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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品仙尊-發篇中篇小說大家欣賞一下!
更新時間:2012-05-04  作者: 池邊人   本書關鍵詞: 古典仙俠 | 池邊人 | 絕品仙尊 
正文如下:
索狼荒原

盧一萍

一過1951年那個風沙彌漫的春天,就有傳言說上頭要招一批女兵來,大家都等著,像等仙女下凡一樣。可半年過去了,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見著。綽號叫“王閻羅”的營長王得勝一直反對把女人弄到這個叫索狼荒原的地方來,他嫌這大漠荒野,弄個娘們兒來太麻煩。他說,要個屌女人干甚啊,幾百號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著多好。天地為帳,大地為床,怎么粗野怎么著。老子整個營可以光著身子在荒原上開荒,屌蛋打得大腿啪啪響,那景象真他媽的……你就是拿幾筐銀元滿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聾子團長”陳德良終于打來了電話,說,王閻羅,你明天一大早出發,趕到三棵胡楊去,把你的娘們兒接走。

你真要給我弄個娘們兒到這半根屌毛也不長的地方來啊,她一看到這屌荒原,非嚇得吱哇亂叫不可。團長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聾的,說話時得對著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媽的也太小看我們革命女同志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閻羅樣不把別人嚇著就行。

弄個女人來也行,要弄就弄個結實一點的,讓我的兄弟們看著順眼,看著放心,我不要被你們首長機關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們兒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饒你啊,我到獨眼師長那里告你以權謀私,目無基層。

哈哈,你他媽的粗得像胡楊皮,長得又是閻羅樣,還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嗎?我近水樓臺那個什么先得月嘛。團長只有一個,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給團長啦。不過嘛,我團大功營營長也只有你一個,所以分到你那里去的也不會差。

那就行,還有哇,我們在這里開荒,衣服早磨壞了,好多人都是光著腚在干活兒呢,沒有女人還沒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沒辦法,衣服勻一勻,反正要保證把大家的屌蛋給遮住了。

這里熱得屌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讓大家穿著衣服,做出一副人樣子,那可真是難受死了。

哎呀,你這個王閻羅,政委跟我們講了,說話要文明一點,你看你一張臭嘴還是滿嘴臟話。

哈哈哈,你還說我呢!

你還是帶點人馬,不要讓快槍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個耳朵也打個洞。

嘿嘿,沒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閻羅就說不起話了。他故作發狠地說,這家伙這次膽敢露臉,老子會一把把他的屌蛋捏碎了!

1951年秋天,女兵柳嵐才滿十七歲,她來到索狼荒原時,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氣味。雖然走了那么長的路,她身上積了厚厚的征塵,身上充滿了一路粘來的各種氣味,但女人有一種特殊的芳香,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這里,染了瑰麗晚霞的荒原上的風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開了,彌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種花香。她可以感覺到。不然,這些男人就不會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到這里前,王閻羅已叫營部的戰士們幫她挖好了一眼地窩子。她就這樣在索狼荒原安頓下來了。她從地窩子里鉆出來,滿眼就是撲面而來的荒涼,徹底的荒涼,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鹽堿灘組成的荒原。到處是狼、馬蚤子和蛇,有些堿灘深得可以把一匹戰馬吞沒掉。而墾荒部隊的任務,就是要把這樣的地方開墾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鏝,沒日沒夜地挖掘。手上裂開了口子,坎土鏝把上全是血,紅的變黑,黑的結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戰士手上滲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當時,這里的傳說還只有那個外號叫“快槍手黑胡子”的土匪。后來,才有了柳嵐。嚴格地說,她屬于傳奇。她一來到這里就是。她來這里的第一天晚上,王閻羅顯然對他的戰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寧手槍給她,讓她來護身壯膽,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去給柳嵐送水,由于沒有吭氣就直接往她的地窩子里鉆,柳嵐正在換衣服,以為是哪個家伙要對她圖謀不軌,在驚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槍把營長的耳朵打了一個洞。當時她嚇傻了,他也有些吃驚。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沒發生,就像只是被駱駝刺劃了一下,對她笑了笑,轉身走了,然后對趕過來的哨兵說,快槍手黑胡子給了他一槍①。

當時,整個營地戒備森嚴,戰士們不知道那個土匪是從哪里開的槍。王閻羅這么說,戰士們都相信了。大家覺得這個土匪也太厲害了,因為他是在黑夜里開的槍,因為他端端打中的是營長的耳朵。那幾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發紅,下意識地總會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顆子彈會突然飛過來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嵐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嵐穿好衣服,在地窩子里傻坐了一會兒,帶著槍,就去找王閻羅。

那個綽號叫屠夫的衛生員正在給他包扎傷口——后來她知道,那個衛生員參加革命前,真的干過屠夫。屋子里擠滿了戰士。王閻羅在不停地罵那個土匪,說他哪天碰到他,一定會把他的兩個屌蛋打個洞。戰士們聽他那么說,都嘻嘻哈哈大笑起來。好久沒有打仗了,王閻羅耳朵上嶄新的槍傷,讓大家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狼聞到了血腥氣一樣。

柳嵐在地窩子外面喊了一聲報告。女人的聲音有些發顫。地窩子一下安靜了,大家自動讓開了一條道,影子在馬燈的燈光里晃動。王閻羅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說,進來進來。然后看了一眼戰士們,接著說,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滾出去。大家便屏了聲,退到黑夜里去了。

柳嵐同志,有事等會再說,你先坐一會兒,屠夫馬上就給我弄好。他偏著腦袋,瞇著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槍傷。

營部的地窩子要寬敞很多,也很整潔——是那種軍營式的整潔。馬燈的光有些昏黃。柳嵐看到王閻羅睡覺的土臺上鋪著打了很多補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單,但床單下墊的麥草一根也不亂,同樣補丁重重的被子也疊得有棱有角。東面的墻上掛著一張手繪的《索狼荒原墾荒圖》,西面的墻上則掛著機槍、步槍、沖鋒槍等各種輕武器,還有好幾把各式戰刀,都擦拭得锃亮。

營長,您的傷……痛嗎?柳嵐非常抱歉地問道。

這點屌……傷算個啥?螞蟻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說,黑胡子的冷槍,他娘的!

屠夫是個粗壯的、胡子拉碴的東北大漢。他用紗布為營長包扎好的那個耳朵顯得很怪異,在他腦袋一側,像戴著一朵白花,使這個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勁兒,看到他那個樣子,柳嵐差點笑了。

王閻羅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對屠夫說,沒事兒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頭,對營長說,您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把受傷的耳朵壓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后,柳嵐說,營長,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把槍扣響了。

我跟你說過嘛,殺人的玩意兒,用起來都很簡單。

該怎么處分我,您就處分吧!

大家現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個屌黑胡子干的,跟你又沒關系,為啥要處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開的槍,您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那你要我怎么說啊?說我一個老爺們兒,晚上私闖女兵地窩子,看到那個什么……女兵換……換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槍,把耳朵打了一個洞?

那……我把槍還給您……柳嵐像在掏一塊發燙的烙鐵。

王營長一聽柳嵐要把槍還給他,一把把槍抓了過去,攤在大手心里,在馬燈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幾個小時沒有看到自己的寶貝,他很心疼。但他還是把槍遞還給她了,說,被自己喜歡的寶貝玩意兒干一家伙,值!你拿著吧,就當是個見面禮。

哪有把武器拿來作見面禮的。柳嵐沒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說完,趕緊把槍小心地放進了槍套里。

柳嵐第二天就和官兵們一起墾荒了。她和大家一樣,每天五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之后,干到八點鐘吃早飯,然后帶上兩個玉米餅子,一直干到晚上十點鐘才收工,回來后還要搞政治學習、思想教育,搞完這些,睡覺時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的時間很少,加之吃的東西很差——玉米餅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個人都感到又餓又累又困。

雖然在來疆的路上就有關于分配婚姻的種種傳聞,但柳嵐并沒有像其他女兵那樣有一種莫名的擔憂和害怕;即使面臨這個大荒原,面臨浩浩蕩蕩的漠風,她也只有好奇。因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臨的東西都是超乎她的想象的。她懷著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都有的英雄夢,無所畏懼地向未知的遠方靠近。

現在,在這個只有唯一一個女人的集體里,她對每一名官兵來說,都是一個遼闊而美麗的世界,是他們寄托自己想象中的愛情、性欲和家庭的載體。她當時單純而天真,在這個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個大孩子。但沒過多久,她的麻煩就來了。

柳嵐記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陽掛在西邊渾濁的天空里,像一個烤糊了的玉米餅。她正走在回地窩子的路上,教導員叫住了她。

教導員姓馬,個子不高、粗壯得像一個石墩,一副黑邊眼鏡掛在耳朵上,綽號“矮種馬”。他原是二軍四師七一七團騎兵營教導員,長期騎在馬上,所以兩條腿羅圈得很厲害。他打過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無恙,大家都說他是“一匹幸運的矮種馬”。他那條瘸腿并不是在打仗沖鋒時留下的,而是在進疆途中,過哈密不久,在一個平坦得像個大操場一樣的戈壁灘上,因為在馬背上睡著了,摔到戈壁灘上摔瘸的。從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種馬”了。一有人說起這件事,他就臉紅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歡到自己小命里的騎兵營待下去,就調到了步兵營當教導員。大家都說這家伙喜歡女人,柳嵐聽說后,就對他敬而遠之了。她一邊走開,一邊問道,教導員,您找我有事么?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問問你,你想不想成個家呀?

他這句話問得非常突兀。我還是個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導員,您可不要嚇倒我。柳嵐十分認真地對他說。

教導員用很嚴肅的口氣對她說,你該成個家了,組織上給你考慮了一個全兵團最有名的英雄模范。

柳嵐一聽教導員的口氣,就真的害怕了,教導員,我才十七歲,還太小,我還想上學,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現在……現在不想結婚……何況,我還沒有……沒有喜歡上誰……我還沒有,從沒有想過……結……結婚的事。由于害怕,本來伶牙俐齒的她,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

小鬼,組織上已經決定了,給你介紹的對象就是我們營長,他是我們軍有名的戰斗英雄,我們兵團的模范營長,你也看到了,他是一個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導員,你怎么能……隨便亂說!柳嵐很生氣。

小鬼,我不是亂說,我是代表組織在跟你嚴肅地談話。

教導員,如果這樣,這個兵我不當了,我要回家。柳嵐心里一急,差點哭了。

小鬼,你以為參加革命是開玩笑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你們這是在包辦婚姻,我寧愿死,也不會答應的。

你這個同志怎么能這么想呢?我們是革命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要多說了,明天給你半天時間,你們兩個再見個面,談一談,加強加強了解。教導員的口氣因為不容置疑而變得冰冷了。他說完,就轉身走掉了。

柳嵐看著教導員一瘸一拐地走遠,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卻沒有喊出聲音來。她哭了,越哭越傷心,最后竟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兵我不當啦!我不當啦……她賭氣地對自己喊叫道。然后,她抹了一把淚,跑回地窩子,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就要離開這里。但看著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哨兵跑過來,有些靦腆地問她,女兵同志,你要換地窩子嗎?來,我幫你拿東西。

不……不是,謝謝!她不知道該怎么對哨兵說,只好撒個謊,我……我把背包拿出來,只是……只是想把地窩子打掃一下。

我來幫你!那個戰士還是那么熱情。

謝謝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崗吧。

需要我幫忙你就喊一聲。那個戰士說完,轉身走了。

她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只好鉆進了地窩子,把背包取下來,把被褥重新鋪好。她覺得自己無比孤單、柔弱。她發瘋般地想念起父母來,眼淚把枕頭都滲濕了。有一縷陽光漏進了地窩子里,不大的風一陣陣從地窩子頂上刮過。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必須長大,成年,以面對那實實在在的、充滿著未知因素的命運。

第二天吃過早飯后,王閻羅來到了柳嵐的地窩子門口。雖然已見過好幾次面,但他卻不好意思進去,這個打仗時只知道猛打猛沖、干活兒時則拼死拼活的河北漢子,臉通紅著,在門口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道,哎,還是算了,還是算毬了吧……

躲在他身后看熱鬧的幾個老兵見他要溜,哄笑一聲,沖出來,硬把他塞進了地窩子里。

柳嵐早就嚇得不行,她縮在地窩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貓發現了的小耗子。

王閻羅在地窩子里站著,由于個子高,只能低著頭。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體一側,那只手顯得很是慌亂,無所適從。它看上去更加寬大、粗糙,像剛剛從泥土里刨出來的胡楊樹根。

柳嵐原來一見他的大手,總想發笑,這次她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的心因為害怕而跳得嗵嗵直響,她坐在土臺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為害羞,她的臉燙得像要燃起來。

地窩子里異常寂靜,似乎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他的臉也羞得通紅,這個曾經一百多次在槍林彈雨中沖鋒陷陣的男人,現在感到異常尷尬和窩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額頭上竟冒出了熱騰騰的汗水。

是的,對于女人,這個老兵無疑還是個新兵。何況他面對的又是一個見面不久、只說過幾句話、還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腳不安地在原地動來動去,那只大手緊緊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柳嵐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柳嵐看到他那個樣子,突然變得勇敢起來,她氣呼呼地對他說,我不會跟你成家,我這么小,你都可以當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說完,本來不想哭的,卻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淚。

他坐了下來,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臉憋得更紅了,手腳顯得更加無所適從,半天,終于憋出了一句話,我……我覺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來當兵的,我是來革命的,我不是到這荒原上來跟人成親的。

可是……

沒有可是!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時間時而洶涌地往前流淌,時而又如死水般無波無瀾。地窩子里只有死一樣的沉寂。

眼看一個多時辰快過去了,他才說,柳嵐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組織的決定我必須執行!我也沒有多少話跟你說,我只把該說的告訴你。我們家世代貧農,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戰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犧牲的,我三哥是解放蘭州時死掉的,我五哥參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幾個哥哥一起參加八路軍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殺死了……獨眼師長說,我們家是滿門忠烈……

要在平時,柳嵐可能很愿意聽他說這些,但現在,她一句話也不想聽,她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你們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話說完,這是一定要告訴你的,這樣彼此才能有個了解。其實,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話,我這人戰爭年代是英雄,生產勞動是模范。他說完這些話,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使勁擦了擦滿頭滿腦的汗,然后站起來,由于沒記起地窩子很低,把頭狠狠地撞在了地窩子頂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點栽倒。他穩住自己的身體,把頭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門口,恢復了野蠻氣,揮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轉身走掉了。

那次見面不久,柳嵐就擔任了文化教員,開始給營里那些還是文盲的官兵掃盲。從那以后,再沒人提起過讓她結婚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沒過多久,團里命令王閻羅帶一個連,全副武裝,去師部接回三百多個從內地弄到這里來的遣犯。

這些遣犯成分很復雜,既有國民黨軍官,也有惡霸、土匪,王閻羅不敢大意。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還有十四個女人。

這些女人一個個不修邊幅,蓬頭垢面,像剛從泥灰里刨出來的。但有一個娘們兒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過臉,頭發也梳過。他還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沒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嵐不同,她顯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種發情母馬的味道。這種女人全身都會說話,特別是她的眼波。她看王營長第一眼的時候,他就覺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樣子可以嚇走任何一個娘們兒。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他第一次發現有一個女人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嵐看他的時候,也能用那種眼神就好了。

那幫女人來到這里后,柳嵐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亙古以來,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這里勞動。沙塵味、泥土里的鹽堿味和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氣味,充斥著這片古老的荒原。

軍人和遣犯一起勞動,分不清誰是軍人誰是遣犯。其實,軍人的勞動強度比遣犯還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掙表現”。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確,那就是表現好了可以減刑釋罪;軍人們的目的是為了“建設新新疆”,看上去無疑顯得有些虛幻。那種工作強度,那種發自內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僅僅是一把被自己揮舞著的、粗劣的、經久耐用的坎土鏝。

柳嵐白天除了勞動,負責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還要給官兵補習文化課。那些女人原來的生活大多是衣食無憂的,有些甚至是錦衣玉食,剛到這里的時候,有幾個女人什么都不會干,她還得教會她們干活兒。

那個總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瓊,她父親在四川巴州做茶葉生意,家境富裕,她讀過一些書,算是小家碧玉。1948年端午節,她在從南江的舅舅家回巴州的路上,被多年盤踞在川北讓人聞之色變的石鼓寨悍匪趙一刀掠去,強迫她做了壓寨夫人,那年她十八歲。但沒過多久,賀龍的部隊就進川了。趙一刀被打死,他的嘍啰作鳥獸散。薛小瓊身為匪婆,但罪不當誅,被押到了新疆勞改。她說一口好聽的四川話,大大咧咧,沒心沒肺,隨遇而安,敢作敢為。雖然身為遣犯,但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柳嵐很喜歡她那種性格。薛小瓊那時剛滿二十歲,但成熟得似乎可以面對整個世界。她嘴里隨時都哼著歌,那時,不讓遣犯唱其他歌,她就哼那首《勞動歌》——勞動,勞動,勞動呀勞動,勞動創造了世界,勞動改造了我們,我們吃得飽呀,全靠勞動,我們穿得暖呀,全靠勞動……

柳嵐喜歡薛小瓊這種性格的女人。她從薛小瓊那里知道了蘆葦根可以吃;還有紅柳下面那個像蘑菇一樣的大蕓;還有四腳蛇,用火烤一烤,味道很香——那些男遣犯,活的都可以吞下去。她好像控制不住,一開口就跟柳嵐說吃的,說得兩人的肚子常常咕嚕嚕直響。

有一天,薛小瓊問柳嵐,柳文教,你們那個獨臂長官——對,應該叫王營長的——真是太厲害了,我聽說他原來是個戰斗英雄!我沒有看錯,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是個英雄!

柳嵐無所謂地哼了一聲,想了想,終于找到了一句貶損他的話,你看他那個兇樣!你知道嗎?他的外號叫王閻羅。

呵呵,我倒沒覺得他兇,我聽說他身上有好多打仗時留下的傷疤,還有他那只手,我的媽呀,真大,跟熊掌似的,一掌能把人拍死!

哦,原來你喜歡這種被子彈穿過、被刺刀刺過好幾十回的男人啊?

薛小瓊的臉紅了,哈哈一笑,說,我要不是個遣犯,不是個土匪婆,我就去喜歡他。她神色有些憂郁了,接著說,我會讓他跟我講每一個傷疤的故事。

柳嵐吃驚地看著薛小瓊,她沒想到王閻羅會招這個土匪婆的喜歡,心里突然有一種不舒服的、怪怪的感覺。

薛小瓊感覺到了,她說,柳文教,我說錯話了,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只跟你私下里說,你不會向長官報告吧。

不會。柳嵐的口氣不冷不熱。

王閻羅忙著帶人馬管理那上千畝新開墾出來已種上冬麥的土地——他要在明年看到一個翻滾著金色麥浪的索狼荒原,早就把和柳嵐結婚那檔子事忘掉了。當時,麥子已經從地里拱出來,他看著,心里覺得十分舒坦。同時,他心里也很慚愧,因為他那只獨臂可以打槍,沖鋒,但沒法用一只手掄起坎土鏝挖荒地——近千人在荒原上一字排開,吼叫著往前挖掘,見到那氣勢,誰也不想只做個打雜的人——他只能偶爾指揮一下,為大家加油鼓勁,更多的時候是拖拖紅柳、梭梭,趕著驢馬為大家送水送飯。地里撒上種子后,矮種馬就讓他帶著那幫女人搞田間管理。剛開始,他對矮種馬讓他和一幫女人在一起干活兒還有意見,沒過多久,他就喜歡和她們在一起了。

他和她們在一起干活兒,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興奮。他根本控制不住。后來他找到了原因,那是因為薛小瓊在里面。薛小瓊的眼神里還有那股勁兒。這種眼神讓他既喜歡又害怕。她的眼神會讓他靠近心口的一大塊肌肉發酥發軟。她也喜歡靠近他做活,但她把這一切做得很自然。

有一次他帶著她一起去引水澆麥,那水渠是部隊到這里來后開挖的,比戰壕還深,還沒有引過水。他和她順著那條水渠往前走,有垮塌下來的泥土她就疏通一下。他們開始都不說話。他們還沒有說過話。但可以感覺到,兩個人的心跳都異常猛烈,好像四周的荒原都在隨之顫動。王閻羅跟在她后面,看著她的背影,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似乎一小股風就能把他刮走。雖然其他遣犯見了他和矮種馬都會嚇得兩腿發軟,但她卻一點也不怕他。過了一會兒,她在前面忍不住嘻嘻笑了。

王閻羅聽到,就問她,你笑什么?

她說,我跟一個大英雄走到一起了,我以前做夢都沒有夢到過。

你因為這個在笑?沒仗打了,英雄是個屌啊。仗打完了,英雄還活著,那就不是英雄了!死了的英雄還有個紀念碑,可你看我這個活著的獨臂,卻只能和你們這幫娘們兒在一起澆澆地。

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活著可比當紀念碑強。

槍子兒都把我穿成一張篩子了……他的語調里有一種落寞的感覺。

聽到他這句話,她的淚水一下從眼睛里涌了出來。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抬起眼睛,盯著他。她的眼珠漆黑,人生的顛沛并沒有熄滅掉她生命的熱情,她的目光還是那么清澈,充滿著希望。

王閻羅看到了她眼里的淚光,他并不理解,連忙問道,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薛小瓊看著他,說,我想說個事,說出來你不會斃了我吧。

說吧,我又不是劊子手。

我心里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我長這么大,骨子里就喜歡過一個人,為了這個人,我就是為他死也沒得啥。

那個人是誰?那個土匪?他不是已經死了嗎?王閻羅的心里竟突然冒起來一股醋意。

不,那個人就在我的跟前。

他往四周看了看,你是說我?

她撲到他的懷里。她的眼淚更多了。他用那只獨臂笨拙地抱著她。

從此以后,王閻羅就開始想女人了,他覺得自己的屌思想可能有問題,但他管不住自己。他原來做夢要么是打仗,沖啊殺的,要么就是夢到老家和爹娘。現在,夢里面多了薛小瓊。有些情景,他原來從沒有想過的,也在夢里出現了。更讓他難過的是,他越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就越頻繁地夢見她。

從那以后,王閻羅的腦子里就只有薛小瓊了。在柳嵐面前,他也有了一股豪氣,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哼,你柳嵐不讓我這個耳朵上有彈孔、臉上有刀疤的獨臂男人接近你,老子也不會強迫你。這個風度我還是有的。

薛小瓊那時已親過他臉上和耳朵上的傷疤。他已經知道,相愛其實很簡單;他也知道了,組織介紹的女人和自己喜歡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次矮種馬讓他和柳嵐在一起談話,柳嵐一點也看不上他。而這個薛小瓊,他覺得他倆的姻緣真是前世就注定了的,他們其實就是一個人,只有一顆心。

但春節前夕,矮種馬卻來找他談話了。他嘻嘻笑著說,王閻羅,你和柳文教也見過面了,組織已經決定把你和她的婚事辦了,不然,出了事,我可不好向組織交代。

你看你說的,能出啥屌事呢?

教導員高深莫測地笑了,我怕黑胡子再朝你來一槍,把你另一只耳朵也打個洞。把你另一只耳朵打個洞也就罷了,就怕那家伙一失偏了,敲了我們大功營營長的腦袋。

哈哈,你個屌矮種馬,啥也瞞不過你啊。

嘿嘿,你騙騙其他人可以,我可是火眼金睛。現在可以告訴我了,當時是不是猴急了,想去非禮別人,挨了那一槍呀。

你看你這張屌嘴說出的話!那一槍是柳嵐打的,我們路上遇到過黑胡子,大家一路也說那個家伙,她對那個黑胡子有些害怕了,加之她剛來這里,這里就她一個女的,就更緊張了,你讓我為她送盆熱水,多打幾個照面,我就去了,我端著水就往她地窩子里鉆,她就摸出了那把槍,一不小心走火了。

原來是這樣!那你對組織的決定有沒有什么意見啊?

這個屌娘們兒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強扭的瓜不甜,還是算毬了吧。

你管它甜不甜呢,先扭下來放進自己的籃子里再說吧。我之所以逼你,是因為組織上在追問了,問我怎么還沒有把你們配到一起啊。

矮種馬,我跟你說句內心話,不要看她柳嵐長得很中看,我還真的不想和她結婚,我還是想找一個經得起摔打的女人,至少老子一巴掌打過去,她能撐得住。但像她,我一巴掌下去準把她拍碎了。

你他媽的,組織上好不容易給你找個女人,是讓你拍著玩的啊!

我這把年紀了才有了個女人,哪舍得拍呀。但我認為,跟我結婚的女人,首先不會嫌我,也沒有必要有那么多文化,這樣,我才能夠跟她把話說到一起。我們結婚后,就刷刷刷地生崽子,生他一個排。上頭也說了,我們要結束歷朝歷代在這里屯墾一代而終的局面,要在這里扎根,而我們的根就是我們的子孫。而像她那個樣子,我連話都不曉得跟她怎么說。她太文氣,還看不上我。屌!像她那樣,就是生出孩子,也是孔夫子的雞巴文吊吊的。我還看不上她呢!

你他媽的,一看就是個粗人。矮種馬像個媒婆,只想盡快把他們撮合到一起。不要扯了,你就知足吧。時間就定在春節晚上,連以上干部參加。這是組織的決定,你們必須無條件服從。

這個……是!王閻羅還想說什么,矮種馬已轉身鉆出了地窩子。

王閻羅坐下來,他想起了薛小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但他也知道,她是個土匪婆子,他如果和她結婚,索狼荒原一定會被掀個底朝天的。

春節那天下午,柳嵐碰到營部的通訊員,見他提著一小袋子水果糖,就一邊笑著抓了一顆,一邊說,通訊員,今年春節還有糖吃,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好好熱鬧一下啊?

通訊員笑著說,這是喜糖,可不能隨便吃的。

喜糖?難道哪個女遣犯要結婚不成?她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件事會和自己有關。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說說看,是哪個和哪個?她還是感到好奇。

嗨,過年就是喜事嘛。通訊員應付完她,像個土行孫似的,轉身鉆進了地窩子里。

柳嵐想想也是,把那顆水果糖在鼻子前聞了聞,深深地吸了吸它的甜味。她已經好久沒有吃糖了,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才放進嘴里。嘴里的甜味使她覺得整個索狼荒原都彌漫著水果糖的甜味,這種甜味使人快樂,她忍不住哼起了歌,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地窩子里。

過了一會兒,通訊員跑來叫她到營部去。她問有什么事。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你一定會驚喜的。走到營部門口,她嘴里仍含著小半顆水果糖,她舍不得把它嚼碎咽進肚子里,就把它壓在舌根下,喊了一聲報告。

柳嵐同志來了,快進來,快進來。是矮種馬很熱情的聲音。

柳嵐鉆進地窩子,沒想全營連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里面,王閻羅像個戰俘似的垂著頭,紅著臉,站在上首。一見她進去,矮種馬就站起來,異常興奮地大聲說,歡迎新娘子柳嵐同志!緊接著,就響起了“劈里啪啦”的掌聲。

她嚇了一大跳,愣在地窩子門口,想轉身離開,身子卻轉不過去,她一下木掉了。她覺得嘴里的水果糖一下變苦了,她像咽一粒黃連做的藥丸,想把它咽進肚子里,沒想不但沒有咽進去,還差點嘔吐起來。

來來來,不要呆站著啦,快過來!矮種馬見柳嵐不動,瘸著腿跑過來,把她拉到了王閻羅身邊。她看見桌上放著兩小堆裹著灰塵的水果糖,每人跟前放著一搪瓷缸有些發灰的、有股怪味的白開水。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子也沒有任何知覺,又冰又沉,像塞滿了生鐵。她聽見王閻羅在她身邊不時“呵呵”干笑兩聲,笑聲很是尷尬。

矮種馬滿臉堆笑,以他特有的沙啞的大嗓門宣布道,今天,是我們索狼荒原最喜慶的日子,經組織批準,七一七團一營營長王得勝同志與營文化教員柳嵐同志現在結為夫妻,組建一個革命家庭,現在,讓我們以水代酒,向他們表示祝賀,愿他們永結連理,白頭到老,盡快為我們索狼荒原生一堆胖乎乎的革命后代!他宣布完,大家舉起搪瓷茶缸,很響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柳嵐早已哭得跟淚人似的,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禮已經結束了。大家抓了一把糖,像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魚貫而出,把她和王閻羅留在了“洞房”里。

她頹然地站在那里,覺得自己的整個生命都在崩塌。突然,她不顧一切地沖出了那個地窩子,向著無邊的曠野,向著寒冷的黑夜深處沒命地跑去。

凜冽的寒風一陣陣從荒原上掠過,笨重的氈筒使她一次又一次跌倒。她索性把氈筒脫了,掛在脖子上,腳上只有一雙補丁重重的布襪子,她也沒覺得冷,也沒感覺硌腳。她只覺得身后有一個強大的、不可違抗的東西在追逼著她,她只有逃跑。她跌跌撞撞地飛奔著,那么快,像戈壁灘上的一陣風。

柳嵐跑出去的時候,王閻羅喊了她一聲。但她像是瘋了,像一顆子彈一樣射出了地窩子。

他不緊不慢地披上衣服,他要去把她追回來。屌,竟然跑了!這樣沒臉面的事情,我王閻羅哪里遇到過?最好不要讓那幫家伙知道了,不然,我這個堂堂大功營營長真是威風掃地了!碰到哨兵,他問柳嵐往哪個方向轉悠去了?叫“鬼臉”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給他指了指方向,說,祝營長大喜!他感覺鬼臉看他的目光和語氣怪怪的。他黑著臉,罵了聲,屌!

荒原上的風比刺刀還要鋒利,天上掛著一輪比鍋盔還要大的圓月,給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閻羅才大步朝那個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著,像個女鬼。

但柳嵐沒跑多遠,一雙腳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動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氣息噴在臉上、頭發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臺上的白毛女。王閻羅看到她的頭發,嚇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個……啥呢,你曉得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閻羅很生氣,也很難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對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來想說“你跑個屌呢”,但那個字到了嘴邊,他把它“咕咚”一聲咽進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曉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齡大,嫌我獨臂,嫌我難看,嫌我是個粗人,嫌我只會打仗。但是,你要曉得,這塊地開出來后有好幾千畝呢,我們辛辛苦苦開出來,如果沒有個后人,我們老了,這地以后誰來種?

她還是沒有說話,她在發抖,可能是凍的。他看到了她身邊的氈靴。他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氣,你!你個屌女兵!你要成個矮種馬那樣的瘸子嗎?你他媽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給老子滾出大功營去!王閻羅一邊大聲武氣地吼叫著,一邊蹲下去,摸她的腳。

他把她嚇住了,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的牙齒磕碰著,發出令人心煩的聲音。他見她那樣,心里不忍,放緩了語氣,說,對不住啊,我不該對你吼。

她突然低聲抽泣起來。

王閻羅摸到了她的一只腳。她的腳上裹著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時候,覺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發火。你的腳不趕快暖過來,就廢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腳扯進自己的懷里。過祁連山的時候,他的懷里暖過戰友的腳,但暖女人的腳還是第一次,他對她說,這里沒有火,對不住了!

她的腳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沒有反抗。他想那是因為她的腳已經麻木了,還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說過,你不愿意跟我過就算了,但你千萬不能跑。這周圍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還有,你現在已是解放軍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嗎?作為一個軍人,最可恥的就是當逃兵。

她腳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濕了他的襯衣。

風一刀一刀地割著他們的臉。他沒話找話說,你看,這多冷!不把你凍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厲害了。他把她的腳從自己懷里拿出來,腳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來。

哎!你聞你這臭腳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沒想到女娃娃的腳會這么臭。

她趕緊縮回了腳,忍不住“撲哧”笑了,她說,這鬼地方哪有水洗腳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這樣吧,讓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邊蹬上氈靴,一邊用很硬的聲音好強地說。

他想起了一句古話,但沒有說全,也是的,男女那個什么不親嘛?

男女授受不親!她瘸著腿,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老一套的東西說起來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還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個……怎么還在往外走呢?

讓我跟你結婚,我寧愿當逃兵,寧愿死,也不回去!你現在就把我當逃兵槍斃了吧。

屌!他一急,又說粗話了,老子說過了,你不愿意跟我過就算毬了。

這可是你說的!

不是我說的還是鬼說的啊!

那好,你說話得算數。

老子是站著尿了三十年尿的漢子,說話當然算數。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說完,就把她一把抓起來,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柳嵐的腳凍傷后,在地窩子里躺了好幾天沒有出來——她現在的腳還能走路,應該感謝王閻羅。他當時如果不把她的腳揣進他的懷里,她的腳就廢掉了。她那幾天縮在地窩子里想了很多。她覺得他這個人也有可愛的地方,他把她的腳揣進他懷里的動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歲結婚,十八歲就有了她,她父親只比他大四五歲。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況他還只有一只胳膊,臉上還有一道疤,耳朵上還有一個洞……好了,現在不管他了,他說了,我不愿意跟他結婚就算了。看來,這次還是跑對了,這腳挨一場凍也是值得的。柳嵐想到這里,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閻羅去看過柳嵐一次,還給了她幾顆水果糖。她看見糖,一下變得敏感起來,她趕緊說,我不要我不要。他并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那樣,說,這糖甜著呢,是我到團部去,政委給我的。他執意把糖放下了。柳嵐把糖給了通訊員。婚禮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時候都是通訊員受命過來照顧她,他每天都端著一盆熱水,里面放些草藥,說這種草藥可治療凍傷,是營長到小沙湖去采的。

通訊員那時二十一歲,他原來一見柳嵐就臉紅,叫她女兵同志,現在他不臉紅了,一見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過柳嵐的糖,就說,謝謝嫂子的喜糖。

柳嵐開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問他,你叫我什么?

叫你嫂子啊。

誰讓你這么叫的?

部隊就這個規矩,對領導和老兵的家屬都這么叫,你現在是營長的家屬,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么?

誰跟營長結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反問她,你說是誰跟營長結婚了啊?

柳嵐沒法回答他了。

他們都會這么叫我嗎?她有些絕望地問道。

當然啦,就是教導員見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還是叫我女兵同志吧。她的聲音里帶著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嵐的腳勉強能走路,走出地窩子后,她發現戰士們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樣了。在他們眼里,她不再是那個才十七歲,比他們的年齡都小的小女兵,而是營長的老婆了,他們有著對長嫂的尊敬和一種很微妙的畏懼感。她像個受了驚嚇的鼴鼠,趕緊鉆進了地窩子里。

通訊員給她端飯來吃的時候,她對他說,通訊員,你曉得的,我今年才十七歲,我還不愿意結婚,營長也答應了,說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戰士也說說,就說我們其實還沒有結婚呢,也讓他們不要叫我嫂子。

通訊員睜大了眼睛,有些不高興了。這話我可不能講,你和營長結婚誰不知道?你是不是嫌棄我們營長了?他的語調變得激動起來,你不知道我們營長是多厲害的人,他是個大英雄,他當連長的時候我就跟他當通訊員,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厲害,每次沖鋒他都高聲叫罵著,沖在最前面,干掉一個敵人,他就罵一聲屌,肉搏戰的時候,干翻一個敵人,他也罵一聲,去見閻王吧,你個屌。敵人都知道七一七團有個打仗不要命的王閻羅,和他交手的時候,都會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負過多少次傷?四十八次!不,加上在這里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條手臂是被敵人的機槍子彈掃中的,骨頭碎了,只連著一張皮。當時他帶著部隊正沖在緊要處,勝敗就在眨眼之間。他嫌那只斷臂累贅,一閉眼,罵了聲屌,一馬刀砍了下來,然后跳起來,又往前沖。我當時跟在他屁股后面,看著他那只砍下來的手臂,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他沖上高地不久,就暈過去了,我這才有機會叫屠夫把傷口給他捆扎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最后竟然挺過來了。這樣一個人,你哪里找去!

你……我是說……一個人和一個人結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滿含歉意地對他說。

我知道,你們讀了點書,就要講究什么感情,講究什么婚姻自由!告訴你吧,我們營長也是有人喜歡的,你知道嗎?那次在一個大學操場上為他開慶功大會,下面的女娃娃感動得直哭,部隊要開拔的時候,有個可漂亮的女大學生追著隊伍找他,找到后說要跟他走。營長笑呵呵地說,這屌仗還沒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來找你!誰知道我們后來來到了這里。不然,我們營長娃娃都有了!他氣呼呼地說完,轉過身去,氣哼哼地走了。

柳嵐沒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訊員。她對著自己笑了一聲,然后對自己說,哪有這樣的事!轉眼之間,我已被公認是他的老婆了,我已從一個青春少女、已從全營年齡最小的兵變成他們的嫂子了!她決定去找他,要讓他跟全營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們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這些武器雖然好久沒有用過了,但保養得很好。他們見了她,無論他們在做什么,都會停下手里的活,很禮貌地叫聲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為營部的地窩子現在已變成了她和王營長的洞房。她喊了一聲報告,他說,進來。她進去后,看到通訊員在擦槍。通訊員對她愛理不理的,低下頭只管做自己的事。王閻羅正在把玩那只勃朗寧手槍,他把槍放下,說,你看你到這里來還打什么報告?

我和其他戰士是一樣的,到這里來當然要打報告。

哦,也是。

通訊員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提著槍和擦槍的工具出去了。

腳好了沒有?

好多了,營里的文化補習班明天就可以恢復。

好,學那個屌文化可比打仗難多了。他端詳了一眼自己的手槍,接著問,你瘸著腿來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你不是說我不愿意跟你結婚就算了嗎?你說話一點也不算數。

我怎么不算數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們認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來,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說,這我就管不了啦,讓我們結婚是組織決定的,你得去找組織。

誰是組織?

誰是組織?他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用那只大手使勁撓了撓自己的頭,想了想,跟你實說吧,雖然這么多年我一直聽組織的,但我對組織究竟是誰還真沒琢磨過。像我這些只會打仗沖鋒的大老粗認準一條就可以了,那就是組織決定了的事情,絕不反對,堅決無條件執行。總之,組織不是一個人,教導員是管組織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嵐跟王閻羅敬了個禮,說了聲謝謝營長,就轉身去找矮種馬。

矮種馬正在地窩子里寫著什么,一見柳嵐進去,趕緊放下手里的筆,站起來,格外熱情地指了指枯胡楊木做的凳子,說,哈哈,嫂夫人駕到!快坐快坐!

柳嵐沒有坐,她倔強地站著。

嫂夫人來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教導員,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就直說了吧,你知道,我對你們讓我跟營長結婚有意見。營長也跟我說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導員能夠對全營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現在還有啥意見嘛!

王營長是個好人,是個英雄,但我對他……

她的話還沒說完,教導員就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還有啥意見嘛!

可是……我還小,我連感情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想這么早就結婚。

可是,營長年齡不小了,我們的革命事業也迫切地需要后繼有人。

可是……營長說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

這是組織決定的事情,他哪有權利說算了就算了?簡直目無組織!教導員的口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厲。

是……是營長讓我來找組織的,讓我跟組織反映我的意見。

當然得找組織。

營長說你管組織。

我管組織,但我不是組織,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就得執行,哪能說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組織決定!

那我……我該怎么辦?

柳嵐同志,你來向組織反映問題,這是你對組織的信任,組織會認真對待,你放心!但這個事情得由組織討論后才能決定。

那……組織多久討論?

那得由組織來決定。他站起來,左手叉在腰上。不過,我可以先以教導員的名義告訴你,首先,婚姻是個嚴肅的事情,再者,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同樣是非常嚴肅的,應該嚴格執行的,朝令夕改,組織哪還有權威?所以我們都要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

柳嵐腦子里一片迷糊。

矮種馬換上了笑臉,用和藹的語氣對她說,嫂夫人,剛才涉及到組織,所以我嚴肅了一些,現在說完了,不用那么嚴肅了,還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我不是什么嫂夫人,希望組織能盡快考慮我反映的問題。她說完,木然地站起來,向矮種馬敬了個軍禮,轉身走了。

有一天,矮種馬來到王閻羅的地窩子,對他說,你王閻羅執行組織決定不力。我可從來沒有見你這么窩囊過,你和柳嵐結了婚卻不同房,讓全營官兵看著,影響多不好!

我們原就是兩個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愿意,總不能強迫人家吧。說句內心話,兩個人的屌事,還是兩情那個什么……的好。

你說的是兩情相悅吧,可這里,只有母狼、母狐貍和女遣犯,你和誰兩情相悅去!

嘿嘿,也是。矮種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瓊。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駱駝刺扎了一下。

矮種馬看他那個表情,以為他是在為柳嵐的事犯難,就說,我看你在對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這樣吧,柳嵐既然是組織介紹給你的,還是由組織出面來解決吧。

第二天,團長也給王閻羅打來了電話,他第一句話就問,王閻羅,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們兒過得怎么樣啊?

我們目前還停留在革命同志的階段。

我聽說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來了。

團長給他打氣,你他媽的,你英雄一個,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嵐配給你,我告訴你啊,你王閻羅打仗是個英雄,在女人面前可不能當狗熊啊。

團長,那屌仗我打了十多年,閉著眼睛也曉得怎么打,但這屌女人,我可從來沒碰過。

政委一再跟我們說,現在不是打仗那陣子了,說話得文明一點。你看你,一說話就滿口是屌!那姑娘是個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見過,再滿口粗話,人家怎么喜歡你啊。

你知道,我這一張屌嘴說慣了。

說慣了就得改啊!對女人,你得動點腦子,你得想辦法打動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當然,也有一種女的,那個司令部牢固得很,辦法用盡就是攻不下來,那你就只能強攻了。

你說得輕巧,可女人那屌……心……哈,又說屌了——看不見摸不著的。

你看你這個胡楊木腦袋,你以為女人的心是你從敵整編二十七師師長那里繳獲的勃朗寧手槍啊,可以天天在手里把玩著?看來你哪天到了團部,我得好好給你上一課。

你知道我這屌……人,最煩的就是坐在那里聽你上課。

王閻羅從團長的話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些東西。他放下電話,對自己說,還是我爹說得對,他娘的,屌女人就是給老子鋪床疊被暖炕生娃喂豬做飯的,一開始就得把她像調教犁田的牛、拉車的驢一樣調教老實了,不然,她以后犁田就會不依犁,拉車就會不依路。但他回頭一想,覺得柳嵐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只野鴿子,叫炊事班燉了湯,用鋼盔盛著,給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窩子走的時候,不知為何,心還是有些發緊,頭還是有些發懵,腿還是有些發飄。來到她地窩子門口,他吭了聲,柳嵐同志在嗎?問完了,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還有些發顫。

有什么事請在外頭說。

他沒有管她,吭了聲就進去了。她偎在被子里,見他進來,有些生氣。營長同志,你怎么能隨便進女兵宿舍?

老子是營長,想進哪里就進哪里。他說話時雖然很橫,但語氣并不硬。

來,趁熱乎著,把這鴿子湯喝了。他把一鋼盔鴿子湯遞給她。

她聞到了肉香,喉嚨動了動,但她扭過臉去,說,我不喝!

不喝不行!

憑啥?

憑啥……憑我們已舉行了婚禮!

可你說過我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導員說了,他說組織上會考慮。

可組織上決定了的事,我們就得執行,教導員說我執行組織決定不力。

那你來執行啊!她的語氣里滿是嘲諷。

王閻羅一下來氣了,感覺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沖。組織上已經批準我們成兩口子了,你以為我不敢啊!他把鴿子湯放在土凳子上,鴿子湯濺了他一手。他在褲子上抹了手上的湯,走過去,用那只獨臂把她攬住,就要去親她的臉。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尖叫。這個屌女人,也他媽的太烈了。她還“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在臉上像荊條抽過,火辣辣地發燙。這一巴掌把他的昏頭打清醒了,他趕緊說,柳嵐……同志,我……我昏頭了,我……我犯錯誤了……他說話從來沒有這么不利索過,嘴里就像含了一個屌。說完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鉆出了地窩子。

他喪了魂魄般回到營部,把團長的電話要了出來。他一聽到團長的聲音就說,團長,我犯錯誤了!

團長用吃驚的聲音問道,啥錯誤?又他媽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機槍把我掃了吧!

什么?團長以為他聽錯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媽的對誰耍流氓了?

我對柳嵐同志耍流氓了。

團長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好久,然后很嚴肅地說,你他媽的跟我講講,你怎么耍流氓的?要老實跟我講,不準漏一個細節。如敢遺漏,我從嚴處分!

團長這家伙平時跟誰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嚴肅起來,就他媽的六親不認。王閻羅不敢有任何隱瞞,把整個經過從頭到尾細細地說了一遍。

就這樣?你他媽的就這樣?

我……你知道,團長,我從來不會編謊。

哈哈哈,王閻羅同志,你夠丟臉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后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讓其他團的人知道了!團長開心地大笑著,那笑聲通過電話線傳過來,震得王閻羅耳朵直發癢。笑完了,團長接著說,我現在告訴你,鑒于柳嵐同志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繼續對她耍耍流氓!他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王閻羅站在那里,手里握著電話,一頭霧水,不知道團長是什么意思。不過,他知道,他的這個錯誤團長是不會追究了。他把電話掛好,嘀咕了一句,這個屌團長!

柳嵐在地窩子里哭了一會兒,才想起王閻羅的確是和她舉行過婚禮的。她總不愿意相信這個現實。她把矮種馬的話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覺得絕望。組織就在那里,但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這個現實使她的心像針扎一樣難過。

在這個雄性的荒原上,她顯得那么孤單,像一條隱藏在地下的蟲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鋼盔野鴿子湯——她后來才知道,那個鋼盔是王營長1938年10月27日在收復阜平城的戰斗中,從日軍那里繳獲的。后來,這個鋼盔曾在丁耙山阻擊戰中,為他擋過一粒子彈。如果不是這個鋼盔,那粒子彈會穿過他的腦袋,他的骨頭可能早就變白了。就為這個,他一直留著那頂鋼盔,解放寶雞的戰斗結束后,他找了個補鍋匠,把那個槍孔補了起來。

她把鋼盔提起來,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最后沒有那么做。

她站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覺得這是一條不錯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槍沒有還給他,她現在就可以給自己一槍。這種赴死的感覺令她激動得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但這個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兩行冰冷的淚水代替了。

她來到這里后,害怕有人闖進她的地窩子,晚上會一直在門口放一盆水。現在,她覺得這些都沒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潑在了地上。

她縮回到床上,和衣鉆進被子里,眼睛死死盯著地窩子那個臉盆大小的通氣孔。外面和地下一樣黑。寒冷的風聲哭泣著從地表掠過,把地表的浮土一層層掀走,像要把她從地下掀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矮種馬就瘸著腿找到了柳嵐。她想組織新的決定一定下來了。矮種馬和她拉了一會兒家常,就把話頭轉到了正事上。他對她說,柳嵐同志,組織決定了的事,沒法改變。

可我不愿意。

你現在是個革命軍人,你說說看,我們好多同志,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又到這荒原上開荒種地,他們該不該有個女人?

柳嵐沒有回答。

你沒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經默認了,如果不是在這荒原上,我們這些同志,誰找不到一個女人,組織根本就不會管這種事情,你說是不是?

柳嵐還是沒有吭氣。

所以說,這是革命的需要。王閻羅,不,王得勝同志是特級戰斗英雄,是兵團的模范營長,他和你結了婚,你卻不和他同房,這樣做,損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帶兵?

柳嵐針鋒相對地說,我們婦女已經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辦婚姻,如果說他的威信受到了損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這句話把教導員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柳嵐不來當兵,你爹娘也會給你找個人家嫁了去,照樣是包辦。你哪能有那么好的運氣,一嫁就嫁個大英雄。

嫁個什么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嵐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兒戲!就這么一片荒原,這荒原上就這么一些人,無論你是否與王得勝同志同房,但在同志們的心目中,你已是個結了婚的人,這是組織的決定,你別無選擇。

他的話又把柳嵐噎住了。

教導員瘸著腿往外走的時候,不容置疑地說,你們的婚姻是組織決定的,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準備,他今天晚上就搬過來住。

王閻羅覺得女人的確比打仗難懂多了。他覺得女人有時候比敵人還可怕。你消滅過的敵人,你不會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里想,腦子里想,整個身子,甚至每根毛發都會想。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心里、腦子里全都是薛小瓊的影子。

有一天,他帶著她去清理水渠。積雪上落了厚厚的黃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黃的,風景里沒有一點詩意。薛小瓊在前面走著。他看著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沒有回頭,但她感覺出來了。她說,我曉得你和柳管教結婚了,我也曉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難過,我是個遣犯,從一開始我就曉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愛你已經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沒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見你一眼,我就滿足了。我曉得,我這條命比蚊子還要輕賤,但因為你,它變得金貴了。她說完,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閻羅的眼淚引了出來。這個男人極少哭過。他把她拉到自己懷里,用那只獨臂緊緊地抱著她。他發現她原來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紅柳花絮。他的臉上都是黃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著他臉上的淚,然后,她把自己的淚水在他胸前的棉衣上揩干了,抬起頭,又一次笑了。她笑著說,我不想哭。她說完,就把自己干裂的嘴唇貼到了他那同樣干裂的嘴唇上。

然后,她親了他的每一個傷疤——好多傷疤他早就記不起來了。那個時候,整個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黃的積雪,凜冽的寒意,以及那裹著黃沙、從水渠上面呼嘯而過的風,和身體上面那渾濁的天空及像黃疸病人面孔一樣的日頭,還有人世里所有的幸與不幸,好像都被他們的肉體吸納了。她的臉像一朵剛剛開放在塵土中的花兒一樣好看,她很好看地笑著說,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說,我也是。

王閻羅和薛小瓊分手后,沒有一起從水渠返回,他從另一條路繞到三連的墾荒營地,檢查三連的墾荒情況去了。回來已是下午六點鐘光景。他把補了好多疤的、污臟的皮大衣往土臺上一摔,想起薛小瓊,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正想哼兩句革命歌曲。一抬頭,發現矮種馬在地窩子里坐著。你個矮種馬,像個鬼一樣坐在那里,把我嚇了一跳。

教導員語氣沉重,他娘的,還是出事了!

怎么了?看你那樣子,好像黑胡子又擄走了我們的馬。

快開午飯的時候,有人來舉報,說一個男遣犯跟一個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這怎么可能!

這怎么不可能?

王閻羅想起自己剛和薛小瓊在一起,心想,難道有人發現我們了?就應付了一句,這大冬天的,別聽那些告狀的家伙胡扯,一些家伙就愛用這個來掙屌表現。

大冬天怎么了?外面是冷得能把屌凍掉了,但那對狗男女騷勁兒發作的時候,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氣搞暖了!

王閻羅越聽越覺得矮種馬說的是自己。

他媽的,你肯定想不到這對狗男女是誰。

那會是誰?

矮種馬使勁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男的是那個眼鏡,那個什么鳥報紙的主筆;女的就是那個土匪婆子。他們今天早上在那個紅柳包后面……真他媽的不要臉!

哪個土匪婆子?你說的是薛小瓊嗎?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刺痛。

王閻羅,你可不能放松警惕,這些反革命分子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個眼鏡可是個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這些有文化的人才這樣,為了那一口,什么都不怕!老子剛才已把他們抓起來了,他們說他們只是在那里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個軟蛋!我把槍往他腦袋上一比劃,他就嚇得渾身發抖,臉上的血色一下就沒了;那女的反倒像個爺們。

告狀的人是什么時候發現他們的?

說是今天早上,我看他們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覺得這兩個狗男女不僅僅是想搞一搞,他們還有一個更大的陰謀。

聽矮種馬這樣說,王閻羅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但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事兒跟陰謀有什么聯系。

矮種馬的臉漲紅了,他站起來,攥緊拳頭說,這索狼荒原是我們在這里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這些土地是屬于我們革命后代的!但是,你想到沒有?假如他們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么,這塊土地上第一個出生的就不是我們的革命后代而是反革命的后代了,你想想,那會怎樣?

王閻羅沒想到矮種馬會想得那么深遠。

這兩條反革命的騷狗!他們要用這種方式奪走我們的革命果實!

他們現在在哪里?

扔在外面凍著。我真想把他們拉到紅柳包后面斃了,開春后漚了做肥料!

我看這個問題得深入調查,同時得請示團里。

這個我自然知道,他們就是搞在一起了,上頭也不可能把他們槍斃,大不了批斗一番,加幾年刑期,這都不是主要的問題。

主要的問題是什么?

這主要的問題就是盡快把我們的革命后代搞出來。而這個任務,只有你有條件完成。你的當務之急是立即和柳嵐住到一眼地窩子里去!在索狼荒原,第一個生出來的必須是我們的革命后代!所以你們要抓緊時間!你今天晚上就過去住。

聽矮種馬這么說,王閻羅的臉有些發燒,你他媽的怎么扯到這事兒上了,這事兒……我……

你看你個孬種,但這一關必須過!你也不要太惜香憐玉了,搞得像古戲中的公子哥兒一樣。

這事兒……你讓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這既是組織的決定,也是個政治問題。

我就知道你要用這個來壓我……我執行就是……

哈哈,這就對了!矮種馬說完,披著大衣,鉆出了地窩子,但他馬上又鉆了進來,說,讓警衛連加強對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頭來看著,告訴柳嵐,從現在開始,嚴禁她們和任何男遣犯接觸。

矮種馬走后,王閻羅急得不停地在地窩子里轉圈圈。他既擔心薛小瓊,又要執行組織的決定——考慮怎么到柳嵐那里去——無論怎樣,組織的這個決定他都要貫徹執行的。

自從矮種馬和柳嵐談過話后,她的心情就十分復雜。那不僅是痛苦,還有憤怒、絕望和無奈,它們撕扯、糾結著她的心。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那么弱小,比一粒微塵還要輕微,輕微得身不由己,只能在空中漂浮。

這時,一個叫王蘇晗的女遣犯跑進來,說,柳管教,薛小瓊出事了,被教導員給抓起來了!

抓她干什么?

說是今天天還沒亮,她和一個男遣犯在紅柳包后面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導員告了狀。

做什么好事?為什么她和人做好事還要抓她?

我說的好事不是你說的那個好事。

好事還有見不得人的?柳嵐還是不明白。

王蘇晗一聽,就急了,忙著解釋道,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丑事,就是犯了你們說的男女作風問題。

柳嵐聽她這么說,一下明白過來了,她在哪里?

和那個男的在營部外面捆著。

柳嵐一聽,立馬鉆出了地窩子,向營部跑去。

午后的寒風裹著黃沙,嗚嗚地吹著,哨兵穿著皮大衣,全副武裝,像熊一樣笨拙地在寒風中游動。

他倆被反綁著手,捆在一起,像兩個破麻袋一樣,被扔在營部外面的堿土包旁邊,凍得瑟瑟發抖。一個戰士在旁邊看著他們。薛小瓊和那個眼鏡的臉已被凍得烏紫,渾身都是泥土,頭發也凌亂得像個雞窩。那個男的眼睛里全是恐懼。薛小瓊還是那個樣子,她看見柳嵐,用一種復雜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滾出了兩行淚水。柳嵐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蹲在薛小瓊面前,問她,究竟怎么回事?

薛小瓊咬了咬自己發烏的嘴唇,哆嗦著,低聲說,對……對……不起了,我……我和他……我們……什么事也沒有……我……我們……的確只是……不巧在……在紅柳包子后面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里去,只是……只是……因為我不想……不想在……在旱廁解手,我……我一聞到那個味兒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個……找個空氣好的地方……解手……沒……沒想眼鏡也在……在那里……

你跟組織說過嘛?

組織是誰?

柳嵐想了想,說,組織就是教導員。

我……我說過,他……他不相信。現在……現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吧。

麻煩你幫我……幫我把臉上的眼淚擦……擦掉,我……我不想讓別人看……看見我哭……

柳嵐抬頭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著別處,她伸出手,輕輕地用袖子幫她擦干了眼淚。

她說,謝謝!

那個男人縮成一團,滿眼都是恐懼和絕望,他想擠出一點笑,討好柳嵐,但他卻哭了,他可憐兮兮地問她,……長……長官……不……不……同……同志……您……您們……會……會槍斃我……我么……

柳嵐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決定去找教導員為他們求情。沒想她一進去,矮種馬劈頭就問,你和營長的事是不是已經想好了?

我沒有想。

那你就回去繼續想。

柳嵐轉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問道,教導員,我覺得兩個遣犯不會有什么事,您能不能把他們弄到地窩子里再問一問,把他們扔在外面,會凍死的。

他們是禽獸,大清早的都可以在紅柳包后面做豬狗之事,難道還怕凍死。

柳嵐把薛小瓊跟她講的話向矮種馬復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話!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組織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你還是去想想你和王營長的事情吧,他們的事,組織自會解決,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們會被凍死的。

凍死兩個反革命就跟凍死兩條狗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

聽了這句話,柳嵐的腦子有一陣什么也沒有了。在那個瞬間,她感覺到了一種沒有邊際的孤獨和虛無。她突然覺得她可以把自己拋棄掉了,就像拋棄一件不值錢的舊衣服,拋向哪里都可以,拋給誰都無所謂。她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來,對教導員說,我可以考慮和王營長同房的事,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

求你把他們兩個放了。

可以。矮種馬站起來,把左手叉在腰上,好,我現在就可以去把那對狗男女放了。

柳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夢見地窩子塌了下來,把她埋住了,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見,但她卻沒有掙扎,她在夢里對自己說,在這里面,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嵐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窩子里有燈光。然后,她聽到了如雷的鼾聲。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嚇沒了,猛地坐了起來。

她發現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人!

她一下從被窩里跳出來,來不及穿氈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窩子門口,才發現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家伙蒙著頭,裹在被子里,睡得像一頭死豬。她看見了那把放在枕頭邊的勃朗寧手槍。是他!她想把槍拿過來,手還沒有挨著槍,他如雷的鼾聲突然不響了;她的手剛挨到槍,槍已到了他的手里,幾乎是一瞬之間,槍口已對準了她的眉心。槍口的寒意一下子貫穿了柳嵐的整個身體,她嚇得呻吟了一聲。他這才睜開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驚訝。他看了一眼柳嵐剛才躺的地方,回過頭來,對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槍的保險打開,放到她手上,說,你如果生氣,可以用它斃了我。

你!柳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真的對不住,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組織讓我們同房,我必須執行組織的決定。我沒有動你,你看到了,我們都穿著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嚇著,所以一直點著馬燈。

你……柳嵐把槍扔給他,蹲在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么勸她。他蹲在她對面,看著她,有些結巴地對她說,真是……真是對不住。他說完,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柳嵐仍蹲在地上,哽咽著說,你,留下吧……我答應過教導員……

矮種馬雖然把薛小瓊和眼鏡放了,但向上頭打了報告,給他們每人加刑三年。從那以后,薛小瓊再也沒有和王閻羅在一起待過。被人視為破鞋的她不再說話,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說話。她整天只是低著頭,不停地勞動。王閻羅雖然不相信她和眼鏡的事,但因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嚴,他也不敢和她來往了。

荒原的冬天緩緩地過去了,天氣慢慢變得暖和起來。

有一天,王閻羅激動得一邊不停地在褲子上搓著那只大手,一邊興沖沖地對矮種馬說,真他個……好啊!嘿嘿,你看我差點又把那個臟字說出來了,說句實在話,不說那個字,說話還真別扭。話里有那個字的時候,我說出的話人家一聽就曉得是王閻羅說的。

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婆學做文明人兒嗎。矮種馬說完,用熱情逼人的眼睛盯著他,看你這個樣子,柳嵐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剛才告訴我,說她懷上了!我當時一聽,就覺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頭上冒。真他個……好啊,我有娃娃了!我當時就用這只手把她抱了起來,說,柳嵐,你個屌娘們兒真行!說完,我他媽的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丟人!柳嵐不知道為什么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說你哭個啥呢,你不能哭。但她還是控制不住。

矮種馬高興得猛地一拍巴掌,說,王閻羅,你執行組織決定有力,戰斗力不錯,為了保住我們索狼荒原的第一個后代,柳嵐同志從今天開始,給予特殊待遇,不準再干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閻羅的老婆,不能因為懷個娃娃就搞特殊。

這是組織的決定!

開春不久,團里通知王閻羅到師部去學習,時間半年。等他學習結束后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麥子已經豐收,大家正準備播種冬麥。

柳嵐挺著個大肚子,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上頭又陸陸續續地分來了女兵,矮種馬、副營長和三個老連長的婚姻問題已經解決了。王營長還是負責帶著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種澆水,他在這里見到了薛小瓊。他看到她穿著一套大號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沒人理薛小瓊,那幫女人一見她就罵她婊子、娼婦、破鞋,連做活、吃飯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們一見她的影子,就遠遠地躲開了。但她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還是那個樣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窩子,一個人住在里面。

到了離她們遠一些的可以說話的地方,王閻羅小聲問她,你,還好吧?

還好。

你這衣服太大了。

我曉得的,但我現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說,不曉得等會你還愿不愿意讓我跟你去引水。

好吧。

她剛走開一會兒,王閻羅就用命令式的口氣對那幫女人喊道,誰跟我去把水引過來?沒等有人反應,他繼續說,還是讓土匪婆子薛小瓊跟我去吧!

薛小瓊趕緊答應了一聲。

以前王閻羅叫薛小瓊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大家都不在意。現在他還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剛分配給矮種馬做老婆的女兵謝依云趕緊提醒他說,營長,她不但是遣犯,還是只破鞋呢。

王營長沒有理她,把那只獨臂背在身后,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長一截路,她才跟過去。那幫女人在她身后吐了好一陣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鏡沒有什么問題,但我沒有辦法幫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慚愧使他臉上的刀疤隱隱發紫。

她的淚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轉,但沒有流出來。她說,沒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說?

我懷上你的娃娃了。

什么?王閻羅一點也不相信,你這個樣子哪像懷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嵐現在都像個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后,然后小心地把衣服揭開,王營長看見她用布條綁著她的肚子,她一層層地解開,你走的前一個月我就懷疑有了,當時不敢確定,所以沒有跟你講。

你就懷著孩子還做這些活啊!

只能去做,我還要異常小心,盡量不讓他們發現,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點也不顯懷,加之我個子高,再穿上大號的衣服,旁人就更看不出來了。但現在,我覺得越來越難以隱瞞了。我沒想到會這樣,真是對不起你!

是我對不起你!

我前面說過,我喜歡你,可以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別人曉得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們的組織一定會很嚴厲地處分你。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對任何人講我們的事情。我知道我懷孕后,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從土坎上往下跳,我拼命干體力活,有好幾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沒有成功。后來,我發現我喜歡我們的孩子,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從懷上這孩子后,我就一直在心里和他說話,他很聽我的話,很少讓我難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來,然后,我即使去死,也沒什么了。這可能是我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話說得很平靜。

王閻羅看著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不讓我干這個營長了,我不能因為這個連自己的娃娃都不認!

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這個孩子一旦生下來,我會面臨什么。我做好了一切準備。你那樣做,既救不了我,也毀了自己,還保護不了這個孩子。她說完,又用布條把肚子小心地纏起來,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來,就拜托你照顧了。

王閻羅早已淚流滿面,他用他的獨臂把薛小瓊攬在懷里,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茫然。

那天,整個荒原上面的沙塵都落定了,天空蔚藍,金黃的大地上有一層淺而纖弱的綠色。

人們萬萬沒有想到,薛小瓊會懷著孩子,更沒想到的是,她懷了這么久竟能藏住。懷到第九個月時,才被人發現。來向柳嵐報告的是一個叫陳文儷的女遣犯。柳嵐一聽就認為她是在胡說。她趕過去,摸了摸薛小瓊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認陳文儷說的是事實。

薛小瓊非常平靜。

柳嵐問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她說,我不知道。

柳嵐說,你懷的是誰的孩子都不知道嗎?

她說,大家都曉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過我,我哪知道是誰的。

她的話讓柳嵐聽得睜大了眼睛,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柳嵐把這件事給矮種馬講了。矮種馬一聽,一下跳了起來,說,你胡說啥呢,她能在上千號人面前懷個孩子不被發現?這條母狗,我就說過她是只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懷上個雜種,我會一槍斃了她的!

教導員提著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婦女圍著薛小瓊,正在罵她。見教導員來了,她們一下散開了。薛小瓊的大肚子沒有捆束,暴露無遺。教導員盯著她的大肚子,氣得臉色鐵青。

薛小瓊還是那么平靜。教導員用槍抵著她的腦袋,她平靜地說,我能說的都跟柳文教說了,長官如果要槍斃我,請允許我把孩子生出來。

教導員氣得吼叫起來,我要讓你和你的狗雜種一起上西天!說完,啪地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這時候,王閻羅跑來了,他把矮種馬的手槍裝進槍套里。說,你身為教導員,遇事一定要冷靜,這事怎么處理,要由組織來決定。他學習了半年回來,說話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顯的提高。

第三天,組織的決定就來了,說營長和教導員在管理遣犯方面有問題,分別給了他們一個記過和記大過處分。而對于薛小瓊的問題,批示說繼續查處。

十月懷胎,柳嵐終于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窩子外面站滿了人,初冬的寒風使勁地刮著,塵沙彌漫。但大家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屏息靜氣地站著,像一組群雕。

柳嵐躺在土臺上,像一顆正在掙扎著萌芽的麥種。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聲撕扯著每個人的心,好像她的身體被撕裂了。她的手摳進了泥土里,摳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團。

兩名被抽來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倆——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對生產。他們沒有想到,生育要經受這么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來,滲透了土黃色的軍被,又滲進了土坑,滲進了泥土的深處。

王閻羅蹲在地上,急得不行,不時捶一下自己的頭,又不時捶打一下地面,最后,他沖進地窩子,兇巴巴地問兩個女遣犯,她怎么樣?

兩個女人見他那個樣子,嚇得直發抖,一個女人低著頭回答道,柳文教好像生不出來。

王閻羅聽說后,轉身沖出地窩子,大聲喊叫,屠夫!

你進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為不好意思,屠夫的臉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

你他媽的怎么啦,你是衛生員啊!

我……營長,你知道,過去總是打仗,我也就包扎包扎傷口,平時看個頭痛感冒的,對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沒想過,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有沒有這方面的書?

原來帶來過一本,我還沒來得及看,教導員看到后,說不健康,被他沒收引火了。

教導員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嗨,那時哪想到還會有這檔子事?

你個矮種馬!這是科學,懂不!王閻羅對他吼叫道。

要在平時,矮種馬肯定會嘲諷他的,這次他沒有吭氣。

王閻羅轉過身,對屠夫說,那你也得進去看看,這里就你一個衛生員,你一定要想辦法,必須讓我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屠夫紅著臉,在地窩子門口猶豫著。

快進去呀!官兵們一見,著急地齊聲對他吼叫起來。

他沒有辦法,很難為情地搓著手,紅著臉,低著頭,像個罪犯似的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滿頭大汗地跑出來說,那兩個女遣犯說了,說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難產,得趕快送醫院。

可是師部才有醫院啊,這里到師部二百多公里路,我怎么能快起來!王閻羅絕望地說。

你多派一些人,我們抬著嫂子輪流往師醫院跑,這樣穩當。鬼臉說。

也只能這么辦了,快給師部發電報,讓他們也派車來接。矮種馬對通訊員說。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遣犯跑過來,向王閻羅報告說,長官,薛小瓊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兇,像是誰在剜她的心一樣。

在哪里?王閻羅隱藏住心里的著急,問道。

就在她的地窩子里。

教導員一聽,馬上跳了起來。這個土匪婆子,這是在和我們革命后代搶時間啊!你回去告訴這條騷母狗,她要是膽敢搶在我們營長老婆前面把她的小雜種生出來,我就真把她斃了!

那個女人不敢怠慢,小跑著跑去了。

教導員對著那個女人跑開的方向,狠狠地說,我就認為早該把她給斃了!

柳嵐被抬到擔架上后,全營最精壯的五十多條漢子已列好了隊。

王閻羅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兩半。他不知道是該留下來,還是該跟著他們把柳嵐往師醫院送。但他最后只能跟著他們跑。

兩人抬著產婦在前面飛奔,其余的人緊緊跟著,隨時準備在前面的人跑不快時,接替上去。蒼白的太陽在頭上一閃一閃地晃動,腳下是無邊的灰黃色的大漠,踏起的塵沙剛揚起來,就被風吹散開去。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是生命的新生與死亡的一次賽跑。大家用的是在戰場上沖鋒的速度。跑了兩個多小時,沙塵暴就起來了,它把這支隊伍緊緊地裹在里面。王閻羅用舊軍裝把柳嵐的臉蒙住。他看見她緊緊地咬著牙關,臉上都是汗水。戰士們鉆著頭往前跑,速度并沒有放慢。雖然天氣很冷,但每一個漢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而王閻羅,還是一個被分成了兩半的人,一半要跟著他們往前跑,一半卻想跑回去。他擔心薛小瓊,更擔心那個孩子趕在這個孩子前生出來,教導員會氣得發瘋,說不定真會斃了她。

當時的情況那么緊迫,他也沒法和矮種馬說什么。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臉說,你趕緊跑回去,就說是我說的,那個薛小瓊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導員不要魯莽行事,免得犯錯,怎么處理那個女人,讓他上報組織,由組織來決定。

鬼臉有些不愿意,說,我是來送嫂子的,管那個女遣犯做甚?

王閻羅說,這是命令。

鬼臉一聽,只好調頭,趕緊往回跑。

隊伍從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里路大家用四個半小時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紅柳后,大家馬不停蹄,繼續向師部跑去。兩個人抬著一個女人,跑得像風一樣快,后面一大隊人又像風一樣跟著,引得沿路的老鄉好奇地跑來看熱鬧。當他們得知是為了救一個產婦,為了讓產婦生下孩子才這樣做時,他們拿來了馕、瓜果給大家吃,端來了水讓大家喝,有些小伙子還主動接上去,抬著飛跑一程。最后,跟隨的人越來越多,最后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幾百人,就像一場古時候的馬拉松賽跑。

過了策大雅,終于看見了師醫院的軍車。當時,師醫院接到電報后,立即派了最好的軍醫和最好的設備沿著公路前去接應。當醫生看到大家時,吃了一驚,他們不敢相信大家會跑得這么快,說他們跟汽車跑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術室就設在“道奇”牌汽車上,人們圍著汽車,靜靜地等待柳嵐能脫離危險,期待著王閻羅的孩子能順利降生。她當時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醫生檢查后,對王閻羅說,幸好送得快,還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閻羅都要哭出來了。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他已經丟了。

王閻羅哽咽著說,那就趕緊救大人。

手術結束后,人們紛紛圍過來,問那醫生,孩子呢,孩子呢?醫生只得說,孩子沒有保住,但由于趕了時間,大人已經脫離了危險。

大家一聽,心里非常難過,那一聲孩子的啼哭終于沒有響起。他們紛紛低垂了頭顱。有的頹然蹲了下去,把頭伏在膝蓋上,傷心地抽泣起來。

醫生把柳嵐放到車上,說要拉到師醫院繼續療養,問王閻羅去不去,他牽掛著薛小瓊,就說,把她交給你們我放心得很,荒原上還有上千號人,我得趕回去。

再往回走時,每個人的腳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邁不出去。但王閻羅要大家跑步趕回。沒有一個人明白他為什么會這么做。

大家還沒有到營區,全營的官兵就圍了上來。當他們聽說孩子沒有保住時,全營的人都傷心地哭了。如果說在策大雅時,大家還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在老鄉面前過于悲傷。現在,大家再無顧忌,荒原上,男人的哭聲響成了一片。

王閻羅找到了鬼臉。他走過去,問道,那個……薛小瓊生了嗎?

鬼臉抹了一把眼睛,說,生了,我們剛抬著嫂子沒跑多遠,那個遣犯婆娘就生了,那個婆娘真厲害,沒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閻羅非常擔心,但裝作很隨意地問道,他們沒事吧?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沒有。

王閻羅感到寬慰了一些,但他壓抑著,繼續問道,那個薛小瓊呢?

死毬了!

你說什么?

聽一個遣犯婆娘說,她把孩子生下來后,給孩子飽飽地喂了奶,還給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種哄小娃娃的歌。然后把孩子交給那個遣犯婆娘,說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沒想她一出去就沒有回來。那個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沒見她回來,以為她害怕教導員槍斃她,逃跑了,就跑來報告。教導員一聽,就派人到處找她。最后在東頭那個胡楊林子里找到了,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在一棵胡楊樹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閻羅的嘴唇發起抖來,他的聲音都變了。

鬼臉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奇怪。我們報告教導員后,他說這個遣犯婆娘死有余辜,就埋在那里漚糞吧!我們就在那棵胡楊樹下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王閻羅跟鬼臉說,你他媽的,快去把我的孩子給我抱過來,我要抱著他去看他娘!

鬼臉看著王閻羅,覺得他肯定是瘋了,他紅著眼圈,難過地低聲對他說,營長,你的孩子已經……丟了……

你他媽的胡說!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說完,就瘋了似的向薛小瓊的地窩子跑去。

這時候,一聲嬰兒的啼哭從薛小瓊的地窩子里傳出來,那是索狼荒原誕生的第一個生命的啼哭……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