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農忙已經有了跡象。谷雨跟安錦軒在道上已經遇到很多人,肩上挑著秧苗,不停的從左肩換到右肩,很有節奏感的走著,水一串串的滴在地上……空氣之中混合著泥土跟青草的氣味。
谷雨見此時安錦軒還穿著夾襖,實在是有些太不協調,她張嘴正要跟安錦軒說幾句,卻見安錦軒愣住了,抬頭一看,迎面而來的正是那邊院子的人,看樣子是剛去秧田取了苗到別的田里插田。大伯二伯挑著秧苗,而李何氏她們也都出來了,四嬸陳氏沒有看到,大概是留在家里做飯,許氏也沒有看見。
越發的近了,谷雨拿不準要不要叫她們,見李何氏臉扭到一邊,她心里又想起那天晚上被打,冷笑一聲,“二伯!二伯母呢?”
李得江有些擔憂的點點頭,“你二伯母身子不太利落,在家里歇歇。”
張氏打著赤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去秧田拔秧苗的的時候身子太矮還是怎樣,反正褲子也滴著水,看著甚是好笑,此時她卻是有些不服氣:“人家是小姐命,一到忙的時候就不舒服了,我就是丫頭的命,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累……”
一行人過去了,谷雨心里想著待會去看看二伯母,此時還是跟著安錦軒去捉泥鰍再說。
安錦軒提著木桶,谷雨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棍,這是她跟安錦軒兩個人研究出來的捉泥鰍的工具,上面布滿了竹釘,這樣谷雨不用下田就能逮到泥鰍了。
一部分水田已經有了稀稀疏疏的綠意,那是剛剛插下去的秧苗,很多人家是全家出動,在田里弓著腰分秧插秧,像蝸牛一樣緩慢的倒退,有的田里也有小孩子在幫忙,反而是得到了便利一般,連腰都用不著彎,泥已經到了孩子的大腿,就那么直直的站著勞作。
要是沒有什么生存的壓力,谷雨會嘆一聲好一幅鄉間生活圖,只是只有自己生在其中才會明白,這樣的生活是那么的不情愿不得已,要不然誰樂意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只是為了能夠吃上飯,這樣淳樸的愿望都不一定能夠實現,谷雨此時看著這樣的場景才算是體會到一些東西,跟當初自己跟著父親去農村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是旁觀,一個是融入,天差地別!
“谷雨,你總是呆呆的愣神。”安錦軒已經開始勞作了,見谷雨的樣子愣愣的就道。
谷雨這才醒過來,見安錦軒已經抓到了一些泥鰍,也趕緊行動起來。
他們特意挑了那些肥還沒有弄勻的田,那樣的話別人不會介意,而有的水田里,雖然還沒有插秧,卻已經把火肥撒均勻,還用木耙子將泥面拉平了,是要準備插秧了的,這樣的田便是不能下去了,要不然到處都是腳印插秧的時候是不好的。今日谷雨跟安錦軒出來,發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田已經插秧了,也有很多田平整好,想著怕是過兩天便是沒有什么地方抓泥鰍了。再說這幾日有人問他們總是以入藥為借口,幸好也沒有人問他們抓了這么久的藥怎么就沒個夠的時候。
“我在想二伯母一直沒有生病要不是實在不舒服,她怎么會不來干活,心里惦記著就失神了。”
安錦軒一愣,沒有想到谷雨會說這么沒頭沒腦的突然來這么一句,他總是不明白,為什么谷雨這樣的年紀有那么多的跟同齡人不一樣的地方,那樣的摳門一點錢都舍不得花,又能想出那么多的主意做木盆木桶賣花樣子,比他單純的想著跟驚蟄畫菜單又強些,還想出了那個可以晃動的床,真是不可思議,但是看著那樣的一張臉,朝你一笑的時候卻是那樣的天真無邪,眼睛就像一汪清泉。天真無邪的年紀,作出來的卻是大人的事情,這反差還不是一般的大,誰能想到這些東西就是這個樣的一個小丫頭想出來的,包括捉泥鰍。另外還有一點,她身上竟然有種很特別的東西,安錦軒看著突然發現自己這么多年的苦,已經不會去輕易相信什么人,只是在這個小姑娘面前,看著那汪清泉,他的心又開始變得柔軟,他搖搖頭,很是無奈的笑了。
谷雨呆在田埂上,看到那冒著氣泡的地方,一下扎下去,拉起來多半不會撲空,她把被扎住的泥鰍扔進桶里,眉頭都不眨一下。不過她力所能及的范圍總歸有限,又舍不得看好的地方,就不停的叫,“錦軒哥,快點來,這里有泥鰍。”“錦軒哥,這邊!”
這么一來,安錦軒干脆讓谷雨在田埂上,他就在田里,挨著她前行,這樣谷雨就不至于那么大驚小怪的叫了。
前方,有一個鼓起來的泥面,上面有一圈小漩渦,谷雨心里一喜,拿著東西就奔過去。安錦軒叫道:“不急,還像是沒有見過泥鰍的嗎?”
話音未落,谷雨就發現不妙,這個田埂大概主人沒有在插秧之前修整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冬天的時候田埂被老鼠打洞弄空了,谷雨這一腳踩下去,不僅是那涼涼軟軟的,腳還陷進去,由于剛才跑動的慣性,這一別腳,眼看就要摔進田里的爛泥里……
安錦軒顧不得那么多,手里還捧著爛泥,此時一甩,在田里活動雖然不便,他也盡力跑過來,激起來的水跟泥弄了一身,剛好谷雨摔下來的時候他拉住了,安錦軒呼出一口粗氣。
谷雨閉著眼睛想著自己一頭栽進爛泥里的情景,手一揮也不知道那工具扔哪里,突然覺得自己被人拉住了,一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一片沾滿泥水的藍色土布,那是安錦軒的衣襟,她好不容易才站好身子,笑了,“錦軒哥你跑的真快,不過這身衣裳算是弄臟了,剛好做一件單衣。”
卻見安錦軒沒有絲毫笑意,眉頭緊緊的皺成一團,谷雨語氣一弱,“錦軒哥,你……怎么了?”
安錦軒把腳從泥里拔出來,谷雨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沾滿泥的腳背上,赫然竟是自己扔下的那個抓泥鰍的工具,此時見安錦軒的腳背流出血,泥土的顏色跟血的顏色對比甚是鮮明,剛才他腳站著的地方也有了一灘血跡。
谷雨嚇了一跳:“錦軒哥,疼嗎?”
安錦軒卻像是沒有發生什么一般,“這點疼算什么。”
谷雨顧不得那么多,過去就要扶住他,卻被他推開在一邊,“不就是竹釘子扎了兩下,用不著大驚小怪的,這看著血流的多,其實不礙事。”
話雖如此,從安錦軒拔竹釘的樣子谷雨就知道傷口不會太淺,她腦海里不停的轉著,四下里一望,終于有了辦法。
她也顧不得安錦軒愿意不愿意,過去就把安錦軒扶到田埂上,命令似的對他說:“坐下!”
安錦軒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竟然也聽話的坐了下來。
這是一條小水渠,就是兩條田埂中間有一條兩個拳頭大的放水的地方。她從小水渠里捧起水,輕輕的幫安錦軒洗傷口,“錦軒哥,你忍住一些,都怪我不好,扎到你的腳。”
語氣之中雖然有自責心急,卻沒有那種小姑娘遇事的慌亂,安錦軒心里又是一驚。
泥總算洗干凈了,血卻還不停的冒出來,染得田埂上的草也有了血跡。谷雨見差不多了,“錦軒哥,你不要動,等我一會。”說完,谷雨也不敢跑了,大步的在田埂里走,終于找到了她要的東西,旱蓮英,這種草藥常在茅根田邊出現,谷雨一恍惚又想起從前,自己的病已經沒有太大希望的時候,母親就用中藥調理,她自己在病床上也常常看醫書,還夸口說等自己治好了自己,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走了幾條田埂,找了兩株旱蓮英,她這才回到安錦軒的身邊,見安錦軒想要站起來,她有些不高興了,“叫你不要動就不要動,這是旱蓮英,止血最好不過。”說完她把那草藥塞進嘴里,嚼了兩下,一股青青的藥味充斥著口腔,她也顧不得了,把那團糊狀的藥敷在安錦軒的腳上,看看自己破舊的衣衫,扯衣襟扯不動。又看到袖口處已經磨得差不多了,一拉,一圈袖口被拉下來,剛好套進去,把那團藥給裹住,安錦軒的腳就像是穿了一小節襪子,還有一些松動,谷雨有拿過一根草根,穿進去,扭了幾下,再把草根插進那“襪子”,終于大功告成了。她一拍手,“放心,錦軒哥,很快就不會流血了。”
從剛才谷雨給他洗傷口的時候,安錦軒就一直納悶,谷雨的手白白軟軟的,碰到他的腳時他很不習慣的別過臉,又忍不住的看,有多久,到底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對過自己,二叔公倒是好的,只是他常常要出門,再說他自己一個大男人也有很多顧不到的地方,谷雨又四下里找草藥,咬碎的時候眉頭都不皺一下,絲毫不扭捏,那么專注的幫他上藥,他想象之中的害怕哭泣跟去叫人一類的都沒有發生,安錦軒起初還極力的忍住,臉上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神色,但見谷雨把袖子扯下來包在他的腳背上的時候,他有些臉紅了。
谷雨見安錦軒沒有說話,有些害怕了,“錦軒哥,這個草藥放上去之后,很好的,你不要擔心這個,我……我以前生病的,久病成良醫,這個我認得,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你的臉怎么都紅紅的了,這個傷血不會上涌的啊?”
安錦軒見谷雨又要去查看傷口,趕緊笑了一聲,“哈哈,你看你像個小泥猴子一般,哪有姑娘的樣子。”
谷雨打量自己的身上,果然很多泥點子,她再看安錦軒,那藍色土布上,泥點子密密麻麻的還有一大片的水跡,不止如此,安錦軒的臉上也抹上了泥,都不懂是什么時候弄上去的,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真是大哥笑二哥,螺絲別笑貝殼,你看你自己好得到哪里去!”
安錦軒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又看看谷雨,兩個人就那么坐在田埂上,哈哈大笑起來。
裝泥鰍的木桶倒在田里,泥鰍都溜光了,微風一吹,那些個剛剛插好的秧苗隨風擺動,河里停留著幾只野鴨子,似乎被笑聲一怔,撲哧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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