換了,換了便是手帕之交的意思
鄭嬤嬤瞅了手絹一眼,說:“想不到,她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說:“小姐待我向來不錯”
鄭嬤嬤白她一眼,說:“死到臨頭還不知道悔恨”雖說這么說,心里倒底不象從前一樣把五姑娘全盤給否定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鄭嬤嬤打開門,何嬤嬤進來,說:“鄭姐姐,人牙子來了……”
冬雪一聽,腿腳發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鄭嬤嬤拉著何嬤嬤走出耳房,低聲說:“妹妹,姐姐想求你一件事”
何嬤嬤說:“鄭姐姐,若是為了冬雪的去處,便是不說,我也會為她尋個好去處的若是其他,妹妹怕是無能無力”
鄭嬤嬤說:“冬雪臉壞了,怕是賣不到好的地方去,就想請妹妹容她養好傷再賣掉”
何嬤嬤為難地搖搖頭說:“這可難了,夫人有令”
鄭嬤嬤說:“這有何難?眼前就有個好理由你只需跟夫人說,冬雪臉部傷的嚴重,怕帶出去有傷咱們阮府的名聲,還是等她養好傷再賣”
何嬤嬤眼睛一亮,這真是一個好點子,既能滿足鄭嬤嬤的要求,還能在大夫人面前搏個好印象只是鄭嬤嬤想出這個辦法,指定有所圖謀,萬一圖謀不成,豈不是要連累自己了?她猶豫地看著鄭嬤嬤
鄭嬤嬤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說:“妹妹,姐姐確實想救那丫頭一回,卻也不會拿自個兒冒險,若事不成,更不可能連累你”
何嬤嬤一想,倒也是,便點頭答應了
鄭嬤嬤謝過她,又回去跟冬雪道別,怕事不成,白白讓她生出希望又失望,因此只字不提她的打算出了小耳房,鄭嬤嬤回到內院,先到大夫人屋里謝恩,然后又繞到西側圍墻的大槐樹下,找到冬雪所說的洞,掏出手絹包著的首飾和銀兩看了看,仍放回洞里
大槐樹的東面就是蓼園,鄭嬤嬤走了過去,到東廂房,守門口是一個姓湯的婆子,認出她,笑呵呵地說:“貴客,貴客,怎么這會兒過來?”
鄭嬤嬤說:“我奉老夫人之命來見五姑娘的”
湯婆子知道她是老夫人面前的紅人,自然不疑有她,殷勤地請她進去到里屋,把那兩粗使丫鬟支了出去,鄭嬤嬤打量著阮碧只見孤燈弱光下,她身著半舊的淺青襦裙坐在窗前看書,氣態從容,不驚不怖心里越發地吃驚,一時間心思百轉,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口
阮碧見她只是打量著自己,又不說話,眼神疑惑,猜她多半是聽了冬雪一些言語微微一笑,說:“鄭嬤嬤果真是奉老夫人之命嗎?”
鄭嬤嬤說:“從來不知道五姑娘如此聰明”
“嬤嬤請坐,我正好看書乏了,嬤嬤和我說些閑話吧”
,逕真在椅子上坐下,說:“十七歲那年,我隨老夫人嫁入阮府,如今已是四十年,見多了事,看多了人,多少丫頭想拜我為干娘,我一概沒答應,只收了冬雪,你知道是為什么?”
阮碧說:“嬤嬤眼力好,冬雪心善”
,說:“沒錯,這丫頭實心眼兒,我惱怒她實心眼兒,卻也喜歡她實心眼兒她對你如此,我總想著,她對我也必定不會差可是真沒想到,會鬧出這種事兒……”嘆口氣,“若是早點告訴我,我還能先求老夫人開恩,如今這口是萬萬不能開的”
阮碧笑意盈盈地問:“這么說,嬤嬤是向我來討辦法的?”
鄭嬤嬤把她看了又看,實在想不明白那個愚蠢遲鈍的五姑娘何時變得如此心思透澈?她聽剛才冬雪提及阮碧的三件事,便想著來問一下,也許有救冬雪的辦法
“辦法倒是有一個,且簡單的很,只是要看嬤嬤愿不愿意?”
鄭嬤嬤說:“說來聽聽”
“嬤嬤只需滿臉淚痕地回老夫人的院子,倒頭即睡,明日午時再起來,吃完午膳再睡下……不到晌午,老夫人必定會過問,若是問起,也不要替冬雪求情,也不要哭,還要強打著精神跟老夫人說著笑話,陪她解悶兒……”
聽到這里,鄭嬤嬤已經完全明白她意思,腦海里忽然閃過戲文里唱諸葛亮的一句詞:智多而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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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蓼園東廂,鄭嬤嬤沿著抄手游廊,慢慢地走向老夫人的院子,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阮碧方才說的辦法這辦法委實簡單,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攻心為上”,她卻是想不到的,只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對老夫人用機心
她十歲開始服侍老夫人,十七歲那年,隨老夫人嫁進院府,風風雨雨近五十年,之所以能成老夫人的心腹,憑借的便是一腔真心實意如今要為一個干女兒,對老夫人用機心?鄭嬤嬤不愿意,到底在她心目里,冬雪是抵不上老夫人的只是,想到冬雪將會被賣的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又于心不忍腦海里一番天人大戰,越想越是渾亂忽然間,又如閃電如驚雷般地閃過阮碧一開始說的話“只是要看嬤嬤愿不愿意”,分明是早猜到她的心思,不免又是一番驚疑,這五姑娘怎么忽然變得心思玲瓏?
京城的三月,還沒有回暖,夜風里涼意猶在她胡思亂想著,又吹多了涼風,漸漸就頭暈眼花起來,回到院子里,用不著假裝,倒在床上昏頭昏腦地睡了過去這一夜睡的極不安穩,在夢里,冬雪一張臉鮮血淋漓,一會兒神情哀傷地求她救她,一會兒又大罵她虛情假意、見死不救鄭嬤嬤大叫著醒來,汗濕夾襖,渾身發冷
想到六年前,自己也是大病一場,守在床前的是剛進阮府的冬雪那一場病來勢洶洶,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冬雪端茶送水,把屎把尿,毫無怨言又想起前不久自己生病時,也是冬雪衣帶不解地服侍了好幾天……往事歷歷在目,鄭嬤嬤暗叫慚愧,心想:“罷了,罷了,我若是連試都不試一下,那當真是虛情假意、見死不救了”
第二天,依足阮碧的話去做,睡到午時起床,吃過飯,仍然睡下
果然,不到晌午,老夫人派了小丫鬟過來詢問
鄭嬤嬤打起精神,去見老夫人,說:“只是年歲大了,貪睡了一點,并無什么大礙”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瞅她一眼,今天早上,大夫人已經過稟告過,說鄭嬤嬤昨晚去看過冬雪了阮里的小丫鬟則說,鄭嬤嬤昨晚回來,滿臉淚痕,回到屋子就倒頭不起了
鄭嬤嬤說:“方才過來的時候,咱們院子里的那棵梨樹上有兩喜鵲在鬧春,咱們府里怕是不久就有好事盈門……”
又說:“對了,前幾天聽來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土財主新納了一個妾,一揭蓋頭發現滿臉皺紋……”
老夫人打斷她:“阿瑤,這個笑話前幾天你才說過”
阿瑤是鄭嬤嬤的閨名,全名鄭阿瑤
鄭嬤嬤尷尬地笑了笑,說:“老夫人見笑了,我這陣子越發的忘性大了”
“行了,阿瑤,別人不知道,我難道還不知道你?是為了那個叫什么冬雪的丫頭難過吧?”
鄭嬤嬤默然片刻,說:“老夫人心如明鏡,什么也瞞不過你”
老夫人說:“她這一回犯的事委實不堪了點,實不能留她在府里,免得禍害了其他姑娘你再瞅瞅著府里哪個丫鬟合眼,我作主,讓她認你做干娘”
鄭嬤嬤一聽,心灰意冷,說:“罷了罷了,早些年我去廟里為桐姐兒祈福的時候,那和尚便說了,我命里注定,無兒無女,孤寡一身桐姐兒活到五歲就走了,我當時的心就拔涼拔涼的,這十多年我也沒有動心思實在瞅著冬雪跟桐姐兒有幾分相像,性情又不錯,這才收了她沒想到,果真是強求不得……”說到后來,聲音哽咽
她提到女兒桐姐兒,老夫人垂下眼眸,心里有愧,桐姐兒的死與她有點干系的桐姐兒感染風寒的時候,她正懷著七個月的身孕,與老太爺新納的姨娘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動了胎氣,又哭又鬧,丫鬟們奈何不了她,只好把請假的鄭嬤嬤找我,鄭嬤嬤守著她一宿,等回到家,桐姐兒就不行了想了想,老夫人說:“那些和尚道士說的話,本就是寬慰人,作不得數,你別當起真了”
鄭嬤嬤點著頭,用手絹抹去眼角的淚
老夫人見她頭發半白,臉色焦黃,又想到她陪著自己大半輩子,丈夫、女兒早逝,如今孤苦一人,著實可憐,心里便如碰著火的冰化了“罷了,罷了,原本那事也怪不得她一個丫鬟曼云,你去跟大夫人說,我院里差一個洗衣的粗使丫鬟,就要那個冬雪了”
大丫鬟曼云應了一聲,出去了
“大姑娘……”鄭嬤嬤詫異地看著她,大姑娘是老夫人從前在閨中時候的稱呼
“讓她來陪著你吧,你好好養病,老太爺已經走了,你要是也……”老夫人說,“我這身邊便是說個話的人都沒有了”
鄭嬤嬤流著眼淚點點頭冬雪無事,她心里卻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難過,倒底她還是對老夫人用了手段
過了一會兒,曼云帶著冬雪過來冬雪磕頭謝恩,老夫人板著臉叮囑了她幾句,然后讓鄭嬤嬤帶著她退下了母女倆回到鄭嬤嬤的小房子里,冬雪又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謝謝干娘救命之恩”
鄭嬤嬤扶她一起,說:“老夫人恩典,饒了你這一回,又留你在院子里做事從此以后,你跟五姑娘便沒有干系了,只需盡心盡力地做好院子里的事情就可以了,丫鬟婆子若是問起從前五姑娘屋子里的事,你一句都不能亂說,知道嗎?”
冬雪用力點點頭
鄭嬤嬤扶著她的臉瞅了一會兒,她臉上紅腫消了大半,指痕也結了疤,有幾道比較深,大概是要留疤的,不由地嘆口氣說:“以前聽老太爺常說禍福相依,也不知道這回把你留在府里,是好事還是壞事?”
“能跟干娘在一起,自然是好事”
鄭嬤嬤嘆口氣說:“但愿如此吧”
冬雪看她神情憔悴,生怕累著她“干娘,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女兒以后跟你住一個屋子,多的說話機會”
“這會兒不知道為什么我精神特別好,就想就些閑話”鄭嬤嬤若有所思地說,“對了,五姑娘好象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干娘也發現了?五姑娘病好后,就好象換了人一樣,事事心中有主張”
說:“的確如此”
冬雪猶豫一會兒,問:“干娘,五姑娘是不是軟禁了?”
“那干娘你能不能……”冬雪說著,忽然想起剛才鄭嬤嬤才說的“從此以后你跟五姑娘沒有干系了”,話就不敢說出口了
鄭嬤嬤如何不明白她心思,說:“傻丫頭,你以為你干娘手眼通天?”
冬雪黯然地垂下眼眸
鄭嬤嬤說:“再說了,你那個五姑娘又豈是池中之物,小小東廂房怕是困不住她?”
冬雪詫異地看著鄭嬤嬤,不明白才隔著兩天,鄭嬤嬤對阮碧的印象怎么就改觀了鄭嬤嬤也不多說,她心里很好奇,這個無財無勢、無依無靠且又被軟禁的五姑娘接下去會做些什么呢?
不到兩天,阮府的內院上上下下都知道阮碧被軟禁了,平日是里少有迎來送住的蓼園一時間熱鬧起來,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還有諸位姨娘紛紛來拜訪四姑娘,話題自然會拐到東廂房,也少不了一番幸災樂禍
其中以六姑娘最大膽,還跑到東廂房敲門,說要見五姑娘
湯婆子早得過大夫人的吩咐,說:“五姑娘正病著,怕過了病氣,不合適,六姑娘還是請回吧”
六姑娘說:“就是因為病著,才過來探望的”
湯婆子也不跟她廢話了,說:“大夫人說了,五姑娘這陣子都要養病,不能見人,六姑娘若是有心,先去請示過大夫人吧”說著,便把東廂房的門關上栓好,回到偏廳,兩個粗使丫鬟都在,叫槐花的躺在榻上磕瓜子,叫茶妹的坐在桌邊喝茶
槐花吐出一口皮,說:“這六姑娘真是討嫌,不敢找大夫人,就拿著咱們較勁”
湯婆子說:“是有點討嫌,可不能得罪,她那老娘很得二老爺的歡心,都快騎到二夫人頭上”
茶妹一直在外院當差,對內院心向往之,聽到湯婆子這么說,便追問:“可有什么故事?湯婆婆快說來給我聽聽”
槐花也附和:“是呀,湯婆婆,你快說來聽聽”
湯婆子朝里屋瞅了一眼,說:“你們倆不去屋里看著?”
槐花說:“有啥好看的,不哭不鬧,整天不是看書就是寫字湯婆婆,你說她是不是傻了?”
湯婆子說:“瞅著不像”
槐花納悶地問:“那她咋也不哭不鬧呢?”
湯婆子說:“不清楚不過,不哭不鬧才好,要真是要死要活的,咱們的日子可不輕松”
茶妹說:“是呀,如今咱們沒事坐著吃吃茶吃吃果子,多愜意的湯婆婆,你還是跟我們說說生這后院里的事情吧,就從剛才的六姑娘說起”
“行呀”湯婆子說,“生六姑娘的姨娘姓孫,跟大老爺的孫姨娘同一個姓氏,還有點淵源……”正說著,忽然聽到里屋的門開了,阮碧走了出來234zw
湯婆子收了口,心思百轉,心想若是她嫌自己聒噪,自己是低頭認錯,還是陰奉陽違,還是直接駁了她的臉面?卻聽阮碧客客氣氣地說:“湯婆婆,我寫字乏了,可否請你陪我說一會兒閑話?”
湯婆子頓時愣住了
一旁的槐花和茶妹也詫異地看著五姑娘
湯婆子隨著阮碧到里屋,邊走邊想,大家都說五姑娘是個唯唯諾諾的主,大事拿不定主意,小事亂發彪,如今瞅著怎么不像呢?心懷疑惑地在阮碧的斜對面坐下槐花和茶妹跟著進來,也不跟阮碧打招呼,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阮碧只當沒看見,依她現在的處境喝斥她們,只會給自己找難堪
倒是湯婆子橫了兩人一眼,但并不是認為她們冒犯了阮碧,而是覺得阮碧請的是她,她們跟著進來,不由分說地來沾她的光,她不樂意雖說阮碧現在是她看守的“囚犯”,但到底還是主子的身份,她客氣相請,湯婆子覺得自己面上有光,連笑容都比往常要矜持些
“姑娘想聽些什么呢?”
阮碧說:“我自出生,便在這個院子打轉,連前院都沒有去過幾趟,這外間的事件是全然不知,婆婆揀些稀奇有趣的,隨便說說,我也隨便聽聽”
湯婆子一拍大腿說:“姑娘想聽這些,那真是找對人了,我不是自夸,咱們這府里,要說這嘴皮子功夫,我湯婆婆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說:“這幾日我聽婆婆說故事給槐花她們聽,心里癢癢的,早就想請婆婆過來說話了”
湯婆子越發的高興了,將京城里的一些趣事妙事娓娓道來,她口才還行,說話頗多夸張阮碧聽的入神,一是因為確實需要了解這個時代的信息,二是為了收伏她
這幾天,她冷眼觀察這三人的習性,槐花最是大膽,一雙眼睛肆無忌憚昨晚阮碧睡下沒多久,她就摸到床頭偷了鑰匙去開鏡奩,拿走一對珍珠耳環湯婆子則最狡詐,阮碧聽到她私下里攛掇茶妹克扣飯菜,要逼著阮碧拿出賞錢才能吃飽飯至于阮碧的飯菜,在第二天就被她們瓜分了,換上她們下人的飯菜給她
這才剛剛幾天,她們心里還有點忌憚,要是長久下去,阮碧不敢想像
這三人當中,槐花是刺頭,阮碧現在碰不起,茶妹是個主意不強的,碰了她也沒有用湯婆子狡詐,但有點明顯的弱點,就是愛吹牛
她是個三等仆婦,平日里總是被人看輕,常常剛開口就被人噓了回來,一肚子的牛皮無處發泄這回得到阮碧這么一個好聽眾,高興壞了,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個下午,再看阮碧的眼神就友好了很多
如此三天,阮碧每天晌午都找湯婆婆說話,湯婆婆越看她越順眼當晚,茶妹按往日習慣領了飯菜后,把阮碧的那份菜換了下來,湯婆婆說:“也給五姑娘留點吧”
茶妹詫異槐花冷笑,說:“湯婆子,你被五姑娘哄昏頭了吧”
湯婆子不高興地沉下臉“槐花,你怎么說話的?別以為你老爸在莊子里當著管事,我就怕你”
“又不是正經主子,又是個失了寵的,你巴巴地湊上去,能得個什么好處?”
湯婆子也冷笑,說:“總好過有些人半夜摸到主子房里撈好處”
槐花一聽,急紅了臉,一拍桌子“你個老虔婆,說誰呢?”
湯婆子雙手叉腰,脖子一昂,說:“小賤婦,說的就是你,怎么著?”
槐花當即擼起袖子要打湯婆子,茶妹一把抱住她,說:“哎唷,我的好姐姐,你這是干什么呢?你忘記這院子里還住著四姑娘呀,若是她報到大夫人那里,咱們全吃不了兜著走”
湯婆子氣的手腳發顫,說:“茶妹,你放開她,讓她來打我我湯婆子在府里三十多年,便是老夫人都沒有給過我一個臉色,今天倒要看一個小丫頭的臉色?我呸,槐花,你有種就來打我,咱們正好去大夫人面前說說話,我倒想問問大夫夫這半夜三更摸到主子房子偷東西,是該怎么處罰的?”
槐花也不是個笨的,聽她這么一說,心里怵了,但是面子放不下,依然在茶妹懷里掙扎著,張牙舞爪地要打人茶妹拖著她到耳房,關上門
湯婆子猶有余怒,一拍桌子,暗道,槐花你這個小賤人,我定不放過你
過了一會兒氣漸消,狐疑地看著里屋,剛才這么大的動靜,阮碧不可能聽不到,卻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個五姑娘,她真有點摸不準槐花、茶妹年輕不諳世事,她卻是在府里三十多年,見多了被軟禁的姨娘,那是要生要死,滾地撒潑,什么顏面都丟了而這五姑娘卻是不聲不響,不鬧不哭……也正是因為這樣子,她對這個五姑娘生出一分敬重出來
想了想,湯婆子把阮碧的菜撥一點到自己碗里,又撥一點到茶妹的碗里,然后拎著食盒進里屋,阮碧坐在窗前繡著花,螓首低垂,窗子后的黯淡天光勾勒出她的裊裊身姿,看得湯婆子也是心里一動
阮碧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說:“婆婆,方才外面的動靜我全聽到了”
湯婆婆說:“讓姑娘見笑了234zw”
阮碧搖搖頭,說:“是婆婆受委曲了,原本來想出去為婆婆主持公道,只是我如今的處境,實在說不了響話”
她這么平實說來,頗有點推心置腹的味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湯婆婆三十年來風風雨雨浸泡出來的硬心腸也不由的一軟,說:“姑娘,何不寫信給蘭大姑娘呢?怎么說,她也是你的……老夫人又一慣疼她”
蘭大姑娘?阮碧想了想,似乎聽冬雪提過,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兒阮蘭,遠嫁在南方怎么說,她也是你的?難道自己是阮蘭的女兒,阮碧心想,這可能性倒是很大
阮碧黯然地垂下眸,說:“如今我哪里來還能寄信出去?”
湯婆子一拍胸膛說:“姑娘盡管寫,寄信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她說的慷慨,阮碧卻并不敢相信,覺得她多半只是一時的心軟但面上還是感激萬分地說:“謝謝婆婆”
湯婆子見她如此懂事,索性坐到她對面,說:“姑娘,老婆子多嘴問一句我瞅姑娘是個明白人,怎么就被……”看看四周,意思是怎么被軟禁了
阮碧也不隱瞞,便將在修祓那天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
湯婆子恍然大悟,說:“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姑娘遇到定公國府的少爺,當真是倒了大霉”
見阮碧一臉不解,又說:“姑娘不知道吧?顧小白是定公國的大少爺,前長公主的嫡親孫子,自小頑劣,平時在京城里縱馬傷人是常有的事情,有前長公主護著,定公國拿他半點辦法也沒有,便是官家也都要給長公主面子”
原來顧小白有這么一個出身,怪不得整個人就散發著囂張跋扈的氣息他就這么隨手一推,就把自己推進艱難處境阮碧心想,將來若是有機會再見他,定要討回這個公道
湯婆子把食盒放阮碧面前一推,說:“事已至此,姑娘也別多想傷了神,先吃了飯,寫好信,明兒我定托人寄出去”
阮碧站起來微微一禮,說:“多謝婆婆”
湯婆子還禮,走了出去
阮碧拿出飯菜,看到幾天沒見的肉味,微微一笑234zw
第二天大早,湯婆子就進里屋催問阮碧寫好信沒有,一臉殷勤
阮碧把昨晚寫好的信遞給她,又賞她二百文銅錢
湯婆子接過,眼里掩不住的喜色,說:“五姑娘,老婆子這就去托人把信寄出去”
湯婆子把信揣在懷里,急沖沖地走出蓼園,也不多想,直接往大夫人的院子里走去昨天她一時心軟,許下要幫阮碧寄信的大話,等勁頭一過,就后悔了雖說這個五姑娘看著是個明白人,可在這府里,是憑出身憑地位才能有好前程的,光是明白又什么用?想到這里,便想找個由頭推了轉念一想,不如把信交給大夫人一直以來,苦于沒有機會在大夫人面前露臉,眼前不正是絕好的機會?越想越妙,因此大早就起來催阮碧
到大夫人院子里,見二姑娘站在廊檐下面拿著銀勺子喂八哥,湯婆子趕緊走過去,滿臉堆笑地行禮:“二姑娘早安”
二姑娘見她面生,問:“你是哪個院子里的?”
湯婆子說:“老奴姓湯,人家都叫湯婆子,如今在蓼園東廂房當差”
二姑娘臉上露出鄙夷之色,說:“你不在那里當差,跑這里來干嗎?”
湯婆子說:“五姑娘讓老奴托人寄信給蘭大姑娘,我來跟大夫人稟告一聲”
二姑娘頓生好奇,問:“信呢?”
湯婆子從懷里掏出信,畢恭畢敬地遞上二姑娘把銀勺子遞給大丫鬟春云,接過信,看了一眼,對春云:“賞她”說著,轉身進了屋子大夫人在偏廳里看賬目,見她拿著信進來,問:“誰的信?”
“小五寫給姑姑的”
大夫人驚異,說:“呵,從前不見她寫信,這會兒倒開始寫了?抽出看看,都寫了什么”
二姑娘抽出信,飛快地掃了一眼,遞給大夫人說:“甚是稀松平常”
大夫人接過信看了看,信上只是寥寥幾語,果然都只是最平常的問候語不免奇怪,說:“也不知道塞了多少銀子送出的信,就寫這些東西,這五丫頭搞什么鬼?”
“誰知道”二姑娘漫不經心地說,“她做事向來就這么不著邊”
大夫人笑了笑,說:“確實”把信隨手扔進抽屜里,不再管它了
湯婆子得了二姑娘的五百文賞錢,心里美滋滋的,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見到大夫人不過這一回不成,下回總成,湯婆子想著,過幾天再催阮碧寫封信
回到蓼園東廂,進里屋,笑呵呵地向她行了個禮,說:“姑娘,事已經成了,只是廣州路遠,怕是要等上一陣子才有回音”
阮碧說:“無妨,謝謝湯婆婆”
忽聽一聲冷笑傳來,槐花揭開簾子走了進來,冷冷地看著湯婆子,說:“大夫人叫你守著大門,你倒好,天天往里屋跑,要不要我去跟大夫人稟告一聲,我跟茶妹去看大門,讓你來服侍五姑娘好了”
湯婆子橫她一眼說:“你想去,誰個攔你了?”說罷,向阮碧行個禮,一揭簾子走了出去
槐花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又轉頭看著阮碧,不屑地說:“你還當真相信了她,我告訴你,她方才去的是大夫人的院子”
湯婆子還沒有走遠,聽到這句話,頓時急了,擔心槐花毀了她的前程,隔著簾子大罵:“槐花,你這個小賤人,你休要胡言亂語”
“誰個胡言亂語,天打雷劈”
“小賤人,滾出來,別在姑娘面前說這些污言穢語”
“出來就出來,怕你不成”槐花一挑簾子出去,繼續叫罵,“老虔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著什么如意算盤,我告訴你,我槐花不是好欺負的”
湯婆子也不示弱,針鋒相對,說:“我也告訴你,我湯婆子是不會讓一個黃毛丫頭騎到我頭上的”
兩個吵架聲隔著簾子傳來,一點也沒減去尖銳阮碧默默地聽著,臉上帶著一絲笑意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讓她們忙于內斗,而無暇來對付她要是這三個下人聯手對付她,她非得死在這屋里不可
槐花自打進里屋,眼睛骨碌碌只在鏡奩上打轉,她就感覺她不是個手腳干凈的,于是故意在她面前把鑰匙放在枕頭下,果然槐花半夜來偷了東西,落了一個把柄下來,又被點破了,氣焰就低了很多
她也知道湯婆子不會真的替自己寄信,也想過,給封空信,借用大夫人的手把她除掉,不過仔細想想,如今除掉她,對自己并無好處大夫人再派一個人,性情如何先不說,單除掉湯婆子這一事,就會讓新來的防著她因此,只寫了一封平常家書
然而,讓三個下人內斗并不能改變她的處境她如今的處境,只有大夫人和老夫人才能改變可是大夫人和老夫人對她的厭惡是經年累月積下來的,等閑事情是消除不掉的蘭大姑娘天高路遠,指望不上,且昨晚阮碧查了查書信,發現原主并沒有跟蘭大姑娘信件往來,想來也是關系不親密的
阮碧嘆口氣,這原主倒是一撒手走了,卻讓自己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外屋,湯婆子與槐花越吵越兇,又有要打架的趨勢,是時候制止一下,阮碧站起來,正要出去,聽得外面傳來砰砰砰的打門聲,跟著有人嚷嚷著:“把門打開”口氣不善
湯婆子和槐花互相瞪了一眼,停止爭吵
湯婆子抽出門栓,剛打開門,臉上就挨了一記耳光,心里怒火叢生,正想開罵,定睛一看,是二姑娘帶著兩個丫鬟沉著臉站在門外,當即腿腳一軟,跪了下來“二姑娘饒命,老奴知錯了”
大丫鬟春云上來一腳將她踢到旁邊,說:“沒眼色的東西,跪也不會看地方,擋著姑娘道了”
湯婆子知道方才打自己耳光的也是她,恨得牙癢癢的,卻哪里敢顯露出來
二姑娘款步走進里屋,槐花和茶妹趕緊也跪了下來,二姑娘嚴厲地看她們一眼,問:“剛才是誰湯婆子吵架的?”
槐花連忙磕頭說:“二姑娘,奴婢知錯了”
二姑娘冷哼一聲,說:“沒眼色的東西,你們當阮府是什么地方,由著你們亂來?”
槐花和湯婆子都磕頭求饒:“二姑娘,奴婢(老奴)知錯了,饒過我們這一回吧”
二姑娘嫌惡地看她們一眼,說:“呆會你們自個兒去何嬤嬤那里領罰,下回再讓我聽到,我指定告訴大夫人,將你們趕出去”
“謝謝二姑娘,謝謝二姑娘”
二姑娘又冷著臉問:“五姑娘呢?”
話音剛落,門簾挑起,阮碧站在里屋門口向她行禮“二姐姐好”天氣漸暖,她今天身著一件半舊的素白高腰襦裙,衣領和袖口都繡著纏枝蓮花,墨黑的長發用白色絲帶松松地束著
二姑娘看著她,一時移不開眼
阮碧又說:“二姐姐,請里屋坐”
二姑娘這才回過神來,本來想訓斥她幾句,一怔忡,這情緒就接不上了“不了,管好你屋子里的人,下回要是再發生這樣的事,連你我也不饒”她時常看大夫人做事,因此也學了一副當家主母的口氣
阮碧說:“姐姐教訓的是,妹妹一定遵命”
二姑娘是來找四姑娘,走到院子里聽到東廂房的吵鬧實在不象樣子,便走過來訓罵,并不是有心要替阮碧出頭目的已經達成,但不再多停留,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阮碧一眼,心里暗想,以前也見過她穿這么白襦裙,并不覺得出色,怎么今天瞅著象一朵白蓮?
阮碧見她回頭,客氣地微笑著
二姑娘又納悶,心想,這么連這個五丫頭瞅著也比從前大方多了她從前最不喜歡阮碧的懦弱膽小,最看不起她的畏畏縮縮,又討厭她事事迎合自己,因此,逮著機會就作弄她,當小狗一樣的戲耍
阮碧目送二姑娘走出東廂,往正房走去,看看仍然跪在地上如霜打的茄子一樣的槐花和湯婆子,心里一喜,沒想到二姑娘無心插柳,倒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兩人挨了二姑娘一頓訓,肯定彼此責怪,這梁子是越結越深了
“湯婆婆、槐花、茶妹,都起來吧”阮碧柔聲說,“這一回事,大家都長個記性,同是一個屋子共事的,吵吵鬧鬧太傷情面,傳出去也壞了彼此的名聲,以后大家和睦相處,不可再鬧出方才這樣的事情”
湯婆婆、槐花剛剛挨了二姑娘的訓,氣焰全無,乖乖地低頭說“是”
“湯婆婆,你臉傷著了,我屋里有藥,你隨我來吧”阮碧說完,轉身回房,邊走邊想,真是傻了,何不利用一下二姑娘呢?
二姑娘離開東廂,逕直到正房,不待小丫鬟通稟,挑了門簾進去到里屋,四姑娘正在繡花,匆忙站起來行禮
二姑娘板著臉說:“東廂吵成這樣子,你也放任著不管,你這耳朵難道是聾的?”
四姑娘為難地說:“二姐姐,五妹妹屋子里的人爭吵,她尚且不管,我又怎么好插手?”
二姑娘說:“得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如今的處境,何況她那性子又是弱的以后若再讓我聽到這樣的吵鬧,我告訴母親,連你也罰”
四姑娘恭敬地說:“二姐姐教訓的是,小妹下回一定注意”
二姑娘不爽地睨她一眼,無論她怎么挑釁,這個四姑娘都是逆來順受,倒搞得她不好發作
四姑娘指著椅子說:“二姐姐請坐”又對秋蘭說,“去泡杯茶”
二姑娘擺擺手,說:“不用,我這就走了只是想過來問你一聲,上次托你繡的裙子如何了?”
四姑娘指著繡架說:“慚愧,小妹才剛繡了半幅”
二姑娘瞟了一眼,果然只是繡了小半幅,眉毛擰緊,不快地說:“怎么這么慢?離延平侯府的花會也就十天,若是趕不及,豈不是耽誤我事?”
四姑娘說:“姐姐不必擔心,妹妹一定會準時完成的”
“這可是你說的,若是完不成,別怪到時候我翻臉”
“姐姐就放心吧”
二姑娘在心里冷笑一聲,暗想,好,你逞能,我就讓你累死嘴上卻說:“那就有勞妹妹了,從今日起,妹妹也不用每日晌午到我院子里陪我做針線了,安心做到裙子,到時候我帶妹妹一起去延平侯府賞花”
“多謝姐姐”四姑娘心動,到底她也是少女,向往貴族女子平時的各類聚會,只是這樣的邀約一般只在嫡女之間,庶女是很難有機會參加的
二姑娘看到她神色終于不再四平八穩,滿意地撇撇嘴,帶著二個丫鬟走了
她一走,秋蘭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唷,我的好姑娘,你魔怔了,二姑娘分明是不懷好意,想讓你做不完送給東平侯夫人的鞋子”
四姑娘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坐到繡架前,拈起針
秋蘭上前,一把奪過,說:“姑娘,你快清醒清醒,二姑娘哪有這么好心會帶你去延平侯府呀?你忘記了,上回五姑娘跟著她一起去,回來就病的不省人事了,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四姑娘不悅地皺眉,問:“我是東廂房那個笨蛋嗎?”
“姑娘,你當然不是了”秋蘭說,“可是二姑娘明顯就是故意讓你幫她繡裙子,想拖著你,讓你做不完東平侯夫人的鞋子,到時候,老夫人指定會責怪你”
“你以為我不知道?”
秋蘭怔了怔,說:“姑娘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推掉?”
“不推,為什么要推掉?”四姑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拿過她手里的針,慢慢地繡著,一會兒見秋蘭在旁邊不解地看著自己,“行了,還傻站著干嗎?趕緊去幫我分線,這后面馬上要用淺綠、盈黃、深黃的”
秋蘭點點頭,取出線團,細細分好
二姑娘出了蓼園,在花園里小逛了一會兒,返回自己的院子遠遠地看到有個削瘦的人影在月亮門邊東張西望,走近一眼,是湯婆子不高興地問:“你不在蓼園東廂呆著,跑這里來作啥?”
湯婆子邊行禮邊說:“二姑娘,方才老奴去跟何嬤嬤請過罰了,特意過來跟你說一聲”
二姑娘厭惡地皺眉,不理她,直接往院子里走
湯婆子著急的想要跟上,卻被春云一把推開“你個湯婆子,真是沒大腦,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還要回來跟二姑娘稟告,你當二姑娘閑的很?”
湯婆子看著春云,臉上那記耳光又好象火辣辣起來,心里恨的不行,嘴上卻端起笑容說:“春云姑娘,你誤會了,其實是五姑娘托我過來的”
“大夫人是讓你看守蓼園東廂房,你幾時倒成了跑腿的小丫鬟了?”
“這也是不得已,五姑娘屋里人少”湯婆子看著穿堂里二姑娘的背影叫了一聲,“二姑娘,你等等,五姑娘有事找你”
春云又推了她一把,說:“大呼小叫的作啥?還不快走,等一下惹惱了二姑娘,小心賞你一頓竹筍炒肉”
話音未落,二姑娘卻忽然折了回來,眉宇間帶著一點好奇,問:“五姑娘要你來找我做啥?”自打剛才在東廂見了阮碧一眼,心里忽然就產生一種詭異的好奇
湯婆子滿臉堆笑地說:“是這樣子的,五姑娘說她閑著沒事,想練練字,聽說二姑娘的字寫的好,就讓老奴來問一聲,能否借一本舊寫字本給她描摹?”
二姑娘當即冷了臉,也不吱聲,轉身就走
春云啐了湯婆子一口,說:“死婆子真不長腦子,什么話都敢應承,二姑娘的舊寫字本借給五姑娘,也虧你想得出來”說完,也不再理湯婆子,跟春柳一起進院子
湯婆子不敢再跟進去,暗想倒霉,二姑娘脾氣這么大,等一下回去一定要再跟阮碧討些賞錢以后再有這樣的事,多少錢也不干了
二姑娘剛走出穿堂,忽然想起一事,頓住腳步,轉頭對春云說:“趕緊把那湯婆子給我找回來,差點讓她給騙了”
春云應了一聲,轉身出月亮門,一會兒,揪著湯婆子回來了
湯婆子不解為什么,一臉的慌亂
二姑娘在穿堂的椅子上坐下,橫眉冷眼地看著湯婆子,說:“大膽奴才,你老實交待,今天早上送到大夫人房里那封信是誰寫的?”
湯婆子說:“是五姑娘寫的”
“還要騙我?那分明不是她的字跡,我跟她一塊兒上的學堂,她的字我不認得?”
湯婆子著急了,心想,難道是阮碧故意使詐害自己?“冤枉呀,二姑娘,這確實是五姑娘寫的,你要是不信,去問五姑娘不就知道了”
“我正有此意”二姑娘說完,當即帶著兩丫鬟和湯婆子又回蓼園
湯婆子暗想,自己這會兒真是讓錢給蒙住眼了,以后五姑娘的事還是少應承為妙,多少錢都不能
槐花和茶妹平時在阮碧面前肆無忌憚,可是看到氣勢十足的二姑娘,就如同貓見老鼠,躲的遠遠的,都不敢幫她挑簾子春云挑起簾子,引著二姑娘進里屋,只見阮碧正坐在窗前寫字
聽到動靜,阮碧抬起頭,沖二姑娘笑了笑,仍然寫完一個字,這才放下筆,站起來,沖二姑娘一禮“二姐姐”
二姑娘冷淡地嗯了一聲,拿起她剛剛寫的字,心里一驚,狐疑地看著她說:“好一手飛白,妹妹何時練的?”
“姐姐過獎了,妹妹剛練的,談不上好”
二姑娘自然不信,說:“瞧妹妹寫的字,似是有一二十年的功力,怎么會是剛剛練的?”
阮碧也是一驚,聽冬雪說二姑娘寫的一手好字,猶其擅長飛白,她只當是個愛好者,沒有想到還真有實力,居然一眼看出她的功力她是從小學興趣班開始習練書法,一直獨愛飛白,差不多就是二十年
“真是奇怪,妹妹怎么連字跡都變了?”二姑娘一眨不眨地看著阮碧
阮碧淡淡一笑,說:“姐姐忘記了,妹妹不久前才大病一場,人都說大病會有大變”
提到那一場大病,二姑娘微微不自在,若不是她誆阮碧在雪地里站一晌午,她也不會得了這么一場大病二姑娘雖不認為自己做錯,認為這是阮碧咎由自取的,但到底不是什么舒服的話題何況她的心思,也被阮碧寫的字吸引住了看了又看,搖搖頭說:“這個‘之’字牽絲過長,不好,還有這個‘風’字若用回鋒豈不更妙?”
阮碧裝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說:“二姐姐果然是高手,一定多指點指點小妹”
二姑娘當即提筆在紙上寫了“之”和“風”字,阮碧撫掌大贊:“妙,真妙,果然是若絲發處、其勢飛舉”
二姑娘放下筆,微微一笑,看向阮碧的眼神溫和很多“你便照著這兩個字練吧”
阮碧目含崇拜地看著二姑娘,用力地點點頭,心里卻道:“我了個去,我還用跟你練,這二字就是我故意寫出來給你下的套子的”
二姑娘被她這么崇拜的眼神一看,越發地飄然,忽然覺得阮碧也沒有這么討厭
阮碧又問:“二姐姐,我寫好后,可否讓湯婆子帶給你,你幫我糾正一二呢?”
二姑娘有點猶豫,但她也是個愛書法的,又被阮碧崇拜的眼神瞅著,不知不覺就點了頭等走出東廂房,被風一吹,頭腦稍微清醒一點,就覺得剛才跟做夢一樣的不真實自己明明是來求證筆跡的,怎么最后會變成指點書法了?
及待回到院子,心里便后悔了,對春云說:“跟守門的婆子說一聲,以后湯婆子要是來了,直接趕她走”
第二天起來,阮碧見妝奩旁邊擱著一對珍珠耳環,不由的失笑,旋即又覺得可悲昨天二姑娘走后,湯婆子、槐花、茶妹就大變臉了,先是昨晚的飯菜給足了她,晚上還給她送來熱的洗腳水茶妹殷勤地要幫她洗腳,被她謝絕后,惴惴不安地看著她好一會兒這就是人吃人的深宅大院,這就是捧高踩低的嘴臉阮碧嘆口氣,如果自己不能早日脫離困境,怕是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槐花端著洗臉水進來了,之前那肆無忌憚的眼神收了起來,露出幾分恭謹之色,向阮碧曲膝一禮“姑娘早,先來洗把臉吧”
阮碧洗完臉,槐花又殷勤地遞過毛巾
洗漱妥當,槐花瞟著桌子上幾張紙,問:“姑娘,昨晚寫的字可要送去給二姑娘?”
阮碧搖搖頭,說:“暫且不用”
槐花不安,又不服氣地問:“姑娘可是信不過我?可是非要湯婆婆送?”
話音未落,一聲輕咳響起,湯婆子揭起簾子進來,不快地瞪著槐花
槐花也不示弱,瞪著她說:“湯婆婆,夫人讓你守著大門的,你一老婆子怎么總往姑娘的閨房跑?成何體統”
湯婆子地說:“是姑娘準我進來的”
槐花看看阮碧,見她一臉淡然,恍若未聞,知道她不會幫著自己說話,狠狠地瞪湯婆子一眼,端著洗臉盆出去她一走,湯婆子立刻換上笑臉,走過來向阮碧行禮說:“姑娘早,昨晚寫的字可要我送去給二姑娘?”
阮碧搖搖頭,說:“暫且不用”
湯婆子怔了怔,方才見阮碧拒絕槐花,還以為她是專門等自己送,心里還竊喜不已想問為什么,見阮碧臉色淡淡,似不想說話,不敢造次,說:“那姑娘要送時,盡管吩咐”
“嗯,你且放心,只讓你送”
得了這么一句話,湯婆子放心地退了出去
第三天,一大早,湯婆子又進來問阮碧,需要送寫好的字給二姑娘嗎?阮碧還是說不用第四天大早,湯婆子又進來問,阮碧還是說不用湯婆子憋不住了,說:“姑娘呀,老婆子的心里藏不住話,要是冒犯了,你多多體諒這二姑娘明明答應了你,你卻不送字過去,豈不是負了她的美意?”
阮碧說:“二姐姐是嫡女,平時與各府千金往來頻繁,又要跟著母親學當家,瑣事纏身,我怎么好意思時常打擾她?我這幾日寫的字都不好,便是自己都瞧不上眼,又何必勞煩二姐姐呢?湯婆婆,你別著急,過幾日,我再叫你送過去”
湯婆婆說:“姑娘不急,老婆子自然不急,就是怕二姑娘惦記著”
,心想,我就是想讓她惦記著
那廂,二姑娘用完早膳后,也正在練字,忽然想起答應阮碧的事,問春云:“這幾日五姑娘可有派人過來送字?”
春云搖搖頭說:“未曾聽守門的婆子提起”
“你去問問”
春云應了一聲,到院子門口,問清楚守門的婆子,又折回里屋,說:“守門的婆子說,一次都沒來”
二姑娘驚訝,握著筆的手一抖,字就寫歪了她皺眉,再無練字的心境,把筆一放,說:“倒是看不懂她了”
春云納悶地問:“姑娘怎么又不懂了?前兩天不是才跟我說,五姑娘送字的目的是想利用你,你是絕計不會上她的當的”
二姑娘說:“就是知道她的目的,所以才不懂她怎么又不送了?”
春云說:“許是她沒有賞錢,使動不了那個湯婆子”
這個理由并不讓二姑娘信服,她的性格最是執拗,別人若是事事順著她的意思,她早早沒了興致倘若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她反而會牽掛著,要追個水落石出
又過幾日,守門的婆子還是說五姑娘未曾派人過來,二姑娘按捺不住了,帶著兩丫鬟到蓼園先進正房看了一下四姑娘正繡著的裙子,然后才去東廂房湯婆子殷切地把她往里屋領,阮碧這會兒沒有寫字,在繡著花,見她過來,忙不迭地站起來行禮
二姑娘不高興地說:“你不是說要送字過來嗎?怎么又不送?”
“姐姐請看”阮碧拿過桌子上的一疊紙遞給她
二姑娘接過,看了幾張,眉頭微皺說:“怎么越寫越糟了?還沒有之前那張好”
阮碧苦笑著說:“所以妹妹才不好意思送給姐姐過目”
“練字要一心一意,許是你心里雜念太多了,所以才寫不好”
阮碧崇拜地看著她,說:“姐姐真神人也,這幾日妹妹寫字時候,總想這字是要給姐姐過目的,一定要寫好,心里緊張,越是如此,反而越寫越糟糕”
二姑娘搖搖頭說:“何至于此?你放輕松地寫,我又不會吃了你”
阮碧吐吐舌頭,說:“姐姐教訓的是”
湯婆子冷眼旁觀這一幕,心想,都說二姑娘跟五姑娘合不來,看來傳言不實呀又想,五姑娘既然有二姑娘照拂著,以后自己可得小心侍候,指不定那天,她就會咸魚翻身了
二姑娘走出東廂房后,涼風一吹,又清醒了一點,隱隱地后悔著,卻不知道在后悔什么,問春云:“你說,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春云說:“姑娘這么聰明,尚且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不過方才看五姑娘的神色,似乎真心欽佩姑娘”
二姑娘回想阮碧的眼神,似乎真是那么一回事從前阮碧是巴結她,她一瞅就厭煩,現在阮碧的這種欽佩眼神,她并不厭煩,反而挺受用的
春云又問:“姑娘,五姑娘若是派人送字過來,可還要趕走?”
二姑娘想了想,說:“算了,讓守門的婆子收下”
秋蘭站在正房窗前,目送著二姑娘一行三人走出蓼園,轉身回了里屋,說:“阿彌陀佛,二姑娘總算走了”
坐在繡架前的四姑娘頭也不抬地說:“便是不走,又如何?你平時膽兒挺大的,怎么一見到她就怕?”
秋蘭說:“不是怕,二姑娘不講道理,脾氣又急”
四姑娘笑了笑,麻利地打了一個線結,然后取過旁邊的剪刀翦斷線,伸伸腰背,說:“總算是繡好了,可真是累死了秋蘭,幫我把裙子取下來”
秋蘭走過來,把繡架上繃著的裙子取下來,甩了甩,順勢往身上比了比,只見幾朵牡丹花象是真的一樣,盈盈展開,心里又是艷羨,又是不甘心“這裙子真好看,白白便宜了二姑娘”
四姑娘說:“等改日我照著這樣子再繡一條,送你就是了”
秋蘭心里一喜,隨即又黯然地搖搖頭,說:“姑娘別折煞我了,我一個奴婢,哪能穿這么講究的裙子?”
“若是有心,總是有機會的”
秋蘭怔了怔,還沒有明白四姑娘的意思,又聽她說:“你去叫秋雁把裙子燙平,送去給二姑娘,我去歇一會兒”
秋蘭應了一聲,拿著裙子出去,片刻折回來,見四姑娘并沒有躺要床上,反而在衣柜前翻看著,不免奇怪,問:“姑娘不是要歇著嗎?”
四姑娘說:“我在找后日穿的裙子,秋蘭,我前一陣了才繡的天水碧的那件衣服呢?”
秋蘭走過去,幫她找了出來,問:“姑娘,你當真要跟二姑娘去參加延平侯府的花會?”
,拿著裙子在身上比了比,眼睛里閃爍著平時很少見的興奮與期盼秋蘭雖然擔心,但看到她如此歡喜,也就不再多說了
后天上午,用過早膳,二姑娘還特意派了小丫鬟來催四姑娘
四姑娘只當她真的感激自己替她繡的裙子,喜孜孜地帶著秋蘭到垂花門,等了一會兒,二姑娘帶著春云過來,下身穿的正是四姑娘繡的裙子,行走之間,裙裾飄散,當真如同牡丹花盛放
四姑娘看著,心里不免也有點艷羨
二姑娘見她,一身天水碧春衫,僅在領日繡著纏枝花,簡單而雅致碧色又襯著她的膚色如玉一般,幾乎透明了心里十分妒忌,面上卻比往常笑的要親熱三分,說:“四妹妹平時穿的跟姑子一樣,就今日穿的才象樣子”
四姑娘說:“妹妹沒什么眼光,都是胡亂穿的”
二姑娘笑了笑,心道,你就裝吧,還不知道為這次花會準備了多久呢?
一行人走到大門,早有馬車候著上了車,行了約摸兩刻鐘,馬車停下,二姑娘和四姑娘一起下車二姑娘對馬車夫說:“申時五刻再過來接我們吧”
馬車夫應了一聲,趕著馬車走了
二姑娘領著四姑娘進西角門,延平侯府的門房下人都認得她,殷勤地抬了兩頂小轎子過來二姑娘正要上轎,忽然停住,轉身看著四姑娘說:“糟糕,我忘記了,今日的牡丹花會原是有一個條件的,須得身上有一件衣飾與牡丹相關,妹妹可曾備下?”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兜臉潑了下來,四姑娘臉色發白地搖搖頭
二姑娘安慰她:“無妨,妹妹速速回府里去取一件”
春云在旁邊小聲的提醒:“二姑娘,馬車已經回去了”
二姑娘“哎唷”了一聲,說:“這可如何是好?”招來延平侯府的一個小廝問,“府上可還有馬車空著的,能否借我妹妹一用?”
那小廝從前就與她熟稔,常得賞錢,又看多了閨閣千金們的惺惺作派,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搖搖頭說:“實在是不巧,今兒馬車都派出去接各府的姑娘了”
二姑娘又看著四姑娘,為難地說:“四妹妹,這可如何是好?”
四姑娘知道她有意的,心里又是憤怒,又是委屈雖然平時沉穩,倒底才十四歲,這會兒面上掛不住了,死死地盯著二姑娘,眼眶也紅了二姑娘原來還裝著急,見她如此,也不裝了,眼神里露出濃濃的譏誚和不屑
正在這時,垂花門那邊快步跑來一個小丫鬟,到二姑娘身邊行禮,說:“阮二姑娘,我家姑娘等你許久了,叫你趕緊過去”
二姑娘說:“這就過去只是我家妹妹忘記帶物什,要回府里去取,麻煩你稟告二姑娘,讓她派輛車送我妹妹回去”
小丫鬟說:“這種小事,何須稟告二姑娘”對小廝說,“等會兒有車回來,先送阮二姑娘的妹妹回去”
小廝點頭說是
二姑娘上了轎子,小丫鬟扶著轎子,急匆匆地往垂花門去了留下四姑娘站在門房一側,守門的一干下人小廝好奇地打量著她,又見她姿容秀麗,少不得擠眉弄眼一番秋蘭趕緊擋在她前面,圓睜著一雙眼睛,把不懷好意的眼神一一瞪回去
四姑娘雖說是個庶出,也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何曾受過這般羞辱?又氣又急又窘,淚水便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傳來,原本坐在長凳上的小廝們紛紛站了起來,往門口跑,邊跑邊嚷著
“顧少爺來了”
“顧少爺好”
四姑娘側對著門,眼角余光兩人騎馬過來,當先一人錦衣玉帶,看來是個貴族少年于是,趕緊把臉錯開了
顧小白和隨從東陽下了馬,大步走進西角門,忽然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女側身站著,前面擋著一個丫鬟,不由地怔了怔顧小白招來小廝,問:“誰家的姑娘?為何站在這里?”
“是跟阮二姑娘一起來,說是她家妹妹,落了物什在家里,自家的馬車遣走,我們府的又都派出去了”
顧小白皺眉,說:“那就讓人家姑娘這么站著?”從懷里摸出一塊碎銀扔給小廝,“去街上叫輛馬車或是轎子”
小廝不敢接,說:“如何能讓顧少爺掏錢?過會兒馬車回過就送她回去”
顧小白揮舞著馬鞭,不厭煩地說:“休要羅嗦,趕緊去叫馬車,別讓人家站著”
小廝知道他向來霸道,說一不二,不敢再推三阻四,趕緊跑大街上找馬車
顧小白不再逗留,抬腳往里面走,忽見四姑娘轉過半張臉,側身曲膝行禮:“多謝”
她皮膚很白,又被天水碧衣衫一襯,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臉頰淚痕猶存,眼眶里含著半顆淚珠,楚楚動人如雨后梨花,明艷不可方物顧小白不由的一呆,腳步卻不停,大步地走出十來步,這才轉身看了一眼
東陽跟著他轉身瞅了一眼,笑嘻嘻地說:“少爺,心動了?要不要我去打聽一下?”
顧小白睨他一眼說:“打聽你姥姥”
東陽說:“這還是頭一回看到少爺為一個姑娘回頭,晚點我回府稟告長公主,她定然會重重賞我”
顧小白揚揚手里的馬鞭說:“要不要我現在就重重地賞你?”
東陽嘻皮笑臉地求饒著:“不敢,不敢”
(昨晚開始無法登陸,剛剛把電腦重弄了一下,才能登陸)
四姑娘回到蓼園正房,倒在床上大哭
秋蘭怕她哭傷了,遣了小丫鬟去告訴林姨娘誰知林姨娘過來,先劈頭劈腦將四姑娘罵了一頓:“沒皮沒臉的東西,氣死我了我早跟你說過了,那丫頭是個黑心,你能躲著就躲著你答應的好好的,怎么給你一點念想,就巴巴地湊上去,白白地讓她糟蹋把自己的臉面丟了不說,連我的臉面也跟著丟了”
四姑娘把平時的端莊穩重全扔到了“我原本就是個沒皮沒臉的,你生下我做啥?”
林姨娘生氣,往她背上狠狠地打了幾下“好呀,好呀,我白白辛苦十個月,倒換來你的沒心沒肝”
秋蘭在旁邊著急地說:“姨娘,姑娘說的是氣話,你別放心上”又對四姑娘說,“姑娘,你別說渾話了”
四姑娘放聲大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渾身疲軟,這才罷休林姨娘正好也氣過頭,扶了她坐起,用手絹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說:“以后長點記性,沒事別去招惹她,到底她有大夫人撐著,你是惹不起的”
四姑娘委曲地說:“我何時招惹過她?日日對她作小伏低,避讓著她今日以為一場花會,當著各府姑娘的面,她斷不敢亂來,不曾想到她如此下作”
林姨娘自己也年輕過,當然知道延平侯府花會對一個閨閣千金的吸引力有多大但又怕四姑娘不死心,將來再鬧出這等丑事,狠著心說:“這種花會,原本就沒有你的份,以后你也別妄想了”
四姑娘心里又是難過又是羞辱,淚如滾珠,哽咽著說:“姨娘,你為何要嫁作姨娘?便是嫁給平頭百姓,也比今日自在快樂”
林姨娘嘆口氣說:“你當我是愿意的?婚姻之事,豈是女兒家能做主的?好在你爹對我還有幾份真心,你只須避讓著大夫人和二姑娘,我定叫他給你尋個好親事,絕計不會讓你作妾”
提到親事,四姑娘忸怩地扭動一下身子
林姨娘仔細看她,似是嘆氣似是欣慰,說:“一晃眼,你都十四歲了,這親事可得趕緊定下來,對了,今晚我就跟你爹提一下,讓他留心一下,挑個年輕俊彥,不用家境豐厚,身家清白即可……”
四姑娘臉躁紅,忸怩地說:“姨娘”
林姨娘笑著說:“傻丫頭害羞了?也罷,不說這事”想了想,問,“對,那兩雙給東平侯夫人的鞋子呢?”
“已做好一雙,另一雙趕趕也能出來”
林姨娘皺眉說:“不是叫你不必全做嗎?”
四姑娘說:“這不是以備萬一嗎?”
“也行,你倒是比我想的周詳,不過,今日此事正好是個由頭,今日開始,你就稱病吧”林姨娘的眼睛里露出一點狠戾光芒,“絕不能讓二丫頭白白欺負了你,這一回定要讓她也去層皮不可”
林姨娘又仔細叮嚀了她幾句,怎么做,怎么說話,然后叫秋蘭拿過一點姜沫擱在眼角,一會兒就淚流滿面,她使勁地搓著眼睛讓她變成紅腫,方才滿意地罷手,扶著小丫鬟扶著胸口回到自己的院子,即刻躺到床上
小丫鬟是個伶俐人,不用她吩咐,跑到前院守著,專等大老爺阮弘從官署放班回來上前稟告,說林姨娘心口痛林姨娘貌美,性情溫和,又擅長琴棋書畫,阮弘一直十分珍愛,趕緊到林姨娘住的院子探望
大夫人在正房等了一會兒,沒見阮弘準點回來,派了丫鬟去打聽,說是大老爺一回府里就去林姨娘處,頓時氣紅了臉,重重地拍著桌子說:“騷蹄子,越發地蹭鼻子上臉了”
旁邊侍立的魏媽媽是她自娘家帶過來的奶娘,與她十分親厚,也不避忌,說:“大姑娘,如今老爺越來越不象話,十天之中倒有六天宿在她那里,你可得想想辦法”
大夫人恨恨地說:“有什么辦法?我往老爺屋子里塞了多少人,老爺就喜歡她那股騷勁兒從前還顧忌著我爹,自從爹過世后,哥哥一家遷回涿州,就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魏媽媽說:“大姑娘,照我說你就是太過心慈了,我從前就說那林丫頭眼角上挑,不是個安份的主兒,勸你早作打算,你就是不聽,還讓她把兒子都生下來了”
“媽媽,你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當年老爺看她很緊,便是老夫人也是幫著她,我就是想出手也出手不了,何況我以為男人都是貪慕新鮮的,多往他屋里塞幾個人,不就結了”大夫人傷心地嘆口氣,“沒想到,對她,他倒是挺長情的”
魏媽媽說:“大姑娘若是想整治她,總是有辦法的,畢竟你才是府里的當家主母依我看,是大姑娘放不開手腳”
大夫人轉眸看她,問:“媽媽,依你看如何是好?”
魏媽媽說:“找個事由罰她一頓并不難”
大夫人搖搖頭,說:“難,她狡猾如狐,平時沒事避著我遠遠的,老爺又護著她,我想找個事由處罰她都難”
魏媽媽說:“大姑娘,你傻了,何需你去找她?四姑娘和三少爺的婚事都在你手里,還怕她不來找你?”
大夫人眼睛一亮,說:“真是,倒把這事忘記了”
正說著,外間傳來踏踏腳步聲,有小丫鬟叫著:“夫人,老爺回來了”
話音未落,阮弘進里屋了,臉上一團怒氣,瞪著大夫人魏媽媽向他禮了禮,趕緊退了出去,前腳剛出門,就聽到阮弘說:“你怎么教的二丫頭,欺負妹妹這事都干得出來”
大夫人心里有氣,地說:“什么欺負妹妹?你在哪里聽的閑言碎語?”
阮弘說:“派個人去延平侯府把二丫頭叫回來,你自個兒去問她”
“著急什么,到點了,她自然會回來”
阮弘瞪著她說:“怪不得我說二丫頭膽子這么大,原來是你縱著她了”
大夫人雙眼圓睜,針鋒相對地說:“我便著縱著她又如何?如今她爹一顆心不知道早跑哪里去了,只有我這個娘,還不得縱著她?”
阮弘眉頭皺緊,說:“你瞧你說的什么渾話?”
大夫人扭頭朝著墻壁,賭氣地說:“是渾話還是真話,你自己心里清楚”
阮弘狠狠地瞪她一眼,到屏風后面換上常服,一甩袖子走了
大夫人抹掉眼淚,喚了小丫鬟進來,讓她去跟著老爺一會兒,小丫鬟回來,說老爺進了蓼園大夫人狠狠地絞著手絹,說:“心里便只有賤人和她的賤種了”越起越氣,把一個指甲都絞斷了,疼的鉆心,趕緊拿出剪刀過來修
正忙亂,二姑娘滿臉春風地進來了,嚷嚷著:“娘,我回來了”
大夫人使個眼色遣走丫鬟,沉著臉說:“你今天對四丫頭做啥了?”
二姑娘詫異地問:“她到你這里來告狀了?”
“告你爹那里去了”
二姑娘怔了怔,隨即不屑地撇撇嘴,說:“死丫頭,下回非玩死你不可”
大夫人說:“你要玩也得動個腦子,讓人找不到話說才行,你以為四丫頭是五丫頭呀?你忘記她有個娘了?”
“便有娘又如何,不過是個姨娘”二姑娘在大夫人旁邊一坐說,“娘,照我說,你太心慈手軟了,我看謝夫人整治姨娘可有手段了,一個個老老實實,聽話的不行”
“她大女兒現在是皇貴妃,生下皇長子,你娘有啥?”
二姑娘想了想,說:“娘,要不我也進宮去?”
大夫人啪的打在她胳膊上“宮里是那么好混的嗎?”
二姑娘跺跺腳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要怎么辦?”
大夫人說:“你還是想想一會兒怎么跟你爹解釋吧”
“娘,這事你別擔心,我就說她自個兒忘記帶東西了,爹還真罰我不成?頂多說我幾句,便是讓他說又如何?今兒我高興”
大夫人想了想,說:“你說的對,我從前倒真是心慈手軟了,由著她們爬到頭上了”
正說著,阮弘回來了,看著二姑娘生氣地說:“說說,今天你對四丫頭做啥了?”
二姑娘裝出疑惑的表情說:“爹,我對四妹妹做啥了呀?今天我帶四妹妹去延平侯府參加花會,她落了物什在家里,我讓她回來取,結果她就沒有再回來了,害得謝二姑娘拉著我問了一個下午,說你不是帶你四妹妹一起來的嗎?怎么不見人影呢?”
“四丫頭說你故意的”
二姑娘眼里涌起淚花,顫聲說:“爹,這是冤枉呀,我好心好意想帶她去的,怎么倒變成故意的?從前我帶五妹妹出去,哪一個回五妹妹不是歡歡喜喜,怎么帶著她,倒變成了故意的呢?”
阮弘看著二姑娘的眼淚,頓時有點迷糊了
二姑娘轉身撲在大夫人肩膀上哭泣,說:“娘,你可得為我做主”
大夫人冷冷地說:“二丫頭,別哭了,如今你爹心目里裝的可不是咱們娘倆”
阮弘瞪她一眼,低聲說:“你怎么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大夫人冷笑一聲,說:“不說,二丫頭就不明白了?你問也不問她,便認定她是故意,分明心里就不相信她旁聽則暗,兼聽則明,這道理,難道你還不懂?”
阮弘跟一般男子一樣,最厭煩女人間的爭吵紛鬧,見越說越不清楚,便不愿意再糾纏,對大夫人說:“同僚約我暢春樓談事,要晚了,我先去,你勸勸二丫頭”說著,轉身走的飛快
腳步聲一遠去,二姑娘抬起頭,抹掉眼淚,沖大夫人笑了笑,說:“娘,我說了沒事吧”
大夫人忍俊不住,點著她額頭說:“小狐貍”
二姑娘嘿嘿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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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離開大夫人的院子,帶著丫鬟春云,直奔蓼園正房
守門的秋雁見她氣勢洶洶,趕緊喊了一聲:“四姑娘,二姑娘來了”
話音剛落,二姑娘如同一陣風般卷進里屋,跟著就傳來砰砰的瓷器落地聲緊接著,二姑娘又如一陣風般在卷出來,揚長而去秋雁回過神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門口張望了一眼,只見四姑娘坐在案邊,眼睛里全是恨意,身子氣的發抖
秋蘭見她探頭探腦,說:“看什么看?滾出去”
秋雁吐吐舌頭,趕緊跑回門口,只見東廂房的槐花往這邊張望著
一會兒,槐花走過來,好奇地問:“方才那動靜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把一個茶杯碰到地上了”
槐花知道她沒說實話,不高興地脧她一眼,回了東廂房,和茶妹說:“一個茶杯哪有這么大的動靜?一整套還差不多,指定是二姑娘摔的”
茶妹害怕地說:“二姑娘的脾氣真大”
“那當然”槐花艷羨地說,“二姑娘可是咱們府里正兒八經的姑娘”
茶妹說:“可是這脾氣也太嚇人了,我瞅著還是咱們姑娘溫柔可親點,也好侍候”
“咱們姑娘?”槐花不屑地撇撇著嘴,“你什么時候還真把她當成自家的姑娘了?”
茶妹怔了怔,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漸漸地開始信服阮碧了
槐花瞅一眼里屋,壓低聲音說:“茶妹,你可別傻了,咱們難得進到后院,可別放走了這個機會,另找個好主子才是正事兒”
茶妹從前就與她相識,也聽過類似的話,那時候覺得很有道理,這會兒聽來卻有點刺耳了,皺皺眉,說:“不早了,我去廚房了”拎著食盒往廚房走,快到時,只見廚房檐下一個年輕貌美的丫鬟不停地打量著自己,便沖她微微一笑
那丫鬟也笑了笑,走了過來,說:“可是五姑娘屋子里的茶妹?”
茶妹點點頭,問:“姐姐是?”
丫鬟說:“我是老夫人院子里的冬雪,以前侍候五姑娘的”
茶妹聽過她的名字,微微驚訝,說:“冬雪姐姐好”
冬雪笑盈盈地說:“茶妹妹好,我剛才一瞅你就特別面善,便厚著臉皮與你攀談,沒有唐突妹妹吧?”
一聽這話,茶妹受寵若驚她以前是前院里端茶送水、掃地抹桌的粗使丫鬟,接觸的也都是最下等的仆役,說話都是吆來喝去的進了蓼園后,其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看不起她,便是好臉色都沒有一個,更不曾搭理過她忽然冒出一個冬雪,長的體面,說話又動聽,心里頓時就傾倒了
冬雪又揀了一些好聽的,只說得茶妹心花怒放,短短幾分鐘,心里就把她當成了親姐姐一般看待兩人約好改天再聚,這才分手此后兩天,茶妹每回去廚房打飯,都會碰到冬雪,雖只能說上幾句,感情卻越來越好,
因此,有些事情也就順利成章了
一日中午,阮碧吃完飯,茶妹進來收拾,壓低聲音說:“姑娘,冬雪姐姐說她很想你”
阮碧先是一怔,然后笑了
第二天中午又收到了冬雪寫的字條,阮碧也回了一張紙條晚上,這張紙條就到了冬雪手里,她回到房間,展開細細地看著剛看一半,鄭嬤嬤忽然回來了,冬雪趕緊把紙條藏在枕頭底下,站了起來,說:“干娘你回來了?”
鄭嬤嬤的臉色不太好看,瞪著她說:“你老實跟我說,最近是不是跟五姑娘屋子里的菜妹來往?”
冬雪猶豫著點點頭
鄭嬤嬤惱怒,一巴掌打在她臉上,說:“你又犯糊涂了,這院子里多少只眼睛盯著呀?現在人家還只是來告訴我,要是直接告訴老夫人呢?早知道你這么胡鬧,上回我就不該救下你”
冬雪捂著臉撲通跪下,說:“干娘,五姑娘她好生可憐,再說那一回不是五姑娘的錯”
“丫頭,我早跟你說過了,不管是不是她的錯,都是丟了咱們阮府的臉面,又害得大少爺在同窗丟了臉,這兩樣正好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最在乎的,老夫人和大夫人又素來厭惡她,只是軟禁著她,已經算是仁慈了”
冬雪說:“如果這一回被軟禁的是老夫人,我想干娘也一定不會見死不救”
鄭嬤嬤怔了怔,心里的一腔怒氣微微消卻“我真拿你實心眼兒沒有辦法干娘我不是個心狠的人,只是在府里要保全自己的上上之策就是要少管閑事,特別是主子之間的事情你可想過,老夫人為什么如此厭惡五姑娘呢?”
冬雪搖搖頭
鄭嬤嬤又問:“那你可知道五姑娘的生辰?”
冬雪又搖搖頭,五姑娘從不過生辰,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
“這府里沒有人敢提五姑娘的生辰,只因為五姑娘生辰便是老太爺的死忌”
冬雪一怔,忽然想起老太爺的忌辰拜祭,闔府上下只有五姑娘是不準參加的
鄭嬤嬤看著閃爍的燭光說:“當年蘭大姑娘跟沈家少爺因為三年無出和離,回到府里兩個月后才發現已懷身孕,報與沈家,沈老夫人卻說,誰知道是哪里來的野種?老太爺一怒之下,咯血暈倒,從此就落下這么一個病根五姑娘出生那天,下人們稟報老太爺,他只說一聲好,就忽然暈倒在地大家都說,是五姑娘克著老太爺……”
冬雪大吃一驚,刑克之事最是忌諱年少時,她家鄉有個女子新婚那日,婆婆死了,人人都道是她克死的,夫家當即休妻,此后家人鄰居都避著她,不到一個月,這女子就上吊自殺了
“……當時老夫人怕五姑娘不祥,把老太爺克死,叫我把她淹死……”
冬雪忍不住“啊”了一聲
燭火搖曳,鄭嬤嬤的臉色也是陰晴不定“……我當時心里不忍,拖拖拉拉著,只盼著老太爺能醒過來許是蒼天真聽到我的聲音,黃昏時,老太爺真的醒了過來,說想見五姑娘我抱著五姑娘過去時,老太爺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但是看到五姑娘,老太爺十分歡喜,說什么石之青美者碧也,特別給五姑娘取名叫阮碧,記得大老爺名下,又囑咐大老爺好好教養直到老夫人點了頭,老太爺這才撒手西去有老太爺臨終囑咐,五姑娘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老夫人和大老爺恨她奪走老太爺的命,又認定她是不祥之人,自然厭惡她”
冬雪默默地流下眼淚,她從前就發現老夫人對五姑娘特別苛刻,只道是她不喜歡五姑娘的性情,卻原來還有這么一樁前塵往事
鄭嬤嬤看著冬雪說:“若沒有干娘的拖拖拉拉,五姑娘的一條性命早就不保了,到如今,老夫人想起的時候,還三番五次責問我,是不是故意的?所以,冬雪,干娘不是心狠的人,只是怕老夫人遷怒于你,賣掉還是事小,到時候隨便找個事由將你送官,你便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可是,干娘,我心疼五姑娘呀”
鄭嬤嬤扶起她,說:“我知你心疼她,有老太爺的囑咐,她的性命無虞,如今她也大了,再過一年尋個親事,嫁過去,剩下的就看她手段了我看她如今的手段十分了得,連湯婆子這般奸滑都被她使的團團轉,你又何必擔心呢?你就放下她,安心過你自己日子,你也大了,改天我請老夫人給你找個管事的,以后雖不能大富大貴,也能衣食無憂”
冬雪眼眸低垂不吱一聲
鄭嬤嬤微微惱怒,又微微失望,松開手走到床邊坐下,說:“罷了罷了,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倒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來的,再怎么親厚也是隔著一層的”
“干娘”冬雪著急地嚷了一聲,“你怎么說這種話?在冬雪的心里,干娘比我親娘還親”
鄭嬤嬤冷笑,說:“你也別說這種漂亮話,若真是如此,怎么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
“干娘,我與五姑娘從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我如何能置她于不顧?”
“你不過是個小丫鬟,有什么能力顧她?”
“干娘”冬雪猶豫一會兒,低聲說,“我準備自贖”
鄭嬤嬤詫異地抬頭看著她“你哪里有銀兩贖身?”
“五姑娘托我藏起來的銀兩與首飾”
鄭嬤嬤眉頭微皺,問:“可是五姑娘給你出的主意?”
鄭嬤嬤又問:“你又沒家,自贖以后去哪里?”
“五姑娘說,讓我帶著銀兩去找蘭大姑娘”
“廣州路途遙遠,你連府門都很少出,如何去?”
“五姑娘說,讓我請標行(后世的鏢局)送我去,若是標行不行,就跟商隊一起走”
鄭嬤嬤搖頭說:“如何使得?路途遙遠,人心險惡,你又年輕貌美”
“五姑娘叫我著男裝抹黑了臉”
鄭嬤嬤十分詫異,五姑娘不過十三歲,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怎么好象十分了解外面,且有這么多的古怪想法?搖搖頭,說:“還是不行,一日還好,日子一久,難道瞧不出你是男是女?”
“五姑娘說了,如果你還說不行,就請干娘指條明路”
鄭嬤嬤愣住了,說:“她果真這么說的?”
鄭嬤嬤看著燭火微微出了一會兒神,說:“罷了罷了,我原先只道她藏起銀兩是怕被下人們搜刮了,卻原來她早預想的更遠如今看來,五姑娘當真與從前判若兩人了我自恃眼力,卻看不明白她我已經老了,所圖所想,無非是為你謀個好前程但你既然心意已定,將來如何,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原本二夫人娘家有支商隊,專門從廣州運貨到京城,只是若去求二夫人,難免她有想法,稟告老夫人也不一定我從前管著府里一些事務的時候,也認識外面幾個人,有個交好的老鄉,也是走商隊的,只是走的湖南,我去求他,帶你到湖南,再替你尋個穩妥的商隊帶到廣州,你看如何?”
冬雪欣喜,俯身拜下“多謝干娘”
“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
“干娘請講”
“蘭大姑娘再嫁的夫婿并不知道她有個女兒,你只能偷偷告訴她234zw”
“是,干娘”
鄭嬤嬤又囑咐冬雪一些事情,諸如蘭大姑娘夫家如何,蘭大姑娘性情如何……直到三更,這才睡下
第二天,鄭嬤嬤先出府去找老鄉。回味書庫(搜狐書庫)那老鄉如今已升為東家,自己不走商隊,不過手下的一支商隊,正準備著過兩天南下。聽鄭嬤嬤一說,拍著胸膛滿口答應。鄭嬤嬤喜孜孜地趕回府,剛到老夫人院門口,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從里面跑出來,差點跟她撞個滿懷。
鄭嬤嬤皺眉說:“慌里慌張的做什么?”
小丫鬟看清楚是她,忙行禮,說:“鄭媽媽回來的正好,老夫人這會兒發著火呢。”
鄭嬤嬤詫異地問:“為何發火?”
“媽媽去了就知道,老夫人讓我去請二姑娘,耽誤不得。”小丫鬟邊說邊跑遠了。
鄭嬤嬤越發奇怪,趕緊到正房,那守門的丫鬟看到她也是臉上一喜,說:“媽媽來的正好,曼云姐姐剛才還問起你呢。”邊說邊挑起簾子,讓鄭嬤嬤進去。
鄭嬤嬤到偏廳,只見四姑娘臉色蒼白滿臉淚痕地跪在地上,她的大丫鬟秋蘭也跪著。老夫人黑著臉坐在坑上,看著面前的小桌幾上擺著一雙鞋面裂開的鞋子。大丫鬟曼云侍立在一側,看到鄭嬤嬤,趕緊使了眼色。
鄭嬤嬤悄悄走近她,低聲問:“這是怎么了?”
曼云低聲說:“老夫人讓四姑娘做給東平侯老夫人的鞋子讓二姑娘給弄壞了。”
老夫人聽到聲音,回過頭看了鄭嬤嬤一眼,臉色稍霽。“這大清早,你跑出府去做啥了?”
“有個老鄉,許久未見了,昨晚想起,去見了一面,討了杯茶喝。”
老夫人語含雙關地說:“你倒是逍遙。”
話音剛落,小丫鬟進來說,二姑娘來了。
老夫人面色一沉,說:“讓她進來吧。”
二姑娘帶著春云進來,,看到跪在地上的四姑娘和秋蘭,先是怔了怔,看到板著臉的老夫人和裂開的鞋子,心里隱約明白怎么一回事,不慌不忙地向老夫人行了個禮,說:“祖母,喚綺兒來何事?”
老夫人冷冷地問:“你不知道我喚你來做什么嗎?”
二姑娘搖頭說:“綺兒不知。回味書庫(搜狐書庫)”
“當真不知?”
“不知。”
老夫人生氣,說:“好一個不知,那你就回自己的屋子里呆著,想清楚想明白了,再來跟我說。明日東平侯老夫人的壽誕你也不必去了,四丫頭陪著我去就是了。”
這是要禁足的意思,二姑娘愣住了。從小到大,她捉弄五姑娘多少回合,起初五姑娘也在老夫人面前哭過,但老夫人非但不責罵她,反而會把五姑娘說一通。怎么第一回捉弄四姑娘,就換了禁足的懲罰?二姑娘思索片刻,撲通跪下,委屈地說:“綺兒確實不知,還請祖母明示。”
老夫人見她死不認錯,氣不打一處,拿起桌幾上的鞋子一把扔在她面前的地上。“你且給我仔細看看這雙鞋子。”
二姑娘拿起鞋子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個遍,確實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孫女看了,卻還是不明白,請祖母明示。”
“好,好……咳咳。”老夫人氣的咳嗽起來,“你出息了……咳咳……”
鄭嬤嬤趕緊上前,輕輕地撫著她的背,低聲說:“怎么又忘記了?大夫說你要戒怒戒嗔的。”
曼云也趕緊端上茶水,老夫人喝了一口,咳嗽方才停歇。
一直跪著的四姑娘臉色慘白,磕著頭說:“求祖母消消氣,都是孫女的不是,沒有把鞋子收好。二姐姐她并不是有意的,只是摔的不是地方,正好割到鞋子……”
二姑娘扭頭看著四姑娘,詫異地問:“你說是我割壞鞋子?”
二姑娘這會兒方才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瞪著四姑娘說:“虛偽。”
“反了你。”老夫人一拍桌子,指著二姑娘說,“四丫頭替你遮掩,寧肯自己認錯,都不肯說是你弄壞了。你倒好,半點情不領,還罵她。”
旁邊的秋蘭沖著二姑娘磕頭說:“二姑娘,是我跟老夫人說的,你要是生氣,就罵我吧,別再罵四姑娘了,上回四姑娘在延平侯府門口吹了風,身體就一直不舒服……”
四姑娘高聲喝止:“秋蘭,休要胡說……”一時著急岔了氣,捂著嘴巴發出悶悶的咳嗽聲,臉色越發地蒼白,連青青血管都若隱若現。
“對不起,四姑娘,我實在忍不住了。”秋蘭抽泣著說,又沖著老夫人磕頭,“老夫人,你剛才問我四姑娘怎么得的病,這病便是在延平侯府門口吹了風得的。”
老夫人詫異,問:“四丫頭怎么會跑到延平侯府?”
“老夫人,事情是這樣子……”秋蘭便把四姑娘替二姑娘繡裙子、二姑娘假意感謝要帶四姑娘去延平侯府參加花會、實則卻是要捉弄她的事情說了一遍。老夫人聽著,臉色越發地陰沉,瞪著二姑娘。二姑娘心里暗叫不妙,這回估計糊弄不過去了?
秋蘭剛說完,外面小丫鬟進來說,大夫人來了。
老夫人冷笑一聲說:“她來的可真及時,許是我院子里也有她的耳目了。”
大夫人進來,看看跪著的幾個人,看看滿臉怒氣的老夫人。“母親消消氣,這兩丫頭哪里做的不對,讓我來處置就是了。”
老夫人冷冷地說:“我倒是忘記了,如今是你當著家,這兩個又都是你的閨女,是該由你來處置。我老太婆倒是橫插了一手。”
大夫人嚇一大跳,慌忙跪下,說:“兒媳惶恐,母親這話從何說起?兒媳若是有不對的地方,母親請明示。”
老夫人睨她一眼,說:“你哪里有不對的地方?做的實在是好,便是連我也得稱贊你了。”
這分明是反話,一屋的人全愣了,不明白二姑娘和四姑娘鬧著矛盾,怎么老夫人反而沖著大夫人開始發作了。大夫人心里隱約明白,裝著糊涂,說:“兒媳只是盡人子的本分,不敢妄求母親的稱贊。”
“說的真好。那你便來說說吧,做姐姐跑到別人家門口捉弄自家的妹妹,又跑到妹妹的房間里摔東西,這得如何處置?”
二姑娘也說:“是呀,祖母,綺兒雖然胡鬧了一點,也知道本分,怎么會干出這種欺凌妹妹、丟阮府臉面的事情呢?分明是有人想要陷害孫女,求祖母明查。”
四姑娘也伏在地上,淚流滿面,身子顫抖地說:“祖母,不是二姐姐故意的,是秋蘭想錯了。”
二姑娘厭惡地睨她一眼,在心里又罵了一聲“虛偽”。
老夫人表情陰郁地看著眾人一會兒,說:“我如今果然是老了,話都沒有人聽了,罷了,罷了,你們愛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四丫頭,你過來扶我進里屋去躺一躺。”
四姑娘趕緊從地上爬起,扶著老夫人往里屋走,曼云、鄭嬤嬤也跟著進去。偏廳里跪著的就剩下大夫人、二姑娘、春云、秋蘭。二姑娘狠狠地瞪秋蘭一眼,秋蘭嚇的身子一個抖嗦,身子往后退了退。
二姑娘跪了一會兒,沒有人來搭理,心里惱怒,霍然站了起來。
大夫人沖她使個眼色,低聲說:“跪下。”
二姑娘倔強地搖搖頭,一扭頭,帶著春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夫人又跪了一會兒,見沒有人搭理自己,也覺得無趣,站起來也走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二姑娘已經先回來了,吊兒郎當地躺在榻上嗑著瓜子。
大夫人皺眉說:“瞧瞧你,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嗎?”
二姑娘說:“娘,我也就在你這里放松一點,你就由著我吧。”
大夫人說:“我現在是太由著你了,讓你四處闖禍。等一會兒,你還是去老夫人院子里繼續跪著。”
二姑娘倔強地說:“不跪,那鞋子又不是我割破了,明明是小四栽贓。”
大夫人怔了怔,問:“真不是你弄的?”
二姑娘搖搖頭。
大夫人眉頭擰緊,啐了一口。“呸,那丫頭倒是跟她母親一個德性。”
二姑娘忿忿不平地說:“就是,陰險狡詐。”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娘,大表哥是不是還沒有娶親呀?”
“他兩條腿都廢了,誰家姑娘愿意嫁給她呀?只買了個妾擱在屋里。”
“娘,要不,把小四嫁給他吧?”
大夫人眼睛一亮,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說:“死丫頭,倒是提醒娘了。”
二姑娘得意地笑著。
“只是要把四丫頭嫁給她,先不說老夫人,你爹第一個就不答應……”
二姑娘一張俏臉頓時由晴轉陰。
“不過,換成五丫頭就沒有問題了,老夫人前一陣子還跟我說早點給她訂個親事。”
二姑娘不高興地搖頭說:“不好,不好,就把小四許給大表哥。”
大夫人戳她腦門一下,說:“別胡鬧,若是提出小四,你爹不答應,再提小五就不合適了。小四的婚事還不是由我說了算,你擔心什么?指定給她找個好歸宿。至于你大表哥,正好配小五。”越想越美,瞅著二姑娘說,“死丫頭有時候還真能想出點子,你舅舅前陣子還寫信給我,讓我留意一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合適的姑娘?眼前有個現成,我倒是忘記了。來,丫頭,幫我磨墨,我現在就給你舅舅寫信。”
二姑娘爽快地應了一聲,跳下榻,衣服上的瓜子殼紛紛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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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扶著老夫人在床上躺下,親手端著茶水喂她,神情恭順。回味書庫
老夫人瞅她一眼,感慨地說:“若是二丫頭有你一半的德性就好了。”
四姑娘心花怒放,面上卻越發地恭順謙卑,說:“二姐姐只是任性一點,并沒有什么壞心眼兒。”
老夫人說:“你也不用替她說話,她那德性,我心里清楚,就是讓她娘給寵壞了。”
四姑娘覺得自己不能再多說了,沉默著。
老夫人喝完茶,神情困倦地靠在枕頭上,說:“我乏了,四丫頭、曼云你們先下去了吧,阿瑤你陪我一會兒。”
四姑娘和曼云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鄭嬤嬤在床邊坐下,說:“你這是何苦?不過是兩個小輩鬧別扭,隨她們鬧騰去吧。”
老夫人睨她一眼,說:“你當我是為了這事?”
鄭嬤嬤怔了怔,問:“那是為了何事?”
老夫人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遞給鄭嬤嬤。
鄭嬤嬤小時候陪她上學,也認識了一些字,粗淺的都能看懂。信是揚州菱塘田莊的管事金福寫來的,說是大夫人新派來管事接了他的位置,卻沒有再給他安排差使,所以特別寫信給老夫人,求她恩典,給安排個出路。鄭嬤嬤心里一沉,菱塘田莊是阮家最大的一處田莊,金福是老夫人自娘家帶過來,原本是府里的管家,從前救老太爺的時候受過傷,跛了一足,派到田莊上當管事,已近二十個年頭。
“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她都沒有跟我商量一聲,就派了人過去。要不是金福寫信來,我還被蒙在谷里。”
鄭嬤嬤把信折好,斟酌著言詞說:“老夫人,這兩年你確實憊懶了,府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全是大夫人作的主,她如今翅膀硬了,也難怪生出想法。回味書庫(搜狐書庫)”
“阿瑤你說的是,確實是我的錯,太由著她了。”老夫人眉毛一挑,目光里露出幾分凌厲,“不過,她要是真認為自個兒的翅膀硬了,那就錯了。這翅膀是我給她的,我也能扳斷它。”
“老夫人說的是,到底你才是阮府的主人。”話是這么說,但是鄭嬤嬤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兩年府里老人都同她一樣,只領個虛銜兒在府里走動著,各院管事、大小管家都是大夫人安排的,老夫人要想重新管起家,可不容易。最重要的是老夫人沒有從前那精力了,而身邊又沒有個得力的助手。
許是起了興致,老夫人一掃剛才的困乏,精神抖擻地坐了起來,叫小丫鬟去請二夫人。
鄭嬤嬤知道她是想用二夫人來克制大夫人,必定有體己話要說,因此等二夫人過來,識趣地退了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
午時剛過,冬雪回來了,臉有喜色地說:“干娘,方才我去見過五姑娘了。”
鄭嬤嬤皺眉說:“你也太過大膽了,如今還沒有贖身呢,萬一惹惱了大夫人,不讓你贖身怎么辦?”
冬雪說:“干娘你放心,湯婆子和槐花都讓五姑娘支開了,守門的婆子我給了好處,也不會說出去的。”
鄭嬤嬤搖頭說:“這府里大大小小多少眼睛,你怎么可能全瞞過?別的不說,四姑娘肯定是知道的。罷了罷了,你還是早點贖了身,也免得我提心吊膽。”
冬雪見她不高興,收斂喜色,本來想說的一些話也縮回肚子里了。
鄭嬤嬤又說:“我已跟老鄉說好,就這兩天,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天我去跟老夫人說一聲。”
事情沒有定下來之前,冬雪滿心期待,可真定下來,想到離開呆了六年的阮府,特別是鄭嬤嬤,她又舍不得了,眼圈一下子紅了,巴巴地看著鄭嬤嬤說:“干娘,我……舍不得你。回味書庫”
鄭嬤嬤心里一軟,摸摸她的頭說:“傻丫頭,干娘也舍不得。不過,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干娘,我會回來了,到時候接你出府去養老。”
鄭嬤嬤只當她說好聽的安慰她,敷衍地說:“行,干娘等著你。”
冬雪拉住她的胳膊說:“干娘,我可不是說好聽的糊弄你,我真是要回來的。五姑娘說的,她會接我回來的。”
鄭嬤嬤詫異片刻,搖搖頭說:“她如今是有手段,但到底全無根基,又是個女兒家,保全自身就不錯了,說什么接你回來?你也是個傻的,也信了她。”
冬雪默然片刻說:“干娘,不知道為什么?如今五姑娘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特別相信。”
“真真是主人癡丫頭傻。”鄭嬤嬤嘴上這般說著,其實心里也隱隱覺得,阮碧不是說空話的人。心思百轉,忽然想到,要是阮碧能助老夫人,倒也不錯。可是老夫人對她成見極深,定是不會同意的。
兩天后,冬雪贖了身,隨商隊南下。
她這一走,最失落的莫過于茶妹,每天都跟阮碧來一句:“不知道冬雪姐姐這會兒走到哪里了?”
阮碧說:“這才三天,連泗州都沒有到呢,到她家鄉還得半個多月吧。”她跟冬雪并沒有跟茶妹說是去廣州,只說是回冬雪的老家湖南湘潭。
茶妹悵然片刻,說:“真羨慕冬雪姐姐。”
阮碧好奇,說:“你老家不是更近?等役期滿了,也可以回去。”
茶妹搖搖頭說:“回去做啥?連飯都吃不上,倒不如在府里,還能混個溫飽。”
阮碧默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外屋忽然傳來吧噠腳步聲,跟著槐花挑開簾子,挾著一股風走進屋子,嚷嚷著:“姑娘,羅大嫂子說了,紙筆墨是給少爺們備下的,一個姑娘家哪里用得著這么多紙墨。”說著,眼神灼灼地看著阮碧,滿是探究的味道。
羅大嫂子是管著各院給養的,是大夫人的心腹之一,她的態度通常也就是大夫人的態度。茶妹也看著阮碧,面帶探究。阮碧心里一沉,卻并不意外,這些管事婆子的嘴臉早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想到來的這么快。接下去,怕是很難再糊弄住槐花和湯婆子一時,只是不知道茶妹會如何呢?
此后,槐花漸漸地故態復萌,看著阮碧的眼神不再恭謹,侍候她更不經心,還常常指桑罵槐地擠兌她。阮碧不理不睬,對這種性情的人,她從前也沒有辦法。因為這種人只看著眼前的一點小利益,翻臉比翻書還快,跟她談長遠之計,跟她談風物長宜放眼量,都是對牛談琴。
茶妹雖有搖擺,但還算恭順,只是話比從前少了一點。
又過幾天,槐花越發地放肆,常常跑出去玩,大半天都人影不見。阮碧留意到她每日回來后,常常發怔。一日中午,茶妹拎著食盒要去廚房,槐花卻忽然站起來,搶了食盒說:“茶妹,以后打飯這活就由我干吧。”不待茶妹答應,她就跑了出去。
湯婆子皺眉說:“這小蹄子,指定又是想借機偷跑出去玩,真真倒霉,咱們這餐飯別想吃上了。”
不過這回,湯婆子猜錯了,槐花很快回來了,殷勤地把飯菜端到阮碧面前,臉上堆起笑容說:“姑娘請用膳。”
阮碧一時搞不清楚她的居心,淡淡地說:“且放著吧,我現在不餓。”
槐花說:“涼了就不好了,姑娘還是早點用吧。”
她如此的殷切,阮碧更加不敢吃了。想了想,挾起一口飯放進嘴里,假裝咀嚼了一會兒,說:“飯太干了,槐花給我倒杯水吧。”
槐花答應的很爽快,轉身就去倒水,阮碧趁機把飯吐在紙上,跟著又把飯碗里的飯撥了一點到紙上。槐花端著水回來,見飯下去小半碗,眼睛里掠過一絲喜色,說:“姑娘,慢點吃,水來了。”
阮碧一直留意她的神色,自然沒有放過她眼睛一閃而過的喜氣,心里警鐘長鳴,放下筷子說:“許是天氣熱了的緣故,胃口不開,我吃不下了。”
槐花也不再多說,收了飯菜出去。
阮碧站起來,把紙上的飯擱在床下,這房子有些老舊了,常有老鼠出沒。
黃昏,槐花又搶著去打飯,阮碧自然還是不敢吃,晚上餓的睡不著覺。第二天大早起來,看床下的飯已去大半,但并不見老鼠的尸體,心里稍微安心了一點。轉念一想,指不定藥性發作的慢,老鼠跑回洞里去死了,還是等上一陣子,這天氣熱了,要是老鼠死了,很快也就發臭了。
仍然不敢吃槐花端來的飯菜,每日只是弄出一點飯菜放在床下。又趁她不在的時候,叫茶妹出去買了糕點,藏在被子,餓了就啃幾口。如此幾天,餓的肌腸轆轆,渾身無力,還是沒有見到死老鼠,或者聞到尸體腐爛的氣味。
阮碧暗想,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了?這么一想,就很難再堅持下去了。
晚上,槐花送來飯菜,阮碧吃個凈光,好幾天未沾熱飯菜,胃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踏在榻上小憩,忽然聽到兩聲無力的吱吱,她疑惑地跳下榻,揭開床單,只見一只老鼠慢慢地爬到飯菜邊吃著,吃完后,又慢慢地爬走。
阮碧恍然大悟,若要一個人死的自然,慢性毒藥是上上之選。
可是,是誰想殺自己呢?
阮碧趕緊奔到馬桶邊,有手指扣著喉嚨,正癢癢欲吐,忽然想起,自己被軟禁著,沒有自由,又沒有后臺,這回是在吃食上下藥,槐花做的明顯,自己又謹慎小心這才躲過,如果下回再在茶水里下藥,豈不是防不勝防了?
穿越千年到這個時空,已有三個多月了,起初自己只是一味的逃避,無所作為。回味書庫被軟禁后才振作一點,但也只是想不被湯婆子等人欺負,想早日恢復自由,完全沒有從前在職場的殺伐果斷。說到底,都是自己的問題,身心都不愿意融入這個世界,所以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求得一時茍安。
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不但失去自由,便是性命也是堪憂。
想到這里,阮碧回到案邊坐下,思索片刻,仍然手指扣著喉嚨,把方才吃下的飯菜吐在漆盤里,用手絹蓋著。她餓了幾天,又吐到酸水都出來,人很虛弱,不過因為心里憋著一股勁,倒也沒有癱軟了。到衣柜里,找出兩條披帛,一條汗巾擱在床上,然后拿著磁枕,到門邊低聲說:“槐花,你進來。”
很快地,槐花進來,阮碧不待她站定,用磁枕狠狠地扎在她后腦勺。
槐花暈倒在地,阮碧拿過披帛把她捆個結實,又用汗巾塞了她的嘴巴,這才用茶壺里的冷水潑她。
槐花悠悠醒過來,起先還有點迷糊,及待看清楚自己手腳被捆,駭然失色,拼命地扭動身子,嘴巴里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阮碧摸過案上的裁紙刀,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拿刀片在她臉上比劃著,槐花嚇的渾身發抖,又不敢亂動,只是圓睜著眼睛害怕地看著阮碧。
“好好看看,這是你今晚給我端來的飯菜。”阮碧揭開漆盤上的手絹,指著嘔吐物說。
槐花本來還心存僥幸,聽她這么一說,臉又白了三分,眼神里添了求饒之色。
“你說我該怎么處置你呢?”阮碧漫不經心地晃動著刀片,在她臉上拉開一道長口子,鮮血即刻滲出,凝結成珠,落到地上。回味書庫“你說一刀一刀把你臉上的肉割下來可好?”
槐花渾身顫抖,眼淚滾滾,拼命地搖著頭。
“那這樣子可好?”阮碧邊說,邊一刀戳在她小腿上。
槐花疼的冷汗涔涔,拼命地搖著頭。
阮碧見再下去,她快要崩潰了,于是拔刀出來,說:“我可以饒了你,但你必須告訴是誰指使你。”
槐花使勁地地點著頭,她平時雖然囂張,那是覺得阮碧不得勢,受了欺負也無人撐腰,如今見識了她的狠戾,膽都嚇破了,只愿她趕緊放了自己,不要說供出主使,便是供出爹娘都干了。
“我現在取出汗巾,不過你要是敢叫一聲,我就扎一刀,叫兩聲,我就扎兩刀,聽明白了嗎?”
槐花又猛點頭,阮碧這才取出她嘴巴里塞著的汗布,她顫聲求饒:“姑娘……饒命。”
阮碧轉動著刀片說:“饒不饒,得看你交待的是否清楚明白。”
槐花看著雪白的刀片,語無倫次地說,“姑娘,不關槐花的事,都是那個老虔婆指使的,是她讓我把藥下在姑娘的飯菜里的……”
阮碧皺眉打斷她:“哪個老虔婆?姓啥叫啥,哪個院子的?”
槐花搖搖頭說:“她自個兒說她姓孫,卻不知道她是哪個院子的。”
“她許你什么好處?”
槐花猶豫片刻,身子往后縮了縮,聲音低的不能再低地說:“她給我十兩銀子,又說事成之后,調過到三姑娘院子里差。”
“那她給你的是什么藥?”
“她說這藥不會害死人的,只是會讓姑娘病一回。回味書庫”見阮碧沉著臉,以為她不信,槐花趕緊說,“姑娘,槐花說的都是實話,不敢欺瞞姑娘。姑娘是主子,槐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傷害姑娘呀,這可是要送官府砍頭的。”
阮碧冷笑一聲,說:“如此說來,你如今做的事情不叫傷害,倒是好心好意了?”
槐花低下頭,不敢看她,只是不停地說:“姑娘,槐花錯了,饒過我這一回吧。”
阮碧想了想,指著漆盤里的嘔吐物說:“你把這些吃下,我便饒了你。”
槐花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下意識地搖搖頭。阮碧懶的跟她多話,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迫使她后仰,抓起嘔吐物往她嘴里塞。槐花拼命掙扎,但畢竟被捆著,拗不過阮碧,嘔吐物漸漸地滑進肚子,她又是害怕又是惡心,如一灘爛泥軟在地上。
阮碧松開她,用手絹擦擦手,說:“如今你性命如何,就要看這藥效了。”
槐花伏在地上,嗚嗚地哭著。
“那孫嬤嬤給你的藥,你擱在哪里?”
“在……我荷……包里。”
阮碧從她荷包里取出一小包粉末狀的褐色藥物,湊到鼻子邊聞了聞,氣味微腥,心想,怪不得要放在菜里,擱在茶水里那是太過明顯了。
“那孫嬤嬤可有沒有跟你說,這藥多久見效?”
槐花抽泣著說:“說是最快三日,最慢五日。”
阮碧算算日子,說:“那好,明天你便去跟她說,我生病了。”邊說邊給槐花解了綁,手里依然抓著裁紙刀。槐花十七歲,從小干粗活,身子強壯,萬一動起手來,空手她可打不過她。
不過她多慮了,槐花畢竟只是一個十七歲的丫頭,罵街和使潑撒賴是能手,真碰到阮碧這種直接拿刀放血的貨色,膽都嚇破了。如今阮碧目光一轉,她就腿腳打顫,哪里還敢跟她動手。
“你出去吧,叫茶妹進來。”
槐花一聽,如獲大釋,趕緊轉身跑了。
一會兒,茶妹怯怯地走了進來,隔著一點距離,怯怯地看著阮碧,問:“姑娘叫我有事?”
阮碧從隨身荷包里摸出二百文遞給茶妹,說:“你去廚房里給我弄盤點心,我方才吃的全吐出來,如今餓的慌。”
茶妹應了一聲,上前一步接過錢,又急急地后退,逃一般地出了屋子。看她模樣,多半剛才聽到里屋的一些動靜。阮碧本來也就沒想瞞著她和湯婆子,俗話說賞善罰惡,恩威并行,一味好言好語是鎮不住她們的。
阮碧又叫進湯婆子,請她坐下。
湯婆子平色如常,卻不敢象平常那樣大喇喇地坐著,屁股只挨著錦杌的半邊,恭敬地問:“姑娘喚我何事?”
“府時可有一個孫嬤嬤?”
湯婆子想了想,說:“府里有兩個孫嬤嬤,一個是二夫人陪嫁媽媽,另一個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不知姑娘問的是哪一個孫嬤嬤?”
阮碧想起方才槐花提到三姑娘,心想難道是二夫人的陪嫁,那她是為了什么要害自己?“湯婆婆,我有一事相詢,你若肯說,便直說,若是不想說,也隨你。”
湯婆子說:“姑娘請問,老婆子不敢隱瞞。”
阮碧問:“你可曾聽說過,我與二夫人、三姑娘有過節?”
“不曾。”湯婆子毫不猶豫地說,“姑娘從前的性子最是柔和,與人為善,從不交惡。”
阮碧笑,說:“婆婆何必說漂亮話呢?我從前的性子我不清楚嗎?哪里是什么柔和,懦弱怕事而已。”
湯婆子有點尷尬,說:“不是婆子說好聽的,從前姑娘年紀小,做事愛退讓,是好事兒,如今姑娘大了,懂得進退分寸,更是好事兒。”
“婆婆的嘴巴真巧。”阮碧把玩著手邊的裁紙刀問,“那你說,我方才處置槐花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呢?”
“槐花那小賤人,姑娘早該處置她了,真真是個黑心秧子,連主子都敢害,還是姑娘心善,留著她一條小命,依老婆子之見,姑娘該報了大夫人,直接送官府。”湯婆子本就憎恨槐花,此時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時。
阮碧涼涼地笑了起來,說:“這不是給婆婆你留的機會嗎?”
湯婆子心里一怵,方才她在屋外偷聽到一二,正想著明天去告訴大夫人。除去槐花同時又有討好大夫人,一舉兩得。大夫人與二夫人從前爭過阮府的當家之職,素來有嫌隙,聽到這個消息必定歡喜,少不得一筆賞錢。
猶豫一會兒,湯婆子說:“姑娘未曾吩咐,老婆子哪敢擅作主張?”
阮碧斜睨她一眼,問:“那婆婆是要聽我的吩咐了?”
湯婆子明白她言下之意,趕緊表態:“老婆子是來侍候姑娘,自然聽姑娘的。”
“好,湯婆婆,如今這蓼園東廂,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你且放心,這領賞的機會我留著給你,只是你須得等上幾日,讓我看看這藥究竟有何效果?又是何人在背后主使?”
夜多夢長,湯婆子有點不情愿,但看著阮碧手里把玩的裁紙刀,又想起她方才的手段,心生忌憚,點點頭說:“一切聽姑娘吩咐。”
說:“婆婆,自打我被軟禁,也只有你待我最好,我記著你的好。”
她很少說這類話,又說的情深意切。湯婆子放下心來,心里那點不情愿也消失了。
這一夜,蓼園東廂房個個都不曾安眠。回味書庫
槐花的傷不嚴重,但是著實嚇壞了,閉上眼睛便是阮碧拿著刀片漫不經心地晃動著。
茶妹是又驚又怕,慶幸自己沒有跟槐花走近。又覺得五姑娘著實可怕,自己以后一定要小心侍候。
湯婆子則輾轉反側,究竟是偷偷去告訴大夫人,還是聽從阮碧的吩咐。想到那白花花的賞錢,恨不得馬上從床上爬起去見大夫人。隨即想到阮碧面上帶笑手里晃刀的模樣,又覺得這個五姑娘實在莫測高深,自己要是得罪了她,她將來不得勢還好,若是得了勢,指不定拿刀割的就是自己的臉。這么一想,那領賞錢的心就淡了。
至于阮碧,是餓的睡不著,茶妹從廚房里弄來的那盤點心,她吃了一半留著一半以備萬一。而且明日開始要裝病,餓著,不用裝也有三分病色了。當然,她也想過這忽如其來的下毒事件,只是她并沒有繼承原主的記憶,穿越后對府里的人事也只是略有了解,實在想不明白是誰要加害自己,又是為何要加害自己。
第二天大早,槐花眼圈青青、臉色焦黃地走進里屋,怯怯地說:“姑娘,我這就去找孫嬤嬤。”
阮碧見她惶惶如喪家之犬,怕孫嬤嬤見到生出疑心,便和顏悅色地說:“吃過早飯再去也不遲。”
槐花那里吃的下,又害怕阮碧,硬著頭皮吃了一個饅頭。
阮碧擔心她害怕過度,舉止失常,又好聲好色地說:“槐花,我知你并無害我之心,只是一時糊涂,你且放心,找到主使,我便饒了你。”
槐花精神一振,感激地說:“姑娘明鑒,槐花確實不曾想過加害姑娘。”
,又叫茶妹給她勻了臉,這才放她出東廂房。
槐花前腳剛走,阮碧又叫進湯婆子,給她五百文賞錢,說:“你且跟著她,看她跟何人見面,若是她要跑,你便揪她回來。”
湯婆子滿口答應,也出了東廂房。
阮碧把茶妹支開,把昨天收繳來的藥粉勻出一點,仍然包好,把它藏到槐花的枕頭底下。
過了一個半時辰,臨近中午,湯婆子揪著槐花回來了,說:“姑娘猜的沒有錯,這小蹄子果然想跑。回味書庫”
槐花撲通一聲跪下,哭著說:“姑娘,槐花沒有想跑,只是想回去看看爹娘。”
湯婆子說:“我呸,你爹娘都在郊外的莊子里,來回得一天,你還說不是想跑?”
槐花無言以對,只是大聲地哭著,一臉眼淚鼻涕。
阮碧著實無語,平時看她很橫,卻原來是個欺軟怕硬、色厲內荏之徒。想想還得穩住她,于是柔聲說:“槐花,你不用怕,等事情結了,我去稟過大夫人,準你幾日假,你再去見你爹娘也不遲。”
槐花已經嚇傻了,也不想想阮碧如何稟告大夫人,抽著鼻涕點點頭。
“槐花,你見到孫嬤嬤沒?”
槐花還沒有回答,湯婆子搶著說:“鬼影也不曾見一個,這小蹄子就在花院里瞎轉。姑娘,什么孫嬤嬤,多半是她編出來騙你的,這小蹄子自個兒黑了心想害姑娘。”
槐花連迭搖頭說:“不是,不是,真是有孫嬤嬤。”
沒有見到孫嬤嬤,阮碧并不意外,想了想,對湯婆子說:“婆婆,麻煩你去稟告夫人和老夫人一聲,就說我病的厲害。”
湯婆子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阮碧又叫住她:“婆婆,勿要忘記我昨晚說的話。”
她說這話口氣平常,但是湯婆子立刻想起她拿刀模樣,心里發怵,自然聽出一絲威脅的味道,胡亂地點點頭,走了出去。阮碧看著一臉眼淚鼻涕的槐花,站起來,伸手拉起她,拿過手絹替她抹干凈,說:“別哭了,回房好好歇著。”
槐花見她一直和顏悅色,以為她真不怪罪自己,心里又安定幾分。昨晚又驚又怕,一宿沒睡,今天又在花園里轉了好幾圈,十分倦怠,只是心里害怕,怎么也睡不著,回到耳房后只是躺下。
茶妹去廚房取了午膳,阮碧把飯菜吃下,仍然用手指扣著喉嚨催,吐到唾壺里(后世的痰盂),把藥粉灑進去,見化掉后,用蓋子蓋好。然后到床上躺著,她餓了幾天,昨天吐了,今天又吐了,不用裝也是一臉的懨懨病色。
昏昏欲睡時,聽得外屋有腳步聲傳來,跟著湯婆子的聲音響起:“姑娘,老夫人院子里的鄭嬤嬤來看你了。回味書庫”
阮碧一怔,沖茶妹使一個眼色,然后閉上眼睛。
茶妹走到門邊,低聲說:“姑娘方才吐了,這會兒在床上瞇著。”
鄭嬤嬤低聲問:“怎么吐了?是吃壞了東西?還是著了涼?”
“不知,昨晚便吐過一回。”
阮碧聽到腳步聲說話聲都越來越近,于是一心一意裝出虛弱模樣。一會兒,有只手搭在額頭上,跟著聽到鄭嬤嬤小聲地叫著:“五姑娘,五姑娘……”
阮碧緩緩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鄭媽媽……你……來了。”
鄭嬤嬤見她臉色慘白,嘴唇干涸,兩眼無神,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惡心的氣味,果然是病的不輕,皺眉瞪湯婆子一眼,說:“怎么病成這樣子才來稟告?若是五姑娘有個好歹,你們如何擔當得起?”
阮碧連忙說:“不怪……她們,是我不準的,原以來……只是小事,睡一覺就好……不曾想到反而更厲害了。”說幾個字便喘一口氣。
鄭嬤嬤心生不忍,拍拍她的手說:“你好好歇著,別說話了。”轉頭問湯婆子,“可曾報過大夫人?”
湯婆子說:“方才先去大夫人院子里的,她正用午膳,小丫鬟不肯稟告,我只好叫她們轉告一聲。”
鄭嬤嬤皺眉說:“你再去大夫人院子里一趟,稟告她一聲,讓她派人去請個郎中過來。”
湯婆子應了一聲出去,一會兒回來,說:“小丫鬟說大夫人這會兒午覺,讓我晚點再去。”
鄭嬤嬤看看虛弱無力的阮碧,心里一陣怒火燃燒,說:“你們守好五姑娘,我去稟過大夫人。”
她一走,阮碧問湯婆子:“怎么是鄭媽媽過來?”
湯婆子說:“方才我去老夫人院子,小丫鬟也是不肯通稟,說是老夫人在用午膳,若是沒有急事,不好打擾。正巧鄭嬤嬤出來,見我便過來詢問,我說五姑娘病了,她進去稟告老夫人后,老夫人派她過來看看。”
鄭嬤嬤很快回來了,跟著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大夫人的大丫鬟寶珍,她看了阮碧一眼,又轉身走了。過了兩刻鐘,寶珍帶著一個年輕郎中過來。郎中望聞問切一番后,看著阮碧,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寶珍問:“徐郎中,五姑娘得的是什么病?”
徐郎中看著阮碧,含糊地說:“姑娘并無大礙,正常飲食即好。”
其他人一時沒有聽明白,但阮碧聽明白,郎中的意思是沒有病,只是餓了。不由仔細看他一眼,心想,他年紀輕輕,倒還是有點功力。
鄭嬤嬤在旁邊小聲地提醒:“姑娘方才吐了,郎中可要看一看?”
“也好。”
茶妹把床底下擱著的唾壺端過來,揭開蓋子,頓時一股怪味散發出來。郎中聞到這怪味,臉色一變,拿過唾壺,嗅了嗅,又仔細看了看。鄭嬤嬤見他神色凝重,問:“郎中,可有什么不妥之處?”
“姑娘吃食里似是被人下了藥。”
“什么藥?”
“聞這氣味,似是鉤吻花粉。”
鄭嬤嬤又問:“有何功效?”
徐郎中猶豫著說:“常服之,昏眩,肌肉松弛無力,共濟失調,四肢冰冷,直至昏睡而死。”
這是取人性命的毒藥,一干人等紛紛變色,包括阮碧。
忽聽門外一聲嚎叫,跟著槐花奔了進來,跪在徐郎中面前磕頭說:“郎中救我,郎中救我。”
鄭嬤嬤皺眉,叱她:“這是做什么?沒頭沒腦的。”
槐花只是磕頭:“郎中救我。”
阮碧趕緊沖湯婆子使個眼色。湯婆子上前一步,揪住槐花往外面拖,說:“作死的小蹄子,郎中是給姑娘來看病的,你好好的大呼小叫作什么?”
槐花大叫:“我不好,我也吃了藥,郎中救我。”
鄭嬤嬤意識到事情蹊蹺,上前一巴掌把槐花的聲音打沒了,沖一旁傻站著在茶妹說:“還不幫忙把人拉下去。”
茶妹連忙上去,連拖帶拽,把槐花拉出房間,槐花起初還大叫小怪,忽然就沒有了聲息,多半嘴巴被塞住了。
鄭嬤嬤若有所思地看了阮碧一眼,對徐郎中說:“郎中,再看看我家五姑娘吧。”
徐郎中也擔心剛才可能診斷不夠仔細,一聽這話,正合心意。又拿起阮碧的手腕把脈,一會兒說:“有輕微中毒,卻也不礙事,我開點解毒的。”
“那就請郎中開個藥方。”
徐郎中當即走到案邊坐下,刷刷開了一劑藥方,鄭嬤嬤接過藥方,對寶珍說:“你送郎中出去,我去回稟老夫人。”
能做到大丫鬟都是聰明人,寶珍方才已看出此事另有玄機,也正想著趕緊稟告大夫人,點點頭,帶著徐郎中急沖沖地走了。鄭嬤嬤看著阮碧一會兒,問:“姑娘早就知道飯菜里被人嚇了藥吧?”
阮碧反問:“鄭媽媽準備如此稟告老夫人嗎?”
鄭嬤嬤默然片刻,揚揚手里的藥方,說:“方才郎中說了,姑娘輕微中毒。”
阮碧微笑著說:“多謝媽媽。”頓了頓問,“媽媽可知道有誰會害我?”
鄭嬤嬤搖頭說:“我也正納悶,你不過一個無足輕重的姑娘,怎么會有人加害于你?”
阮碧一時分辨不出她是真不知道,還是扯了謊,默然不語。
鄭嬤嬤雖有心想再說幾句,到底跟她交情還淺,只得作罷,揚揚手里的藥方說:“我這就叫人去抓藥,也順便稟告老夫人。”
她前腳剛走,湯婆子后腳進來,知道自己的賞錢已經泡湯,頗有點不高興,說:“姑娘怎的言而無信?”
阮碧厭煩,冷笑一聲,說:“婆婆有空惦記著賞錢?不如想想說詞,呆會兒在大夫人和老夫人面前如何開脫自己吧。”
湯婆子一驚,忽的想起,府里最容不得奴大欺主,何況這回還是下毒謀害主子性命。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說:“姑娘,老婆子一慣忠心耿耿,從不曾想過加害姑娘,呆會兒姑娘可要為我說句好話。”
阮碧意味深長地說:“婆婆,你放心,幫著我的人,我自然也幫她。”
湯婆子聽出她的言外之意,還要說什么。
外面已傳來雜沓腳步聲,跟著有人拍門,嚷嚷著:“快開門,老夫人和大夫人來了。”
湯婆子開了門,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涌進東廂房,當首的自然就是老夫人,緊隨其后的是大夫人。回味書庫
阮碧掙扎著想要下床行禮,鄭嬤嬤快步上前按住她,說:“姑娘病成這樣子,就不必起來了,都是骨肉至親,不差這么一個禮。”
老夫人見她形銷骨立,雖說愛不起來,卻也看著可憐,難得的好聲好色。“可憐見的,這好好的姑娘都人不象人了。你且好好歇著,祖母定會替你查個水落石出。”
阮碧還是勉強行了個半禮,喘著氣說:“都是孫女……無用,讓祖母操心了。”
老夫人罷罷手,示意她別說話了。
阮碧也樂的不說話,反正這回的主角不是自己,旁觀更容易看清楚事情的脈絡。
小丫鬟們搬來椅子,老夫人坐下,眼神凌厲地掃過眾人,問:“侍候五姑娘的奴才呢?”
湯婆子和茶妹趕緊上前跪下。
“說,好好的姑娘怎么讓你們侍候成這般模樣了?”
茶妹本來就膽小嘴拙,伏在地上,嚇的說不出話來。湯婆子也是心驚膽顫,好在年紀大經歷多,還穩得住,斟酌言詞,說:“老夫人,多怪老奴粗心大意,沒有看出槐花這小丫頭包藏禍心,讓她加害了姑娘。”
“誰是槐花?”
“槐花原是姑娘屋里管著梳洗的,前幾天搶著要幫姑娘取飯,我當時瞅著蹊蹺,卻也沒有多想,沒有想她一心一意要謀害姑娘的性命……”
“她人呢?”
“方才已讓老奴捆起來了,如今在耳房里。”
老夫人使了一個眼色,有兩三健壯仆婦便往耳房走去,一會兒拎著被捆的結實、嘴巴里塞著汗巾的槐花過來,把她按在老夫人面前。槐花滿臉惶恐,拼命地磕著頭。另有一個健仆稍晚進來,把鉤吻花粉包遞上,說:“老夫人,這是她藏在枕頭低下。”
老夫人接過,嗅了嗅,說:“取了她嘴巴里的汗巾。”
汗巾一取出,槐花語無倫次地嚷嚷著:“老夫人饒命,老夫人饒命,我沒有想過害姑娘,都是那個孫嬤嬤騙我,不關我的事,老夫人饒命呀……”
老夫人厲聲問:“哪個孫嬤嬤?哪個院子的?”
“我不知道。回味書庫”槐花搖頭,抽泣著說,“她只說她姓孫,是她騙我的,說這藥不會害人,只是讓姑娘生回病,老夫人,我真沒有想過害姑娘的,就是借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害姑娘呀……”
老夫人冷哼一聲說:“刁奴,明知道這藥會讓姑娘生回病,你還下藥,還說不是害姑娘?”
槐花語塞,只是反復地說:“老夫人,槐花真沒有想過要害姑娘,都是那老虔婆騙我,老夫人,槐花從來沒有想過害姑娘呀。”
“你老實說,那孫嬤嬤許你什么好處?”
“她給十兩銀子,她還說……事后之后,調我去三姑娘院子里當差。”
旁邊的大夫人眉頭一挑。“她當真這么說的?”
槐花用力點點頭。
大夫人湊近老夫人身邊,低聲說:“弟妹屋里確實有個姓孫的嬤嬤,是她陪房。”
老夫人說:“來人,去請二夫人還有孫嬤嬤。”
有小丫鬟應聲而去。
一會兒,二夫人和孫嬤嬤匆匆趕來。
老夫人指著孫嬤嬤對槐花說:“刁奴,你仔細看看,可是她?”
槐花看了看,搖搖頭說:“比這位媽媽要年輕些。”
二夫人在路上已經從小丫鬟嘴里聽說一二,說:“母親,既然是有心害人,要不遮頭掩臉,要不嫁禍別人,又怎么會自曝真實身份呢?不如,把嬤嬤們都叫來,讓她一一指認吧。”
老夫人點點頭說:“沒錯。”
當即派出幾個小丫鬟分頭通知,一會兒,來了三十多個嬤嬤,屋里站不過,都站在東廂房前面的院子里。大夫人帶著槐花出去認人,二夫人也跟著出去看。半盞茶功夫,大夫人帶著槐花回來,沖老夫人搖了搖頭,說:“都說不是,可咱們府里就這么些嬤嬤。”
后腳跟著進來的二夫人說:“指不定是這個刁奴編出來騙咱們的。”
槐花嚇一大跳,撲通跪下,不停地磕頭,說:“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槐花沒有騙你們,真的有個叫孫嬤嬤的,真的有……”
“行了。回味書庫”二夫人打斷她,“咱們府里的嬤嬤全在這里了,你方才都見過,你還是老實交待,是誰指使你下的毒,又是誰教你說這番謊言嫁禍三姑娘的。”
槐花無言以對,只是反復地說:“真的有孫嬤嬤,真的有,是她要我下藥的,我沒有說謊……”
二夫人厭煩地撇過頭,對老夫人說:“母親,我看這刁奴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把她送官府吧。”
猶如五雷轟頂,槐花僵在地上,滿臉不敢相信。
大夫人皺眉說:“弟妹,不著急送官府吧。這事不問個清楚明白,終究是個禍根。”
二夫人說:“嫂子要從哪里問起?她一口咬定是什么嬤嬤,咱們府里又變不出活人來。”
大夫人說:“許是有什么外人冒名進來,咱們還是細細查訪一下吧……”
二夫人笑著打斷:“咱們阮府幾時成了菜市,隨便個人都能進來?嫂子想要包庇她,也不必編出這等可笑理由。”
大夫人皺眉,說:“弟妹說的好生奇怪,我作什么要包庇她?”
二夫人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她不是你陪房許寶樹的女兒嗎?”
老夫人怔了怔,說:“怎么,還是個家生奴才?”
大夫人點點頭,說:“確實是我陪房許寶樹的女兒,從小在外院干粗活的,是個缺心眼的丫頭,我瞅她沒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害五丫頭,指定是有人指使,不查個清楚,就這么送了官,豈不是便宜躲在后面的奸滑奴才?”
老夫人說:“去把她老子和老娘叫過來。”
大夫人說:“她老子和老娘在近郊的田莊當差。”
老夫人又問:“當的什么差?”
大夫人猶豫一會兒說:“管事。”
房間里有短暫的沉默,片刻,老夫人瞪大夫人一眼說:“你這個家當得可真好。來人,把這個以下犯上的刁奴給我送官府去。”
剛才一番對話,槐花以為大夫人有意保自己,連忙撲上前抱住她的腿說:“大夫人救我,大夫人救我……”
大夫人心里煩躁,被二夫人夾槍帶棍地這么一說,老夫人都懷疑她了,槐花這一撲不是坐實了?一腳踢在槐花的胸口說:“下賤東西,做出這種毒害主子的事情,還敢求饒?你以為我要救你,我只是不想看事情不清不楚地結了,白白便宜了一些包藏禍心的小人。”
槐花被踢倒地上,撫著胸口,半天緩不過氣來。
阮碧心生不忍,卻又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若她不是貪婪又愚蠢,何至于此?
大夫人甩甩手絹,壓下心里的煩躁,說:“母親,不如先將她關在柴房里,等大老爺放班回來再說吧。”
“便是大哥回來,難道還能查出個子虛烏有的孫嬤嬤?嫂子怎么就不愿意送她去官府呢?”
大夫人不快地針鋒相對:“弟妹怎么就這么著急送她去官府呢?”
二夫人說:“事情關系著三丫頭,我能不急嗎?若是這回關系二姑娘,我怕嫂子比我還急吧。”
大夫人說:“我不送她去官府,正是為了查個水落石出。”
二夫人說:“卻不知道嫂子的辦案能力比衙門還強了。”
老夫人皺眉說:“行了,別吵了。來人,把這下賤奴才送去官府。”
大夫人輕喊一聲:“母親……”
老夫人瞪她一眼說:“你還想說什么?看看你當的好家。”
大夫人委屈地說:“母親何出此言?媳婦不明白。”
“我問你,我叫你找幾個穩妥的侍候五丫頭,你又是怎么安排的?看看……”老夫人指指跪著的湯婆子、茶妹、槐花,“不是老的,便是歪瓜劣棗的,還有個謀害主子的黑心秧子,五丫頭礙著你什么事,你就這么不待見她?她要是有個好歹,你讓我將來有何面目見老太爺?”
大夫人又驚又氣,看著老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又說:“我原本覺得你是個穩妥細心的,這才放心將整個阮府交給你,先前二丫頭欺侮四丫頭,我也只當是姐妹間鬧別扭,如今連這種謀害主子性命的事情都鬧出來了,你說你,究竟是怎么當的家?”
阮碧終于聽出一點味道了。
大夫人心里暗想,果然不出所料,這臟水原是要潑向自己的。想要據理相爭,又一時找不到言詞,只得僵立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老夫人不再理她,目光掃過眾人的臉,厲聲說:“怎么我的話都沒有人聽了嗎?”
兩三個健婦一哄而上,揪著槐花走了。
阮碧聽著槐花的哭喊聲漸漸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夫人又看著湯婆子和茶妹說:“把這兩個奴才也趕出府去。”
茶妹和湯婆子嚇的癱軟地上。
阮碧趕緊求情:“祖母,她們與槐花向來疏遠,行事也大不相同,侍候我一直盡心盡力。雖說她們有失察之責,卻也罪不至此。還請祖母念在她們盡心盡力侍候我的份上,饒了她們這回。”
她是事主,老夫人樂意給她這個面子,說:“既然五丫頭求情,我就饒過你們這一回,小的繼續留下來服侍五丫頭,老的原本從那里來的,仍回那里去。”
茶妹和湯婆子磕頭答應。
老夫人又拉著阮碧的手說:“呆會兒,從我院子里給你撥兩丫鬟過來,你好好養病,每日的早晚請安就暫時不用了。”
說:“是,祖母。”
老夫人又叮嚀幾句,帶著曼云和鄭嬤嬤走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帶著各自的丫鬟婆子走了。方才還是濟濟一屋的蓼園東廂房頃刻間冷清下來,只剩下地上跪著的湯婆子、茶妹,還有床上躺著的阮碧。
湯婆子向阮碧恭敬地磕了一個頭說:“多謝五姑娘救命之恩,也恭喜五姑娘。”
恭喜,阮碧嘲弄地笑了起來,作為一枚棋子,差點被奪去性命,得到的補償是恢復自由,這事值得恭喜嗎?如果沒有估錯,這一回的下毒事件不是針對她,表面是針對槐花的,最終矛頭對準的是大夫人。但那毒藥卻也是真實的,如果她沒有及時發現,如果她因此而陣亡,大概換來的也只是一句“天見憐的”。
不論這次幕后主使是老夫人、二夫人還是其他姨娘,總而言之,在她們的心目里,阮碧是可以隨時被犧牲掉的那個。這一刻,阮碧替原主感到難過、憤怒、憋屈,這就是她的家人,輕視她踐踏她還不夠,還準備隨時拿她這條命去換取利益。
不要緊,我會替你討回一切的。
阮碧在心里暗暗發誓。
天光微熹,透過窗紗,一片淺淺的灰白。回味書庫
秀芝端著洗臉水進來,擰干毛巾,遞給打著哈欠的阮碧,說:“其實姑娘不必早起的,老夫人都說了,姑娘養好病之前,免去早晚請安。”
阮碧一邊抹臉一邊說:“早晚請安是為人子孫的本份,哪能因為一點小病小災就廢了?祖母愛憐我,我更應該盡人子本份。”
“姑娘真有孝心,是秀芝不懂事,姑娘別把我的渾話放在心上。”秀芝吐吐舌頭,接過毛巾放回木盆里,拿起梳子,細心地梳理著她的頭發。,在鏡子里瞟了秀芝一眼。
秀芝原本是在老夫人院子里當差的,管著器皿茶具的二等丫鬟,說起來也算是老夫人貼身丫鬟之一了。不知道為什么老夫人把她撥到這里,而這丫鬟一來,就表現得事事以她為主,究竟是本性如此,還是另有企圖,在沒有弄清楚之前,阮碧只能多說些漂亮話。
冬雪去廣州之前,提過原主的身世,也提過老夫人憎惡她。所以在阮碧看來,老夫人之所以免她晨昏定省,固然是為她身體考慮,更主要原因是不想見到她。可她并不想遂她的意。她要讓她慢慢習慣她的存在,直至最后完全接納她。她也不喜歡老夫人,但要想在這府里好好活著,需要找個大靠山,比較一下老夫人和大夫人,她還是覺得老夫人更妥當點。這也是無奈之選。
“姑娘,梳好了,秀芝手拙,姑娘別怪。”
阮碧瞅瞅鏡子里兩個不太對稱的雙髻,說:“沒事,時辰不早了,咱們走吧。”
秀芝從前不管梳洗,所以盤發手藝比冬雪差多了。不過為人要比冬雪活潑,年齡也只有十五,許是剛進府二年,還沒有徹頭徹尾的奴才氣息,這是阮碧最喜歡的一點。若是她誠心以她為主,倒也不錯。
阮碧邊想著,邊沿著抄手游廊往老夫子住的正屋走去。回味書庫這是她被軟禁一個多月后第一次踏出蓼園,那時是仲春,繁花盛放,如今都已零落,只剩下幾朵花孤零零地點綴在綠樹青草之間。
請安與從前沒有多少不同,同一班人相同的面禮,甚至連笑容也是相同的,程序化的行禮問安,大家都做的十分嫻熟,言笑晏晏,如同演戲一般表現出子孝母慈。特別是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兩天前這三人還在蓼園東廂房上演過一出暗流洶涌的戲劇,如今到好象從來沒有發行過,一個比一個笑的溫和無害。四姑娘與二姑娘也好象重歸于好,互相還點頭微笑。
這里隨便一個拉出去,都是影后級別的。阮碧站在最后,暗暗地想。
忽然聽到老夫人叫自己:“五丫頭,過來。”
阮碧上前,老夫人拉她手看了看,說:“太瘦了,臉色也不好,不是免去你早晚請安了嗎,你怎么又跑來了?”
阮碧柔聲細語地說:“晨昏定省,是人子本份,祖母愛惜,不忍見我來回奔波,這才免我請安,孫女又豈能以小病拿喬躲懶?”
這話一出,大家都怔住了,詫異地看著阮碧。
阮碧穿越過來后,只跟二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小范圍地接觸過,雖說那三人覺得她舉止有異,卻也不明顯。只因為她們是平輩姐妹,從小吵架打鬧免不了,原主懦弱不愿意惹事,但在她們面前還是能將話說清楚明白。可是,她在老夫人面前向來是戰戰兢兢,能將話說全都不容易,更何況象現在這樣子舉止大方應答得體。
老夫人仔細看阮碧一眼,說:“前兩天便覺得五丫頭有點不同,如今看來,當真是大大不同了。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常說福禍相依,果然沒錯,五丫頭雖然大病一場,也差點被刁奴給謀害了性命,卻反而開了心智,開始明白事理。阿彌陀佛,若是老太爺泉下有知,定必歡喜異常。”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小丫鬟的通報:“老夫人,大老爺來了。回味書庫”
片刻,阮弘大步走了進來,穿著朝服。阮碧還是第一回見他,忙仔細看了一眼,只見他四十上下,面色白凈,留著短須,看長相跟老夫人有五分相似。
“你今兒不是要早朝嗎?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大皇子病了,官家昨晚守了一宿,今日罷了早朝。”
老夫人關切地問:“可要緊不?”
“只是吃壞了肚子,并不要緊,只是官家如今只有這么一個皇子,十分上心。”阮弘邊說邊行禮,在老夫人下首坐下。
老夫人擺擺手說:“你們都散了吧,弘兒,你陪我一起用早膳吧。”
大家陸續退出,阮碧自然又落在最后。出了月亮門,沿著抄手游廊走了一會兒,到拐角,二姑娘帶著春云從假山后走出來,擋在她面前,嘲弄地說:“五妹妹,如今不用再送字貼給我了?”
阮碧說:“姐姐不知,羅嫂子嫌我一個姑娘家用紙墨太多,不肯再給我,妹妹正想著跟姐姐借點紙張。”
二姑娘斜睨她一眼說:“怎么?你又想繞著彎兒告訴我,羅嫂子欺負你,要我去替你出頭?五妹妹,你當真覺得我是個傻的嗎?”說到最后,眼神如刀,語氣凌厲。她確實不是個傻的,所以后來還是明白過來,被阮碧利用了一把。從前都是她利用人,卻容不得他人利用自己,所以一口氣憋在肚子里,越想越難受。
阮碧暗想,這丫頭倒也不笨,只是性子急沉不住氣。“府里誰不知道姐姐天資聰穎,才華橫溢……”
“呸。”二姑娘忿忿地打斷她,“還想說好聽的話糊弄我?還想再利用我?”
“姐姐。”阮碧柔聲說,“我真心欽佩姐姐的一手漂亮飛白,也真心向姐姐請教,只是怪我當時不得自由,不能親自上門請教,只能派下人去,沒有想到因此讓姐姐誤會了。我與姐姐從小一塊兒長大,多年姐妹,何來利用一事呢?”
二姑娘冷笑一聲說:“誰跟你姐妹呀,你個不要臉的,打哪里來都不知道的野種。”
阮碧腦海里迅速地盤算著,是針鋒相對還是退避三舍?針鋒相對固然快意,但會徹底激怒二姑娘,對全無根基的自己來說,是添一塊巨大的拌腳石。想了想,還是決定以退為進,低頭垂眸,傷心地說:“罷了罷了,我千辛萬苦地留條命來作什么?還不如前兩天讓人毒死算了,自己得了解脫,也解脫了別人。”
二姑娘不為所動。“我才不稀罕你這條爛命,你別擺出這副嘴臉,想潑臟水給我?門也沒有。”
阮碧說:“姐姐光明磊落,堪比日月,又怎么會干出這種謀人性命的勾當?妹妹從來沒有懷疑過姐姐,若是姐姐知道是何人干的,也請給妹妹提個醒,讓我有所防備,免得死的稀里糊涂,當一個冤死鬼。”
二姑娘說:“我便是知道,也不告訴你,你是生是死與我何干?”
阮碧又裝出自艾自憐的口氣說:“是,姐姐說的沒錯,我的生死原本就與姐姐不相干,姐姐是皚皚天上雪、皎皎云間月,妹妹不過是爛泥一灘,朽木一根……”
二姑娘最厭惡的就是她這種口氣,早忘記此次目的,嫌惡地瞪她一眼說:“真是無趣。”一甩袖子走了。
阮碧看著她和春云急沖沖而去的身影,心里暗笑。
忽然聽到啪啪鼓掌聲響起,阮碧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游廊的拐角不知道何時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大約二十出頭,身材高大,皮膚微黑,眼神銳利如鷹。
這是阮府內院,怎么會有年輕的陌生男子呢?阮碧納悶地看著他,卻不敢貿然開口詢問。
那男子一步一步走過來,隨著他的步伐,一股凜烈的氣息跟著逼近,讓阮碧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他走到阮碧面前半步之遙站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說:“你長大了……”聲音也很凜烈,象兵器互碰。
這么一句開白場,是什么情況?阮碧疑惑地看著他,不說話。
“怎么,不認識我了?”年輕男子撇撇嘴,“我卻經常想起你……”
究竟是什么情況?說的話可真曖昧。阮碧搞不明白,只好繼續沉默著。
“也長好看了……”他伸手要摸她的臉,阮碧連忙側身避開,警惕地看著他,他全身上下可沒有一點友善的氣息。
他絲毫不以為忤,收回手,繼續說:“……也比小時候有趣多了。很好,很好。”他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眼睛也瞇了起來,染上一點奇異的色彩。
這個表情,這個表情,阮碧心臟一抽。這個表情,她在電視電影里見過,獵人看到獵物、殺手看到冤大頭,通常就是這個表情。而他全身散發出來的凜烈氣息,是萬千血腥浸染出來的殺氣。
他是誰,阮碧已知道了,暗暗吸口氣,曲膝一禮。“一別多年,差點認不出三叔了。”
阮馳怔了怔,然后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笑容。“你果然比小時候有趣多了,很好很好。”邊說邊慢慢地后退,眼睛始終如虎狼一般盯著她,一直退到拐角,這才轉身走了。
那股迫人的凜烈殺氣也跟著消失了,阮碧呼出一口長氣,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次為他人的氣場所懾。他,明顯跟她有仇。他,剛才也在告訴她,不會放過她的。
正院的偏廳,丫鬟們端著早膳魚貫進來,放滿整整一桌,又陸續退了出去。回味書庫老夫人對曼云說:“不用你侍候,你也去吃早飯吧,留個小丫鬟在門外就行了。”
曼云應聲退出,老夫人低聲問阮弘:“他當真是昨晚回來的?”
阮弘喝了一口粥,說:“聽說如此,跟著晉王一起回來的。”
老夫人默然片刻,說:“倒是有本事,跟晉王都攀上交情了。”
“不只是交情,我聽說他現在就是晉王麾下的興平軍里。”
老夫人納悶地問:“原先不是聽說在趙將軍的西路軍嗎?”
阮弘搖搖頭,說:“我也是不知。”
“弘兒,你多留個心眼,瞧瞧他跟晉王到底是什么關系。為他母親的事,他恨我入骨,如今翅膀硬了飛回來,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
“母親不用擔心,有孩兒在,定不會讓他亂來。”
正說著,門外小丫鬟傳報:“老夫人,三老爺來了。”
老夫人收斂臉上的擔憂之色,堆起一臉慈祥的笑容,看著大踏步進來的阮馳。
阮馳也收斂方才的殺氣,跪下向老夫人行禮。“孩兒給母親請安。”
“好孩子,起來,起來,讓母親好好看看。”老夫人離座扶起她,慈愛地打量著他,“高了,結實了,也黑了,都快認不出來了。你這個狠心的,一走六年,都不回來一趟,可知道我日夜提心吊膽的,老太爺生前最疼愛的就是你,若是有個好歹,我怎么向老太爺交待呀?阿彌陀佛,幸好你終于平安歸來,以后乖乖地呆在京城吧,軍中的差使還是辭了吧,咱們詩書傳家,不興這套打打殺殺的。”說到最后,眼角都濕了。
阮馳也紅了眼圈,說:“孩兒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老夫人掏出手絹,抹抹眼角,說:“既然知道我擔憂,便不應該去什么西北投軍。咱們阮家雖說不是公侯郡王,也是百年詩書世家,家大業大,不用學沒有出路的平頭百姓,討這個刀口舔血的日子。便是你沒有才能,也有你一份家業,一輩子吃穿不窮。何況你還是個有才的,老太爺在世時,常說你將來是瓊林宴的簪花郎,如今卻……”掩出嘴巴說不出話來。
提到父親,阮馳也黯然流淚,說:“是我辜負父親的期望。”
阮弘扶住老夫人的肩膀說:“母親不要難過了,如今三弟好好地回來,且又掙下一份軍功,也是為我們阮家長臉了。父親泉下有知,定也感到欣慰。再說,好好一個團聚日子,搞得哭哭啼啼,反而不美了。”
阮馳抹掉眼淚,附和地說:“母親,大哥說的是。戰事已平,以后孩兒也不會再去邊疆,一定在母親膝下盡孝。回味書庫”
老夫人一聽盡孝膝下,都哭不下去了。阮弘又好言好語,她趁機收了眼淚,三人分別坐下,叫進小丫鬟添了一雙碗筷。老夫人挾了菜放在阮馳碗里,說:“多吃點,我聽說軍營吃的都是粗糧,也難得你居然沒瘦,還長胖了點。”
“謝謝母親。”阮馳挾起菜放進口里,慢慢在咀嚼著,忽的想起自己離開家門去西北投軍的路上,因為錢財耗盡,什么都吃過,農家的豬食、田里的耗子、山里的野果子……正想的出神,聽到阮弘在叫自己:“三弟,三弟……”
他凝神說:“大哥請講。”
阮弘問:“我原先聽說你在西路軍,怎么這回倒是跟著晉王一起回來的?”
阮馳說:“半年前,西路軍與興平軍一起在鎮戎迎戰北戎敵軍,我與晉王曾并肩作戰,而后晉王調我去他麾下。”
“便是殲了戎敵十萬人馬那一戰?”
“正是。”
“十萬人馬?”老夫人說,“阿彌陀佛,今日我殺你,他日你殺我,何日是個頭?”
阮弘知道老夫人不喜歡血腥,說:“母親放心,經此一戰,戎敵傷亡慘重,短期內都不會犯我大周。”
“那就好,那就好,我一聽打殺就心悸。弘兒,你還是給馳兒找個衙門里的差使吧。”
“母親不必著急,三弟這才剛回來,且讓他好好歇息歇息。”
“是這個理。”老夫人想了想,吩咐小丫鬟,“去把曼華和秀平叫過來。”
小丫鬟出去,一會兒帶進兩個青春貌美的丫鬟,衣著打扮比普通丫鬟要精致,款款地向三人行著禮。
老夫人拉起其中一個柳眉杏眼的丫鬟說:“馳兒,你院子里沒有個知冷知熱的屋里人,我不放心,這丫頭一年前我從人牙子那里買來的,琴棋書畫都懂點,是個知情識趣的,叫曼華,以后就讓她服侍你吧。”
阮馳瞟了曼華一眼,見她樣貌出眾,顯然老夫人花了不少心思,心里冷笑一聲,嘴上則爽利地說:“多謝母親。”
老夫人松開曼華手,說:“丫頭,去吧,服侍你家三爺吃飯。”
曼華羞紅了臉,走到阮馳身后站著。
老夫人把另一個丫鬟推到阮弘身邊,說:“弘兒,你身邊那幾個都有些年頭了,性子憊懶,服侍你也越發不上心了,我也給你備了一個。”
阮弘有點詫異,但看秀平青春貌美,心里也是喜歡的,當即道謝。
吃完飯,阮弘帶著秀平,阮馳帶著曼華,都回各自的院子。回味書庫
大夫人看到阮弘帶著秀平走進來偏廳,愣了愣,問:“秀平怎么來了?可是老夫有有事?”
秀平搖搖頭,雙頰飛紅地瞟了阮弘一眼。
大夫人頓時明白了,心里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狠狠地瞪阮弘一眼。阮弘拉著她里屋,邊脫朝服邊說:“母親的意思,我不好推辭,你看著辦吧。”脫下朝服,換上官服走了。
大夫人暗暗吸口氣,壓下心里的怒火,走回偏廳,說:“來人呀,把秀平姑娘先帶到耳房歇著。再去把魏媽媽請來。”
魏媽媽來的很快,在路上就聽小丫鬟說了,所以一進來看到大夫人滿臉怒容,一點也不意外。大夫人是她從小奶大的,感情深厚,一見她,眼圈微紅地說:“這日子越發是沒法過了,又是栽贓,又是送人,她就沒個消停的。”
魏媽媽拉著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說:“大姑娘先別生氣,老夫人就盼著你生氣呢。”
大夫人說:“你叫我怎么能不生氣,這回居然都直接讓老爺把人帶回來了,置我臉面于何地?這下人還不都得在背后笑話我了?不行,我得去問個清楚……”說罷,站起來要走。
魏媽媽一把拉住她,說:“大姑娘,老夫人就等著你生氣,跟她鬧,她正好給你來個忤逆尊長的罪名。”
大夫人說:“媽媽,你叫我如何咽得了這口氣?”
魏媽媽說:“大姑娘,你把菱塘田莊都給奪過來了,便是受她點氣又如何?”
大夫人搖頭說:“這可難說了,許寶樹家這回遭了事,我怕田莊的管事們都得生二心了。”
“這么說來,五姑娘中毒那事,當真是她設下的局?”
大夫人說:“不是她,便是那個肥婆。若是那個肥婆干的,她就是順水推舟了。我這么多年真心侍候她,卻結這么個果子,當真是叫人寒心。”
“大姑娘呀,那你準備怎么辦?如今許寶樹一家從郊外回來,在二門外跪著呢。”
“叫人趕出去吧。”
“大姑娘。”魏媽媽著急地說,“你要是把許寶樹一家趕走了,豈不是遂了她們的意?才會真讓其他管事生出二心。”
大夫人煩躁地說:“那你叫我怎么做?槐花都在官府里認了,明知道遂她們的意,我也得辦了。沒有將他們賣成賤奴,已算是好的了。”
魏媽媽說:“大姑娘何不打發他們回舅老爺家里,讓舅老爺安置呢?”
大夫人想了想,說:“這可不妥,槐花也死了,這下毒謀害主子的罪她背定了,若是讓大哥收留許寶樹一家,傳出去于我和大哥的名聲不利,先不說老夫人,便是大老爺這關也過不去。”
“唉。”魏媽媽嘆口氣,“姑娘當初就不該讓她們把槐花送官,如今是死無對證了。”
大夫人恨恨地說:“你當我愿意?形勢壓人,她們都不肯等大老爺回來,就急急地送了官,當晚槐花就畫押認罪,上吊死了,都不知道她們塞了多少銀子。只怪我當初想照顧著許寶樹家的,把槐花弄到五丫頭屋里,誰知道她是個不長心眼了,送了自己的命不說,還連累了我。一步錯,步步錯,媽媽,我也是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只怪她們太過狠毒,居然想到給五姑娘下毒。”
大夫人說:“若是一般的過錯,又怎么能動得了許寶樹一家?”
“若是五姑娘死了怎么辦?”
大夫人擺擺手說:“那個爛泥,便是死了又如何,無足輕重,倒是更好嫁禍我。媽媽,你往常說我心慈手軟,我總不服,如今看來,當真是的。”
“如今醒悟倒也不遲,大姑娘還是早點謀劃,可別又讓人給坑了。”
大夫人斷然地說:“媽媽放心好了,我王娟也不是好惹的。”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夫人皺眉說,“定是二丫頭來了,媽媽,你先退下去。去二門跟許寶樹家說一聲,讓他們趕緊走吧,到時候讓府里的下人拿著棍棒攆出去就太不好看了。”
“是,大姑娘。”
魏媽媽剛退出,二姑娘急沖沖地進來了,嚷嚷著:“娘,我聽說祖母給爹送了一個丫頭。”
大夫人責怪地瞪她一眼,說:“嚷的更大聲一點,讓整個府里都聽到最好了。”
二姑娘悻悻地說:“祖母還嫌咱們這里事不夠多呀?”
“這事原不該你管,你就安心讀書繡花,嫁個好夫婿給我撐腰就行了。”
二姑娘氣呼呼地坐下,把手里拿著的信扔給大夫人:“門房送進來的,是大舅舅的信。”
大夫人撕開看了一會兒,略有所思。
二姑娘問:“娘,大舅舅說啥了?”
“他說,親事可行。”
“那好呀,趕緊把小五嫁出去,看到她我就厭煩。”二姑娘歡喜地說。
大夫人搖搖頭說:“如今我要是跟老夫人提這事,指定不成,還是再等等吧。”
“夜長夢多,娘,可不能等,先定下來才行。”二姑娘著急地搖著大夫人的胳膊。
“你急什么?”大夫人說,“再說,你比她年長,要定也得先定你的。二丫頭,一晃眼你都十四歲了,明年也該及笄,延平侯府的謝二少爺如何?”
二姑娘雙頰飛紅,說:“哎呀,娘,我忘記喂畫眉了。”說完,飛快地走出大夫人的屋子,心里猶如揣著一頭小鹿砰砰砰地跳著,腦海里想著事,腳下便亂走。等定下神來,發現已經走到阮府西北角了,她埋怨地看著春云說:“怎么走到這里來了?也不出一聲。”
春云笑嘻嘻地說:“姑娘從大夫人屋子里,一直在偷偷笑著,春云那敢打擾?”
“我偷偷笑了嗎?”二姑娘摸摸臉問,見春云一臉促狹,知道上當了,當即揮手佯勢要打,春云慌忙躲閃。正鬧著,見不遠處過來一個人,左右張望,鬼鬼祟祟,二姑娘定晴一看,不正是湯婆子嗎?
朝春云使個眼色,春云上前揪住湯婆子過來。
湯婆子見是二姑娘,連忙哈腰行禮。
二姑娘冷冷地問:“我問你,你如今不在內院當差,進來做什么?”
“老奴,老奴……”湯婆子囁嚅半天,“老奴只是來逛逛。”
“大膽奴才,還想糊弄我?”
湯婆子嚇得連連搖手說:“老奴哪里敢糊弄二姑娘呀?”
二姑娘啪的給她一巴掌,說:“還想騙我,你跟五姑娘合伙起來糊弄我,真以為我不明白?”
湯婆子捂著臉說:“冤枉呀,當真是冤枉呀,二姑娘。就算老婆子不長眼睛,也分得出尊卑貴賤,哪能為五姑娘糊弄二姑娘?”
“如此說來,你是毫不知情,是小五糊弄我了?”
“姑娘明鑒。”
二姑娘想了想,說:“怎么可能?就憑她那漿糊腦袋。”雖說這兩回接觸,阮碧迥異于過去,但是十幾年根深柢固的印象,一時間很難改變。
“二姑娘您可錯了,我跟您說,五姑娘的腦袋如今可好使。”湯婆子眼波一轉,“二姑娘,有件事情,您不知道吧?”便把阮碧制服槐花又裝病的事情說了一遍,二姑娘聽得勃然變色。“你說她早就知道槐花要害她?她并沒有中毒?”
湯婆子點點頭。
二姑娘恨恨地說:“好個小五,真真歹毒。”
湯婆子使勁點點頭,說:“二姑娘一定要小心,五姑娘心機深沉,手段毒辣。”
二姑娘想了想,對春云說:“賞她。”又對湯婆子說,“你看著她點,若是她有什么事,第一時間報給我知。”
湯婆子使勁地點著頭,接過春云遞來的五百文,只覺得臉上那記耳光也辣的歡喜。
湯婆子溜進內院,原本是想找阮碧的。回味書庫
因為槐花一事,大夫人遷怒,沒有給她再安排差使。她又不愿意花錢去求人,便把腦子動到阮碧身上,想討好她,從她身上榨點銀兩出來。一路都躲著人走,誰知道快到蓼園附近的時候,遇到了二姑娘。
挨了一巴掌,又得了些賞錢,心思又開始轉了。五姑娘摳摳巴巴的,身份又拿不上臺面,而二姑娘每回一出手就是五百文賞錢,慷慨大方,又是嫡女。高下優劣一目了然,湯婆子毫不猶豫地倒向了二姑娘。
想了想,仍然去蓼園東廂房。
阮碧在繡花,見她來了,微笑地請她坐下,又叫茶妹上茶。
“姑娘在繡什么?”湯婆子蹭上前去,有心想夸她幾句心靈手巧之類的話,但見繡架上零星幾朵小花,針腳還是歪歪扭扭,頓時怔住了,便是她善于張嘴胡來也說不出口,當即訕訕地退回杌子坐下。
阮碧見她表情,心里一樂,繡花她是一點也不會,但生活在這個時代,又不得不學。“婆婆今日不當差嗎?”
湯婆子嘆了口氣,說:“姑娘不知,大夫人還沒有給我安排差事呢。姑娘若是有什么差使,要去外面辦的,又不方便,老婆子倒是可以給你跑個腿。”
阮碧明白,定是大夫人因為槐花事不喜她,所以斷了她的差事。這時茶妹上了茶,湯婆子接過,一側臉間,阮碧留意她臉頰微紅微腫,問:“婆婆這臉怎么了?”
湯婆子摸摸臉頰說:“別提了,方才碰到二姑娘,她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我一巴掌,二姑娘當真是兇。”邊說邊可憐巴巴地瞅了阮碧,期盼著她能說些二姑娘的壞話,到時候再向二姑娘一傳,指定又有賞錢。
卻聽阮碧問:“二姐姐只是性子急,卻是不會胡亂動手的,指定婆婆做了什么令她惱怒的。”
湯婆子說:“真是天大的冤枉,二姑娘方才說我跟你一起糊弄她,你說哪里有這事?”
“她說你跟我一起糊弄她?”
湯婆子點點頭。回味書庫
阮碧又問:“那婆婆怎么說的?”
湯婆子說:“便是方才說的那句,從來沒有這事兒。”
阮碧眉頭微皺,依二姑娘的性子若是認定了一件事情,又怎么可能如此善罷干休呢?指定是湯婆子說了什么,才讓她放手的。想到這里,仔細地看著湯婆子。湯婆子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只覺得懷里新得的五百文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阮碧收回眼神,微微一笑。“婆婆別怕,二姐姐這個人我知道,便是雷電暴風一樣,過去了就好了。”
湯婆子心里稍定,低聲說:“姑娘,你知道嗎?槐花死了。”
阮碧一怔,并不是因為意外。那日老夫人與二夫人執意要將她送官,她就知道槐花的小命是保不住了。但真聽到這個消息,心里隱隱的難受,雖說槐花咎由自取,到底是一條人命。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聽說舌頭伸出來有半尺長。”
阮碧默然片刻,站起來從錢匣子掏出二百文遞給湯婆子,說:“婆婆得閑,幫我燒點紙錢給她吧,愿她來生,生的聰明一些,勿要再被人騙了。”
湯婆子接過錢問:“姑娘這話何意?”
阮碧說:“槐花色厲內荏,哪里有什么膽子來下毒害我?再說害我于她又有何好處?她是被人騙的。”
湯婆子說:“可是府里并沒有孫嬤嬤。”
阮碧說:“這有何難?府里沒有,指不定是外面進來,又或是喬裝打扮的。回味書庫查查當年有誰來過,又問問花園的那些雜役,也許就會清楚了。”
湯婆子心里劇跳一下,低聲問:“姑娘可知道是誰害你?”
阮碧用手指比了個二字。
湯婆子心跳咚咚,恨不得馬上就到二姑娘面前稟告,勉強鎮定自己,假裝語重心長地說:“姑娘,這話咱們私下說說就行了,可不能說出去,萬一招惹了是非……可對姑娘不好。”
說:“謝婆婆提醒。”
“姑娘,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跟大夫人求個差事,就不打擾姑娘了。”
“好,婆婆慢走,得空就過來陪我說說話。”
“是,姑娘。”
湯婆子慌不迭地走了。
阮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后,重新拿起針線,心思卻不在上面。湯婆子方才在套她話,她也順勢下了個套子。估計這會兒,她巴巴沖過去向二姑娘或是大夫人匯報了。其實阮碧并不知道指使槐花下毒的是不是二夫人,只是覺得阮府里能跟大夫人明著爭斗的只有二夫人,只要她們斗的歡,她就可以混水摸魚了。
“姑娘,我去廚房要了胡椒,也搗好了,接著做什么?”秀芝捧著藥臼從外面進來。
阮碧回過神來,說:“拿個瓷瓶裝起來,另外倒一點在紙上包好放進我荷包里。”
秀芝驚愕地看著她說:“姑娘,放在荷包里做什么?”
阮碧信口胡謅:“大夫說我陰濕反胃,要多用胡椒暖腸胃。”
秀芝點點頭,抱著藥臼下去,一會兒拿著一個中等大小的瓷瓶回來,倒了點胡椒粉在油紙上,包好放進阮碧隨身的荷包里。咧嘴笑了起來,說:“人家姑娘隨身帶著的都是香料,姑娘你隨身帶著的是調料。”
阮碧聽出她話里的調侃味道,顯然對自己的說法還是心存疑惑。方才見到阮馳后,一種危險的感覺就縈之不去,胡椒粉只是權宜手段,不過聊勝于無。如果能買到武俠小說里的什么七步倒八步醉就好了,又或者被絕世高手神功貫頂,如虛竹一樣,一下子從廢材小和尚進化到絕代高手也好。
正胡思亂想,小丫鬟秀水在外間說:“姑娘,羅大嫂子來了。”
誰是羅大嫂子?阮碧一邊納悶一邊說:“請她進來。”
一個三十不到的中等個子的婦人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手里抱著一疊紙張,一臉笑容,只是這笑容干巴巴的,讓人看著心跟著干澀起來。她向阮碧微微一禮,說:“五姑娘好,方才二姑娘到庫房來,提起五姑娘沒紙寫字了,我這才想起,上回你屋里丫鬟來要紙,正趕上庫里沒余幾張,因幾位少爺日日要用,便回了。如今新進的紙張,還是上好的冷金箋,特別先拿來給姑娘。也向姑娘道個歉。”
“何來道歉一說?麻煩嫂子親自送來,倒是我的不是。”
“說不上麻煩,少不得要來說個清楚。”羅嫂子說,“姑娘不知,府里百來號人,光是姑娘姨娘便是二十多人,有時候顧此失彼,少不得怠慢了。難免有一二個心里不痛快,說點是是非非的話……唉,若人人都和姑娘一樣明理,那就好了。”
“這原也不怪嫂子,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羅嫂子把冷金箋遞給秀芝,說:“和姑娘說話真是痛快,只是還有要事沒辦,改日得閑,再來和姑娘說話。姑娘若有需要,盡管使小丫鬟來要。”
“多謝嫂子,慢走。”
阮碧看著羅嫂子又風風火火地走出去,心里暗道,好一張利嘴,左左右右全讓她說全了。
秀芝摸著冷金箋贊嘆地說:“姑娘,這紙好漂亮。”
“那當然,這是模仿澄心堂紙制的。”阮碧喜歡書法,有一段時間也研究過紙張,冷金箋是上等宣紙里的下等,但相比她之前所用的普通宣紙來說,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看著細潤光薄的冷金箋,阮碧臉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容,二姑娘想做什么?對她示好,然后再下套子?她倒是樂意她的這種示好。
秀芝把紙放在案上,細心地疊好。“用這紙寫字一定很漂亮。”
阮碧心里一動,問:“秀芝你識字嗎?”
秀芝黯然地搖搖頭。
“改日我教你吧。”
秀芝驚喜地睜大眼睛,問:“姑娘當真?”
“當真。”
“那就謝謝姑娘了。”
阮碧看到她因為喜悅而容光幻發的臉,心里也歡喜。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樂意教身邊的丫鬟們一些東西,生在這個時代,生在這種環境,在她看來,無奈而悲哀。“秀芝,你是哪里人氏?”
“城西三石橋。”
“就是京城的城西?”
“是,就是三石橋邊臨著河的芝麻大餅店。”秀芝見阮碧露出探究的表情,不待她問說,“父親病了,哥哥又要娶親,家里沒錢,只好賣了我。”雖然極力忍著,倒底還是岔了聲。又見阮碧同情地看著她,她忙笑了起來,說:“在府里還是好的,吃好穿好,萬事不愁。”
阮碧知道她是自我安慰,也不點破,提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城西三石橋,說:“秀芝,你看,這幾個字就是你家地址。”
這一番閑談,她只是想了解秀芝的背景,并不曾想到這地址后來居然救了她一回。
當晚,在老夫人的廳堂設宴,一為洗塵,二為團圓。回味書庫
老老少少三代人坐滿一桌,阮弘的兩個姨娘、兩個沒正名份的姬妾及一干大丫鬟們在旁邊另開一桌坐著。老夫人少不得再提及老太爺灑兩點眼淚,阮弛少不得虎目含淚地附和一下。大夫人和二夫人將阮弛往死里夸獎一番,三少爺和四少爺則纏著阮弛說戰場里的血腥殺戳。
一開始,除了阮碧凝神細聽,其他姑娘都嫌太血腥,有污耳目,三三兩兩地咬著耳朵說私己話,后來聽到阮弛提到晉王,這才豎起耳朵。
三少爺阮家軺好奇地問:“三叔,鎮戎一役,晉王當真只帶著二千人馬阻斷北戎十萬人馬的后路?”
“沒錯,晉王身先士卒,親率二千騎兵在羊腸峽谷埋伏,阻斷他們的后路,這才能盡殲北戎十萬人馬。”
姑娘們都露出佩服向往之色。
阮家軒卻忽然冷哼一聲說:“匹夫之勇。”
阮馳皺眉,不悅地說:“家軒你說什么?”
阮家軒斜眼看他,帶著一點敵意,大聲說:“我說晉王匹夫之勇。”
阮馳頓時黑了臉,兩眼一瞪,殺氣凜凜。一干姑娘丫鬟全嚇得軟了腿。
大老爺阮弘瞪了阮家軒一眼,搶先說:“胡鬧,晉王鎮守西北五年,與北戎交手近百回,從無敗績,其膽識與計謀,豈是你一個黃口小兒能明白的?”
阮家軒不服氣地說:“一軍之帥,當坐鎮大營,以定軍心。身入險境,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軍心潰散、不戰而敗?晉王只想著以勇武揚名天下,但置社稷百姓于何地?如此行徑,難道不是匹夫之勇?”
阮碧暗想,雖然說不全對,卻也有幾分道理。回味書庫看來阮家大少爺還是有點見識的,只是為人狂妄驕傲了一點。
阮馳冷笑一聲說:“無知小兒,只知道定軍心不知道揚士氣,晉王身先士卒,士氣激昂,才能盡殲北戎十萬人馬。再說晉王足智多慮,計謀百出,非是常人,若處險境,自有周全之策。西北軍民,提到晉王,無不交口稱贊,也曾有幾個街頭無賴出言侮辱,便是這個下場……”拿起桌子的酒盅咔嚓一聲捏個粉碎,酒水四濺。
大家都嚇住了,一時間,廳堂里鴉雀無聲。
阮碧暗想,看來阮馳對晉王是佩服到骨頭里了。
一會兒,老夫人回過神來,捂著胸說:“阿彌陀佛,一個好好家宴,說什么沙場鐵血?攪得我老太婆頭暈眼花,心悸汗出。”
“就是,就是。”大夫人附和,扯扯阮家軒的袖子說:“家軒,快向你三叔道歉。”
阮家軒一甩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揖。“三叔,侄兒不懂事,你莫怪。”
阮馳默然片刻,斂去渾身殺氣,笑了笑,說:“你是我家侄,我自然不會怪你,只是你這話若是讓晉王的手下聽到,少不得他們會砍你十回八回。”
老夫人和阮弘都聽明白了言外之意,心里又驚又惱。
阮弘說:“三弟過慮了,今日家宴,此話也只是府里人聽到,定來不會傳到外人耳里。”
阮馳咧嘴笑著,也不說話。
聽到這里,大夫人也明白了,心里害怕。使個眼色,侍立一旁的小丫鬟重新拿個酒盅過來,又倒上酒,許是害怕,手一直打顫。大夫人嫌惡地瞪她一眼,說:“下去吧。”起來親自為阮馳倒杯酒說:“三弟消消氣,家軒年少無知,并非有意攻訐晉王。晉王之名,天下傳頌,便是我們京城府里的無知婦人,也多聽過他的諸多事跡,大周有他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回味書庫”
阮馳臉色稍霽,說:“嫂子不愧是涿郡王樞密之女,真知灼見,不讓須眉。”
阮碧聽的好笑,嘴角微咧,卻見阮馳目光如刀片射了過來。
大夫人親手把酒杯遞給阮馳,又拿起自己的酒杯,說:“三弟過獎了。從前父親在世時,曾說,好男兒當舍身衛國,永保社稷江山,便是有三弟這般的少年英雄,才有大周百姓的安居樂業。三弟,嫂子敬你一杯。”
“嫂子客氣了。”阮馳被她捧的高高的,心里舒坦,毫不猶豫地干了一杯。
氣氛終于緩和下來,輕聲笑語重新響起。只是阮家軒依然沉著臉,喝著悶酒。
六姑娘忽然問:“晉王多大?”
二夫人見她問的冒失,瞪了她一眼。
阮馳說:“晉王長我二歲,二十有二。”
六姑娘贊嘆:“當真是年少英雄。”
二夫人見她越發說的沒皮沒臉了,又狠狠地剜她一眼,六姑娘只當沒看見。
“是。晉王睿智英明,文韜武略,天下無雙。”
阮弘聽他溢美之詞不絕,皺眉說:“三弟,這些話不可多說,萬一傳到官家耳里,于你于晉王都是不利。”
阮馳跟著晉王半年,深心欽佩,又年輕氣傲,哪里聽得進這話?不以為然地說:“大哥過慮了,晉王與官家一母雙胞,同心齊德,豈會因為一點風言風語而生嫌隙?”
阮弘還想再勸,忽見老夫人一個眼刀過來,當即醒悟過來,晉王失勢于自己并無壞處,于依附于晉王的阮馳卻是大大的壞事,如此一想,便放棄勸說的打算,改成勸酒了。
大家紛紛舉杯,話題就此打住。
隔壁那桌的丫鬟姬妾們聽了剛才一番言論,又看阮馳收腹挺胸英姿颯爽,襯得中年發福的大老爺象塊白白胖胖的豆腐,心里羨慕,便拿曼華取笑,挨個灌她酒。坐在旁邊的秀平被冷落了,心里漸漸不平起來。
原來被老夫人送給大老爺,她心里也是高興的,可是大老爺年過四十又姬妾一堆,如何比不得二十歲尚未嫁娶的三老爺阮弛呢?何況阮弛又是戰場歷練出來的,自有一種錚錚的男兒氣概。
大夫人正愁不知道如何安置秀平,忽然看到她怔怔地看著阮馳背影,流露出傾慕與無奈交織的復雜眼神,心里一動,有了主意,說:“姑娘們也敬三叔一杯吧。”
阮馳長相英俊,談吐不凡,又年歲相近,幾位姑娘都對他有好感,毫不猶豫地響應了大夫人提議,除了七姑娘年歲太小不能喝酒,其他五個逐個向阮馳敬酒。到阮碧,阮馳眸光冰冷地看她一眼,雖也喝了,但又很快低頭吐了。
阮碧十分納悶,阮馳14歲離家去西北投軍,而那個時候阮碧才7歲,到底有過什么過節,讓他如此憎惡她?
這一場家宴吃到戌時三刻,阮家軒和阮馳都喝了不少酒,前者是自己灌自己的,后者是大夫人有意叫人灌的。旁邊那桌曼華也讓人灌了不少,雙頰酡紅,眼神迷離,越發地嬌艷如花。
大家散開,各回各院。
阮碧喝了點酒,身子燥熱,不想回蓼園,沿著游廊想到水邊吹吹風。剛走出沒有多遠,老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追上來,向她行個禮說:“五姑娘,老夫人院子里的一套上好瓷器不知道放哪里來了?曼云姐姐想請秀芝姐姐過去找一下,可否?”
,對秀芝說:“你去吧,我就在水邊涼快一下,一會兒就回去。你忙完,不用來找我,自個兒回去吧。”
秀芝點點頭,跟著小丫鬟走了。
阮府經過幾代人的經營,占地頗廣,花園假山,十分精致,還挖了不大不小的池塘種荷花。此時荷花都長苞了,出水很高,隱隱有清香傳來。阮碧走了一點路,酒勁上涌,醉意酣酣,便在岸邊柳樹下坐著。
正恍惚,忽然聽到一前一后的腳步聲傳來,摻雜著急促的呼吸聲,她偏頭去看,淡淡月光下,曼華小步跑著過來,后面追來的是阮家軒。
阮家軒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來,扯住曼華的胳膊,低聲說:“你別跑,我有話說。”
曼華掙扎,說:“大少爺,快放手,讓人看到了可不好。”
阮家軒帶著醉意說:“有啥不好的?我去求祖母,把你給我。”
“大少爺,老夫人已經把我給三爺了。”
“不行,不行,你是我的。”阮家軒用力抱住她,“你說過,你要等我的。”
“大少爺,如今……咱們是不成了,你就放過我吧。”曼華哽咽著,用力掙脫她的懷抱,往前跑。才跑幾步,阮家軒又拉住她,把她拖到假山后面,一會兒響起親吻聲和曼華唔唔唔的掙扎聲音。
阮碧這下子酒全醒了,怕兩人發現,屏著呼吸坐了一會兒,聽傳來的呼吸聲越發急促,隱隱還摻雜著呻吟聲,一時半會兒好象不會停歇。想了想,站起躡手躡腳地往前走。才走幾步,又聽輕輕的腳步聲從遠處而來,跟著就看到小丫鬟秀水從花徑那里朝這邊走來,應該是來找自己。
假山后兩人親的熱烈,并沒有被驚動。阮碧怕秀水等會兒大呼小怪,趕緊往前幾步,從柳樹下走出來,站在月光之下,舉起手指按在嘴邊作禁聲狀。卻見秀水怔了怔,視線掃了一眼四周,仍然高聲叫了起來:“五姑娘,秀芝姐姐讓我來找你。”
假山后急促的喘息聲、呻吟聲戛然而止,阮碧恨的不行,瞪了秀水一眼,快步走過去,高聲說:“你來的正好,這地方半個人影都沒有,我都嚇著了,咱們趕緊回去。”
第二天,阮碧先到大夫人屋里請安,小丫鬟說,大夫人已經去老夫人院子里了。回味書庫阮碧又到老夫人院子,剛進月洞門,就看秀平和曼華跪在門外,秀平披頭散發,臉上淚跡斑斑。曼華則昂首挺胸,一臉憤憤不平。
小丫鬟攔住阮碧說:“五姑娘,老夫人說了,今晨的請安免了,你請回吧。”
秀芝原本與她們都相識,瞅瞅曼華和秀平,低聲問:“這是怎么了?”
小丫鬟不屑地斜秀平一眼,說:“不過是些污人耳目的勾當,秀芝姐姐你就別問了。”又對阮碧說:“五姑娘趕緊回去,仔細太陽上來了,曬傷了你。”
她說的有趣,阮碧不由莞爾,轉身剛走幾步,聽里屋傳來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怔了怔,旁邊秀芝說:“老夫人生氣了。”
阮碧好奇,問:“秀芝,你跟秀平、曼華都熟悉嗎?”
“秀平姐姐原是和我一起進來的,曼華姐姐來的晚,聽說是從前服侍老夫人的蓮姑的女兒,一來就是一等丫鬟,平時在院子里做個針線,看看書,彈彈琴,身嬌肉貴,跟姑娘一樣養著,和我們都不太熟。”
聽的出來,她不喜歡曼華,且有點妒忌曼華。
“那秀水呢?”
“秀水呀,說起來,她比我還可憐。她母親死的早,父親又娶了一個妻子,成日里打罵她,又不讓她吃飽飯,還要把她賣給六十歲的阿翁做妾,她只好逃出來找曼云姐姐,曼云姐姐就求了老夫人,將她買了進來。”秀芝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她是曼云的表妹。”
說話間,已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只見大少爺阮家軒急沖沖地走過來,看到阮碧,眼神忽的銳利,上前一步擋住她,卻又不說話,只是看了秀芝一眼。阮碧知他有話要跟自己說,使個眼色,秀芝識趣地往前走到三丈外。
阮家軒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把昨晚的事情說出去,我剝了你的皮。”
阮碧裝作不解地問:“大哥,昨晚什么事?”
阮家軒一怔,疑惑地看著她。回味書庫
阮碧恍然大悟地說:“是你說晉王匹片之勇那事嗎?小妹根本就不認識晉王,況且二門不出,向誰說起?再說咱們是一家人,你得罪晉王,便是我們阮家得罪晉王,于我有什么好處?大哥盡管放心吧,小妹沒有這么愚鈍。”
阮家軒皺眉,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大哥可還有事?若是沒有,小妹先行一步了。”
阮家軒想了想,讓開一步,看著她款步向前,心想,也許她真的沒有看到,是自己想多了。心里稍定,走進月亮門,一眼就看到曼華跪在地上,心里頓時如同刀戳。曼華看到他,微微心虛,連忙垂下頭。
她這一低頭,露出一截粉頸,雪白如脂,看得阮家軒心神俱蕩,一股熱血沖頭,便是刀山火海也闖了。小丫鬟見他悶頭悶腦往里走,趕緊攔在他面前,說:“大少爺,老夫人說了,今晨的請安免了。”
“我有急事找祖母。”阮家軒邊說邊推開她,自己揭起簾子進去。
小丫鬟見攔不住他,趕緊叫了一聲:“老夫人,大少爺來了。”
阮家軒沖進偏廳,只見老夫人一臉怒容坐在主位,鄭嬤嬤侍立一側。右邊下首坐著阮弛,東邊下首坐著大夫人。看到他,老夫人臉色稍霽,問:“軒兒,你急沖沖的有什么事?”
阮家軒看看阮弛,又看看大夫人,到底是年少,于情事靦腆,訕訕地說:“祖母,孫兒是有話跟你說,只是……”
“這會兒我忙著,下午你放學回來了,再過來跟我說吧。”
阮家軒不情愿,不說話,也不點頭。
大夫人皺眉,說:“軒兒,你爹爹昨晚跟我說,早朝回來有話要跟你說。過會兒,他就回來,你先回去等著。”
阮家軒還是不樂意,不吱聲。回味書庫
大夫人站起來向老夫人一禮,說:“母親,老爺過會兒就回來了,我先帶軒兒回去一趟,過會兒再來。”
老夫人冷冷地看她一眼,但還是點點頭。大夫人拉著阮家軒往外走,阮家軒雖然不情愿,也知道這會兒不是說自己情事的時候,只得走了。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阮弛把玩著手里的茶杯,神色不定。
“弛兒,你的意思呢?”
“既然錯了便將錯就錯好了,曼華給大哥吧。”
老夫人連迭搖頭,說:“這如何使得?若是這么處置,以后這院子里,那些丫鬟們還不都得亂動心思?曼華依然跟你,秀平心思不正,留著是個禍害,呆會兒叫個人伢子來領走就是了。”
阮弛說:“母親,原也不怪她。曼華昨晚喝多了,她是送曼華回來了,我在里屋要茶,她給我送了茶水進來,我錯把她當成曼華了。”
老夫人冷哼一聲,說:“這么多丫鬟婆子,用得著她去送曼華嗎?況且她又是這種身份,分明是早有謀劃。”
阮弛默然片刻說:“母親,我瞅著她不錯,也是喜歡的。”
老夫人怔了怔,默然片刻,說:“罷了,既然你喜歡,我便不好再說什么。曼華依然還是跟你吧。”
“曼華我是定然不能再收下的,還是給大哥吧。”
老夫人見他執意不肯收,知道無法強迫他,心里十分郁悶,卻又不好再說什么。
“母親,孩兒今日要到晉王府上謁見,時辰不早,先行一步了。”
老夫人已經不愿意說話了,只是擺擺手。阮弛一走,她越想越惱怒,重重地拍桌子,說:“個個都反了。”
曼華是她從前大丫鬟蓮姑和管事的女兒,一家老小的賣身契都在她手里,要生要死就憑她一句話。曼華本身又是個伶俐的,她這才決定把她放在阮馳身邊當個耳目。至于秀平,就是拿去給大夫人添堵的,沒有想到昨晚一番陰差陽錯,把她的計劃全毀了。
鄭嬤嬤叫進小丫鬟,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又親手泡了一杯茶給老夫人說:“先消消氣,再想想辦法。”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水,嘆口氣,說:“阿瑤,我是不是老了?這一個兩個都騎到我頭上來了。”
“許是這事情真是個意外。”
老夫人搖頭說:“阿瑤,你也老了,這等伎倆都看不明白?這會兒,王氏肯定在偷笑了。”
鄭嬤嬤納悶地問:“你說這是大夫人的主意?可是她怎么說動的秀平,又怎么會跟三爺聯手呢?”
“倒不見是她的主意,卻是如了她的意。秀平這小蹄子,昨晚那雙賊眼就留到老三身上,我當時瞅著就不對勁,只是大意了。至于老三,指不定將錯就錯了。”老夫人眉頭緊皺,說,“阿瑤,我現在心里真是提心吊膽,王氏還好,反正田莊商鋪的房契都還在我這里。就是老三不是善茬兒,昨晚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都敢拿家軒的性命威脅我跟老大。唉,只怪我當年心不夠狠,還讓那個賤婢生下了,還把他養大了。”
鄭嬤嬤說:“老夫人別太擔心了,就算他跟晉王有交情,晉王也不能管到人家家事。再說,咱們老太爺是先帝的重臣,您也是誥命夫人,晉王如何也得賣一點面子吧?你不是跟舅老爺商量婚事來著?等他娶了咱們柳家的姑娘,再慢慢地調教吧。”
“你說的對,呆會兒我寫個信給大哥,趕緊把這事定下來,早早給他娶了親。只是咱們家柳眉是嫡出的,嫁給他,倒是委屈了。大哥若不是為了我,也是不會答應的。”老夫人邊說邊把小丫鬟招過來,“去把紙墨拿來。”
“這屋外面還跪著兩人呢?”
老夫人皺眉說:“這兩個我都不想見,你去吧,把她們打發走。”
這時,曼云匆匆進來,附到老夫人耳邊低語一句。
老夫人眉頭一挑,問:“當真?”
曼云點點頭。
老夫人沉下臉說:“怪不得我說軒兒怎么急匆匆來,卻又不說什么事?這個沒皮沒臉,我瞅著她是蓮姑的女兒才厚待她,她倒勾三搭四的。阿瑤,你把她帶到后面屋子里鎖起來,誰也不準見,過幾天讓郭氏娘家的商隊帶回揚州她父母身邊去。”
鄭嬤嬤應了一聲,出去,對秀平和曼華說:“秀平,你回三爺的屋里,以后好好地服侍三爺。曼華,你先到后院歇著,老夫人另有安排。”
秀平暗暗吁出一口長氣,曼華卻一下子慘白了臉。
“謝謝老夫人。”秀平朝屋里磕個頭,站起來,得意地瞟曼華一眼,這才走了。
走出老夫人院子,趕緊到阮弛的院子,聽小丫鬟說阮弛還在書房里。先去洗了把臉,又理理頭發,換了身衣服,才怯怯地進阮弛的書房跪下,說:“三爺,老夫人恩典,準許秀平以后跟著三爺。只是秀平蒲柳之姿,不比曼華姐姐知情識趣,委曲了三爺。”
阮弛瞅她一會兒,拎住她的衣領一把提起來,冷冷地說:“最討厭就是女人口是心非,明明動了這么多心思,還裝出一副無辜模樣。不過,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蒲柳之姿。”
秀平臉色大變,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三爺。”
“哭起來還真丑,以后你就老老實實地呆著吧,我的屋子沒有吩咐,不準進來。若是你要去老夫人面前說三道四也可以……”阮馳扣住她喉嚨,微微用力,直到她喘不過氣,眼淚鼻涕全下來,這才松手。
秀平跌在地上,身如抖糠,方才那點得意蕩然無存。
阮弛用手絹抹抹手,整整衣衫,正準備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問:“對了你跟五姑娘院子里秀芝關系如何?”
秀平顫聲說:“還……行。”
“嗯,那多多往來吧。”說完,阮弛再不愿意看她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阮碧午覺醒來,聽得外面隱隱有笑語聲,問守在旁邊的茶妹:“是誰來了?”
茶妹幫她把外衣穿上,說:“是秀平來看秀芝了。回味書庫”
上午,阮碧已聽說過昨晚的陰差陽錯,知道秀平成了阮弛姬妾,不由的納悶,她不是去各個院里跟主人、姨娘們攀交情,怎么會跑到無人問津的蓼園東廂房呢?想了想,吩咐茶妹:“請她進來吧。”
“是。”
茶妹出去,一會兒秀平和秀芝一起進來。秀平已經梳了婦人的發髻,向阮碧行禮說:“五姑娘午安。”
阮碧還她全禮,笑嘻嘻地說:“小嬸子好。”
秀平頓時飛紅了臉,又十分受用,嘴里卻說:“啊唷,五姑娘可不能亂說,折煞我了,秀平不過是個服侍人的奴婢,哪里配做姑娘的嬸子?”
“只是玩笑,姐姐不要介意,請坐吧。”,吩咐茶妹,“倒一杯茶來。”
秀平卻推辭,說:“出來的太久了,還要去見見老夫人院里的原來的姐妹,就不打擾姑娘了。”
,看著她出去,問秀芝:“她從前跟你很要好嗎?”
秀芝也正納悶,搖搖頭說:“只是一般交情,不知道為何,她忽然熱情起來了,還叫我有空多多去她院子里坐。”
正說著,忽外屋外傳來秀水的大呼小叫:“大少爺,你怎么來了?唉,大少爺,你等我稟告一聲姑娘……”
氣勢洶洶的腳步聲直往里屋里,片刻,門簾揭起,阮家軒大步走進來,滿臉憤怒地瞪著阮碧。秀芝深覺不妥,趕緊迎上去,攔在他面前說:“大少爺,這是姑娘的閨房,不方便,請外邊坐。”
阮家軒冷哼一聲,伸手推開她,一步一步地朝阮碧走過來。
阮碧眉頭微皺,說:“大哥,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請坐下來說吧。”
阮家軒黑著臉,眼眸里閃爍著戾氣,一言不發地走到近處,一腳踩在旁邊的繡架上。回味書庫實木的繡架四崩五裂,有一塊木頭飛起老高,正好砸在阮碧的額頭,痛的她眉心揪緊,心里一股火起。
丫鬟們高聲尖叫。
秀芝又撲過來,攥著阮家軒的胳膊說:“大少爺,大少爺,這是五姑娘的閨房,雖說是兄妹,也是男女有別,請大少爺趕緊出去吧。”
阮家軒嫌她聒噪,用力的一甩,秀芝被摔到一側,撞在桌幾的一角,抱著肚子蜷到地上。阮碧心里惱怒,也顧不得韜光養晦,顧不得裝傻賣萌,揚手重重地給他一個耳光。
脆生生的“啪”的一聲,把大家都打愣住了。
阮家軒指著柳眉倒豎的阮碧,張口結舌說:“你打我?”
“是,我打你。”阮碧冷冷地說,“讀圣賢書,所為何事?立修齊志,存忠孝心。你倒好,私闖妹妹的閨房,毆打妹妹的丫鬟,毀壞妹妹的物品,所作所為,于忠孝仁義有哪一點符合?”
阮家軒挑眉說:“你不過是個野種,輪得到你來教訓我嗎?”
“是,你是阮家的嫡子長孫,是我的大哥,按理說輪不到我來教訓你?可是你哪里有詩書世家的作派?哪里有阮府未來家主的心胸?為一個婢女,對妹妹喊打喊殺,無手足之情也就罷,還要口出污言。你要是真對那婢女有情有義,就該跑到老夫人面前求情,跑到這里砸東西打下人,只不過是揀軟柿子來出氣,徒顯你的懦弱與無能……”
阮家軒什么時候被人這么說過,一股怒火沖心,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阮碧被打的側過臉去,臉上火辣辣的一片。
“大哥,你這是做啥?”四姑娘跑了進來,拉住阮家軒的手,“五妹妹不懂事,大哥你別怪她了。五妹妹,快跟大哥陪禮道歉。”
阮碧頭一昂說:“我為什么要道歉?原就不是我的錯,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跑我屋里,打我丫鬟,摔我東西,倒還有理了?”
四姑娘把阮家軒往外面拉,說:“大哥,這是五妹妹的閨房,你還是先出去吧。”
阮家軒又是伸手一甩,四姑娘被摔到墻壁上,啊唷一聲,順著墻壁委頓在地上。回味書庫秋蘭忙撲過去扶她,一會兒,哎呀呀地叫了起來:“哎唷,不好了,頭破了,出血了,出血了。”
正鬧的不可開交,忽然聽到一聲雷霆怒吼響起:“畜生,你在做什么?”
大老爺阮弘帶著兩個小廝站在門外,憤怒地瞪著阮家軒。
阮家軒剛才聽到秋蘭說四姑娘頭皮了出血了,就有點害怕了。又見到素來威嚴的父親,雙目如銅鈴一樣的瞪著自己,頓時腿腳都軟了。
阮弘看到滿地狼藉,丫鬟有的蜷在地上,有的嚇得臉色青白,阮碧半邊臉紅腫,四姑娘依墻坐著額頭按著的一塊手絹已滲出血來,氣的渾身發抖,走進來揮手給阮家軒一個耳光,說:“畜生,跑到妹妹的閨房里撒野,你讀的是哪門子的圣賢書?說,究竟是為了什么?”
阮家軒撲通跪到地上,他不笨,當然知道曼華的事情是萬萬不能說的。
阮弘見他不肯說,指著阮碧說:“你說,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阮碧委屈地說:“我也是不知道,大哥跑進來就是摔東西,打我丫鬟。”
阮弘又對四姑娘說:“四丫頭,你來說。”
四姑娘雙目含淚地說:“我方才在房里繡花,聽到這里鬧騰的不象話,過來就看到大哥在打小五,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本是想勸大哥消氣,誰知道大哥……”說到這里,眉頭一皺,眼淚流了下來。
聽得站外雜沓腳步聲,大夫人帶著一干丫鬟媳婦急沖沖進來了,掃了一眼屋里,問:“這是怎么回事?”
阮弘恨恨地說:“問你的寶貝兒子。”
“家軒,你說,怎么回事?”
阮家軒只是咬著唇,不說話。
大夫人心思微轉,說:“你這孩子,便是跟妹妹有意見,也不能這么亂來呀?有什么事不能和和氣氣地說話?快向四丫頭、五丫頭道個歉。”
阮碧聽出她的意思是要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將事情的性質定為兄弟姐妹鬧矛盾,不由地暗嘆,大夫人果然是個老油條。
可惜,阮家軒從小眾星拱月地長大,雖說不笨,卻是個固執到極點的人,而且也沒有聽出母親的好意,只覺得給妹妹們陪罪是下了自己的面子。又因為初涉情海不能如意,正自艾自憐,覺得蒼天待自己不公,一聽這話,心里更是凄涼,哪里肯點頭認錯?依然直挺挺地跪著,一聲不吭。
大夫人暗暗叫苦。
阮弘氣的嘴都歪了,說:“好好好……來人呀,把這個孽障給我綁到祠堂里關著,他幾時認錯了,幾時再放出來。”
大夫人驚呼:“老爺……”
阮弘狠狠瞪她一眼說:“你休要再替他說好話,他如今打殺妹妹,以后說不定要打殺尊長,這等不識孝悌的忤逆子,再不好好管教?早晚是咱們阮家的禍根。”說完,甩手就走。
兩小廝上前,用汗巾綁了阮家軒,挾著走了。
大夫人心里雖不情愿,卻也無計可施,看看坐在墻角的四姑娘和直挺挺站著的五姑娘,心里有氣,有心遷怒到她們身上,卻還是顧忌著當家主母的面子,按捺著怒火說說:“都隨我來。”說完,當先走出蓼園東廂房。
阮碧和四姑娘相視一眼,帶著各自的丫鬟跟上。
一直到大夫人屋子的偏廳,她坐下,接過小丫鬟端上的茶喝了一口,說:“跪下。”
阮碧和四姑娘應聲跪下。
“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姑娘恭謹地說:“我不知道,是聽到五妹妹屋里鬧著慌,才過去查看的。”
大夫人斜晲阮碧一眼說:“那你呢?”
“我也不知……”
還沒有說完,大夫人冷哼一聲,說:“這就奇了,無端端地,是大少爺發神經了?”
“許是大哥有什么誤會吧。”阮碧說,“這事情,母親還是問大哥的好。”
大夫人聽出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好,那我再問你們,是誰通知的老爺?”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大夫人一拍桌子,說:“好好好,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們便去院子里好好跪著,等知道了,再起來。”
阮碧和四姑娘到院子里跪下沒有多久,阮弘回來,皺起眉頭,進屋里問大夫人:“好端端你叫她們在院子里跪著做啥?這來來往往的好看呀?”
大夫人說:“再不教著點,一個個都要鬧翻天了。”
“該教的是家軒,關這兩丫頭啥事?”
大夫人惱怒地橫他一眼。“咱們兒子跟你有仇呀,你就這么不待見他?”
阮弘皺眉說:“你還要幫著他?你知道他是為了何事在鬧?”
“何事?”
“剛才我找他跟班順兒問清楚了,他是為了母親給三弟的那個丫頭。”
“秀平?”大夫人說完,立刻意識到不對,“不,是曼華?”
“就是她。母親許是聽到什么風聲,今兒就把那丫鬟關了起來,要送回揚州她父母身邊去。這個逆子聽到后,就發起癲來了。”
大夫人納悶地問:“那軒兒怎么會鬧到五丫頭那里?”
“順兒說,家軒以為五丫頭告訴老夫人的,于是就跑過去找她算賬……你說他,白白讀了這么多書,不識兄友弟恭,行事魯莽,不知進退……”阮弘怒其不爭地說,“真真是氣死我了。”
“老爺。”大夫人心疼兒子,“要不就把曼華要過來吧?”
阮弘瞪著她說:“你糊涂了,那丫頭是給三弟,雖說昨晚的事情出了差次,到底有過名份。再給軒兒,傳出來,別人還以為叔侄搶一個女人。再說,他明年要參加春闈,豈可把心思放在這種兒女情長上?”
大夫人知道他說的在理,卻又不忍心兒子失望,說:“他都十七歲了,自個兒屋里兩丫鬟他都沒碰過,可見不是個亂來的。回味書庫曼華定是很得他的心,他才會這么在意。你就忍心讓他失望?”
“家里大把丫鬟,你盡管給他挑個稱心的,唯獨這曼華不行。一是名聲不好聽,二是我怕三弟正好趁機鬧事。”阮弘語重心長地說,“你昨晚也看到,三弟咄咄逼人。軒兒又不知好歹。若是他們因為曼華起了糾紛,我怕……軒兒吃虧呀。”
想到昨晚阮弛的話,大夫人又是害怕又是生氣,說:“我真想不明白,老爺你堂常正三品,怎么就怕起這個庶出的弟弟?由著他威脅軒兒。”
“夫人,你不知道,他不是威脅軒兒,他是拿軒兒威脅我跟母親。你也別擔心,我會打點同僚,讓他們給他派個外任。”阮弘連說邊走進里間,把官服脫下來,換上直裰。
“那軒兒呢?”大夫人跟了進來問。
“讓他在祠堂跪一宿,好好反省一下。”
大夫人心疼地說:“那兩丫頭跪一會兒你就心疼,咱們兒子你就不心疼?”
“那能一樣嗎?軒兒是咱們阮家的長子長孫,未來一大家子都得依靠他,他若是這般冒冒失失,如何在京城立足?”阮弘理理直裰的袖子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夫人,你心疼,也得忍忍。我去給母親請安了,屋外跪著兩丫頭打發她們回去吧,都是快成年的姑娘,人來人往太難看了。”說罷,大步走了。
大夫人一個人坐在偏廳里,生了一會兒悶氣,這才吩咐:“讓四姑娘和五姑娘回去吧,抄十遍《女誡》明天交上來,再請個郎中給兩個姑娘瞧瞧。”再怎么遷怒,面子上的事情還是得做。
寶珍出去,把大夫人話說了一遍。
四姑娘端端正正地朝屋里磕了一個頭。
阮碧不想磕頭,直接站了起來,帶著秀芝走出大夫人的院子。
秋蘭扶著四姑娘走在后面,邊走邊說:“姑娘,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多管閑事,這下好了,夫人生氣不說,額頭還破了,要是留了疤可怎么辦?”
四姑娘說:“那也沒有辦法。回味書庫”
秋蘭繼續唧唧歪歪:“再說,要幫也要看什么人嗎?人家半點情也不理,連聲謝都沒有,倒搞得姑娘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阮碧聽的失笑,忍不住回頭說:“秋蘭,你以為你們姑娘是在幫我?”
秋蘭回頭瞅她一眼,推推四姑娘說:“姑娘你看,多不值得。”
阮碧頓住腳步,回過身說:“我告訴你,要說謝,也是你們姑娘謝我,這話你自然是不懂,可是你們姑娘卻是心知肚明。”
四姑娘渾身一震,抬頭非常認真地看著阮碧。
阮碧迎著她的視線,不避不閃。
旁邊的秋蘭和秀芝看著打眼神官司的這兩人,都愣住了。
一會兒,四姑娘垂下眼眸,說:“五妹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明白,我做事,但憑良心,隨便妹妹怎么想了。秋蘭,先扶我去看一下林姨娘吧。”說罷,另取了一條路。
阮碧看著她弱柳扶風般地遠去,不由地微微羨慕,人家好歹有娘有弟,有依靠也有期盼。若是自己也有這兩樣,定然也會跟她一樣,耍點手段,為兄弟搏一個未來。可是什么自己也沒有,無財無勢,無依無靠。
正傷感,只見二夫人帶著丫鬟過來。
阮碧忙曲膝行禮:“嬸嬸好。”
二夫人扶起她,看到她半側臉腫起老高,驚愕地問:“這是怎么了?”
阮碧眼眶微紅,說:“嬸嬸……就別問了。”
“方才我也聽說了一點,做兄長的,對妹妹大出打手,當真……是聞所未聞。”二夫人拉起阮碧的手,“來,到嬸嬸的屋子里小坐一會兒,有什么委曲盡管跟嬸嬸說。”她忽如其來的熱情雖然有點詭異,卻正合阮碧的心意。
,隨著她到二房的院子。回味書庫院子名字叫“芳景”,大概取自“芳景宜留連”,又或是“一庭芳景”的意思。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株百年白果樹,枝繁葉茂,蓊蓊郁郁,剛剛結了果子,一點點白色點綴在樹葉之間,打眼一眼好象滿天星晨。
二夫人先讓小丫鬟帶她到東廂房三姑娘的屋子里洗臉梳發,然后再請她到正房的花廳坐著,吩咐小丫鬟:“給五姑娘泡一杯萬春銀葉。”又轉身對阮碧說:“這萬春銀葉是今年新制的,成色比往年的都好。”
阮碧和大多數現代人一樣,喝咖啡喝飲料喝果汁,就是不怎么喝茶,但是光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十分高檔的茶。果然小丫鬟還沒有送進來,先有一股清香飄來,及待到手里,鼻端那是清香縈繞不絕,再看杯里,深綠色的葉片根根分明,泛著一點點銀光,不負其名。
二夫人又吩咐大丫鬟銀杏說:“你也帶秀芝下去喝杯茶。”
銀杏知道她們有話要說,連忙拉著秀芝下去。
二夫人把茶杯擱在桌幾上,先嘆口氣,憐愛地說:“我也知道你往素的日子……只是你倒底是寄在……他們名下,有些話我也不好說,免得她以為我有什么想法。你的委曲便是不說,我也明白,真真是苦了你。”
阮碧紅了眼圈,說:“有嬸嬸這番話,我心里好受多了。”
“這一回又是為什么?都闖到你房里打人。”
“許是為了那個曼華。”阮碧也不瞞她,將在荷塘邊遇到阮家軒拉著曼華糾纏不休的事情說了出來。
二夫人恍然大悟,說:“怪不得方才老夫人叫我過去,說要讓曼華搭我們郭家的商船回揚州父母身邊,我只當是昨晚陰差陽錯,老夫人怕曼華觸目傷情。”
原來老夫人要把曼華送走,那就怪不得阮家軒發起癲,看來他對曼華還是用了心的。只是他的性格如此魯莽暴戾,不是做大事的料。阮府真要交到他手里,前景堪憂。阮碧握著茶杯,腦海里快速地轉動著。
這時,小丫鬟在門外稟告:“二夫人,五姑娘屋子里來了,說是大夫人給她請的郎中正候著她。”
阮碧把茶杯擱在桌幾上,說:“嬸嬸,我回去了。”
二夫人說:“有空多點過來坐坐,跟我說說話也可以,跟三丫頭一起做做針線也可以。”
“是,嬸嬸。”
阮碧帶著秀芝回到蓼園東廂房,管事媳婦帶著郎中已經在廳里候著了,還是上回那個年輕郎中,記得他姓徐。徐郎中看看她的臉說:“并無大礙,我開點消腫的藥膏外抹就好了。”
“謝謝徐郎中。”看管事媳婦在跟秀芝說著話,阮碧又低聲添了一句,“上回的。”上回她明明沒有中毒,這個徐郎中卻說她中毒,分明是猜到她處境不好,有心幫她一把。
徐郎中瞅她一眼,說:“看病醫治,是小可本份,姑娘不必言謝。只是姑娘前一陣子身子虧損嚴重,特別是脾虛胃寒,若再不好好調理,怕是要成頑疾了。”
阮碧心里也清楚,這具身體體質很弱,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她都是十三歲了,還沒有來癸水。不過呢,在如今的處境下,這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徐郎中留下現成的膏藥,管事媳婦領著他走了。
秀芝幫阮碧抹了一層膏藥,怕藥效不夠,又抹了一層,說:“姑娘要不要去床上歇會兒?”
“不了,我想去花園里轉轉。”
“好,我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了,秀水陪我一起去吧。”阮碧看著門邊站著的秀水,她的眼神明顯閃躲了一下。
秀芝雖然納悶,卻也沒有說什么,只叮囑秀水要照看好阮碧。
出蓼園,不走抄手游廊,直接沿著花間小徑慢慢走著。一盞茶功夫,就走到昨晚秀水沖她招手的地方。阮碧停下腳步,放眼望過去,一目了然,雖然假山擋住部分視線,但若是假山后站著的是熟悉的人,還是能一眼認出的。
秀水大概明白了,臉色微白,先心虛地開口了:“姑娘怎么不走了?”
“秀水,為什么?”
“姑娘,什么……為什么,我不懂……”
阮碧慢條斯理地說:“你懂的,你清楚,我也清楚。昨晚我已經叫你不要出聲,你還是故意大聲地嚷出來,驚動大少爺和曼華,讓他知道我在附近。今天你又通過曼云告訴老夫人昨晚的事情。說吧,為什么?”
秀水垂下眼眸,只是不說話。
“好,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阮碧又說,“即使你不說,其實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曼華,你忌恨曼華,你應該是早知道曼華跟大少爺有往來的。對了,你喜歡大少爺……”
秀水脫口而出:“不是,我沒有喜歡大少爺。”
她只否認了這句,那就說明其他都是正確的。說:“我說錯了,是曼云喜歡大少爺,你是為了她。”
秀水吃驚地看著她。“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阮碧淡淡地說:“我就是知道。”
其實她是猜的,老夫人是個精明的老太太,凡事都有謀劃的。她身邊現在就只有兩個大丫鬟,一個曼云十六歲,一個曼華十七歲,都是正當年齡,相貌姣好。曼華溫柔多情,嬌生慣養,是來消磨阮馳男兒意氣的。曼華穩重大氣,進退有禮,很有可能就是給未來的家主阮家軒培養的。秀水的反應證明她猜的沒錯,而且老夫人可能跟曼云說過,所以秀水才會這么上心。
“秀水,我說,我要是告訴大少爺,是你告訴曼云,曼云再告訴老夫人,你說,他還會要曼云嗎?”
大少爺的脾氣,秀水剛剛見識過,渾身一個抖嗦,顫聲說:“姑娘,你不會這么做吧?”
“我會這么做的。除非……”阮碧慢慢地說,“有人能打消我的念頭。”
“那怎么才能打消姑娘的念頭?”
,說:“曼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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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飯沒有多久,阮碧正在練字,聽得外面一陣燕語鶯聲。回味書庫
秀芝揭起簾子張望了一眼,高興地說:“姑娘,是曼云姐姐來看秀水了。”
看來這個曼云很得人心呀。阮碧擱下筆,說:“秀芝,請曼云姐姐進來坐會兒呀。”
“是,姑娘。”
秀芝出去,一會兒拉著曼云進來。曼云鵝蛋臉,一雙月牙眼,不笑都好象在笑,嘴角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長相可謂是十分討喜。她向阮碧曲膝行禮,說:“曼云見過五姑娘。”
阮碧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說:“曼云姐姐好,天天聽秀水和秀芝提到你,早就想請姐姐過來坐一坐,說會兒話。”
曼云眼睛閃了閃,到底是年輕姑娘,再怎么沉著,也難免心虛。
“姐姐來看我的字。”阮碧拉著她到案幾邊,“寫的如何?”
“好俊的字,五姑娘幾時練的一手簪花小楷?”
“前世練的。”阮碧笑嘻嘻地說。
曼云佯怒,說:“五姑娘當真可惡,說這種渾話來糊弄我。”
“真不是。”阮碧信口胡謅,“曼云姐姐還記得前一陣子,我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嗎?那陣子,我天天做一個古怪的夢,夢到自己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生活好長一陣子,還練了一手好字。結果,后來病好了,發現自己寫的字比從前俊多了,而且字跡也變了。”
“原來,五姑娘是在夢中練的字,也算是一番奇遇了。”
阮碧心想,穿越千年,這當然是奇遇了。
曼云拿起寫字貼細細地看了一會兒,說:“姑娘這么俊的字,不如替老夫人抄寫經書吧?”
“經書?”
“是呀,月初老夫人去天清寺,答應主持白云大師要抄寫二十本金剛經開光,擱在寺廟里贈給有緣佛徒。回味書庫除了姑娘和七姑娘,各位姑娘還有大夫人二夫人各領了三本,另有兩本,老夫人交給了我,我看姑娘的字這么俊,便想偷個懶。五姑娘意下如何?”
阮碧怔了怔,曼云是個聰明的,既然來了,便是合作之意,斷然不會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費功夫,那這個抄寫經書里面莫非另有玄機?想了想,說:“我樂意幫姐姐這個忙,只是手頭連本《金剛經》也沒有。”
“這有何難?明日,我給你送一本過來。”曼云說,“這個月十五廟會那日就得用,只得五天了,姑娘要加緊。”
“姐姐不用擔心,時間綽綽有余。”
曼云說:“謝謝姑娘幫我這個忙,到時候我在佛祖面前許個愿,祝愿五姑娘萬事如意,得償所愿。”
阮碧說:“多說好人有好報,姐姐這般好,我瞅著必定也能得償所愿。”
曼云看著她,嘴角一抿,笑了起來,梨渦隱隱。阮碧想想剛才這兩句有“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同等效果的對話,也覺得好笑。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拉近了不少,隱隱生出一點惺惺相吸的感覺。
曼云拉起阮碧的手說:“從前跟五姑娘接觸的少,只覺得姑娘性子寡淡。如今一見,才知道自己從前沒有長眼睛,沒看出姑娘的爽利,以后少不得要多多打擾,五姑娘可別厭煩我?”
“我倒是十分樂意,就怕老夫人離不開姐姐。”
“這有何難?以后你多點到老夫人院子里坐坐,得空也可以說說話。回味書庫”
“那自然是好的。”
曼云扭頭看看漏鐘,說:“哎呀,我得回去了,再過會兒老夫人要找我念經給她聽了。”
“那姐姐忙去吧。秀芝,你送送曼云姐姐。”
看著曼云和秀芝說說笑笑地走出里屋,阮碧暗想,老夫人還真有眼光,這個曼云是個妙人兒。雖說比不得曼華的姿色,論心機論腦袋,十個曼華都抵不上。不過,象阮家軒這種不長眼的男人,只看得到表面的東西。曼云若是真的跟了他,未必見得會幸福。
第二天中午,曼云叫小丫鬟送來一本《金剛經》。
午覺起來后,阮碧讓秀芝點燃一支檀香,這才開始凝神靜氣地抄寫。剛抄到第三品,聽到秀水在外間報:“五姑娘,二姑娘來了。”
阮碧趕緊放下筆,熄了檀香,又把《金剛經》和抄好的前兩品藏起來,這才迎出去。二姑娘帶著春云在外間站著,一襲嫩黃色的高腰襦裙,搭著銀絲繡花薄羅紗披帛,頭微微地昂著,頗有幾分睥睨天下的架勢。
“二姐姐怎么有空過來看我?”
二姑娘斜她一眼,冷淡地說:“紙張不是叫羅嫂子給你送過來了嗎?還是上好的冷金箋。卻也不見你送字過來。原先巴巴地求著我,這才幾天,時勢易也,便就傲慢起來了。”
阮碧柔聲說:姐姐誤會了,我聽說姐姐如今在跟母親學當家,成日里要見一大幫媳婦婆子,還要到廚房里學做飯……每天腳不沾地的,怕耽誤姐姐時間,所以不敢去打擾。”
二姑娘最近確實跟著大夫人在學當家,聽到這話,心里稍微好過了一點。對于被阮碧利用一事,她一直是耿耿于懷。
“姐姐來里屋坐吧。”阮碧邊說邊挑起簾子。
二姑娘抬腳進來,眉頭頓時皺緊,說:“好端端的點什么檀香呀?”
“最近夢多,午覺的時候,點了一支檀香安神。”
“偏就你事多。”二姑娘邊說邊在案幾邊坐下,翻過寫字貼看了看,“怎么最近改練簪花小楷了?”
“前一陣子臥床,手生了,拿出來練練。”
二姑娘看阮碧一眼,說:“罷了,你既然無心,以后也就不用再送字過來了。我今日來是為了幫延平侯府的二姑娘傳一句話,侯府里的荷花開了,邀請你去賞荷,便是后日,你早點準備吧。”
一股濃濃的陰謀氣息撲鼻而來,阮碧為難地說:“二姐姐,郎中說,我身子虧損嚴重,適宜靜養。”
二姑娘說:“你若是不想去,自個兒去跟謝二姑娘說吧,我又不是什么傳聲筒的。”說完,惱怒地站了起來,甩袖就走。
秀芝端著剛泡好茶進來,回頭看二姑娘一眼,詫異地問:“二姑娘怎么就走了?連杯茶都沒有喝。”
“給我吧,我正好渴了。”
秀芝遞了一杯茶給阮碧,說:“我看方才二姑娘好象生氣了,是因為姑娘嗎?”
“她說延平侯府謝二姑娘邀請我賞荷,我說身體不爽,不能前行,她就生氣了。”
“姑娘明明身體沒事,為什么不去延平侯府呢?那里可漂亮了。”
“你聽誰說的?”
“京城里的人都這么說的。”
阮碧頓時生出好奇心,說:“不過是三品侯爺府邸,能漂亮到哪里呀?”
秀芝詫異地看她一眼,說:“姑娘不知道嗎?延平侯府原來是梁王府,梁王被砍了頭,王府就沒收了,后來延平侯府的大姑娘為官家生下皇長子,回家省親,帶的人馬太多了,官家就把梁王府賜給了延平侯。”
阮碧假裝想了想,說:“我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
“以前的梁王府人家都說比皇宮還華麗,跟天上的宮殿一樣,我做夢都想去看看。姑娘,你就去吧,正好讓我也圓一個夢。”
阮碧聽她說的有趣,忍俊不住笑了起來,說:“那你讓我考慮考慮。”
仔細想了想,阮碧決定接受這次邀請,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從前在工作中,最講究的就是人脈的拓展,世家閨秀里也不可能全是二姑娘和謝二姑娘囂張傲慢的女子,也一定有人品出眾知書達理的,若是能結交一二兩個,說不定有助于打破目前僵局。
用了兩天,把金剛經抄寫兩遍,最后一遍抄到最后一品,看到里面一首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雷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不免有點悵然,想到自己奮斗七八年,事業有成,卻讓一場大病帶到異世,所擁的一切頓時都變成了夢幻泡影。
噓唏感慨一會兒,用手絹包好新舊三本金剛經,叫秀水送了過來。
又想想第二天,要去延平侯府做客,雖說有可能是鴻門宴,也得打扮一下。打開衣柜,和秀芝一件一件的試著。正樂此不疲,秀水回來復命,眼神復雜地看了阮碧一眼,說:“姑娘,曼云姐姐有話讓我跟你說。”
秀芝很聰明,一聽這話,抱起幾件衣服說:“姑娘,我去給你重新把衣服熏個香。”
等秀芝走了,秀水低聲說:“姑娘,老夫人安排曼華姐姐今天隨二夫人娘家的商隊去揚州,誰知道在碼頭上,忽然來了輛車把她劫走了。”
阮碧怔了怔,曼華被劫走她并不意外,只是曼華為什么特別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呢?
曼華被劫,阮碧并不意外。回味書庫
只是誰劫走的?又是為什么劫走的呢?大夫人、二夫人、阮弛、林姨娘、阮家軒,都有可能。不管是誰劫走,對阮碧來說,都不是壞事,只有這潭水越攪越混,她才能從中漁利。
阮碧把身上試穿的衣服脫下來,換上家常素色襦裙。
秀芝抱著一疊衣服回來,詫異地問:“姑娘怎么不試衣服了?”
阮碧看著窗外的天光,這會兒,阮家軒應該從國子監回來了。“秀芝,你陪我出去一趟。”
“姑娘要去哪里?”
話音剛落,阮碧已經走出屋了,秀芝無奈,把衣服擱在床上,跟著出去。沿著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垂花門,阮碧方才停下腳,秀芝微微白了臉,看看左右,小聲說:“姑娘怎么跑這里來了?要去前院得跟大夫人請示的。”
“不出去,就在這里等一會兒。”
秀芝又是一怔,卻沒有再問,她服侍阮碧時間雖短,卻知道她的性格,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喜歡別人問東問西。記得老夫人指她到五姑娘院子里做大丫鬟的時候,和她交好的幾個丫鬟都打趣她:“就五姑娘那性情,以后她那屋子里還不得你當家作主。”她當時也有幾分相信,及待到蓼園東廂房,才知道全不是這么回事。
沒等多久,阮家軒帶著順兒大步走進來,看到靜立一側的阮碧,怔了怔,腳步微頓。阮碧趕緊行禮,說:“大哥好,小妹有事相告,請大哥撥冗一聽。”
阮家軒冷冷地看著她一會兒,朝順兒擺擺手,說:“你去把書篋放書房里,然后去回稟母親,說我馬上過去請安。”
“是。”順兒提著書篋走了。
阮家軒冷冷地說:“說吧。”
阮碧看了秀芝一眼,她識趣地連退幾步。回味書庫
阮碧先向阮家軒曲膝行禮,說:“我先向大哥陪個罪,那日言詞無狀,冒犯了大哥。不過大哥打我一巴掌……到今日還隱隱作疼,也算是扯平了。只是另一事,我須向大哥討個公道回來……大哥,那夜在荷塘邊,小妹確實看到大哥和曼華姐姐……”看到阮家軒眉毛一挑,趕緊舉起右手說,“但小妹絕對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如果小妹說謊,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時代,還是敬畏天地鬼神,如此重的毒誓,不是心地坦蕩,絕對不會發的。阮家軒剛剛挑起的眉毛又慢慢平了下去,說:“你不是有事要告訴我嗎?怎么凈扯些陳谷子舊芝麻的舊事?若是沒事,我得走了。”
放在以前,若是有人敢這么說,阮碧必定走的比他還快,可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是,今日我來,有一重要的事要告訴大哥。”頓了頓,“大哥可知道今日曼華姐姐原本是要跟二嬸娘家的商隊回揚州的?”
提到曼華,阮家軒眼神微黯,一聲不吭。
“方才小妹才得到消息,曼華姐姐在碼頭的時候讓人給劫走了。”
“什么?”阮家軒大聲叫起來,“你說什么?”
看來不是他劫走的。想想也是,他為人暴躁一點,但本性不壞,平常又是循規蹈矩的,喜歡的人被送走,也只能空自嗟嘆。不象其他公卿世家的紈绔子弟,小小年紀漁色成性。心里對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點,不由地猶豫起來,告訴他合適嗎?轉念一想,他早晚也會知道的,還不如讓自己來賣這個人情。
“大哥,你小聲點。”
阮家軒神情激動,但還是壓低聲音:“是誰?是誰干的?”
阮碧搖搖頭說:“小妹不知,小妹也是受別人之托來告訴大哥。”
阮家軒愣了愣,問:“是誰托你?”
“曼云姐姐。”
阮家軒又是一怔,疑惑地看阮碧,他不笨,覺得其中似有不通情理的地方。回味書庫“她為什么不自己來跟我說,要托你來說?”
阮碧信口胡謅:“祖母因為這事,正發雷霆怒火,曼云守著她,一時走不開。便托小妹來轉告。”
這話也是有問題,不過阮家軒此時腦海時已經渾亂了,亂七八糟的念頭汩汩地冒出來:是誰劫走了曼華?為什么要劫走她?又想到她如花姿色,若是落入歹徒手里,定是花落水流紅……越想越害怕,說:“不行,我要去求祖母救救曼華。”拔腿就要走。
阮碧一把拉住他,說:“大哥,你且冷靜一點,曼華姐姐是咱們的家生女兒,不用你說,祖母也會救的。曼云姐姐托我來轉告你,便是要讓你先有個心理準備——怕你聽到消息,跑去跟祖母鬧,反而讓她更不喜歡曼華姐姐了,便是救她這事也不用心了……”
阮家軒一聽有理,頓住腳步,煩躁地說:“曼華這么乖巧聰明,為什么祖母就不喜歡她呢?”
“大哥,這事怪不得祖母,只怪你。”
阮家軒睜大眼睛疑惑地看著她,阮碧說:“你既然喜歡曼華姐姐,為何卻不跟祖母稟明,直接要了過來?結果祖母將她給了三叔,你又在飯桌上冷嘲熱諷,處處針對三叔,這才有風聲傳到老夫人耳朵里。后來陰差陽錯,秀平成了三叔的人,祖母決定將曼華送回揚州避嫌,若是你私下去求她,好言好語,過一段時間再接回來就是了。結果你意氣用事,反而對我與四姐姐動粗,鬧的紛紛揚揚,曼華還能呆在府里嗎?”
前幾天,阮弘也訓過阮家軒,什么男兒當以事業為重,豈可兒女情長?又說功成名就何患無女?這些話對一個初涉情海的少年來說,怎么聽得進去呢?倒不如阮碧噼哩啪啦的“怪你”,聲聲入耳,阮家軒的臉色一點點地頹敗下去,懊悔不已地說:“果真是我錯了,害了曼華。如今她又遭難了,如何是好?”
“大哥你別擔心,咱們阮家在京城里也是有頭有臉的,祖母定會找她回來的,只是……你切不可再因此鬧事,惹得祖母不喜,反而不好了……若是有什么想問想說的,悄悄找曼云姐姐就是了。”
阮家軒也不笨,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后,看著阮碧的眼神就變得溫和,說:“謝謝五妹妹提點,那日……是我魯莽了”
如此婉轉的道歉,阮碧也不跟他計較起來,現在也沒有計較的本錢,還是消除隔閡、拉攏人心重要。一眼瞥見沿著大夫人的丫鬟寶麗沿著抄手游廊匆匆而來,知道是來尋阮家軒,忙后退一步,大聲地說:“沒事了,大哥不必耿懷。”
寶麗已走到近處,容長臉上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特別在阮碧身上打了個轉,這才向阮家軒行禮,說:“大少爺,大夫人讓我來尋你。”
阮家軒嗯了一聲,沖,大步地往前走。
寶麗又對阮碧說,“既然五姑娘在,不如也一起了。”
阮碧心里明白,這是大夫人意思,應了聲“是”,跟在阮家軒后面往正院正房走去。守門的小丫鬟看到阮家軒紛紛說:“大少爺,您可回來了?方才大夫人還在問,都放學這么久怎么還不見大少爺?”邊說邊挑起簾子,讓阮家軒和阮碧進去。
阮家軒和阮碧一前一后走進偏廳,大夫人在主位上坐著,側著身子在聽何嬤嬤說話。看到兩人進來,何嬤嬤識趣地收了聲,后退一步,說:“大夫人,我這就去辦了。”
大夫人點點頭,何嬤嬤退了出去。
阮碧和阮家軒異口同聲地說:“孩子見過母親,給母親請安。”
“起來吧。”大夫人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用碗蓋撥開茶葉喝了一口,看著阮家軒問,“放學回來怎么不先回來請安,倒站在二門跟五丫頭唧唧咕咕了?”
阮碧上前一步說:“回母親的話,是女兒攔下大哥的。女兒前些日子與大哥鬧了點誤會,前兩日在屋里養傷不好出來,今天傷好了,便專門在二門攔下大哥,將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楚,如今大哥和我已經盡釋前嫌。”
“哦?”大夫人看著阮家軒,后者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大夫人見他點頭如此爽快,知道阮碧所言非虛,口氣稍微溫和一點說:“五丫頭果然長大了,也懂事了。原就該如此,兄弟姐妹一塊兒處著,怎么可能沒有個磕磕碰碰?為家宅安寧計,理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斷不能學一些包藏禍心的小人,弄些誣陷告狀的伎倆,恨不得把小事鬧成天大的事情,明白嗎?”
四姑娘一腳邁進偏廳,聽到就是最后一句,腳步微頓,臉色白了白。
阮碧恭敬地說:“女兒明白,一定牢記母親的訓導。”
大夫人滿意地點點頭,說:“你比從前懂事多了,我很欣慰,來,到我身邊站著。”
大家都一愣。
阮碧很快回過神,應了一聲“是”,走過去站在大夫人身邊。
四姑娘暗吸口長氣,上前一步,曲膝行禮。“母親,女兒來給你請安了。”
“好,你也來我身邊站著。”口氣卻沒有剛才和氣。
四姑娘站到阮碧身邊,兩人視線相接,都帶著一點迷惑不解。
大夫人對阮家軒說:“軒兒,你放學回來這么久了,也該去跟你祖母請安了。”
“是,母親,我這就去。”
阮家軒前腳剛走,何嬤嬤后腳就進來了,說:“大夫人,人帶來了。”
大夫人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沉聲說:“帶進來吧。”
“是。”何嬤嬤轉身朝著門口方向高聲喊,“把人帶進來。”
腳步聲吧噠吧噠,兩個健婦扭著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進來了。這丫鬟面生,阮碧沒有見過,但是旁邊的四姑娘卻忽然倒抽一口冷氣。
(停更的原因:真是眼淚嘩嘩呀,那天我修改前面的文章,超過了五次,于是被系統鎖定了。又因為是周末,責編不上班,所以就兩天沒有更了,抱歉抱歉,晚上再更。求票票)
兩個健婦把丫鬟按在大夫人面前的地上,那丫鬟一聲不吱,臉色慘白地垂著頭,雙髻散開了,頭發凌亂地披著,十分狼狽。回味書庫
大夫人靠著椅背,兩手交握放在膝蓋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何嬤嬤冷冷地說:“柳絮,咱們府里的規矩你也是清楚的,內院是大夫人當家作主,無論是主子還是丫頭鬧了糾紛,都是稟告夫人再行處置。”頓了頓說,“你自個兒跟大夫人說,那天五姑娘和大少爺吵起來,你不來稟告夫人,反而跑去稟告老爺,是誰指使的?”
柳絮把頭伏在地上,說:“夫人,沒有人指使柳絮。那天奴婢在四姑娘屋里一起做針線,出來的時候,聽得東廂房里動靜很大,就去瞅了一眼,見五姑娘和大少爺打了起來,奴婢嚇的手腳發顫,在路上無意中撞到老爺,老爺見我神色惶張,就問我原因,我這才說的,實非有心告狀,夫人請明察。”
大夫人不緊不慢地問“碰到?在哪里碰到?”
柳絮低聲說:“就在筱竹園門口。”
筱竹園住的是阮弘的兩位姨娘。
大夫人瞅了何嬤嬤一眼。
何嬤嬤會意地一眨眼睛,說:“作死的賤丫頭,到現在還嘴硬,明明是在二門守的大老爺,守門的都看到你了,你還要說謊?還不老實交待,仔細你皮肉開花。”
那丫鬟眼淚簌簌。“真的是筱竹園門口遇到的,夫人,我沒有說謊。”
何嬤嬤冷笑一聲,說:“死丫頭,你以為夫人很得閑,聽你的謊言大話?來,把她拖下去抽五十荊條再趕出去。”
五十荊條下去,人不死也只剩半條命了。
阮碧感覺到身側的四姑娘忽然地晃了晃。
“不要,不要,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呀。”那丫鬟咚咚地磕著頭,一會兒額頭就紅了,鮮血順著印堂流到鼻子上,看起來煞是可怖。
四姑娘別開了視線。
大夫人斜晲她一眼,涼涼地問:“四丫頭這是怎么了?”
四姑娘絞著手絹,低聲說:“母親,我沒事,只是見不得血。回味書庫”
柳絮自打進來就低著頭,并不知道四姑娘也在。聽到說話,才知道她也在場,抬頭匆匆看了一眼,慌不迭地往她這邊爬了幾步,說:“四姑娘救我,四姑娘救我。”
四姑娘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看著大夫人。
大夫人也看著她,一雙鳳眼半瞇著。
正鬧著,小丫鬟進來稟告:“大夫人,林姨娘在外面求見。”
該來的人都來了,大夫人嘴角勾起一絲笑容,說:“請她進來吧。”
片刻,腳步聲響起,穿過正堂進入偏廳。許是來的匆忙,林姨娘喘著粗氣,額頭汗出,一綹頭發粘在頰邊。她掃了一眼全場,看到大夫人身側站的四姑娘,明顯地怔了怔,然后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平穩呼吸,林姨娘向大夫人行禮,柔聲說:“方才把抄好的佛經送去給老夫人,回來聽守門的婆子說,何嬤嬤帶著人把柳絮綁這里來了……柳絮平日里是粗手大腳了一點,卻不是個壞心眼的,不知道這回她犯了什么過錯,讓夫人如此生氣?”
大夫人說:“何媽媽,你來告訴林姨娘。”又對小丫鬟說,“給林姨娘看座。”
何嬤嬤說:“前幾日五姑娘跟大少爺吵架,原本不過是兄妹矛盾——稀松平常的很,那一家沒有?等氣過頭也就消停了,若是要處置,也是要稟告大夫人,這是內宅規矩。林姨娘也知道吧?”
小丫鬟搬來錦杌,林姨娘向大夫人道了謝坐下,說:“那是自然,這內宅事無大小,都是夫人作主。”
“就是這柳絮不守規矩,跑到老爺那里告發……”
“啊?”林姨娘霍然起立,看著地上跪著的柳絮,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柳絮,你怎么這么不懂事?”
大夫人在心里冷笑一聲。
“姨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大夫人,我不是故意的。”
林姨娘為難地看著大夫人一會兒,雙膝點地跪下說:“夫人,是我沒有教好柳絮,您饒過她這一回,以后我定好好地教,若有再犯,便連我也一塊兒罰。回味書庫”
“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起來吧。”
林姨娘站起來,卻不敢再坐下。
大夫人口氣溫和地說,“林氏,柳絮是你身邊人,照理說你開口,我該賣你一個面子。只是內院有內院的規矩,沒有規矩以后還不得亂來?許是我這陣子過份禮及下人,讓有些不長眼的起了狼子野心,丁點小事也要鬧到老爺那里,眼里壓根就沒有這個夫人……想來,這內宅的規矩也該重新立一立。”
“夫人,我沒有不把你放在眼里呀,真的沒有,真的是路上遇到老爺,他看我慌里慌張,問我原因……”
大夫人嫌惡地看了柳絮一眼,卻也佩服林姨娘會調教人,便是這般處境,還不肯供出來。嘴角一撇,笑了笑,說:“好,我原是想給你一個機會——若是你自己招了,便仍留你在院里當差,既然你存心要死硬到底,也罷……何媽媽,去把證人給我找過來吧。”
“是。夫人。”何嬤嬤說著,走到門口,吩咐小丫鬟去叫人。
柳絮一愣,伏在地上的頭微轉,瞟了林姨娘一眼。
林姨娘垂下眼眸,眼角瞟著漏鐘,都過了衙門放班時間,阮弘怎么還沒有回來呢?
她的一舉一動盡入大夫人眼里,她嘴角忽的一笑,吩咐寶珍:“哎唷,真是忙昏了頭。寶珍,老爺今天約了同僚在暢春樓吃飯,你快去跟廚房里說一聲,少做幾道菜。”
“是,夫人。”
林姨娘臉色白了白,交握的雙手用力,涂著紅色蔻丹的手指甲都微微發白。
柳絮臉上血色褪盡,看著林姨娘。
林姨娘卻不看再看著她。
何嬤嬤回來,說:“守二門的那兩個小廝都叫過來了。”
大夫人朝她使了一個眼色,何嬤嬤會心地眨眨眼,看著地上跪著的柳絮,說:“柳絮,我再給你一個機會,數到三,若是你再不交待,對了口供,便直接打你出去……”
柳絮拼命地回想著,那天明明是過了二門才攔下的老爺,明明左顧右看確定周圍沒有人的,怎么會忽然冒出證人?她也不想想,府里這么多的下人,大夫人想要找兩個當證人又有何難?
柳絮臉色忽青忽白,身子都繃緊了。
林姨娘死死地盯著她,兩手交握。
屋子里的氣氛異常的緊張。
四姑娘又打了一個顫。
柳絮大喊著:“我說,我說……”
“是我。”林姨娘撲通一聲跪下,“夫人,是我讓柳絮去告訴老爺的……我沒有什么其他想法,就是怕大少爺和五姑娘鬧得太僵的,真的,夫人……”
四姑娘渾身一顫,就要往前沖,阮碧一把抓住她。她掙了一下,沒有掙脫,往前沖的動作卻停住了。阮碧在大夫人視線掃過來之前,迅速地松開了手。
“行了,我知道。”大夫人語含雙關地說,“你跟我一起侍候老爺這么多年,你的為人,我還不清楚?我一向獎罰分明,既然你主動認錯,便從輕發落好了。何媽媽,把林姨娘帶下去,抽三十荊條吧……”
四姑娘身子搖晃,終究咬緊嘴唇,一聲不吭。
“……至于柳絮,抽二十荊條,以后她還是服侍林姨娘。”
阮碧不由地暗嘆,好厲害的手段,柳絮生了二心,以后林姨娘不會再信任她,而柳絮又知道林姨娘護不住她,做事哪里還會盡心盡責?這么簡單地,就把原來的忠仆變成麻煩擱在林姨娘身邊,她是處理也不是,不處理也不是,從此如魚刺梗喉。
何嬤嬤、兩個健婦帶著林姨娘和柳絮下去了。
大夫人覺得心情格外的舒暢,這么多年以來,林姨娘一直謹言慎行,終于逮到她的錯處,又名正言順地處罰了她,便是老爺回來也挑不出錯。越想越美,要不是四姑娘和阮碧還在,都要笑出聲來了。
四姑娘原來就雪白的肌膚這會兒都開始發藍光了,垂眸看著地面,從腳趾頭到頭發都繃的緊緊。
大夫人心情很好,也懶的再敲打她。看看漏鐘,說:“哎唷,都這個時辰了,四丫頭,五丫頭,你們趕緊去跟老夫人請安吧。”
阮碧和四姑娘前腳剛走,二姑娘從里間出來,說:“娘,怎么才抽三十荊條呀?干嗎不直接抽五十荊條?”
“傻丫頭,當真把她給抽壞了,你爹還不得找我算賬?抽三十,夠她躺個十天半個月的,你爹又找不到話說。也讓她長點教訓,別以為長個狐媚模樣,別以為老爺喜歡,我就拿她沒有法子了。”
二姑娘努努嘴說:“明明又不是她指使的。”
“就你招子亮?”大夫人循循善誘地說,“傻丫頭,你該好好學學。治了她的老娘,她才知道痛,以后才會有所顧忌,才會收斂一點。別以為憑自己有點小聰明就蹦噠著。”
走出大夫人的院子,四姑娘忍了很久的眼淚撲簌簌地下來了。
秋蘭連忙扯她一下,又擋在她旁邊,低聲說:“姑娘別哭了,若是讓人瞧見了,又是一番口舌。何況,呆會兒要見老夫人,她瞅著你的模樣,少不得問幾句,你如何答?”
四姑娘心里難過,把平常的冷靜自持也丟了,說:“這如今有皇法規定不準哭了?”
秋蘭著急地說:“哎唷我的好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在咱們宅子里,大的是家法,不是皇法。來來往往的人,若是讓人看了去,稟告大夫人如何是好?”
四姑娘忿忿地說:“便讓她罰我好了,原本該罰的人就是我……”
秋蘭連忙掩住她的嘴,回頭警惕地看著阮碧和秀芝。
阮碧裝作沒有聽到,帶著秀芝加快腳步,一會兒就把她們拋在后面了。
到老夫人的院子,守門的小丫鬟說,老夫人這會兒身子不太爽利,今日的請安就免了。
阮碧猜是為了曼華,也不多想,轉身要走。曼云忽然揭起簾子出來,看到她怔了怔,也不跟她打招呼,又放下簾子回屋了。
阮碧微怔,這是怎么了?她的眼神里分明有不滿和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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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正點,阮碧剛洗浴完,披著濕漉漉的長發坐在窗前風干。
秀水進來,問:“姑娘,今晚月色不錯,要不要去花園里轉轉呀?”
阮碧怔了怔,看看窗外,一彎細細的月牙剛上柳梢頭,點點頭說:“好”。
正鋪床的秀芝詫異地說:“姑娘這剛洗清爽,又要出去,出一身汗,不就白洗了?”
阮碧回眸一笑說:“無妨,回來再擦一把就是了。”不待秀芝說話,又說,“秀水陪著我就行,你鋪好床,回屋歇息吧,不必等我。”
她喜歡自在,不喜歡叫丫鬟陪夜。而且睡覺的時候屋里另有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心里也不放心。
秀芝默默地看她一眼,又叮嚀了一句:“姑娘,別逛太久了,明日要去延平侯府呢。”
“我知道。”
沿著花徑往荷塘邊走,遠遠地看到曼云立在柳樹邊,纖腰比楊柳還瘦。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平時總是笑盈盈地的月牙眼帶著一點薄怒,問:“五姑娘,曼云一片誠心待你,為何還要戲弄我?”
“曼云姐姐,這話從何說起來?”
曼云說:“姑娘何必裝傻?黃昏時候,大少爺來找過我了……”
阮碧早就準備一套說詞,不慌不忙地說:“姐姐休要生氣,聽我說,阮碧這么做,全是是為了姐姐。姐姐你也知道,大哥心里如今念念不忘的是曼華姐姐,即使祖母把姐姐指給他……他心里有著別人,總是不美。不如現在幫他助他,讓他心里有話找姐姐說,從此把姐姐當成解語花知心人,何如?”
曼云不笨,一點即通,即刻臉頰緋紅,方才的惱怒蕩然無存。忸怩一會兒說:“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
阮碧順著桿子溜了下來,笑嘻嘻地說:“我是不懂,全是瞎說的,姐姐姑且當成瘋言瘋語來聽吧。”
好一會兒,曼云伸手輕戳她額頭一下,說:“果然是瘋言瘋語。”
,倒底身體里裝的不是天真爛漫的靈魂,裝癡裝傻一會兒便就累了,趕緊轉了話題。“姐姐,黃昏請安時,聽說祖母身體不太爽利,可還好嗎?”
“倒也沒有啥,就是因為曼華的事,急怒攻心。”
“可有什么消息?”
曼華搖搖頭說:“那馬車也沒有標志,倒是有幾個目擊的,說是朝陳橋門方向去了。如今讓三管家帶著幾個人在找,也不是好事,又不想鬧的轟動……老夫人和大夫人大老爺的意思都是要瞞著大少爺的……卻讓你壞了事。若是讓他們知道了……”本想說,若是讓他們知道,定不會饒過你,轉念一想,若是他們知道,便是自己也難逃干系,不由地冷汗涔涔,轉眸看著阮碧。
阮碧坦然地迎著她的視線,臉上帶著人蓄無害的微笑。“姐姐,怎么了?”
曼云直直看她一會兒,慘然一笑,說:“五姑娘當真是心思玲瓏,非同一般。”
“姐姐別取笑我了,我如今的處境便在姐姐的一念之間。”
曼云在心里暗道,我的處境何嘗不是在你一念之間呢?百思不得其解,這才跟她見過兩面,怎么就跟她捆綁在一條線了?又暗暗地后悔,為什么讓秀水跟她說曼華失蹤一事?當時定是頭腦發了昏。如今事已至此,也只能你好我好了。當下,拉起阮碧的手,笑盈盈地說:“聽說五姑娘明日也要去延平侯府,我倒是想起一事。”
“姐姐請講。”
“明日延平侯府的賞荷會是延平侯夫人親自下的貼子,請的只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便是在三日前,二姑娘接了謝二姑娘的一封信,跟老夫人說,謝二姑娘特別請了姑娘,磨了很久,老夫人就是不答應,昨日,謝二姑娘又送來一份請柬,這才準的……”
阮碧恍然大悟,怪不得一直覺得不對勁,原是忘記這個時代雅致而多禮,聚會自然要下貼子。二姑娘一句輕飄飄的邀請,擱在后世是沒有問題,于這個世間禮法卻是大大的不妥。聽曼云這么說,二姑娘邀請自己的時候,原來老夫人還沒有同意——這二姑娘和謝二姑娘非要把自己弄去賞荷,究竟有什么居心呢?
當下,向曼云行了半禮,說:“多謝姐姐提醒。”
曼云見她客氣多禮,因為被她算計而惱怒的心稍微舒坦一點。
看看時辰不早了,兩人分手,各回各院。
阮碧回到蓼園東廂房,秀芝還在等她,在燭火下熨著衣服。
“方才不是熨過一回嗎?”
“橫豎沒事,便再熨一回。”秀芝邊說邊打個呵欠。
“秀芝,你很想去延平侯府逛逛嗎?”
秀芝漫不經心地點著頭,忽然覺得不對,又抬起頭看著阮碧,說:“姑娘若是不想去,便罷了,秀芝只是隨口一說。”
“你把它說的天下無雙,我自然要去看看的。”阮碧在心里打定主意,便是刀山火海也去了,就不信,讓兩個小丫頭片子給耍了。“你下去睡覺吧,若是沒有熨完,明日再弄。”
口氣不容置疑,秀芝知道她性子,不敢再逗留,熄滅火燭退了出去。
許是因為心里有事,第二天,阮碧比平常還早起,到大夫人院子,從后院角門進入,沿著抄手游廊往前走,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媳婦都是凝神屏氣,不茍言笑,不免心里奇怪。到正房門口,守門的小丫鬟迎上幾步,低聲說:“夫人說,今日身子不爽利,請安免了。”
阮碧著急地問:“得的什么病,可要緊不?”
小丫鬟卻不肯說,只是擺擺手,說:“五姑娘還是趕緊回去,若是吵著了夫人,反而不好。”
阮碧看她的神色雖然嚴肅,卻并不緊張,料定并不是大病,點點頭。走出大夫人的院子,往西過一條夾道,就是老夫人的院子,不料守門的丫鬟說:“老夫人說,今日困乏,要晚起,請安免了。”
阮碧十分納悶,只得回蓼園。
每個院落都有守門的婆子,不過她們平時躲懶,通常就抱著茶壺在抱廈里坐著。是以,阮碧在蓼園住著三個多月,沒見過兩婆子幾回。這回剛進門,忽然從里面閃出一個人,攔在她面前行禮:“五姑娘好。”
阮碧后退一步,定睛細看,原來是湯婆子。“湯婆婆,你怎么在這里?”
“大夫人給我新派的差使,便是在這里看守院門,昨晚過來的,不敢打擾姑娘休息,就沒過去請安。”
大夫人安排的?阮碧心里一緊,嘴巴里歡喜地說:“婆婆許久沒有過來,我昨晚還想著,改日要托人找你進來說說話,定是老天聽到我的話,這就又把你派回來當差了……對了,婆婆還差我好些京城里的趣事妙事,這以后可得一一還來。”
湯婆子喜的搔首弄耳,說:“老婆子肚子里有一籮筐故事,只要姑娘喜歡就好,不是老婆子夸口,這院里院外的,沒有老婆子不知道的?”
阮碧心里一動,這湯婆子兩面三刀,有錢就是娘,不過耳目也確實靈敏。雖然不知道大夫人派她過來是為了盯住四姑娘還是為了盯住自己,但如果利用的好……當即,斜睨她一眼,懷疑地問:“真的假的?”
“真,比真珠還真,姑娘不信,隨便問一個?”
阮碧看著她一會兒,說:“婆婆剛起來吧?走,進我屋里喝杯茶提提精氣神。”
湯婆子也不客氣,隨著阮碧進屋。
阮碧吩咐秀芝去泡茶,等她走遠了,低聲說:“那婆婆就說說……大夫人得了什么病?”
湯婆子暖昧地笑了笑,不說話。
阮碧從錢奩子摸出一個荷包遞給她。“這個給婆婆買酒喝。”
湯婆子接過掂了掂,知道至少有三百文,心里高興,把荷包塞進懷里,說:“姑娘真是客氣,那老婆子推之不恭。”壓低聲音說,“大夫人哪里有什么病,就是大老爺昨晚回來,因為林姨娘的事跟她吵架,哭傷了眼睛……姑娘不知道,昨晚鬧得老夫人都起夜了。”
怪不得今天這兩個人都免了請安。阮碧不由地感嘆,自己的消息太閉塞,一定要布個信息網出來才是。想了想,又從錢奩子摸出二百文遞給湯婆子,說:“以后,若是婆婆聽到什么稀奇稀罕的事情,都說點說給我聽,也讓我樂樂。”
“好說,好說。”
這會兒秀芝送上茶了,湯婆子喝過茶,說還要去拜訪一下四姑娘,阮碧也不留她,讓秀芝送她出門。
阮碧把錢奩子拿過來點了點,不由地發起愁來,她的月錢不過三兩,還不如老夫人面前的一等丫鬟。平時又沒有別的進項,日常便是打賞也快花不起了,更別說其他。而這府里的下人的胃口又大,一二百文都看不上眼。
正發愁,茶妹送上早膳,阮碧把煩惱丟到腦海,先吃個肚子飽飽,躺在榻上小憩。一會兒,聽得秀水在外面報:“五姑娘,春柳姐姐來了,說是二姑娘她們都在等你一起去延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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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大概十五歲,個子中等,長相中等。
二姑娘身邊的丫鬟基本都是這個類型,反倒是四姑娘和阮碧身邊的丫鬟,好幾個長相身條都不賴,比如說冬雪和秋蘭。說起來,要論長相,丫鬟里最拔尖的莫過于曼華,風流婀娜,不在言下。其次便是冬雪,俏麗里另有一種湘江女子爽辣。
想到冬雪,阮碧不免又走了神,按路程,這么多天她應該回到老家湘潭了。當初要是知道這么快會脫身,就不會讓她去冒險了,但愿她平平安安的。又想若是她在身邊,自己會過的舒服些,秀芝雖然也不錯,一是不知底細,二是以前管著器皿,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正想的出神,忽然聽到有小丫鬟說:“五姑娘怎么才來?二姑娘念你好久了。”
又往里面報:“五姑娘來了。”
阮碧抬頭一看,才發現到老夫人的院子了。
進偏廳,老夫人斜靠在貴妃榻,看起來有點倦怠,倒底是上了歲數,夜里折騰一下第二天就特別明顯。二姑娘坐在榻邊正跟她說著話,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容,她今日打扮的特別華貴,銀紅上襦,同色織金八幅裙,珍珠頭面。
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笑著說:“五妹妹來了,祖母放心,我一定看著她。”
老夫人抬眸看了一眼,頓時眉尖攢緊,說:“方才誰說她現在懂事了?知道進退了?瞅瞅她這一身打扮,這是要去延平侯府做客,還是要去尼姑庵上香呀?”沖阮碧擺擺手,“算了,算了,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你還是自個兒屋子里呆著吧。”
阮碧被說的一愣,看看自己,米色地繡金菊上襦,深綠地流云暗紋纻絲裙子,雖說并不華貴,也夠體面的。再看看坐在一旁的三姑娘和四姑娘,一個著纏枝牡丹八幅裙,一個著豆綠底滿花纻絲襦裙,都戴著翡翠臉面。
頓時明白過來,問題出在自己的首飾,冬雪帶走大部分貴重的首飾,手里沒有幾樣拿得出,今天只插著兩個珍珠花簪。
二姑娘著急,拉著老夫人的手搖著,說:“祖母……”
站在老夫人后面的鄭嬤嬤也輕咳一聲,說:“老夫人也別生氣,五姑娘年紀小,不懂得禮儀,再說她屋子里就三個小丫鬟,也沒個懂事的媽媽指點著,難免出錯了。”
老夫人哦了一聲,面色稍緩,問:“她屋里的媽媽呢?”
旁邊有個管事媳婦說:“原先有個,是她的奶娘,去年七月生了重病,讓她兒子接出去將養,說是還沒有好,一直也沒有回來。”
老夫人皺眉,說:“你們怎么辦事的?去年七月到現在都快一年,既然一直沒好,就該另外給五姑娘挑一個。”
管事媳婦訕訕地垂下頭,不敢再接話了。
老夫人又瞅了阮碧一眼,說:“曼云,帶她去我屋里,先挑兩件首飾給她戴著。”
“是。”曼云應了一聲,沖阮碧招招手。
“謝謝祖母。”
曼云拉著阮碧走出偏廳,進里屋,低聲問:“姑娘還要去?”
阮碧嗯了一聲。
屋里屋外到處都有丫鬟,不是說話的地方,曼云也不再多說了。從衣柜里取出一只黑漆百鳥朝鳳描金文具盒,掏出鑰匙打開,取出一對點翠蘭花鈿子別在阮碧的頭。“就這對吧,是老夫人從前當姑娘時候戴的,又雅致小巧,又不失體面。”
阮碧對著鏡子照了照,確實不錯,向曼云道了個謝。
兩人仍回偏廳,老夫人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么,算是滿意了。“既然你身邊沒有得力的媽媽,我給你指一個……”邊說邊掃視著旁邊站著的幾位媽媽,那些媽媽似是約好了,一起垂下了頭,避開她的視線。都知道,五姑娘是個事兒精,碰到她非死即殘,誰敢攬過這攤子爛事?
鄭嬤嬤又輕咳一聲,說:“老夫人,我這陣子身子骨好,想出去轉轉,不如讓我跟著五姑娘去吧。”
老夫人詫異地看她一會兒,笑了笑說:“那是最好了。”
又叮囑了幾句,什么守規矩,什么知進退,這才準大家出門。
馬車早就備下,都套好馬在大門外候著,許是因為要去延平侯府,為了彰顯阮家的體面,這回備下的居然是兩輛黑漆繪流云紋六人大馬車。二姑娘和三姑娘帶著各自的媽媽和丫鬟坐的第一輛,阮碧和四姑娘帶著鄭嬤嬤等人上了第二輛。
一會兒,車轱轆開始轉動。
走出侍郎府所在的巷子,便是一條大街,各種聲音傳來,有小販的叫賣聲、縱馬馳過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街頭賣藝的磬鼓聲……阮碧聽的心癢癢的,恨不得一把揭下湘妃簾看個究竟。
車廂里,四姑娘身邊的姚媽媽一直在小聲提醒四姑娘要注意什么什么,阮碧聽了幾句,聽到她提醒四姑娘中午宴會時候,別真吃,動幾筷子意思一下就行了……然后又摸出兩張硬餅讓四姑娘現在就吃下。
阮碧看到四姑娘皺眉痛苦地吃著硬餅——還不能喝水,怕上多凈房,讓人瞧不起,不由地樂了,又不好笑出來,只得極力地憋著。
行了小半個時辰,聽得一聲振鞭聲,車子停下了。
便有延平侯府的小丫鬟拎著踩腳凳過來,又幫忙揭起簾子,扶著幾位姑娘下車,又用四頂軟轎送她們進垂花門。垂花門里另外侍立著迎客的媳婦丫鬟,又領著她們沿著抄手游廊,往花園深處走。
一路棟宇如云,繁花雜樹,流水小橋,一步一景,美不勝收。便是阮碧這種見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看得心曠神怡。更不用說秀芝了,眼光發直,口水幾乎都要流下來了。
胳膊忽然被人輕輕扯了一下。
阮碧詫異地回頭,看到鄭嬤嬤正朝自己使眼色,便放慢了腳步。等落后五六步,鄭嬤嬤低聲說:“姑娘可知道今日賞荷聚會別有深意?”
阮碧搖了搖頭。
“姑娘想過沒有,閨閣千金的賞荷聚會何至于要延平侯夫人親自下貼子邀請呢?卻又只邀請閨閣千金呢?且邀請的又都是未婚的適齡的千金?”
阮碧心里一動,難道是為了謝明月的婚事?隨即否定,若真是為他,斷然不會叫自己來,自己的身份地位別說是嫁給謝明月當夫人,便是當妾都不夠格。
正想問問鄭嬤嬤是為什么,走在前面的二姑娘忽然回過頭來,看著她和鄭嬤嬤,眉頭微皺。阮碧不好再說什么,扶著鄭嬤嬤的手,聲音稍稍提高,說:“媽媽慢點走,不急的。”
鄭嬤嬤配合地說:“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想當年,便是逛上十圈八圈都沒有問題,如今走這么百來步,就氣喘吁吁了。”
二姑娘轉身走回來,扶著鄭嬤嬤,笑盈盈地說:“媽媽不老,只是這侯府太大了。慢慢走,不礙事,前面就是望蓮閣了。”
望蓮閣是一個三間花廳,懸著斑竹簾子。此時簾子半卷,軒窗大開,鋪著木質地板的大廳坐北朝南位置擺著一張黑漆長幾,在長幾的兩邊又安置著三排黑漆矮幾,后面鋪著竹席。好幾位姑娘已經跪坐在席子上,個個衣著華麗,首飾精致,一顰一笑,都充滿貴族女子的矜持。
小丫鬟引著阮家四位姑娘落座,二姑娘和三姑娘在右邊第二排中間兩位,四姑娘和阮碧則在右邊第三排最后兩位。左尊右卑,也就是說,四姑娘和阮碧是今天所邀請的閨秀里最不尊貴的兩位。
冰雪聰明的四姑娘一張粉臉又白了白。
小丫鬟安排四位姑娘坐好后,又對四位嬤嬤行禮,說:“諸位媽媽,天氣炎熱,我家夫人在旁邊小院備了茶水果點,請媽媽們過去小憩一下。”
阮碧怔了怔,掃一眼全場,才發現姑娘身邊都不見嬤嬤的身影,身后站著都是丫鬟,或一個或兩個。
六月的天氣,雖談上酷暑難耐,但誰也不愿意久站著,除了鄭嬤嬤,三位嬤嬤都是臉上一喜,嘴里說著稱贊延平侯夫人禮及下人的好話,跟著小丫鬟就往外走,鄭嬤嬤看了看阮碧,頗有點無奈,也只得走了。
陸續有各府的姑娘過來,很快地坐滿了整個大廳,只剩下左邊首位一直空著。
廳里坐滿三十多個閨秀,就不象剛才那樣安靜,有沒有老成持重的嬤嬤看著。有幾個性子活潑的,說說笑笑起來,有幾個性子急的,就招來小丫鬟問,還要等到幾時?還有幾個擺出孤芳自賞、目下無塵的架勢。
阮碧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廳里各位閨秀的衣著、表情、作派……同時分析著她們的家境、性情、受寵程度以及潛在成為閨閣之交的可能性。
與此同時,花廳東北角的暗影里站著的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也在打量著廳里各位閨秀的言談舉止。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一觸,都愣了愣。
阮碧仔細看她,相貌一般,上身是青花纻絲襦子,下面青色底大折枝八幅裙,頭發盤成一個團髻,簡簡單單地別著兩支嵌明珠金簪。看起來很普通的一個中年仆婦,然后阮碧多年職場磨礪出來的直覺告訴自己,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人,她的身上散發出長久掌權才有的氣場。
正想的出神,忽然聽到花廳外站著的小丫鬟們紛紛嚷嚷:“來了,來了。”
在座的各個閨秀都翹首往門口方向張望著。
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首先出現在門口的是引路的小丫鬟,跟著出現的是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少女——阮碧只覺得眼前一亮,窗外的竹影花影似乎在一瞬間搖曳不停,滿室生香。二姑娘生的美,失之驕縱。四姑娘生的美,卻被一個庶字壓低了頭。惟有她,美的不驕不躁,不溫不火,象上好的明珠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她身后,緊隨著兩個丫鬟和兩個嬤嬤,眾星拱月般地護著她走進花廳,玉綬環微微晃動,碧白兩色夾雜的八破織綿裙曳地而過,真真是裙拖六幅湘江水。
待她走過,阮碧輕碰四姑娘,好奇地問:“四姐姐,她是誰呀?”
四姑娘悵然若失看著她的背影,她一向自負美貌,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也不知道。”
坐在阮碧前面的一個閨秀也在小聲詢問:“她是誰呀?”
坐在四姑娘前面的閨秀不屑地說:“還能是誰呀?不就是沈婳嗎?”
問話的閨秀驚訝地說:“她就是沈婳呀?我還以為如何國色天香呢,也不過如此。”
答話的閨秀氣稍順,說:“就是,京都明珠,不過耳耳。”
四姑娘聽到這里,恍然大悟,說:“原來是她,怪不得……”偏頭,別有深意地看阮碧一眼。
沈婳?姓沈,阮碧心里一動。
沈婳落了座,小丫鬟照例請嬤嬤們去旁邊的院落休息,但兩個嬤嬤非常堅決地拒絕了。跪坐在沈婳身側,神情肅穆,如同母雞護著雞仔。后來,還是沈婳發話,她們才跟著走了,卻又是極不放心,一步一回頭。
坐在四姑娘前面的閨秀又說:“沒想到,她今日會來。”
坐在阮碧前面的閨秀問:“姐姐為什么這么說?”
“妹妹不知道嗎?沈老夫人和柔真郡主都生著病,她要侍疾,很少出府。前兩個月,東平侯夫人的壽辰,沈府也只是派人送了禮物。”
坐在阮碧面前的閨秀低聲說:“如此說來,是延平侯夫人面子大。”
“那是自然。”
這話題顯然不適合大廳廣眾之下討論,兩位閨秀不再繼續,又對沈婳的衣著服飾評頭論足了一番,言多不屑,卻又散發著遮掩不住的妒忌。
又有腳步聲傳來,守在門側的丫鬟報:“各位姑娘,我家夫人來了。”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
片刻,延平侯夫人朱氏攜著謝明珠的手,被一干丫鬟媳婦婆子簇擁著走進來。
大家紛紛曲膝行禮。
朱氏年約四十,臉頰圓潤,只是肌肉開始下垂了,年輕時大概有幾分麗色,如今已是人老珠黃。她笑呵呵地說:“免了,免了,別這么見外。我家明珠貪玩,成日里嚷嚷著要請眾位姐妹過來一起玩玩,又怕你們長輩不準,還特別要我出面。我實在是拗不過她,正好府里的荷花今年開的又好又早,便下貼子邀請各位姑娘過府來玩。今日花園里,特別地清過場,閑雜人等一干都清出去,各位姑娘也不必拘著,就當是自家府里的后花園,由著性子玩吧。”
說完,推謝明珠一把說:“看,人都給你請回來了,你該滿足了吧?”
謝明珠滿臉笑容地說:“滿足,滿足,十二分地滿足。”推推朱氏,“母親,你去忙吧,不用陪著我們了,有你在,都不自在。”
朱氏看看她搖搖頭,又對大家說,“我這一把年紀,也就不礙著你們這一群姑娘。花園里各處涼亭都備著瓜果冷飲,也有下人守著,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跟她們說。若是玩累了,各處的花廳里也有休憩的地方,讓下人們帶你們去就是了。也不用多想,玩的高興就最好了。”
“母親,你去吧,我會招呼客人的。”
朱氏無奈又愛憐地輕點謝明珠的額頭,說:“那姑娘們好好玩。”
大家又紛紛行禮送她。
朱氏一走,謝明珠笑盈盈地擺擺手說:“大家都坐吧,難得有這么一天,咱們不用跟在大人們后面,又沒有媽媽盯著,這也不準,那也不準……所以,都隨意隨意,不要拘禮。”
她平時愛交際,花廳里有大半閨秀跟她相識,聽到這話,紛紛掩嘴而笑。
坐在右邊首位的姑娘跟她很熟,掩嘴笑著說:“你還真做成了,這回是我輸了,欠著你一盆魏紫了,晚點回府就差人送過來。”
左邊第二排第一位的姑娘性子急,說:“這還坐著做什么?早就聽說過侯府的荷花是京城一絕,堪稱人間仙境。”
謝明珠說:“不急,不急,這荷花一時半會也不會謝,廚房備了點小巧吃食,咱們先用。”
站在她后面的管事媳婦拍拍手,一列青衣丫鬟魚貫而入,手里端著漆盤,蓋著銀罩子,擱到每個姑娘面前的桌子上,揭開罩子而后退下。漆盤里擱著一碗米飯、一雙烏木鑲金筷子,一盅雪花烏梅酒和四碟菜,分別是清蒸九節蝦、金不換(三七)炒海瓜子、酒醉生蠔、羊肉瓠羹。
除了羊肉瓠羹,居然都是要去殼的。
阮碧心里暗笑,又看墻角站著的青衣仆婦,果然她正在仔細觀察姑娘們的用膳禮義。
大多數姑娘都跟四姑娘一樣,怕在侯府失儀,來之前都吃過東西墊肚子,所以都不餓。略微動幾筷子,就說吃飽了。阮碧則毫不客氣地吃個凈光,京城地處內陸,她可是好久沒有吃過海鮮了。
四姑娘在桌底連扯幾下她的袖子,見她不理不睬,也就隨便她了。
用過飯后,丫鬟們又上了茶,大家吃完茶,三三兩兩離開花廳,沿著荷塘旁邊碎石路款款走著,說說笑笑。荷塘很大,荷葉田田,荷花娉婷,風吹過時候,荷葉伏低,露出下面脈脈流水,與碧藍天宇相映成輝。
微微的風又吹著諸位姑娘的衣衫飄飛,一路迤邐不絕,風流明媚,非言詞能形容。好象是人進入了畫里面,又好象是畫里的人成了精。
阮碧不由地想起一句詩: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到二姑娘在喚自己:“五妹妹,快過來。”
阮碧抬頭一眼,只見二姑娘站在不遠處的涼亭里沖自己招手,她的身邊是謝明珠、沈婳、還有兩個姑娘……她們都看著她,除了沈婳,其他人的神情里都帶著一點異常的興奮。
阮碧心思微轉,隱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想要轉身離開已是不可能,只得慢慢走過去。走到涼亭邊,謝明珠一把拉住她,親熱地對沈婳說:“沈姑娘,其他人你可以不用認識,但這個人你一定要認識。”
沈婳微怔,臉上掛著微笑看著阮碧,問:“這位姐姐是?”
“這位京西阮府文孝公的孫女,阮碧。”
(原來寫的全廢掉了,這現寫的,有點少,額)
“這位是京西阮府文孝公的孫女,阮碧。”
謝明珠說完,饒有興致地看著沈婳。
沈婳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卻依然臉帶微笑地說:“原來也姓阮,方才那位是阮二姑娘,那這位就是阮五姑娘了……”
謝明珠愣了愣,阮府和沈府的過往在京城世家里不是什么秘密,她以為沈婳會知道,才特意拉了阮碧過來下她的面子,卻沒有想到她好象根本就不知道。
沈婳又好奇地問:“謝姑娘,你說其他人可以不認識,阮五姑娘必須要認識,可是有什么原因?”
謝明珠和二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倒底都是閨閣千金,皮里陽秋地玩一下小陰謀可以,卻不能失掉身份。當即,二姑娘正色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原因,便是我家五妹妹久仰沈姑娘的大名,有心想結識,明珠豪爽,說包在她身上。”
沈婳微微紅了臉說:“哪有什么大名?姐姐們不要說笑了。”
二姑娘輕推阮碧一下,半真半假地說:“天天聽你念叨,怎么當真見到了,又成木頭人了?”
阮碧笑呵呵地說:“該說的都讓姐姐們說了,我只好做個木頭應個景,要怪就怪姐姐們嘴巴太巧了。”
旁邊站著的另一位姑娘聽到這話,“咦”了一聲,仔細地看著阮碧。
阮碧看看她,正是那個說欠著謝明珠一盆魏紫的姑娘,細眉圓眼,也不知道她是誰,便頷首一笑。那個姑娘就更加詫異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綺妹妹,你們五姑娘怎么跟從前不一樣了。”
這話可不只一個人說了,二姑娘心里一動,轉眸看著阮碧。
說:“姐姐們,今日來可是為了賞荷,不是為了賞人,再說要賞人,也要賞沈姑娘才是,看著我作什么?我可不陪你們,白白辜負了眼前好景。”說罷,行個禮就退出涼亭,聽得那個“魏紫”又吃驚地說:“她幾時變得這么伶牙俐齒了?”
沿著曲廊走了十來步,聽到后面有個柔美聲音響起:“阮五姑娘,請等等我”
阮碧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沈婳,她走著有點急,卻更顯衣袂飄飄,似乎整個人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沈姑娘叫我有何事?”
沈婳看著阮碧沉吟片刻,問:“五姑娘……方才她們是何意?為何一定要介紹你與我認識?我們之間是否有什么淵源?”
“方才我家二姐姐不是告訴你了?”
沈婳笑了起來,說:“阮五姑娘何必也拿這些虛言搪塞我呢?”
阮碧說:“我要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那沈姑娘信嗎?”
沈婳看著她,微微疑惑。
阮碧向她行了個禮,帶著秀芝揚長而去。雖然這個沈婳貌似性情不錯,但是她們倆的出身注定不可能成為朋友的,阮碧也不想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沿著水上曲廊漫步走著,微風吹來,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荷花荷葉都搖曳不停,碧色如浪連綿不絕,阮碧只覺得心里一片颯爽,什么嫡女庶女,什么侯府世家,什么營營碌碌,什么勾心斗角,全是浮云一片。
秀芝感嘆地說:“姑娘,要是我們日日住在這里多好。”
阮碧笑著說:“我是沒指望的,你若是想,我便去求謝姑娘,讓你留在她身邊。”
秀芝知道她說笑,笑答:“好呀,呆會兒姑娘可要記著了。”
臨著正午,陽光有點曬,阮碧微微汗出,說:“走吧,咱們還是去找個陰涼的地方先歇會兒吧。”
秀芝眼波一轉,說:“姑娘,咱們去看看白果樹王呀?”
阮碧怔了怔,問:“什么白果樹王?”
“我娘說的,就在荷塘的西邊,有一棵白果樹王,有一千年了,都成了精了,據說對著它許的愿望都會實現……”
阮碧越聽越納悶,問:“你娘怎么知道的?”
“從前我娘在梁王府里當過幾年的廚娘,后來她懷了我哥后,就辭了差事。她從小就跟我說梁王府有多美多好,那個時候我就想著長大后也要去梁王府當差……再后來,梁王沒了,府也封了,我還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了,沒想到姑娘帶我來了。”
“那好吧,咱們也去許個愿。”
一路往西,出荷塘曲廊,岸邊一排楊柳依依。柳樹后面,穿過一條碎石花徑,是假山修竹,幾排薔薇架,枝葉葳蕤,花開如錦。再遠點,便是不高的灌木,后面隱隱露出樓宇的飛檐和粉墻,不要說上千年的白果樹王,便是連棵白果樹苗都沒有。
“秀芝,白果樹王呢?”
秀芝也納悶,說:“姑娘,我也不知道。”
兩人沿著花架慢慢地找著,忽然聽到有個低沉的男聲傳來:“誰在哪里?”
阮碧和秀芝連忙停住腳步,又聽到一個喑啞的女聲響起:“晉王。”
男聲詫異地問:“萬姑姑,你怎么在這里?”
女聲說:“我奉貴妃之命到侯府小住,教習謝二姑娘禮儀。方才聽說晉王來了,卻又不讓人跟著,便猜你來此處了。”
男聲沉默片刻,問:“白果樹王是什么時候砍的?”
“五年前封府那日便砍掉了。”
男聲冷笑數聲,說:“倒跟一棵樹過不去了。”
“既然只是一棵樹,晉王又何必耿懷?”
“便是王叔當真把大哥的尸骸埋在此處又如何?大哥全家賜死,白王還能變成皇不成?”
“晉王。”女聲略微提高聲音,“官家是你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神靈之說,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若當真有神靈,當年我在這里許的愿,便是兄弟和睦,蕭墻無禍,為何如今大哥和王叔死、二哥軟禁、四哥貶為庶民、七弟瘋……”說到最后男聲漸漸地哽咽了,又沉默良久,說,“萬姑姑,你去吧,容我在這里站一會兒。”
女聲沉默一會兒,說:“晉王,今日府里邀請各府閨秀在這里賞荷,若是碰上,易生誤會……”
男聲說:“知道了。”
“那,奴婢告辭了。”
一個腳步聲漸漸遠去。
阮碧也想走,又怕驚動晉王,只好站著。
過一會兒,隱隱有嗚咽聲傳來,十分壓抑。卻也只是一會兒,那嗚咽聲便消失了,跟著腳步聲遠去。阮碧探出頭,只看到一個穿著紫袍的高大背影消失在薔薇架后。
秀芝吁出一口氣說:“姑娘,咱們趕緊走吧。”
,剛拉著秀芝走到碎石路上,一陣笑語聲隨風吹了過來。只見十來個姑娘,三三兩兩地往這邊走來,當先的正是謝明珠和二姑娘。看到阮碧,二姑娘怔了怔,說:“你動作倒快,明明拉在我們后面,怎么又趕在前面了?”
阮碧迎上去問:“二姐姐,這是要去哪里?”
到現在她還沒有搞明白,二姑娘死活拽著自己來,到底有什么目的?
“走的累了,要到前面的薔薇院打會兒葉子牌,你也來吧。”二姑娘難得的口氣和善,說邊拉著阮碧的手,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又讓阮碧驚了一下。轉頭看她,她也在看她,目光里充滿探究。
穿過猶如迷宮般的薔薇花架,七轉八拐,一個小巧的院落出現在眼前。
這是個回字型的小院落,坐北朝南的三間是花廳,木質地板,擺著小矮幾,東西廂房,擺著好多貴妃榻,都用屏風隔著。看來這個院落就是供客人玩累了小憩的地方,果然,謝明珠說:“若是困了乏了,便去廂房里歇一會兒,若是想玩葉子牌的,就到廳堂里。”
二姑娘拉著阮碧說:“你也來玩一會兒吧。”
阮碧說:“不了,二姐姐,我乏的很,先歇會兒。”
二姑娘也不強迫她,帶著秀云,和謝明珠等人興致勃勃地進了廳堂。
阮碧帶著秀芝進廂房睡下沒多久,便被廳堂里傳來的笑語聲吵醒了。又躺了一會兒,睡不著,只好起來,到廳堂看了一眼。廳堂里開了四桌,似是賭錢的,各人的桌子前面都擺著銅錢。
謝明珠、二姑娘、沈婳、“魏紫”同坐一桌,謝明珠滿臉笑容,面前一堆銅錢,而二姑娘桌前卻是空空如一,臉色灰暗,看來是輸的很慘。
至于其他幾桌,輸的多數都上了臉,或是沉默,或是皺眉,特別有一個輸得臉紅紅,眼神都凌厲起來。其中倒有一個姑娘雖然面前空空,卻依然神色如常,阮碧不免多看她一眼,想著呆會兒要結識一下,便走到她身后看了看。
忽然感覺有道視線盯著自己,抬頭在廳堂里掃了一眼,才看見青衣仆婦站在墻角的一群仆婦里。
阮碧心里一動,這一回,莫非觀察的是對錢財的態度?
(葉子牌盛行于唐代和北宋,是貴族婦女最愛的博彩游戲。)
忽然聽到二姑娘的聲音響起:“回回我最小,沒趣,我不玩了。”
謝明珠著急地說:“不行不行,沒人了,你要是輸光了,我借你就是了。”
二姑娘說:“跟錢無關,便是牌差的沒興致了,你們另外叫個人吧,且讓我歇一會兒。”
“魏紫”說:“阮五姑娘不是起來了嗎?讓她過來就是了。”
二姑娘看了玩碧一眼,想到她是個窮的,要是輸幾把就沒錢了,丟的是阮家的體面,搖頭說:“她可不行,連牌都看不太懂。”
阮碧也連忙說:“我確實不行,你們玩吧。”
謝明珠詫異地問:“怎么就不行了?去年冬天不是還跟我玩過一回嗎?”
五姑娘這才想起,去年謝明珠過阮府玩的時候,也是打葉子牌缺人,拉阮碧作陪過。想了想,說:“那回也是少人拉的她,她是不太懂,亂出牌的,要不……”看向阮碧,口氣溫和地說,“……五妹妹你陪她們玩會兒?我幫你看著牌。”
話說到這份上了,阮碧只得坐下,加入牌局。
無論是麻將還是各色牌類,一般都是旺新手的,阮碧不會,但抓來的牌卻很大,又有二姑娘的指點,連玩幾把,都是贏錢。同時,她也看出名堂了。葉子牌就是后世撲克牌的雛形,總共四十八張,分四個花色,分別是“文錢”“索子”“萬貫”“十萬貫”,現在的玩法就是最簡單的一種——比大小。她學過數字,心算能力比在座任何一位都強,若是有心,想大贏她們也不難。但仔細想想,她還是裝出一副不懂的模樣,讓二姑娘一直指點。
二姑娘的技術也不差,牌又好,又過十來把,謝明珠、沈婳、“魏紫”桌面的錢大半都到阮碧面前了。這三個人出身豪門,對錢財并不在乎,但每回都被阮碧占了上風,不免有點氣惱。
“魏紫”看著阮碧的手,說:“五姑娘這手是不是到廟里開光過?活活一個抓錢圣手。”
周圍一干人等都掩嘴嘻笑。
阮碧也笑了笑,說:“姐姐當真風趣。”
“魏紫”揚揚眉,說:“什么姐姐妹妹?我有名有姓,又不是跟你頭回見面,你倒裝出一副不認識的客套模樣。”
阮碧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裝作仔細看牌。
“魏紫”見阮碧不接話,詫異地看著她,問:“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阮碧只好硬著頭皮說:“小妹生過一場大病,高燒幾天,把前事忘記了大半。”
“魏紫”看看她又看看二姑娘,問:“真的?”
二姑娘心里疑惑,當時這么多人的面,卻也只能幫著圓一下。“確有這么回事,我家五妹妹靦腆,許是不好意思開口問……五妹妹,這位是鎮國公的大姑娘,姓韓名露。”
阮碧說:“原來是韓姑娘,多有失禮。”
韓露恍然大悟說:“怪不得跟從前都不一樣了,呃……怎么又是我輸了?”把桌面最后一貫錢扔到阮碧面前,說,“這下子我可是輸凈光,只能罷戰了。”
謝明珠慷慨地說:“我借你就是了。”
韓露說:“不用,玩著沒興致了,再說我也乏了,要去歇會兒,你們玩好。”說完站起來,帶著丫鬟往廂房走去。
沈婳把手里的葉子牌一放,說:“我也乏了,姐姐們慢玩。”
謝明珠雖然還想玩,便見大家都興致缺缺,只好悻悻地說:“那就散了吧。”
兩人相偕離去,頃刻間,只剩下阮碧和二姑娘。
阮碧看著桌子上的一堆銅錢和十來兩碎銀,犯難了,問二姑娘:“二姐姐,這錢如何處置?”
二姑娘于錢財方面也不甚在意,說:“既然是你贏的,便留著,若是覺得不便,我叫明珠幫你換成銀子。”
阮碧心思微轉,她贏的不少,折合成銀子大概有二十多兩。這個時代一兩銀子的購買力相當于后世的六百元人民幣,對現在的她來說,這是一筆巨款,況且她又正好缺錢。可是,這錢若是收下了,終究有礙名聲。
想了想,撿起一塊五兩左右的碎銀扔給秀芝,說:“這個賞你,余下的你拿去分給她們吧。”指指屋里站著的一干執役下人。
二姑娘越發地詫異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阮碧。
阮碧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連忙起個話題:“二姐姐,怎么一直不見三姐姐和四姐姐?”
二姑娘想了想,說:“你不說,我倒忘記了?是有陣子沒看見她們了,許是沒上這邊來,要不叫個下人去找找吧?”
“不用了,二姐姐,橫豎都在這花園里。我方才歇過了,這會兒精氣神足,便去找找她們吧。”
,又說:“先前我瞧她們往待雪亭那里去了,多半在那里歇著。”
“待雪亭在哪個方向?”
二姑娘直直地看阮碧一會兒,問:“那是年初咱們一起賞梅的地方,五妹妹連這個都忘記了?”
阮碧心里一跳,但依然面色平靜地說:“我原就是不長腦子,二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二姑娘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低聲說:“五妹妹從前是不長腦子,如今是太有腦子了,伶牙俐齒,進退有度,慷慨輕財……五妹妹,我只聽說過高燒燒壞了腦子,卻還沒有聽說過將一團漿糊燒成黑白分明。”
阮碧眨眨眼睛,看著二姑娘。“二姐姐說的,我又成一團漿糊了。”
二姑娘看看四周,人多嘴雜,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拍拍阮碧的衣服,又幫她理理鬢發,略微提高聲音,溫和可親地說:“你去吧,待雪亭離此處不遠,在北邊,也別逛太久。”
原來她的溫和是要在人前用的,阮碧笑了,點點頭。正好秀芝也發完賞錢了,帶著她離開了薔薇院。她前腳剛走,后腳出來的是墻角侍立著的青衣仆婦,她好奇地看著阮碧遠去的背影,另取了一個方向。
沿著抄手游廊走出花園,三步一院,七步一閣,一直到正院,門口的幾個丫鬟正坐在白石磯上吃杏子,見到她來,忙站起來,吱吱喳喳地說:“萬姑姑好,夫人念你好幾回了,快請進吧。”邊說邊挑起門簾讓她進去。
又向里面傳:“夫人,萬姑姑來了。”
朱氏正斜在美人榻上吃杏子,連忙站了起來,迎了幾步,說:“萬姑姑辛苦了,快過來坐吧。”又叫丫鬟們去泡茶。
到旁邊分了主賓坐下,喝過茶,朱氏問:“可挑好人了?”
萬姑姑點點頭。
朱氏好奇地問:“誰家的姑娘?”
“戶部尚書杜家的女兒,相貌可人,行事規矩,性子不弱卻也不強。”
朱氏皺眉說:“杜家不是有個兒子嗎?”
萬姑姑說:“杜淳年事已高,他家的兒子又是個不成器,以后非但不能助力,怕是還要拖累著。”
朱氏問:“阮家四姑娘呢?先前我在東平侯夫人壽宴上見過她,頗為穩重老實,又是個庶出的,兄弟年幼,也沒有什么助力。”
萬姑姑搖搖頭說:“那姑娘只是表面老實,實則心高氣傲的,不會甘心久居人下。”
朱氏“哦”了一聲,說:“我倒是沒有看出來,罷了,選定了就好,我心里也少一樁心事。這回我親自下貼請的各府姑娘,姑娘們年少,可能不懂,但是她們家的長輩還不知道在背后如何猜疑呢?”
萬姑姑說:“夫人不必擔心,大家只當你是為二少爺相看,侯門世家也不是第一回這么干。”
朱氏嘆口氣說:“也只能讓她們這么想了,便是說我托大也沒有法子。”
萬姑姑說:“以貴妃之尊,以侯府如今的地位,也不算是托大,二少爺又年少俊朗,名聲在外,京城里哪一戶人家不樂意呀?”
朱氏心里稍安,隨即又搖搖頭,說:“說起明月的親事,又是一樁心事,若是娶個公侯郡王之家的貴女,怕被御丞詬病,說結交勛貴,朋比為奸,外戚成禍,若是找個一般官宦之家的,又怕是個鎮不住場。”
這是家事,萬姑姑不好插嘴,又怕她繼續說,便轉了話題:“對了,方才見到一位姑娘倒是極有意思。”
朱氏好奇地問:“誰家的姑娘?怎么個有意思法?”
“我聽著別人叫她阮五姑娘,想來也是阮文孝公的孫女,和她三位姐姐是大大的不同……”
朱氏納悶說:“阮五姑娘?我只請了阮府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哪里來的阮五姑娘?”
站在朱氏身上的大丫鬟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
萬姑姑怔了怔,說:“我并沒有聽錯,她們確實叫她阮五姑娘。”
朱氏心里一動,轉頭看了大丫鬟一眼,見她一臉不自在,心里一片敞亮,說:“定是明珠偷拿請柬請的她。這孩子,她明明不喜歡她,每回卻又要逗弄她。說起來,這個五姑娘也是個可憐的……”見萬姑姑滿臉不解,說,“十多年前,阮文孝公與沈相交惡那樁事,你還記得不?”
萬姑姑恍然大悟,說:“便是那個孩子?”
朱氏點點頭說:“是呀,原本是世家名門嫡女,如今卻落個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又生就一副懦弱性子,也不太會看人眼色,倒惹得一干人都煩著她……”
萬姑姑詫異地問:“夫人說的是阮五姑娘?”
朱氏點點頭,說:“便是她。”
“怎么可能?”萬姑姑搖搖頭,“那姑娘……非同尋常。”
朱氏怔了怔,心想,指定是萬姑姑看花了眼。
出了薔薇院,阮碧慢慢走著,邊走邊想。
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在槐花的事情上一時判斷失誤,圖窮匕現,首尾也沒有處理干凈。湯婆子若是把事情告訴二姑娘,她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呢?她雖然只有十四歲,卻也不是笨人。是自己小看了她,以為她拉著自己來是出丑……
正想的出神,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喚自己:“五姑娘……”
轉身一看,是春云。
她小跑過來,一額頭的汗珠,喘著粗氣說:“五姑娘,府里派人來接我們了,說是有急事兒。”
阮碧詫異地問:“什么急事?”
“也沒說明白,只說是有急事,得馬上回去。”春云掏出手絹抹抹額頭的汗水,“五姑娘你快點吧,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已經走了。”
,帶著秀芝,一路匆匆到垂花門,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以及一干丫鬟嬤嬤都在了,大概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個個臉色凝重。二姑娘正拉著謝明珠的手說:“來不及向夫人道謝了,只能拜托你說一聲了。”
謝明珠說:“你去吧,改日我去看你。”
小廝們已經抬了四頂軟轎過來,四位姑娘上了轎子,到延平侯大門,再上阮家的馬車。剛坐穩,馬車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起來。
阮碧小聲地問鄭嬤嬤:“媽媽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鄭嬤嬤搖搖頭。
阮碧又看四姑娘,她也搖搖頭,一臉疑惑。
車廂里氣氛凝重,大家都知道,若非是大事,斷不會中途過來接的。
馬車剛拐進阮府所在的槐樹巷,就聽到下人們的嚷嚷聲:“回來了,回來了……”
一干小廝婆子從角門里跑出來,拉馬的拉馬,搬凳子的搬凳子,揭簾子的揭簾子……二姑娘和鄭嬤嬤一下馬車,都有媳婦湊到耳邊低語。兩人同時臉色大變,慌不迭地往里面走,阮碧和其他人趕緊跟上。
進垂花門,穿過東西夾道,到老夫人的院子,門口來來往往的丫鬟媳婦,也不知道她們在忙啥,個個凝神屏氣,匆匆忙忙,說話也是細聲細語。守著門的小丫鬟迎上來,低聲說:“姑娘們可回來了,進去吧,老爺、夫人們都在里面。”
二姑娘當先,也不用小丫鬟揭簾子,自己揭了進去,其他人等跟著進去。
廳里或站或立,滿當當的人。
阮碧掃了一眼。
只見大老爺阮弘來回地踱著步,身上還穿著公服,顯然是從衙門里叫回來的。三老爺阮弛坐在右排首位,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阮家軒、三少爺、四少爺、六姑娘和七姑娘都坐著,各房姨娘姬妾都站著,連同昨天才受過三十荊條的林姨娘都在,都凝神屏氣,滿臉凝重。
這么多人,唯獨不見老夫人和大丫鬟曼云、大夫人、二夫人。
二姑娘走到大老爺面前,輕聲問:“爹,祖母她……”
阮弘煩躁地擺擺手。
二姑娘不敢再問,抬頭看著廳屋相隔的簾子。
有丫鬟搬來銹墩,招呼幾位姑娘都坐了下來。
屋子里二三十個人,卻是連聲咳嗽都沒有,只有阮弘來回踱步的輕輕腳步聲。
過了良久,里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跟著門簾一挑,大夫人出來了。
阮弘快步迎上去,問:“母親她……”
大夫人合什說:“醒過來了,阿彌陀佛……”
屋子里響起一片吁氣聲。
大夫人又對阮弘說:“母親要見你,你進去吧。”
“好。”阮弘急沖沖地揭起簾子進去。
片刻,二夫人領著徐郎中出來,又引著往偏廳去,大概是寫藥方去了。二姑娘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大夫人面前,小聲地問:“娘,祖母怎么了?”
大夫人說:“徐郎中說,是急怒攻心,氣機郁滯,需得小心將養一頓時間。”
二姑娘納悶地問:“好端端的,祖母怎么就突然發病了?”
大夫人斜了阮弛一眼說:“這個得問你三叔了。”
阮弛抬起頭,眼眸深處一抹冷光,問:“大嫂要問我什么?”
大夫人說:“我聽說,方才母親和你單獨說話,突然發的病?”
“是。”
“那母親為何突然發病?”
阮弛硬梆梆地說:“我又不是郎中,如何知道?”
話音剛落,門簾一挑,阮弘從屋子里出來了,沉著一張臉對阮弛說:“三弟,你跟我來書房,我有話和你說。”說完一甩袖子,先出了門。
阮弛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地跟著出去。
他剛走出門,阮家軒盯著他的背影,重重地一拍椅子扶手。
大夫人皺眉,沖他使個眼色,阮家軒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了。
“大夫人。”曼云從里屋出來,湊到大夫人耳邊低語幾句。
大夫人點點頭,對大家說:“老夫人已無大礙,只是身子虛虧,要清靜休養,你們都回去吧,早晚請安都暫時免了,讓老人家好好將養一陣子。”
“是。”大家齊齊應了一聲,陸續退了出去。
阮碧故意走慢點,出老夫人院子后,看看左右無人,從荷包里摸出二百文塞進秀芝手里,低聲說:“你留下,去找個人問問,老夫人怎么得的病?”
秀芝猶豫一會兒,把錢推還給她,說:“姑娘,問這點小事,何需用錢?”
阮碧略作思索,收回錢,說:“那你去吧。”
秀芝點點頭走了。
阮碧獨自回到蓼園東廂房,換上家常便服,這才想起一對點翠蘭花鈿子還沒有歸還,想如今老夫人院子里定是忙亂不堪,只好細心收起,改日再歸還了。散了發髻,在貴妃榻上躺著,回想一天,諸事紛亂。
恍惚要睡著的時候,聽見腳步聲響起。睜開眼,秀芝已站在面前,一張臉蛋微微沁出點汗,說:“姑娘我問清楚了。下午的時候,老夫人跟三老爺提起婚事,三老爺卻說,已過世的姨娘已幫他定過親,母命不可違……老夫人一怒之下,吐了一口血,昏厥過去。”
原來如此,這阮弛果然硬氣,不過,就目前而言,于自己并沒有害處。阮碧在心里松了口氣,指著旁邊的繡墩對秀芝說:“你坐下吧,我有話同你說。”
秀芝依言坐下,忐忐不安地看著阮碧。
“方才我叫你去老夫人院子里打聽,你猶豫了,可是心里不情愿?”
秀芝低下頭,不吱聲。
,說:“我明白了,以后定不會叫你再干這種事。”
秀芝抬頭,看著阮碧一會兒,忽的跪下,說:“姑娘,老夫人待我很好……”
阮碧擺擺手說:“我明白,你下去吧。”
“姑娘請聽我說完。”秀芝咬咬牙說,“只要不是害老夫人的,秀芝愿意為姑娘做任何事。”
阮碧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姑娘也許不信,到姑娘身邊當差是我主動求來的。”
阮碧淡淡地說:“我確實不信。”
“姑娘不知道,從前我在老夫人院子里管著器皿茶具,老夫人有回贊了我幾句,結果沒幾天,一直收在柜子里的茶壺里居然有一條蜈蚣,好在我發現的早。從那以后我天天提心吊膽,每天要查上個七八遍……后來老夫人要指派人過來服侍姑娘,我就求了這個差使。在姑娘身邊,確實比不得從前風光,可是不用再提心吊膽,晚上睡的也踏實。”
阮碧說:“秀芝,我自然不會害老夫人。只是你也須得明白,一個人心里只能有一個主子。”
秀芝垂下眼眸,臉上陰晴不定。
阮碧跳下榻,扶起她,說:“你今日對我說這番話,我很高興,可見你對我坦誠以待。來日方長,你不必急于做決定。”
秀芝被她這番話感動的眼睛都濕了,點點頭。
“下去吧,替我泡杯茶。”
秀芝出房,阮碧仍躺回榻上,身邊的人她還是希望以心換心。觀察這么久,她發現秀芝的品性不錯,若是能收為己用,可大大放心。所以剛才故意試探她——叫她去打聽老夫人院子里的事情,結果看來并不差。
至于其他人,用錢收買還是最快的途徑,可惜目前自己太窮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姑娘,寶麗姐姐來了。”秀水在外面傳。
這是大夫人的大丫鬟之一,可不能怠慢。阮碧趕緊跳下榻,隨便用根絲巾扎著頭發,一臉笑容地迎了出去。
寶麗站在門口,并沒有進來,見到阮碧,行個萬福,說:“五姑娘,大夫人差我來跟你說,明日大早要去玉虛觀為老夫人祈福,會住上一宿,讓你先收拾好物件。”
“是,可還有什么要注意的?”
寶麗搖搖頭,說:“別的沒了,就是玉虛觀在山上,早晚天氣會涼些,姑娘帶件薄襖子吧。”
“是,寶麗姐姐,明日哪些人一起去呢?”
“大夫人、二夫人和各位姑娘,各位少爺要去學堂,去不了。”
阮碧微微放心,說:“辛苦寶麗姐姐跑一趟,進來喝杯茶吧。”
“不了,我還得回去稟報大夫人。”
“那,寶麗姐姐慢走。”
寶麗冷淡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阮碧轉身正要回房,聽到秀水小聲地嘀咕著:“奇怪,這么近的五岳觀不去,怎么跑到玉虛觀?”
秀芝端著一壺茶過來說:“這你就不懂了,咱們大夫人跟玉虛觀的紫英真人交情好。”
阮碧好奇地問:“玉虛觀和五岳觀都是什么樣的?”
秀芝說:“五岳觀就在御道上,離著咱們阮府五條街,近是很近,就是小了一點,香火又旺盛,鬧騰的很,如今官眷們都不愛去了。玉虛觀在城外,香火沒有五岳觀旺,規模卻不小,是個女道觀,平日里倒是挺清靜的。就是初一十五,逢年過節會有大齋蘸,熱鬧點。”
阮碧又問:“那紫英真人是個什么樣的?”
秀芝說:“那可不是一般人,都說她是活神仙,能掐會算。”
阮碧略作沉吟,對秀芝說:“秀芝,你隨我進來。”邊說邊進里屋。
秀芝跟著進來,把茶壺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茶給她,問:“姑娘要我做什么?”
“你幫我多收拾幾件衣物,撿最素凈的。”
秀芝微微詫異,但知道阮碧不喜歡追根問底,依言打開衣柜開始收拾衣物。
“秀芝,你還聽說過玉虛觀什么?再揀一點說給我聽。”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天下道觀都差不離,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大齋蘸,周圍的村民會過來集市,有各式各樣小吃、玩偶、胭脂水粉,還有雜耍班子。平日里也有各種各樣的小道場,若是出錢,還可以打各種各樣的齋蘸……”秀芝一邊收拾衣服一邊說:“……對了,姑娘,那玉虛觀另有個萬妙居,聽我娘說住著的都是宮里出來的貴人……”
阮碧正聽的入神,忽聽秀水在外面報:“姑娘,鄭嬤嬤過來看你了。”
阮碧怔了怔,趕緊跳下榻,迎到外面。
鄭嬤嬤已經走進廳里了,眼睛微紅,顯然不久之前才哭過,說:“五姑娘,方才我見過老夫人,心里難過,在花園里逛了逛,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蓼園這里,就想來看看姑娘,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了姑娘?”
“便是打擾,也是求之不得,媽媽,隨我來里屋坐。”
阮碧請鄭嬤嬤到里屋坐下,又親自倒杯茶給她。
鄭嬤嬤接了茶杯,喝了一口,說:“今兒我托大了,倒讓姑娘服侍我了。”
阮碧坐下說:“媽媽客氣了,你是服侍過老夫人老太爺的,原本就比咱們這些小輩體面,再說你到我屋子里,又是客人,倒杯茶是禮數,不算什么服侍。就怕我這里茶不好,倒是怠慢了你。”
聽到這番話,鄭嬤嬤反而更添愁容,深深地嘆口氣。
阮碧詫異,問:“媽媽這是怎么了?可是阮碧說錯了話?”
鄭嬤嬤搖遙頭,卻還是不說話。
阮碧明白多半是秀芝在,她不好開口說話,正想叫秀芝下去,她卻先開了口:“姑娘,我收拾好了,先下去了,有事叫我。”
她的這點知情識趣,讓阮碧很滿意,點點頭說:“好,你去吧。”
等秀芝出去,鄭嬤嬤說:“不是姑娘說錯話了,老身一想起老夫人……就心里難過。”
“不是說并無大礙,小心將養一陣子就會好嗎?”
“樹欲靜而風不止呀,姑娘,如今的阮府不比從前,老夫人也不比從前。”
阮碧不解地問:“媽媽這話是何意?”
鄭嬤嬤抬頭,看著阮碧,答非所問:“今日我三番示好,姑娘心里定感奇怪吧?”
主動提出要陪著去延平侯府;又在延平侯府提醒她賞荷之會另有蹊蹺;現在,見過老夫人后主動到蓼園東廂房找她說話。還有她的態度,從前是帶著一點提防的,如今也沒有了,另帶著一點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東西。
這林林總總,與往常不同,阮碧早有感覺。“確實有點奇怪,還請媽媽明示。”
鄭嬤嬤低眸看著茶杯一會兒,再次答非所問:“姑娘可知道老夫人因何發病的?”
阮碧含糊地說:“方才聽說了一些,似與三叔有關。”
“沒錯,是三爺氣的。方才我見到老夫人,她躺在床上,便是轉個眼珠子都吃力,我瞅著心里又是難過又是害怕……徐郎中說,若是他晚來一會兒,她都不一定能再醒過來。”說到最后,鄭嬤嬤老淚縱橫,捧著茶杯的手都輕輕地打著顫,茶蓋碰著茶杯發出叮叮的響聲。
阮碧接過茶杯放在桌子上,又輕輕地拍著鄭嬤嬤的手,說:“媽媽不必擔心,吉人自有天相,徐郎中也說了,老夫人已無大礙,好生將養一陣子就行了。”
鄭嬤嬤連迭搖頭,微微激動地說:“不,姑娘你不知道,我為老夫人難過害怕,我……我更為自己難過害怕呀……姑娘從前說我,老夫人兒孫滿堂,你卻是孤家寡人,如果老夫人早你一步……”
她沒有說完,阮碧卻聽明白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沉默著。
鄭嬤嬤也沉默了,良久,吁出一口長氣,又問:“姑娘可曾擔心過冬雪?”
阮碧微愣。“擔心什么?”
“擔心她帶著財物落葉歸根,一去不返。”
阮碧微作沉吟,說:“媽媽說的,我確實擔心過。但是她護我這么多年,為她贖身也是應該的,便是她落葉歸根,一去不返,我也絕對不會怪她。我自放她離去,便做好最壞的打算。”
鄭嬤嬤抬頭,一雙已經昏濁的眼睛深深地看著阮碧。一會兒,忽然站起來,端端正正地向阮碧行個萬福。
阮碧知道她定是有所求,坦然受她一禮。
“那一次為冬雪見姑娘,是姑娘病好后頭一回見面。那一次……姑娘先用言詞激怒我,又戳破我的隱憂,最后雖然說動了我,我心里卻對姑娘喜愛不起來。只覺得姑娘十分危險,心思如同蛇蝎能鉆進人腦里敲骨吸髓……后來,冬雪說要求你助她自贖,我只當她瘋了。沒有想到,姑娘當真同意,而且把那么多的財物都給了她……這時我才覺得姑娘非同常人,是我小瞧了姑娘……我今日來,是想……”鄭嬤嬤嘴唇翕動,想要說將殘身依附于她,又覺得姿態太低了。想要助她一臂之力,又覺得好象托大了。
阮碧已經了然于心,站起來,還她一禮,說:“媽媽的意思,阮碧已經明白,定不辜負媽媽的美意。”
鄭嬤嬤點了點頭,心里百般感慨,這個五姑娘一點即通,話又說的漂亮。“姑娘,我也不跟你來那些虛詞套話,對姑娘來說,出身已定,如今的出路就是謀個好姻緣,可這個只能依仗老夫人,老夫人再不喜歡你,還得對蘭大姑娘有個交待。要是老夫人有個萬一,姑娘的婚事便是大夫人說了算,怕是不會盡心盡力的……所以,姑娘如今務必要幫著老夫人才行。”
,心想,這個鄭嬤嬤可真是一個忠仆呀,為自己謀劃的同時,又替老夫人謀劃了一番。“媽媽說的甚是,阮碧明白。”
見她贊同,鄭嬤嬤放下心來,神情也比方才輕松了,想了想又說:“有件事情,姑娘肚子里先有個數。如今公中的田宅商鋪地契都在老夫人手里,但是管事的基本都是大夫人的人——上回槐花下毒害姑娘,其實便是沖著大夫人去的,以姑娘的聰明,定早就發現了……”
。“媽媽可知道是誰指使的嗎?”
“我也不知,但姑娘請放心,絕對不是老夫人。”
“哦?媽媽如此篤定,可有理由?”
“我問過老夫人,為何不查明真兇,倒把槐花急急送官了?她是這般說的,‘阿瑤你不懂。我送槐花入官府,一是告訴老大媳婦,適可而止,田莊商鋪是咱們整個阮府的。二也是不想把疥子捅破了,那真太難看,傳出去置咱們阮府于何地?’”
阮碧明白了,老夫人最在乎的便是阮府名聲,所以急急把丑事遮掩了。她也明白,鄭嬤嬤這么說,是擔心她對老夫人心存懷疑,不肯盡心盡力助她。其實她過慮了,這個身體換了芯片,她對這府里的人沒有愛也沒有恨,能交心的就交心,能利用的就利用。別人對她好壞,她并不在意,她只想要得到最大的利益。
正想問鄭嬤嬤對今日延平侯府的賞荷花會的看法,忽然聽到外面有小丫鬟大叫:“鄭嬤嬤可是在這里?老夫人醒了,正找你呢。”
“在這里,在這里。”鄭嬤嬤慌不迭地站起來,往門外沖,走到門口,方才想起還沒有跟阮碧招呼,又回頭說,“姑娘,咱們改日再聊。”
“嗯,媽媽慢走。”
鄭嬤嬤前腳剛走,秀芝后腳進來,低聲跟阮碧說:“姑娘別忘記了,秀水是曼云的表妹呢。”
,秀芝開始為她設想了,這是好事。
至于曼云,心思玲瓏,定不會甘心被自己一再算計,不過,只要她想當阮家軒的姨娘,這短處便在自己手里,暫時不足為懼。
第二天大早,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阮碧帶著秀芝拎著包袱到大夫人屋子里請安。
然后一干人等到大門外,上了四輛青幔馬車,大夫人和二姑娘一輛,二夫人和七姑娘一輛,三姑娘和六姑娘一輛,阮碧還是和四姑娘一輛。嬤嬤丫鬟們上了后面的兩輛牛車。管家騎馬在前面開路,一干小廝護院左右隨行。
好長的一個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陳橋門,往北邊而去。
天才1秒鐘就能——
天色雖早,驛道上卻十分熱鬧,騾聲、馬聲、車轱轆聲、吆喝聲不絕于耳。..行了約摸七八里,才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轔轔的車轱轆聲。
阮碧揭起竹簾一角,只見窗外平原沃野,一望無際,晨霧尚未散盡,青煙裊裊浮在半空。驛道兩邊稻谷半熟,有農民戴著斗笠在田中耕作,一派田園盛景。
“五妹妹。”四姑娘輕喚一聲。
阮碧轉眸看她。
四姑娘說:“那日妹妹拉我一把,我還未曾向你道謝呢。”
“這種小事,何足掛齒?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四姑娘垂下眼眸,絞著手絹,問:“五妹妹,我……是不是自不量力?”
這話可不好回答,阮碧想了想,說:“姐姐有姨娘有弟弟,自然要比妹妹多操心些。”
四姑娘想到被抽三十荊條的林姨娘,黯然地嘆口氣,說:“便是操心又有何用?反而是害了……”
阮碧微微蹙眉,與她并無深交,話題又不輕松,想了想,索性就不接話。
四姑娘甚是聰明,旋即舒展眉頭,拉著阮碧的手說:“不說這些了……對了,聽說妹妹想再學繡花?以后不如到我屋里一起做針錢吧,若是不懂,我還可以指點一二。”
雖然不明白她示好為哪般,但是阮碧深知,這個時代的女子,德言工容,缺不一可。別人愿意教,她當然愿意學,當即感激地著四姑娘,說:“那小妹先行謝過了。”
“妹妹客氣了,我們是姐妹,又是一個院子住著的,互相關照是應該的。”
“姐姐說的對。”
話題告一段落,冷場了。
四姑娘眼波一轉,說:“今日起早了,甚是困頓,我先小憩一會兒,到了,妹妹叫我。wwW..”
“好。”。
四姑娘閉上眼睛,倚著車壁打盹。
阮碧索性半卷簾子,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景致。
又行十里,驛道兩邊出現一個大村莊,屋宇連排,阡陌縱橫,隱隱有狗吠聲傳來。
秀芝輕推阮碧一下,滿臉興奮,低聲地說:“姑娘,到了。”
話音剛落,四姑娘睜開了眼睛,揭起簾子看一眼,對阮碧說:“妹妹,玉虛觀附近有不少人家,你把簾子放下吧。”
,放下竹簾,問:“姐姐見過紫英真人嗎?”
四姑娘搖搖頭說:“沒有,紫英真人盛名在外,可不是一般人能見得。”
阮碧還想再問,車外傳來車把子一聲長長的“吁”,馬車停下了。
牛車上坐著的丫鬟婆子們下來,拿過踩腳凳,扶著兩位夫人和各個姑娘下馬車。
阮碧抬頭,只見一條畢直的臺階通往山頂,山頂上層臺累榭,煙霧繚繞,隱隱有種重霧瀛州的飄渺感覺。還想細看,管家已叫了八頂軟橋過來,只得上轎,從門簾里偷看,只見臺階兩側都有身著短打布衣的老百姓擺的攤子,賣各色各樣的糖果、香燭、時新水果、針織物什……
過牌樓,又過山門,大家才下轎。
有個三十多歲的青衣道姑迎了過來,客氣地跟大夫人和二夫人打個稽首,寒喧幾句,引著大家往里面走。經過幾個大殿,到后面的一座幽靜小殿,上書三個大字“長生殿”。
長生殿里雖小,因為只陳設著蒲團和法壇,反而顯得很空落。殿里沒有供塑像,只在坐北朝面的墻壁上繪著一副五彩斑斕的畫,畫中間是一個頭戴帝冠的神仙,身邊圍著一堆小神仙。wwW..阮碧以前去過一些道觀,認得畫中間那個頭戴帝冠神仙是長生大帝,另有一個名字叫南極仙翁。
青衣道姑請大家在蒲團上坐下,幾個小道姑用漆盤端上茶,大家喝過茶后,仍放回漆盤端了下去。一會兒,小道姑又用銀盆端著水過來,往每個人身上灑了幾點,喃喃有詞,大概是沐浴的意思。然后青衣道姑帶著一干小道姑退了出去,另有一個穿銀光閃閃道袍、手拿拂塵的老姑子進來,目不斜視地走到法壇坐下,低低的吟誦聲響起……
上午打了祛病延年的長生蘸,中午吃過飯后,又打了祈福謝恩的太平蘸。
太平蘸做完,已是申時四刻,又有道姑過來引大家到后院的“洗塵山居”住下。
這一天車馬勞頓,阮碧早累了,一進屋就脫了鞋子躺在床上,看著秀芝把隨身帶著的物品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過了半柱香,聽得寶珍在門外叫:“五姑娘,大夫人有請。”
“秀芝,你不用跟著我,把東西收好,先休息吧。”阮碧邊說,邊下床穿好鞋子,走出房間。寶珍站在白石磯上侯著,二姑娘則站在不遠處的廊檐下,帶著古怪的表情看著自己,好象是幸災樂禍,又帶著一點厭惡畏懼。
寶珍拉住阮碧的手說:“五姑娘,請隨我來吧。”邊說邊往院門方向走。
阮碧一怔,問:“不是母親要見我嗎?”
寶珍笑瞇瞇地說:“沒錯,不過大夫人不在屋里,她在紫英真人處。”
阮碧心里突的一跳。
走出洗塵山居,往東走了約摸二三十米,又是一個院子,院門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扶疏精舍”。進院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叢一叢的芭蕉樹,錯落有致,高舒垂蔭,幾排屋宇掩映在芭蕉葉里。
寶珍帶著阮碧到一間精舍面前停下,說:“五姑娘稍等,我去回稟夫人。”
,看著寶珍推門進去。
一會兒,大夫人帶著寶珍出來了,隔著一點距離,表情古怪地看著阮碧,說:“五丫頭,你進去了,真人在等你。”
阮碧暗暗吸口氣,推開木門進去,光線驟然一暗。
這個房間不大不小,北邊靠墻有一個坑,坑上有一個小矮幾,擺著幾本經文,一只香爐。東面墻上掛著一個木雕太極圖,西面墻上掛著一副墨寶,上書“離境忘塵”。坑前兩個大蒲團,東面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戴冠道姑,臉色白皙,眉目淡淡,一只手執拂塵,一只手捏著三清訣。想來就是紫英真人。
阮碧向她行一個禮,在她面前的蒲團上坐下。
紫英真人看著她,說:“兩年未見,姑娘已長大成人。”
阮碧怔了怔,四姑娘說她沒見過,難道自己見過?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于是說:“真人卻是容顏不老,風采依舊。”
紫英真人默然片刻,說:“無量天尊,貧道方才打了誑語。貧道與姑娘素未謀面,今日實乃初見。”
阮碧心里一跳,面色卻如舊,靜靜地看著她,問:“真人戲弄阮碧,意欲何為?”
紫英真人說:“姑娘心知肚明。”
“我不知,請真人明示。”
“無量天尊,邪祟退散。”紫英真人高聲唱一偈,忽然一揮拂塵。
拂塵在阮碧面前拂過,隱隱有一股陰嗖嗖的風吹進毛孔,直往靈魂深處去,便托著靈魂要飄浮了起來一般。只是一眨間,這股風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方才的飄浮感盡數散去,落回原處。只是阮碧的心卻不由自由地咚咚咚地敲打起來。
紫英真人靜靜地看著阮碧,緩緩收回拂塵。“無量天尊,姑娘可還識得我?”
阮碧揚眉冷笑,說:“識得,不就是能斷生死、遙知未來的紫英真人嗎?我呸,什么真人,既無慧心,更無慧眼。”
紫英真人微微迷惑地看著她,說:“奇怪。”閉上眼睛,掐指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問,“姑娘從何而來?”
“從來處來。”
“因何一病之后,性情大改,還不記得前塵往事?”
阮碧問:“真人可知,我因何而病?又一病多久?”
紫英真人搖搖頭,說:“不知。”
阮碧說:“我從前性子弱,遭人誣陷,生了一場大病。一個半月都躺在床上,家人不曾來看我一眼,丫鬟也置我于不顧……這一個半月,我日思夜想,下定決心再不能象從前那樣懦弱無能,病好之后,我確實做到殺伐果斷,誰知道我的家人卻又認為我邪魔附體……”
紫英真人問:“那為何姑娘記不起從前舊事?”
“那些腌臜舊事,每每想起都讓我如火焚心,記著又有何意義?”
“姑娘確實巧舌如簧,但所說與事理不合。”
“是嗎?”阮碧揚眉問,“那我就要問一下,難道真人生來就想當道姑?”
紫英真人不解地看著阮碧。
“那是什么樣的一場刺激?讓真人看破紅塵,遁入道門……”
紫英真人臉色微不可見地變了變。
“……從紅塵女兒到道門女冠,真人性情可曾改變?”
紫英真人垂下眼眸。
“……真人,我與你又有什么區別呢?若要驅魔,不如先驅你自己的吧。”
良久,紫英真人抬頭,看著阮碧,微微一笑。“好一張利嘴,我已明白,姑娘去吧。”
阮碧向紫英真人一禮,退出門外。..
大夫人和寶珍還在屋檐下站著,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阮碧走到大夫人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地面鋪著青石,這一跪用力甚猛,痛得眼淚潸潸。
“請母親準許孩兒在玉虛觀出家。”
大夫人詫異中帶著一點提防看著她,說:“你說的什么話?”
“孩兒從前性子懦弱,不被人所喜,孩兒大病之后,奮發圖強,還是不被人所喜……孩兒已經心灰意冷,請母親準許我出家吧。”阮碧說完,朝著大夫人一拜,上身伏在地上。
大夫人微微蹙眉,說:“你這孩子,說的什么渾話,快起來吧。這可不是家里,別讓人看了笑話。”邊說邊朝寶珍一使眼色。
寶珍蹲下去把阮碧扶起,說:“五姑娘,先起來吧,有什么事慢慢商量不遲。無端端地,忽然來這么一句,你不是嚇大夫人嗎?”
阮碧也不是真想出家,順勢就站了起來。
大夫人看她眼角淚痕斑斑,以為她真是傷心難過,口氣略緩,說:“休要再說這種渾話了,紫英真人是得道高人,我瞧你自打病好后,身子骨一直不太健壯,怕是被什么污穢沖著,才帶你過來看看,你怎么就胡思亂想起來呢?”
話音剛落,門開了,紫英真人手拿拂塵走了出來,說:“阮夫人,五姑娘大病一場,如今病魔已退,但余毒未清,是以五姑娘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好在她還年少,小心將養一陣子,定能康復如常。”
“多謝真人。”
“至于姑娘行事作派與從前不同,方才我也已經看過了。”紫英真人別有深意地瞅了阮碧一眼,對大夫人正色說,“《大洞玉經》有曰,凡人皆有七竅。五姑娘從前只開六竅,神慧一竅未開,因此渾噩度日。這一場大病原是她命中劫數,也是她命中機緣,災過福生,七竅俱開,行事氣度自與從前截然不同。”
這一番話把阮碧說愣了。
大夫人素來敬重紫英真人,聽她這么說,心里放下心了,當下拉著阮碧向紫英真人行禮,說:“麻煩真人了,妾身和小女感激不盡。wwW..”
“阮夫人客氣了。”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訣,還了一禮。
大夫人又客套幾句,這才拉著阮碧告辭,路上少不得又溫言幾句。什么災過福生,當好好惜福。又什么閨閣千金以弱為美,以柔為用,戒急用忍,不可學市井潑婦喊殺喊打。
阮碧不管她說啥,都點頭說好。
出“扶疏精舍”,回到“洗塵山居”,一進門,就看到二姑娘帶著春云站在屋檐下翹首張望,臉上掩飾不住的好奇、著急。大夫人打發阮碧回自己的房間,朝著二姑娘走去,說:“怎么不在屋里歇著?”
二姑娘看著阮碧進自己的房間,低聲問:“娘,真人怎么說?”
大夫人拉著她進房間,說:“真人說她從前只開六竅,所以渾渾噩噩,大病一場,七竅都開了,行事就與從前不同了。”
二姑娘皺眉說:“便是行事與從前不同,怎么還忘記從前的人與事呢?她從前每次聽到沈婳的名字,都會忿然不平。昨日我介紹沈婳與她相識,她卻一臉無動于衷……”
“或許真如她自己說的,燒糊涂了,把前事忘記了大半。”大夫人漫不經心地打斷她,既然紫英真人說阮碧不是邪魔附體,她也就不愿意再費心思量了。“紫英真人是得道高人,既然她說不是邪魔附體,那便不是。你也休要再胡思亂想了,她是無關緊要之人,你何必花這么多心思?倒是你,昨日在延平侯府,表現如何,可讓延平侯夫人滿意?”
二姑娘扭捏不安地說:“好端端地,怎么又扯到女兒身上了?女兒的表現,娘還不清楚?定是讓人挑不出錯來。只是昨日,延平侯夫人只過來一會兒,沒說幾句話就回去了。”
大夫人點點頭說:“論長相,你在這幫閨秀里數一數二的,論出身,咱們京西阮家雖說未封爵,也是赫赫有名的翰墨詩書之家,自太祖輔助太宗皇帝一統天下,世代入朝為官,這百多年來,光三品以上大員就不下十人,門第也不比其他人差。..待你祖母病好,我托東平侯夫人去試一下口風吧。”
二姑娘臊紅了臉,細如蚊聲地說:“娘,真討厭,女兒每回跟你談正事,你都扯女兒身上,女兒不跟你說了。”轉身跑出房間,到廊檐下坐著,看著墻角的薔薇架,癡癡地笑了起來。
稍晚,小道姑送了齋飯過來,大家吃過后,便都各自歇息了。
第二天大早起來,去大殿跟著道姑們一起做上課,中午用過齋飯后,又到長生殿請老姑子打長生蘸。忙完后,正好是申時正,一干人回到洗塵山居,大夫人說:“我先去謝過紫英真人,大家收好物什后,在這里等我。”
大家紛紛說是。
阮碧趕緊上前,輕聲說:“母親,孩兒有一事相求。”
大夫人細眉微挑,問:“什么事?說來聽聽。”
“請母親準許孩兒在玉虛觀里為祖母祈福,直到她康復為止。”
此話一出,大家都愣住了。
大夫人還沒有說話,二夫人先開口了:“五丫頭有大孝心,大嫂你就準了她吧。”
大夫人微微沉吟,說:“也罷,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就準你了。我再派幾個丫鬟婆子服侍你吧。”說著,目光掃視四周。一干丫鬟婆子紛紛垂下了頭,玉虛觀生活清苦,吃喝不便,五姑娘又不是什么金主兒,誰也不愿意留下來。
阮碧也不想有人留下來看著自己,連忙說:“有秀芝服侍就可以了,母親不必再留人下來。既然是為祖母祈福,理當親力親為,跟道長們一般起居,方顯誠心正意。”
大夫人想想在理,說:“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你自個兒要小心,若有什么事,可到山莊咱們家的田莊找管事的。”
阮碧按捺著心里的喜悅,點頭說:
大夫人擺擺手,叫來玉虛觀的知事,如此這番地說了一遍,又布施了一些銀兩。知事滿口答應,仍然安排阮碧住在洗塵山居。
申時一刻,一干人等打道回府,阮碧送到山門口,看著她們乘著軟轎下山,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終于可以暫時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阮府,不必勾心斗角,也不必營營碌碌……
玉虛觀的生活很是清苦,不過阮碧卻過的很愜意,早晨起來跟道姑們做一做早課,中午睡過覺后,便到藏經閣里看書。如此三天,她跟守著洗塵山居的小道姑熟悉了,便向她借了一身青色道袍穿上,又把頭發盤成一個姑子頭,只用一根銀簪子插著。對著鏡子照了照,儼然就是一個小道姑,不由地樂了
秀芝卻很不以為然,說:“姑娘真是奇怪,好好的,打扮成姑子做什么?”
“打扮成這樣子,我就可以在觀里走來走去了。”
秀芝皺眉說:“姑娘,你畢竟是大家閨秀,拋頭露面不合適。”
阮碧向她打個稽著,說:“無量天尊,這里沒有姑娘,只有道姑白石。”
秀芝推她一把,埋怨地叫了一聲:“姑娘。”
阮碧直起腰,收起嘻笑,正色說:“秀芝,我四處逛逛,你不用跟著我。”
秀芝慌不迭地說:“使不得,姑娘。”
“你不用擔心,我不出觀,再說我這身打扮,大家只當我是觀里的小道姑,不會有事。”阮碧耐著性子說。
秀芝知道她性情十分執拗,只得勉強點點頭。
走出洗塵山居,阮碧深深地吸口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也不挑方向,只管撿風景好的地方鉆,路上偶而碰到幾個道姑,以為她是觀里的小道姑,都沒有多看她一眼。
往里走到最深處,是個圍墻很高的院子,兩扇黑門緊閉,門匾上刻著三個字“萬妙居”。阮碧看看青石臺上斑駁的苔蘚,又看看緊閉的門,不由地嘆口氣,這些女人前半生鎖在皇宮里,后半生鎖在道觀里,一時榮華,卻是百年寂寞。
忽然聽得風聲隱隱,抬頭一看,只見一條人影從墻里翻了出來,落在她不遠處,卻是一個男的。阮碧大感不妙,不敢吭聲,也不敢跑,傻呆呆地站著。那個男的約摸二十出頭,穿著一件普通的青袍,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目光明亮。他皺眉看著阮碧一會兒,低喝一聲:“有德。”
聲音似曾聽過,阮碧心里一動。
“在。”一條人影從旁邊的大槐樹上躍下來,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年輕人,留著短須,腰間掛著一把刀。
青衣男子指指阮碧。
有德輕輕“啊呀”一聲,說:“她怎么過來的呀?我剛才都沒有看到人,沒事,我殺了她就是了。”邊說邊拔出刀,往阮碧走過來。
青衣男子眉頭皺緊,似乎有點不愿意,卻也沒有反對。
跑是跑不了,阮碧心里衡量了一下,說:“慢著,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便是跟別人說,也無從說起。若是殺了我,別人才會起疑。”
有德說:“得,我殺了你,再找個地方埋了就是,別人只道你這個小道姑思春跑了,誰會起疑?”
阮碧大聲說:“我是京西阮府的,是替祖母來觀里祈福的,你殺了我才壞事。”
有德怔了怔,說:“騙人,哪有官家千金打扮成道姑的?”
青衣男子上下打量阮碧一眼,沒有說話。
“我在觀里為祖母祈福,誠心正意,當然要打扮成道姑。你若是不信,隨便打聽一番就是了。我確實是阮家之女,父親名諱阮弘,官居正三品的禮部侍郎,若是你們殺了我,定會報官,反而惹來無窮是非。不如放過我……”頓了頓,阮碧舉起手說,“我對天發誓,若是將方才所見說出去,死無葬身之地。”
有德“呵”了一聲,說:“這小道姑有點意思。”轉頭看著青衣男子,“殺不殺?”
青衣男子搖搖頭,說:“走吧。”轉身躍上大槐樹,再躍出高墻。
有德拿著刀在阮碧頭上佯砍一刀,哈哈一笑,一個縱身躍上槐樹,再一個縱身翻過墻去。
阮碧長吁一口氣,方才并不覺得害怕,但其實后背早已汗濕。
“五姑娘,可知方才兩人何許人也?”
阮碧驚了驚,回頭一看,不知道何時紫英真人站在后面了,一身羽衣隨風飄飄,在幽森草木映襯之下,不象世外仙客,倒象狐仙鬼怪。..
“不知,也不想知。”
紫英真人卻好象沒有聽她的話一般,看著人影消失的方向,自顧自地說:“穿青衣的是先帝第六子,如今封為晉王。另一個是他的貼身侍衛有德。”
阮碧皺眉,問:“真人何意?明知道我不知道比知道好,為何還要告訴我?”
“姑娘心思聰慧,不如猜上一猜?”
阮碧搖頭說:“我從不費心思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真人,小女子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聽得紫英真人在身后說:“五姑娘,若是過些日子京城傳聞紛紛,說是晉王到玉虛觀密會先帝舊妃,你說,晉王如何?姑娘會如何?”
阮碧轉身一笑,說:“我若是真人,就絕對不會做這種蠢事。晉王何許人也?十五歲從軍,十八軍成為興平軍統帥,一軍之帥,思慮周密,定是想人之所不能想。我與他素未謀面,自然不識他身份。倘若將來京城里有傳聞出來,晉王如何我不知,但是他定然知道不是我傳的。真人要引火上身,盡管去試,我樂見其成。”
紫英真人莫測高深地笑了起來,說:“好,好,五姑娘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阮碧一聽,警鐘長鳴,通常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想要用你,所以先試探你一番。“真人,我出來多時,丫鬟必定擔心了,告辭了。”不待她回答,也顧不得形象,撒腿就跑。打定主意,要是紫英真人叫自己也絕不回頭,以后,定要避著她遠遠的。
不過,紫英真人并沒有叫喚。
一口氣跑回洗塵山居的住處,秀芝正在練字,詫異地看著她,問:“姑娘你怎么了?”
阮碧撲倒在床上,喘著粗氣說:“沒什么。Www..”
秀芝看她一會兒,去外面端了一盆水進來,說:“姑娘滿頭滿臉的汗,先起來洗把臉。以后還是別亂跑了,我娘說,這玉虛觀后院里,陰氣重,可是有很多精怪鬼魅出沒的,小心撞到它們了。”
阮碧翻身坐起,接過她遞過來的濕毛巾,不以為然地說:“哪有這么多鬼怪?鬼怪只在人心里。”
秀芝怔了怔,說:“姑娘說的,我聽不明白。”
阮碧也懶的跟她解釋,把毛巾還給她,仍然躺回床上,說:“你放心吧,以后我不會再亂跑了。”
接下去幾天,她老老實實地跟著道姑們做早課,有空閑的時間就到藏經閣找書看。藏經閣里大部分都是道教經典,不過讓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地理志、野史、傳奇,在野史傳奇里,她終于把大周皇朝的來歷弄了個清楚。
大周王朝之前的歷史與她所熟悉的一致,不過到后周柴榮這里出了差次,他繼承大統之后,不是只活了五年半,而是在位二十一年,徹底沒有趙匡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機會。他一統天下,包括收復燕云十六州。五十六歲方才病逝,謚號周太宗,傳位柴宗訓。如今立國一百又十年,國力強盛,百姓安居樂業。
正掩卷遐想,忽然聽到秀芝在外面叫:“姑娘,姑娘。”
阮碧趕緊放下書,走出去。“怎么了?秀芝。”
“姑娘,府里派人來接咱們回去了。”
阮碧怔了怔,原本以為至少半個月,老夫人才會康復。結果十天不到,她就康復了,看來病的并不嚴重。也好,她在觀里也呆膩了,而紫英真人的態度又讓她覺得不安。
回到洗塵山居,收拾好物件。
想了想,阮碧決定還是跟紫英真人道個別。這是她從前在職場里養成的習慣,無論如何抵觸,也要跟特權階層、實權人士保持表面的友好。紫英真人盛名在外,一句話可抵他人十句話,可不能得罪。否則她只要跟大夫人說一聲——五姑娘邪魔附體,只怕阮碧就得被“伏魔了”。
到扶疏精舍,卻見門口除了平常守門的小道姑外,另外站著兩個帶刀侍衛,威風凜凜,目不斜視。
阮碧怔了怔,不敢靠近,招來小道姑低聲問:“紫英真人可在精舍里?我來向她辭行。”
小道姑搖搖頭,低聲說:“怕是不行,真人這會兒在見貴客,吩咐了不能打擾。”
阮碧說:“那麻煩你轉告真人一聲,說是京西阮府的五姑娘過來辭行了。”
小道姑點點頭。
阮碧帶著秀芝趕緊走了,自打萬妙居見過晉王后,她得出的結論是,以后盡量少見生人,見到了也趕緊避開,這個時代可與后世不同,有一幫特權階層,人命在他們眼里連草芥也不如。
到山門,已經有一頂小轎在侯著了。
轎夫直接送到她到一輛青幔馬車邊停下,阮碧下轎,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看不出年齡的車夫從車轅上跳下來,向她行禮,說:“五姑娘,大夫人派小人來接你回府。”
阮碧看看馬車,問:“就你一個人?”
車夫說:“是,姑娘趕緊上車吧,天色不早,大夫人吩咐的要在晚飯之前趕到。”
以阮府這樣的世家,自有一套行事規矩,派人來接姑娘,要不是嬤嬤來帶著車夫來,要不就是管家帶著車夫來,斷然不會只派一個車夫來的,因為車夫在府里只是最低等的走卒雜役,不會委以重任。阮碧迅速地掃了一眼四周,因為不是初一十五,玉虛觀上香的人少,又過了申時,人就更少了。只在西邊停著一輛飾著垂旒的華麗的四駕馬車,另有兩輛兩駕的大馬車,馬輛周圍拴著不少馬,旁邊不少帶刀侍衛、小廝或坐或站。
心思微轉,阮碧問車夫:“你叫什么名字?”
車夫猶豫片刻,含糊地說:“小人姓劉,大伙兒都叫我劉大。”
“劉大,我方才從觀里出來匆忙,把給祖母抄的解厄咒落下。麻煩你幫我跑到山門口,跟知事說一聲,讓她送下來。”阮碧邊說邊從荷包里掏出一貫錢遞給劉大,“這是賞你的跑腿費,我在車里等你,你速去速回。”
秀芝在旁邊詫異地看著阮碧,姑娘幾時這般大方?姑娘幾時又抄了解厄咒?
劉大看著一貫錢,一點猶豫都沒有,說:“姑娘,落下就落下了,天色不早了,還是先回府要緊。”
如果是一般走卒雜役,很少有見到一貫錢不動心,而且一點猶豫都沒有。
阮碧心里確定,這人不是阮府派來的。“那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找個轎夫,讓他跑一趟。”
劉大此時也感覺到阮碧有意在拖延,一雙眼睛里冒出精光,說:“姑娘,不就是幾遍解厄咒嗎?以后再抄就是了,回去晚了,夫人要怪罪我了。”他一急之下,也不說小人,直接說“我”了。
秀芝這會兒也聽出不對勁了,拉下臉喝斥:“你這個車夫怎么這么不懂規矩?姑娘的吩咐你也不聽?回去晚了,自有姑娘擔當,你又怕什么?你回去吧,叫大夫人另外派個懂規矩的人過來接。”拉著阮碧的手,“走,姑娘,咱們回觀里去。”
“好。”阮碧拉著她,轉身就走。
“你奶奶個熊。”劉大低喝一聲,一把拎住阮碧的衣領,如同拎著小雞一般,扔進車里。
雖然阮碧早有防備,但是力量懸殊太大,根本沒有反抗余地,重重地跌在車廂里,撞的頭暈眼花,勉強大喊了一句:“秀芝快跑,找人救我。”
秀芝怔了怔,轉身就跑了。
劉大也無意于秀芝,迅速跳上車轅,揮動馬鞭擊在馬屁股上,馬嘶叫一聲,沖了出去。
古代的馬車沒有減震裝置,又跑得快,阮碧在車里被顛來顛去,不僅頭暈眼花,連胃里都開始攪海翻江。她咬緊牙關,慢慢移動身子,背抵著右側的車壁,兩只腳踩住左側的車壁,這才稍微好了一點。
正尋思如何脫身,聽到后面馬蹄聲如隱隱,看來是有人追來了。
劉大也知道有人在后面追,又連連揮舞著馬鞭。
古代的路,古代的馬車,阮碧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
漸漸地,有一個馬蹄聲越來越近,估計這人騎的是匹駿馬,速度比別人快多了。
“停下,否則我射穿你的腦袋。”這么嘈雜的環境里,這人的聲音還能凝而不散,可見中氣十足。
阮碧正在想這聲音好象聽過,又聽一聲銳利的破空聲由遠及近……
馬車忽然橫里一斜,一支箭斜斜地穿過車后壁,貼著阮碧的頭皮釘進車廂右邊的車壁,余力不減,猶自震動,牽扯著阮碧的頭發也跟著一起震動。她暗暗叫苦,后面的大爺,你倒底是來救人,還是來殺人的呀?
車轱轆似是撞到什么,馬車劇烈一震,跟著倒了。
阮碧腦袋朝下,腳朝天,渾身劇痛,連轉個身都困難。
那人大喊一聲:“別跑。”
跟著又響起幾聲凌厲的破空聲。
跟著后面的馬蹄聲奔雷般到近處,齊齊吁了一聲。
“小白,你這颯露紫可真神速。”
原來是他,阮碧一身酸疼,忍不住遷怒地想,遇到這位大爺果然就沒有好事。
顧小白洋洋得意地說:“那當然,這是北戎大將沙缽略的坐騎,被我表哥俘獲,知道我喜歡,特別送給我的。”
“改日可要讓我試試。”
“沒問題……”
阮碧按捺著滿肚子的怒火,說:“諸位大爺,能不能把小女子救出來?也讓小女子可以向神勇的颯露紫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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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沉默后,陌生男子說:“抱歉,姑娘,我與小白都是愛馬如命,這一說起馬,就忘記原是來救人的。姑娘可還好?”
馬蹄聲往車廂靠近,大概是那兩位高談闊論的大爺驅馬過來了。
“大事倒沒有,就是身子摔狠了,又被車廂擠壓著,一時動彈不得。”阮碧費力地偏頭看著車簾外面,視野有限,只看見兩匹馬慢慢地走過來,馬上的人卻是看不清楚。其中一匹馬上的人似乎彎腰下來察看,馬鞭都觸及門簾子。
陌生男子忽然說:“等等,小白,此事有詐。”
顧小白不解地問:“什么?”
“等閑女子經過這等驚變,怕是早就昏過去了,即使沒有昏過去,也會嚇得六神無主,哭哭啼啼,而這女子不僅口齒清楚,還語帶調侃,分明有詐。”
靠,阮碧心里暗罵一聲,遇事鎮定也是錯?
其實她也知道,這男子還真沒有說錯,這時代的女子柔弱,一點變故就會要哭哭啼啼,要生要死,碰到這種事故不嚇暈過去的沒有幾個。主要是怪自己,總是習慣性地忘記,自己現在是個十三歲的弱質千金,不僅身體弱,神經更弱……
顧小白不以為然地說:“不過是個弱女子,舜美過慮了。”
另有一個正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子著急地說:“少爺,潘大爺說的對,這事情邪門。您忘記了,上回你在五丈河里救了一個女子,結果那女子反過來說你看了她的身子,污了她清白,非要你娶她為妾,還鬧到衙門,后來長公主讓衙門里打她三十大板,這才作罷……”
潘舜美也說:“是呀,小白,人心叵測……”
阮碧嘆口氣,說:“諸位大爺過慮了,小女子若是心存奸詐,昏過去豈不是更好接近你們?我并無大礙,麻煩你們幫我把車廂翻過來,我自個兒出來就是了。”
潘舜美微作沉吟,說:“也好,姑娘小心點,如果有不適之處,盡早出聲。”
“好,多謝諸位大爺。”
阮碧說完,凝神慢慢調勻呼吸,剛才車子側翻后,她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究竟有沒有摔傷骨頭,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聽得外面潘舜美吩咐侍衛們要輕手輕腳,跟著約摸有六七個侍衛走過來,抬著馬車,一點一點地扶正。
這馬車的一個車轱轆已經掉了,只好把另一個也拆了,這才能平放地上。
潘舜美又問:“姑娘可還好?”
阮碧小心翼翼地活動著四腳關節,雖然有小小的酸痛,卻并不礙事,想來并沒有傷筋動骨。吁出一口長氣,說:“我沒事……”
公鴨嗓子不耐煩地說:“姑娘,你沒事就快點,這天色不早了,等一下我們家少爺回去晚了,會挨長輩教訓的……”
顧小白低斥一聲:“安平,你這張嘴巴越來越聒噪了。”
安平口氣夸張地說:“哎呀,我的爺呀,你不看看這天色,長公主指定跟紫英真人說完話了,正到處找你呢。等一下回去,我安平的屁股又得開花了。”
阮碧柔聲說:“這位小哥,你別急,方才一番顛簸,我如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容我稍稍整理。”
安平小聲嘀咕:“整理要這么久?難道還能整出個天仙來……”
話還沒有說完,只見車簾一動,一個娉婷少女走了出來。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絲巾扎著,身著一件素白的高腰襦裙,只在襟口袖口繡著繁雜的纏枝蓮花。此時天色向晚,周圍籠著一片青濛濛的暮色。她在車轅上這么一站,便好象剩余的天光全聚到她這里,又好象她的身體就是一個光源,源源不斷地散發出光芒。晚風吹著她的長發和素白裙角,又覺得她眨眼間就會隨風飄走。
四野寂靜,唯有天空歸巢的宿鳥不識趣地呱呱呱地叫著。
“多謝諸位大爺的救命之恩。”
阮碧站在車轅上彎腰行了個萬福。
潘舜美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低聲問:“你是哪家的姑娘?”
阮碧抬眸看他一眼,見他十八九歲,身著一件藍色勁裝,方臉膽鼻,似曾相識。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這才想起其實自己也見過他,便是上巳節那日,他說明月風采致致,說自己庸脂俗粉的那個青年。
潘舜美又問:“你怎么不說話?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為什么會遭強人擄掠?你別怕,一一說出來,我可為你作主。”
一旁的顧小白皺眉,說:“舜美。”
潘舜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尷尬,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阮碧。
阮碧垂下眼眸,低聲說:“小女子并無難言之隱,也不知因何遭強人擄掠。本來恩人見問,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小女子遭強人擄掠,雖說安然無恙,倒底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傳了出去,于小女子名聲有損。請恩公準許小女子隱去姓名。”
忽聽顧小白冷冷地哼了一聲。
阮碧一愣,轉眸看他。
他今日身著一件暗紫勁裝,依然是一臉的漫不經心,只是眉宇間比上巳節那日多了一點冷冽。觸到阮碧的視線,他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抬頭看著天上飛過的宿鳥,說:“舜美,你說這些鳥,先前還叫的歡,這會兒怎么又矜持起來了?”
這分明是話里有話,阮碧暗想,難道他還記得她?不太可能呀,一面之識,又是幾個月前,當時自己剛到這個世界,無所適從,又滿頭莽菜頭,如同山野村妞。
潘舜美也愣了愣,問:“小白,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天快黑了,咱們得回去了,否則我奶奶又要發脾氣了。”顧小白翻身上馬,轉眸看著阮碧,“你可會騎馬?”
阮碧搖搖頭。
顧小白默然片刻,說:“安平,你和劉成、韓濤留下,陪著她,我先回玉虛觀,再派馬車過來接她。”
安平苦著臉說:“少爺,干嗎要留安平下來?等一下長公主……”
這時一群歸巢的鳥啾啾啾叫著從頭頂飛過。
“聒噪。”顧小白低喝一聲,取下馬上掛著的弓箭,朝天連開三箭,撲楞三聲,連掉三只鳥下來。
安平耷拉著臉說:“少爺,安平留下就是了。”
潘舜美說:“不如我留下來吧……”
話音未落,一聲振鞭聲響起,顧小白騎著颯露紫如閃電一般疾馳而去。幾個侍衛也跟著上馬,追他而去,
安平沖他背影吐吐舌頭,對潘舜美說:“潘大爺,安平留下就是了。等一下長公主看到你不在,少不得又要派人來找。”
潘舜美回眸看了阮碧一眼,帶點不舍地說:“姑娘,后會有期。”
阮碧禮節性地回了一句:“后會有期。”
潘舜美猶如受到鼓勵一般,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沖阮碧微微頷首,然后翻身上馬,帶著隨從也追著顧小白而去。
一列人馬很快地遠去。
安平還翹首看著,心不甘情不愿。
阮碧歉意地說:“安平小哥,還有兩位侍衛大哥,辛苦你們了。”
安平擺擺手,喋喋不休地說:“哎,辛苦談不上,就怕到時候長公主怪少爺多管閑事,又要給他一頓板子,這挨板子的事就落到我安平頭上了……姑娘你不知道,這安平的屁股呀,自打有記憶以來,就跟板子最親熱了,我家這少爺是無法無天的主兒,我安平就是這受苦受難的身子……”
他大概十五歲,聲音還沒有變好,聽起來跟刮鍋一樣,配上那長吁短嘆的口氣,很是違和,阮碧被逗的莞爾一笑。
安平頓時舌頭都打了結,余下的話盡數吞回肚子里,想了想,說:“姑娘你到車廂里侯著吧,等一會兒來了馬車,我再叫你。”
說:“好。”轉身廂里坐著。
一會兒,聽到車轱轆聲轔轔地由遠及近。
安平在車外大叫:“姑娘,出來吧,馬車來了。”
阮碧鉆出車廂一看,來的是一輛很普通的油篷馬車,估計這是顧小白另外叫的。馬車的門簾揭開一半,秀芝探頭探腦,看到阮碧,她眼睛一亮,大喊著:“姑娘,姑娘……”車剛停下,她就跳了下來,沖到阮碧面前,攥著她的袖子,眼淚紛紛地說:“姑娘,可嚇死我了。”
“我沒事了,你不必害怕。”眼梢瞟到安平焦急地扭動著身子,阮碧說,“走,秀芝,咱們上車再說吧。”
上了車,馬車調個方向,又往玉虛觀走。
秀芝又眼淚汪汪地重復了一句:“姑娘,可嚇死我了。”
這才是正常的古代少女的反應,阮碧想起自己方才的反應,確實是太過鎮定了。怪不得潘舜美會起疑,從前工作中有句話——細節決定成敗,以后可不能再大意了,要時刻記著自己是十三歲的弱質千金。
“沒事了,秀芝,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秀芝抹抹眼淚,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阮碧,確定她確實沒有受傷,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說:“阿彌陀佛。姑娘可知道那個歹徒是誰?”
阮碧雖然不認識那個人是誰,但隱隱猜到背后指使是誰,只是這事不好說,她也不想秀芝多問。“不知道,許是想打家劫舍的,怪嚇人,不提也罷。”
秀芝心想,若是打家劫舍的,怎么會知道阮府這么多的事情?但見阮碧不肯多談,只道她余悸未了,也不再問了。
回到玉虛觀,那三輛華麗的馬車早不在了,顧小白等人也不在了。阮碧向安平再三道謝,這才帶著秀芝,仍回玉虛觀。跟知事只說是馬車在路上出了故障,還要在觀里住上一宿。
阮家是玉虛觀的金主之一,知事不敢怠慢她,仍然將她安排回洗塵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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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秀芝著實嚇的不輕,吃飯的時候手還在打顫,翻來覆去地說:“姑娘,咱們還是找人去山下的田莊里跟管事說一聲,讓他派個人通知大夫人接咱們回去吧。”
玉虛觀山下是個大村莊,京城里好多世家名門在這里有田莊。阮府在這里的田莊從前便是槐花的父親當管事,槐花出事,許家被趕走,這田莊管事的差使落到誰身上阮碧并不清楚。
她仔細想了想,今日之事發生時已近黃昏,見過的人無非是顧小白一伙人,他們又不識自己的身份——當然,如果他們有心打聽,還是能聽得出來的。但是打聽出來,估計他們也不會到處宣揚。救人是好事,救一般人家的閨女也還好,但是救了一個名門閨秀,傳出去容易招來瓜田李下之嫌。只要自己不認,他們也不認,這救人的事情就是沒有發生過。
再說,今天這事實在不是什么好事兒。大夫人和老夫人又厭惡自己,通常厭惡一個人,便是她打個噴嚏,都是有錯的。所以,如果這事情傳到大夫人和老夫人耳朵里,即使錯不在自己,也會被認為“丑人多作怪”。不如隱瞞下來,即使將來再有風聲出來,已是事過境遷。
思量妥當,阮碧說:“秀芝,你記住,今日之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果將來有人提起,也只說路上馬車壞了,得一干貴人相助,人家若是問你貴人何人,你就說貴人沒有留下姓名。”
秀芝詫異地看著阮碧,說:“姑娘,這如何使得,萬一那歹徒又來了……”
阮碧打斷她說:“玉虛觀墻高院子深,每個門都有人看守,外人是進不來了。我平時又不出去,不會再有什么事的。”
秀芝咬著筷子想了想,堅決地搖搖頭,說:“姑娘,不行,這事一定得報大夫人,若是再有個萬一,我這條小命如何擔當得起?”
“秀芝,你若是報與大夫人知,這第一個要處置的便是你……”
秀芝詫異地睜圓眼睛。
“你想想,今日小道姑過來傳話,說是府里有人來接咱們,你可曾問清楚?府里派人來接,即使不派行事穩重的老嬤嬤,也會派干練的媳婦來的,我在轎里看不到,你卻是一眼可以看到的……”
淚水浮上秀芝的眼睛,她放下碗筷,跪了下來。“姑娘,是秀芝大意了,害了姑娘。姑娘請處罰我吧。”
阮碧拉她起來,說:“我不是要責怪你,你從前管著器皿茶具,與人接觸的少,有些規矩不懂,情有可原,以后多長幾個心眼就是了。”
秀芝點點頭,扯過手絹抹著眼淚。
“若是大夫人知道了,這第二個要處置的便是我……”
秀芝又一次詫異地圓睜眼睛,說:“這事與姑娘何干?”
阮碧微哂,說:“有關無關,還不是大夫人嘴里一句話。我在府里的處境你是清楚的,便是沒錯也要挑出三分錯,何況這回是真出事,少不得要教訓我一通,抄寫女誡、禁足之類的……”
秀芝垂下眼眸思索片刻,抬起頭說:“姑娘,我明白了,這事我絕不跟第二人說。”頓了頓,又羞愧地說,“姑娘,秀芝真是笨,什么也不懂。”
“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多留心就是了。”
秀芝重重地點著頭,看著阮碧,又好奇又佩服地問:“姑娘,你明明比我小,怎么懂得這么多?”
阮碧哂然一笑,忽然地神思悠遠,回想從前的十五歲,每天上學放學,背英文單詞做數學習題,跟女生討論隔壁班哪個男生最帥……對了,還因為父母不讓自己玩游戲而慪過氣,林林總總,怕是比秀芝還不如。
滿心惆悵,放下碗筷站了起來,走到院子里站著。
秀芝識趣地沒有跟出來。
山風徐來,青黛色的天幕掛著一彎纖細寡淡的下弦月,卻有星星滿天。從前阮碧生在大都市,長在大都市,只見過滿城霓虹,哪里見過這般景致?心里隱隱得了一點安慰,至少自己還有星光。
看了半宿,這才回屋睡覺。
第二天起來,渾身酸痛,在床上哎唷唷地叫著。
秀芝幫她輕輕捶打,說:“姑娘,要不今天的早課就別去了。”
阮碧猶豫了一會兒,說:“還是去吧。”
仍然到大殿,跪坐在偏僻角落里,跟著道姑們一起做早課。做到一半,感覺大殿外面有兩道目光一直在看自己,不動聲色地繼續念經一會兒,等感覺不到目光的直射,這才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大殿外站著的是老夫人跟前的另一紅人孫嬤嬤和大夫人的心腹何嬤嬤,如果沒有猜錯,這兩人是來接自己的。
這么高的規格,阮碧在心里笑了。
十二分虔誠地跟著念:“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做完早課出來,兩位嬤嬤迎上來行禮,阮碧連忙用手扶住她們,詫異地問:“兩位媽媽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叫我?”
孫嬤嬤滿臉笑意地說:“來的時候姑娘正做早課,不敢打擾。”
阮碧說:“罪過,讓兩位媽媽久等了。”
何嬤嬤也笑著說:“五姑娘說的什么話?你這是在替老夫人祈福,咱們理應等著。”
“兩位嬤嬤,祖母可大好了?”
孫嬤嬤說:“雖沒有大好,卻也差不多了。惦記著姑娘,叫我們兩個過來接姑娘回去。姑娘趕緊換身衣服,咱們就出發了,老夫人等著你一起吃中飯呢。”
她這么一說,何嬤嬤才注意到阮碧的打扮,一件半舊的青布襦裙,雙丫髻上連朵珠花都沒有插。心里閃過一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只覺得這個五姑娘有點不可思議。
,說:“我這就回去換身衣物,兩位媽媽不用來回奔波,在山門等著我就是了。”
兩位嬤嬤都有點年齡了,不用跑來跑去,當然樂意,心里又高看了五姑娘一分。
回到洗塵山居,秀芝已收拾好物件了,吐吐舌頭說:“幸好姑娘沒聽我的。”
,換好衣服,帶著秀芝到山門,卻見孫嬤嬤和何嬤嬤彎腰垂首地靠邊站著,一臉恭謹小心。旁邊的幾個大小道姑也是如此。怔了怔,正想詢問,孫嬤嬤沖她噓了一聲,拉著她站到邊上。
一會兒,山門外進來一頂華麗的軟轎,前面太監引路,兩個丫鬟扶車,后面跟著兩個帶刀侍衛。看侍衛的衣著,跟昨天顧小白帶著的那一伙人一模一樣。玉虛觀也不是一般地方,軟轎是不準過山門的,但顯然這位不是一般人。
軟轎過后,大家吁了口氣
孫嬤嬤扭頭看著軟轎的方向說:“惠文長公主又是找紫英真人談玄論道了吧?”
“八成是的。”何嬤嬤說,“長公主的儀仗倒是比從前精簡了很多。”
孫嬤嬤說:“從前的官家是她親兄弟,如今的是她的侄孫,自然是差了很多。”
何嬤嬤看看天色,說:“不說她了,天色不早,咱們得趕緊,可別讓老夫人和大夫人等久了。”
“正是。”
坐軟轎到山下,再上阮家的馬車,聽到車夫揚起馬鞭一聲“駕”,阮碧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這一回不是初一十五,路上車馬少,所以走的很快,約摸不到一個時辰就回到阮府。下了馬車,孫嬤嬤說:“何嬤嬤,你去回稟大夫人,我就直接帶五姑娘去見過老夫人吧。”
何嬤嬤點點頭說:“也好,別讓老夫人等急了。”
四個人一起到垂花門,這才兵分兩路,何嬤嬤去大夫人住的熙和院,孫嬤嬤和阮碧、秀芝則到老夫人的春暉堂。春暉堂正房門前幾個小丫鬟看到她們,紛紛嚷嚷著:“五姑娘可回來了,剛才老夫人念好幾回了。”又往里傳:“五姑娘回來了。”
一時間鶯聲燕語,讓習慣玉虛觀清靜的阮碧,有點無所適從。
小丫鬟打起湘妃簾子,請阮碧進去。
老夫人在偏廳榻上半躺著,人比從前瘦了點,雖還有一點病氣,卻不太明顯。旁邊坐著二姑娘、四姑娘、三姑娘、六姑娘,站著鄭嬤嬤、曼云、還有幾個向來在她跟前服侍的丫鬟媳婦。
阮碧上前,跪到地上,還沒來得及磕頭,已經被老夫人一把拉起了,連聲說:“好孩子,起來了吧,讓我瞅瞅……”邊說邊拉著阮碧到榻上坐下,仔細地打量著她,“還好,還好,瞅著倒沒有瘦……”
二姑娘在旁邊說:“我看五妹妹倒好象比從前還胖了一點。”
這一句話可真是居心險惡,雖然阮碧知道自己確實胖了一丁點。玉虛觀生活是清苦,但平時主食是是山藥、白果之類燉的粥,于這具身體大大有益。
老夫人又仔細瞅了阮碧一眼,說:“胖了?我這老眼昏花,倒是沒瞧出來。阿瑤,你可看出來了?”
鄭嬤嬤說:“老夫人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這眼神比你還不行呢。”
孫嬤嬤輕咳一聲,說:“老夫人,我剛才聽玉虛觀里的道長們說,五姑娘每天跟著她們早晚課,這一套做下來,怎么胖得起來?定是二姑娘看錯了。”
阮碧在心里暗贊,這屋里個個都是睜眼說瞎話的高手。
二姑娘很不服氣,囁嚅著唇,終究還是把話吞回肚子里了。
卻聽六姑娘小聲說:“我覺得二姐姐沒看錯,五姐姐確實胖了一點。”
房間里有片刻的沉默,大家都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卻好象沒有聽到一樣,拉著阮碧手,又仔細地問,在觀里可過的慣?早晚課做些什么?飲食起居如何?
這些問題,阮碧都精心準備過答案,自然說的字字妥貼。
老夫人聽到每日三餐有兩餐都是粥,憐惜地說:“可憐見的,這天天喝粥,難道還能喝胖了?”又跟曼云說,“叫個人去廚房里說一聲,多做點雞鴨魚肉,給五丫頭好好補補。”
曼云應聲而去。
六姑娘仿佛被隔空打了一巴掌,臉皮都泛紅了。
老夫人又繼續拉著阮碧說話,聽到紫英真人說她從前只開六竅如今七竅全開,她合什說:“阿彌陀佛,定是老太爺在天保佑,讓你轉災為福。走,五丫頭,隨我去祠堂里給老太爺上柱高香……”說著就要下榻。
正在這時,外面報:“大夫人來了。”
腳步聲響,大夫人臉帶笑容地進來,后面跟著丫鬟寶珍和一個面生的嬤嬤。看到老夫人要下榻的樣子,她問:“母親,這是要去哪里?”
“原本想帶五丫頭去給老太爺上柱香,罷了,下午再去也不遲。”老夫人仍然坐回榻上,對大夫人說,“你來的正好,本來我還想派人叫你過來。”
大夫人微微詫異,問:“母親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好事兒,是要罵你的。”老夫人指著阮碧說:“我聽說五丫頭的奶娘去年生病,被她兒子接出去休養,快一年了也沒有好,那你怎么還不給她屋里再找個穩重可靠的媽媽呢?”
大夫人笑著說:“說起這事,是該罵我。好幾回我都想起了,忙東忙西的又忘記了。再說,咱們府里丫鬟不少,可是這嬤嬤呢,要不年齡太大了,要不身體有病,外頭來的又不清楚底細,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昨兒個,老夫人說要接五丫頭回來,我又想起這事,想來想去,還真想出一個人,這不,我給帶來了。”說著,轉頭看著面生的嬤嬤說,“劉媽媽,去見過老夫人和五姑娘吧。”
劉媽媽上前一步,行禮,說:“老奴羅劉氏見過老夫人和五姑娘。”
“羅劉氏?”老夫人微微思索片刻,“可是羅山家的?怎么看著面生的很?”
大夫人說:“母親忘記了,羅山的原配去年冬天沒了,這是三個月前新娶的填房,一直也沒有來府里走動過。以前在浙東盧家做過大丫鬟,是個懂得規矩的。”
老夫人上下打量著劉嬤嬤,見她五十歲不到,頭發梳的一絲不茍,只別著一支銀簪子,手很規矩地交握放在在身前,指甲剪的極短,指甲縫里干干凈凈,雖其貌不揚,卻看起來也有幾分體面。
轉頭看著阮碧問:“五丫頭,你瞧著如何?”
阮碧自然是不樂意,屋里的三個丫鬟都是少不經事的,容易操縱,而這個劉嬤嬤瞅著就是個精明人,又是大夫人陪房羅山的媳婦,這往后心不可能向著自己的。但是她也知道,這事情輪不到自己拿主意,老夫人這么一問,也只是客氣。于是說:“但憑祖母和母親做主。”
老夫人說:“那行,就她吧。還有,五丫頭身邊的丫鬟差一個,你也給她補齊了吧。”
大夫人說:“已經補齊了,今早我就叫一個小丫鬟過去了。”
阮碧越聽越郁悶,留在玉虛觀祈福是想換得老夫人另眼相看,可這另眼相看也是個麻煩。如今自己屋子里,秀芝還不能獨擋一面,茶妹比較拙笨,秀水又是向著曼云的,再添一個向著大夫人的劉嬤嬤和小丫鬟……好吧,只能當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吧。
胡思亂想片刻,回過神來,大夫人在說:“……母親可還有事?若是沒事,媳婦先回去了,還有幾個管事媳婦在等我。”
老夫人點點頭說:“沒事了,你去忙吧。”
大夫人一走,劉嬤嬤跟著告退,說是要回家里交待一二。
她剛退出去,小丫鬟在外面問:“老夫人,廚房說飯菜都做好了,要不要開飯?”
老夫人看看漏鐘,說:“開吧,姑娘們都留下來一起吃吧。”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餐飯吃的悄無聲息。
吃完飯,喝過茶,說了幾句應景的閑話。老夫人打了個哈欠,阮碧等人識趣地告退,頃刻間,走的只剩下鄭嬤嬤、孫嬤嬤和曼云。
老夫人問孫嬤嬤:“你去觀里的時候,她在做什么?”
孫嬤嬤說:“我去的時候,她正跟著道長們做早課,我跟何嬤嬤在外面站了半天,她都沒有發現。我也打聽過了,說她在觀里,早晚課從來沒有落下的,有空也不瞎逛,都在藏經閣里看書,很規矩。”
老夫人“哦”了一聲,也不說話。
鄭嬤嬤低聲說:“到底是血脈相連,年歲長了,就顯露出來了。”
老夫人又默然片刻,擺擺手,鄭嬤嬤和孫嬤嬤退了出去,各回住處。
鄭嬤嬤走到春暉堂后院,見小門邊幾個小丫鬟探頭探腦往夾道里張望,好奇地問:“你們在瞧什么?”
小丫鬟伸手噓了一聲,說:“媽媽小聲點,五位姑娘在說話呢。”
鄭嬤嬤怔了怔,走過去,剛到小門邊,聽到說話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
“……瞅不出來你從前蔫不唧兒,還挺有心計的。”這是六姑娘的聲音。
又聽三姑娘說:“六妹妹,你又胡說八道什么?快向五妹妹道歉。”
六姑娘說:“我哪里胡說八道了?明明就是。”
阮碧說:“三姐姐,沒事,六妹妹這么想也正常。俗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心里想著心計,當然也就只看到心計了。”
六姑娘氣結:“你……”
二姑娘說:“六妹妹,我看你也別再爭了,古書都說圣人才開七竅,咱們的五姑娘如今就是一位圣人,這以后怕是大愛于天下,大德于天下。咱們以后見著了,都得行個禮,揖個恭,稱呼她一聲大德大賢。”
阮碧說:“二姐姐送的帽子太高了,我人小卑微,實在戴不起,還是收回吧。”
四姑娘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這來來往往的,若是讓下人聽了去,豈不是要笑話咱們了?”
二姑娘說:“這不是更合你意?橫豎這府里就你一個人是大家閨秀……”
鄭嬤嬤一聽,越說越沒譜了,趕緊把小丫鬟們都哄走了,又重重地咳了一聲。
夾道里的說話聲立刻停了,跟著響起腳步聲,漸漸地遠去。
鄭嬤嬤想了想,跟了上去,走出東西夾道,只見五位姑娘已經分開,朝各自的院子里走去了。她跟著四姑娘和阮碧走了一會兒,待走到人少的地方,叫了一聲:“五姑娘。”
阮碧和四姑娘同時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鄭嬤嬤走過來。
鄭嬤嬤走近,說:“五姑娘,老身想打聽一下,可有什么經咒是超拔生死的?”
阮碧說:“有不少,媽媽要用來做什么?”
“就是想給我那短命的桐姐兒積點福德……”
阮碧知道她是有話要跟自己說,假裝想了想,說:“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很是精妙,又不長,適合平時誦讀,媽媽隨我來吧,我給你抄一份。”
鄭嬤嬤感激地說:“多謝姑娘。”
阮碧帶著鄭嬤嬤和四姑娘一起回到蓼園,這才分手,進東廂房,招呼鄭嬤嬤到里屋坐下,鄭嬤嬤說:“姑娘,我不能呆久,有件事情先跟你說一聲。”
阮碧聽她說的鄭重,微微詫異。“媽媽請說。”
“三天前宮里派人到府里通知,說要老夫人和大夫人帶著二姑娘和四姑娘進宮覲見皇后,昨日,忽然又派人過來,說是姑娘也要一起。”
怪不得這么著急接自己回來,阮碧沉吟片刻,問:“只召見咱們家的嗎?”
“不是,京城三品以上官員之家,十三歲至十六歲未婚配的閨秀都在其中。”
阮碧又問:“可是皇后千秋?”
鄭嬤嬤搖搖頭。
“又不是近年過節,又不是千秋圣壽,無端端的怎么召命婦帶著閨秀入宮覲見呢?”
鄭嬤嬤說:“這宮里辦事原是不需要理由的,再說,有理由也不需要說出來。不過,我前幾日聽大老爺跟老夫人說事,倒是聽說了一些——官家如今二十八歲,在位快六年,子息艱難,至今只有一個子兩女,而皇長子又體弱多病。官員們紛紛上疏,要求在京畿、揚州等地選取秀女,充實掖庭……”
阮碧無語,明顯是皇帝陛下的種子不行,再多的土地也是枉然。
“……不過被官家給駁回了,說是選秀一事,要暫停民間嫁娶,虛耗財力,滋擾民生。”
看來這個皇上倒不是荒淫之君。
話說到這份上,阮碧自然明白這次入宮覲見的用意。怪不得著急接自己回來,還按份例把屋里的下人補全了,許是擔心萬一自己中選吧。不過,顯然她們擔心過度了,自己是絕對不會被選中的——想中選很難,不想中選還不容易?
皇宮,看起來是個榮華居處。可是有進無出,一入宮門深似海,一生都困在那么一個四方城里,跟著幾百個女人一起困在一個男人身邊。而在里面境況的好壞,取決于這個男人的喜好、長情程度以及外廷的政治格局變化。
便是阮碧自恃手段了得,也只敢肯定自己不會被這個男人嫌惡,至于被他喜歡以及寵愛,這還真不是單純手段就能成事的。武才人慧黠聰明、手段了得吧,可惜李世民就不愛她這型,如果不是正好李治喜歡,她這下半生就只是感業寺的一名女尼。
入了宮,假若不受寵,那是被人踩在腳底,如果不早死,最后的歸處是玉虛觀里的萬妙居。如果受寵,又要被那么多女子忌恨,還得生出兒子或女兒,生出兒女還得保他們健康成長,否則歸處還是玉虛觀的萬妙居。即使兒女健康長大,還有奪嫡的問題,隨時還有可能因為威脅到皇位被賜毒酒……為了身心健康,還是遠離皇宮吧。
“這事,姑娘怎么看?”鄭嬤嬤試探地問。
阮碧想了想,說:“讓我想起延平侯府的賞荷花會,一直想問媽媽來著,就是沒找到機會,如今看來,倒是跟這回入宮覲見有關。”
鄭嬤嬤微笑著點點頭說:“沒錯,姑娘可能不知,京城里都在傳,如今的皇宮里只知道謝貴妃,不知道趙皇后。”
阮碧“哦”了一聲,想著皇宮與自己干系不大,便專心致志地抄起《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來。
鄭嬤嬤又問:“姑娘可曾想明白為何剛開始沒有你?后來又追加你的名字沒?”
這事阮碧隱約猜測到一點,卻不想多說,于是不緊不慢地說:“大概又是哪個好事者吧?且不管它,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邊說邊把抄好的經文放在窗口晾著,等待墨跡干透。
想了想,轉眸看著鄭嬤嬤說:“媽媽,倒是有一事,我要給你提個醒。”
“姑娘盡管說。”
“媽媽的身份太過顯眼,與我接觸過多,必定要遭來他人閑話。以老夫人的性子,若是聽到了,怕是會對你生出想法。這往后,媽媽還是少來我的屋子,少跟我說話,在老夫人面前也不要說我的好話。”
鄭嬤嬤服侍老夫人這么久,自然知道她霸道多疑,沉吟片刻,說:“姑娘說的在理,只是萬一有個急事兒,怎么跟姑娘通氣呢?”
“不難。”阮碧指指鄭嬤嬤腰間掛著的鴨青底色福字紋荷包說,“我記得這荷包是冬雪給你繡的,若是哪天你有事,在腰間換個其他荷包掛上,我就去找你。”
鄭嬤嬤心想,若是阮碧找自己,別人只當她有求于自己,確實比自己找她強多了。點點頭,說:“就按姑娘說的做。”
窗口晾的經文已經干了,阮碧把它細心折好遞給鄭嬤嬤,又親自送她到門口。然后吩咐秀芝守著門口,誰也不準打擾,她要睡個午覺。
昨天摔的滿身酸楚,今日又車馬勞頓,這一覺睡得異常的累。起來時候,聽得屋外有陌生說話聲,阮碧低聲叫秀芝進來,問:“誰來了?在說什么?”
秀芝低聲說:“是劉嬤嬤過來了。”
阮碧略作沉吟,微微提高聲音喝斥:“秀芝,你真是的,劉媽媽來了,也不叫我起來。趕緊去請她進來。”邊說,邊拉著她的手心捏了兩下。
秀芝先是一愣,然后眼眸里閃過一絲笑意,也高聲陪罪:“姑娘,對不起,秀芝錯了。”走到門邊,揭起簾子說,“媽媽,姑娘請你進來。”
劉嬤嬤走了進來,臉上掛著笑容過來見禮。
阮碧還沒有等她彎下膝,伸手扶住她,說:“媽媽別多禮了,日后天天見面,這禮來禮去的,多麻煩,快坐下吧,秀芝,叫茶妹給媽媽上杯茶。”
等劉嬤嬤坐下,阮碧又問秀芝:“可曾給媽媽安頓好住處?”
秀芝還沒有說話,劉嬤嬤說:“這件事,正想跟姑娘打個商量,我想仍住在府后面的巷子里?姑娘看行不?”
阮府成家的下人基本都住在阮府北邊的巷子里,有個小門通著府里,有老婆子日夜守著,等閑人等進不來。每日卯時四刻開門,亥時正點關門。
阮碧說:“這我可做不得主,媽媽去問大夫人吧。”
劉嬤嬤說:“原是問過大夫人,她倒是準了。”
阮碧心想,這不是廢話了,老大都準了,我還能說不準?不過這事于自己是百利無一害,她也樂意之至,當即點頭說:“母親準了,那準是沒錯。”
茶妹上了茶,劉嬤嬤再三道謝,這才接過茶。
阮碧趁她喝茶的時候,吩咐秀芝:“把人都叫進來吧,認識認識。”
秀芝點點頭,把外面的秀水和新來的叫寒星的小丫鬟都叫了進來。
寒星大概不到十二歲,個子中等,看起來有點瘦弱,臉色微黃。因為瘦顯得一雙眼睛倍兒大,又直楞楞的,寒星之名,當真是名副其實。
阮碧心里一下子樂了,看來大夫人為了應付,隨便派個人來的。是自己把自己太當回事了,以為大夫人會派人盯著自己,其實自己有什么值得大夫人特別看重呢?目前來說,還真沒有。
寒星上前來行禮,阮碧受了她一禮,溫和地問:“到府里多久了?”
寒星怯怯地說:“三個月,剛學完規矩。”
,示意她退下,對大家說:“我從前的奶娘病重,到外頭休養去了。老夫人和大夫人愛憐我,念我屋里沒有個穩重可靠的媽媽,特別把劉媽媽派過來主持。劉嬤嬤原是在浙東盧家出來的,那是一等一的禮儀大族,以后你們凡事多請教她,明白嗎?”其實她哪知道浙東盧家是什么樣,只聽大夫人鄭重其事地提過,想來也是不差,便胡吹了一番。
四個丫鬟都說是。
阮碧又對劉嬤嬤說:“媽媽,我這屋里丫鬟都年少不懂事,以后就由你來調教了。”
劉嬤嬤聽她把自己捧的很高,又是“主持”,又是“一等一禮儀大族出來的”,未了只吩咐她們“凡事多請教”,便知道這個姑娘不簡單。不過她有大夫人這層關系,倒并不擔心。笑呵呵地說:“我瞅著女娃們都怪伶俐,想來也不用多說什么。前幾天大夫人說要讓我到姑娘屋里,我還擔心著做不好,如今看來是想多了。”
,又跟她扯了幾句閑話,劉嬤嬤便告退說要去跟大夫人回稟一聲。
她走后,阮碧讓其他丫鬟也出去,單獨留了秀芝下來,把一直自己管著的錢匣妝奩鑰匙交給她。“以后這兩樣都由你來管著。”
秀芝掂著鑰匙,心知阮碧終于信任自己了,鼻子微微發酸。忍著眼淚去點銀兩和釵釧,點完后,不只是鼻子發酸,心里也發酸了——這五姑娘實在是太窮了,碎銀加銅錢是六兩七百文,釵釧也多數不起眼。
阮碧看她同情的眼神,不由失笑。“秀芝,是不是我還沒有你錢多呢?”
秀芝點點頭說:“姑娘上回在延平侯府家賞了我五兩,我確實比姑娘還多點。”
阮碧說:“這五兩你可別亂動,我賞你這五兩是存著私心的,萬一我沒錢的,還得沖你借呢。”
秀芝嚇一大跳,說:“姑娘說的什么話?那錢原來就是姑娘賞我的,收回就是了。”
阮碧看她說的滿臉真誠,不帶一絲猶豫,心里十分滿意,不貪財是好事兒,至少別人難以用錢收買她。笑了笑,說:“逗你的,你別當真了。秀芝,你記著,以后跟我出去的時候,用荷包裝一千文隨身帶著,我要你賞別人,不特別說明,你就賞別人二百文,明白嗎?”
秀芝點點頭。
“還有,你還要留意我的眼色,有時候有些場合我不方便說話,你也要替我說出來,懂嗎?”
這可有難度,秀芝猶豫一下,再點點頭。
阮碧還想叮嚀她幾句,外面寒星細聲細氣地喊:“秀芝姐姐,有個秀平姐姐說是來看你的。”
秀芝詫異,與秀平從前不怎么要好,怎么自己剛回來,她就過來探望了?
“秀芝,你請秀平姐姐進來坐吧。”
秀芝點點頭,去外面領著秀平進來。
秀平一邊行禮,一邊問:“五姑娘,我聽說秀芝回來,就過來瞧瞧,可有打擾你?”
“哪有打擾不打擾的?秀平姐姐愿意過來玩,我樂意著呢。”阮碧說著,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比前一陣子要瘦一點,眼睛都大了,“姐姐怎么瘦了?”
秀平神情一滯,摸摸臉頰說:“瘦了嗎?倒不曾發現。”
阮碧試探了一句:“真瘦了,是不是三叔虧待了你?”
秀平眼底閃過一絲紅色,眨眨眼睛,說:“姑娘錯怪他了,三老爺如今忙的天昏地暗。”
“三叔在忙什么?”
秀平說:“姑娘在觀里不知道,三老爺授了官。”
阮碧怔了怔,看來自己不在府里這陣子變動不小。“三叔授的什么官?”
秀平嘆口氣說:“也不知道三老爺怎么想的,大老爺給他找的外任的從六品的鎮撫使不當,非要去當正九品的內殿直都知。”
阮碧默然片刻,心道,你當然不知道三老爺是怎么想的?因為你不是他。內殿直都知看著不起眼,但這屬于皇帝親衛隊,內殿當值,經常跟皇上照面的,比從六品的外任鎮撫使強多了。
可見阮弛是個有想法有野心的人——這種人對自己心懷殺意,可不是好事兒,阮碧心想,得趕緊探聽一下究竟怎么結的仇恨。
(關于內殿直都知,究竟是幾品官,我一直沒有查到資料,不過估計著是不太起眼的官,于是就給它個正九品。若是有哪位知道,給我提個醒兒。今天點擊和推薦暴漲,我心里哪個美呀,謝謝大家)
秀平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又邀請秀芝去她住著的風翔苑玩,然后才走。
她走后沒有多久,針線房的管事媳婦送來了夏季新衫——照理說,夏衫應該在立夏之前送到,再不濟,也要在夏至之前送來。不過,那會兒阮碧正被軟禁著,針線房自然而然地把她忘記了。
管事媳婦夫家姓江,二十五六歲,體態豐腴,滿臉堆笑地行個禮,說:“向五姑娘道個歉。針線房前陣子有兩個繡娘辭工了,人手不夠,之前一直忙著做大夫人、老夫人的夏衫,就把姑娘的衣服放在后頭,誰知道前陣子趕出來,姑娘又去了玉虛觀小住……一拖快半個月,這都馬上小暑了,著實不好意思。”
這種小事阮碧并不放在心上,但知道她們是看人下菜碟兒,對她們客氣,她們當客氣是軟弱,對她們橫眉冷眼,她們又會四處嚷嚷,跟受了天大的委曲一樣。因此對她的話不作置評,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對秀芝說:“把衣服收下來,請嫂子去外面喝杯茶。”
江嫂子喝過茶走后,四姑娘屋子里的秋雁過來,說是四姑娘想請五姑娘一起做針線活。阮碧欣然赴約,帶著秀芝,拿著繡架到四姑娘屋子里。
三間正房里,其中有一間被四姑娘用來單獨做繡房,里面大大小小的繡架十來個,方的圓的三角的,架的、支的、或倚在墻邊,琳瑯滿目,另外在墻上掛著十來幅織品,看的阮碧目不接暇。
四姑娘站起來拉著她的手坐下,說:“又不是第一回來,倒好象從前沒見過一樣。”
阮碧說:“許久沒有過來,看著新鮮。”
四姑娘讓小丫鬟給她上茶,然后拿過秀芝手里的繡架說:“讓我看看,五妹妹如今的……”話沒有說完,看到那扭扭歪歪的針腳,頓時失笑了,“怎么妹妹還沒有從前繡的好了?”
“你知道我是個懶惰的,十天半個月才想起繡一回,逆水行舟,當然一退千里了。”
四姑娘說:“那還得從頭開始練才行,我這手里有三姐姐急要的繡活,今兒沒空了,讓秋蘭指點你吧。”
一旁的秋蘭頗不情愿地扭動一下身子,卻沒有吱聲。
阮碧也不情愿,雖說對這個阮府里的人無愛無恨,但是還是有喜愛與厭惡之分,秋蘭就是她厭惡的其中一個。“四姐姐盡管忙你自己的,我隨便看看,隨便學學就是了。”
說:“也好。”
阮碧當真就隨便看看起來,把四姑娘墻上掛著的大大小小十幾幅刺繡都看完了,不得不佩服,她是下過大功夫的,不僅繡功了得,構圖、配色方面也是別出心裁的,或繁瑣華麗、或清淡雅致,都象書畫一般留白了,因此刺繡也隱隱有書畫的意境。
在這十來幅刺繡里面,最出色的當屬丹鳳朝陽和花開富貴,用線光鮮亮麗,花鳥姿態綽約,一看就知道四姑娘用足了心思,或許這也是她內心的流露吧。盡管四姑娘每回出現在人前,都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打扮與表情,可是那回大少爺跑到阮碧房里鬧事,她橫空冒出來,貌似解圍實則添亂,讓阮碧知道她絕不是那種恬淡如水的女子。
她有心機,善于計算,很能隱忍,一如刺繡。
從前阮碧初入職場時,前輩說過一句話——人的性格就藏在她擅長的東西里。
四姑娘見她盯著墻壁半天,好奇地問:“五妹妹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姐姐的大作,當真是十指春風呀。”阮碧嘆口氣,“這一輩子我是沒有希望了。”
四姑娘笑,手里的針線不停。“妹妹才多大?一輩子都出來了。”
阮碧問:“四姐姐,我可否向你討一幅呢?”
四姑娘手里的針線一頓,問:“五妹妹要哪一幅呢?”
一旁的秋蘭變了臉色,低聲叫:“姑娘……”
四姑娘飛快地斜她一眼。
“就那幅丹風朝陽好了。”
四姑娘手里捏著的針良久沒有刺下去,臉色陰陽不定。
秋蘭終于忍無可忍了,說:“五姑娘,這幅丹鳳朝陽,姑娘整整繡了一年。”
說:“我看出來了,這幅最用心,所以才向四姐姐要的,秋蘭姐姐,四姐姐還沒有發話,你急什么?”
秋蘭說:“五姑娘,你明明知道四姑娘最友愛姐妹,你這么開口求,不是為難她嗎?”
四姑娘微微提高聲音說:“好了,秋蘭,五妹妹在跟我開玩笑呢。”
“還是四姐姐聰明,秋蘭姐姐,你呀,還是好好跟你家姑娘學學吧。”阮碧邊說邊到繡架前坐下,她當然不是真的想要這幅刺繡,就是想看一下四姑娘的態度,果然蘭心惠質,用一句玩笑將事情帶過了。
秋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生了一會兒悶氣,還是坐下了。
阮碧也明白為什么四姑娘喜歡用秋蘭,她一心為她,又心直口快,遇到非常事情,可以幫她說出一些她不能說的話,而后她可以從容轉圜。
“五妹妹,紫英真人是什么樣子的呀?”
忽然來這么一句,阮碧微愣。“姐姐想知道她長什么模樣,還不簡單?下回再去玉虛觀,向她求見就是了。”
四姑娘嘆口氣說:“哪有這么容易?京城里多少閨秀貴婦想見她一面都不得……說起來,五妹妹真有福氣。”
阮碧不以為然地說:“還不知道是誰的福氣呢?”
四姑娘抬眸,認真地看阮碧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難怪紫英真人會見妹妹。”
阮碧不喜歡她這種刺繡般一步一個眼的刺探方式,說:“姐姐想多了,真人是給我看病的。”
四姑娘沉吟片刻說:“妹妹沒有聽說過嗎?趙皇后年少的時候,紫英真人曾經給她看過相,說她貴不可言。”
阮碧心里一哂,原來四姑娘要刺探的是這個。
趙皇后和紫英真人是舊識;原本覲見名單里沒有自己,而后忽然追加;她自然想的比較多了……
丹鳳朝陽,花開富貴,果然是她的追求。
“沒聽說過,姐姐聽誰說的?”
四姑娘含含糊糊地說:“我聽姨娘說的,姨娘原跟趙家有點親戚關系……對了,妹妹可別傳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姐姐放心吧,小妹一定守口如瓶。”想了想,問,“對了,林姨娘的傷好了沒?”
說到這事,四姑娘黯然地垂下眼眸。“天氣太熱了,傷口騷癢難耐,反復發作。”
“那得小心,留了疤可不好。”
“嗯,我也這么勸她的。”四姑娘的心情壞了,沉默地繡著花。
她不說話,正合阮碧的意。又繡了兩刻鐘,手指扎出五六個針孔,才回到東廂房。一進門,就聽到低低的抽泣聲,阮碧怔了怔,幾乎以為自己走錯房了,低聲問站在門口的寒星:“誰在哭?”
“是茶妹姐姐。”
“她在哭什么?”
寒星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秀水從另一房間出來,說:“剛才茶妹把熏籠打翻了,被劉媽媽罵了一頓,說她笨手笨腳,比外院的粗使丫鬟還不如,還說,她如果再這樣,讓大夫人送她去外院。”
阮碧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在她心目里,茶妹是自己的人,劉嬤嬤是外人,本能地討厭她對自己的人指手劃腳。
而且,她也清楚,劉嬤嬤這么做,是想先立個威。
自己要是順了她,她這個威就立起來了,以后小丫鬟們估計都怕她了。要是自己不順著她呢?她這個威是立不起來,但是她借著大夫人這座靠山,在自己屋子里攪攪事,還真不好應付。
“劉媽媽呢?”
“方才被大夫人院子里的人叫走了。”
阮碧認真想了想,決定還是暫時撂起來,先看看她接下去的作派再作打算。帶著秀芝進里屋,說:“你去開解一下茶妹,也給她提個醒兒,以后做事精細點,做人機靈點。”認真說起來,劉嬤嬤罵茶妹也不是沒有道理,茶妹原本一直在外院干粗活,做事方面真的很粗手粗腳。不過她心眼實在,在阮碧被軟禁期間出過力,所以只要她不犯大錯誤,阮碧會一直護著她的。
秀芝點點頭,放下繡架,出去了。
阮碧到案前坐著,正想看一會兒書。
秀水端著一杯茶進來,手里還捏著一個青布小包裹。也不說話,把茶和小包裹都往桌子上一放,退到一邊,眼神復雜地看著阮碧。
阮碧打開包裹,是自己上回抄的兩本金剛經。
阮碧拿起《金剛經》翻了翻,什么異常也沒有,不解地看著秀水。七路中文
秀水猶豫片刻說:“我表姐說,十五那天老夫人病著,不曾去天清寺,如今姑娘也不需要了……所以這兩本《金剛經》還給姑娘,姑娘親手給老夫人,也是一番孝心。”
阮碧恍然大悟,好個曼云,明明意思是我不想為你所用,卻說的如此婉轉有禮。也罷,她無非兩個作用,其一是在老夫人面前吹吹風,其二是在緊急情況下提個醒兒,如今,前者已無必要,后面有鄭嬤嬤在。既然她想跟自己撇清,那便成全她,如果不是無計可施,阮碧并不想干強迫他人的事情。
思慮妥當,她說:“好,我收下了。”
秀水沒想到她這么好說話,怔了怔。
“你下去,把秀芝叫進來。”
秀水喏喏幾聲,去外面,叫了秀芝進來。
“茶妹沒事了?”
秀芝氣呼呼地說:“姑娘,那個劉媽媽太可惡了,就算茶妹打翻熏籠,她也罵的太難聽了。而且這屋子里,那輪到她來指手劃腳。”本來,這東廂房里她是一干丫鬟們的頭,阮碧平時又寬待她們,很是自在,忽然冒出一個嚴厲刻板的劉媽媽,當真是大煞風景。
“你叮囑大家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她要教訓,就聽著。”
秀芝聽明白了,眼波一轉,笑盈盈地說:“是,姑娘。”
阮碧看看漏鐘,指著桌子上的《金剛經》。“拿著這個,咱們該去向老夫人請安。”
到老夫人屋里,其他幾位姑娘都已經在了,正坐著說話。
阮碧行過禮后,恭恭敬敬地遞上《金剛經》,說:“祖母,孫女在觀里的時候也抄了兩本《金剛經》解厄祛災,特拿來給祖母過目。”
老夫人精神沒有上午好,斜靠在榻上,下眼眶青黑,瞅了一眼,淡淡地說:“好孩子,真是有心了。”又對曼云說,“收下,改日帶到天清寺給白云大師。”
曼云上前接過,翻開看了一眼,未語先笑,嘴角一個梨渦隱隱。“五姑娘好俊的一手簪花小楷。”邊說邊睨了阮碧一眼,眼波流動,別有深意。
她如此靈敏機巧,阮碧心里大贊。七路中文
聽到這話,老夫人稍微坐直,說:“拿過來給我看看。”
曼云把《金剛經》遞給她,老夫人翻開看著,她也是書香世家出來的,自然識得好歹,點點頭說:“還真不錯。”再看阮碧,眼神柔和一些,“沒想到,五丫頭不聲不響也練出一手好字,倒和二丫頭不相上下了。”
二姑娘臉色微白,睨了阮碧一眼。
阮碧恍若未見,說:“祖母過獎了,二姐姐的字秀麗清峻,非我所能及。”
老夫人贊許地說:“難得還這么謙虛,好,好。我答應了天清寺白云大師每月抄二十本《金剛經》捐給寺里,以后你每個月也抄三本。”
阮碧恭敬地說:“是。”
二姑娘一向自恃書法,如今當面被贊不相上下,心里極不服氣,又想起阮碧曾借書法利用過自己,新愁舊恨一股腦兒涌上心頭。若不是老夫人還在場,她當即就要發作出來了。勉強按捺住怒火,說:“祖母也給我看看,五妹妹到底寫的有多俊?”
老夫人把《金剛經》遞給她,二姑娘翻了翻,也覺得阮碧的字不錯,心里十分忌恨,忍不住嘲諷地說:“果然好俊,看來,以后得我向妹妹學字了。”
老夫人聽出不妥,皺眉說:“二丫頭說的什么話?”
二姑娘還沒吱聲,六姑娘搶著說:“祖母,你不知道,五姐姐被……被看起來的時候,隔幾天就派人送書法給二姑娘,請她指正。后來,她……出來了,就再也不送了。”
“哦?”老夫人看著阮碧。
阮碧不緊不慢地說:“二姐姐,六妹妹,你們誤會了,起初是我屋里沒紙了,后來呢,二姐姐跟著母親學管家,天天忙碌,我不好意思去打擾。二姐姐一手飛白,飄逸灑脫,我深心羨慕。”
二姑娘不相信地撇撇嘴。
老夫人聽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看了阮碧一眼。“你們都下去,五丫頭留下。”
幾位姑娘詫異,但還是依言退了出去。
“五丫頭,你過來坐。”老夫人拍拍榻邊。
阮碧過去坐下,老夫人仔細地端詳著她,臉色漸漸愴然,眼神漸漸悠遠,象是在看著另一個人。“一晃眼,你都這么大了,我最近常常想起你母親……跟你這般大的時候,她每天都膩在我身邊……唉,早知道會那樣,當初就不該讓她嫁給……”她又嘆了口氣,黯然地垂下眼眸,陷入回憶里,再無說話的興致。
曼云使個眼色,阮碧識趣地退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請過安,老夫人單獨留下三位姑娘說進宮覲見的事情。吃過早飯后,又派孫嬤嬤指點她們進宮覲見的禮儀。從來不知道宮禮為何物的阮碧,要不屁股撅高了,要不動作太過僵硬,又跪又拜一整天,只累得腿腳都打顫。
第三天又練一整天。
第四天大早,老夫人、大夫人都穿上誥命禮服,戴上綴滿珠翠的鳳冠,阮碧等三人也一身華貴,在六姑娘羨慕的眼神里走出垂花門,坐軟轎到門口,再坐上黑色漆木繪流云紋的兩駕馬車。
馬車出小巷,經大街,到馬行街,轉入東華街,一直到宮城東邊的東華門口才下車。東華正門緊閉,門釘映著陽光,閃閃發光。側門開著,站著兩排禁軍,一身明晃晃的盔甲,鐵戟森寒。門邊另外站著幾位大太監和十來位小太監。
一位四十出頭的大太監帶著兩小太監上前,朝老夫人行個半禮,神情不卑不亢地說:“阮老夫人,有些日子沒見了。”
老夫人認出他是太后身邊的陸公公,連忙還了一禮,說:“陸公公別來無恙,太后鳳體可好?”
陸公公說:“太后鳳體康健,諸事如意。”頓了頓,“不過,咱家現在在謝貴妃身邊當差。”
老夫人怔了怔,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
又聽陸公公說:“隨咱家進去,里面另有馬車侯著。”邊說邊往里走,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步,轉頭看著阮碧等三人,皺眉說:“怎么多出一位姑娘?”
老夫人微微一怔,說:“原就通知的三位。”
陸公公搖搖頭說:“不對,不對,阮府只有兩位姑娘,阮二姑娘和阮四姑娘,這多出的一位姑娘還是請回。”
大家都是愣了愣,然后看著阮碧,神情各異。
二姑娘烏黑的眼珠里滿滿的幸災樂禍,四姑娘有點擔憂地看著阮碧,但又暗暗松了口氣。
另有一些要進宮的貴婦閨秀也紛紛往這邊看。
老夫人沉吟片刻,說:“陸公公,原先是通知的兩位姑娘,后來宮里又派人通知我家五丫頭也入宮覲見。”
陸公公不軟不硬地說:“老夫人,咱家只知道阮府是兩位姑娘,若是再放這位姑娘入內,萬一鬧出什么事,咱家擔當不起,阮府也擔當不起。”
話說到這份上,老夫人雖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差錯,又看到好多貴婦往這邊看,低聲細語著,大覺尷尬,對阮碧說:“你先回府里去。”
阮碧本來就不想入宮,但是當著這么多人面被這般折騰,心里一股怒火滋滋。不過她向來沉得住氣,因此面上一點也不顯,對老夫人和大夫人一禮說:“祖母,母親,孩兒先回去了。”
陸公公冷眼旁觀,心想,年紀輕輕,如此沉得住氣,相貌又不俗,怪不得萬姑姑一定要我攔下她。
在一干命婦閨秀好奇的眼神里,阮碧登上阮家的馬車離開,心里很窩火。不想入宮是一回事,但被別人眾目睽睽之下擋在宮門外是另一回事——好象是她想攀高枝,硬闖宮闈一般。
馬車沿著東華街,到馬行街,聽到外面嘈雜的腳步聲、叫罵聲,心情才慢慢恢復平靜。阮碧啞然失笑,人心真是奇怪的很,明明這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但因為是被別人拒絕的,心里就不舒服。
深深地吸口氣,看著窗外,早就聽秀芝說過,馬行街是京城里最熱鬧的街道之一,街邊商鋪林立。從竹簾子里往外看,確實如此,醫館、藥鋪、茶坊、酒店,一間緊臨著一間,繁華如同后市的人行街。行人也多,擠擠攘攘的,連袂成幕,揮汗成雨。
忽然,有雜沓的馬蹄聲傳來,路上的行人往兩邊閃,但并不驚慌,想來已經習以為常。
二十騎鐵甲森森的鐵騎軍將士從前方過來,隊伍整齊,目不斜視,看得出來軍紀不錯。秀芝說過,馬行街駐扎著禁軍,想來這是換防的禁軍。當先一人……阮碧怔了怔,居然是阮弛,戴著盔甲,一時沒有認出來。緊隨他身后的是一個壯年男子,身材高大,目光凌厲。
是劉大——雖然他把胡子刮干凈了,但是他的身材和眼神,阮碧還是一眼認出來了。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阮碧盯著他。許是他感覺到了,也往這邊張望。馬車鐫刻著阮府的標志,他肯定認出來了,所以碰了碰身邊的阮弛,然后阮弛也往這邊看。
片刻,他催馬過來,問轎夫:“誰在車里?”
轎夫說:“是五姑娘。”
“哦。”阮弛從車窗簾子里往里看。
一股寒氣從簾子里往里滲,阮碧紋絲不動,說:“見過三叔。”
阮弛默然片刻,說:“嗯,外面亂,趕緊回府去吧。”說著,撥轉馬頭要走。
這時,又有馬蹄聲傳來,且來的十分急促,奔雷一般,路人行人紛紛躲閃,回首張望。
從竹簾子里隱約看到七八騎風卷殘云般地過來,當先一人身著深紫色錦袍,身姿挺拔,正是與阮碧有一面之識的晉王。大周繼承唐統,紫色為最貴,只有三品以上大員和柴氏宗族可以著紫。其實深紫色不合適大部分人,不過晉王長身玉立,面色白皙,眉眼堅毅,全身散發出鐵血戰場才磨礪出來的將帥之氣,就象一把上好的千錘百煉出來的寶劍,鋒芒燦燦,先奪了人魂魄,衣服之類,如同劍穗,只是個點綴。
晉王看到一列禁軍裹足不前,又看到阮弛立在馬車邊,吁了一聲,勒住馬。他身后的一干隨從也急急地勒住馬,好幾匹馬差點撞到一塊兒,急急地打著轉圈。
晉王看著阮弛,聲音冷冽。“你在做什么?怎么還不去換班?”
阮弛抱拳說:“今日有外命婦入宮覲見皇后,換班時間稍微延后,屬下帶人馬剛剛去城外訓練回來,遇到家眷,說了幾句,這就去。”
“哦?”晉王看著馬車,“車里何人?可是文孝公的夫人?”
“不是,是屬下侄女。”
“侄女?”晉王饒有興致地說,“我聽說你有好幾位侄女,這位是老幾?”說著,雙腳夾馬過來。wwW..
阮碧心里一跳。
阮弛也詫異,晉王非好色之徒,更不會管別人家里的侄女如何。“是老五。”
晉王微微頷首,看向車里,也不說話,也不走開。
阮碧思忖,在大街上,又是偶遇,應該是不用下車見禮,那需要不需要在車內見禮呢?會不會失禮呢?還沒有想好,阮弛在外面說:“小五,還不見過晉王?”
阮碧硬著頭皮說:“小女子見過晉王。”
隔著竹簾子看不清楚,但是隱約感覺晉王的目光閃了閃。然后聽到他說:“不必多禮。”
他多半聽出自己的聲音,而且估計還打聽過自己的身份,這么心思縝密的人,肯定把一切掌控在手里。他過來是想提醒自己?還是想確定身份?阮碧正猜測,聽到晉王對阮弛說:“時辰不早,你速去宮里換班,我要去禁軍營里見盧指揮,晚點你也過來,我有事找你。”
“是。”
兩人調轉馬車,同時跑開。車夫也揮鞭,馬車繼續向前。
一時間馬蹄聲、車轱轆聲、外面的叫賣聲,鬧騰異常。出了馬行街,這份喧雜才漸漸地遠去。
回到阮府,阮碧直奔老夫人的后院。
鄭嬤嬤正在院子里跟小丫鬟們說說笑笑,看到她,詫異地迎上來,說:“五姑娘怎么就回來了,老夫人她們呢?”
“她們入宮了,我回來了。”
“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過會兒老夫人她們回來就知道了。”阮碧朝鄭嬤嬤使個眼色。
鄭嬤嬤會意,掃了一眼周圍豎著耳朵在聽小丫鬟們,拉住阮碧的手說。“五姑娘,上回你幫我抄的經文,我有幾個字不認得,姑娘若是有空,幫我看看如何?”
“改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WwW..”
鄭嬤嬤說:“那就先謝過姑娘了,請隨我進屋里。”
阮碧跟著鄭嬤嬤進她住的小屋,見她要關門,連忙用眼色阻止。
鄭嬤嬤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不由地贊嘆,這個姑娘果然深諳人心。常人總覺得關上門才放心,但其實一關門就暗示著別人——別有內情,趕緊來偷聽吧。索性開著門,人又在屋里,誰敢隨意過來呢?
鄭嬤嬤請阮碧坐下,拿出經文放在桌子上,低聲問:“姑娘要問什么?”
阮碧接過經文看著,低聲說:“媽媽,年初我大病一回,高燒不止,燒糊涂了腦子,記不得從前的一些事情了。我想問媽媽,為何三叔每回看到我,眼睛里都帶著殺氣,好象我是他的仇人一般?”
本來鄭嬤嬤上身前傾向著她,聽到這話,身子不自覺地往后一縮,拉遠距離,表情為難地垂下眼簾。
“此事非同小可,請媽媽一定要告訴我。”
鄭嬤嬤猶豫片刻,說:“姑娘,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三老爺又不會對你咋的,你忘記了就忘記了吧。”
“媽媽,你覺得三叔會放過我嗎?我告訴你,前幾天我還在玉虛觀的時候,有個男子裝成我們府里的車夫來接我,被我識破后,擄我上車,好在后來遇到一幫貴人相救,我才脫身出來,只是劫匪卻跑了……”
鄭嬤嬤震驚,問:“有這事?”
說:“真有這事,今日我在街上看到三叔帶著的鐵騎軍將士,緊跟著他的就是那個劫匪,雖然他去了喬裝,我還是一眼認出來了。媽媽,三叔不會放過我的,請你告訴我,也好讓我有個應對。”
鄭嬤嬤垂下眼簾,思忖片刻,毅然地抬起頭說:“三老爺記恨姑娘,多半是因為兩樁事。”
“哪兩樁事?”
“姑娘知道三老爺是妾室所出吧。那位姨娘叫木香,原來是個行首。老太爺四十八歲那年生日,下屬送的,很得老太爺的喜歡,一年生下了三老爺。三老爺小時候長得特別好看,人又聰明,老太爺喜歡的不得了,親自帶他,教他讀書寫字畫畫,便是外出與同僚聚會都帶著他,大家都稱贊他有老太爺的風骨,將來必定是玉林宴上的簪花郎。”鄭嬤嬤嘆了口氣,“這樣子一直到三老爺七歲,那年,姑娘出生了,老太爺死了,三老爺的好日子……也到頭了。人人都道老太爺是姑娘克死的,所以,三老爺從小便憎恨姑娘……”
“那第二樁事呢?”
“第二樁事……”鄭嬤嬤又猶豫一會兒,“便是因為姑娘害死了他的親生母親木香。”
“我?”阮碧驚愕,“她死時,我幾歲?”
“五歲。”
“她怎么死的?”
“她當時生著病,在廚房煎藥,姑娘跑到廚房里玩耍時候,捉了一只毒蝎子扔進她藥罐里,與其他藥物生出毒性。”
已經找不到詞來形容阮碧此時的感覺,荒唐?可笑?“我是被嫁禍的,還是誰指使的?”
鄭嬤嬤看著她,不吱聲。
阮碧默然片刻,忽然地揚眉笑了起來。
鄭嬤嬤詫異,見過她很多回笑,大部分時候笑容淡淡,飄渺的讓人捉磨不透。偶爾會笑得漫不經心,仿佛世事于她如浮云一般,不足一提。偶爾也會不屑冷笑……卻很少見到她笑的如此明艷張揚,帶著一種烈火般的灼熱。
回到蓼園東廂房,阮碧吩咐秀芝說:“你去找秀平玩吧,順便打聽一下三老爺幾時放班?”
秀芝雖然不解,還是點點頭走了。
又叫了秀水進來,說:“今兒屋里沒事,你去曼云姐姐玩吧,待老夫人回來再回來。”
秀水也不解,但還是到老夫人院子里。
曼云正在做針線,見她過來,看看漏鐘,詫異地說:“怎么這個時侯過來?”
秀水說:“是五姑娘叫我過來的,說是等老夫人回來再回去。”
曼云“哦”了一聲,這個五姑娘雖然接觸沒幾次,但每次都讓她印象深刻,她叫秀水過來必定是有用意的。想了想,拉著秀水到無人的屋里,低聲問:“可是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聽說姑娘今天沒能入宮,許是與此有關吧。”
曼云沒想明白,只好放在一邊,繼續低頭做針線,秀水在旁邊幫忙著分線穿線。
午時正點,老夫人和大夫人一起回來了,秀水趕緊走了。
曼云叫小丫鬟們備茶,自己陪老夫人進里屋,幫她把衣冠都解了下來,另外換上家常薄衫。老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青黑青黑,嘴巴緊緊地抿著,分明是受了氣。換好衣服,出來到偏廳,大夫人已經喝上茶了。
老夫人坐下,端起茶杯,對曼云說:“把丫頭們都遠遠打發走,你在外面守著。”
曼云應了一聲,把丫鬟們都遣到外面去了,自己站在偏廳門口守著,豎起耳朵聽著。
聽得砰的一聲,應該是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跟著老夫人說:“今日我一張老臉,真是丟的一干二凈了。”
大夫人說:“母親你身體才好,可別再氣出病來。”
過一會兒,老夫人嘆口氣說:“京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就這么幾戶人家彼此都通消息的……罷了罷了,你上回說的,你大哥家的兒子,如今怎么著了?”
大夫人說:“先前是癱著,聽說現在已經能坐起來了,只是腿還沒知覺了。他是我們王家嫡子嫡孫,將來要繼續家業的,雖說腿摔壞了,卻也不辱沒五丫頭。”
老夫人疲倦地說:“就他吧,趕緊定下來。”
曼云嚇一大跳,要把五姑娘嫁給瘸子,莫免也太過份了吧。
又好奇,不知道五姑娘知道了會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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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空,秀水走出一身汗水,回到蓼園東廂房,直接往里屋走,卻被寒星一把拉住了,說:“別進去,二姑娘、四姑娘在里頭。七路中文”
秀水低聲問:“在做什么?”
寒星搖搖頭說:“不知道。”
秀水豎直耳朵,什么也沒有聽到,低聲跟寒星說:“我過去聽聽,你別叫出來。”
寒星連連搖頭,秀水那理她,躡手躡足地走到門簾邊。
只聽四姑娘著急地說:“二姐姐別這樣……”
話還沒有說完,被二姑娘打斷了:“得了,又扮什么賢良淑惠?”
“沒事,四姐姐,讓二姐姐說吧。”阮碧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清泠泠的如同冷泉一滴一滴地敲打著石頭。秀水方才走的一身躁熱,聽到她的聲音,忽然間躁熱全消。不由地詫異,平常還真沒有覺得五姑娘說話好聽,可是跟其他二位姑娘一比,就覺得她的聲音太清涼了,而且另有一種魔力,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凝神去聽。
從門簾縫隙里,可看見三位姑娘都站著,二姑娘正面向著門口,臉上一層薄薄的慍怒,說:“今日你不在,但大大地長臉了,連帶著咱們阮家跟著長臉了,謝貴妃親自問起你了,她說,聽說你們家的五姑娘為我家明月在雪地里站一個晌午,我一直想見見,怎么今兒沒來呢?”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然后阮碧輕笑一聲,說:“便是為這事二姐姐著急地趕回來告訴我?真是有心了。”頓了頓,聲音變得凜冽,“可是二姐姐你好笨呀……”
二姑娘張口結舌地說:“你……你說什么?”
“我說你笨,真的很笨,原本這是你出人頭地的機會,你平白錯過了。我若是你,我就會上前一步說,貴妃娘娘,此事實是誤傳,是延平侯府的梅林太大了,我家五妹又第一回去,迷了路,正好遇到謝二公子,不想傳到外頭就變成這樣子的……”
二姑娘睜圓眼睛。
“……只這么一句,二姐姐的名聲便會在京城名門世家里傳開了,人人都會說,阮家二姑娘是個愛護姊妹、機智靈敏的姑娘。WwW..可是現在呢?你得到什么?我的名聲是壞了,難道你的名聲就好了?你別忘記了,我姓阮,和你一樣。京西阮府的臉面在我這里敗了一回,你不去撿回來,卻只顧著惱怒和幸災樂禍……我問你,你有什么好幸災樂禍的?”
二姑娘完全呆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四姑娘也是滿臉震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阮碧。七路中文
一會兒,二姑娘回過神來,臉色緋紅,一句話不說,沖出里屋。
秀水來不及躲開,和她打了照面,二姑娘狠狠地瞪她一眼,罵了一句:“作死。”然后沖出東廂房。
秀水看了她背景一眼,心里砰砰跳,一扭頭,又看到阮碧正揭開簾子站在里屋門口,目光冷冷,頓時覺得口干唇燥,說:“姑娘……我剛回來了……”手指指門外,“老夫人她回來了。”
原本阮碧打算老夫人一回來就去露個臉,溫言細語地討個好,方才聽二姑娘說起謝貴妃的話,估計去了反而更惹人嫌,只得作罷。見秀水局促不安地站著,眼波一轉,有了其他的主意。“我知道你,你累了,先下去涼快一下吧。”
秀水慌不迭地點點頭。
阮碧松開竹簾,轉身。
四姑娘站在原地,依然一臉震驚,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四姐姐怎么了?我臉上有花不成?”
四姑娘緩緩地搖頭,說“五妹妹好才智,慚愧,我也是個笨的……”
“四姐姐別這么說,那場合原本也不是可以隨便說話的。”阮碧安慰她。
想她跟二姑娘不過是兩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又只有十四歲,進了皇宮,戰戰兢兢,只顧著別犯錯,哪里敢反駁謝貴妃這種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上位者。
“不,妹妹說的對。”四姑娘深深自責,錯過這么好的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否則明天京城公侯郡王府里傳揚的便是自己的名字。..
阮碧岔開話題:“四姐姐,不說這些了,今日入宮可見到什么好玩有趣的?”
四姑娘搖搖頭說:“便是多走一步都怕錯,又跪又拜,哪里顧得上看好玩有趣的?”
阮碧聽出她聲音里濃濃的失望,說:“沒事,下回再看也不遲。”
四姑娘悵然地說:“怕是沒有下回了,皇后拉著沈婳說了好久,謝貴妃則拉著杜夢華說了好久。”
“你不是跟趙皇后家是親戚嗎?”
“七拐八繞的,人家哪里會記得我們這種微薄親戚?”四姑娘含含糊糊地說。
看來這親戚是勉強牽扯,阮碧想了想,問:“你說謝貴妃拉著杜秋華說話?”上回在延平侯府有個姑娘在阮葉子牌的時候,雖輸的很慘卻坦然自若,阮碧還起過結識之心,大伙兒好象就叫她“杜姑娘”。
“是戶部尚數杜淳的女兒。”四姑娘的口氣里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阮碧想了想,又問:“謝貴妃是個什么樣的人?”
四姑娘眼睛里閃過一絲異彩,似羨慕,又似感慨。“我只看了一眼,謝貴妃又美又高貴,笑容也親切,看起來很和善……”
親切?和善?阮碧在心里冷哼一聲,鬼才相信。
原主為謝明月雪中癡立一晌午,這事原本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消停了。可是她又重起話題,而且以她現在的尊貴身份,一言一行倍受矚目,無論是貶是褒,都會被貴婦閨秀們大肆宣揚。阮碧的名字想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成名門世家貴婦們的笑話。再傳到坊間巷尾,從此天下皆笑京西阮府的五姑娘就是一個癡兒。
與她素不相識,與她無怨無仇,她卻要把自己一腳踩進泥里。在她心目里,自己大概是如草介螻蟻一般,可以隨意踐踏吧。這一刻,阮碧真有進宮,與她斗上一斗的沖動。
四姑娘嗟嘆著自己錯失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阮碧想著接下去怎么做,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窗外,陽光耀眼,蟬鳴聲聲。
“姑娘。”茶妹在外頭低聲叫,“飯菜快涼了。”
四姑娘驚醒,歉意地說:“一時忘形,妨礙五妹妹吃飯了,罪過罪過,說起來我也餓了,該回房吃飯了。”
阮碧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無精打采的走向正房。
吃過飯,秀芝還沒有回來,阮碧便讓茶妹守在自己床前:“我睡會兒,到未時三刻(13點45分)叫我起來。”
茶妹點點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漏鐘,準點把阮碧叫了起來。
阮碧對著鏡子理理發髻,叫茶妹出去,叫秀水進來。
秀水還在因為中午的偷聽而不安,緊張地看著她。
“今天中午,我跟二姑娘說話,你在外頭偷聽?”
秀水慌張地說:“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阮碧在鏡子看她一眼,說:“好了,屋里沒事,你去看曼云吧。”
秀水急白了臉說:“姑娘怎么又讓我去找表姐?”
阮碧涼涼地說:“不想去也可以,那就去找何嬤嬤領一頓棒子吧。”
秀水完全被她搞糊涂,又看她是真有處罰自己的意思,心里害怕,趕緊退下。出蓼園東廂,急匆匆地到老夫人的院子里。
曼云看到她,頓時皺起眉,低聲說:“你怎么又來了?”
秀水愁苦地說:“表姐,五姑娘要處罰我。”
曼云一驚,問:“為了何事?”
秀水便把偷聽的事情說了一遍,曼云一指頭戳在她額頭,怒其不爭地說:“你真糊涂了,什么都敢去聽。”
“就是好奇,以后我不敢,如今怎么辦?”
“你讓我想想。”曼云早猜到阮碧的意思了,心里猶豫,幫不幫她呢?
這時,里屋出來一個小丫鬟說:“曼云姐姐,老夫人醒了,讓你進來。”
曼云朝秀水使個眼色,讓她趕緊退出去,然后揭起簾子進里屋。老夫人坐在床沿,正用手撫著身上衣服的皺痕。
“讓我來。”曼云上前,輕輕地扯著衣服。
老夫人猶帶著睡意問:“你在外頭跟誰說話?”
曼云手上一頓,說:“是秀水。”
中午回來的時候,秀水也在,這會兒又來。老夫人覺得蹊蹺,嚴厲地說:“她不在五丫頭屋里侍候著,成天往這里跑做什么?”
秀水早一點來,或是晚一點來,老夫人都不會注意的,偏偏在老夫人快要睡醒這會兒過來……曼云心想,罷了罷了,五姑娘不僅調查清楚老夫人午覺的時辰,而且連她睡醒定要找自己都一清二楚,這么一個心思縝密的人,還是不要得罪的好。“是五姑娘要處罰她,她心里害怕,找我來討主意。”
“五丫頭為什么要處罰她?”老夫人好奇地問,邊說邊接過小丫鬟遞過來的漱口茶水。
“中午她從這里回去的,昏頭昏腦往里屋闖,沒注意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正在爭吵……”
“她們又吵什么?”
曼云便把阮碧說二姑娘的一番話復述了一遍。
老夫人含著一口茶水,出神半晌,這才吐掉,嘆口氣說:“這等急智,可惜了,如果從前就這么聰明,又何止于此呢?去,把五丫頭叫過來……”曼云應了一聲,正要出去叫人,又聽她說:“算了,還是別叫了,如今真是回天無力了。”
她的聲音里有一絲無奈,曼云心里悵然,想到如此聰明的五姑娘歸宿是個瘸子,不由不感嘆造化弄人。
扶著老夫人到偏廳的榻子剛躺下,外面急匆匆地進來一個小丫鬟說:“老夫人,紫英真人來了,此時正要大夫人院子里,說過會來要來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坐直身子,詫異地說:“她……怎么會來?”
京城多少名門世家想請她為座上賓,而不得,她卻不經邀請自己上門來了。
曼云扶著老夫人回屋,重新換了一身見客的裙衫,這才出來。
到正廳,叫丫鬟婆子們把窗前的竹簾子半卷起來。陽光穿過幾叢纖竹的枝葉縫隙,灑落光斑到室內地上,各種形狀,大小不一。屋外一陣風吹,光斑也就不停地跳動。今日天熱,又是晌午,曼云又吩咐丫鬟們多拿幾盆冰在屋里放著。
剛剛準備好,小丫鬟在外頭報:“大夫人和紫英真人來了。”
老夫人站了起來,示意曼云親自到正廳門口打起簾子。
大人人引著紫英真人進來,甚是殷切。
紫英真人今日沒有穿色彩斑斕的羽衣,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青布道袍,手里拿著拂塵,眉目淡淡,嘴角掛著一絲恬然笑意。她向老夫人打個稽首,說:“阮老夫人,經年不見,別來無恙?”
老夫人還禮說:“多謝真人記掛,老身尚且安好。”
寒喧一番,分主賓坐下,丫鬟們上茶,上時鮮水果。
喝過茶,紫英真人說:“今日到城里辦事,經過貴府門口,想起大夫人曾經數次相邀,而我一直不得空閑……內心愧疚,于是便冒昧造訪,但愿沒有打擾兩位夫人的清靜。”
老夫人說:“真人是我們阮府求之不得的貴客,何來打擾一事?”
紫英真人說:“善哉,善哉,前陣子聽說老夫人生了病,我略通歧黃之術,給老夫人把一下脈如何?”
老夫人喜悅地說:“求之不得。”
小丫頭拿過腕枕,擺在桌子上,老夫人擱上手腕,紫英真人伸出三根指頭搭著她的脈博,又細細觀察老夫人臉色說:“已經無妨,我瞅老夫人神骨清朗,若能戒急戒怒,百歲也不在話下。”
誰不愿意長壽?老夫人心花怒放,說:“謝謝真人吉言。..”
紫英真人縮回手,說:“聽說阮府諸位姑娘鐘靈毓秀,不知道我能否見上一面?”
老夫人和大夫人怔了怔,相視一眼,心想,早就有風傳,說紫英真人與趙皇后交好。今日上午方才入宮覲見,下午紫英真人就過來要看姑娘,莫非是宮里托她過來看面相?想想又不可能,真是如此,在宮里一塊兒看豈不是更好?如果不是皇宮,也有可能公侯郡王夫人,只是阮府今日剛剛在皇宮里丟盡臉面,這些世家名門又怎么可能會托她過來呢?
雖然想不明白她的用意,還是派出幾個小丫鬟去請各位姑娘。
住的最近的二姑娘是第一個過來的,隨之而來的是二夫人帶著的三姑娘、六姑娘、七姑娘,住的最偏遠的四姑娘和阮碧自然來的最晚。
見過禮后,按年齒坐下。
紫英真人掃視全場,嘖嘖贊嘆,說:“老夫人好福氣,這幾位姑娘相貌秀麗,氣質清雅,將來定是人中龍鳳。”
老夫人說:“真人過獎了,只要她們清閑貞靜,守節有德,不辱沒阮府的名聲,我就寬慰了,那里奢望成龍成鳳?”
“老夫人不必擔心,京西阮府,百年世家,最擅長的不就是教育后輩嗎?記得我年少的時候,京城里流傳著一句話,趙家兒郎,鐵骨錚錚;阮家女兒,堪比萬金。”
這句話戳痛了老夫人,痛心地看了阮碧一眼。
大家見她看著阮碧,也紛紛轉眸看她,神情各色各樣:七姑娘好奇、六姑娘嘲弄、三姑娘同情、四姑娘若有所思、二姑娘是不屑中帶著一點若有所思。
諸位姑娘的表情盡收入紫英真人的眼里,不由地不感慨,都是差不多年齡的姑娘,怎么差異這么大呢?瞧阮碧,在大家眼神的圍剿之下,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自顧自在喝著茶,全無一點尷尬與不自在。..
輕咳一聲,她說:“說起來,你們家的五姑娘跟我有點緣份……”
一聽這話,大家都愣了,怔怔地看著紫英真人。
“……前些日子,她住在觀里,我一直雜事纏身,也沒顧上與她好好說話,今日我來是想邀請五姑娘再到玉虛觀小住兩日。”
老夫人看看紫英真人,又看看阮碧,一個莫測高深,一個安之若素,搞不清楚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想到紫英真人是郡王公侯家的座上客,有時候她一句話勝過別人十句話,不便為這種小事拗了她的意思。再說阮碧得她青眼,也不是壞事,于是沖大夫人使個眼色。
大夫人會意地頷首,說:“承蒙真人看得起,五丫頭你回屋里收拾衣物去住上兩日吧,后日是初一,我要去觀里燒香,正好接你回來。”
阮碧帶著茶妹回到東廂房,秀芝已經回來,迎上來,低聲說:“三老爺剛剛回來了,聽說到傍晚再去宮里換防。”
阮碧算了算,紫英真人在等著,時間來不及了,只能從玉虛觀回來再說。“幫我收拾衣物,咱們要去玉虛觀住兩天。”
秀芝詫異,不樂意地說:“怎么又要去觀里呀?”邊說邊打開衣柜收拾衣物。
其實阮碧心里也是十分納悶,搞不清楚紫英真人要做什么,但這事她自己做不得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帶著諸位姑娘親自把紫英真人送到大門外,阮碧就在她們迷惑不解的眼神里登上馬車。
大周以禮治國,馬車象衣飾一樣有嚴格的等級規定,天子六駕,大臣四駕,一般士大夫三駕,士族二駕,庶民一駕。不過因為大周西北有戎狄頻起兵禍,戰馬需求很大,便限制民間用馬,而且馬匹價格昂貴,一般人家包括一些低級官隸都用不起,只用騾車牛車。
紫英真人多半有官府任命在身,坐的馬車是兩駕的。松木車廂外面繪著一條陰陽魚,另有小篆玉虛觀三字。馬車的內部裝飾簡單,但十分舒適,不知道熏著什么香,一股淡淡的松子清香。
出了城,紫英真人讓秀芝到車轅上坐著。
秀芝看著阮碧,見她點頭,這才出去。
紫英真人轉眸看著阮碧,表情莫測高深,說:“聽說五姑娘今日被拒在宮門之外?”
“真人消息真是靈通。”阮碧笑盈盈地說,“本來今日入宮覲見沒有我的份,不知道有哪個好事者硬要讓我去出丑,如今丑大了,閨譽蕩然無存,也不知道她高興不?”
紫英真人見她還能笑出來,又拐彎抹角地埋汰自己,不由內心佩服,說:“說不定她原本也是一番好意。”
“哦?是什么樣的好意呢?真人說來聽聽。”阮碧饒有興致地眨眨眼睛。
紫英真人思索片刻,正想說話。后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又清又脆,一聽就知道是匹好馬。頃刻間,已到馬車旁邊,從窗口一掠而過,跟著一聲吁響起,馬嘶叫著停了下來,有個男子朗聲問:“車里何人?可是紫英真人?”
阮碧腦海里自動蹦出三個字,顧小白。
紫英真人揭起簾子一角,探頭出去說:“是我,小白放學了?又是去看長公主?”
顧小白催馬過來,說:“奶奶不肯回城,我只得三天兩頭地跑回來,真人,你再幫我勸勸她吧,爺爺他……”
紫英真人輕咳一聲打斷他,然后把竹簾子卷起一半。
顧小白正感奇怪,低頭一看,便看到阮碧半張雪白的小臉,垂眉斂目。
又有雜沓的馬蹄聲傳來,眨眼間到了近處,四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到顧小白身邊齊齊勒住馬,其中一個就是安平。他抹著額頭的汗水,扯著公鴨嗓子嚷嚷著:“哎唷我的大少爺,你騎的可是西域名馬,就不能慢一點等等我們嗎?等一下長公主看到我們沒有跟緊你,少不得又要罵我們一頓……”眼角余光看到馬車里的阮碧,怔了怔,“咦,你不是那天那個……”
阮碧皺眉,抬頭瞅他一眼。
安平這才想起不妥,趕緊收了口,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想,這姑娘比上回還好看了一點……
紫英真人詫異,問:“怎么,你們認識我身邊的姑娘?”
顧小白猶豫片刻,說:“不認識。”
看來這個人還挺識趣的,阮碧抬起眼皮看他。正好他也在看她,眼神一交接,他扭頭看著車轅,眉宇間的驕傲與漫不經心滿滿當當的,似乎馬上要流淌下來。他個子高大,但聽說只有十六歲,高額隆鼻,眼睛象是墨玉做的,長相挺不錯的,只是阮碧非常不喜歡他那種世家子弟的眼高過頂,每回看到他,都有股沖動,想把他踩到泥地里去吃泥巴。
顧小白這么一猶豫,紫英真人看出來,這兩人是認識的。京城高官云集,名門世家卻是來來回回這么幾家,平日里往來,打過照面也是有可能的。這么一想,她開始擔心了,連忙說:“天色不早了,小白先走吧,免得長公主等急了。你放心,我會勸長公主的。”
顧小白點點頭說:“多謝真人。”
又看阮碧一眼,見她垂眉斂目坐著,莊重肅穆如同寺廟里的泥塑,頗覺無趣,馬鞭一抽,紫颯露向前一沖,疾馳而去。安平趕緊拍馬追上去,嘴里嚷嚷著:“哎呀,我的大少爺,您倒是慢點兒呀……”
到玉虛觀,仍住洗塵山居。..
安頓好,用過晚飯,小道姑過來相請。阮碧留秀芝在房間里收拾,跟著小道姑到扶疏精舍,紫英真人換了一身素白道袍,站在精舍門口,看著天邊的云彩。
正值盛夏,日長夜短,雖然已過酉時兩刻,太陽卻剛剛落山,西邊漫天云霞,燦若織錦。紫英真人把小道姑打發走,朝阮碧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沿著碎石小徑慢慢走著。
“五姑娘,實不相瞞,是我向趙皇后進言,讓她召你入宮覲見,阻你入宮的是謝貴妃身邊的人。”
阮碧心想,延平侯府的賞荷聚會早于入宮覲見近半個月,分明謝貴妃早就得到消息。這消息若是官家告訴她的,可見她在官家心目里非同一般,若是從外廷傳進去的,可見她在外廷集結了一股勢力。這也難怪,她以貴妃之位生下的皇長子,將來極有可能繼承大統,外廷內廷但凡心思活絡的估計都往她身邊靠了。
紫英真人見她不詫異,只是若有所思,問:“姑娘怎么不說話?”
“此事與我無關,自然無從說起。”
紫英真人怔了怔,片刻,恍然大悟說:“姑娘定是不知道此次覲見的用意,才這么說的。官家子息艱難,群臣上書,要求博選賢淑,用廣儲嗣,這回的覲見,便是要將各府閨秀召進宮里,相上一相,從中挑選一位。若是被選中,便是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
她說完,目不轉睛地看著阮碧,卻見她哂然一笑,說:“別人說這話還好,真人說這話,當真是讓我詫異。若是有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玉虛觀后院的萬妙居又何必存在呢?”
紫英真人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再說真人,便是我入宮覲見又如何?恐怕人選的決定權不在趙皇后那里吧。”
“這個姑娘不必擔心,自有萬全之策。”紫英真人聽她這么說,以為她心動了,又說,“五姑娘,我今日邀你前來,便是與你再商量此事。我欲再送姑娘入宮,只是要暫時委屈姑娘……”
阮碧打斷她,正色說:“多謝真人美意,只是阮碧一介弱女,無意成龍成鳳。..”
紫英真人凝視著她一會兒,說:“我以為姑娘是個有血氣的,沒想到謝貴妃這般毀你,你也忍得下?”
阮碧失笑,說:“真人,倘若我會因為你的激將法而改變初衷,豈不是說明我沉不住氣?一個沉不住氣的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紫英真人臉皮微紅,惱怒之下,聲音里也帶著一點寒意:“五姑娘,你想過沒有,若是那日我在大夫人面說你一句邪魔附體,今日怕是姑娘的頭七都過了。”
阮碧收斂臉上的笑容,轉身正視著紫英真人,針鋒相對地說:“真人,我是不是邪魔附體,先且不說?真人,你又是什么?你本是方外之人,不問紅塵是非,笑看世間恩怨。而你現在,俗事縈心,欲念蒙智,不惜顛倒是非、挾恩求報,把三清教誨拋之腦后,把清凈無為當成笑話……”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真人,真正走火入魔的人是你。”
多年的職場經驗告訴她,有時候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方式。
果然,紫英真人被打個正著,身子微顫,臉色發白,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苦澀地地說:“沒錯,我確實有負三清教誨。只是,五姑娘心目里可有為之生死都不要的親人呢?”頓了頓,幽幽地說:“我心里,便有這么一位。”
仿佛一把錘子重重地砸在心臟,用兩個月時間武裝起來的硬殼裂開一縫。阮碧說不出話來,眼睛澀了,鼻子也酸了。前世她未婚,但有深愛的父母和弟弟……人生至艱難莫過于生離死別。
她不想在紫英真人面前失態,往前走幾步,轉動著眼珠,把眼淚壓下。
聽紫英真人在后面說:“五姑娘,前面已經無路了。”
阮碧回過神來,定睛細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山崖邊。前方無路,兩側是深深灌木,想來平時少有修剪,枝節交錯,形成兩堵天然藩離。wwW..暮色四合,山風吹著樹葉,颯颯有聲。
“謝貴妃今日一語,不日將舉國皆知。阮家為遮丑,必定會盡快為你定下親事,以你如今的名聲,稍有門第的士族子弟都會嫌棄,配你的不過是些老弱病殘,說不定還是偏房妾室……”
阮碧緩緩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站在一丈外,風吹著素白道袍,頗有點脫塵出俗的味道,話語卻很世俗:“……五姑娘,除了回頭一路,你再無他路了。”
,說:“真人,你錯了,路都是人走出來,有腳就有路。”說完,往灌木叢里一鉆。她身子單薄柔軟,倒也象魚一樣鉆了進去。只是身上穿著的夏日薄衫,被犬牙交錯的樹枝扯拉著,滋拉幾聲,勾下裙衫數片。
片刻,身后傳來紫英真人不甘心的一句話:“五姑娘,你會后悔的。”
鉆過灌木叢,是松樹林,阮碧倚著樹淌了一會兒眼淚,這才另外找路回洗塵山居。
秀芝一見她,圓睜眼睛,大呼小怪著:“哎呀呀,姑娘你這衣服怎么了?喲,胳膊也刮傷了?”頓了頓,拎著油燈,湊近來細看,“姑娘是不是還哭過?”
阮碧偏開頭,不讓油燈照著,說:“去幫我放好水,我要洗澡。”
秀芝放下油燈,拿過浴盆放好水。阮碧草草洗完,一聲不吭地上床睡覺。不想悲傷,因為悲傷再無意義,原來時空的她已經死了,長年加班、積勞成疾,感冒藥只是誘因。現在的她就是阮碧,有時候,再不甘心也得認命……
初一那天,大夫人帶著諸位姑娘過來燒香還愿,然后把阮碧也接回去。
阮碧還是跟四姑娘同一馬車,她有點悒郁寡歡,人也比兩天前清減了,時不時看阮碧一眼,又不說話。
阮碧納悶地問:“四姐姐怎么了?是有話就跟我說嗎?”
四姑娘眼神閃動,連迭搖頭。
“京城可有什么新鮮事兒?”
說到這事,四姑娘一陣悵然,說:“新鮮事兒倒沒,就是昨日有圣旨到杜尚書家,封杜秋華為淑儀,過幾日便要接入宮中。”
一開始就是九嬪,地位不低,怪不得四姑娘要悒郁寡歡了。
“……還有,便是聽說官家要為晉王選妃了。”四姑娘無精打采地說,晉王的妃子必定是名門嫡女,她是踮起腳尖也夠不著,所以也不用想了。
阮碧微微詫異,問:“晉王不是都二十好幾了,居然還沒有成親?”
“原先是定過一門親事,就等他從西北回來成親,但是那位姑娘去年過世了。”
阮碧“哦”了一聲,對這些權貴的事情她并不是特別關心,比較關心的是阮府里的事情。“咱們家里可有什么新鮮事?”
四姑娘瞟她一眼,緩緩地搖搖頭。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告訴阮碧——你即將訂親,未婚夫是個癱子。自打上回林姨娘挨打,她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回到阮府,大伙兒先去老夫人屋里請安。
老夫人斜靠在榻上,臉色光亮,看來是大好了。身邊站著一干丫鬟婆子,鄭嬤嬤也在,腰間掛著一個淺綠荷包,而不是平時常掛著的鴉青色荷包。
阮碧心里一動,又想起四姑娘在車里的異常神色。
正走神,忽然聽到老夫人說:“五丫頭,紫英真人找你說了什么?”
阮碧凝神說:“沒有什么,只是談玄論道。”
老夫人失望地“哦”了一聲,不再多問了。又跟大家扯了幾句閑話,擺擺手,示意大家都散了。
阮碧拖拖拉拉著,最后一個走出去門,又在老夫人后院逗留片刻,見鄭嬤嬤一直沒有出來,只得作罷。出角門,走過東西夾道,只顧著垂頭想事,差點和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懷。
一抬頭,原來是阮弛,趕緊行禮說:“三叔好。”
阮弛冷冷地“嗯”了一聲,舉步要走。
“三叔。”阮碧叫住他,“侄女有件事想請教。”
阮弛停住腳步,眉頭緊皺,不解地看著她。
“秀芝,你先把包袱拿回屋里去,我跟三叔說完,會自己回去的。”打發走秀芝,阮碧朝荷塘方向做了個手勢,“三叔,咱們邊走邊說。”
阮弛略微猶豫,還是跟著她走。
走到空曠處,阮碧問:“三叔可相信一個五歲的幼兒有殺人之心?”
阮弛眼睛微瞇,盯著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只知道她有殺人之行。”
“她不是被人嫁禍,便是被人唆使,三叔難道看不明白?”
“我自然明白,但她的手上沾著血,我是絕對不會饒了她的。”
阮碧搖搖頭,說:“不去找真兇,卻遷怒于她,這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阮弛嘿嘿冷笑幾聲說:“放心,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環視著阮府說,“京西阮府、百年世家,作為陪葬品也足夠了。”
這是他的打算?阮碧有點震驚,這人心里倒底有多大恨?也有多狂妄?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就說出來。“三叔忘記自己也是其中一員?”
“我可以再建一個。”
真是囂張到極點,估計他心里已有全盤計劃。他有晉王做靠山,又在殿前侍君,倒也不是全無可能。阮碧心思百轉,若是與他結盟,既可以避免性命之憂,也可以依靠他的力量在婚事上掌握主動權。于是說:“三叔,我來助你一臂之力,然后我們了卻恩怨,如何?”
阮弛哈哈大笑,笑罷,輕蔑地說:“呸,你算什么東西,我一根指頭就可以捏死你,留著你的小命就是讓你生不如死。”說完,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走出幾步,聽到后面阮碧的聲音清泠泠地響起:“三叔,你會后悔的。”
阮碧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失笑,想想方才說的那句話,頗有點氣急敗壞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氣,在荷塘邊坐下,看著擠擠攘攘的荷花荷葉。境況越壞,越要凝神靜氣,戒急戒怒,否則,容易判斷失誤。
“五丫頭,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發呆呢?”
阮碧轉眸,只見二夫人拿著紈扇款款過來,她體態豐腴,比常人更容易出汗,是以臉上一層汗水。
“嬸子好。”阮碧站起來見禮。
二夫人擺擺手,說:“一天見好幾回,這些虛禮就免了吧。”邊說邊坐下,身后跟著的丫鬟識趣地拿過紈扇引風。
二夫人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拭著臉上的汗水,又說:“這天氣熱的,不動怕身子骨懶了,一動又渾身汗津津、黏糊糊的,真叫人厭煩。”羨慕地看了阮碧一眼,“五丫頭倒是冰肌玉骨,清涼無汗。”
“嬸子說笑了。”
“怎么就你一個人呢?丫鬟呢?”
“是我讓她先回去,我想一個人坐會兒。”
“哦?”二夫人饒有興致地問,“五丫頭是不是有心事嗎?說來給嬸子聽聽。”
阮碧搖搖頭,說:“我不過是個好吃懶做的米蟲,能有啥心事?”
“這可難說,姑娘家大了,少不得想法也多了。”二夫人想了想,打趣地說,“對了,我記得你是立春前后出生的,再過小半年就十四歲了,也該訂個親事了。”
阮碧裝作害羞地垂下頭。
“傻丫頭,羞什么?早晚都要嫁的。”二夫人拉過阮碧的手說,“瞧瞧你這荷花一樣的模樣,也不知道將來誰有福氣能娶到你……”
阮碧不吱聲,依然低頭裝作害羞。..聽到她又說:“……對了,五丫頭你聽說沒?大嫂娘家的那個嫡長子,就是去年從馬背上摔下來后一直癱在床上的那個,原本只是打算買一房姨娘放在屋里,聽說如今也在說親………那個孩子本來就性子暴烈,癱在床上,自然就更加怨天由人,聽說成天就打罵丫鬟出氣。嘖嘖嘖,也不知道誰會那么倒霉嫁給他……”
前面說這么多廢話,就是為了這幾句吧。阮碧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告訴自己,但還是感激地抬起頭,說:“從前沒聽說過,不過現在聽嬸子說了。”
二夫人微笑,又用手絹抹抹汗,皺眉看著天空說:“這天氣真夠熱了的,有多久沒下雨了?”
“有一個月了吧。”
又扯了一會兒幾時會下雨、哪天是立秋,兩人這才分開。
阮碧猜測鄭嬤嬤要說的可能也是這事,也就不著急找她了,直接回蓼園東廂。一天奔波,很是勞累,用過晚飯后,早早洗完澡,換上睡衣,正準備休息,聽到外面秀水詫異地說:“姑娘,鄭嬤嬤來了。”
阮碧讓秀芝出去迎接,自己則把披散的頭發用絲帶綁起,又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衣。剛收拾好,鄭嬤嬤進來了,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著急,口上卻慢條斯理地說:“哎唷,五姑娘都要睡覺了,來的真是不巧。”
“媽媽說的什么話?快請坐吧。”阮碧說著,對秀芝使個眼色,她識趣地退了出去。
鄭嬤嬤坐下,身子前傾,低聲說:“姑娘怎么也不來找我呢?”
阮碧提起桌子上的茶壺給她倒了一杯涼茶,說:“人多嘴雜,不好找媽媽。再說,我知道媽媽是為了什么事找我。”
鄭嬤嬤接過茶水,詫異地問:“知道了?”
,坐下,不緊不慢地說:“是關于我的親事吧,聽說是母親的大外甥。WwW..”
“那姑娘怎么一點都不著急呢?”鄭嬤嬤著急地說,“姑娘,你知道不?大夫人昨天就遣人帶著姑娘的庚貼去涿州,估計明兒就能到舅老爺家里。到時候,舅老爺派人送來聘禮,寫好婚書,這門親事就板上釘釘了。”
“大概會在幾時送來聘禮?”
“我聽大夫人昨天老夫人說,查過老黃歷,本月的十六號不錯,利于納采。”
今日初一,那到十六號就只有半個月了,老夫人和大夫人還真是迫不及待呀。見阮碧不說話,只是出神,鄭嬤嬤忍不住又催了一句:“姑娘,你可得趕緊想個對策呀。”
阮碧見她一臉著急,語出誠摯,微微感動,柔聲說:“媽媽,你別著急,我正在想。尚有些時日,會想到辦法的。”
她的聲音清清涼涼,好象有魔力一般,讓鄭嬤嬤神智一清,心里的著急不知不覺地退卻了。片刻,她微微一哂,說:“我這真是的,年齡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倒不如姑娘沉得住氣了。”
“俗話說關心則亂,阮碧心里明白,謝謝媽媽這般關愛。”
鄭嬤嬤大感欣慰,覺得自己的用心沒有白費,看著阮碧的眼神越發地溫和。
又喝了一會兒茶,這才起身告辭。
阮碧讓秀芝送她回去,自己到床上躺著。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如何才能阻止這樁親事呢?她其實心里一點主意也沒有,只是多年的職場歷練,養成了習慣——越是遇到麻煩事越要冷靜。否則自己亂了,下屬們不是更無主見了。
想了很久,也沒有理出個頭緒,索性也就不想了。實在不行,紫英真人那里還是有一條路,雖然走回頭路不是她喜歡的,不過,總好過無路可走。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能進能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她不干。
第二天,用過早飯,正在練字。
小丫鬟過來說,大夫人要檢查各個姑娘的女紅,請五姑娘帶著正在做的針線活過去。
阮碧頓時傻眼了,無奈之下,把原主沒有繡完的手絹帶上。
到大夫人屋里,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在了。
阮碧把手絹遞上,大夫人接過,眉頭一挑,看著她說:“上回檢查,你交的就是這條手絹,怎么這回還是?這幾個月你都在做什么了?”
她這么好的記憶力?阮碧暗暗叫苦,說不出話來。
大夫人轉眸看著劉嬤嬤,問:“媽媽,五姑娘平時都忙些什么?”
劉嬤嬤瞟了阮碧一眼,說:“五姑娘,平常愛看寫字,比較少動針線。”
“你一個姑娘家,不把針黹做好,成天跟個男子一般讀書寫字,還想考狀元呀?”大夫人把手絹扔回給阮碧,嚴厲地說,“從明天開始,每天請安帶繡活過來給我檢查。”
阮碧只覺得烏云蓋頂,斗智斗勇她不怕,做繡活?天哪,真夠要命的。
大夫人又對劉嬤嬤說:“媽媽,我本念著你穩重識規矩,才將你放在五姑娘的屋里,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替我看著點?以后,好好地提醒五姑娘,該幫什么,不該做什么,知道不?”
劉嬤嬤眸光微閃,恭謹地說:“是。”
四姑娘的女紅是挑不出毛病的,二姑娘的女紅大夫人也不會挑毛病,阮碧心知肚明,這回的檢查就是專門為自己安排的,明著是檢查女紅,其實就是當著大家的面賦予劉嬤嬤督促她的權利。
果然,中午,阮碧睡醒一起床。劉嬤嬤進來說:“秀芝,你去把繡架支起,布和針線都取出來,姑娘要做針線了。”
秀芝努努嘴,不快地說:“媽媽,你催什么?姑娘這才起來,連口氣都沒喘。”
“哎唷,我哪敢催姑娘?剛才大夫人說的,你也聽到了,每天請安得帶一件繡活,這都申時了,姑娘還沒有動手呢,要是明天早上交不上去,大夫人生起氣了,倒霉的還是姑娘呀。”劉嬤嬤邊說,邊打量著阮碧,見她神色淡淡,討好地說,“再說,姑娘,你也不小了,該為嫁妝做做準備了。”
阮碧凝視她片刻,說:“秀芝,你去把繡架支起。”
秀芝無奈地走到墻邊,把繡架搬出來支起,心里暗暗著急,就姑娘的繡活怎么拿得出手呀?
剛支好,就聽外面寒星報:“姑娘,春柳姐姐來了。”
秀芝快步出去,把春柳迎了進來。她向阮碧一禮,說:“五姑娘,謝二姑娘來了,二姑娘請姑娘過去一趟。”
阮碧搖搖頭說:“不好意思,春柳姐姐,我今兒的繡活還沒有做,去不了。”
春柳臉色微變,為難地說:“五姑娘,謝二姑娘是貴客。”
一旁的劉嬤嬤也附和著說:“是呀,五姑娘你趕緊過去吧,來的是貴客,不好怠慢。”
秀芝低聲嘀咕:“剛才誰一個勁地催著姑娘做針線來著?”
劉嬤嬤裝作沒有聽到,心里對秀芝的厭惡又添了一分。
阮碧微微沉吟,反正針線自己是絕對是做不來的,這個邀請也躲不了,在自己家里,她們也不會亂來。當即點點頭,說:“那好吧,春柳,我們走。”
(果然強推榜很有力度呀,推薦一下子掉的,眼淚嘩嘩……)
二姑娘韶華院的偏廳,軒窗半開,擱著二盆冰,又有好幾個小丫鬟又拿著大團扇在引風。是以,一進去清清涼涼,暑氣全消。
嫡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樣,阮碧不得不感慨。
二姑娘、三姑娘和謝明珠圍著一張圓桌坐著,也不知道在說什么,一個個笑容滿面。
阮碧走過去要見禮,卻被三姑娘一把拉起,說:“快坐下,就差你一個了。”
二姑娘則對侍立一旁的春云說:“洗牌。”
看著色彩鮮艷的葉子牌,阮碧有點轉不過彎來,原本以為是鴻門宴,卻原來是賭局。她前世是逢賭必輸的,所以一碰賭博就膽怯,何況本來就沒有多少錢,要是輸光光,連打賞下人都困難就麻煩了。“諸位姐姐,實在不好意思,我是過來請罪的。母親吩咐的針線活我還沒有做完呢,要不我去幫你們叫四姐姐?”
謝明珠連迭搖頭,說:“不行,不行,你們家四姑娘跟個老學究一樣,不好玩。”
“那我去叫六妹妹。”
謝明珠還是搖頭,說:“不行,不行,就你了,你坐著。”說著,還沖阮碧眨巴著眼睛。
是對自己使眼色嗎?阮碧一頭霧水。
“明珠難得來一回,你別推三阻四了。針線活,晚上不可以做嗎?”二姑娘說著,看了阮碧一眼,眼神有點復雜。自打前幾天從宮里回來被阮碧說了一頓,她看她的眼神里除了不屑,另外多了一點忌憚和探究。
三姑娘不喜歡六姑娘,也連忙附和:“是呀,五妹妹,你就別推了,六妹妹才十二歲,母親不準她沾博彩的。”
“那行。”阮碧硬著頭皮坐下,對秀芝說,“你回去給我取點銀子過來。”
二姑娘擺擺手,說:“這大熱天的別跑來跑去了,錢不夠,我這里先拿著。”對錢財她倒真不怎么看重,只要玩的開心,什么都無所謂。
這回還是玩的比大小,阮碧對這種低智力的游戲實在是興趣缺缺,不過抓來的牌不錯,十來把下來,贏了不少。二姑娘小贏,三姑娘小輸,謝明珠輸的最多。她好象心思也不在牌上,眼神時不時在阮碧身上溜來溜去,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三姑娘扔出一張牌,問:“小五,聽說你上回在侯府的時候就贏了不少,韓姑娘還給你封了個綽號叫抓錢圣手,是不是真的?”
說:“不過是運氣好。”
“從前可沒見你贏過。”三姑娘打趣地說,“看來紫英真人說你七竅全開,運氣也跟著轉了。”
謝明珠好奇地問:“什么七竅全開了?”
二姑娘酸溜溜地說:“圣人七竅全開呀。”
謝明珠沒有聽明白:“什么圣人什么七竅呀?綺兒,你說清楚點。”
阮碧抽出一張牌扔在桌上,說:“謝姑娘,我又吃你牌了。”
謝明珠愣了愣,檢查牌的大小,皺眉說:“你運氣還真好,這回吃我五張牌。”點了五百文推到阮碧面前,“輸的沒有興致了,咱們不玩了。”
“也好,吃點瓜,說說話。”二姑娘招招手,叫小丫鬟把擱在冰盆里的西瓜拿上來。“聽說官家要替晉王選妃了,明珠知道是哪一家嗎?”
“這事我怎么知道?”謝明珠粉臉微紅,扭捏地說,“不說這個,讓別人聽去了,得笑話咱們了。”
二姑娘微怔,謝明珠性格潑辣,兩人私下里比這厲害的話題都說過,怎么今兒只是問一下,她就扭捏起來了?
三姑娘取過銀盤的里一片西瓜,小口咬著,問:“明珠,你見過晉王沒?”
謝明珠的臉更紅了,點點頭說:“見過一回。”
二姑娘和三姑娘不笨,見她大異于往常的羞澀,心里隱隱猜到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謝明珠怕她們再問,搖著團扇說:“好悶呀,我出去透口氣,五姑娘你陪我。”
看看外面的大太陽,一屋子里的人都無語了。
謝明珠猶自不覺,看著阮碧又眨眨眼睛。
二姑娘蹙眉,謝明珠一向不喜歡阮碧,今兒打牌是她提議請阮碧,這會兒又要拉著她出去逛,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作為一個名門淑女,雖然心中起疑,也只能玉成好事。于是,對阮碧說:“五妹妹,你就陪明珠出去透透氣,今兒天熱,別走太遠了。”
,和謝明珠一起走出韶華院,沿著抄手游廊走到一叢青竹邊。
謝明珠看看左右,四周無人,秀芝也被自己的丫鬟拖在后面,趕緊摘下腰間的荷包塞到阮碧的手里。
阮碧警覺地推還給她,說:“謝姑娘,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明珠低聲說:“里面有我二哥給你寫的信,你趕緊看看,給我一個回復。”
阮碧詫異地睜圓眼睛。難道原主與謝明月,并不是一廂情愿?
“快拿著呀。”
阮碧后退一步,說:“謝姑娘,你應該明白男女不能私相受授的。”
謝明珠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別跟我說這些,是我授給你的,跟男女有啥關系?趕緊看了,我可以回去跟二哥復命。”
“謝姑娘,有什么東西你先交給我母親過目。”阮碧說完,轉身往回走。
謝明珠氣急敗壞地跺跺腳,低聲說:“因為你,我二哥都被我娘關在祠堂里,你怎么就這么冷血呢?”
阮碧頓住腳,徹底糊涂了。
“……也不知道我二哥犯那門子毛病,非得說大姐毀了你的名聲,要我娘到你們阮府來提親,現在被我娘關了起來。他沒有辦法,又逼著我來替他向你道歉……”謝明珠嘟囔了一句,“我真不想來的。”
原來如此,沒想到謝明月是個心地純良的少年,雖然頭腦簡單了點,性格嘛,也好象書生氣了一點。阮碧努力回想了下,對這個謝明月真的全無印象,隱約記得生的秀麗……也許原主與他之間另有故事,并不是她聽到的如此。不過原主已逝,真相如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你別傻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呀?我二哥還等著你回話呢。”
也好,原主的往事該做個了斷。阮碧斟酌言詞后,說:“謝二姑娘,阮碧只識天上明月,不識人間明月。”
“你這話什么意思?明明認識的怎么就不認識了?還有他特意讓我來跟你說,你怎么一點也不高興……”
阮碧打斷她:“謝二姑娘,我大病一場,前事俱都忘記了。”
謝明珠怔怔地看她一會兒,惱怒地說:“我二哥……他那么好,你居然就忘記他了?狂妄、自大、狼心狗肺,虧我二哥還擔心毀你清譽,以后都嫁不出去。哼,依我看,你一輩子嫁不出去才好。”說完,攥著荷包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阮碧無語,當初是她說,就你這模樣給我二哥提鞋也不夠,如今又不準她不喜歡……這個謝二姑娘呀,真不知道是單純,還是愚蠢?難道謝家的聰明機警全讓謝貴妃一個人占了,她一點兒也沒有得到?
秀芝走過來,詫異地看著謝明珠氣呼呼遠去的背影,問:“姑娘,謝二姑娘怎么了?”
“沒什么,走,咱們也回去。”
仍回韶華院,剛到門口,謝二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一起出來。
看到阮碧,謝二姑娘生硬地偏過頭。
二姑娘疑惑地看看謝二,又看看阮碧,說:“五妹妹,明珠要回去了,今兒就散了。”
“是,二姐姐。”阮碧又對謝明珠說,“謝二姑娘慢走。”
謝明珠鼻孔朝天,不理不睬。
二姑娘、三姑娘帶著謝明珠去跟大夫人和老夫人辭別,阮碧帶著秀芝慢慢地往蓼園走去,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原主和她的命運便是因為謝明月交織而成,如今這事終于了斷。此后,天高地闊,便都是她自己的人生了。
“姑娘怎么這么高興?”秀芝看著她,“可是因為方才贏了錢?”
“是呀。”
“姑娘,你知道方才總共贏了多少嗎?”秀芝攥著沉甸甸的荷包問。
“六兩三百文。”
秀芝欽佩地看著她,說:“姑娘腦子真好使。”
從前跟多少數字打交道過呀……阮碧笑笑說:“等一下回屋里,你給她們發三百文作賞錢,你自己拿五百文。”
“也給劉媽媽嗎?”
“嗯。”
秀芝不樂意地努努嘴,說:“姑娘,肯定是她跟大夫人說你不做繡活,你還要賞她呀?”
這個阮碧自然清楚,也想過把劉嬤嬤弄走,但她走了,還會再來一個嬤嬤,都是大夫人派來的,指定不會偏袒著自己的。先用金錢養著她,反正也不用多久了。
原本,她是打算再等等的,看看能不能等到蘭大姑娘的消息。算算時間,如果冬雪路途上沒有耽誤太久,應該一個月前就到廣州,廣州再傳書信過來,也就是半個月內的事情。不過,她太厭煩目前的處境了,不想再等下去了。
辦法昨晚睡夢中她想到了,只是不完美,容易留下后患……唉,走一步算一步。
“秀芝,你明日去向何嬤嬤請個假,回家一趟。”
(了結前事,女主要逆轉了,哦啦啦)
秀芝詫異地說:“姑娘,好端端叫我回家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阮碧說,“我想讓你替我跑一趟玉虛觀,給紫英真人送封信。”
秀芝默然片刻,說:“姑娘,咱們別跟這個真人來往了行不?”
阮碧不解地問:“為什么?”
“我瞅著她似乎不懷好意,怕她有天把姑娘誑去做道姑了。”
阮碧失笑,說:“放心吧,她誑不了我。”
說話間,已經走到蓼園門口,湯婆子打橫里走出來,攔在她們的面前,滿臉堆笑地行禮。“五姑娘好。”
“湯婆婆好。”阮碧清楚她的作派,攔下自己必定是有什么消息要賣給自己,于是朝秀芝使了一個眼色。
秀芝從荷包里摸出三百文擱在湯婆子的手里,說:“湯婆婆,姑娘方才贏錢了,見者有份,這點錢給你買酒喝。”
“多謝姑娘。”湯婆子接過錢塞進懷里,湊近阮碧,低聲說,“姑娘,你屋里的秀水這幾天老拎著東西往何嬤嬤屋里鉆,說是想調到三姑娘院子里。”
阮碧有點失望,這個消息真不值三百文。秀水的舉動她并不意外,多半是從曼云嘴巴里聽說自己要嫁給一個癱子,所以想著調走。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大浪淘沙,才能看清楚身邊幾個丫鬟的真實面目。
湯婆子見她波瀾不驚的樣子,知道這個消息份量不夠。心里癢癢的,很想把她訂親的事情說出來,但想到事關重大,若是五姑娘鬧起來,大夫人知道是自己說的,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阮碧又說了幾句好聽的,暗示她以后有什么消息盡管拿來賣,然后才帶著秀芝回東廂。
一進里屋,秀芝黑了臉說:“沒有想到秀水是這樣子的人,既然她想調走,姑娘,那賞錢也別給她了。”
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容易意氣用事。阮碧也不想跟她解釋,說:“快去發賞錢吧,別羅嗦了。”秀水無所謂,關鍵是她的表姐曼云,實在是個妙人。又是老夫人的大丫鬟,用處多著呢。
秀芝不樂意地努努嘴,帶著一把錢出去了。一會回來,臉就更黑了,看著阮碧泫然欲泣。
“怎么了?秀芝。”
“姑娘……”一開口,秀芝的眼淚落了下來。“方才我問秀水……為什么想調到三姑娘院子里,她說……她說姑娘要……要……”
“要嫁給一個廢人了,是不是?”阮碧皺眉,本來覺得秀水不忠心也無所謂,沒想她的嘴巴還這么不嚴實,什么話都敢拿出來說。這種人留在身邊太危險,還是讓她趕緊調到三姑娘身邊吧。
秀芝驚愕地睜圓眼睛:“姑娘……你早知道了?”
“姑娘你這么好,大夫人和老夫人怎么可以這么狠心呢?”秀芝眼淚流的更兇了,“不行,我要去找老夫人求求情。”說著,轉身就要走。
“站住。”
秀芝頓住腳,淚水漣漣地看著阮碧。
阮碧心里一暖,低聲說:“別哭了,這樁親事不會成的。”
秀芝不相信地看著她。
“明天你去幫我送信給紫英真人,不用多久,你就知道了。”
秀芝抹抹眼淚,點頭說:“我明天一大早就去。”頓了頓,看著阮碧說,“姑娘,從前你問我的事,我心里有數了。從此以后,秀芝就是姑娘一個人的秀芝。”
再冷靜內斂,這一刻阮碧心里也是微微激蕩。
鄭嬤嬤沒有讓她失望,秀芝也沒有,她們都開始真心為她,著急、流淚。
秀芝請了兩天假,帶著阮碧的信回了三石橋的家。
這兩天阮碧除了睡覺吃飯,都呆在四姑娘的繡房里,和她一起做針線,也順便對四姑娘的各方面都再觀察了一番。這是她從前養成的習慣,知此知彼,方才百戰不殆。
四姑娘除了繡活了得,詩書也不差,偶而言談時會滿口錦繡。不過大多數時間,她都在藏拙。常常笑,但是笑意不一定會達到眼底。她指點阮碧針線倒是不遺余力,在她的指點下,阮碧進步神速,用兩天完成人生的第一件繡活。
素白絹布用黑線繡著幾朵荷花,雖然針腳不勻,構圖也相對簡單,但是簡單素雅,乍一看象是墨筆畫成的……
四姑娘湊過來看了一眼,說:“說起來五妹妹真是蘭心惠質,怎么想到只用黑線繡呢?這么一來,倒好象是一幅水墨畫。”
“是姐姐指點的好。”阮碧說著,把手絹從繡架上取下來,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十分滿意。明天可以拿給大夫人看了,昨天和今天早上她拿過去的東西都是秀芝平時繡的。其實大夫人每回都只是掃一眼,可見她真實用意,就是想幫劉嬤嬤打氣。不過自從那天阮碧賞了劉嬤嬤錢后,她就不大出聲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顛撲不破的道理。
“五姑娘。”秋雁在外面傳,“你屋里的寒星來了,說是秀芝回來了。”
“知道了。”阮碧收起手絹,拿著圓形的小繡架,跟四姑娘說,“姐姐,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做針線。”
,叫秋蘭送她出門。
寒星在門口站著,趕緊接過阮碧手里的繡架。許是因為生活安穩了,她比剛來那陣子胖了一點,臉色也好看多了。
回東廂進里屋,秀芝正打開包袱,拿出油紙包著的一包東西擱在案邊。聽到動靜,轉過身,笑著說:“姑娘,快來嘗嘗我娘專門給你做的芝麻大餅,很多芝麻的,我娘說,你吃了,肯定頭發又滑又黑。”
“你娘有心了。”阮碧走過去,拿起一塊芝麻大餅咬了一口,又香又脆。
秀芝又讓寒星拿出去分給劉嬤嬤、茶妹、秀水三個吃,然后低聲說:“姑娘,我親自送的信,可是沒見到紫英真人,也沒有給我回話。”
“你確定信到她手里沒?”
秀芝點點頭。
“那就行了。”阮碧篤定地說,“至多再等三天……”
沒想到三天都不用,隔天大早,她剛用過早餐,老夫人院子里來小丫鬟,叫她過去一趟。
阮碧帶著秀芝到老夫人的偏廳,就老夫人、大夫人、曼云、寶珍四個人在。老夫人坐在榻上,正面朝著門,臉色不豫。大夫人坐在榻沿,背對著阮碧正和老夫人說話。
聽到腳步聲,兩人停止說話,都看著阮碧,神情都有點探究。
阮碧行完禮,在旁邊的圓墩上坐下。
大夫人輕咳一聲,說:“五丫頭,我問你,你跟紫英真人……到底談些什么?”
“不過說些道法自然的事情。”
大夫人皺眉說:“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只學了幾本四書五經,懂什么道法自然?”
阮碧信口胡謅:“原先也是不懂,那場大病后忽然就懂了一點。”大病一場是個好東西,什么都可以往上面扯。
大夫人沉吟片刻,轉眸看著老夫人,說:“母親,你看怎么著?”
老夫人擺擺手說:“不行,咱們家的姑娘整天在外頭跑成何體統?再說,五丫頭也該……收收心了。”
大夫人為難地說:“可是這紫英真人……畢竟不是一般人,先帝都給過她封號,太后和惠文長公主跟她都是道友。要不,這回還是讓五丫頭去吧,我再修書一封給她,就說五丫頭要跟我學管家,以后沒有空去談玄論道了。”
老夫人雖然不情愿,也只得點點頭說:“就按你的意思辦。”
大夫人看著阮碧說:“真人派了馬車過來接你,就在大門外等著,你把劉嬤嬤也帶上,早去早回。”
阮碧臉色平靜地應了一聲。
紫英真人派來的馬車,還是上次那輛,腳程很快,到玉虛觀還沒到中午。
知客許是得了交待,把秀芝和劉嬤嬤引到前殿喝茶,讓小道姑引著阮碧到扶疏精舍。
紫英真人盤腿在蒲團上打坐,聽到響動,睜開雙眼,帶點嘲諷地說:“五姑娘好大面子,居然要我派馬車去接。”
“這也是沒有辦法,誰讓真人面子大?若我跟母親說想來玉虛觀,指定是不準的。”阮碧邊說邊在蒲團上坐下。
紫英真人帶著一絲得意說:“我早說過姑娘只有回頭路可走,行,我即日會送你入宮的。”
“真人,我不會入宮的。”
紫英真人臉色微變,說:“那姑娘又為何而來?”
阮碧正色地說:“我聽說真人從不收徒,所以今日前來,是想請真人收我為俗家弟子,并且要舉行盛大的收徒儀式,廣傳天下,為我正名。”
紫英真人怔了怔,然后大笑幾聲,說:“五姑娘,沒錯,我十分欣賞你,但是我為什么要收你為徒?”
阮碧笑盈盈地說:“因為我有個等價的交換條件。”
阮碧走出紫英真人的精舍時,已過正午。今日多云,山風微微,芭蕉葉隨風而動,象無數的青羅扇繞身舞動。她深深地吸口氣,方才與紫英真人說話,費了無數口舌與腦力,好在她到底答應了。
大周皇朝初立時,佛教發達,寺廟林立。寺廟占有大量功德田地,僧尼又享有特權,不事生產,不納租賦。當時皇朝周邊強敵環伺,北漢、后蜀、南唐等等與大周時起干戈,而兵源有限,國庫空虛。于是周太宗下旨“限佛”,毀壞寺廟,勒令大量僧尼還俗,或從事生產或加入軍隊,國力因此而得以復蘇。此后,佛教一度式微。
倏忽一百多年過去,大周皇朝國力鼎盛,物產豐富,佛教和道教也獲得極大的發展。許是周太宗的關系,皇族更偏愛道教。特別是先帝宣宗皇帝,晚年時候,經常召道士入宮談玄論道,練制丹藥。
紫英真人便是宣宗在世時得的封號,全稱為“金門羽客通真達靈紫英真人”。
至于她的來歷,阮碧卻一直探聽不出來。只知道她十二年前在玉虛觀出家,甫一出現,便聲名大噪。半年后,得宣宗封詔,常出入宮闈,為諸位妃子講經,其中便有當時的瑞妃娘娘,如今的太后。
成為她的俗家弟子的好處不言而喻,壞處就是從此與她捆綁在一處了。不過,世事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先解決燃眉之急,以后再徐徐圖之吧。
阮碧邊走邊想,到前殿與劉嬤嬤和秀芝匯合,再一起到點座(食堂)用過飯,小憩片刻,起程返回阮府。
仍然坐的是玉虛觀的馬車,行了約摸一里,天氣漸暗,阮碧從窗口看遠處天空,云層如積灰,一層又一層。及待駛出十里,灰云變成鉛云,沉甸甸的似是隨時要掉下來。
阮碧隱隱感覺會有暴雨,跟劉嬤嬤商量:“媽媽,我看這天色,許是要下暴雨,要不返回玉虛觀里吧?”
劉嬤嬤想起大夫人的叮嚀,說:“姑娘,這天色看起來是可怕,但不知道幾時會下雨,離著城里也就二十來里了,指不定能在下雨之前趕回去呢。”
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阮碧只得作罷。
誰知道兩里不到,就開始下暴雨了。黃豆大小的雨滴噼哩啪啦地打著車廂,一時間頭頂好象炸開無數的小鞭炮。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下過雨,土地干涸,雨一掉下去,塵灰飛揚,恍眼望過去,一片灰濛濛。
劉嬤嬤隱隱有點后悔,不安地扭動著身子,看著窗外,期盼著暴雨快點結束。
驛道都是泥路,一下雨便成泥濘,馬車在泥路上駛的異常辛苦,要不忽然陷進一個坑里,要不忽然打滑。如此又行兩里,轉彎時候馬匹也失了方向,往田里奔去,車夫又是吁,又是勒繩,堪堪停在水田邊。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大聲地說:“姑娘,這雨實在是太大了,前面都看不清路了,要不先找個地方躲躲吧?”
阮碧揭起簾子一角看了看,風雨如晦,水氣迷濛,確實看不清楚路了。“行,師傅,只是這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嗎?”
車夫大聲地說:“有,我記得前面拐彎處有個小廟。”
“那行,趕緊吧。”
車夫重新揮鞭,兩匹駿馬嘶叫著跑了起來。馬車跌跌撞撞地駛出幾里,車夫所說的小廟在雨霧里若隱若現。確實是個小廟,門匾寫著城隍廟,約摸一個農家小院大小,圍墻殘破,瓦上都長著青草,兩扇褪色的大門虛掩著僅留一縫。
大門有門檻,馬車進不去,只能在大門外下車。
劉嬤嬤把帷帽拿出來給阮碧帶上,和秀芝一起跳下馬車,伸手來攙扶阮碧。
阮碧正要下車,廟里有人粗聲粗氣地問:“外面什么人?”
跟著又響起一個清越的聲音:“余慶,別大呼小叫,許是有人來避雨,去看看可有什么要幫忙的?”
“是,王爺。”
腳步聲啪啪啪地響起,跟著吱呀一聲,大門被拉開,一個侍衛打扮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走出來,威風凜凜地掃到阮碧等人一眼,聲若洪鐘地問:“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劉嬤嬤趕緊搖頭說:“沒有,沒有。”又對阮碧說,“姑娘,咱們還是在車里坐一會兒吧。”
阮碧方才已聽出,里面的人是晉王,當下點點頭說:“好。”
車夫卻有點不樂意了,說:“姑娘,我這兩匹馬可受不起呀。”
阮碧說:“師傅,你把車下了,我們坐車里,你牽馬去里面避雨就是了。”
車夫感激泣零地說:“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當即下了馬,牽著馬進廟里。
余慶見了,也轉身回廟里。
阮碧等三人坐在車上,聽著外面暴雨打著車廂,期盼著它早點過去。誰知道雨卻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黑了。
劉嬤嬤著急的不行,說:“姑娘,這可怎么辦?”
阮碧也著急,卻又無可奈何。
廟里又有腳步聲響起,啪噠啪噠地走到車廂邊停下,還是方才的余慶在外面說:“這位姑娘,我家王爺說了,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姑娘還是進廟里坐會兒吧。”
這會兒,劉嬤嬤也不敢說反對了,眼巴巴地看著阮碧。
阮碧想了想,硬撐不是辦法,當即說:“多謝。”
跳下馬車,跨過門檻,這廟果然很小。進門是個露天院子,擺著大的石香爐,背邊是三間開的大殿,東邊是條通向正殿的回廊,西邊有個馬棚。阮碧飛快地掃了一眼,除玉虛觀的兩匹,另有八匹馬,看來這廟里總共有八個人。
廟小,幾乎一覽無余,阮碧一邊沿著回廊走著一邊打量著周邊。
大殿的門開著,門口左右各立著一個帶刀侍衛,手握著馬柄,目不斜視。玉虛觀的車夫沒有進大殿,蹲在大殿前面的檐下看雨。
余慶引著阮碧三人進大殿,指著正中間蒲團上坐著的晉王說:“姑娘,這是我家王爺。”
阮碧行了個萬福,晉王抬頭瞥她一眼,擺擺手說:“不必多禮,姑娘請隨意。”說著,捏著一枚棋子擱在棋盤上。
秀芝找出三個蒲團,拿到外面拍去灰,然后放在大殿西邊,離著晉王約摸一丈外。阮碧盤腿坐下,秀芝和劉嬤嬤坐在她的身后。
有帷帽做掩護,阮碧可以放心大膽地觀察周邊的情形。
香案上點著幾支蠟燭,照得大殿一片明晃晃。和晉王對弈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文士,相貌清癯,一絡清須垂在胸前。阮碧曾見過面的有德坐在香案上,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削著一塊木頭,手指翻飛,木屑片片。余慶坐在晉王身后看著棋局,另有兩個侍衛倚墻坐著打盹。
雖然寫著城隍廟,供著的卻好象是閻羅王,兩邊立著好些青面獠牙的判官,墻壁上繪的著也是十八層地獄的受難圖片,不是刀山便是火海,不是拔舌便是取心,看得阮碧后背發涼,連忙收回視線。
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了一會兒,聽文士說:“匪陽有心事?這棋力可不象平日。”
晉王轉頭看著門外風雨晦暗,皺眉說:“這一番暴雨,宜春河怕是要淹了,如今正是收割早稻秋播之際……”想了想,說,“余慶,你去看看宜春河水位如何?”
“是,王爺。”余慶站起來,大踏步地走出去,牽著馬出廟門,一會兒馬蹄聲就遠去了。
有德把一塊木頭削完,從香案上跳下來,伸伸懶腰說:“當真是無聊,南豐,咱們來扳手腕吧。”
東邊打盹的一個侍衛睜開眼睛,說:“行呀,得有個彩頭才行。”
有德說:“你說便是了。”
另一個侍衛也睜開眼睛,說:“好好,我押外盤,賭豐哥贏。”
文士說:“別胡鬧了,這里有姑娘在。”
有德這才注意到阮碧等人,揚揚眉問:“唉,你們是誰家的姑娘呀,大雨天的跑出來瞎逛?”
他這般問話甚是無理,阮碧皺眉,卻聽劉嬤嬤聲不高語不沖地說:“我家姑娘是京西阮府的,今日往玉虛觀燒香,不想遇到暴雨,車夫帶我們到此避雨,并非有心打擾各位大爺。待雨停了,自然會離開的。”
阮碧聽了,暗暗稱贊,劉嬤嬤果然是大家族呆過的,不卑不亢。
聽到京西阮府四家,晉王抬眸看了一眼阮碧。
有德也來了興致,說:“京西阮府?那不是阮弛的家人嗎?聽說他有好幾位如花似玉的侄女,這位是第幾位呀?”
旁邊兩個侍衛竊竊地笑了起來。
劉嬤嬤聽出話語里的調戲,臉色大變。想了想,覺得說什么都不好,索性不搭理,只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神態,希望他無趣而退。
有德又瞅瞅阮碧,吊爾啷當地笑了起來,說:“京城里的這些大家閨秀,著實無味,個個瘦的跟猴子一樣,比起北戎的那些舞娘差遠了。”
饒是阮碧生性淡定,心里也是微微惱怒。她身后的秀芝更是拳頭緊握,臉都脹紅了。
晉王皺眉,低喝一聲說:“有德,休要放肆。”
有德聳聳肩,不以為然。
(北宋中期,道教政治地位很高,趙佶甚至自封為道君皇帝,文里借用一下當時的背景……)
文士仔細看阮碧一眼,說:“都說阮府女兒,堪比萬金,果然不錯,這姑娘小小年紀,不急不躁,淵渟山峙,光是這分涵養便是常人不及了。”
晉王若有所思地看阮碧一眼。
“什么山寺什么淵亭?我估計她是嚇的不敢動了。”有德不屑地斜覷著阮碧,“說什么阮府女兒,堪比萬金,狗屁,京城里說的那個公開追求男人禮義廉恥都不要的五姑娘,不就是他們阮府的嗎?”
自打進門,阮碧就給自己立下三個規矩,不說話、不惹事、不引人注目,等到暴雨過后,趕緊閃人。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德步步進逼。劉嬤嬤雖然老成持重,不卑不亢,但到底是下人,怕說多錯多。秀芝則是個少不經事的丫頭,遇到這種境況,手足無措,臉脹紅,手腳打顫,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想來想去,也不能就任由污水潑過來。阮碧輕笑一聲,說:“這位大爺言之鑿鑿,是親眼所見,還是親耳所聞呢?”聲音如同玉石相撞,脆生生,清泠泠,不帶一點雜質。一干人等只覺得耳膜好象被冷泉滌蕩過,不由自主地看向阮碧。
有德詫異地連看阮碧數眼,說:“嘿,這把聲音不錯。小姑娘,京城里都是這么傳的,你還想狡辯嗎?那五姑娘是你姐姐還是妹妹?”
阮碧答非所問:“閣下尊姓大名?”
“免貴,姓羅,大名有德。”
“羅大爺,明日里我遣五十個小童,各給他們五十文,讓他們到京城的茶館酒肆逢人就說,羅有德大爺是個斷袖的,想來不用兩日,羅大爺分桃斷袖之名,便是舉城皆知了。”
有德愣了愣,說:“我羅有德常常七尺男兒,怎么就成斷袖了呢?你這小丫頭可別血口噴人……”
文士哈哈大笑,打斷他說:“好了,有德,快跟這位姑娘道個歉。”又對阮碧說,“姑娘莫怪,有德是個粗人,成天只知道舞槍弄棍,不識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姑娘的家人。”
有德很不服氣地說:“茂公,我憑啥向她道歉?”
晉王嚴厲地橫他一眼說:“有德,連茂公的話都不聽了?”
有德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跟阮碧作揖,說:“這位姑娘,我方才無禮了,你莫怪。”
阮碧站起來,還了一禮,然后又款款坐下。她的舉止優雅大方,如行云流水般,旁邊兩侍衛的眼睛都看直了。
文士把手里拿著的幾枚白棋子往棋罐里一扔,說:“匪陽,你今日心不在焉,屢出臭棋,我下著也是無趣,不如改日再分勝負吧。”
“就依茂公所說。”晉王點點頭,看都不看,隨手一扔,手里的一枚黑子直接落在棋罐里,叮的一聲。接著,他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門外檐下站著,看著京城方向說,“這里離著宜春河不過數里,余慶怎么還沒有回來?”
文士看著天空說:“這般大雨,路又泥濘,便是西苑的良馬也跑不起來。匪陽別急,且再等等。”
晉王“嗯”了一聲,抬頭看著遠處的天空。大殿里的火燭把他的影子拉長,投到地上,連影子都透出一分憂心忡忡的味道。
天色是越發地黑了,方才進大殿的時候還有四五分天光,如今是便只剩下二分,昏綽綽的象是黃昏。雨也越發地大了,砸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一滴一個坑。阮碧不由地也著急起來,若是暴雨不停歇,怎么辦好?
忽聽文士說:“在下臨江許茂豫,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女子的閨名是不能輕易告訴人的,阮碧含糊地說:“小女子同輩行五。”
地上晉王的影子微微動了動。
倚墻站著的有德夸張地“哈”了一聲。
阮碧只當沒有聽見,眼梢都不掃他一下。
許茂豫捋著胡須,面帶微笑地說:“我方才便猜你是五姑娘,果然沒錯。”
阮碧嘲諷地說:“如今我名揚天下,從此不用怕前路無人識得我。”
許茂豫哈哈大笑,說:“五姑娘好風趣。”頓了頓,好奇地問,“我看姑娘神清氣朗、端莊自持、進退有據,卻為何傳聞如此不堪?”
阮碧毫不猶豫地說:“不要說先生,便是我自個兒都納悶。年初時候,受謝家二姑娘邀請,去延平侯府賞梅。梅林占地甚廣,我又是第一回去,貪看景致,便迷失了方向,遇到謝二少爺方才脫困……不想傳到外頭就變成如此。”謊言重復一千遍也能變成真理,她打定主意,從此之后無論誰問起此事,便都這般說,不信漂不白。
一旁的有德小聲地嘀咕:“伶牙俐齒,一看就不是善茬。”
許茂豫是個老狐貍,阮碧這番話,他也只是半信半疑。不過他擅長觀氣,見阮碧氣度泱泱,與一般閨閣千金迥然不同,與傳說中不識廉恥的癡女更是大相徑庭,心想或許是小姑娘被誰忌恨了,才傳得這么不堪,不由心生惋惜說:“可惜,可惜。”
阮碧詫異,正想問可惜什么?
忽聽席天漫地的雨聲里傳來隱隱的馬蹄聲,越來越響,大家都翹首看著大門。一會兒,大門推開,余慶牽著馬進來,渾身濕漉漉的。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晉王面前一抱拳,說:“王爺,大事不好,宜春河水位暴漲,回京城的石橋都被沖垮了。”
阮碧大驚,石橋被沖跨,豈不是回不了京城了?
晉王等人也臉色大變,有德嚷嚷起來:“這可怎么辦?回不了京城了。”
秀芝扯著阮碧的衣袖,惶恐地說:“姑娘,咱們怎么辦呀?”
劉嬤嬤也慌張失色,低聲對阮碧說:“姑娘,都是老身的錯,方才聽姑娘的話調頭回玉虛觀就好了。”
阮碧低聲說:“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媽媽也別再自責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且讓我想想。”
劉嬤嬤微愣,原是怕她責罵,先自我請罪,沒有想到她一句惡語都沒有,還好色好氣地安慰自己。她當下人十來年,服侍過大小主子好幾個,遇事不是遷怒下人,也是怨天尤人,還沒有見過如此有擔當的主子。心里一暖,再看阮碧只覺得順眼很多。
許茂豫站起來說:“匪陽,要不咱們先返回惠文長公主的田莊里吧?”
晉王搖搖頭,神情凝重地看著遠方,問:“茂公,宜春河中下游共有多少人家?”
許茂豫想了想,說:“若我沒有記錯,應該有七縣十六鄉十三鎮四萬八千七百六十二戶。”
“茂公,如果暴雨持續一宿,宜春河兩岸定然會變成水鄉澤國。”
許茂豫嘆口氣,說:“匪陽,我知你心拳拳,但是這場暴雨百年不遇,非人力所能抗衡。咱們還是先回長公主田莊吧。”
晉王微微沉吟片刻,說:“茂公,你與余慶帶著阮姑娘先返回長公主的田莊里吧。”
許茂豫怔了怔,還沒有開口,有德在旁邊皺眉說:“雨這么大,她們的馬車得走到幾時呀?”
阮碧站起來向晉王行了一禮,說:“多謝王爺關照,道路過于泥濘,馬車不便遠行,就不拖累你們了。”
晉王不解地問:“你的意思是要留在此處?”
阮碧搖搖頭,說:“我看這廟宇甚是干凈,案上供著糕點,廟里又沒有僧尼,定是附近的人家常過來收拾。想著就近借一戶人家休息一宿。”
晉王贊嘆地點點頭說:“沒錯,我倒是疏忽了。”頓了頓,說,“不過,阮姑娘,雖說如今是太平盛世,少有惡棍匪徒,但是姑娘只身帶著兩名弱仆,又處偏僻荒涼之地,易生不測。讓茂公和余慶同你們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你看如何?”
這大大地有利于自己,阮碧不傻,當然應承:“如此甚好,多謝王爺。”轉頭對劉嬤嬤說,“去把外面的車夫叫進來。”
劉嬤嬤應了一聲,把外面檐下蹲著看雨的車夫叫了進來。
阮碧柔聲問:“師傅,你平日里往來這條路上,可知道附近有沒有人家?”
車夫說:“有,廟的北邊約摸五里,有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
“村子里可有房屋借宿?”
車夫想了想說:“村上有個大戶遷到縣城里去了,空著一個一進的大院子,只余一個老仆人看著,可向他們家借宿。”
“好,那你去把馬車套上吧。”說完,阮碧向晉王又是一禮,“王爺,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晉王點點頭,對余慶說:“你好生照看阮姑娘與茂公,不得有失。”
“是,王爺。”余慶大聲應道。
晉王整整衣衫,聲音不高,但非常威嚴地說:“其他人跟我走。”
許茂豫皺眉說:“王爺,這般暴雨,你非去不可嗎?”
晉王說:“便是因為大雨,所以要過去查看,若是中下游潰堤,七縣俱成水鄉……我不去看一眼,心里不安。”邊說邊走向馬棚,五個侍衛大步跟上。
許茂豫知道阻止不了他,只好說:“王爺,早去早回。”
晉王頓住腳,回頭。視線在阮碧臉上一掠,說:“不必等我了,我不見得會回來,明日若是雨歇了,你們先回長公主田莊里吧。”說完,牽馬大踏步地走出大門,五名侍衛也牽馬跟上。
一會兒馬嘶聲紛紛,馬蹄聲響起,六騎頃刻之間消失在茫茫的雨霧里。
阮碧看著晉王遠去的方向,也不由的心生欽佩。
出城隍廟向北,約摸一刻鐘,就是車夫所說的小村子。十幾戶人家掩映在樹叢里,大部分都是低矮的土壞房,屋頂抹著麥秸泥,被暴雨一沖洗,黃泥水沿墻而下,刷出一道道的渾濁痕跡。
車夫所說的大院子在村的東頭,是青磚瓦房,在一群土壞房里鶴立雞群。
車夫上前拍門,出來一個佝僂著背的頭發花白的老翁,他起初不樂意,連連搖手。但是轉眼看到余慶帶著刀,又看到阮碧乘的是玉虛觀的馬車,知道是貴人,嚇得腿腳抖嗦,趕緊打開大門,迎大家進去。
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三間開的正房坐北朝南,東西廂房俱全,南面是倒座房——是老仆人的住處,也是廚房的位置。
許茂豫掃了一眼院子,對阮碧說:“五姑娘,你先挑一處。”
阮碧看了看,大門開在東南角,離東廂房很近,不安靜也不隱蔽,萬一晉王他們回來,吵吵鬧鬧……于是說:“茂公,我們主仆三人住西廂,你看如何?”
“好,五姑娘請進屋去休息,余下的事情便由我來安排了。”
“多謝茂公,小女子另有一事請教。”
“阮姑娘請說。”
阮碧問:“茂公,宜春河上的橋壞了,可還有什么辦法回京城?”
“須得繞到下游,另有一橋可以回京城,不過不知道那橋還安好否?而且此地去下游,要多走八十里路。”許茂豫說,“五姑娘不如安心地等著,等暴雨停了,地方官吏會派人修飭的。”
“大概多久能修好呢?”
許茂豫略作沉吟,說:“這就難說了,石橋至少得半年,多半會先搭個木橋,供行人往來。搭個木橋也就是三四天。”
“多謝茂公。”阮碧向他行了個禮,帶著劉嬤嬤和秀芝往西廂走。邊走邊想,今日初六,三四天便是初十了,萬一涿州王府提前辦好聘禮,運到京城里等著,再發現婚事不成兩家就難堪了,大夫人少不得恨死自己。希望明日暴雨停了,然后繞到下游回京城。
許茂豫給老翁一錠銀子當住宿費,又讓他準備些吃食。鄉下地方,自然沒有什么好的東西,老翁冒雨去附近的人家買了一點東西。劉嬤嬤見他年老體弱,怕他手腳不干凈,自告奮勇去廚房做飯菜。
晚飯很簡單,小米粥、韭菜烙餅、一碟蒸臘肉。
用過飯,劉嬤嬤和秀芝又去燒了熱水,阮碧草草洗過,今天一番折騰,很是困頓,倒到床上頃刻跌入黑甜的夢鄉。夢里也是大雨滂沱,雨聲嘩嘩……漸漸地,雨聲里摻進隱隱的馬蹄聲和喑啞的馬匹嘶叫聲。她迷糊醒來,躺在床上,聽到外間傳來拍門聲,跟著有腳步聲響起,從東廂房一直到大門口,然后又有說話聲響起,摻著雨聲若有若無。
“王爺回來了……”好象是余慶的聲音。
“……青騅被草絆住,王爺摔了一跤……”這個是有德的聲音。
許茂豫著急的聲音:“匪陽,可要緊不?”
晉王的聲音:“茂公,我沒事,他們大驚小怪了。咱們從前在西北的時候,水里來泥里去的,哪有這么多講究?怎么回到京城,倒身嬌肉貴起來了。”
有德大聲嚷嚷著:“茂公,別聽他胡說,胳膊都摔傷了……”
晉王低聲說:“有德,別瞎嚷嚷,吵著別人休息。”
一干人等邊說話邊沿著抄手游廊,經東廂房往正房而去,聲音漸漸變小。
阮碧徹底醒了,翻身坐下,屋里沒有漏鐘,也不知道時辰,外面是一片漆黑。秀芝趴在床邊睡的正香,嘴角掛著一條晶亮的涎水,劉嬤嬤躺在屏峰后的榻上,扯著小呼嚕。
“秀芝,醒醒。”阮碧推推秀芝。
她哼了一聲,揉著雙眼不解地看著阮珠,問:“姑娘怎么了?”
“去把劉嬤嬤叫醒。”
秀芝還沒有起身,劉嬤嬤已經驚醒了,低聲問:“姑娘叫我?”
“媽媽,晉王他們回來了,多半還沒有用過飯,你和秀芝去廚房里做點東西。”
“行行行,我這就去。”劉嬤嬤翻身坐起,跳下榻,就往門外走。
秀芝打著呵欠跟著。
阮碧仍然躺回床上,卻睡不著,手枕著頭側臥著,聽著暴雨重重地打著窗欞。
一會兒,聽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劉嬤嬤和秀芝一起回來了。劉嬤嬤輕聲說:“姑娘,晉王他們總共六人,可這廚房里只剩小半袋面粉了,這半夜三更的,又不好出去找人家買,如何是好呢?”
“做面疙瘩好了。”
劉嬤嬤為難地說:“姑娘,不瞞你說,老身從來沒有做過面疙瘩。”
“秀芝你呢?你娘不是廚娘嗎?”
秀芝搖搖頭,苦著臉說:“那會兒太小了,娘不讓我碰灶臺,說等我大了再教我。”
阮碧倒是會的,曾經在一家面食點吃過羊肉面疙瘩,面疙瘩都做成小魚形狀,十分鮮美。后來自己動手做過,雖然沒有面食店里做的好,卻也不差。“那我做。”
“姑娘你做?”秀芝和劉嬤嬤驚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個在阮府里連廚房的門都沒有進過的五姑娘會做飯?而且還是做莊戶人家才吃的面疙瘩?
看她們這么驚愕,阮碧猶豫了,到底要不要去做呢?算了,就看在晉王為“為萬民立命”的份上,自己做一餐飯也不算什么,何況這一回自己算是得人家不少照顧。阮碧這么想著,下床穿好鞋子,理理衣服,又把披散的頭發用絲帶簡單地綁上。帶著劉嬤嬤和秀芝走出西廂,好奇地往正屋方向瞟了一眼。
正屋的門半掩著,大概里面點著不少蠟燭,桔黃色的燭光從門縫里泄出來,照著院子里急急落下的雨滴,燈光與水氣交織成一片氤氤氳氳。他們大概在說話,只是隔著太遠,又因為雨聲太大,傳過來只剩下若有若無的飄渺聲音。
進廚房里看了看,有小半盆面粉、半把韭菜、兩個雞蛋、半條臘肉、五六株青菜,做一鍋面疙瘩倒是夠的。只是六人都是壯年男子,墊墊肚子還可以,想要吃飽那是不可能的。
阮碧讓劉嬤嬤活面,自己切菜,秀芝去燒開水。
劉嬤嬤和秀芝開始還懷疑阮碧會不會做菜,結果發現她動作嫻熟,倒好象是經常做的,心里暗暗納悶。
劉嬤嬤和好面,放在一旁餳面,然后去把另一個鍋燒燙。阮碧把臘肉先扔進去,炸出一點油后,再把青菜倒進去,稍稍炒了炒,放進鹽,放一大勺子水,蓋上鍋蓋。轉身下灶臺,把餳好的面切成一片一片。正忙碌著,廚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余慶一只手拎著茶壺,一只手拎著濕漉漉的黑紫色長衫站在門口,他顯然沒有想到阮碧在,頓住腳詫異地看著她。
阮碧輕聲問:“可有什么事?”
余慶舉著濕衣服,說:“我們王爺的衣服,麻煩你們烘干一下。”又舉起另一只手的茶壺,“有沒有熱水?”
“有。”阮碧轉頭對秀芝說,“秀芝你幫他。”
秀芝接過余慶手里的紫色長袍搭在社邊,又把鍋里的熱水倒進茶壺里。
余慶沉默著退了出去,拿著茶壺回到正屋。除許茂豫外,其他人都光著上身坐著,衣衫或搭在桌子上,或在手里擰著。
有德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問:“她們是在做飯?我可餓死了。”
余慶倒出一杯水遞給晉王說:“是。”頓了頓,“那個……阮姑娘在做飯。”
晉王正準備喝水,一愣,抬頭看著廚房的方向。
有德好奇地問:“余慶,那位姑娘長得好看不?”
余慶搖搖頭說:“沒看清楚。”
“真是笨,我去看看。”有德邊說邊跳下椅子,就往門口奔。
晉王皺眉,嚴厲地說:“有德,你別瘋瘋癲癲的。這里不是興平城,這里的姑娘也不是北戎的舞娘,你若是再沒有個分寸,還是趕緊給我回興平城呆著。”
有德詫異地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他跟晉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又一起到西北戰場上出生入死,說是主仆,其實情同手足,平日嘻笑怒罵慣了,沒想到他會忽然說出這番話,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呆立片刻,一屁股坐下,嘟囔了一句:“不去看就是了,發這么大火做什么?”
一旁的許茂豫捋著胡須說:“有德,別怪王爺說你,這京城可不是別的地方,多的是高門大閥,你若是冒冒失失得罪他們,到時候連王爺不一定能保全你。就象眼前這位阮姑娘,她祖上可是跟隨太宗皇帝南征北戰的謀士,世代入朝為官。她的祖父文孝公曾經……”
說著說著,許茂豫忽然覺得不對勁,屋里太安靜,連外面沉悶的雨聲似乎都消失了。他詫異地掃視一眼廳堂,才發現沒有一個人在聽,大家都看著屋外。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一條纖細的人影沿著倒座屋前面的游廊往西廂房走去,夜色太黑,看不清楚她的相貌,只覺得她身上穿著的素色窄袖輕衫特別的潔白干凈,行走間裙裾飄飄,什么叫弱柳扶風,什么叫步步生蓮,大抵也不過如此。
(別人是望洋興嘆,我是望票興嘆,同學們,我真的沒有存糧呀。我還跟編輯吹牛說,以后會雙更……天,牛皮要破了。)
待阮碧走進西廂房,大家只覺得眼前一暗,沉悶的雨聲又響徹耳膜。
許茂豫輕咳一聲,問晉王:“匪陽覺得這阮姑娘如何?”
晉王目光一閃,問:“什么……如何?”
“這位阮姑娘乘的可是玉虛觀紫英真人的專用馬車。”
晉王低頭喝水,眉眼掩在陰影里,看不清楚表情,說:“嗯,我看到了。”
有德好奇地問:“馬車有什么不對嗎?”
“紫英真人何許人也,怎么會對一個小姑娘另眼相看?定是另有玄機……”
門外傳來腳步聲,許茂豫趕緊收口,轉眸看著門外,是劉嬤嬤和秀芝端著漆盤過來了。
秀芝一見滿屋子的光膀子,臉皮漲紅,垂下頭,僵在原地不敢過來。劉嬤嬤也不好意思,站在門外,低頭說:“王爺,各位大爺,廚房里缺少食材,只做了一鍋面疙瘩,還望不要嫌棄。”
“三更半夜,辛苦你們了,請代我向阮姑娘致謝。”晉王說完,沖余慶使個眼色。他出去,接過秀芝和劉嬤嬤手里的漆盤,一手一個穩穩妥妥地拿進屋里,放在桌子上,盤子里放著的六大碗面疙瘩湯漬都不灑一滴。
“王爺客氣了,請慢用。”劉嬤嬤說完,又行了一禮,拉著秀芝回西廂。
她們一走,大家紛紛端起碗滋溜溜地吃著。
有德第一個吃完,摸著癟癟的肚子,砸砸嘴巴說:“好吃,比我娘做的還好吃,就是太少了。”
許茂豫若有所思地問:“余慶,這面疙瘩果真是阮姑娘做的?”
余慶點點頭,說:“方才我進廚房,是看到她在灶臺上忙碌。”
有德好奇地問:“茂公,又有什么不對嗎?”
“自然不對。京西阮府,百年世家,擁有良田萬頃,商鋪數十家,吃穿用住行無不精致,按理說這位阮姑娘應該連面疙瘩都不曾見過,又怎么能做出來呢?再說阮府何許人家,廚師廚娘一大把,這位阮姑娘怕是連廚房的門都沒進過,又豈能做出面疙瘩?”許茂豫說,“依我看,這鍋面疙瘩定是那個老嬤嬤做的。至于阮姑娘,許是聽說王爺在選妃,特意假裝親自下廚,博取王爺的好感……”
若是阮碧知道自己一番好意,卻引來許茂豫如此多的猜測,怕是懊悔的腸子都青了。
有德重重地點點頭說:“茂公說的對,這小丫頭伶牙俐齒,一看就是個心眼多的。”話音剛落,旁邊的晉王把碗重重地放下,站起來說:“我乏了,去歇息了。”也不看大家,大步往里屋走。
有德看了一眼碗,低聲說:“吃的比我還干凈。”又看看晉王的背影,微微納悶地說,“我怎么瞅著王爺不太高興呀?”
許茂豫摸著胡須,微微笑了笑,說:“許是我們說的話他不喜歡。”
有德摸摸后腦勺說:“怎么就不喜歡,咱們沒有說啥呀?”
許茂豫也不多說,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我也去睡了。”
其他人也紛紛散開,各自歇息。
第二天早上,暴雨停了。
晉王睜開眼睛時,看到窗紙被陽光染成一片紅色,心里歡喜,跳下床把窗子打開,天空碧藍,空氣清新,帶著一股泥土的芬芳,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外間的許茂豫聽到動靜,敲門進來,把手里拿著的黑紫長衫遞給他,說:“這下子,匪陽不用擔心了。”
“嗯。”晉王邊穿衣服邊說,“待會兒還是宜春河中下游轉轉,看看兩岸的田地可有被淹了的?”
“匪陽,這些事務本地的官吏自然會管的,你若是去了,他們少不得小題大做,報到上面,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參你好事弄權、摻雜地方政務……”見晉王臉露不喜,許茂豫又說,“匪陽,你本來就軍功顯赫,比官家還深得民心,不易再出風頭了。雖說你跟官家是親兄弟,感情深厚,但也經不起奸人一再挑撥。如今海晏河清,你且放下操勞天下的心,做個富貴王爺。”
晉王臉上的歡喜徹底消失,嘆一口氣,說:“茂公說的是,那就不去了。索性偷個懶,去長公主的田莊里住幾日,待橋修好了再回城。”說完,低下頭,整理衣服的袖口,“對了,你去通知大家,順便也叫阮姑娘準備一下。”
“阮姑娘一大早就來辭行了,那時你還睡著,我就沒有吵醒你。”
晉王整理袖口的動作一滯,半晌才又重新動起來。
許茂豫又自顧自地說:“說起來,這個阮姑娘,我還真是看不明白。我原本以為她昨晚親自下廚是為了博取你的好感,今日她卻又早早離開,好象不愿意跟咱們牽扯到一起。”
晉王捋好袖口,抬起頭,堅毅的眉眼不帶一點情緒,說:“咱們也走。”
大雨初歇,道路依然泥濘。
不過晉王等人所騎駿馬皆來自西宛,腳力強健,可日行千里,這點泥濘自然不在話下。轉眼間,八騎如狂風般地卷出小村子,到城隍廟西拐,再行三里,便是驛道。向南是到京城的方向,向北是到玉虛觀的方向——惠文大公主的田莊就在玉虛觀所在的山腳下。
晉王一馬當先,到路口,忽然勒住馬頭。
其他人等也紛紛勒住馬,不解地看著他。
緊隨其后的許茂豫扯著韁繩,問:“匪陽,怎么了?”
晉王不吭聲,只是看著地面。
許茂豫也看著地面,只見兩道深深的車轍從岔道轉進驛道,往南面而去。整條岔道就只有一個車轍印子,不用想,肯定是五姑娘乘坐的馬車。許茂豫想起昨日阮碧曾問自己如何回京城,說:“看來阮姑娘著急回京城,不惜繞遠路回去,只是那條路甚是難走,她們得走上一日。”
晉王看著京城的方向,正猶豫,忽然看到不遠處過來一輛雙駕馬車,正是阮碧乘坐的玉虛觀馬車。只是馬車象是沒有載人,跑的很是輕快,轉眼間就到了面前。車夫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哼著小曲。
晉王朝余慶使個眼色,他撥馬上前攔在路正中。
馬車夫睜大眼睛,手忙腳亂地勒住馬,下車過來行禮。
晉王沉聲問:“阮姑娘呢?”
車夫低頭說:“方才我們到宜春河邊,有旁邊的人家擱了一條小船在那里擺渡,能載人和馬,馬車過不去。阮姑娘就打發我回來了,說是過了河到京城也就是十來里,她走回去就是了。”
晉王眉心微皺,示意余慶賞他,然后一揚馬鞭,往南面而去。
不過幾里,就到宜春河邊,昨日湍急的河水此時已經平靜如鏡面,不過水位極高,差不多與岸邊持平了,殘損的石橋大半淹在水里。擺渡的船只不大,每回也只能過一匹和一個人。
原還有不少百姓商賈在等擺渡,但一看晉王氣宇軒昂,身著顯貴的黑紫長袍,跟隨的侍衛又個個帶刀,慌忙都閃到一邊,讓他先過。晉王第一個擺渡過河,也不等其他人,上馬往京城方向飛馳而去。
此時已臨近中午,往來的行人甚多。大部分是步行,小部分騎著馬、驢子、牛等等。泥濘的道路經過行人和牲畜的反復踐踏,又經大太陽的曝曬,已是半干。跑了約摸兩里,就看到阮碧主仆三人雜在行人里慢慢地走著。她戴著帷帽,一雙繡花鞋略顯污穢,裙擺上也沾著幾點黑泥,不過腳步卻很輕盈。
聽到急促的馬蹄聲,阮碧偏頭看了一眼。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騎飛馳而過,快如流星趕月。待再細看,只看到馬背上黑紫色的背影,頃刻間遠去,變成一個小黑點。
秀芝“咦”了一聲,說:“這不是晉王嗎?”
劉嬤嬤翹首看了一眼,說:“好象是他。”
阮碧心里一凜,忽然想起,自己回府該怎么說?難道說遇暴雨受阻路上,和晉王以及他的侍衛一起在附近的農宅住了一宿?雖然自己坦蕩蕩,可大夫人、老夫人會這么想嗎?要是不照實說,劉嬤嬤會配合不?想了想,說:“媽媽,我年幼無知,有樁事不知如何處理,想跟媽媽討個主意。”
話音剛落,又聽身后一騎飛奔而來,到身后略微放慢速度。阮碧一轉頭,只看到有德面帶詫異地跑過,往京城的方向而去,作為晉王的貼身侍衛,他自然是追晉王而去的。
劉嬤嬤說:“姑娘客氣了,有事盡管說。”
“媽媽,昨晚的事……咱們回府里如何說呢?”
劉嬤嬤略作沉吟,說:“姑娘想怎么說呢?我聽姑娘的。”
阮碧還是推回給她。“我不懂事,只聽媽媽的。”
劉嬤嬤心想,要不是自己不聽她的話,硬要往城里趕,也不會路途暴雨進退兩難。她明白阮碧的意思,是不想說出遇到晉王等人、同住一個宅子……其實她也不想說,怕大夫人怪罪自己沒照顧看好,便說:“姑娘,這事原不應該由我拿主意,既然姑娘問起,我就胡亂說說——昨日我們從玉虛觀出來沒有多久,就遇到暴雨,只好折回去住了一宿,姑娘你看如何?”
“就依媽媽所說。”阮碧微笑著說,“過會兒,我們到城門口再雇輛馬車……”
話還沒有說完,一輛兩駕馬車的忽然在面前停下了,車夫說:“姑娘請上車。”
(匪陽是晉王的字,匪通斐,意為五色交錯。關于更新,我每天早晨起來喜歡看書,一般晚上才寫,明天開始,我不看書了,一直寫,爭取加快更新速度。)
大夫人又趁熱打鐵地說:“再說咱們的五丫頭馬上訂親了,不好再生出枝枝節節。依我看,不如寫封信回絕了。”
老夫人凝神思索片刻,說:“也別這么著急,這不是件小事,還是等弘兒回來再合計合計。”頓了頓,看向大夫人,目光灼灼地問,“你今兒是怎么了?好象有點心浮氣躁。”
大夫人眼神閃爍,扯出手絹佯裝擦拭額頭的汗,說:“沒什么大事,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心里有點上火。”
“我方才聽小丫鬟說,中午的時候你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可有這回事?”
大夫人心里一驚,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她。“只是個沒臉沒皮的老虔婆來瞎攀親戚,讓我叫下人趕出去了。”
“怎么讓這種人進院子的?”老夫人皺眉問。
大夫人哪里敢說她是拿著阮家軒的隨身玉佩找上門的,信口胡謅:“說是我們王家保順的旁支,倒是說的有鼻子有眼,門房信以為真,就報到我這里。母親你也知道,我們王家在保順確實有個支系,是我父親的庶弟,雖說分了家,有陣子不往來,到底還是正經親戚,媳婦就想著不能讓她以為咱們家大業大,小瞧了她,便請她進正廳里坐著,誰知道問了三句,她就露餡了。媳婦好聲好氣請她出去,她反而發起瘋癲來,只好叫下人把她從側門趕出去了。”
老夫人點點頭說:“這種亂攀親戚就該趕出去。以后叫門房眼睛亮點,別什么人都往府里領。”
大夫人暗暗吁了口氣,好在是中午,門房那塊兒人少,又都是自己的心腹。那個老虔婆也是挑著時間來的,這事還少有人知。
老夫人又想了想,問:“今兒是幾號了?”
“初七了。”
“這都五六天了,怎么東平侯夫人也沒個回信呢?”
大夫人說:“我也正納悶,聽說她前兩天已經去過延平侯府的。”
老夫人眉有憂色地說:“我瞧這事情可能不成了。”
“怎么會?”大夫人不相信地搖搖頭,“大前年延平侯五十大壽的時候,延平侯夫人還當著大伙的面稱贊二丫頭大方得體、明德柔順,還跟咱們開玩笑說,將來可要給她當兒媳婦。倘若不是她默許,明珠也不會跟咱們家二丫頭走得這么近,結成一對閨中蜜友。明珠私下里跟二丫頭說過,除了她,沒有第二個能配她二哥。”
老夫人嘆口氣,說:“那是從前,如今人家蒸蒸日上,咱們家卻是停滯不前。弘兒這個禮部侍郎還是官家登基的時候提拔的,都六年了,沒有嘉獎,也沒有斥責。再看看沈赟那個混蛋,當初只是一個戶部侍郎,如今都升為左相了,連帶著一大家子都炙手可熱。沈老夫人得個風寒,官家都遣太醫去診治,天清寺每旬法會贈書也由她領頭。還有沈赟那個續弦生的女兒倒成了什么京都明珠,真真可恨可氣。”說到最后,她的目光漸漸狠戾起來,手緊握成拳,青筋凸現。
大夫人怕她氣過頭又犯病,趕緊輕聲細語地勸說:“母親,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他們將來會如何呢?咱們且冷眼看著好了。”
老夫人依然氣憤不已地說:“你讓我如何冷眼看著?我看著十多年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老天倒底有沒有長眼?咱們蘭兒最是溫順守禮,嫁到他們三年,侍奉公婆,友愛姑叔,無不盡心盡力,到底有哪點對不起他們?便是因為三年沒出,就要和離。后來蘭兒有了,又誣陷她紅杏出墻懷的野種。黑白顛倒,信口雌黃,毀了蘭兒的一生,也奪了老太爺的性命……如果老太爺還在,今日咱們家何至于此?十多年了,這口氣我一直咽不下……”
大夫人暗想,咽不下又如何?如今人家圣眷正隆,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態勢。而阮府,徒然只剩下一個百年詩書世家的名號。見老夫人臉頰浮現不正常的紅色,手指都開始發顫,趕緊到旁邊倒一杯茶遞給她,說:“母親,你先消消氣,可別為這些不相干的人氣壞了身子。”
老夫人顫抖著手接過茶杯喝著,大夫人又坐在榻沿,輕輕地撫著她的后背。
一會兒,老夫人怒火漸消,說:“大媳婦,方才我想了想,覺得紫英真人收五丫頭為俗家弟子,對咱們阮府來說是樁好事,不能回絕了。”
大夫人心里一緊,撫著她后背的手一頓,說:“母親,你的意思?”
“你給紫英真人回封信,就說咱們同意了,還有收徒儀式咱們阮府愿意出資操辦。”老夫人頓了頓說,“到時候,咱們給所有的名門世家都發請柬過去,包括沈府。也讓沈赟那個混蛋還有他家那個老東西看看,他們嘴巴里的野種如今的出息。”
“那五丫頭的親事呢?”大夫人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
老夫人不滿意地瞅她一眼,心想,說到這份上,你還只盯著小算盤。“大媳婦,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那樁親事原本就是迫不得已,如何五丫頭有更好的出路,咱們作為長輩自然應該為她好好謀劃。真人收她為徒,不僅她從前污損的名聲干凈了,而且也挽回咱們阮府的名聲,對其他姑娘的親事也有益處。當然這事是有點對不起親家了,不過我想舅老爺肯定能理解。你現在就回去寫封給他,好好解釋解釋,找個可靠的下人連夜送出去。趕到初十之前到涿州,聘禮應該還沒有發出來,親事也沒有公開,不會損及王家的體面。”
大夫人知道已經回天無力,只得應承:“是,母親,我這就去辦。”
“還有,改日你親自去一趟玉虛觀,跟紫英真人商量一下收徒儀式,只管往風光里辦,錢財物力什么的都別計較了。咱們阮府這些年都沒有辦過喜事,也該好好地顯擺一下,免得被他們看輕了。”
大夫人應了一聲,退出偏廳,心里那叫一個不情愿。
老夫人一個人坐在榻上,越想越美,越想越得意,重振阮府的名聲,再給沈府一個重重的耳光子……心里高興,喚了曼云進來,讓她派個小丫鬟去找鄭嬤嬤過來說話。
鄭嬤嬤就住在后院,來回也就是二十來步,來的很快。進偏廳,見老夫人喜上眉梢,精神抖索,問:“老夫人,這是有啥好事兒?”
老夫人指著榻邊的小圓墩說:“阿瑤,快過來坐,是有樁喜事,想跟你說說……”
曼云知道她們一繞起嗑來,就沒完沒了,識趣地拿著繡架退出偏廳,也不走遠,只在正房門口的抄手游廊上坐著。此時太陽已經西斜,游廊在屋頂投下的陰影里,過道里有風吹來,消卻幾分暑氣。
才坐一會兒,聽秀水的聲音細細地響起:“表姐,表姐。”
曼云轉頭一看,見她站在拐角沖自己招手,一臉神神秘秘。她收起繡架走過去,低聲問:“怎么又跑過來了?”
秀水看看左右,歡喜地說:“何嬤嬤答應我了,說調我到七姑娘的院子里。”
曼云臉色微變,瞪她一眼說:“我不是叫你不要亂來嗎?等事情定了再說嗎?”
秀水嚇一大跳,嘟囔著:“五姑娘就那樣了,跟著她沒有出路的。”
曼云伸出食指重重地戳著她額頭,說:“白長一對眼睛了。我告訴你,那門親事已經不成了,五姑娘也要成為紫英真人的俗家弟子了。”
“真人的俗家弟子?那個能頂什么用?”
曼云怒其不爭地說:“紫英真人跟太后、惠文長公主都是道友,她一句話可以頂別人十句話、百句話。她只要在外面說一句,五姑娘面相貴不可言,求親的馬上就踏破咱們家的大門,知道了不?”
“那我現在怎么辦呀?”秀水著急地問,“何嬤嬤剛才已經往蓼園去了。”
“趕緊回去,把她攔下來,以后好好地服侍五姑娘,別在胡思亂想了。”曼云又推她一下,“快去呀,別誤事了。”
秀水諾諾地點著頭,一路小跑回蓼園,也沒有碰到何嬤嬤,惴惴不安地在門口站著。
寒星從屋里探出頭,說:“秀水姐姐,秀芝姐姐叫你進來呢。”
秀水硬著頭皮進屋里,秀芝在廳里站著,冷著一張臉說:“秀水,你回來的正好,方才何嬤嬤過來了,說是想調你到七姑娘院子里幫忙,你趕緊收拾東西去。”
秀水如五雷轟頂,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秀芝也懶得再搭理她,挑起簾子進里屋,低聲問:“姑娘,真要讓秀水走呀?”
阮碧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曼云姐姐那里會不會……”
阮碧抬頭一笑,說:“秀芝,你別擔心,如今已是攻守易勢。”
“什么攻守易勢呀?”
阮碧也不解釋,說:“等你學會這四個字就懂了。”
秀芝又低聲問:“姑娘,老夫人和大夫人會同意你做紫英真人的弟子嗎?”
“當然。”阮碧肯定地說。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一個名氣污損不得已嫁給癱子的姑娘,和一個是紫英真人弟子的姑娘,哪一個對阮府更有益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夫人不傻,阮弘也不傻,只要他們兩個拿定主意,大夫人就不足為懼了。
果然,第二天大早請安的時候,老夫人當著大家的面說:“五丫頭,昨晚我跟你父親商量一下,同意紫英真人收你為俗家弟子。只是你須得牢記,你先是阮氏女兒,而后才是她的弟子。將來若是想遁入道門,可萬萬不行。”
屋里一干人等俱都目光灼灼地看著阮碧,特別是六姑娘的眼神象是抹著火油,一點就燃。
“祖母請放心,孫女從無遁入道門的打算。”
“好好好。”老夫人欣慰地連連點頭,又拉著阮碧的手說了好一番話,而后還留下她一起用早餐,飯桌上挾了很多菜給她。吃完飯,又說了一會兒,這才準她離開。
從角門出老夫人的院子,向西走出夾道,就看到二姑娘坐在回蓼園必經的抄手游廊那里,伏在扶手上看著下面一大片的石竹花。春云立在一旁,用大團扇引著風。
阮碧面帶微笑地走過。“二姐姐,大清早的就在這里賞花呀?真有閑情逸志。”
二姑娘轉過身,挑眉看著阮碧半晌,涼涼地笑了起來。“五妹妹,你當真讓我詫異呀。”
“不要說姐姐,我也挺詫異。”阮碧懶得跟她廢話,看看天空說,“這大太陽馬上出來了,二姐姐我先回去了。”也不管她答應不答應,逕直往前走。走出老遠,還能感覺到二姑娘的目光如形相隨。
快走到蓼園的時候,忽然聽到后面四姑娘在叫:“五妹妹。”
阮碧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她帶著秋蘭款款過來,已經發育的身材玲瓏有致,一舉一動美不勝收。“姐姐怎么還落在我后面了?”
“方才我去看姨娘了。”四姑娘簡短地說了一句,眸光流動,隱隱閃過一絲憂色。,
阮碧隨口問了一句:“林姨娘還好嗎?”
四姑娘目光閃爍,說:“許是太熱,背上總不能大好。”
阮碧一驚,林姨娘挨三十荊條都快二個月,怎么可能還反復發作呢?
“對了,還沒有來得及恭喜妹妹呢。”
“什么恭喜?不足一提。”阮碧微微一哂。
四姑娘極力按捺著內心的羨慕,說:“當然恭喜,妹妹也算是苦盡甘來,姐姐深心替妹妹高興。”
阮碧說:“多謝四姐姐。”
說話間回到蓼園,兩人道別,各回各屋。
剛進屋坐下,寒星在外面報:“姑娘,守大門的湯婆子來了,說是要來給你道喜。”
“秀芝,你去請湯婆子進來。”
一旁的劉嬤嬤皺眉,對阮碧說:“姑娘,你身份貴重,這種雜役婆子就不要見了。叫秀芝拿點賞錢打發她走就是了。”
“怎么好拂她一片心意呢?”阮碧淡淡地說,“媽媽你先下去休息吧,新來的小桔便由你來調教了。”秀水調到七姑娘院子里后,何嬤嬤另外派了一個小丫鬟過來,叫小桔,才十一歲,剛學完規矩。阮碧倒是挺喜歡這種年齡的丫鬟,容易培養。
劉嬤嬤在內宅這么多年,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陪著阮碧走一趟玉虛觀后,見識了她的機敏與謀略,心里十分敬佩,原來憑借大夫人這個靠山產生的那點小心思徹底沒了。又知道她貌似柔和,其實說一不二,也就不再勸了。答應一聲,恭順地退了出去。
她前腳出,湯婆子后腳進來,一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一樣。“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婆婆請坐吧。”
湯婆子半只屁股挨著小杌子坐下,滿臉諂媚笑容地說:“老婆子第一次見五姑娘,便覺得眼前一亮,當時心里就在想,姑娘這容貌氣度,分明就是從天上來的,人間怎么可能有呢?沒想到,真讓我猜中了。”湊近阮碧,低聲說,“依我看,姑娘指定是天上的花神轉世的……”
阮碧見她說的荒誕,不由地失笑。“婆婆休要說這些了,讓人聽去信以為真,可要鬧笑話了。”
“哪里,哪里,這紫英真人是得道高人,眼睛是開了天眼的,自然能分出神仙與凡人的……”湯婆子說著,一雙三角眼睛在阮碧臉上打著轉,見她表情淡淡,知道她不喜歡聽這些,便不再說了。又想起她喜歡聽各院的情況,眼珠一轉,又說:“前天姑娘不在府里的時候,咱們府里可出了一樁大事。”
阮碧一聽,果然來精神了。“什么大事?”
“林姨娘和她的貼身丫鬟柳絮吵起來了……”
柳絮,不就是那個挨打后背叛林姨娘,后來還是被大夫人放在林姨娘身邊的丫鬟嗎?當時阮碧還驚嘆過大夫人的手段,離間了原本同心同力的一對主仆,還讓她們同處一屋檐下,互不自在。“為什么吵起來的?”
“林姨娘說是柳絮要害她,在她藥里下毒。柳絮說林姨娘冤枉她,哭天搶地,要去跳池塘,讓人給攔下來后。她就跑到大夫人和老爺面前告狀,說林姨娘心胸狹窄,妒忌她得了大老爺的寵愛,想要害死她……”
阮碧詫異,正想詢問,又聽湯婆子說,“林姨娘則說柳絮是蛇蝎心腸,狐媚子轉世,趁她養病不能侍候的時候,勾引大老爺……”說到這里,湯婆子忽然想起阮碧是未出閣的姑娘,連忙抽自己嘴巴兩下,“瞧我這張臭嘴,一天到晚凈闖禍。姑娘,老婆子說的是渾話,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阮碧已經聽明白,擺擺手說:“這回就算了,以后注意點,可不能再說這些渾話了。”
“不說了,不說了,打死都不說了。”
“那柳絮跑到大夫人和老爺面前告狀,結果如何?”
“大夫人把林姨娘禁足了,說讓她好好反省一下,如果柳絮侍候老爺叫狐媚子,那她自個兒是什么?”
阮碧暗暗心驚,這個大夫人做事,跟圍棋高手下棋一樣,招式從不用老。離間柳絮和林姨娘,還繼續讓她們同處一個屋檐下,就是要看兩人相斗。林姨娘背上的傷反復發作,指定另有內情。柳絮趁她不能服侍阮弘,鳩居鵲巢,雖說不見得會分去林姨娘長久以來的寵愛,但是年輕貌美,總是能勾得男人一時的新鮮。林姨娘在內宅里所憑借的不過是大老爺的寵愛,如果她一直不能侍候,以后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這回林姨娘又是慘敗,怪不得四姑娘神情悒郁。
“還有一事,也說給姑娘解個悶兒。”
“哦?婆婆請說。”阮碧好奇地問。
“聽說,昨晚大少爺跟大夫人吵起來了,卻不知道是為什么而吵的。”
湯婆子被派來看大門,真真太便宜自己了。阮碧這般想著,沖一旁站著的秀芝使個眼色,現在除非特別機密的事情,她都讓秀芝旁聽著,也讓她了解情況,以后便于辦事。
秀芝從荷包里取出三百文遞給湯婆子說:“婆婆,這是姑娘賞你的。姑娘成日不是寫字就是繡花,我瞅著都悶得慌,婆婆以后若是再聽到什么好玩有趣的,盡管過來說給姑娘聽。”
湯婆子連連點頭,收下賞錢,又向阮碧道歉,這才屁顛顛地走了。
阮碧贊許地看著秀芝說:“方才說的不錯。”
秀芝微微臉紅,說:“多謝姑娘。”
兩天后,宜春河草草搭好一座浮橋,大夫人帶著管家親自去了一趟玉虛觀,與紫英真人商談收徒細節。考慮到宜春河石橋被毀,去玉虛觀不夠便宜,便決定于六月十九日在阮府舉行儀式。
得到確切的消息后,阮碧便安安靜靜地呆在蓼園,不是寫字便是刺繡。
期間,四姑娘來過一回,說的是針線活,眼神卻總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阮碧。
秀平也來過一回,把阮碧大大地夸了一回。
湯婆子來過兩回,說了一些閑言碎語。什么大老爺出題,大少爺沒有答上來,三少爺卻答上來了,大老爺把大少爺罵了一頓,又賞了三少爺一塊上好的徽州墨。什么二姑娘最近心情不佳,因為一個竹笛子,把春柳打了一頓。
六月十九日,易納采、嫁娶、訂盟、祭祀、祈福……總之是個黃道吉日。
阮府張燈結彩,熙和院五間大正廳軒窗大開,地板桌椅都擦拭的油光锃亮。
辰時四刻前后,守在大門口的小廝仆婦正紛紛猜測著哪一家名門世家的貴婦會第一個過來?忽然聽到吧噠吧噠腳步聲響起,守著巷子口的其中一個小廝跑了過來,大聲地說:“快通知大夫人,惠文長公主的儀仗來了。”
第一個來的是惠文長公主?
小廝仆婦們都震驚不已,大周對北戎用兵,一度國庫空虛,這位長公主曾經把自己的嫁妝與田宅全部賣掉充作軍資,因此也倍受皇室與大臣的敬重。但她一直孤芳自賞,平日里除了找紫英真人談玄論道,與世家名門并不怎么往來,與阮府更是八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
羅官家第一個反應過來,一邊啥咐下人們大開中門,一邊吩咐小廝趕緊往垂花門里報。
大夫人和老夫人聽到后也是震驚不已,請惠文長公主是紫英真人提出的,請柬送過去后,對方也沒有一個回信,不曾想到她真的會來。震驚歸震驚,老夫人和大夫人整整衣衫,趕緊帶著阮碧和一干姑娘到大門口候著。
剛站定沒有多久,惠文長公主的儀仗過來了。太監手執青色的華蓋在前面引路,兩列侍衛隨后,四匹高頭駿馬拉著一輛鎏金描鳳的大馬車,車檐綴滿珠串,兩名太監騎著馬跟隨旁邊,車后又是兩列侍衛。
馬車到阮府正門停下,隨行太監先翻身下馬,其中一個把踩腳凳擱在地上,另一個則垂頭伸出手。馬車的珠簾輕揭,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出來扶著太監的手腕,隨后惠文長公主慢慢地從珠簾里出來,踩著踩腳凳下了馬車。
阮碧偷偷打量她一眼,聽說她五十出頭,看著卻好象四十多歲,頭發烏黑,皮膚白皙,神情高傲,跟顧小白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老夫人率領一干人等迎上去,行禮,說:“長公主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長公主微微擺擺手,說:“阮老夫人客氣了,紫英收徒,我自然要來捧場的。”目光在一干姑娘身上一掃,“不知是哪位姑娘呢?”
阮碧上前一步,說:“小女子阮碧見過長公主。”
“抬起頭來。”
阮碧依言抬頭,惠文長公主仔細看她一眼,淡淡地說:“看著還行。”說完,當先就往里面走。
阮碧暗暗吐舌,原來顧小白的高傲是遺傳她的。
把惠文長公主引到花廳和昨晚過來的紫英真人一起坐著,沒有多久,門房又報東平侯老夫人親自來了。老夫人和大夫人又帶著各位姑娘迎出去。
東平侯夫人與老夫人差不多的年齡,個子不高,圓圓胖胖,滿臉笑容,看起來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此后其他世家名門也陸續來人了,有些是當家夫人親自來,有些是派出小一輩的媳婦過來,有些派出自家的姑娘。如延平侯夫人沒有親自來,只叫謝明珠帶著賀禮過來。至于沈家,人也沒有來,禮也沒有來,無聲無息。
巳時正,玉虛觀的知事報:“請紫英真人就座。”
“請嘉賓入座。”
“吉時到,弟子入場。”
阮碧從旁邊耳房走進正廳,垂手肅立。
“弟子向師傅獻六禮。”
阮碧接過秀芝遞來的籃子,恭敬地獻上,籃子里滿滿地裝著芹菜、蓮子、紅豆、桂圓、棗子和干瘦肉條。
“弟子獻茶。”
“弟子向師傅行禮。”
“師傅回贈禮物。”
紫英真人贈阮碧的是一束芹菜、一把蔥和一本《道德經》。
“師傅贈言。”
紫英真人看著阮碧,眼眸深處笑意濃濃,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心里歡喜,阮碧卻覺得笑的別有深意。
“善哉善哉,碧兒,為師贈你八個字——身心順理,唯道是從。”
碧兒?阮碧聽的全身發麻,正想道謝。忽然聽到一個尖細的嗓子響起:“還好,還好,咱家沒有來遲。”
大家齊齊回頭看著正廳門口,只見一個大太監帶著三個小太監進來,小太監手里各捧著一個鎏金漆盤,遮著明黃色的布絹。大夫人詫異地迎上去,慌亂之下,有點語無倫次:“真是失禮了,陸公公大駕光臨,未能遠迎。”
“阮夫人不必自責,是我叫門房不必稟報。”說罷,陸公公走到惠文長公主面前行了禮,“沒有想到長公主今日也在,陸平給長公主請安。”
長公主擺擺手,說:“免禮。”
陸公公又走到紫英真人面前行個禮,說:“恭喜真人覓得佳徒。”
紫英真人起身,手捏三清訣還禮,說:“多謝陸公公。”
陸公公側身,沖三個小太監一揮手說:“呈上來。”
在眾人驚異不解的眼神里,三個小太監捧著漆盤過來。陸公公揭開第一個漆盤的蓋布,說:“太后恭喜紫英真人覓得佳徒,特賜阮文孝公之孫女阮碧珍珠一串。”
阮碧心里一跳,趕緊磕頭道謝。
陸公公揭開第二個漆盤的蓋布,說:“皇后娘娘恭喜紫英真人覓得佳徒,特賜阮文孝公之孫女阮碧玉鐲一只。”
阮碧又磕頭道謝。
陸公公又揭開第三個漆盤的蓋布,說:“貴妃娘娘恭喜紫英真人覓得佳徒,特賜阮文孝公之孫女阮碧親手抄的《大還心鏡》一本。”
這個謝貴妃,居然賜的經文,分明是提醒自己要潛心向道。阮碧一邊肚子里暗罵,一邊磕頭道謝。至此,禮才完畢,她站起來。整個大廳里幾十來人都看著她,目光灼灼,或羨慕,或探究,或好奇,或歡喜……
阮碧卻只看著紫英真人,暗道,又被她給坑了。
紫英真人回望著她,眼眸深處笑意深深,心說,你不是想要盛大的收徒儀式為你正名嗎?那我就給你最盛大的。太后和皇后派人到賀并賜禮物,天下還有比這更盛大的收徒儀式嗎?
阮碧揚眉,沖她溫柔一笑。
從前一無所有名聲污損尚且不怕,如今又怕什么?
在眾人凝視之下,她忽然有種傲睨萬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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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過后是筵席,擺滿三桌。
那些貴婦閨女平日里少有出門的機會,碰到這種輕松聚會,又沒有男丁在場,便都比平日里豪放些,好好地熱鬧了一番。便是不茍言笑、孤芳自賞的惠文長公主,言談間也露出一絲淺笑。
午時三刻,惠文長公主率先起身告辭。如同一個信號,除了東平侯夫人和謝明珠,其他貴婦千金也跟著告辭。大夫人和二夫人帶著各位姑娘,親自送她們出去。眾人紛紛登上華麗的馬車。一時間,槐樹巷里冠蓋如云。
送完客,大家便散了,回各自的院子里歇息。
東平侯夫人去老夫人的院子里歇息,紫英真人到大夫人院子里歇息,而謝明珠去的是二姑娘的院子。阮碧回到蓼園東廂,瞇了小半個時辰,就被秀芝叫起來,洗臉梳發,重新換了一身華麗衣衫。她要進宮謝恩,珍珠、玉鐲、《大還心鏡》不是收下就可以的。
去皇宮乘的還是紫英真人的馬車,一路她都閉目小憩,不過眉宇間神色悠閑,似是塵埃落定。阮碧也不吭一聲,反正這一回雙方都下了一步妙棋,至于勝負如何,還有待以后揭晚。
出阮府所在的槐樹巷,經西瓦子街,過梁門往北拐,行二里便是皇宮的西華門。過西華門后,下馬車改乘軟轎。紫英真人終于緩緩睜開眼睛,莫測高深地斜睨阮碧一眼,一聲不吭地下了馬車再上軟轎。阮碧跟著下了馬車上軟轎,咿呀咿呀的轎子聲,象搖籃曲讓她昏昏欲睡。
一路都有太監往里通稟,尖尖細細的嗓音此起伏彼。行了不到一刻鐘,轎子停了下來。阮碧下轎子,只見眼前一個氣勢恢宏的宮殿,門匾上三個金漆大字“慈寧宮”。有大太監從大殿里匆匆出來,對紫英真人說:“真人請進吧,太后娘娘剛剛起來,在里面等你。”
紫英真人點點頭,對阮碧說:“你隨我進去吧。”
一進大殿,便有一股香氣撲鼻。不過太后并不在大殿,她在側殿里的美人榻上坐著。聽說她與紫英真人差不多的歲數,看起來則要小很多,臉如滿月,無斑無紋,墨發如云,神色祥和。
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訣行禮,她坐著捏著三清訣還以半禮,示意宮女引紫英真人坐下。然后一雙妙目轉到阮碧身上,問:“這就是你新收的弟子?”
阮碧連忙上前磕頭,說:“阮碧見過太后娘娘。”
“起來吧。”
阮碧起身,退后三步,肅立在紫英真人身后,垂首斂眸。
“抬起頭來。”
阮碧抬頭,太后仔細看了一眼,微微頷首,說:“不錯,神清氣朗,模樣兒也秀氣,有阮文孝公的氣派。聽說你如今方才十三歲,于道法卻頗有心得?”
“不敢說什么心得,只是略懂一二。”阮碧信口胡謅。
太后說:“倒是挺謙遜的,若真是只懂一二,又如何能得紫英青眼呢?定是有過人之處……”
話未說完,外面太監傳:“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求見。”
太后斜靠著美人榻,懶懶地說了一個字:“準。”
腳步聲經過大殿往側殿而來,一會兒,兩個滿頭珠翠、衣著華貴的女子說說笑笑地走了進來,看起來年歲相仿,都是二十五六上下。阮碧一眼就認出了謝貴妃,因為她跟謝明珠長的十分相似,只是比謝明珠要精致許多,黛眉遠山,一雙妙目顧盼如秋水。至于趙皇后,相比之下略顯遜色,倒不是五官不好身材不婀娜,就是不夠神彩飛揚,略顯沉悶。
紫英真人起身捏三清訣行禮,趙皇后、謝貴妃還了半禮。禮畢,三人坐下。阮碧知道該自己登場,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雙手著地,行大禮。“小女子阮碧見過皇后娘娘,見過貴婦娘娘。”
“起來吧。”趙皇后的聲音清清亮亮,有點象未出閣的小姑娘。
阮碧從地上爬起,頗有點腰酸背疼,這一天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頭呀。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阮碧抬起頭,心想,如果日日抬頭低頭這么頻繁,指定三十歲不到就頸紋縱橫。可知這宮廷當真是折磨人,除非是做太后。可是有不經妃嬪直接當太后的嗎?顯然沒有。
趙皇后上下打量她,從腳到頭,又從頭到腳。見她一點也不緊張,似乎還微微走神,有點詫異。不過,話還是照原來商定的說:“氣度從容,怪不得真人喜歡,我瞅著也是喜歡的很。若是早些認識,便要跟真人搶上一搶。”
太后失笑,問:“你又不收徒,搶來做什么?”
趙皇后帶點天真口氣說:“搶來做妹妹,我從小就盼著有個妹妹,象小棉襖一樣的暖心窩,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謝貴妃笑盈盈地說:“這有何難?阮五姑娘只是真人的俗家弟子,姐姐再收她做妹妹就是了。只是這么一來,這位阮五姑娘怕是成為我們大周朝最有福氣的女子了。”
這話用心真險惡,如果阮碧是大周朝最有福氣的女子,那生下九五之尊的太后是什么?不過謝貴妃每回出手,都是把阮碧往宮廷外推遠一步,所以她也樂意聽著,低眉順眼,乖的不行,絕對不打擾大老板們的表演。
趙皇后淡淡地說:“貴妃妹妹此言差矣,要論福氣,這天下還有比母后更有福氣的嗎?”
阮碧在心里“咦”了聲,趙皇后也不笨,不知道謝貴妃如何應對?
謝貴妃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是我沒有說全,庶民里面最有福氣的,母后何許人也,跟庶民比,豈不是欺負她們?”
果然是個厲害人物,阮碧深心贊許。
一旁的太后也樂了,說:“明珂這張小嘴說起話來比外面的黃鸝還動聽。”
“母后,我可不依,你豈可拿我比扁毛畜生?”
太后笑著說:“好了好了,是我錯了。”
阮碧偷偷看趙皇后,只見她神色不變,但是眼神略顯無奈。看來這樣的遭遇戰,她們打過多回了,多半都是她吃癟。
“阮五姑娘,年初便聽說了你,如今是真正見上了。”謝貴妃笑盈盈地說,“真真是畫兒一樣的妙人兒,看來是我家明月瞎了眼。”說罷,一雙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阮碧。太后與皇后也聽說過阮碧的“緋聞”,目露好奇地看著她。
“貴妃娘娘說笑了。”阮碧說,“說起這事,小女子十分汗顏。年初,去延平侯府賞梅,梅林太大了,小女子又是第一回去,竟然迷了路。后來遇到謝二少爺,方才脫身,不想傳到外頭,便成了我為謝二少爺佇立雪中。”
謝貴妃拿過茶杯淺啜一口,目光里透出一點冷意。“如此說來,是我無中生有了?”
這個問題可難回答了,若是說她無中生有,那是犯上。若是說她沒有,便是自打耳光,欺上之罪。阮碧雖然不想顯露崢嶸,但是她如此步步進逼,就不能不應戰了。職場多年,她懂得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于是說:“確實……”
一干人等臉色都變了,侍立一旁的大太監低喝一聲:“大膽!”
“……《道德經》有曰:天下萬物生于有,而有生于無。又曰:有無相生。可見這有無便是一回事。我不曾有為謝二少爺佇立雪中之心,但落在他人眼里卻有為謝二少爺佇立雪中之行。我有中生無,貴妃娘娘無中生有,原屬一回事。”
她一番巧詞奪理把大家都說愣了。
一會兒,太后回過味來,笑對紫英真人說:“你這弟子果然有十分的靈性,一番有無同源讓她說的別有趣味。”
紫英真人看了阮碧一眼,說:“太后別夸她了,她年歲小,還是應該以修養德性為主,別白白浪費這份聰明,一個勁地往世智聰辯上走了。”
太后沖阮碧招招手,說:“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阮碧走到她面前,她拉著她,細細地打量一會兒,問今年多大?幾月生日?可讀過些什么書?
阮碧一一回答,十二分的乖巧模樣。
趙皇后俏笑著說:“真人,你看看,這下子太后也要跟你搶了。”
太后笑著說:“我又不收弟子,搶來何用?”
謝貴妃笑著說:“太后不是還差一個兒媳嗎?”
太后眸光閃爍,松開拉著阮碧的手。
阮碧忍不住看了謝貴妃一眼,心道,與你無怨無恨,你怎么總跟我過不去呢?她的一番乖巧,經謝貴妃口里就變成了別有所圖。謝貴妃與她眼光接觸,閃過一絲輕蔑的笑意,轉開了視線。
好好好,你既然不想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阮碧暗暗下定決心。
這以后,太后興致缺缺。
紫英真人識趣地拉著阮碧告退。出了西華門,聽到外面大街上的人馬喧嘩聲,阮碧豎起耳朵去聽,這才是真實的生活,鮮活潑辣的。紫英真人見她聽到俗世的聲音卻一臉歡喜,不由地冷笑,說:“你便這么一點出息?”
阮碧沖她粲然一笑,說:“真人怎么好端端地生起氣了?”
紫英真人不理她,閉上眼睛假寐。跟她交手多次,早就見識過她的厚臉皮與能言善辯。臉皮沒有她厚,辯又辯不過她,真是無可奈何。
“真人,你看外面。”阮碧推著她,指著車窗外。
大周商業發達,沿街都是商鋪和挑擔的商販,有男有女。名門世家講究女子嫻雅貞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而出來也要戴個帷帽,絕不能拋頭露面。普通百姓要討生活,自然沒有這么多規矩了,夫妻一起出來做生意的并不少。便是一起逛街購物的也不少,只是不象后世手牽著手并肩走著,丈夫多半走在前面,妻子則落后半步。
紫英真人順著阮碧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對賣糖人兒的挑販夫妻,大概二十出頭,相貌平常,身著褐色粗布。漢子專心致志地吹糖人兒,媳婦賣糖人兒,若是沒有人買,便溫柔地看著自家的丈夫吹糖人兒。天氣太熱,漢子的額頭一片晶瑩的汗珠,媳婦心疼地掏出手絹,踮起腳尖輕輕地擦拭著他的額頭。漢子轉睛看著她,目光溫柔的能滴出水來……
紫英真人微微動容。
馬車咕嚕嚕地向前,把這對平凡的夫妻扔在后面。
紫英真人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看著阮碧。“姑娘想和我說什么?”
“我想說的,真人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就這樣子簡簡單單地活著,也不錯吧。”
紫英真人嘲諷地說:“姑娘說要簡單,天下人怕都要笑了。”
阮碧苦笑一聲,說:“我何嘗想步步機心、營營碌碌?只是不想成為他人的魚肉,真人莫要怪我就好了。”
紫英真人一時無語,她確實沒有理由怪她,一直都是她想利用阮碧。收她為俗家弟子,也是考慮到可以明正言順地帶她入宮。“罷了,罷了,你既然無意于榮華富貴,我也不強求了。”
誰不愛榮華富貴?可是人生若只有榮華富貴,那是何其蒼涼。這話只在阮碧肚子里嘀咕了一下。“謝謝真人。”
紫英真人嘴角一撇說:“到如今,你還要叫我真人?”
阮碧又粲然一笑,說:“多謝師傅。”
紫英真人眉心微蹙,說:“聽著別扭。罷了,沒有人的時候,還是叫我真人吧。”
阮碧呵呵地樂了,眉眼舒展,不帶一點機心,和普通十三歲的少女一樣。
紫英真人看著她笑靨如花,心情也跟著亮麗起來。雖然臉皮厚不過她,心思轉不過她,辯論也贏不了她,但是內心還是十分欣賞她。倘若換一種方式相見,沒有各自的立場與私心,恐怕能成為忘年之交。
只是,趙皇后……
想到趙皇后的處境,紫英真人的好心情便又蕩然無存。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如何能看著她在皇宮里步步維艱?要不是當年自己贊她一句“面相貴不可言”,先帝和太后也不會選她為太子妃,她的性情原是不適合皇宮的,說起來還是自己害了她。
“五姑娘,如今該是你兌現條件了吧?”
阮碧說:“不急,太后圣壽那天,自然會兌現的。”
紫英真人皺眉。
阮碧柔聲說:“欲速則不達,太后的圣壽也就是一個半月后,真人且安心等著吧。再說,我不是跟真人說過嗎?倘若我的方法不奏效,我任憑真人處置。”
話說到這份上了,紫英真人只得點點頭說:“好,我等著。”
說話間,馬車離開嘈雜的大街,拐進槐樹巷,停在阮府門口。
阮碧和紫英真人下馬車,先到熙和院見大夫人。又在大夫人陪同下,到老夫人屋子里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說了會兒話。然后紫英真人說不放心玉虛觀里事務,得趕回去了。大夫人和老夫人再三挽留,見她去意已決,只得作罷。
大夫人和阮碧把紫英真人親自送到大門口,又依依不舍地說了幾句話。紫英真人這才帶著玉虛觀的幾名知事道長乘上馬車。看著三輛車拖著斜長的影子遠去,阮碧油然升起塵埃落定的安心感覺。
“還佇著做什么?”走出幾步的大夫人回過頭,不悅地看著她。認識紫英真人十多年,一直想讓她為二姑娘說句好話,卻不得,沒想到最后便宜了阮碧。一想起這事,她就心里憋屈的很。而且這回與大外甥的親事也不成了,大哥到現在連封信都沒有回,指定是惱的不行了。還有,綺兒的婚事也變卦了,都是因為她……大夫人越想越氣,太陽穴突突地跳個不停。
阮碧趕緊走過去,低眉順眼地跟著她進熙和院的偏廳。
大夫人坐下,寶麗見她不叫阮碧坐下,猜測要訓話,于是只上了一杯茶。大夫人端起茶杯,右手揭開茶蓋,慢慢地撥弄著茶葉,特別特別地專心致志,轉眼間半柱香過去了。
阮碧知道她在變相地給自己立規矩,只好斂手肅立著,一動不動。
大夫人邊撥弄著茶葉邊想,就算你變成紫英真人的弟子又如何,那也不過是在外頭搏個好名聲。在這阮府里,就休想逃出我的手掌。一柱香后,她淺啜一口茶,抬起頭,很詫異地說:“怎么你還在?”
阮碧一臉平靜地說:“女兒在等母親發話。”
大夫人仔細看她的臉,一絲不耐煩都沒有,究竟何時她變得如此沉得住氣了?綺兒說她性格大變,不可小覷,原來是真的,是自己疏忽了,倒讓她爬到自己頭上來撒歡。冷笑一聲,說:“如今你是紫英真人的高徒,我哪里還敢發話?”
這話是個大大的套子,無論怎么接話都不好。阮碧正猶豫,忽然聽到吧達吧噠的腳步聲急沖沖地過來,小丫鬟的聲音在外面急急地叫起來:“夫人,二姑娘來了。”
二姑娘一把扯開簾子進來,眼睛微紅,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阮碧面前,揮手就是一巴掌。阮碧本想伸手阻攔,忽然想起大夫人還在場,趕緊把臉一偏。這個巴掌貼著臉皮而過,她后退一步,假裝驚惶失措地說:“二姐姐,我怎么了?你為什么要打我?”
二姑娘不甘心,又上前一步揮起手。
阮碧趕緊又后退一步,旁邊侍立的寶麗卻忽然橫出一腳,嚷嚷著:“哎喲,五姑娘,后面有椅子,小心絆倒。”
阮碧被絆個正著,摔倒地上,抬頭飛快地脧寶麗一眼。
寶麗只覺得好象一道寒光射入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心一縮。
“胡鬧。”大夫人見鬧得差不多了,重重地把茶杯一放。“春云,還不拉住二姑娘?”
春云拉住二姑娘,說:“姑娘,姑娘,消消氣,別讓不相干的人氣壞了身子。”
二姑娘甩開春云的手,指著阮碧的鼻子,說:“都是你,都是你。”
阮碧站起來,拍拍衣袖上的灰,沉聲問:“什么都是我?請姐姐明示。”
二姑娘哪好意思說是因為婚姻不成,只是憤怒地瞪著她。
大夫人見二姑娘只顧著生氣,皺眉說:“行了,五丫頭,今兒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
等阮碧退下,大夫人又屏退左右,瞪著二姑娘說:“瞧瞧你自己,成何體統?”
“娘,我心里好恨。”
“不要說你恨,我也恨,原本好好一樁婚事,讓五丫頭給攪黃了。”
“那娘還護著她?”
“娘哪里是護她?娘是護你,傻丫頭,要是傳出去,說你因為婚事不成,對自己的妹妹大出打手?還有哪一家敢來聘你?”
二姑娘淚如雨下,身子搖搖晃晃。
大夫人心如刀割,拉她到懷里,掏出手絹抹去她的眼淚說:“別哭了,謝明月不成,還有其他人呀?東平侯府的潘舜美、定國公家的顧小白、還有官家不也正替晉王選妃嗎?”
二姑娘哽咽不已:“娘,我就是不服氣……”
“娘知道,娘知道,乖女兒,娘指定給你找個最好的。”大夫人柔聲說著,拍著她的背,見她慢慢地安靜下來,這才叫寶麗和春云進來,扶她去里面榻上躺著,又叮囑一定要守著她,別讓她亂跑。
看看漏鐘,到晚請安的時間了,帶著寶珍到老夫人的屋子里。
遠遠地就聽到歡聲笑語,進里屋,其他人都到場了,個個嘴角含笑地看著阮碧。大夫人笑著問:“喲,這么熱鬧,在說什么呢?”
老夫人說:“五丫頭在說進宮的事情,咦,二丫頭怎么沒有來?”
“她有點不舒服,在床上睡著。”
老夫人心知是因為婚事不成,微微頷首,不再問了。
二夫人好奇地問:“晌午見她跟謝二姑娘在花園里逛著,怎么一晃眼就病了,可要緊不?”
大夫人耐著性子說:“就是在花園逛久了,有點中暑,不礙事,睡一會兒就好。”
二夫人說:“前兩日,我也有點中暑,大夫給我開的藥還在,等一會兒,我叫人送過去給二丫頭。”
“那就謝謝弟妹了。”大夫人怕她再糾纏下去,趕緊跟老夫人說,“母親,今日筵席,還有點尾事沒處理完,我去跟賬房核一下數,先走一步了。”
老夫人點點頭說:“行,都散了吧,五丫頭留下。”
其他人紛紛退出去,片刻,只余下阮碧一個人。
老夫人拍拍榻沿說:“五丫頭,你過來坐吧。”
阮碧依言走過去坐下,老夫人審視她良久,眼神象刀片一般,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實話告訴我,今日你去宮里,太后皇后謝貴妃都是什么態度?”
什么意思?阮碧心里一驚,含含糊糊地說:“許是因為紫英真人的關系,她們待我都很親切,特別是太后,真的很祥和。”
老夫人不悅地糾正:“什么紫英真人?是師傅。”
“從前叫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口。”
“以后多注意一點。”老夫人又問,“你說謝貴妃也待你親切?她可曾提起從前那樁事?”
阮碧猶豫一下,說:“是說了。”
“怎么說的?”
阮碧便把謝貴妃提起舊事,以及自己的應答都說了出來。
老夫人聽得冷汗涔涔,說:“你當真大膽,居然敢反駁于她。好在這回太后喜歡你的回答,若是她不喜歡,你怕是麻煩了。以后斷不能再如此魯莽,知道不?”
阮碧不以為然,但還是說:“是。”
老夫人沉吟片刻,說:“五丫頭,有樁事……與你有點瓜葛,你且聽聽。”
阮碧恭敬地說:“祖母請說。”
“咱們阮府與延平侯謝家一向關系不錯,因此也有結成兒女親家的打算,雖然一直沒有挑明,卻也有默契,便是二丫頭和謝明月。但是今日東平侯夫人過來說……”老夫人頓了頓,把中午東平侯夫人的原話復述了一遍,“……阮老夫人,真是慚愧,有負所托。前些日子,我已經見過延平侯夫人了。她說,她一向喜歡阮二姑娘,也想著要定給謝二少爺,只是謝二少爺與阮五姑娘傳出這般事情,再定二姑娘是大大地不妥,若是阮謝二府要聯姻,也只能定五姑娘了。”
阮碧恍然大悟,二姑娘為什么動自己,大夫人又為何如此惱火?
想了想,說:“祖母,請恕我直言,這番話不過是謝家的托詞,怕擔了背信棄義的惡名,便把事情推到我們阮府頭上。若真是定親的打算,謝貴妃就不會在祖母等人覲見的時候,當著一干名門世家的面,特別挑我說事——要是她不提起,事情早就過去了。分明那個時候,她們就存下毀諾的念頭。”
老夫人眼眸深處閃過一絲贊許,問:“好好好,你果然長進了,怪不得紫英真人會收你為徒。走,隨我去祠堂給老太爺上柱香。”
“是。”阮碧低聲說。
祠堂就在老夫人院子旁邊的一個獨立小院,光線很暗,香案上陳著一排排的牌位,乍一看還挺磣人的。老夫人點燃兩柱香,一柱給阮碧,一柱自己捏在手心,合什閉眸,喃喃有語。
阮碧則跪在墊子上,也雙手合什,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跟老夫人一起把香插在香爐里。這一柱香,原本是她從玉虛觀回來就說上的,一直拖到現在。
想來,老夫人這回終于認可了她。
辰時四刻(八點),太陽便火辣辣了,蟬也開始鼓噪,一聲緊著一聲的“知了”。
今日的早餐特別合胃口,阮碧吃的有點撐了,懶洋洋地躺著榻上看書,順帶著也消消食。前兩天,老夫人帶著她進祠堂給老太爺上過香后,又說她太瘦了,特別吩咐廚房每天要變著花樣給五姑娘做好吃的,包括每日一碗姜湯暖胃。果然立竿見影,這才幾天,阮碧覺得自己的臉龐就豐潤了一圈。
外間傳來竊竊私語聲,象蟲鳥啁啾一般。
阮碧側耳聽了聽,好象在說自己,便沖秀芝使個眼色。
她會意地走到外間,一會兒折身回來,說:“是小桔和寒星,去花園里摘了茉莉花,做成花串兒,想送姑娘,又怕姑娘嫌棄,所以在外頭商量。”
原來如此,阮碧心里一暖。她平時多跟秀芝、茶妹、劉嬤嬤接觸,很少跟這二小丫鬟說話,看來她們有點怕她。“叫她們進來吧。”
秀芝挑起簾子叫了一聲:“小桔,寒星,姑娘叫你們進來。”
小桔才十一歲,個子卻跟十二歲的寒星差不多,并肩走進來,都是小小的臉蛋大眼睛,看著倒象一朵小姐妹花。兩人頗有點局促不安和羞澀,眼睛眨巴眨巴,互相推來推來,示意對方開口。
阮碧坐直,笑著問:“不是有茉莉花串要給我嗎?是不是又舍不得了?”
兩小丫鬟咭咕笑了起來。寒星大著膽子說:“哪里是舍不得?是怕姑娘嫌棄。”邊說邊伸出手,一串白玉般的茉莉花串躺在手心。
阮碧拿過,當即戴上,晃晃手腕問:“好看嗎?”
小桔和寒星連連點頭。
寒星說:“好看。姑娘的手真白,比茉莉花還白。”
聞著淡淡的幽香,阮碧只覺得外面聒躁的知了也變得份外的可愛。“真香,等會兒我去看四姐姐,一定讓她羨慕壞了。”
兩小丫鬟相視一眼,開心地又是咭咕笑著。
秀芝假裝不滿地說:“怎么只有姑娘的?我的呢?”
小桔這會兒膽子也變大了,說:“秀芝姐姐,你的我們也串好了,在外頭放著呢。”
“那我也要戴上,可不能讓姑娘一個人香噴噴的。”秀芝說罷,往外走,小桔和寒星笑嘻嘻地跟了出去。一會兒秀芝回來,手腕也掛著一串,滿臉笑容地問:“姑娘要去看四姑娘?”
“是呀。”阮碧下榻,把書放回案上,“劉媽媽怎么還沒有過來?”
“方才姑娘在看書的時候,她叫人過來說,她家小孫子有點不舒服,她要晚點過來。”
“她孫子?是羅嫂子的兒子嗎?”
“不清楚,我聽說,她自己也有個孫子。”
阮碧怔了怔,這陣子太忙,忘記打聽一下劉嬤嬤的情況了。那回在城隍廟,她的應對舉止,干凈利落。回來后,她也慎言謹行,不再象以前那樣指手劃腳,可見是個聰明的人兒。倘若她從此愿意甘心順服自己,倒是值得一用。
一邊想著,一邊把繡繃上的繡片取下來。
秀芝詫異地湊過頭來看:“姑娘繡好了?不是前天才開始繡的嗎?”
“昨晚我就繡好了。”阮碧展開繡片問,“怎么樣?”
秀芝看了一眼,素白的棉布底,幾枝墨色蓮花間雜著兩朵紅色荷花,素雅生趣。“咦,姑娘只用了挑花?怪不得這么快。”
“是,好看不?”
秀芝點點頭說:“好看,只是不大見著這種繡法。”
,興沖沖地說:“走,咱們去給四姐姐瞧瞧。”
到蓼園正房,四姑娘在書房里練字,見阮碧過來,問:“五妹妹,有什么好事?這么開心。”
阮碧把手里的繡片展開,說:“小妹這兩天繡了一個枕面,姐姐給我點評一二.”
四姑娘把毛筆擱在筆洗,看了一眼,贊許地說:“不錯,素雅幽遠。”頓了頓,有點詫異地說,“居然全是用黃梅挑花繡的,嘖嘖,真不錯。看來繡品跟書畫一樣,最緊要的在于構思,只要構圖好,便是黃梅挑花繡出來也是別致的。老師說,她老家的姑娘都喜歡用黃梅挑花,只是她帶過來的幾副黃梅繡片,要不是構圖缺乏新意,要不是用色太過艷麗,我都不喜歡。沒想到妹妹一繡出來,如此雅致,看著也生動。改天,我也試試吧。”
阮碧怔了怔,她上大學的時候玩過十字繡,這副墨荷繡片就是找的棉布用十字繡出來的,原以為大家肯定沒有見過,或許會大驚小怪一番。卻不想秀芝和四姑娘都只是驚訝她只用一種針法,對于這種繡法卻并不驚訝。看來,這十字繡,原本就是有的。如此一來,心里就更踏實了。
“姐姐,有樁事,小妹想聽聽你的意見。”
四姑娘拉著阮碧到榻上坐下,說:“妹妹盡管說唄,客氣什么。”
“再過半個月就是太后娘娘的圣壽,我想著繡一副畫作為壽禮。”
四姑娘心里突的一跳,略作沉吟,說:“五妹妹,太后大壽,百官和命婦才入宮送禮,輪不到咱們。不過……要是太后圣壽那日宣妹妹謁見,又另當別論。”
“四姐姐,我是這么想的,太后圣壽,天下百姓都該朝賀,與規矩無關,只是一片心意。”
四姑娘凝神細思片刻,說:“五妹妹說的是,只是便是你繡好了,也送不進宮里呀。”
“祖母和母親不是要入宮朝謁嗎?”
四姑娘心里酸溜溜的,為什么自己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些事情呢?以自己的刺繡水平,原是可以搏一下的。上回已經錯過出人頭地,這回又要錯過了嗎?“怕是有點難了,母親和祖母定是挑好禮物了。”
阮碧失望地垂下眼眉,若是四姑娘真是一點想法也沒有,那就只有另想辦法了。
四姑娘也垂眸斂眉,腦海里萬念紛飛,鬧哄哄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會兒,她下定決心,說:“要不……咱們先去問過祖母吧?她定是知道太后的喜好。”
“好呀,四姐姐。”阮碧拉著四姑娘的手,就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太后喜歡談玄論道,咱們不如繡副蟠桃會吧。”
四姑娘皺眉說:“蟠桃會人物太多,一個半月,怕是難以完成。”
“只用黃梅挑花呢?”
“倒是可以試試。”四姑娘心里砰砰直跳,用黃梅挑花,比其他繁瑣的繡法要快捷甚多,而且這種繡法并不常見,乍眼一眼,很是別致。腳步報沓,心里猶豫,難道要為阮碧做嫁衣?
卻聽她又說:“我速度慢,我看還是姐姐來繡吧。”
四姑娘腳步一頓,詫異地說:“我繡?”
“那當然,這送出去可是代表咱們阮府的體面,我這三腳貓功夫就別拿出去丟人現眼了。”阮碧偏頭看著四姑娘說,“莫非姐姐不愿意嗎?”
“怎么會?”四姑娘慌不迭地搖頭說,說完,又覺得自己頭搖的太快了,怕阮碧看出自己心里的歡喜。頓了頓,才再說:“方才妹妹說的是,太后圣壽,臣民不分貴賤,理該如同野叟盡獻曝之心。”
“那就好。”阮碧歡喜地笑著。反正給她創造機會了,而她愿意不愿意,主動不主動,就看她自己了。
進老夫人的院子,她正在廊檐下逗貓玩,身邊只有曼云和鄭嬤嬤侍立著。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大感奇怪地問:“四丫頭,五丫頭,怎么這個點過來?”
“祖母,四姐姐想繡幅畫給太后祝壽,您看行不行?”
老夫人怔了怔,把貓交給曼云,說:“五丫頭是你想的鬼主意吧?”
阮碧笑著點點頭,這一點她不想否認,萬一事成,不光四姑娘要記著她的好,老夫人也要記著是她的功勞。“四姐姐繡活好,繡出的東西都跟真的一樣,拿這個做禮物,可以顯出咱們一片誠意。”
老夫人搖頭,說:“哪有這么容易?蜀繡、蘇繡,哪一個不是栩栩如生,光彩奪目?”
“祖母,讓四姐姐先繡吧,若是繡出來不夠別致,咱們就不送了。您看,行不?”
老夫人默然片刻,心想,阮碧是紫英真人的弟子,真人又跟太后交好,許是別有內情。若是得太后欣賞,這也是個阮府的機會。“那跟你們母親說過沒?”
“還不曾說,先跟祖母討個主意。”
老夫人想了想,說:“就依你說的,四丫頭先繡,看繡出來如何再作打算吧。你們母親那里也不必說了。”
這正中阮碧下懷,她點點頭,又說:“只是這回繡品要用棉麻布,家里卻是沒有……”
“棉麻布?”老夫人怔了怔,富貴人家向來都是綾羅綢緞,怎么會用到棉麻布呢?“五丫頭,你跟四丫頭搞什么名堂?”
“祖母,到時候繡出來你就知道了。”
老夫人略作沉吟,說:“你們嬸子的珍寶閣就賣布,叫車夫送你們過去挑吧。”
阮碧按捺著歡喜,平靜地應了一聲,拉著四姑娘走了。
老夫人看著阮碧的身影裊裊而去,略有所思地問:“阿瑤,你說這五丫頭又在搞什么?”
“五姑娘聰慧靈敏,她的心思豈是我能猜出來?”
老夫人收回視線,默然片刻,說:“昨日蘭兒派人送信過來了……”
鄭嬤嬤一愣,蘭大姑娘終于來信了?
提到自己唯一的女兒,老夫人眉間浮起一絲憂色。她嫁給徐用弱也有十二年,只在他回京述職時回來過三次,雖然每次回來都是一副諸事在握的當家夫人模樣,但是得意失意是裝不出來的。老夫人目光如炬,自然知道女兒在徐家過的并不稱心。
大宅子里的當家夫人,須得會恩威并施。阮蘭的性子卻是柔和平順,與人為善,只知恩施,不會威逼。久而久之,徐用弱的妾室以及下人欺她柔善,當面迎合,背后放刁。嫡房和妾室所出的子女都已經年長,也不將這位繼母放在眼里。
“蘭大姑娘說了什么?”
老夫人走到藤蘿架上坐著,說:“她在信里提起五丫頭,說連著幾夜夢到她在哭泣……”
鄭嬤嬤暗暗嗟嘆,這封信來的太遲了。廣州到京城雖然路途遙遠,但是從前通過驛站往來信件也就是兩個多月,不知道為何這回卻是三個多月,莫非是冬雪在路上耽誤了吧?
“……還說想把五丫頭許給徐家三少爺。”
“徐三少爺?”鄭嬤嬤睜大眼睛問,“可是那個鄉試會試連中二元的嫡子?”
“便是他……”說到他,老夫人頗有點牙癢癢。徐三少爺叫川陽,是徐用弱原配所出的,也是徐家唯一的嫡子,自小聰慧異常,三句識字,八歲能詠,甚得徐用弱的寵愛。妾室以及妾室所出的子女也只是背后放刁,這徐川陽卻敢當著阮蘭的面叫板。“……我昨晚想了一宿,覺得這樁婚事當真不差。五丫頭如今聰明伶俐,當家管事比蘭兒要強,若是她嫁到徐府,蘭兒也可以安心地做個撒手掌柜。況且,母女連心,還怕對付不了徐府那幫牛鬼魔蛇?”
“是門好親事,恭喜老夫人。”鄭嬤嬤腦海里飛快地轉動著,蘭大姑娘既是母親,也是婆婆,自然不會做欺壓媳婦的事情。而阮碧有這么一個婆婆,也省卻麻煩無數。徐三少爺才華橫溢是公認的,只是不知道品貌如何,可配得上五姑娘?須得跟五姑娘提前打聲招呼了。
老夫人臉露微笑說:“我最擔心的就是蘭兒,若是這門親事成了,倒是能放下心來。”頓了頓,“再過兩日,徐三少爺便到京城了……”
鄭嬤嬤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可是來參加明年的春闈?”
老夫人點點頭,說:“是,蘭兒的信便是托他帶過來的,他乘的船還停在泗陽,說是訪友,先派了下人過來。徐家在京城里沒有宅子,蘭兒想借咱們城郊的別院給他住,我想了想,還是叫他住在咱們府里吧,家軒明年也入考場,正好做個伴。”
怪不得這回信來的這么慢,原來這位三少爺一路游玩過來。鄭嬤嬤恍然大悟,正想說話,聽得一陣笑語聲傳來,跟著游廊的拐角過來一群人,分別是二夫人、三姑娘、四姑娘和阮碧,以及她們各自的丫鬟。
老夫人好奇地問:“這是要去做什么?”
二夫人笑盈盈地說:“方才到大嫂院子里,聽到四丫頭和五丫頭跟嫂子請示,說是要去珍繡閣買布,我想著自個兒也是許久未去了,正好去看看,便來跟母親請示一聲,可有什么東西要帶的?”
老夫人想了想,說:“許久沒吃‘食全記’的香糖果子和酥蜜合,帶一點回來吧。”
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往大門口走。方才大夫人準了,也叫小丫鬟通知馬廄備好車馬在門口等著。坐上馬車,阮碧長吁一口氣。閨秀出個門真是麻煩,必須得一一請示,否則都不給備車。
二夫人的店鋪在高頭街,店名叫珍繡閣,賣成衣和布匹,店面甚大,琳瑯滿目。有不少顧客正在挑揀,男的女的都有,只是女的一律戴著帷帽。掌柜見是東家來了,趕緊迎到里間坐著,又叫小伙計送上茶。
二夫人淺啜一口,指著阮碧和四姑娘說:“四姑娘和五姑娘要買布,你去挑最好的拿過來。”
阮碧搖頭說:“嬸子,我們可不是要最好的,是要細麻布。”
二夫人怔了怔,卻也不細問,對掌柜說:“店里可有?有,就去拿過來。”
掌柜為難地搖搖頭,恭謹地說:“兩位姑娘,咱們家來的客人都是達官貴人,賣的不賣這種平頭百姓用的粗布。”指指東邊說,“東邊街頭也有個布店,店不大,賣的貨物比咱們次一等,許是會有。要不,我派個小伙計過去瞧瞧?”
“大概有多遠?”
“約摸百來米。”
“也沒有多遠,我們自己過去吧。”阮碧轉睛看著二夫人,“嬸子,行不?”
“行。”二夫人點點頭,又對掌柜說,“你派兩個小伙計跟著她們。”
三姑娘把茶杯一放,說:“娘,我也跟她們一塊兒去吧。祖母不是要買香糖果子和酥蜜合嗎?也就在那塊。”
“叫伙計去買就是了,還用你跑一趟?”二夫人白她一眼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著什么心思?這個夏天你又胖了不少,可不能再貪吃了。瞧瞧四丫頭和五丫頭,再瞧瞧你自己,腰都快粗成水桶了。”
三姑娘耷拉著眼眉,哀怨地叫了一聲:“娘……”
夫人不理她。
“親娘……我的親娘……”
“去去去。”
“好,我去,我去。”三姑娘歡喜地站起來。
四姑娘和阮碧掩嘴失笑。
二夫人也失笑,伸手輕點三姑娘的額頭,說:“真是服你了,少買一點,否則我全給你扔了。”
三姑娘連連點頭,又涎笑著問:“那塊的蜜炙鴿子是一絕,我給娘也帶一只吧。”
二夫人微微心動,隨即看到四姑娘和阮碧不堪一折的纖腰,輕咳一聲,說:“我才不要,你自個兒吃吧。”
又叮囑幾句,戴好帷帽,小心扒手,別走散了,這才準她們離開。
三個姑娘帶著各自的丫鬟和兩個小伙計,出店門往東走。一路上,商鋪林立,賣古玩的、書籍的、字畫的、各色吃食和美酒的,還有一家販賣老鷹的店,幾只老鷹爪子綁著繩子系在橫桿上,不時振動翅膀撲楞楞地飛著,行人經過的時候,一般都躲著走。
走了百米左右,就是“食全記”的吃食店,三姑娘停下腳步說:“掌柜說的那家布店就在前頭十來米不到的地方,你們過去吧。我先去買香糖果子和酥蜜合,你們買到了,再回這店里來找我吧。”
阮碧和,留下一個伙計跟著三姑娘,繼續往前。走了十來米,果然有家比較小的布店,以賣棉麻布料為主。阮碧憑著對后世十字繡的印象,挑了一匹白色細麻布。
四姑娘有點懷疑,這面料看起來太不高貴了,又硬又疏。“五妹妹,這個合適嗎?”
阮碧說:“姐姐,這種布自然挺括,繡出來后便如畫軸一樣。你看我用的棉布,還是看著綿軟了一點。”
四姑娘仔細想了想,覺得有點道理,也就不再多說了。
把布料交給伙計,兩人一起出門,往回走。
到“食全記”,三姑娘已等在店門口了,小伙計手里拿著大包小包。透過帷帽前面懸著的輕羅紗,阮碧看到三姑娘嘴巴一直動著,心里地失笑,從前真不知道,原來這個三姑娘是吃貨,怪不得生得珠圓玉潤。
忽聽有人在說:“……還差著許多東西,碗碟都不夠……”
周圍皆是人流,叫賣聲、說話聲匯成嘈雜的背景聲音,之所以會清晰地聽到,是因為這個聲音很熟悉。好象……是冬雪的聲音?阮碧詫異地循聲望過去,只見人頭攢動,往來的女子大部分都戴著帷帽,根本看不到相貌。
“五妹妹,怎么了?”四姑娘也好奇地張望著。
“沒什么,咱們回去吧。”阮碧收攝心神,舉步往前走。
冬雪回到京城了?倘若是,怎么也不聯系自己呢?或許是相似的聲音吧。
回到珍繡閣,二夫人不在里間坐著,掌柜說是在天井里。
穿過小門,便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種著一株老槐樹。二夫人坐在樹蔭下的石凳子上,手里拿著團扇慢慢地搖著,石桌上擱著茶水。沒有丫鬟隨侍,只站著一個有點年紀的嬤嬤,彎腰湊近她耳邊說著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兩人臉色凝重。
聽到腳步聲,嬤嬤警惕地后退一步,直起腰看著三位姑娘。
二夫人凝重的臉色也在頃刻間換成平常的一臉笑意。“喲,這么快就回來了?三丫頭今兒改性子?”說著,沖嬤嬤擺擺手。
嬤嬤會意,恭身一禮,轉身往宅子里走。走了幾步,偏過頭,目光掠過阮碧的臉。
阮碧一怔,仔細看了看,確定并不認得她。
“娘,你就使勁埋汰我吧。”三姑娘快步走過去坐下,招呼丫鬟把買來的東西擱在石桌上,拿著油紙包著的蜜炙鴿子遞給二夫人,“這是娘的。”
“不是說我不要嗎?”
“那我自個兒吃了。”三姑娘說著,就要縮回手。
二夫人白她一眼,輕拍她手背,接過蜜炙鴿子,慢慢地剝開油紙,威脅地說:“下回可不準再買了,再買我收繳你月例了。”
想來這樣的對話多了,三姑娘都不理睬她,又把一只蜜炙鴿子推到阮碧面前說:“五妹妹你的,這家的鴿子可美味了,趁熱吃吧。”說罷,自顧自地剝開油紙,撕下一小塊慢慢地吃著,吃相十分講究,小口細嚼,一點聲響都沒有。
四姑娘沒有?阮碧詫異地問:“那四姐姐呢?”
“她呀。”三姑娘似笑非笑地斜睨四姑娘一眼說,“你可別逼她了,回頭要是長一丁點肉,她都得找你算賬。”
四姑娘白她一眼,說:“五妹妹,別聽她瞎說,我不愛吃這些油膩的。”話是這么說,眼睛卻在蜜炙鴿子上流連不去。
阮碧恍然大悟,減肥果然是女人亙古不變的話題。四姑娘現在的身材正好,秾纖合度,增之一分則膩,減之一分則削,也難怪她這么在意。既然如此,阮碧就不再勸她了。乳鴿烤得皮脆肉嫩,滋味確實美妙。
吃完鴿子,丫鬟們打來井水,大家把手洗干凈。
看看天光,臨著中午,回到家怕是趕不及中飯了。二夫人索性又派伙計去附近的酒店里叫了一桌酒席過來,擺在大堂里,不分尊卑,丫鬟們也坐下一起吃。說說笑笑吃完,已是午時四刻了。
阮碧想,這下子可以回府了吧。
二夫人卻說:“方才喝多了,我得先歇一會兒。”
于是大家又在房間里小憩,到未時二刻方才起來,重新梳頭勻臉,打道回府。馬車拐進槐樹巷,停在阮府門口,阮碧等人剛下車。打橫里忽然躥出一個人,坐在地上,大呼小叫著:“我可憐的閨女呀,你就白白地讓人糟蹋了,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皇法……”
阮碧定睛一看,地上坐著的老婆子五十出頭,滿臉橫肉,身上穿著褐色衫子,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大夫人院子里見過的老婆子嗎?連衣服都還是原來那件,只是洗過好幾回吧,有些褪色。
角門蹲著的幾個小廝沖了出來,手里拎著長棍子,嚷嚷著:“你這個死老婆子,怎么又過了?快滾,快滾。”長棍子往她身上亂戳。
老婆子滿地亂爬,嚷嚷著:“打人了,殺人了。”
二夫人眉頭一皺,低喝:“快住手,別傷到人了。”
小廝們恍若未聞,拿著棍子繼續攆著老婆子。
門房跑出來,沖二夫人低頭哈腰,說:“二夫人有所不知,這老婆子腦子不靈光,隔三岔五地到咱們門口來鬧事,說些污言穢語,您快帶著三位姑娘進去吧,仔細污了耳朵。”
二夫人正色說:“咱們阮府詩書傳家,向來以禮待人,以理服人,沒有拿棍子攆人的事。從前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有個地痞在咱們家門口鬧事,說是府里的樹葉掉下來,砸破了他的腦袋。管家說這個人是來訛詐的,叫下人打出去就是了。老太爺說,咱們阮府向來以理服人,不興這套打打殺殺。然后客氣地請地痞進府里,把他帶到花園里,叫他找找是哪株樹掉的葉子,好綁了這株樹去見官。那地痞羞愧地走了。傳到外頭,人家都說老太爺是個明辨是非的圣人君子。如今,你們把老太爺的話都忘記了嗎?”
門房為難地說:“二夫人,小的們哪敢忘記老太爺的話?從來也都是以禮待人的,可是有些人就是來找碴的,咱們以禮相待,她反而死皮賴臉地纏上來……”
話音未落,旁邊的老婆子“啊喲”慘叫一聲。
二夫人眉毛微挑,提高聲音說:“住手,住手。”
幾個小廝只記著大夫人的叮囑,哪里聽她的話,依然使著棒子攆著老婆子滿地打滾。
二夫人氣得臉色發白,身子顫抖。三姑娘也是氣得銀牙咬緊。
阮碧暗暗心驚,沒想到下人們連二夫人的話也不聽,可見大夫人已經只手遮天了。
門房小聲地說:“二夫人,您還是進去吧,這事情大夫人交待過的……”
二夫人惱怒地瞪他一眼,正想說話,老婆子滾到她身后了。有個不長眼的小廝棍子直接戳在二夫人的腳踝上,二夫人“啊唷”一聲,身子微晃。小廝們知道闖禍了,也不敢拿棍子亂戳了,趕緊后退幾步。
三姑娘扶住二夫人,忿忿地責罵:“你們怎么回事,連眼睛都不長的?”
二夫人冷笑一聲,說:“不是他們眼睛不長,而是他們的眼睛不認我這個二夫人,好好好,我要去老夫人評評理……”指著縮在自己腳邊的老婆子說,“你,起來,隨我進府里去,好好地把事情說個清楚明白。”
門房嚇著了,趕緊攔在前面說:“二夫人,這不合適,這個野婆子也不知道是哪個旮旯角落里冒出來的?不清不楚的就往府里帶,大夫人會責罰小的們的。”
“我帶進去的,怎么會責罰你們呢?”二夫人氣急敗壞地說,“不長眼的奴才,快滾開。”
門房身子不動,為難地說:“二夫人,你就別為難小的了。”
三姑娘氣得聲音發顫:“誰為難你了,倒是你一個下人,都敢擋主人的路了?”
門房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三姑娘,冤枉呀,小的怎么敢擋二夫人的路?小的……小的……大夫人交待了,不能讓這野婆子闖進府里去的。”
“好好好。”二夫人說,“你不讓我帶她進去,那我就站外頭好了。”
門房一聽,臉都綠了。沖角門站著的一個小廝使一個眼色,那小廝會意地往里面跑,顯然是要去稟告大夫人。阮碧眼波一轉,扯扯三姑娘的袖子說:“三姐姐,咱們還是先進去吧,祖母還等著你手里的香糖果子和酥蜜合呢。”
二夫人眼睛一亮,三姑娘卻氣呼呼地一甩袖子,說:“到如今,你還惦記著這些東西?罷了,罷了,你帶進去給祖母就是了。”
“三丫頭,你先跟四丫頭和五丫頭進去,都是未出閣的姑娘,拋頭露面的做什么?”二夫人說著,沖三姑娘使個眼色。
三姑娘愣了愣,片刻,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好好好,我先去給祖母送吃食。”說罷,抬腳往里走,猶不忘記狠狠地瞪小廝們一眼。阮碧和四姑娘跟上,快走到垂花門的時候,大夫人黑著一張臉,帶著一群仆婦們氣勢洶洶地走出來。
四姑娘和阮碧趕緊停下行禮,三姑娘卻忿忿地扭開頭,腳步不停地往里走。
大夫人恍若未見,腳步生風地掠過兩人身側,往大門而去。等她走過,阮碧打發秀芝抱著布匹先回蓼園,自己則和四姑娘去老夫人的院子,剛走到正房門口,聽到里面三姑娘泣不成聲地說:“祖母,你可要為我母親作主呀?”
老夫人驚訝地問:“怎么了,三丫頭?”
阮碧和四姑娘走進偏廳,只見老夫人坐在榻上,三姑娘跪在她腳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著話……老夫人聽完,臉色凝重,抬頭看著阮碧和四姑娘:“四丫頭、五丫頭,三丫頭說的可是事實?”
阮碧和。
老夫人冷笑一聲,說:“好好好,我說如今怎么外頭的消息都聽不到了。”頓了頓,“曼云,去把大夫人叫來。”
“是。”曼云應了一聲,正要去外面差遣小丫鬟,又聽老夫人說,“等等,別叫她了,去找人把大老爺叫回來。”
曼云又應了一聲,匆匆出去。
偏廳里無人說話,氣氛壓抑。老夫人臉色青黑,三姑娘哭泣,四姑娘低著頭絞著手絹,阮碧則在理著思路。二夫人一下馬車,這老婆子就撲了過來,這時機掌握的可真是太好了。
太過巧合的事情,通常都是預謀的。
怪不得在珍繡閣一拖再拖,原來是要踩著點回來……正想的出神,忽然聽到外頭傳:“二夫人來了。”
門簾刷的一下被揭開,二夫人帶著丫鬟,腳步重重地走了進來,滿臉慍色地跪到老夫人面前,說:“母親,媳婦我……我……”話還沒有說完,聲音已經哽咽了。
外頭又傳:“大夫人來了。”
門簾挑起,大夫人款步進來,眉眼冷峻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二夫人,也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
一個苦心經營幾年,把整個家都掌控在手里。一個隱忍多時,巧心安排,步步緊逼。這場面,好象是從前在電影里看兩大影后飆演技。
阮碧滿心期盼,只覺得血都開始熱了。
卻聽老夫人不緊不慢地說:“姑娘們都回去吧。”
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潑下來,阮碧心里那叫一個不情愿,腳心都象是粘在地上了,半晌才挪一步。三姑娘和四姑娘也一樣,拖拖拉拉著,足足比平日多一倍時間才走出去。
老夫人又吩咐曼云:“把丫鬟們全打發出去,你在門外守好,別讓不相干的人靠近。”
“是,老夫人。”
等曼云走出去,老夫人端然直坐,看看大夫人又看看二夫人,嚴厲地說:“說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抬起頭,眼眶里含著半天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母親,媳婦不知道幾時已成府里的外人了,連個下人都敢擋我的路,拿棍棒攆我。”
大夫人說:“弟妹,你這話說的大有問題。你是阮府堂堂的二夫人,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敢擋你的路?更有哪個敢用棍棒攆你?若真有這樣子的人,你不出聲,我也先將他們打一百板子。”
“嫂子何時這般健忘了?方才你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怎么轉頭便忘記了?對了,方才那個擋我路的門房,拿棒子攆我的小廝,他們口口聲聲都說是奉了嫂子的命令。”
“弟妹,你想多了,他們豈敢攔你攆你?攔的攆的是那個鬧事的老虔婆……”
老夫人打斷她問:“哪個老虔婆?”
“母親,便是上回早充我們王家旁支的那個,您都說過要打出去的。這陣子又來過好幾回,我便吩咐門房一見她就攆走。”大夫人頓了頓說,“卻不想讓弟妹誤會,埋怨起我了,這事當真冤枉呀。”
二夫人沒有想到老夫人知道這回事,心里訝異,思量片刻,冷笑著說:“我只問嫂子一句,倘日今日,是嫂子在門口說要帶那個野婆子進來,門房小廝也會攔著嗎?”
大夫人一時無語。
二夫人趁勝追擊,又說:“嫂子答不出?嫂子能帶,我不能帶?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家已分成三六九等,也不知道嫂子將我分在第幾等?”
“弟妹你說哪里去了,什么三六九等?我壓根兒沒想過,都是一家人,我只是忝為主持。多擔點事,也多操幾分心。”大夫人不快地說,“弟妹若是覺得我做的不妥,當面鑼對面鼓,盡管指出來,由母親評評理就是了。”
“好,我確實想請母親評評理——先不說我被攔在府外這事,單說攆老婆子走人這一樁。”二夫人頓了頓,斟酌言詞說,“咱們阮府向來都是以禮待人的,不學那些浮夸世家,放縱奴才傷人。這槐樹巷也不是咱們一戶人家,你叫下人們拿著棍棒攆人,傳出去人家會怎么說我們阮府?”
“我自然知道咱們家祖訓,可是這老虔婆腦子不靈光,跟她好言好語,她只當咱們阮府軟弱可欺,反而成天來鬧事。棍棒攆人是難看點,但總好過讓她天天到咱們門口鬧事。”
“我瞅那老婆子甚是靈光,那幾句話說的十分清晰。”二夫人說著,轉眸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心里一沉,目光里透出一點寒意。
老夫人問:“她說的什么?”
“她說,‘我可憐的閨女呀,你就白白地讓人糟蹋了,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皇法……’”
這話可不象是亂攀親戚,老夫人心里一凜,問:“那老婆子哪里去了?”
“方才讓嫂子給攆走了,”二夫人斜睨大夫人一眼說,“也不知道怕著什么?”
大夫人心里一虛,卻拔高聲音問:“我怕什么?弟妹你倒說說。”
“誰知道?”二夫人說,“反正我們二房一家全是女人,糟蹋女人的事情可干不了。”
老夫人問:“老大媳婦,你可查過那老婆子的來歷?”
大夫人心里緊張,面上卻不顯,搖搖頭說:“母親,我查她做什么?不過是個不相干的腦袋不靈光的老虔婆。”
二夫人說:“倘若真是不相干的老虔婆,為什么天天跑咱們府門口鬧呢?只怕有人是做賊心虛。”
大夫人怒極反笑,說:“好,我做賊心虛,那弟妹你呢?非要帶這個老虔婆進來,又安著什么心?”
老夫人低喝一聲:“好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說起來這些夾棍帶槍的話?”
兩位夫人都垂下眼眉,不說話,氣氛沉郁。
屋子里靜悄悄的,屋外的細碎說話聲便傳了進來。老夫人心里窩著火,正無處發作,提高聲音不悅地說:“曼云,誰在外頭說話?”
曼云應聲進來,說:“是大夫人院子里的寶麗,說是惠文長公主派人過來,大家也不知道該怎么招呼?”
“惠文長公主?”老夫人十分詫異,與她可是素無往來。“她怎么會派人過來?派的什么人過來?”
大夫人和二夫人也是詫異地扭頭。
“說是個體面的媽媽,還帶著小丫鬟和公公。”
老夫人略作沉吟,果然地說:“老大媳婦,你先去招呼他們。”
這正合大夫人的意,應了一聲“是”,站起來,眼角掠過二夫人,閃過一絲得意與不屑。
二夫人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聽著她腳步聲穿堂過廳,漸漸遠去。
“老二媳婦,你也起來吧。”
二夫人起來,委委屈屈地擦拭著眼淚,一張圓臉凄風苦雨。
“你心里的委曲我明白,此事我自有定奪。”老夫人看她臉上的妝也花了,一片紅一片白的,著實不雅,又說,“你先回去洗把臉吧,晚點,我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二夫人走后,老夫人歪倒在榻上,疲倦地閉上眼睛。一會兒聽的腳步聲細細碎碎地靠近,睜眼一看,是鄭嬤嬤來了。“你怎么來了?”
“曼云叫我來的,說是你累了,讓我陪你說會話。”鄭嬤嬤說著,伸手輕輕按著老夫人的肩膀。
老夫人舒服地閉上眼睛,沉默半晌,感嘆地說:“你也老了,手勁不如從前了。”
“老夫人嫌棄我了?”
老夫人深深地嘆口氣說:“哪里嫌棄?巴不得陪著一輩子。到這個年齡,從前那些親友故交大半歸了黃土,每每想起,便覺得凄涼……”
“無端端地怎么想起這個?”
“我累了,阿瑤,我真的累了,這幾十年,我先是當人家媳婦,看人家臉色。后來婆婆走了,老爺官也做大了,交游滿天下,每年田宅收入大部分都用來養這些清客門人和歌妓琴師,還有那些姨娘們,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每個都是妖妖嬈嬈。如今我老了,還得看著小輩子勾心斗角,爾詐我虞……”
鄭嬤嬤聽著不對勁,說:“怪不得曼云找我來,今兒出了什么事?”
“還能有什么事?從前咱們都經歷過的。老大媳婦翅膀硬了,瞞上欺下都學會了。上回槐花的事情,我原本以為她長記性了,會悠著點,沒想到越發的厲害了,把那個家人都控在手心了。我如今是成了睜眼瞎子,開耳耷子了。”
“什么話,你還是這家里的主心骨,老大爺仁孝,還能不聽你的?”
“說到弘兒,又是一樁心事,這孩子是仁孝,卻是個不愛用心的主兒。平日里衙門放班,只知道跟同僚們喝酒逛瓦子勾欄。還有弢兒,正經的媳婦不理不睬,倒把一個小妾寵到天上了……二媳婦對我有怨言,我心里清楚,可我又有什么辦法?難倒將孫氏攆出去,讓弢兒恨我?”
鄭嬤嬤聽她話越說越多,知道心里傷感,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天家也有雞毛蒜皮的煩心事。只管往好的想就是了,如今,大少爺和各位姑娘都年長了,接下去,咱們阮府得辦好些喜事呢。”
說到這事,老夫人精神微振,正想說話,外面傳:“大夫人來了。”
門簾挑起,大夫人款步走進來,神色訝異里帶著一點雀躍,說:“長公主邀請我們家的四位姑娘去公主府里玩。”
老夫人詫異地坐起來說:“有這事?”
“就是這事。”大夫人坐下說,“我記得她的孫子顧小白也有十六歲了吧。”
老夫人微作沉吟,問:“說是哪一日?”
“就是后日。”
“叫姑娘們都仔細準備準備。”
大夫人笑著說:“這還用母親提醒?我早派丫鬟們通知了。”
老夫人“嗯”了一聲,沖鄭嬤嬤擺擺手,她識趣地退了出去。
大夫人瞅她神色,心里一緊,不自在地扭動一下屁股。
“大媳婦,你老實說吧,那老閔婆是來做什么的?”
大夫人硬著頭皮說:“母親,說過是來攀……”
老夫人舉手阻止她,眼神如刀,聲音微冷地說:“我要聽實話,大媳婦,是弘兒闖得禍,還是家軒闖得禍?”
大夫人垂下眼眸,思緒翻滾,一會兒聲如蚊鳴地說:“是家軒。”頓了頓,飛快地說,“卻不怪這孩子,是他遭了別人的道。那個老閔婆是專門干這種營生的,買些年輕的姑娘勾引世家少爺,騙取財物的。”
大夫人說完,卻見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隱隱帶點懷疑。明白她并不相信,心里不由地暗暗叫苦,若是老夫人和大老爺知道那個姑娘是曼華,定然會大為光火。前幾日,大老爺已對阮家軒的學業失望了……
忽聽外面傳:“大老爺回來了。”
話音未落,阮弘身著紅色官服急急跑進來,額頭汗水如雨,關切地問:“母親,出了什么事?這么急叫我回來?”
老夫人略作沉吟,沖大夫人擺擺手,說:“大媳婦,你先回去吧,我跟弘兒說幾句。”
大夫人點點頭,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卻不回自己的院子,折進二姑娘的韶華院。
二姑娘正躺在偏廳的榻上嗑瓜子,瓜皮兒落了一地。
大夫人眉頭緊皺,推她肩膀一把,說:“又在磕瓜子?瞧瞧你自己,象個大家閨秀嗎?”
二姑娘跳下榻,拍拍衣裙,瓜子殼紛飛如雨,說:“娘,我在自己的屋里還不能放松一下呀?”
“后日要去長公主府知道不?”
二姑娘拿起桌子的涼茶喝了一口,懶洋洋地說:“知道了。”
大夫人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茶杯,生氣地說:“象什么樣子?我跟你說話呢。”
二姑娘詫異地問:“娘,你怎么了?可是因為嬸子?”
提到二夫人,大夫人恨恨地說:“休要說她,那個肥豬,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干的勾當,且讓她蹦跶著,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能蹦跶到幾時?以為老夫人會幫她,做春秋大夢吧,我是長子長媳,我兒子是長子長孫,她有什么資格來跟我爭?”
二姑娘連迭點頭,說:“就是,就是。”
大夫人氣稍順,又看二姑娘死皮賴臉的模樣,生氣地說:“你給我仔細聽好。”
二姑娘圓睜眼睛,裝出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說:“我在聽,我在聽。”
“這回大公主的邀請,我猜是為了她家小白的親事。三丫頭已定過親,那兩個的出身也配不上定國公府,肯定是想仔細看看你,請她們不過是遮人耳目。你呀,可別再出差池了。說起來,定國公府原比延平侯府更顯赫,延平侯府也就是因為謝貴妃生下皇長子,才得個皇親國戚的名。定國公府呢,早就是皇親國戚了。先不說定國公從前邊疆殺敵的往事。單說顧小白的祖母是惠文大長公主,母親是太后的嫡親妹妹,光這兩樣,京城里就少有匹敵的。還有,顧家又只得他一個男孫,將來指定襲爵的……”大夫人越說越覺得美,瞅著二姑娘,“傻丫頭,如今看來,你倒是因禍得福。”
二姑娘不太情愿地說:“聽說顧小白十分囂張,名聲不太好。”
“他有這樣的背景,自然囂張一點,謝明月便是想囂張也沒有資格。再說了,這流言的事情誰能知道是真是假?外頭還曾經傳過五丫頭是個癡呆的,你看她樣子,精明的快成妖了。顧小白跟你大哥同在國子監上學,聽說,博士常夸他文采斐然,騎術、箭術都非常了得。最難得是定國公府家教極嚴,不興蓄妓養姬,顧小白的父親也不過只有一妻一妾……”
二姑娘臉微紅,忸怩地打斷她:“娘,怎么說起這些來了?”
大夫人這才想起二姑娘還是個閨中女兒,笑了笑,說:“好了好了,這些等你以后出嫁時再說,反正,后日你打扮的漂漂亮亮去就是了。”稍頓,擰眉說,“對了,須得提防那兩個壞丫頭,特別是五丫頭,蔫壞蔫壞的。”
二姑娘重重地點著頭,目露恨意說:“娘,你放心吧,我不會跟她善罷干休的。”
“嗯,也別做太過火了,如今老夫人看重她了,都帶她進祠堂給老太爺上過香。”
“娘,我知道的,以前是我大意了。”
大夫人滿意地理理她的發鬢,這才離開韶華院。
走到外頭,就看到蔫壞蔫壞的五丫頭帶著秀芝走過來,低頭說著話,秀芝手里拿著好多絲線。
大夫人輕咳一聲。
阮碧抬頭,趕緊上前來行禮:“母親。”
大夫人冷淡地“嗯”了一聲,從她身邊經過,走向自己的院子。
阮碧瞅著她高貴冷艷的背影,暗罵,有病。
“姑娘,你繼續說呀。”
“你照我說的幫著四姑娘分線就行了,我呢,就偷個懶。”阮碧說著,繼續往前走。
秀芝點點頭:“我記著了,不過,姑娘,你也不能再偷懶了,納鞋底還沒學會呢。”
阮碧舉起十指,說:“看,全是針孔兒,讓我歇兩天吧。”
“行行行,姑娘說歇,誰敢攔你呀?”
說說笑笑間,已走到蓼園附近。
斜岔道的修竹后忽然走出一人,驚喜地說:“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五姑娘,我正要找你。”
卻是秀平,滿臉笑容。阮碧詫異地停下,問:“找我有事?”
“有樁小事想請五姑娘幫個忙。”秀平拉著阮碧的手說,“大老爺派人過來想找一本什么什么……對了,《興平廣記》,三老爺不在院里,我又不認得字,五姑娘能不能幫我進院子里找找?”
這種舉手之勞,阮碧沒有理由不答應,對秀芝說,“你先把絲線拿去給四姑娘,告訴她,我等會兒就回來。”
“是。”秀芝拿著絲線往西北走,阮碧和秀平進岔道往東北方向走。
三老爺住的院子在阮府的東北方位,叫香木小居,并不大,統共才十來間房,離著后門很近,出入方便。聽說,老太爺晚年的時候基本都在這里起居,很少到正房,也難怪老夫人心里怨恨。
香木小居是個一進的三合院,有正房、東廂和倒座。唯獨西邊圍墻上爬滿藤蔓,晃眼一看,象綠色的瀑布,賞心悅目。圍墻下面挖出正正方方一個小水池,養著睡蓮,中間擱著一座不高不胖的假山,用竹管引水到山間做流水狀。流水潺潺,睡蓮靜謐,肥嘟嘟的金魚搖著尾巴在蓮葉下晃悠,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兩個小丫鬟蹲在水邊,一個把水里浮著的枯葉挑走,一個喂食金魚,細聲說著話,什么一點紅怎么不見了,什么黑里俏今天胃口不開。語聲輕輕脆脆,更襯著院子里的幽靜,遠離紅塵囂鬧。
這么好的一個院子讓阮弛占了,阮碧不免有點眼紅心熱。
書房在東廂,秀平推開門,請阮碧進去,說:“姑娘先進去找找,我幫姑娘泡杯茶。”
,走進去,眼睛頓時一亮。幾排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撂著好多好多書。她從前就是愛書之人,到這個時代,最大的困擾是找不到書看。原主僅有的幾本書,什么《詩經》《孝經》《女誡》《女則》都讓她翻爛了。
粗粗掃一眼,書架的書是按經史之集四部分類放置的。阮碧沒有聽說過《興平廣記》,猜測多半是跟《太平廣記》一樣的雜事異聞,便在子部找了找,果然在雜家類里找到了。
把書取出來,秀平還沒有泡茶回來,她趁機又打量著書房。
南面的粉墻上掛著好幾只竹蜻蜓,貼著一張泛黃的紙寫著“父親大人”四字,墨色已舊,字跡扭扭歪歪象是初學者寫的。阮碧怔了怔,隨即想到,這應該是阮弛小時候的杰作。可見老太爺對他有多寵愛,也難怪他對“克死父親又毒死母親”的原主如此憎恨。
再看朝西的窗前,擺著一張黑色檀木書案,泛著金屬般的冷光。案面上整整齊齊地放著青白釉的筆洗墨盤,旁邊撂著一疊宣紙,也是整整齊齊如刀裁出一般。打量整個書房,第一個感覺就是整齊干凈,好象不常有人使用。但是看椅子上的靠墊,半邊還是新的,另外半邊磨得起毛,可見阮弛經常在這里看書。
不知道書房是阮弛自己收拾的?還是下人們收拾的?
阮碧猜測多半是他自己收拾的,書桌是離內心最近的一處地方,她自己就特別討厭丫鬟們碰自己的書桌,秀芝都不行,寧肯亂著,也要自己來收拾。阮弛多半也一樣。這個書房的擺設氣氛都象極他,森冷,十分有條理,內心有個方方正正的規矩。
再看書案上擱著的書,不是兵法,不是經典,而是《周興平刑律統類》(簡稱《周刑統》)。興平是周太宗年號之一,興平軍是在此期間建的,《興平刑律統類》也是在此期間修撰的律法典籍。
阮弛對大周律法感興趣,頗出乎阮碧的意外。她隨手翻了翻,聽得后面有腳步聲,忙松開手,轉過身說:“秀平,書找……”話沒有說話,愣住了。
門口站著的不是秀平,而是三個人,分別是阮弛、晉王、有德。這三人表情各異,晉王也是微微詫異。阮弛目光微冷,神情叵測。有德則好奇地看著她一會兒,“哈”一聲,笑了起來,說:“原來是你呀,小道姑。”
阮碧飛快轉動著腦筋,阮弛沒有驚訝,說明早就知道自己在書房了。
晉王驚訝,顯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這里。
有德這句話,就有點曖昧不明了。
結論是阮弛故意叫秀平引自己到書房里見晉王,至于他怎么知道自己跟晉王相識,那回在城隍廟這么多隨從,又都與他相識的,難保不會有人提起。
阮碧猜的雖不中,但也不遠。
秀平引她而來,確實是阮弛安排的。但并非是讓她見晉王,而是見有德。
城隍廟一別,阮碧轉眼變成紫英真人的俗家弟子,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派人到場祝賀,一時間聲名大噪。阮碧在深宅大院不知道,其實在外頭的茶坊酒肆,她的事跡變成說書人嘴巴里的“二郎有眼不識神仙姿,真人慧心窺破昆侖骨”。極盡杜撰之能事,說阮碧原是天上瑤池花仙下凡,到紅塵度劫,什么二郎,什么真人,那都是宿世的緣份。
但是大部分人認為阮碧定然是相貌丑陋,否則謝家二郎怎么忍心拒絕神仙美人?
萬妙居相遇后,晉王另外派暗哨打探阮碧的情況,知道有德嘴巴大,并不曾告訴他。所以,羅有德一直不知道差點成為他刀下之鬼的小道姑就是阮府五姑娘。他聽多了外界的傳聞,越發地好奇阮碧的長相,一個勁地追問阮弛,你家五姑娘究竟長著什么模樣?并數次表示,要到阮府來偷看幾眼。
阮弛與他交好,又想著不是什么大事,自然拍著胸膛答應了。
不想有德去向晉王請假,說是要到阮弛家里坐坐。晉王也忽然意動神馳,說小時侯曾隨父王到過阮府拜訪文孝公,一晃這么多年,也不知道阮府變成什么模樣,正好今日得暇,便一起尋訪舊日蹤跡。
有德怕他說自己不務正業,不敢說是來看五姑娘的長相。
阮弛自然也沒有提。
一路快馬到阮府后面的巷子,叫守門的打開后門,不驚動其他人,直接到香木小筑。再到東廂書房門口,阮碧盈盈地回過身來……
晉王詫異之余,腦海里另外閃過一個念頭,她長高了。
十三歲正是長個子的年齡,阮碧這陣子又吃的好睡的香,拔高了一截,象新抽的楊柳條一樣裊娜搖曳。
不過,落在喜歡豐乳肥臀的有德眼里,這五姑娘瘦的慘不忍睹,風吹大點,估計就折了。他快步走進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阮碧,哈哈大笑說:“原來小道姑就是五姑娘,五姑娘就是小道姑呀。”說著,又用手比劃一個砍頭的姿勢,樂不可支。
二十好幾的人還是如此德性,阮碧著實有點無語。
晉王也皺眉。
阮弛好奇地問:“什么小道姑?”
有德這才想起,自己又說露嘴了,晉王見先帝遺妃可不能瞎說,正正臉色說:“她拜紫英真人為師,不就是小道姑嗎?”
甚是牽強附會,不過他不想說,阮弛也不好追問。
阮碧不想這羅大嘴再冒出什么詭吊言論,趕緊上前向阮弛行禮說:“見過三叔。”心里猶豫要不要向晉王行禮,按理說,兩人還沒有正式認識過,理應由阮弛介紹。當然晉王是男人,又是外客,阮弛也可以不介紹,讓她回避。
卻聽阮弛說:“這位是晉王爺。”
阮碧只好斂衽行禮,說:“見過王爺。”
“五姑娘不必多禮。”晉王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悅,不高不低,不徐不慢,帶著字正腔圓的優雅。
兩人數次見面,這一次算是離的最近。僅僅幾步之遙,近的可以聞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她渾身一股若有若無的淺淺的茉莉花香,邈遠而易逝,如同一抹流云,眨眼間便會隨風消散。他身上沒有配帶香囊,衣物也沒有熏香,散發著濃烈的男子氣息,陽剛十足里帶著熱氣騰騰的霸道,象漩渦一般有席卷萬物的力量。
這個晉王很男人,阮碧的腦海里忽然閃過這么一個念頭。
心里一跳,耳朵也微微燥熱,趕緊后退一步,垂下眼眸說:“三叔,方才秀平姐姐叫我來幫她找書。書已經找到了,我先回去了。”
話音剛落,秀平從外頭進來,手里端著漆盤,盤里放著四杯茶,說:“茶都沒喝,怎么就走了?”
阮碧抬頭瞥她一眼,帶著一點慍色。
秀平心虛地笑了笑,說:“姑娘還是喝了茶再回去吧,否則是我怠慢了。”
“謝謝秀平姐姐,下回再來喝茶。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正要舉步往外走,忽然聽到阮弛說:“把茶喝了再回去吧,你與晉王原就相識,這里也沒有外人。”
阮碧詫異地看他一眼,暗道,三叔呀三叔,你究竟要做什么?
不過既然他發話,作為小輩就沒有理由在外人面前拂了他面子,只得低低地應了一聲:“是,三叔。”退到墻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秀平把茶擱在她旁邊的茶幾上,頗為抱歉地看她一眼。
阮碧避開她的眼神,端起茶,揭開茶蓋撥弄著茶葉。
阮弛和有德也坐下,晉王卻依然站著,環顧著書房說:“當年父王帶我來的時候,就是在這間書房見的文孝公,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這書房擺設還與從前一模一樣……”手指輕扣黑檀書案,看著《周刑統》說,“那時案上擺的書,我記得也是這本《興平刑統》。”
阮碧動容,看向阮弛。
阮弛眼底閃過一抹暗紅說:“父親……”剛開口,聲音就岔了,再也說不下去。這么多年,他固執地保持著父親生前的習慣,看出來的卻不是阮府里的人,而是晉王。
阮碧微微出神。沒想到,確實沒想到,阮弛對老太爺的感情深厚到這種程度,也難怪他的仇恨會如此的變態而固執。
晉王按著他的肩膀,默然片刻,忽然笑了起來,說:“當時文孝公跟我說,黑檀堅硬如鐵,我還不服氣,拿父親新賜的金刀砍了幾刀。”
阮弛已經恢復平靜,“哈”的一聲失笑,說:“原來桌腿上的刀痕是你砍的?我還跟父親鬧過,說是要找人算賬,原來近在眼前。”
晉王微微一笑,問:“便是我,你要如何算賬?”
阮弛說:“下回去王府,少不得也要拿刀去你書房里砍幾下。”
晉王哈哈大笑,說:“好好好,你只要闖得過守門的有德,盡管來。”
有德擺弄著手里的鋼刀說:“王爺,你放心好了,我誓死保護你的書案完好無缺。”
聽到這話,阮碧也不由地莞爾一笑。戰場里生死淬煉過的伙伴果然不同,晉王地位雖高,難得與下屬打成一片,全無隔閡。之前聽說他年僅二十二歲,就是興平軍統帥,還以為憑借的出身,如今看來此人真是大智大勇。
正想的出神,忽聽晉王問:“五姑娘可是聽著無聊?”
阮碧詫異地抬頭,說:“并不無聊,王爺因何這么問?”
“我看姑娘只瞅著茶杯發呆,還以為姑娘無聊。”
旁邊的阮弛心里一動,若有所思地看著晉王。
阮碧粲然一笑,說:“我是聽的入神了。”
這下子有德也聽出異常了,王爺幾時會因為一個女人出神說了這么多廢話?他眨巴著眼睛看看阮碧,隨即否定自己腦海里剛冒出的念頭,這個瘦不啦嘰的小丫頭,王爺怎么會喜歡呢?官家新送給王爺的兩個美姬有身材有相貌,比她強多了,王爺都不怎么搭理,何況一個小丫頭。
晉王想了想,終于又找到一個話題。“那日姑娘做的面疙瘩甚是美味,我還不曾親自謝過。”
有德驚得下巴都要掉了,王爺你不至于吧,一碗面疙瘩記這么久,還要親自道謝?
阮弛暗驚,什么面疙瘩?面疙瘩里有什么故事?改日須得問個清楚。
“區區小事,不足一提。若非王爺的護衛隨同,那戶人家未必肯收留我過夜,說起來,我也沒有向王爺道過謝。”阮碧看到阮弛目光閃爍,心道,晉王殿下,你可別學羅有德的大嘴巴呀。
有德橫她一眼,暗想,無禮的小丫頭,王爺道謝,她居然來一句“區區小事不足一提”,應該誠惶誠恐匍匐在地說“小女子惶恐”才是。
“姑娘的面疙瘩是怎么做的呢?我王府的廚師都做不出來。”
舉座皆驚。
有德已經有種要吐血而亡的感覺了,他心目里偉大神明的晉王,居然關心面疙瘩是怎么做出來的?
阮弛看看阮碧,又看看晉王,目光灼灼。
阮碧按捺驚訝,小心翼翼地說:“那日我也是亂來的,許是王爺餓壞了,才會覺得美味。”
晉王看著她小心翼翼的神色,頗感無趣,默然片刻,說:“也有可能。”失了興致,聲音也冷淡了。
屋子里一片安靜,有德與阮弛還沒有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斜陽把窗紙染成一片艷紅,阮碧果斷地站了起來,行禮說:“王爺,三叔,天色已晚,我先告退了。”
阮弛看晉王,見他默不作聲,便揮揮手說:“好了,你去吧。”
阮碧快步走出香木小筑,走遠后,方才呼出一口氣。
方才沒有錯覺吧,晉王對她有興趣,這絕不是什么好事。
婚姻一事,普通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他的身份地位,官家的嫡親弟弟、太后的次子,這兩位至尊自然要為他挑個身家清白的名門貴妻——不僅是晉王的體面,還關系著皇族的體面。
自己出身尷尬,還牽扯著現任左相,離身家清白太遠,絕對不可能成為他的正妃。即使晉王喜歡自己,并且跟官家和太后說了,那等待自己的可能是賜為側妃。
所謂側妃,其實就是一個妾室,這是阮碧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大周嚴守禮制,妻妾地位懸殊,妻是妾婢子女的家長,妾侍奉妻子如同妻子侍奉公婆,妻毆傷妾罪減二等,妾毆傷妻罪加一等。而且一旦為妾,便不能再為妻,以妾為妻是觸犯律法,不僅要挨板子,官府還要判定離異。
所以,晉王雖好,于阮碧來說,卻是太危險了。
一口氣走回蓼園,阮碧方才真正放松下來。
寒星和小桔坐在石磯上打絡子,笑嘻嘻地站起來往里傳:“姑娘回來了。”
秀芝從屋子里迎出來,說:“怎么去這么久?四姑娘一直找你。”
“哦?四姐姐找我什么事?”
“說是有事要商量,讓你一回來就過去。”
“我過去看看,這么近,你不必陪著我了。”阮碧悄步走到正房,繡房的窗子開著,四姑娘已把細麻布繃上,正坐在繡架前發呆,愁眉不展。
“姐姐怎么了?”
“妹妹你回來了?”四姑娘轉身看著她,招招手說,“快進來坐吧,我有事要問你。”
阮碧從廳堂繞過去,四姑娘拉著她坐下,指著細麻布說:“我方才想了又想,倘若是蟠桃會,人物莫免太多了,時間又短,怕是來不及。”
“那就不必用蟠桃會,西王母祥云圖可好?”
“又似過于簡單了。”
“如果把西王母繡成太后模樣呢?”
四姑娘大吃一驚,睜圓眼睛,猶豫著問:“倒是別出心裁,只是……只是合適嗎?”
阮碧蹙眉,這個四姑娘野心足矣,魄力不夠,過于循規蹈矩了。想了想,說:“我只是提個建議,具體如何還是姐姐來定奪,若是不合適就算了。”
冰雪聰明的四姑娘自然聽出她聲音里的疏淡,不安地說:“妹妹別介意,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
“我明白,一切以姐姐的意見為主。”阮碧說罷,垂眸看著細麻布疏朗的紋理,決定以后不再推波助瀾。若是四姑娘有心,自然會抓住一切機會。
四姑娘也看著細麻布出神,她不笨,只是這么多年被規矩束縛了。稍作思量就知道阮碧的提議十分取巧,可事半功倍,只是弄不明白她的居心。是她首先提出為太后圣壽獻上繡品,也是她提出讓自己來繡,又是她提出把西王母繡成太后模樣……如果這幅刺繡送上去,得到太后的歡喜,受益的是自己,她又能得到什么呢?她什么都得不到,這顯然不合乎人之常情。
兩人沉默一會兒,聽到秋雁在外面小聲地說:“姑娘,飯菜取回來了,可要開飯?”
“開吧,擺在偏廳里。”
阮碧站起來說:“姐姐吃飯吧,我回去了。”
“別。”四姑娘拉住她說,“一塊兒吃吧,我今兒特別讓廚房做了你最愛吃的麻飲雞蝦粉。”
估計這是原主從前愛吃的,不過聽起來不錯,阮碧也心動。
兩人到偏廳坐下,四姑娘打發秋雁去東廂房知會一聲,又對秋蘭說:“去把花露拿出來,我與五妹妹喝一盅。”
秋蘭從前給過阮碧臉色看,一直心里忐忑不安,聽到這話,趕緊取來一個鼓腹短頸的酒壺,殷勤地給阮碧滿上,說:“姑娘嘗嘗,這酒是真州名品,京城里不常見,是舅老爺從真州老家帶過來的。”
聽到“舅老爺”三字,四姑娘皺眉,輕咳一聲說:“你下去吧,這里不用你服侍了。”
秋蘭一驚,這才想起把姑娘的私下話說出來了,怕四姑娘怪罪,放下酒壺連忙退了出去。
四姑娘緊張地說:“她這張嘴巴……妹妹你知道了,別聽她瞎說。”
“姐姐放心好了,有些話我這只耳朵進了,另一只耳朵就出了。”阮碧知道秋蘭所說的舅老爺是林姨娘的兄弟,這只能私下叫叫,若是讓大夫人聽到,少不得一個耳刮子。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濟后世。妻子的家人才是正兒八經的親戚,至于妾室,本來就是納來的,不屬于家里的正式成員,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是什么親戚。
四姑娘長吁一口氣,隨即又覺得自己方才所說明顯是不信任阮碧,笑了笑,說:“是我多心了,妹妹性子最是光明磊落,要不那回在母親那里就是推我出去,而不是拉我一把。”說著,舉起酒盅,“來,五妹妹,我們干一杯。”
阮碧從前愛喝點小酒,也不多話,當即舉杯。酒味不濃,但芬芳撲鼻,忍不住贊了一句:“好香。”
“便是香,名字也雅致,花露,聽著就心醉了。”
阮碧莞爾一笑,她想到最出名的花露水。想到花露水,不免又想到從前,心里一酸,一口把酒喝光了。
“妹妹別急著喝,喝快了容易醉。”
阮碧玩笑地說:“這才幾口,怎么會醉呢?姐姐別又舍不得了吧?”
四姑娘失笑,挾一筷子菜擱阮碧碗里說:“你胃寒,先吃點菜才是正理,酒可以慢慢喝。要是不夠喝,我在花園里的梨樹下埋了一大壇,呆會兒挖出來就是了。”
“可不能,喝多了,明日起不起,到時候要挨母親的罵。”
提到大夫人,四姑娘垂下眼眸,嘆口氣說:“若是二姐姐喝多了起不來,她定然不會罵,還要著急地煎醒酒湯。只怪咱們兩個沒有托生在她肚子里,有時候……有時候……真是不服氣。”她說的傷感了,仰頭喝了一盅,又自個兒滿上。“來,妹妹,我敬你一杯。”
“無端端的敬什么?總要有個由頭。”
“沒有理由,若一定要有,便是佩服妹妹。”四姑娘頓了頓說,“妹妹的處境原是十分不堪,如今這份安穩,是妹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得來的。我也不怕跟妹妹說,母親原本想把你定給她娘家癱在床上的大外甥……”見阮碧一點驚訝都沒有,她詫異地說,“原來妹妹早就知道了?”
“略有耳聞。”
四姑娘越發地覺得阮碧深不可測,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猶豫著問:“妹妹可怪我知道也沒有告訴你?”
“姐姐。”阮碧按著她的手說,“你多心了,在這府里,你的日子如何我是心知肚明。說起來,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
許是因為喝了酒,許是因為這句話說到心坎里,四姑娘一下子紅了眼睛,嘴唇微顫,說:“從前還好,如今姨娘她……父親也不管。有時候真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若是男兒身,我也會象三叔那樣,早早去投軍,賺得一身功名再回來。”說罷,又仰頭喝光一盅酒。
“姐姐也別灰心,雖然我們不能上陣殺敵贏得功名,嫁個好夫婿一樣可以。”
四姑娘凄涼一笑,說:“我們能嫁什么好夫婿?都是些挑剩下的。要是嫁個殷實人家做當家主婦還好,倘若運氣差點,嫁給大家族里的次子庶子,吃飯穿衣都得看人臉色。若是再不幸,碰到游手好閑的紈绔膏梁,這一輩子也就完了。”
阮碧一驚,這點是她沒有想到的。大家族多半是不分家的,嫁給嫡子嫡孫還好點,若是嫁個庶子次子,確實要看人臉色一輩子。二夫人嫁妝豐厚的,底氣足,一樣不是要看大夫人臉色。不由地頭疼起來,要謀取一個好婚事,可不容易呀。
“妹妹知道不?后日我們要去大公主府。”
“又是做陪襯的,這就是咱們的命。”四姑娘潸然淚下,又喝了一口。
“四姐姐,你喝多了。”
四姑娘抹抹眼淚,搖搖頭說:“我沒有喝多,我心里跟明鏡一樣。這些話藏在我心里好久了,一直找不到人來聽。姨娘如今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我若是說給她聽,她只會更操心。三姐姐雖與我要好,可她是嫡女,根本不必擔心這些事情,我說了她也不懂。只有妹妹,能聽懂我在說什么,能明白我心里的苦。那日我聽說,母親要把妹妹許給癱在床上的大表哥,我心里害怕,一宿都沒有睡覺。”
阮碧柔聲安慰:“四姐姐,你的苦我都明白,只是天無絕人之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四姑娘默然片刻,用手絹仔細拭去眼淚,笑了笑,說:“讓妹妹看笑話了。”
“哪里來的笑話?姐姐說的也是我心里想的。”阮碧舉起酒盅,“姐姐,今日咱們不醉無歸。”
“好好好,明日要挨罵就挨罵。”四姑娘爽快地笑著,雖然眼角還是淚痕依稀,也無損明媚容光。
兩人把一壺酒喝光,這才散了。
阮碧帶著一點酒意回到東廂房,歪倒在榻上。
秀芝知道她在正房喝酒,早就去廚房做了醒酒湯溫著,這會兒忙端上來。
阮碧卻不想喝,推開她的手,說:“我又沒有喝醉,喝什么醒酒湯?再說,這么一點酒怎么喝倒我?我連紅星二鍋頭都能喝半斤。”
秀芝詫異地問:“什么紅星二鍋頭?”
阮碧知道說漏嘴了,嘻嘻地笑了起來。“不告訴你,這可是秘密。”
秀芝失笑,說:“姑娘喝醉了才象個孩子,平日可是最正經不過的小大人。”見她堅決不喝醒酒湯,只得作罷。
“什么小大人?我本來就是個大人。”
“是,姑娘是大人。”秀芝哄著她說,“姑娘大人要不要洗洗?洗完了早點睡。”
“不要,秀芝,咱們去看月亮吧。”
秀芝往窗外張望一眼,說:“姑娘,今日月亮又小又黃,沒有什么看頭。”
“看的是一種心情,懂不?”
“姑娘說的話我越發地聽不懂,果然是醉了。”
阮碧又低聲咕噥:“我沒有醉,真的沒有醉,從前,從前……”
從前她是能喝,但是她忘記了這具身體不是從前那具,幾聲咕噥后,她閡上眼睛睡著了。
睡到半夜醒來,聽得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忽然想起那日的暴雨,又不免想到晉王,還有自己的親事,一時間思緒紛飛,好久才再睡過去。黎明起來,雨越發地大了,天色昏暗。阮碧剛梳洗好,有小丫鬟過來通知:雨太大了,今日的請安免了。
晌午,湯婆子過來說,大夫人和大老爺昨晚又吵了,卻不知道吵的什么。一大早,大老爺就帶著羅管家和幾個護院冒雨出去了,臉色極不好看。
阮碧賞了她三百文,等她走后,點點錢匣,不免又開始發愁,上回贏的銀子去掉大半,到現在積蓄剛過十兩。苦思冥想一下午,也沒有想出聚財良策,只好作罷。其實吃穿都是府里的,平日里也就給下人發發賞錢,沒有什么特別大的經濟壓力。不過是從前的習慣在作祟,覺得有錢才有安全感。
雨下了一整天,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晴,陽光穿透晨霧,灑落萬點金光。時近立秋,每下一場雨,暑氣便消退一些。所以陽光雖大,卻沒有前些日子的燥熱,瓦藍瓦藍的天空,云影淡淡。
請過安后,四位姑娘打扮齊整,帶著各自的丫鬟和嬤嬤出門。
因為這回去的是長公主府,派出的自然是鐫刻阮府印記的松木馬車。
三姑娘堅決不肯跟二姑娘坐同一輛馬車,早早地拉著四姑娘登上了第二輛馬車,阮碧只好登上第一輛馬車。自打那回在大夫院子里二姑娘動手后,兩人還沒有說過話,僅有幾次相遇,阮碧向她行禮,她也是視而不見。
二姑娘今日身著粉色繡花薄衫,下著淺綠松綠相間的六破裙,耳朵掛著明月珰,發上別著珍珠頭面。端坐不語的時候,嬌美如花。見阮碧上車,她不屑地別過頭,看著窗外。
阮碧在她旁邊坐下,也看著窗外。
片刻,二姑娘鼻子聳動,轉頭看著阮碧,眉頭緊皺,問:“你熏的木樨?”
“沒有,是茉莉花串。”阮碧說著,舉起手腕給她看。茉莉花串是寒星和小桔做的,自從她說喜歡,她們天天串了送給她。
二姑娘五官明麗,但膚色稍黃。見她手腕跟茉莉花一般顏色,心里妒忌,說:“我不喜歡茉莉花的香味,快扔了。”
阮碧有點無語地看她一眼說:“便是扔掉,花香也已經在了,何必多此一舉?”
“叫你扔掉,你就扔掉,偏這么啰嗦。”
“對不起,二姐姐,這花串是小丫鬟們送的,我不能扔掉。”
二姑娘蠻橫地說:“長幼有序、嫡庶有別,這是規矩。我是你的嫡姐,叫你扔掉,你就得扔掉。”
阮碧忍無可忍,說:“好一個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堂堂阮府嫡二姑娘,卻總是跟自己的庶妹過不去,這就是嫡姐的氣度?”
“我何時跟你過不去?你別自個兒臉上貼金了。”
這個小屁孩,阮碧閉上眼睛,懶的理她。
二姑娘惱怒成羞,沖春云一使眼色,示意她動手扯掉茉莉花串。
春云猶豫,五姑娘最近頗得老夫人歡心,若是這事鬧大發了,倒霉的指定是自己。
二姑娘見她磨磨蹭蹭,心里惱火,伸腿就是一腳,說:“怎么,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
她踢的并不重,但是春云坐在小杌子上的,穩不住身子,腦袋后仰磕在車壁上,咚的一聲,又是痛又是委曲,眼眶迅速地紅了。二姑娘越發地生氣了,說:“你敢掉眼淚,回去就打發你到廚房里洗碗。”
阮碧看不過眼,鼓掌說:“二姐姐好威風,只可惜這威風只在丫鬟和庶妹面前耍。”
二姑娘轉眸看她,嘲諷地說:“你管的真夠寬,連我教訓丫鬟都管?別以為有紫英真人撐腰了,她不過一個老道姑。”
“我怎么敢管姐姐呀?姐姐盡管教訓丫鬟,大聲點更好,也讓街上的人一并見識姐姐的威風。”
二姑娘一怔,轉頭看著窗外。馬車已經出槐樹巷,正走的一條熱鬧的大街上,外面的呟喝聲一個勁地往耳朵里,同樣,馬車里的聲響也會傳到外頭。她到底還顧及著自己的名聲,又懊悔踢了忠心耿耿的春云一腳,便按捺著怒氣,不再吱聲了。
行了半個時辰,馬車拐進一條寬闊的大街,只是街上卻少有人往來。街兩邊皆是屋宇連綿,鱗次櫛比。阮碧猜測快到公主府了,果然沒多久,透過紗窗,可看到三間朱門,門上一個匾寫著“惠文公主府”。
下了馬車,坐上軟轎,到垂花門下,一個白凈的公公帶著幾個丫鬟迎了上來,領著她們不進正殿,也不進偏殿,向東過小門,沿著青石小路一直到三間敞軒。敞軒東西南北方的木門皆下了,只在北邊掛著白色帷幔,通透軒麗,四覽無余。木地板上鋪著席子,擺著五張黑漆矮幾。
公公笑瞇瞇地說:“長公主說,今日天色晴好,適宜花園小坐,一邊聊天一邊賞景,豈不美哉?請姑娘們在此稍坐片刻,長公主方才遛馬去了,過會兒就來。”
一出門,二姑娘的驕縱便無影無蹤,笑意盈盈地說:“久聞長公主趣味高雅不俗,果然名不虛傳。”
公公見她大方得體,多看她一眼,笑瞇瞇地說:“二姑娘說對了,我家長公主最高雅不過。”
二姑娘向他一禮,說:“還沒請教公公大名。”
“不敢,咱家姓崔,家里頭行九,就叫崔九。”崔公公也客氣地還禮,這些姑娘當中指不定誰會成為自己未來的主母,他不敢怠慢。“姑娘們都請坐吧,若是長公主呆會兒過來,見姑娘都站著,那可是咱家招呼不周了。”
他這么一說,四位姑娘按長幼坐下。
崔公公拍拍手,侍立一旁的丫鬟們端上茶水和各色水果糕點,又靜悄悄地退回旁邊斂手肅立。“這是今年新貢的龍鳳英華,各位姑娘且品品。”
姑娘們紛紛舉起茶杯,撥弄著茶味,聞過茶香后,淺啜一口。
二姑娘贊嘆地說:“香味清雅,入口生津,果真是茶中龍鳳、英華無雙。”
話音未落,聽得馬蹄聲由遠及近。
崔公公笑呵呵地說:“長公主來了。”說罷,走到敞軒外站著,四位姑娘的視線也追著他看過去。一會兒,假山叢竹后過來兩騎,白色的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是長公主,一身暗紫騎裝,英姿勃勃。另一匹較小的脂胭馬上坐著一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身大紅騎裝,神色卻甚是嬌弱。
四位姑娘連忙站了起來。
兩匹馬走到敞軒前,丫鬟們上前拉住馬。長公主干凈利落地跳了下來,伸手給小姑娘,小姑娘扶著她的手翻身下馬,動作遲緩,白白辜負這一身颯爽的裝扮。長公主拉著小姑娘的手走進敞軒,沖著阮府四位姑娘微微一笑,說:“昨日下了一整天雨,不曾遛馬,今日便多遛了幾圈,讓各位姑娘久等了。”
二姑娘說:“不曾久等,方才我與各位妹妹正在細品龍鳳英華,頭杯茶尚未品完。”
長公主笑著說:“如此說來,是我來早了,打攪各位姑娘品茶了?”
二姑娘細品她語氣,倒是打趣的多,便大著膽子說:“確實。”
長公主多看她一眼,說:“好,那姑娘們且接著品。方才遛馬出一身汗,我先去換一身衣衫。”說罷,拉著小姑娘走了。
四位姑娘面面相覷一會兒,只得重新坐下“品茶”。哪里敢真品呀,萬一喝多了頻頻如廁,豈不是有失風雅?這一等是半個時辰,阮碧膝蓋都酸了,長公主帶著小姑娘終于珊珊而來。
又站起來見禮,長公主抬抬手說:“不必多禮了。”拉過身邊的小姑娘說,“靜宜,來見過各位姐姐。”來之前,大夫人跟她們普及過長公主府和定國公府的情況,知道小輩里只有顧小白和妾出的一位姑娘,想來就是這位叫靜宜的小姑娘。她生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看著十分怯弱,完全不同于獨芳自賞的惠文長公主,也不同于眼高過頂的顧小白。
顧靜宜怯生生地行個禮說:“見過各位姐姐。”
四位姑娘連忙還禮。
長公主拉著顧靜宜到北邊的矮幾前坐著,又示意大家坐下,四位姑娘才又重新坐下。話還沒有說上幾句,茶沒喝上幾口,光行禮好幾遍,膝蓋也跪酸了,太陽又到頭頂了。阮碧心想,這哪里是來做客?分明是來受罪的。
長公主輕撫顧靜宜的頭說:“你不是一直說,沒有姐妹陪你玩耍嗎?今日我請了四位姐姐過來,可喜歡?”
靜宜羞澀地笑著,低聲說:“喜歡。”
長公主沖她溫和地笑了笑,抬起頭看著阮府四位姑娘的時候,眉宇間的那絲高傲又浮了上來。“說起來,我與文孝公夫人有數面之識,卻一直沒有結識的機會。前幾日因紫英的緣故去貴府一趟,見姑娘們個個秀麗文氣,回來跟靜宜說起,她便埋怨家里只得她一個,太過冷清,所以請了各位姑娘過來熱鬧熱鬧。姑娘們且隨意一些,不必拘著。”
四位姑娘哪敢真的隨意,只是應景地答應一聲。
長公主又問:“阮府是詩書世家,聽說便是姑娘也是請名儒教學,今日風光不錯,各位姑娘不如做詩一首吧?”
阮碧頓時覺得腦袋大了。
二姑娘代表大家說:“恭敬不如從命。”
長公主一揮手,幾個丫鬟用端盤送上筆墨紙硯。
阮碧看其他三位姑娘都是胸有成竹地磨墨揮毫,暗暗叫苦,也沒有法子,拼命回憶小學課本里提過的寫詩要點,絞盡腦汁地想了一首。寫完看三位姑娘,都已經淡定地喝上茶了,不免雙頰微紅。
丫鬟們又過來收了筆墨紙硯,把寫好的詩呈給長公主。
長公主一一看過去,微微頷首,這些詩雖無新意,但是對仗工整,清新秀麗。京西阮府的女子,果真是滿腹才學。及待看到阮碧寫的,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抬眸看她一眼,沖崔九招招手。
崔九湊到她耳邊,聽她說完,端著一杯酒送到阮碧面前說:“五姑娘,這是長公主賞你的壓驚酒。”
其他姑娘都詫異,看著長公主,又看看阮碧。
阮碧微微臉紅,站起來沖長公主一禮,說:“小女子腹中空空,讓長公主見笑了?”
長公主擺擺手,試意她坐下,說:“五姑娘不必謙虛,做詩本來就是難事,多少大儒尚且要殆精竭智,何況你一個小女子?雖說你的詩對仗有欠工整,但道心自生,詼諧有趣,也難怪紫英會收你為徒。”
二姑娘一向自負才學,聽長公主這么說,不免又是妒忌又是好奇,問:“不知道五妹妹做了什么詩?”
長公主把阮府的詩遞給顧靜宜說:“靜宜,你念出來給大家聽聽。”
顧靜宜細聲細氣地念著:“日照敞軒欲坐忘,神游太虛洞天開。忽聞公主要賦詩,晴空霹靂滾滾來。”
三位姑娘撲噗撲噗地笑了。
笑罷,二姑娘微微歉意地說:“我這五妹妹于賦詩方面素無才能,倒是污了長公主的耳目。”
長公主搖搖頭說:“哪里是污了我的耳目?此詩對仗、平仄雖有瑕疵,但是立意卻甚是別致。”說到這里,頓了頓,正色說,“人人都想離境坐忘,哪有這么容易?一心不靜,便風波迭起。所以五姑娘這詩好的很。崔九,去取五兩黃金賞給五姑娘。”
二姑娘討了個沒趣,大為尷尬。
崔九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阮碧心里一喜,五兩黃金等值五十兩白銀,相當于長公主一下子賞了她三萬人民幣。貴人就是不同,這一趟沒有白來,一下子脫離貧困線奔小康了。
長公主看著阮碧,目光里帶著欣賞說:“難得你小小年紀,于道學有這番見識,我甚是歡喜。”
此話一出,二姑娘如同挨了一個晴天霹靂,心里萬般妒忌,又發作不得,只得裝作喝茶掩蓋自己的失態,待神情恢復平靜后,方才放下茶杯。四姑娘也是妒忌,轉眸看著阮碧,想不明白她的運氣咋這么好,見一個人得一個人的歡喜。
“多謝長公主厚愛。”阮碧也有點不自在。這首詩真不咋的,她自己也清楚,之所以得長公主歡喜,多半是因為詩里前一句提及道教所說的“離境坐忘”,而后一句點出離境坐忘之難,正好諳合長公主的心境。
日近中午,暑氣漸升。
長公主叫下人把東西南面也掛上帷幔,然后在敞軒四角擱上冰盆,又命幾個丫鬟拿大團扇引風。微風拂動,帷幔隨風而動,外面的景致綽綽約約,時現時隱,更添三分雅致。敞軒里則涼爽異常,好似初秋。
長公主又命人撤掉茶水果盤,擺上飯菜酒肉。
這時,有丫鬟急匆匆地過來說:“長公主,大少爺從國子監回來了。”
長公主詫異地“哦”了一聲,說:“他今兒怎么回來了?叫他過這里來吧。”
“是。”丫鬟應了一聲,快步走了。
四位姑娘面面相覷一會兒,也不好多說什么。一會兒,聽到輕快的腳步聲往這邊來,大家趕緊垂首斂眸,正襟危坐。
丫鬟撥開帷幔,顧小白大步走進來,看到四位姑娘不由地一愣,腳步微滯。
長公主問:“你今兒怎么回來了?”
顧小白說:“表哥說今日下午禁軍要與新晉的勇士比武,我想去觀看,所以請了假回來。”禁軍是大周的正規軍,是天子之衛兵,以守京師,以備征戍。為了保持禁軍的活力,每年好幾次從全國選取勇武強悍的勇士進京與禁軍比武,充實禁軍。
“又去看比武。”長公主白他一眼,頗有點無奈。她不喜歡顧小白好勇斗狠,偏偏他就不聽。
顧小白笑笑,轉移話題:“奶奶今日怎么大發興致,跑到這里坐著了?”
“平日家里沒有人,一個人來坐也是無聊。今日阮府四位姑娘過來玩,正好天色不錯,一邊賞玩一邊聊天,也別有一番趣味。”頓了頓,長公主問,“你吃飯了沒?”
顧小白說:“還沒有,母親進宮里去了,府里下人不知道我回來,也不曾為我備飯菜。奶奶這里可有好吃的?我餓壞了。”
“好,便在這里吃吧。”長公主又拍拍手說,“給大少爺擺一個位置。”
兩個丫鬟抬出一張矮幾擺在長公主的下方,又鋪上席子。
顧小白正要過去坐下,長公主拉著他說:“先別著急坐下,見過阮府的四位姑娘吧。”
四位姑娘連忙站了起來,一一向他行禮,他也一一回禮。
二姑娘早就聽說過他的大名,縱馬傷人、挑釁生事,一直以為他是個莽撞蠻橫的二愣子大少爺。沒想到一看本人,長身玉立,氣宇軒昂,比謝明月還多三分英氣,心里如同小鹿撞懷,臉頰微紅。
互相見過禮,重新落坐。
這時,崔九回來了,見顧小白在,笑瞇瞇地先過來行禮。
顧小白見他手里拿著三個小金錁子,好奇地問:“這是要做什么?”
崔九說:“方才阮家四位姑娘做詩,五姑娘勝出,這是長公主賞她的。”
顧小白詫異地看阮碧一眼,好象在說,就你還會做詩。“做的什么詩?”
長公主叫人把詩遞給顧小白,他看了一眼,不屑地說:“對仗、平仄全不工整,這也能叫詩?明顯是腹中空空無詩才,才會聽到奶奶說要做詩,就驚雷滾滾,偏又拿離境坐忘投奶奶所好,取巧而已……”
二姑娘斜睨他一眼,心里痛快,只覺得他看起來無比順眼。
阮碧暗道晦氣,果然一遇顧小白就沒有好事。
“……依我看,這金子不該歸她,應該歸這首的作者。”顧小白從中挑出一首。
長公主探頭一看,是二姑娘做的,想了想說:“就依你的。”
崔九便把金子送給二姑娘,二姑娘笑盈盈地接過,看了顧小白一眼,眼波流動宛如一泓明艷秋水。
顧小白卻看著阮碧,見她臉沉如水,聲色不動,又覺得不爽。他哪里知道,阮碧雖然面如平湖,其實心里早就將他一刀一刀地斫了。
酒菜上齊了,丫鬟們給大家滿上酒。
長公主說:“今日我高興,崔九你去折一枝柳條來,咱們玩折技令。誰輸了,就講一個笑話,講不出來罰一杯,要是講的大家不笑,也罰一杯。”
什么折技令,能不能別這么文雅?阮碧的腦袋又大了。
長公主命下人把各人的矮幾并攏,然后又命丫鬟用手絹綁上眼睛擊鼓。
阮碧恍然大悟,原來折枝令就是擊鼓傳花,心里大定,講笑話她會。
鼓響三聲,柳枝落在顧小白手里,他想了想,說:“我前些日子聽到一個笑話,正好說來給大家聽聽。一個書生進京趕考,他雖然不學無術,家中卻很有錢,出手大方,一群人恭維他,讓他作詩。那天正好下雪,他就搖頭晃腦地吟:‘天上下雪不下水,落到地上變成水。變成水來多麻煩,不如當初就下水。’”
二姑娘撲噗笑了起來,丫鬟們也紛紛笑了起來,顧靜宜、三姑娘和四姑娘也跟著笑了起來。
阮碧皺眉,心想這有什么好笑,明顯這些人在捧他臭腳。
長公主也搖頭說:“不好笑,不好笑。”
顧小白說:“我還沒有說完。”看阮碧一眼說,“我原本想著世上哪有這樣的書生?今日方知,那書生是五姑娘喬扮的。”
長公主也撲噗笑了。
這下子大家就笑的更歡了,紛紛拿眼瞅著阮碧。
阮碧應景地笑了笑,不帶一絲慍色、尷尬,只是眼眸如冰地看了顧小白一眼。
顧小白被這一眼看得心里微涼,隱隱懊悔起來。
這一輪算是過了,丫鬟又開始擊鼓。鼓聲兩轉,落到阮碧的手里。
“我是腹中空空,不會寫詩,也不會講笑話,勉強講一個,大家湊和著聽吧。”阮碧說,“有個人經常做同一個夢,夢中老是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非常重大的世界秘密,可是一醒來就什么都記不得了。他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秘密給挖出來,于是就在枕邊放上紙和筆。當他又做夢時,就趁著似醒非醒的時候,把這個世界秘密記下來。第二天他醒來,只見紙上寫著——香蕉大則香蕉皮也大!”
在座的人全哈哈大笑起來,包括顧小白,顧靜宜更是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
阮碧還是淺淺地笑著,心里并不高興,其實她更想說紙上寫著——顧小白是個大白癡。但是當著惠文長公主的面,她沒有這個膽量。她不明白顧小白為什么看自己不順眼,總跟自己過不去。
不過沒有關系,她看他也極不順眼。
顧小白只坐小半個時辰,就走了。
長公主似是很高興,又拉著大家玩了很久。一直到未時正,姑娘們再三告辭,她才準了。
仍然是阮碧和二姑娘同坐一輛馬車,不過二姑娘可沒有來時的囂張,眼眸如水,暈生雙頰,只看著紗窗出神,時不時地閃過一絲癡癡的笑意。
阮碧則心疼快要到手的五兩金子,越想越不爽,在心里把顧小白詛咒好幾遍。
一路無語,回到阮府,已過未時四刻。估計老夫人午覺起來了,大家就先到春暉堂。
正房門口,兩個丫鬟坐在檐下說笑,見幾位姑娘過來,連忙站起來行禮,低聲說:“姑娘們午安,老夫人這會兒見外客呢。”
三姑娘好奇地問:“哪里來的外客呀?是男是女?”
“是個年輕的少爺,面生,從前不曾來過。”
四位姑娘面面相覷一番,只得作罷。
門簾一動,曼云揭起簾子一角探出頭,沖大家抿嘴一笑,回頭說:“老夫人,是姑娘們從長公府里回來了。”
老夫人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叫她們進來,都是正經親戚,早晚要見面的。”
曼云點點頭,笑盈盈地沖四位姑娘招招手。
大家隨她魚貫走進廳堂。只見老夫人坐在主位,后面肅立著鄭嬤嬤等常在她面前侍奉的婆子媳婦。客位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穿著學子的白衣,膚色略黑,相貌清俊,手里握著一只折扇。眉宇間躊躇滿志,一副隨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模樣。
他見四位姑娘依次而入,個個花容月貌,又各有味道,不由地眼睛一亮。
老夫人指著青年男子說:“丫頭們,這是你們蘭姑姑的兒子徐川陽,來參加明年春闈的,以后就住在府里,少不得會時常碰面的,先認識一下吧。”又指著四位姑娘對徐川陽,“這是二丫頭、三丫頭、四丫頭、五丫頭。”
“見過表哥。”四位姑娘一起行禮問好。
一時間鶯聲燕語,聽得徐川陽耳朵都酥麻了,忙站起來作揖說:“各位表妹,川陽有禮了。”禮罷,直起身來說,“早就聽母親提過,家里有眾多表妹,且個個秀外慧中,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老夫人笑呵呵地說:“什么秀外慧中,不過是出去不丟人。”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丫鬟們也給四位姑娘上了茶。
老夫人有心在徐川陽面前顯擺阮府的體面,壓壓他的焰氣,替阮蘭撐腰,便問姑娘們:“今日你們去惠文長公主府里可玩的盡興?”
徐川陽眸光微閃。惠文長公主慷慨解囊,把嫁妝充作軍資,備受文人儒生的推崇,很多詩篇華章都是贊美她的盛舉,美名廣傳天下,所以他遠在南粵,也聽說過這位老公主的大名。
提起這事,二姑娘按捺不住的笑意,歡喜地說:“盡興,長公主很好客又隨和,還和我們一起玩折枝令,喝了好幾盅,差點就醉了。”
老夫人心里詫異,面上卻不顯,微微頷首說:“惠文長公主一慣閑散,不愛邀人上門做客。便是有人上門,多半也是公主府丞接待。今日她親自作陪,一起玩樂,想來你們幾個極合她胃口。”
,說:“祖母說的是,她還讓我們賦詩一首,我僥幸拔得頭籌,長公主賞我五兩金子。”
聽到賦詩,徐川陽眼眸一亮,問:“二表妹做的什么詩?可否念來聽聽?”
“自然可以。”
二姑娘清清嗓子,正想開口,卻聽老夫人說:“她一個閨閣女兒能做什么好詩?不過是吟誦幾句應應景。”又對二姑娘說,“你表哥是桂榜頭名,你就別在他面前班門弄斧了。”
四位姑娘沒有想到徐川陽居然是解元,都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徐川陽頗有點得意,折扇輕敲手心,嘴里卻說:“老夫人過謙了。詩文一道,存乎一心。心之所發,則妙趣天成。故前人有曰,人與詩文如出乎一。我觀二表妹氣度雍容,詩文也定是雍容大方,是以惠文長公主大為嘉賞。”
二姑娘自恃才華橫溢,又聽了他的吹捧,越發地飄飄然。便不顧老夫人的阻攔,把自己的詩吟誦出來。
徐川陽聽了,大感失望。對仗工整,遣詞規范,但是了無新意,平庸之作而已。既然她都能拔得頭籌,想來其他三位姑娘更不如了。京西阮府,詩書世家,也不過爾爾。礙著眾人在場,也只得硬著頭皮說:“好好好,果然詩如其人。”
老夫人于詩文方面也沒有什么造詣,但看出他說的有點勉強,怕二姑娘再獻寶,反而損傷阮府的面子,便對四位姑娘說:“好了,你們也累了,都回去歇著吧。”
四位姑娘應了一聲,依次退下。
她們前腳剛走,大夫人后腳進來,對老夫人說:“都安排妥當了,表少爺就住正院的西廂房吧,與家軒做個伴,如何?”說罷,看著徐川陽。
徐川陽說:“但聽舅母安排。”
大夫人微笑著說:“家軒這會兒還在國子監上學,要申時五刻才會回來。他比你小二歲,明年也要參加春闈,功課沒有你好,以后就煩你多多指點他。”
“舅母客氣了,我與他一表兄弟,自然攜手共進。”
大夫人臉掛笑容地點著頭,心想,這徐川陽也是個聰明人,明明是八桿子打不著的關系,還能說的誠摯自然。
老夫人略作沉吟,對徐川陽說:“前兩日,我接到你母親的信,已經和你舅舅說過了。國子監祭酒原是老太爺的舊屬,無甚大礙,過幾日你舅舅帶你去拜訪一下,以后可以跟家軒一起去國子監上學。”
徐川陽又說:“讓老夫人與舅舅費心了。”
大夫人笑著說:“都是一家子親戚,什么費心不費心,太見外了。”
老夫人也佯裝生氣地板起臉說:“就是,把這里當成自個兒的家就是了,若是再這么見外,我可要生氣。”
徐川陽點頭稱是。
又說了幾句閑話,老夫人對大夫人說:“你事情多,先回去吧,我跟川陽再聊一會兒。”
大夫人知道她想問問蘭大姑娘的近況,點點頭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院子,叫廚房管事的過來,把今晚洗塵宴的菜單定了下來。又吩咐府里的采辦,該買些什么東西叫徐家下人帶回廣州給蘭大姑娘。一鼓作氣忙完,進偏廳想喝杯茶歇息片刻,只見二姑娘躺在榻上,手里把玩著金錁子,不時地吃吃笑著。
大夫人詫異地連看她幾眼,說:“你今兒怎么了?沒見過金子嗎?”
“娘。”二姑娘翻身坐起,滿臉嬌羞地說,“你知道這金錁子怎么來的嗎?”
“怎么來的?”大夫人接過寶麗遞上的茶水,淺啜一口問。
二姑娘羞澀地笑著,不說話,眼波流轉,盈盈如水。
大夫人心里一動,揮揮手,讓丫鬟們退下。“怎么來的?”
二姑娘便把得金錁子的過程仔細地說了一遍,特別是長公主原本定的阮碧,而后顧小白親點自己。
大夫人聽完,一拍桌子說:“好閨女,當真是出盡我心里一口惡氣,便有紫英真人撐腰又如何?這世間還是明眼人多。說起這丫頭,真真是可惡可恨。今早,你舅舅的信來了,把我大罵了一頓。”
“舅舅也真是,發什么火,這事情又沒定論。”二姑娘跳下榻攬著大夫人的肩膀說,“娘,小五的婚事,還不得都先過你這一關?若是有來提親的,你回絕就是了,祖母也不知道。待她歲數大了,總是沒有人提親,祖母也就會應承。”
“這事罷了吧,從前是想把嫁給你大表哥,如今瞅她壞得很,嫁過去反而害了你大表哥。”大夫人冷笑一聲說,“她的婚事我自有主意。”
,又看看手里的金錁子,忽的想起一開始長公主點的阮碧,眼里閃過一絲憂色。“娘,你說長公主為什么一開始點的她?”
“那不過是五丫頭狡詐,知道長公主喜歡玄道,拿離境坐忘迎合她。不是讓顧少爺挑破了嗎?也把金子賞你了,可見后來她也明白過來了。五丫頭這種小把戲,能糊弄別人一時,糊弄不了一世。”大夫人頓了頓,笑瞇瞇地問,“這顧小白長的如何?”
二姑娘頓時雙頰飛紅,說:“娘,我回去了。”
也不等大夫人出聲,提著裙角飛快地跑了。一口氣跑回自己的院子,顧不得丫鬟們驚訝的眼神,直接沖進臥室,倒在床上,看著雨過天青的紗帳,心里明艷艷,一如碧水洗滌過的天空。
顧小白的影子在腦海里浮現……想著想著,握在手里的金錁子變得滾燙,她又癡癡地笑了好一會兒。才翻身坐起,叫春云進來說:“把我上個月才繡的銷金荷包拿出來。”
春云從箱篋里取來荷包,二姑娘把金錁子裝進去,然后掛在帳鉤上。又把原先掛在帳鉤上的竹笛子取下來,嫌惡地扔給春云,說:“拿出去,扔到水里去。”說完,仍躺回床上,看著銷金荷包笑著。
春云拿著竹笛子出門,守門的小丫鬟驚訝地說:“姐姐怎么把姑娘的竹笛子拿出來了?上回春柳姐姐就碰一下,挨了一頓打。”這竹笛子原是幾年前謝明月贈二姑娘的生日禮物,她向來十分珍愛。
春云今日在馬車里挨了一腳,到現在二姑娘一句好話也沒有,想著自己忠心耿耿,卻落個如此的下場。心里有怨氣,語帶嘲諷地說:“早有另外的心頭好了。”
到池塘邊把竹笛子扔了,不想回去,坐在水邊扔石頭玩。一會兒,只見池塘對面,鄭嬤嬤和阮碧并肩走進柳樹蔭里,邊走邊說話。
阮碧撥開拂臉的柳條,驚訝地“啊”了一聲。
鄭嬤嬤笑呵呵地說:“我瞅著是樁好事,恭喜姑娘了。”
作為一個十三歲的閨閣千金,阮碧知道提及自己婚事的時候,應該嬌羞地垂下頭。但是她實在嬌羞不起來,只好側過身低下頭。好在柳條密垂,遮掩了她的表情,光看姿勢還是有幾分羞澀味道。
鄭嬤嬤笑瞇瞇地看著她螓首半垂,心想,到底是十三歲的小姑娘,再冷靜能干,聽到終生大事,沒有不躁紅臉的。
“我原本擔心那徐少爺的長相,今日一看,一表人才,談吐也雅致,配得上姑娘了。”
徐川陽,阮碧仔細回想他的長相談吐。正當青春年少,又是桂榜頭名,胸有丘壑,恃才傲物,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會隨人擺布的主兒。蘭大姑娘是親娘都未必肯聽,何況還是他看不上眼的繼母?聽說徐用弱甚是看重他的意見,那么這樁婚事能否談成想來還是徐川陽意愿為主。
鄭嬤嬤見她一直垂著頭不說話,只當她害羞,不好意思接話,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免得把姑娘躁跑了。”頓了頓,笑呵呵地說,“姑娘還不肯回過頭來嗎?”
阮碧轉過身笑了笑,說:“媽媽真是壞,老拿我打趣。”
“我是替姑娘高興呢。”見阮碧又別過頭去,連忙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事。”
阮碧實在拿捏不準十三歲閨秀應有的神色,只好朝池塘邊走了幾步,離著鄭嬤嬤一點距離。近著立秋,池塘里擠擠攘攘的荷花雖明麗無雙,卻也現出頹勢了。池塘的對面,春云踮著腳尖往這邊張望,隔著遠,看不清楚神色。
見阮碧看過來,她把手里的石子往水里一扔,轉身走了。
“姑娘,有樁事我心里極是不安……”
阮碧詫異地轉過頭,只見鄭嬤嬤已斂去笑意,眉間憂色幾許。“……都這么久了,冬雪一點消息也沒有,這徐少爺一路游山玩水都到了,她該比他更早回來才是。”
“聽說她老家還有親人,會不會直接回去了?不回京城了。”
鄭嬤嬤搖搖頭說:“那日我送她上船時,她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說一定會回來的。這孩子心眼實誠,說出去話一定會做到的。我就擔心……擔心這路途遙遠,也不太平,可別出什么事呀?”
“媽媽放心,冬雪眉骨秀麗,是個有后福的人。”
鄭嬤嬤抬眸看說:“卻不知道姑娘連看相都學會了?但愿如姑娘所說。且再等上幾日,若還是沒有消息,我去找徐少爺問問。”
“不可,不可。”阮碧說,“若冬雪果真到過徐府,蘭姑姑不會留她在府里,徐少爺定然是沒有見過。否則,徐少爺一到府里,跟老夫人提起,豈不是就知道我差人到廣州的?”
鄭嬤嬤凝神思索,確實是這個理。蘭大姑娘性子和善,做事卻并不糊涂。“姑娘說的是,是我糊涂了。”
“媽媽是關心則亂。”阮碧拍拍她的手說,“且放下心來吧,如今世事太平,海晏河清,冬雪有她族兄相伴,定然不會有事的。”說是這么說,但是想起那日逛街聽到的相似聲音,心里也隱隱不安。
“姑娘說的是。”鄭嬤嬤看看天色說,“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目送她走下柳堤,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一回頭,就看到阮弛從繁花垂柳深處走出來,臉上掛著譏誚的笑容,說:“想不到你長大后,倒不象小時候那么草包……很有能耐,不僅巴結上紫英老道姑,連老太婆的心腹都收買了。”頓了頓,笑出聲來說,“對了,晉王也讓你勾搭上了。”說到最后一句話,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帶著一點探究。
原主這位莫名其妙的三叔,阮碧是既同情他,又厭惡他。不想跟他打交道,轉身就走。
“站住。”
阮碧腳步不停,忽然聽到背后風聲隱隱,連忙偏頭,只見柳條從頭頂堪堪劃過。
阮弛握著長長的一支柳條大步走過來了,滿臉戾氣地說:“賤丫頭,害怕了?想跑了?”
對阮弛,原本打算是能避則避,以后慢慢化解仇恨。但是很明顯這家伙已經被仇恨遮住雙眸,分不清楚青紅皂白。退避三舍只會被當成是懦弱,禮貌克制被當成是害怕,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迎戰,他來一回打一回,直到他妥協為止。思量妥當,阮碧停下腳步,面如沉水地看著他,不吭聲。
阮弛大步走到她面前,拿柳條指著阮碧的鼻子說:“我問你,你怎么勾搭上晉王的?”
原來他真正擔心的是這個問題。確實,晉王是他靠山,若是這靠山喜歡上自己,那他豈不是束手縛腳了?一剎那間,阮碧腦海里有閃過利用晉王的念頭,但隨即想到,若是阮弛當真了,改弦更張,把自己獻給晉王謀取利益……還是算了吧。
沉吟片刻,不動聲色地用手指撥開柳條,說:“三叔小心些,這柳條要是傷了我,呆會兒祖母問起,我該怎么說呢?我若是說三叔想打殺我,她肯定高興壞了。這陣子她和父親正找不到三叔的錯處,打殺侄女這個罪名足夠把三叔趕出阮府了吧?”見阮弛表情一僵,她又笑著說,“還有,我害怕什么呢?跑什么呢?這是阮府后花園,外人進不來的。我若是死了、傷了,且不管是誰干的,祖母和父親都會往三叔身上推的。三叔這么聰明,怎么會干讓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情呢?所以三叔,我不害怕,我之所以走,是與你實無言語可往來。想想也奇怪,明明你說的都是人語,聽得我耳里跟鳥語一樣,一股子生畜氣息。不是收買便是勾搭,敢問三叔,晉王與你相識這么久,他是能被勾搭上的人嗎?我又拿什么去勾搭他?”
最后兩問,也正是阮弛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就這么一個小丫頭,連身材都沒有發育完全,究竟晉王為什么會對她感興趣?他跟隨晉王半年多了,很清楚他的性子。他雄才大略,心懷天下,不喜嬉鬧,不戀女色,好讀書習武,好交游賢達。興平軍里有隨軍紅帳,蓄有眾多北戎擄來的營妓,個個豐乳肥臀,風情別致,他卻從不曾踏足。回到京城后,官家前后幾次共賜美姬八人,他送了六個給下屬,只留兩個在王府,卻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紅袖添香京兆畫眉的雅事。他怎么會看上阮碧,難道是錯覺了,那日晉王只是興致偶發?
“三叔可問完話了?侄女可以走了嗎?”
阮弛回過神來,仔細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臉,眼眸深處藏著不合年齡的沉靜,確實是有三分姿色,但是太過青澀,風情未開。晉王不可能喜歡她,心里大定。“你心里清楚就好,晉王何許人也,豈是你這個賤丫頭能高攀的?”
阮碧氣惱,說:“我攀他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叔。”
阮弛怔了怔,片刻,方才領悟她在罵他趨炎附勢,心里怒火燃燒,舉起柳枝。
阮碧把頭一仰,手指著臉頰說:“三叔,往這里抽,打重點。”
阮弛氣的臉都綠了,舉著柳枝半天,重重摔在地上,說:“賤丫頭,且讓你得意一回。”知道嘴片子占不了好處,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聽背后傳來吃吃笑聲:“三叔,您慢走。”
阮弛緊握拳手,恨不得轉身掐死她。但到底神智還在,知道不可造次,要殺她也只能在府外,且要造成意外死亡的樣子。再說,殺她如何解自己心頭之恨,最好還是把她賣到妓院里,讓她去承受千人壓萬人騎的羞辱。
阮碧看著他挾怒而去的身影,收起故意惹他惱怒的笑聲,暗想,這個阮弛太過危險了,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先除掉他。當然,還有一條路——若是得了晉王的喜歡,他一定會投鼠忌器。可是晉王的喜歡……還是算了吧,成為他的妾室去侍奉他的王妃,想想就覺得惡寒。
她的夢想,自然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在男權至上的大周,這個想法是不太可能實現的。穿越過來有幾個月,對風土人情也略有了解。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無法逾越的禮制。妻室雖然地位不低,卻也只在姬妾子女面前。在夫君面前,只能伏小作低,因為他才是一家之主。
要想不受傷害,只有守緊自己的心,把丈夫當成搭伙過日子的伴當,謀取最大的利益。仔細想想,徐川陽是個不錯的伴當。家境不錯,長相不錯,才學也不錯,最重要的是婆婆是原主的母親,沒有婆媳矛盾。自己若是嫁過去,肯定是當家主母,大宅子里沒有人可以給自己臉色看,只有自己給別人臉色看……只是如何讓徐川陽中意自己呢?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到寒星的聲音:“姑娘回來了。”
抬頭一看,已經回到蓼園。
寒星和小桔站在石磯上,秀芝和茶妹從窗子里探出頭,都笑意盈盈看著自己。
阮碧心里一暖,明日的事情且明日再說吧。
晚上的洗塵宴,擺在荷花池邊的水榭里。因為人少,只開一桌,不分男女俱都坐在一起,姬妾們無份列座,站在旁邊侍候。三老爺殿內當值缺席,二夫人抱恙缺席——自從前幾日與大夫人起了齟齬,她就一直抱恙了。四少爺和七姑娘因為年歲小也沒有列席。
老夫人坐主位,大老爺阮弘坐在左邊下首,徐川陽遠來是客坐在右邊下首。緊隨著他的是大少爺阮家軒、三少爺阮家軺。平時講究寢不語食不言,但是宴席圖個熱鬧,吃喝倒是其次。酒過三巡,大家鼓噪著,要聽徐解元賦詩一首。
徐川陽也想當眾一展才華,稍作推托,便站起來,搖著折扇,朗聲吟誦了一首。
阮碧雖不會做詩,詩的好壞還是能聽出來,不得不贊嘆,此人才思敏捷,是有真材實學的。
大老爺更是鼓掌稱好,看著徐川陽的眼神里頗有幾分激動。宴席結束,大老爺攜徐川陽的手去書房夜話,一直聊到夜半三更,方才回房睡覺。大夫人早就困的不行了,礙著丈夫沒回來,不敢睡下,只和衣躺著。聽到聲響,趕緊起來,揉揉惺忪睡眼,埋怨地說:“怎么聊這么久?”
大老爺興奮地說:“夫人,那徐川陽是個才子,我準備將二丫頭嫁給他。”
“什么!”大夫人睜大眼睛,睡意蕩然無存,“不行,他一介白衣,豈能配我們的綺兒?何況他老家在嶺南,那是個交通閉塞的瘴癘之地,你看小姑嫁過去這么多年,才回來過幾趟?大丫頭被你嫁到浙東,一晃二年沒有回來,我每回想起心里特別難受,如今你又要把二丫頭嫁到嶺南,門都沒有。”
大老爺耐著性子說:“徐川陽胸有丘壑,文采飛揚,明年春闈大戰定能勝出。兩榜出身,我再活動活動,授個翰林院修撰絕無問題,二丫頭就不用跟他回嶺南了。”
“世事無絕對,指不定春闈他就會名落中山。”大夫人不屑地說,“再說,即使他真中了,也就是一個六品的翰林院修撰,那月俸才多少?京城里一進的院子都買不起,更不用說養一大家子。你舍得叫綺兒吃苦,我可舍不得,咱們綺兒是要嫁公侯郡王的。”
大老爺皺眉撇嘴說:“婦人之見,徐川陽有宰相之才。”
大夫人不吱聲,心道,我嫁你的時候,父親也夸你有宰相之才,如今也不過是三品侍郎。
大老爺見她不同意,踱步一會兒,說:“好,既然你不同意綺兒,那就把四丫頭嫁給他。”
大夫人想也不想,又說:“不行。”
大老爺皺眉說:“怎么又不行?”
大夫人囁嚅著唇,半天說不出個理由來。她也不傻,看得出徐川陽有才能,要是把四丫頭嫁給他,林姨娘不是樂翻了?大老爺這么多姬妾,她最憎恨的就是她,因為其他姬妾也就是個玩物,惟獨她在大老爺心里盤踞了十多年。
大老爺稍作沉吟,明白她的意思,冷笑一聲說:“心胸狹隘,此事我已拿定主意,你就別再插手了。”說罷,拂袖而去。
大夫人氣得連連地跺腳,沖寶麗使個眼色。她會意地跟著出去,一會兒折回來說:“去筱竹院了。”
大夫人知道他去知會林姨娘了,咬牙切齒地說:“好好好,趕不急地獻寶去了。”又想起他罵自己心胸狹隘,越想越憋屈,倒在床上,尋思著如何破壞這樁婚事。想了半天,也沒有個可行之策,滿腹怨恨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腫著眼皮,領著一干小輩到老夫人屋里請安。
剛坐一會兒,大老爺也進來了。大夫人先是詫異,隨即想起,今日是旬休。
老夫人見大老爺過來,便擺擺手讓其他人回去了。和大老爺一起吃過早餐,到偏廳坐著,把下人全打發出來,方才低聲問:“家軒那樁事辦的如何了?”
“已經派人四處找過,那老虔婆確實已經帶著姑娘跑了。”
“跑了?怎么跑的?”老夫人目露懷疑地看著他。
大老爺微微不自在,說:“我跟羅管家過去的時候,屋子里就沒有人了。”
老夫人一雙眼睛如鷹隼般盯著他許久,嚴厲地問:“弘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大老爺臉色微白,不敢吱聲。
老夫人低喝一聲:“跪下。”
大老爺應聲跪下。
“老實說,究竟怎么回事?”
“娘,人確實跑了,只是……只是那個姑娘是曼華。”
“什么!”老夫人坐直身子,震驚過后,氣惱隨之而來,一拍桌子說,“家軒,他真是好糊涂,曼華是咱們的家生子,他找到她也不吱一聲,難道……難道……曼華是他擄去的?”
“娘,家軒這孩子你從小看著長大,是個規矩老實的孩子,怎么會干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瞧著這樁事十分詭吊,定是有幕后黑手故意使壞。”
“那家軒為什么不告訴我們?”
“家軒……家軒多半是怕人一接回來就被遣回揚州去了。”
老夫人迭聲說:“糊涂,糊涂,那曼華究竟有什么好?”一時說急,岔了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老爺從地上爬起,輕輕敲著她的背說:“娘,別為這種小事氣壞了身子。”
老夫人端過茶水喝了一口,氣息稍平,恨恨地說:“這還是小事嗎?你那媳婦兒,定然是知道的,怪不得不讓老二媳婦帶人進來。好好好,當真有手段了,自以為是,欺上瞞下。若不是這回老二媳婦鬧將起來,還不知道要瞞我到幾時呢?”
“娘,我已經罵過她了。”
老夫人冷笑一聲說:“不長記性的東西,你便是罵個八回十回,還是死性不改。”頓了頓,揚聲說,“曼云,你進來。”
曼云應聲進來,低聲說:“老夫人。”
“你親自去大夫人院子里一趟,吩咐她去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跪著,她若是吵鬧著要來見我,你直接回了。”
去祠堂祖宗牌坊前跪著,那可是很重的處罰。曼云震驚不已,片刻方才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老夫人又說:“弘兒,這樁事一股子妖氣,多半是那個雜種在搞鬼,你多派點人去四處找找,一定要把那個老虔婆和曼華找回來了。”
“娘,我心里清楚。”
老夫人說:“你速度去辦吧,我也乏了。”
大老爺本來還想跟她商量把四姑娘許配給徐川陽,見她滿臉倦怠,神色萎靡,只得作罷。
老夫人等他退下后,倒在榻上,只覺得身心俱疲,閉上眼睛歇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聽到外頭有人在說話,緩緩睜開眼睛,一看漏鐘,剛剛巳時。再看身邊,曼云不在,只有一個小丫鬟守著。“誰在外頭說話?”
小丫鬟說:“是五姑娘過來了,見您睡著,就在外頭跟曼云說話。”
老夫人理理發髻,說:“叫她進來。”
小丫鬟挑起簾子,探頭叫了一聲。
片刻,阮碧和曼云相偕走了進來,臉帶笑容。
阮碧把手里抱著的六本金剛經放在榻邊的矮幾上,說:“祖母,這是我新抄的金剛經。這陣子得閑,多抄了三本。”
老夫人微微頷首說:“好孩子,有心了。初一去天清寺,你也隨我一起去吧。”
,見她眉宇不展,似是心情不佳,問:“祖母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
老夫人搖搖頭,正想打發她回去,隨即想起,若是把她嫁給徐川陽,還得教她一些當家的本事才行。便招招手,示意她到榻邊坐著,問:“前兩日,你嬸子跟你母親鬧將起來,你也是在場的,且說說是誰的過錯。”
這是要考自己呀,阮碧微作沉吟,說:“依孫女看,嬸子跟母親都有過錯。那老婆子確實居心叵測,母親叫下人攔著原也沒有錯,但到底被動了。遇到這種上門訛詐的,不論是報官,還是叫下人打一頓,須得一開始就斷了她的心思。母親的錯,便是當斷不斷。”
老夫人微微頷首。
“至于嬸子的錯,是不該在大門口跟下人較勁,平白無故給自己找罪受,也叫外頭的人看了笑話。”阮碧避重就輕地說。
“好好好。”老夫人精神微振,贊許地看著她,又問,“那些攔著你嬸子的下人呢,又該如何處置?”
阮碧詫異地問:“母親不是已經將他們打發到田莊上去了嗎?”
“便是問你處置合適否?”
這可難住阮碧了。照實說,自然是不合理,那些下人不過是聽命行事。但是通常出事后,先挨刀子的也就是這些下人。她從前在職場,見過好多替老板背黑鍋的員工,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正兩難,忽然聽到外面急促的腳步聲噠噠噠由遠及近。
老夫人皺眉,對曼云:“出去看看,這是誰呀?猴急猴急的,成何體統?”
曼云出去,很快回來,說:“是三管家來了,說是三老爺出事了。”
老夫人直起身子,驚愕地說:“出了什么事?”
“說是讓馬給撞斷了腿……”
阮碧注意到這一刻老夫人眼里華彩一閃。
“……由公公和太醫一起送了回來……”
老夫人和阮碧都怔住了,太醫只管宮廷侍直,公侯郡王要想請動他們,須得官家奉旨委派。阮弛被馬撞斷腿,怎么會由公公和太醫一起送回來呢?
老夫人下榻,阮碧和曼云扶著她走到門外。
三管家三十多歲,相貌普通,留著短須,正著急地來回踱著步。見老夫人出來,忙迎上來行禮。
老夫人沉聲問:“究竟怎么回事?”
三管家說:“尚不清楚,聽說是為官家擋住了瘋馬……”
老夫人心里一緊。
“……是內常侍和太醫一起送回來的,說帶來官家的口諭。大管家請他們在向南大廳奉茶。大老爺方才帶徐少爺去國子監胡大人家里,已經派出小廝去找了。大夫人又在祠堂里……大管家的意思是老夫人您先過去應付著。”
“好。”老夫人雖不情愿,也只能答應,推推阮碧扶著自己胳膊的手。
阮碧識趣地松開手,看著三管家在前面引路,曼云扶著老夫人往穿堂而去。
阮弛為官家擋住瘋馬,看來要加官進爵了。這小子真有狗屎運,阮碧在心里感嘆一聲,帶著秀芝回蓼園。一進東廂,只見廳里的桌子上擱著好些物件,有糕點茶葉、果脯布絹,還有一個小錦匣子,寒星在桌邊探頭探腦地點著數。
“哪里來的?”阮碧詫異地問。
劉嬤嬤說:“是徐家一個老嬤嬤送過來的,說是蘭大姑娘送給姑娘的,坐了好久一直沒有等到姑娘,剛剛走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姑娘們都有一份。”
“怎么不叫我回來?”阮碧埋怨地說。坐了好久等自己,如果沒有猜錯,這位老嬤嬤多半是阮蘭的心腹。
“想著也沒有什么大事……”劉嬤嬤見阮碧面色一沉,知道她在怪罪自己自作主張,不敢再說下去了,“是我疏忽了,姑娘莫怪。”
阮碧擺擺手說:“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改日秀芝去跑一趟,再請那位嬤嬤請過來坐就是了。”說罷,仔細看了看桌上的物件,茶葉是羅坑茶,布料是香云紗,都是珍品,便叫秀芝收起來,記錄在冊。至于糕點果脯,揀不容易壞的收起來,將來招待客人用。容易壞的,便拆開分成四份,一份包了讓劉嬤嬤帶回去給她孫子吃,一份包了叫寒星送給守門的兩個婆子。剩下的兩份,一份留著自己吃,一份讓四個丫鬟拿去分了。
劉嬤嬤站在一旁,見她有條有理,面面俱到,心里著實佩服。
寒星和小桔年齡小,見有好吃的,眼睛撲閃撲閃,十分興奮。
處理完吃食,阮碧叫秀芝抱著小錦匣回里屋,打開看了看,是絹花、釵子、手鐲之類首飾,談不上貴重,不過是花樣兒時新。又把里層全摸索一遍,果然翻到一個夾層,放著五兩重的銀錠子四個。另有一張便箋,寥寥數語,大意是見過冬雪,知道她的處境,且放寬心等著。又說銀兩給她應急用,大宅子里的奴才最是勢利眼,打賞要大方些,別讓他們小瞧了。
阮碧看看銀子,又看看便箋,由衷感嘆還是親娘好。把首飾取出來,銀子裝回錦匣里,放到柜子的最下面。想到自己有三十兩的積蓄了,頓時安全感大增。隨即又失笑,自己眼界小了,三十兩銀子折算成人民幣才不過一萬八千元。
秀芝見她一個人在那里瞎樂,好奇地問:“姑娘在樂什么?也說出為讓我樂呵樂呵?”
“這是個秘密,可不能告訴你。”阮碧說著,取出六枝絹花給她,“你和茶妹各兩枝,寒星和小桔一枝。”
秀芝不肯接,皺眉說:“這么漂亮的花,姑娘還是留著自己戴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花兒粉兒的。”阮碧把絹花往她手里一塞,見她還要說話,臉色微沉。
秀芝吐吐舌頭,慌不迭地出去,一會兒外間響起兩個小丫鬟的歡呼聲。
阮碧聽著,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站起來推開窗子。
窗外,正房門口,四姑娘送林姨娘出來,又站在檐下說了一會兒,兩個人臉上都有喜氣。然后林姨娘才下了石階,往院門走去,腰肢輕輕擺動,如弱柳拂風。說起來她也是三十出頭,不過,無論看正面還是看背影,都只是花枝招展的少婦,難怪大老爺癡迷她十來年。四姑娘長得很象她,但要論風情,差著十萬八千里。
“絹花給她們了,姑娘還有事沒?”秀芝又折了回來。
,倚著窗子說:“有,你去前院領點紙墨回來,順便看看三老爺怎么了。”
聞弦歌而知雅意,秀芝會意地點點頭,過了半個時辰回來,把打聽到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阮碧。
原來今日是禁軍與外地送進京城的勇士比試馬術,官家興致偶發,也去觀賞。不想有匹馬忽然發起癲來,直往他沖去。隨侍的阮弛奮不顧身地撲到前面,扯住馬韁,被馬踩斷腿后,依然絕不松手,死死地勒住瘋馬,被拖出老遠一段路……總而言之他救了官家。
據說他的勇敢和忠心耿耿,讓官家龍心大悅,特命貼身內常侍和太醫送他回來,還傳下口諭,囑咐老夫人和大老爺好好照看“功臣”。向南大廳當差的下人說,老夫人出來的時候,臉色有點蒼白,大概是太過擔心三老爺的腿傷了。后來,老夫人回到春暉堂后,還因為后怕,失碎一只黃地福壽紋描金茶杯。
中午的時候,更是擔心的吃不下飯,為此當天的晚請安也免了。晚飯更簡單,葷菜一律不要,只叫廚房做點胃素菜和白粥,要為三老爺消災積福。
第二天,官家又傳下正式的圣旨,對阮弛忠心護主大大地褒揚一番,賞賜紋銀兩百兩,絹布三十匹,另外提拔為正六品的內殿都知。放眼整個大周王朝,二十歲授這么高品秩的屈指可數。
京西阮府三老爺,大名一時甚囂塵上。
許是嗅到非同尋常的氣味,接下去幾天,不少品秩不低的京官到阮府探視兼道賀。阮弛臥在床上,不方便接待,阮弘要到衙門當班,無暇接待。只苦了三位管家,忙的團團轉。另外也苦了大夫人和老夫人,忙著接待官媒和一些來探風聲的貴婦夫人。
據說,老夫人累的手都打顫了,幾天內打碎了一整套黃地福壽紋描金茶具。
如此忙忙碌碌三天,才靠一段落。
但是探視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只是由聞風而來的京官變成阮弛禁軍里的下屬與同僚。都是身子如鐵塔,聲音如洪鐘,雄糾糾氣昂昂,吵吵鬧鬧著要見阮弛一面。管家要是說三老爺住在內院,多有不便,立馬就拍桌子瞪眼睛,有的干脆把刀都亮出來了。
擅長跟文人雅士打交道,也只跟文人雅士打過交道的三位管家膽戰心驚,稟告老夫人和大老爺。兩人商量一番,便叫工匠在北邊另開一個側門,直通阮弛的院子,再有粗魯聒噪的漢子上門來,讓門房直接領著他們從側門進,眼不見心則凈。
這一番忙亂終于過去了。
老夫人屋里管茶具的丫鬟也放心地把另一套黃地福壽紋描金茶杯拿了出來。姑娘們也終于可以放心地到花園里轉轉,不用擔心遇到滿臉胡渣、眼睛肆無忌憚亂瞅的禁軍漢子。
阮碧帶著秀芝到池塘柳岸邊好好逛了一圈回來,直接到四姑娘的繡房里,看她穿針引線,動作行云流水,贊嘆地說:“看姐姐做針錢,當真是賞心悅目。”
四姑娘抬頭一笑,說:“我看妹妹站著,也是賞心悅目,如同一幅畫。”又認真看一眼說,“妹妹是不是又長高了吧?都快跟我一般高了。”
“可能吧。”阮碧淡淡地說,自打飲食改善后,身體各方面都跟著變化了。
一旁的秀芝得意地說:“我家姑娘是又長高了,她自個兒不清楚,我最清楚,她的裙邊都是我放下的,這個夏天,放兩回了。”
阮碧見她得意揚揚,不由失笑,說:“不就是長個嗎?獻寶一樣,難道別人都沒有長過個?”
大家都笑了。
阮碧走到四姑娘身邊看了看,只見西王母祥云圖已完成一小半,針腳密實均勻,色澤細膩亮麗。“還有一個多月,姐姐可來及得?”
“黃梅挑花甚是簡單,繡著不累,應該來得及。”四姑娘滿懷信心地說。
,見她始終沒提要把西王母繡成太后模樣,也懶得問。
才坐一小會兒,寒星在外頭叫:“姑娘,秀平姐姐來咱們屋里了。”
阮碧跟四姑娘道了別,帶著秀芝出來,問:“她來做什么?”
“不清楚,在屋里等著姑娘。”
阮碧回東廂房,秀平在廳里坐著喝茶,見她忙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五姑娘,又要麻煩你一樁事。”
“嗯?”阮碧警惕地睜大眼睛看著她。
“你三叔他在屋子躺著,嫌悶得慌,叫我拿本《左傳》給他看,我不認得字……”
阮碧失笑,說:“秀平姐姐,我怎么聽著,這個理由這么熟悉呢。”
“這……都怪我不識字。”秀平尷尬地笑了笑,重重地說,“這回真是要看書。”
“秀平姐姐,不好意思,我這會兒也忙,沒空去幫三叔,你可以往前面的院子找三弟幫你,他認得字。”
“姑娘。”秀平低低叫了一聲,眼睛里帶著一點哀求。
阮碧恍若未視,淡淡地說:“秀芝,送秀平姐姐去三少爺的院子。”
秀平臉色一白,趕緊抓住阮碧的手說:“姑娘,是王……”
阮碧瞪她一眼,大聲地說:“秀平姐姐。”
這一聲唬得秀平的下半截話落回肚子里。
阮碧朝秀芝使個眼色,她上來拉住秀平說:“秀平姐姐,我家姑娘還有事,確實沒有空,走吧,我陪你去找三少爺。”死拖硬攥著把她拉出東廂房。
走到蓼園外面,秀平甩了秀芝的手,悻悻然地說:“我自個兒過去就是了,不用你陪了。”不待秀芝回話,轉身就走了。走了一段距離,回頭瞅了瞅,見秀芝已經回院子里,便拐彎往東,回香木小筑。
穿門過廊,到書房。
阮弛在榻上躺著,正在看書,見她只身一人回來,問:“五丫頭呢?”
“她不肯過來。”秀平把掉在地上的一個大引枕撿起來,拍拍灰,放在阮弛的背后。
“你怎么說的,她不肯過來?”
秀平恭敬地說:“便依你說的,請她過來找書,還暗示她王爺在,結果她瞪我一眼,趕我出來。”
阮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心想,看來五丫頭對晉王并沒有非分之想,只是晉王的態度還有點叵測,須得再弄清楚。擺擺手,試意秀平出去,繼續看書。正看的入迷,聽到腳步聲,便有點不耐煩地說:“不是跟你說了,不要隨便進書房,我看書不喜歡別人吵著。”
卻聽一聲輕笑,晉王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好大的脾氣。”
阮弛抬頭,晉王帶著有德走了進來。“王爺,你怎么來了?不是說你去昌穎訪友了嗎?”說著,拿過榻邊靠著的拐杖想下床行禮。
“剛剛回來,來看看你腿傷如何?”晉王按住他肩膀說,“都斷了腿,還行什么禮?”
有德在旁邊說:“就是,王爺還差你這么一個禮呀?”
阮弛坐回榻上,說:“已無大礙,太醫說,再過幾日便可以拆板子了。只是……半年內不能騎馬。”說到這里,著實有點郁悶。
晉王說:“安心養好方是正事,還怕沒有躍馬揚鞭的時候?”
有德重重地點頭,說:“就是就是,半年就半年吧。要是腿廢了,那是一輩子不能騎馬,這可是比殺頭都難受。”說著,不爽地扭扭脖子。
這會兒,秀平端著茶水進來,放下茶杯后又恭謹地退了出去。
有德看著她的背影,對阮弛說:“說起來你們阮府也是個世家名門,怎么就給你一個女人呀?”
“要那么多做什么?吵吵嚷嚷的。”
“你跟王爺一個德性,要是我呀,就弄十個八個北戎女人養著。可是王爺不準,還說要給我指個賢良的大家閨秀。”有德邊說,邊端起茶杯喝著。
阮弛心里一動,試探地說:“王爺看我家的五丫頭如何?”
晉王正在喝茶,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問:“什么如何?”
“可配得上有德?”
有德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說:“別別別,你從山里捉只猴子也比你們家的五姑娘強。”
晉王默然片刻,語氣不明地說:“太小了一點。”
有德連迭點頭,說:“就是,就是。”用手抹抹衣襟上的茶水,“,差點嚇死我了。”話音剛落,卻見晉王橫了自己一眼,不由地一愣。
阮弛按捺不住,問出一直縈繞心頭的疑問:“王爺和我家五丫頭是怎么結識的?”
這一句話把晉王帶回二個月前玉虛觀后院的萬妙居前,阮碧一身青色道袍站在繁盛草木前面,乍眼看過去,還以為只是一叢灌木。許是因為這樣子,她走到近處,武藝高強的有德都沒有發現。
剛開始她似乎嚇呆了,怔怔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象個木頭人。可是當有德提著刀走向她的時候,她忽然就活了,眼波流轉,口若懸河,渾身細光閃爍,就連那身敝舊的青布道袍也變得鮮艷,而她身后蒼翠欲滴的草木卻一下子失去顏色,顯得黯淡無光。
又想起那個暴雨夜,她從西廂款款走過……
正想的出神,忽然聽到阮弛恭敬地說:“屬下僭越了,王爺恕罪。”
晉王一愣,片刻省悟過來,阮弛見他許久不答,以為他惱怒了。“何罪之有?你家五姑娘,是我去玉虛觀拜見紫英真人時遇上的。后來又因為暴雨阻途,困在一處,說過幾句話。年歲雖小,卻是個有趣的人。”頓了頓,“特別是她的面疙瘩,甚是美味,我王府的廚師怎么也做不出來。”
阮弛怔了怔,難道王爺是因為想吃面疙瘩,才對她特別一點?
一旁的有德苦惱地說:“阮弛你不知道,王爺山珍海味吃膩了,天天叫廚師做面疙瘩,可憐我們也跟著一塊兒遭罪。今兒既然來了,不如把你們家的五姑娘叫過來,問問究竟怎么做吧。”
晉王心思微動,瞟有德一眼,心想這小子忽然又懂事了。點點頭說:“也好,我正有此意。”
阮弛大感為難,很明顯阮碧不會來的,可是晉王的話能回絕嗎?這惡人只能讓阮碧自己來當。叫了秀平進來說:“你去請五姑娘過來,就說晉王爺想請教面疙瘩的做法。”
秀平微微蹙眉,正想說方才不是已經被拒了嗎?
阮弛沖她使個眼色,沉聲說:“快去吧,路上別耽誤了。”
秀平只得答應一聲,退出書房,出香木小筑,匆匆到蓼園門口,在月洞門外徘徊片刻,咬咬牙走了進去。
坐在檐下打絡子的寒星站起來,往里喊了一句:“姑娘,秀平姐姐又來了。”
秀平大為尷尬,硬著頭皮往里走。
走進廳里,秀芝從里屋出來,好奇地問:“秀平姐姐,又有什么事嗎?”
“五姑娘呢?”
“在房里寫字呢。”
“我有話想跟姑娘說。”秀平說著,便往里屋走。
秀芝攔在她面前,說:“姑娘說了,她這會兒沒空,沒有辦法幫你找書。”
秀平懇求地說:“這回不是找書,真真有事。”
“姑娘寫字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秀平姐姐還是請回吧。”秀芝見她死纏硬磨,口氣生硬,且帶著不耐煩。
秀平見她嫌惡自己,臉皮騰的紅了,很想轉身就走。隨即想到若是不能把五姑娘請過去,晚點怕是要挨阮弛的處罰,他手段可是十分了得,心里害怕,只好呆呆地站著。
秀芝也不動,擋著她的路,眼神里不耐煩更加。
秀平腦海里萬念紛飛,想當初自己在老夫人院子里,大小是個二等丫鬟,一干小丫鬟無不迎逢。如果跟了大老爺,雖然沒有什么榮華富貴,也不至于象現在這樣子動不動就要挨罵受罰。萬一受了氣,還可以到老夫人面前哭訴。究竟當初自己為什么鬼迷心竅,把阮弛從曼華手里搶來,得罪了老夫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越想越心酸,眼圈就紅了。
秀芝嚇一大跳,說:“好端端地怎么就哭起來了?”
這么一說,秀平眼淚就落的更兇了。
秀芝到底跟她在老夫人院子里共事過,有幾份情誼,遞過帕子給她說:“你別哭了,我去問問姑娘。”揭起簾子進里屋,片刻,屋里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秀平抹抹眼淚,又等一會兒,秀芝揭起簾子沖她招招手。
她進里屋,只見阮碧站在窗前的書案前潑墨揮毫,外面的天光勾勒出她苗條的身影,雖然瘦,卻是新抽的楊柳條一樣的窈窕。
阮碧手里不停,口氣平靜地問:“秀平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呢?”
秀平抽抽鼻子說:“五姑娘,莫要怪我。秀平不過是個下賤奴婢,聽命于人……”眼淚又下來了,說不下去了。
阮碧轉眸看她,心里嗟嘆一聲。她是個沒有名份的妾,論地位,老夫人面前的大丫鬟都壓她一等。“我不怪你,你說吧。”
秀平怯怯地說:“晉王爺來探望三老爺,想請姑娘過去一趟,請教面疙瘩是怎么做的?”
面疙瘩呀面疙瘩,為什么那天要發癲做面疙瘩呢?阮碧深感懊悔,想了想,另鋪一張白紙,把面疙瘩的步驟與用料都寫了上去,遞給秀平說:“你拿去給晉王就是了。”
秀平默默地接過,欠欠身子退下去。心里十分不明白,晉王地位尊貴,又長相俊朗,五姑娘怎么防他如洪水猛獸?要是自己有這么一個機會,早就撲上去了。
秀芝待她走遠,納悶地問:“姑娘,這三老爺搞什么鬼呀?”
阮碧繼續寫字說:“甭管他,你以后離秀平遠點就是了。”
秀芝重重地點點頭,說:“我瞅著她也是越來越怪了,從前還是笑呵呵,如今笑起來一臉的僵硬。”
阮碧暗道,這女人跟錯了男人就是這樣子的,自己一定要引以為鑒。
又寫一會兒,聽得外頭寒星傳:“姑娘,秀平姐姐又來了。”
秀芝幾乎跳了起來,說:“她又來干嗎?”
阮碧寫字的心境也被破壞了,把筆扔進筆洗里,坐下來,冷冷地說:“你叫她進來,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著。”
秀芝點點頭,把秀平叫了進來。
秀平見阮碧繃著雪白小臉,知道她惱了,小心翼翼地說:“晉王說,姑娘的字甚是好看,想求一幅墨寶。”
這還沒完沒了?阮碧黑著臉,默然片刻,站起來揮毫寫下: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許是因為挾著一股怒氣,這幾個字都是殺氣騰騰。也不具名,也不管它好壞,直接遞給秀平。
秀平接過又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這下子阮碧都已經沒有脾氣了。
秀平堆起滿臉笑容說:“晉王說,他縱覽今古大家,王羲之的飛白楚楚動人,王獻之的飛白顧盼生姿,顏真卿的飛白酣暢純厚,唐太宗的飛白大氣磅礴,惟有姑娘的飛白卻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之氣象,甚合他意,請問姑娘要什么賞?”說完后,她暗吁一口氣,背這么一大段話可不容易。
阮碧有氣無力地說:“金子吧。”
秀平欠欠身走了,過半盞茶功夫又回來了,說:“晉王,他此次來的匆忙,不曾攜帶金子,下回再補上。”
阮碧擺擺手。
秀平退下去,這回終于沒再回來了。
()第二十三章小白魔咒
崔九沉吟片刻,說:“只是這位五姑娘的身份似乎低了點?”
長公主嘴角掠過一絲嘲諷的笑容,說:“到如今,我還放不下身份地位嗎?若是我身份地位平常一些,何至于此?”
崔九知道戳到長公主痛處了,不敢再說了。(成都:)[]
皇室的金枝玉葉,委實高貴無比,可是按照皇室的規矩,公主住公主府,駙馬住駙馬府,非召見駙馬不能入公主府,駙馬及其家人見公主必須得行禮……是個男人都無法忍受,何況定國公又是個性情高傲的。再多情意,也被這些禮儀規矩給磨掉了。
“與其讓小白他娘挑謝明珠、韓露之流的給小白,不如選個他喜歡的。再說這姑娘我瞅著,既聰明又穩重大方。上回的宴會,小白如此挑釁于她,她都能一臉平靜,足見涵養過人。小白這孩子單純不懂事,就該找個識大體的,否則還不鬧得雞飛狗跳?”
“只是……夫人未必肯愿意。”
長公主冷哼一聲,說:“不愿意又如何?她是我的媳婦,小白是我的親孫子。我還是太后的姑姑,官家的親姑婆,難道我還要看她臉色?”
崔九怕她生氣,趕緊恭謹地說:“自然不用,大少爺是你的親孫子,自然該由你做主。”
長公主又喝了一口茶水,擺擺手說:“你去看著點。小白頑劣,可別又欺負了人家姑娘。”
崔九應了一聲,轉身正要離開,忽聽外面傳:“大少爺來了。”
一會兒,顧小白大步走進來,額頭一層細細的汗水,拿過旁邊侍女端著的一杯茶水呼嚕呼嚕地喝起來。一口氣喝完,問:“奶奶,頭還暈不?”
“不暈了。”長公主溫和地沖他招招手,“過來,我給你擦擦汗。”
顧小白走到她面前,單膝跪下,仰頭臉。
長公主掏出手絹慢慢地擦著他額頭的汗水,問:“這么快騎完馬了?”
“沒怎么騎,方才在教五姑娘騎馬。”顧小白皺眉,嫌棄地說,“她可真笨的,和靜宜一樣。叫她跑起來,她就不敢跑,還說顛的難受,鬧著要回來。”
長公主哭笑不得地說:“人家一個姑娘家,才學多久呀?身嬌肉嫩,你這不是害人嗎?”
顧小白眨巴著眼睛,不服氣說:“這我剛開始不都這么學的嗎?”
“你能一樣嗎?你從小習武,皮肉厚實。[]”長公主推推他說,“好了,快回府里換身衣衫,該去國子監了。”
顧小白“哦”了一聲,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頓住腳步,猶豫地問:“奶奶,她不會有事?”
長公主擺擺手說:“呆會兒我派崔九去看看,你先去上學。”
顧小白這才大步走了。
長公主站起來,看著他背影,搖搖頭說:“這孩子明明這么大了,怎么還是一團孩子氣呢?”
崔九笑呵呵地說:“大少爺天性純良,渾金璞玉,打著燈籠也難找呢。”
長公主微笑,說:“你快去看看五姑娘怎么了?”
崔九應聲退出寢殿,到旁邊的“秋華苑”。只見兩個侍女拿著鋤子在院子里掩埋什么,另有幾個侍女探頭探腦地往正房里看。“怎么回事?”
侍女說:“方才五姑娘走到這里,實在忍不住,吐了一口。”
崔九“哎唷”一聲,趕緊到正房,站在門口喊了一聲:“五姑娘。”
片刻,里面傳來阮碧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崔公公,請進來。”
崔九走進里屋,發現窗子全開著,屋里一股濃濃的木樨香味,估計她方才吐過,怕氣味難聞,即刻熏了香。再看阮碧端坐在榻上,仍然穿著騎服,額頭還殘留著汗漬,幾縷頭發粘在汗上,雖然臉色慘白如紙,眉宇間卻沒有怨天尤人的意思。不由地暗贊,果然是個人物。又看她下嘴唇咧開一口,結著鮮紅的血痂,隱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家少爺魯莽了,姑娘莫怪。”
阮碧胃里翻滾,不敢開口說話,只是搖搖頭。
“姑娘先休息著,我去回稟長公主。”崔九說完,匆匆回到長公主的寢殿。
長公主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拉著披帛問:“五姑娘沒事?”
“吐了。”
長公主驚訝地“啊”一聲。
崔九又說:“我進正房的時候,屋里已經熏過香,窗子也全開著。五姑娘坐在榻上,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還平靜。還有姑娘的下嘴唇咬破皮了,估計一開始一直忍著,實在忍不住,進了秋華苑才吐了一口。”
長公主嘆口氣說:“小白這孩子真是魯莽,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走,隨我去看看。”
崔九跟長公主再進秋華苑時,見阮碧已經換過一身衣服,臉也洗的干干凈凈,頭發梳的一絲不茍,除了臉色慘白和嘴唇下方那道血痂,與平時看著并無區別,不由地又暗暗驚嘆,其他姑娘要是遇到這種事,還不得委委曲曲、哭哭啼啼地吵著受了欺負。
見到長公主進來,阮碧上前行禮,長公主連忙扶起她,說:“我家小白最是頑劣,又不知輕重,讓你受委屈了。”
阮碧說:“不怪大少爺,我從前生病傷了胃,到現在還沒有痊愈。方才著急學會騎馬,跑過頭了,舊疾發作。”
如此大方得體,一句怨言都沒有,長公主心里越發地喜歡了。“小白去國子監,晚上回來,我讓他跟你陪罪。”
阮碧連迭搖頭說:“不用不用,大少爺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陰差陽錯而已。”
長公主連連點頭,又寬慰她幾句,吩咐侍女們小心侍候,這才走了。
她一走,阮碧立馬雙腿打顫地癱在榻上。
秀芝端著熱茶喂她,淌著眼淚說:“姑娘做什么還要努力撐著?索性讓長公主看看,顧小……大少爺是如何作踐你的。”
劉嬤嬤輕叱她:“別說這種糊涂話,姑娘心里明鏡一樣呢。這顧大少爺是長公主的心頭肉,你挑他的錯處,不是給長公主找不自在嗎?長公主要是不自在,還能給咱們姑娘自在嗎?不如索性大方一點,讓長公主惦記著姑娘的好。”
阮碧驚異地瞟她一眼,沒想到自己的心思讓她看的一清二楚。
秀芝不服氣地說:“可是姑娘的委屈就這么白受了嗎?”
阮碧漱潄口,把茶水吐進榻邊的唾壺里,說:“都這樣子,還能怎么著?那顧小白是無法無天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以后躲著他就行了。”想想真是晦氣,還以為他轉了性子,當真要教自己騎馬,沒想到只是變著法兒捉弄自己。想不到他裝起誠摯來那么象,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一見小白事事錯,果然是打不破的詛咒。
秀芝抹抹眼淚,重重地點著頭說:“姑娘說的是,咱們以后繞著他走。”
一會兒,崔九帶著一干侍女進來,送來暖胃的姜湯、填肚的白粥、各色小吃,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桌子。阮碧胡亂吃了點,雙腿打顫,身子困乏,便進里屋躺下了。秀芝等她睡著了,才出來,坐到劉嬤嬤身邊,長吁短嘆一番,說:“這顧小白真是討厭,還是晉王爺好。”
劉嬤嬤咬著點心說:“別直呼人家大少爺的名字,讓人家聽去了,還以為姑娘教導無方。”
“誒,媽媽。”秀芝湊近她低聲問,“你說,晉王是不是喜歡咱們姑娘呀?”
劉嬤嬤差點噎著了,拍拍胸脯,看看左右,沖著秀芝后腦勺一記輕敲。“你瞎嚷嚷什么呀?便是喜歡又如何,又不是什么好事兒。”
“怎么不是好事兒?”秀芝支著下巴憧憬地說,“要是晉王娶了咱家姑娘,那姑娘就成王妃了。”
劉嬤嬤雖然與阮碧并不親近,但是蓼園東廂小,也聽到一些風聲。多年大宅子里生活,見多人心世情,她自然比秀芝看的清楚,瞪她一眼說:“咱家姑娘這么聰明,你怎么就不學一點?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人家還要講究個門當戶對,何況晉王是官家的親弟弟、太后親兒子。他的婚事,自有太后和官家來拿主意,他喜歡又有什么用?咱們家姑娘的身份地位先且不說,便是沈相那一關都過不了,官家怎么可能去拂了沈相的面子呢?”
秀芝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問:“這還關沈相什么事?”
劉嬤嬤聽她這么說,明白她并不清楚阮碧的真實出身,不再多說。“別瞎問了,咱們姑娘年歲雖小,心里可清楚了,事事有主張呢。你照她說的去做就是了。”
秀芝見她不肯再說,不免掃興,“切”了一聲說:“說半截又藏半截,真是討厭。我去看姑娘了。”
進里屋,見阮碧睡的正香,下嘴唇的血痂已變成黑色,看著頗有點觸目驚心,微微嘆口氣。忽然聽到北邊的窗外有隱隱的聲響傳來,她走過去,低頭一看,只見顧小白分開竹子鉆了進來。
見到她,他臉露喜色,招招手說:“喂,小丫頭,你們家姑娘怎么樣了?”
秀芝佯作未見,一聲不響地闔上窗子。
顧小白看著嚴絲無縫的窗子,按照往常的性子早拍窗子,這會兒卻不敢,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沒趣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緩兵之計
算算日子,上月十九號紫英真人返回玉虛觀后,就一直沒有見過她,畢竟是師傅,不能一直怠慢著。(瘋狂')再說冬雪還住在觀里,不知道情況如何。阮碧向老夫人和大夫人請示去玉虛觀一趟,老夫人二話沒說準了,大夫人頗有點不情愿,但再不情愿也得準了。
那日大早,阮碧正吩咐秀芝把上回蘭大姑娘送來的羅坑茶帶上孝敬師傅,卻聽外頭寒星說:“姑娘,大夫人屋里來人了,說是紫英真人來了,請姑娘過去一趟。”
阮碧怔了怔,忙帶秀芝到大夫人院子。
走到偏廳門口,聽見紫英真人說:“……沒想到二姑娘對道教經典也有這么深的研究,比五姑娘不遑多讓,善哉善哉。”
又聽二姑娘謙遜地說:“真人過獎了,只是平日無事,翻閱了幾本,談不上研究,更不敢與五妹妹相提并論。”
阮碧啞然失笑,想來這陣子二姑娘在閨中,定然是下過苦功夫,以期在紫英真人面前博個好印象。這想法原也是沒錯,只可惜,事事走的他人后面,又有什么出頭日子呢?難道紫英真人還會再收一個阮府的姑娘當弟子?
邊想邊走進偏廳,偏廳里只坐著二姑娘和紫英真人,卻不見大夫人。
看到她,二姑娘帶點責怪地說:“妹妹怎么才來?真人等你久了。”
阮碧懶的理她,上前行禮。“弟子見過師傅。”
紫英真人拉起她仔細看了看,頗有深意地說:“長高了也長胖了,與前陣子不可同日而語了。”
言下之意,若沒有我這個師傅,你的日子沒這么滋潤。阮碧心領神會地笑了笑,說:“方才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去玉虛觀見師傅,不想師傅就來了。”
紫英真人慈愛地說:“你也不必常過來看我,我每月風雨不阻要進宮里兩趟給太后皇后講經,順道過來看看你就是了。前些日子已來過京城一回,原想著來看看你,只是出宮時晚了,我便直接回觀里去。今日來的早,先來看你,晚點還要入宮,你也拾掇拾掇,隨我去吧。上回皇后提起你了,問我怎么不把新收的小徒弟帶進宮里去呢。”
二姑娘在一旁,聽的很不是滋味。
阮碧卻聽的心里一緊,礙于二姑娘在場,不好說話,笑著說:“也好。”
派人去稟過大夫人,得了準后,跟著紫英真人出門,上了馬車。馬車出槐樹巷,卻不是朝皇宮方向,而是東拐西彎地進一條小巷子,一直到巷子底的一幢院子前。下人打開小門,馬車直接駛進院子里停下。
下馬車,阮碧環顧四周,院子是個大四合院,靜悄悄的,冷冷清清。
紫英說:“這是太后賞賜我的院子,讓我在京城有個落腳的地方,我甚少來,只有幾個下人住著。”
話音剛落,有人從東廂房里沖出來,激動地叫著:“姑娘。”
定睛一看,居然是冬雪,阮碧驚訝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冬雪尚未開口,紫英真人說:“虧你是個精細人,這事卻做的實在不咋地。你讓她在天清寺雇的馬車坐到觀里,韓王爺隨便派人查查,不就知道了?他若是鬧到觀里要人,我也不能不給。所以,我沒讓觀里的人收留她。果然沒幾日,她族兄就跟韓王府的人找上來了,四周一打聽,聽說果然被趕走了這才作罷。”
一旁的冬雪紅了眼睛。
阮碧暗叫慚愧,那天事態緊急,也來不及細想。“確實是我疏忽了,多謝師傅救了冬雪。”
紫英真人淡淡地說:“謝什么?你是我弟子,她是你從前的丫鬟,少不得要照拂一二。再說,韓王那德性,我也實在是瞧不過眼。”
她說的冠冕堂皇,阮碧卻心里存疑。沒錯,紫英真人是個好人,可能看韓王也確實不順眼,但是當著眾人的面趕走冬雪,隨后又將冬雪安排到京城的宅子里,其中定有一番周折,便是因為看自己的面子?那自己的面子莫免太大了。再說,她們的師徒關系不過是場交易,雖然互相欣賞,但各有利益,不可能象真正的師傅徒弟一樣同心同力。
紫英真人沖冬雪擺擺手說:“你先下去吧,我跟你家姑娘還要進宮去,以后有空再聊。”
冬雪雖不情愿,也只得點點頭退下。
紫英真人拉著阮碧進正房,關上門,指著桌子放著的一身青布道袍說:“把這一身道袍換上隨我進宮吧。”
阮碧微作沉吟,問:“為什么要換上道袍進宮?”
“沒有什么,只是圖個方便。”
阮碧才不相信這種鬼話,正色地說:“這個方便可不能圖,容易出事。若是皇后要召見阮府五姑娘,我不該身著道袍進去。若是皇后要見紫英真人的俗家弟子,我也不該身著道袍進去。”
紫英真人早知道她心思很多,耐著性子解釋:“你是我徒弟,換上道袍也沒有什么。先帝和太后也曾經穿過道袍。”
“原也是沒有什么,若只是讓我進宮里一逛,也是沒有什么。可是真人,你只是想讓我進宮里一逛嗎?”
紫英真人臉色微變,不吱聲。
她果真又想把自己送進宮里,阮碧嘆口氣說:“真人,你原也是個精細人,怎么一扯上趙皇后就亂了心思呢?我穿這身道袍進宮,名不正言不順,若是碰上有心人給我安個喬裝打扮私闖禁闈的罪名,不僅是我的錯,也是真人的錯。”
紫英真人心里已認可這番話,但是惱怒阮碧識破自己的居心,又牽心趙皇后,冷笑一聲,說:“我若是精細人,又怎么會屢屢上你的當?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施展緩兵之策,什么與我交易,什么到時候由我處置,其實都不過是拖延的話。枉我還真心待你,你如今得了天大的好處,卻一點也不想付出,世界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這回確實是阮碧占大便宜,她也確實用了緩兵之計。所謂交易,所謂將來任由她處置,只是為自己爭取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若是形勢改變,也許就不用履行交易條件,或者用其他條件替換。若是不行,那她也做好第二手準備。
但這一點,阮碧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說:“真人這么說就過份了。當初我提出條件,也是真人自己答應的,你情我愿,又非我強迫。”
紫英真人被堵的無話可說,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小看了她,嘆口氣說:“你厲害,我是說不過你。”
阮碧怕她寒了心,想了想,說:“真人,從前種種孰是孰非暫且不說,如今你是我的師傅,我是你的弟子,這京城無人不知。你與我已是一條線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點,你也明白吧?”
紫英真人冷哼一聲說:“我若是不明白,也不會在長公主面前說你好話。”
“好,既然如此,咱們以后坦誠相待,如何?”
紫英真人看著她,不點頭也不搖頭。
阮碧只當她答應了,說:“我心里頗多疑問,還望真人相告。”
“說吧。”
“這第一樁,真人今日為何忽然又想送我入宮?”
紫英真人黯然地垂下眼眸說:“皇后她……病了,身邊實在是無得力之人,所以我才想著送你進去。”
“那也應該由她下旨召我……”
“這宮里都是一些勢力眼,如今謝貴妃勢大,有心有力的早依附過去了,誰肯聽她的號令?乞巧節那日,她想召見你入宮說話,可是管事太監懼怕謝貴妃的淫威,沒有一個敢跑一趟。如今也只有我能幫著她了。”
“那趙家呢?”
“趙夫人也是個性子柔順的,那里會有什么主意。趙將軍又在西北,鞭長莫及。”
阮碧想了想,又問:“第二樁事,真人送我入宮要做什么?”之前,她一直不愿意深入了解,是怕入局太深,不好脫身。但是如今看來,自己便是不想入局,紫英真人也不會放過自己。索性跳進去,了解個透徹明白,也好應對。
紫英真人莫測高深地說:“留在皇后身邊,至于能做什么,就看姑娘自己了。”
到底還是老狐貍,這個回答可圈可點。
阮碧又問:“這第三樁事,趙皇后究竟是真人什么人?”
紫英真人眸光閃爍,半晌,說:“好,我也不怕告訴你。”頓了頓說,“她是我姐姐的女兒,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阮碧詫異地問:“令姐是趙夫人?”
紫英真人黯然地搖頭說:“是已過世的趙夫人所出的……”
過世的趙夫人,這阮碧倒不清楚了。只是隱約覺得紫英真人有點語焉不詳,頗多矛盾的地方,但看她意思,也不會再明說。只好作罷,說:“多謝真人坦言相告,那我也告訴真人,你與皇后用的辦法大錯特錯。”
紫英真人轉眸,不解地看著她:“哪里錯了?”
“真人想要送我入宮,可是讓我留在皇后身邊,與謝貴妃斗,倘若能得與她爭寵更好?”其實這句話從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嘴巴里說出來是挺怪誕的,但是阮碧沒將自己當小姑娘,就連紫英真人也習慣她的犀利言語。
“沒錯,確實這么打算。”
阮碧斬鐵截鐵地說:“這就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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