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戶人家
“大事不好了!姑娘……”自門外突然傳來的叫聲,讓于清瑤心頭一震。請使用訪問本站。手上一顫,針便刺破了指頭,滲出一滴鮮紅來。執著繡繃,她怔怔地看著那滴鮮血,在還未繡好的絹帕洇出一朵小小的血花來。神思有些恍惚,她抬起頭看著從外面大呼小叫地跑進來的雪兒,低聲呢喃道:“難道,還是來了……”沒有留意到她的神色,雪兒一跑進屋里,就扯著嗓子嚷道:“姑娘,不得了!二奶奶、二奶奶她沒了……”于清瑤“啊”了一聲,惶惑中卻又帶著些茫然:“竟……是真的!”怎么可能呢?!她垂下頭去,神情木然,直到雪兒推著她,有些怯怯地喚著她的名字時,才似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去、去幫我找件素凈的衣裳來,總要去送送二嫂的……”“小姐?”雪兒吃了一驚,遲疑著道:“您這還病著呢!過去的話,不大好!”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表情迷茫的小姐。按理說,往常,她們小姐要是聽到這樣的消息,大概早就嚇得暈過去了。可不會像現在這樣,雖然瞧著有些發蒙,可神志卻還是清醒的。總覺得,這幾天小姐有些不同。難道,真像奶娘說的那樣,這人大病了一場,就會從里到外都跟變了個人似的?!心中狐疑,她還想著再勸勸小姐,卻突聽于清瑤低聲問道:“二嫂、二嫂……她是自縊而亡——是嗎?”嚇了一跳,雪兒怔怔地問道:“小姐,剛才有人來告訴你這事兒了?奴婢剛才聽見二奶奶居然吊死了時,也嚇了一跳呢!這好好的,才剛出了月子,怎么就會吊死了呢?我聽說啊!剛才老太太那頭聽到消息,亂得跟什么似的……”掩了嘴,她吐了下舌頭,偷眼瞥見主子并沒有什么異色,這才放下心來。雖說小姐是庶出,老太太對小姐也不算多好,可她們家小姐卻是個死心眼兒的,敬著老太太就跟敬著菩薩一樣。從前,她要是不小心說溜了嘴,就算是不被喝斥,可被小姐冷眼總是免不了的。心里慶幸著,她忍不住就又看向于清瑤。她們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沒脾氣了。卻不知道這自古有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脾氣越好,吃的苦頭就越大。就像這次,明明就是被大房里的小少爺玩笑推進荷花池的,可到頭來,卻傳成了小姐失足落水,被大房里的小少爺好心救上岸來。所有人都在夸小少爺是個熱心的,多虧著他救了自己的姑姑,哪有人去理會“被救的”的小姐倒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呢?這次,要不是小姐病大,在連燒了兩天的高燒后終于醒了過來。她可就不止是被罰了半年的月例銀子了……“小姐,您這會兒去,老太太那也未必會……”小姐這兩日雖說是好了些,可老太太可是仍不待見她,生怕她去請安會過了病氣,索性就免了早晚的請安。這會兒,小姐過去,會不會讓老太太心生厭惡,更增反感呢?雪兒擰著眉,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好幾遍,一心為自家小姐謀個穩妥。可于清瑤卻根本就沒有看她。于清瑤倚在羅漢床上,透過打開的紙窗,她只默默仰望著院中那一角天空。時值春日,天藍如洗,沒有半分云彩,可這樣的蔚藍映入眼中,卻讓她的眼中仿佛布滿了烏云,讓陰霾從眼眸直傳入心底……“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夢里的一切,都將一一重現……”于清瑤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透窗而入的陽光。可是,收得再緊,卻終究只是一場空……“忽喇喇大廈將傾,昏慘慘油燈將盡……”低語著,她凄然苦笑,在雪兒驚聲喚她時,驀然回首。目光落在少女面帶憂色的面容上,目光微瞬,嘴唇輕輕顫抖,卻沒有說話,只是忽然展開雙臂,將雪兒緊緊擁入懷里。“小姐,小姐……你……”雪兒莫名其妙地掙了下,只聽到于清瑤低聲說著:“這一次,我必護你周全,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囁嚅著,雪兒壓不下嘴角綻開的笑容,抬起手,似乎想回抱一下于清瑤,可是到底還是垂了下去:“奴婢就是挨了罵、受了責罰,也都沒什么的,只要小姐您好好的,奴婢自然也就好了……”“是,只要我好,你也就好……”低喃著,于清瑤卻仍沒有撒開手。直到雪兒有些不安地動了動,她才放開手,轉過臉去低聲吩咐:“去,先幫我拿衣服。”看著于清瑤的背影,雪兒遲疑了下,才轉開去拿衣服。她不知道,在她進了里間去拿衣服時,于清瑤正默默望著她的身影,抬手試去眼角的淚。這丫頭不知道,她說的不是之前她受了責罰,沒了月例的事。是,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有一天因為她這個小姐,她將遭受到怎樣的悲慘命運,還會像夢里一樣那樣護著她敬著她嗎?是在夢中所見,那個她有生以來所做過最恐怖也最凄慘的惡夢。她從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現在這樣被人冷落、被人欺負、被人笑的生活,有一天也會讓人覺得是天堂。當她從惡夢中醒轉,惶惑不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竟會夢到那些事。甚至惶恐地把夢到的一切都歸為惡夢,可是隱約的,在心底里,她又覺得那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得讓她懷疑那到底是夢還是她真的經歷過了……那一幕幕慘劇,讓她嚇破了膽。不想多想不敢多說,甚至夜里也不敢睡覺。可是,事情到底發生了!如果,她早就知道她的惡夢會成真,或許,她就會真的壯著膽子去提醒、去阻止……那么一切的悲劇是不是就不會開始了?“二嫂,你不要怨我……我原不知道事情會真的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不會都走到“清槐院”門前,卻又躊躇,轉頭,逃也似地離開了。合上雙目,淚水自臉頰滑落,她卻忽然又低聲細語:“不過你放心啊!逼死你的人,很快就會有報應……不止是他,還有……這宅子里的每一個人……”[波okid2001134,波okname《重生名利場》]
安樂侯府于家,在大周朝雖然稱不上圣眷正隆,風光無限,可卻也是當初立國時便有的世襲罔替的勛貴之家。請:。尤其是五十年前,當時的老侯爺更是先帝榮登大寶的功臣。雖然這之后,于家便沒有什么功業,也沒出過什么出類拔萃的人才,可到底也是有財有勢的人家。要說這樣的人家,突然間就敗落了。必不會有人信的。可于清瑤知道,這樣的事,是真的。不管是什么樣的人家,哪怕是風光如權臣外戚,尊貴如親王皇族,也能在一夕之間,墻傾屋折,家破人亡。歸結為何況區區一個安遠侯呢?這些,都是她在那個夢里所見所聞,在今日之前,她仍半信半疑,可是現在,她卻已經深信不疑。一切,都始于這個春天。這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先是府里的二嫂自縊身亡,又因此引發了一場驚動京師的鬧劇。不過一夜之間,曾經作為世襲勛貴的安樂侯被削去爵位,貶為庶人,甚至收入囚牢,流放千里,就連這棟百年前御賜的宅院都被一并收回。從身居高位到跌落塵埃,似乎也不過數日功夫。而她,也就是在這個春天里,被嫁給了那個可能從沒有把她當成妻子看待的男人。“你是爺花了五百兩銀子買回來的!聽清楚了?爺花了銀子!你就和翠心她們幾個爺從教坊里接回來的姑娘沒什么兩樣!以后,可別再跟爺擺什么侯府小姐,賢良淑德的譜。再說了,現在哪兒還有什么安樂侯呢?一窩子男盜女娼!要不是爺以為那地方出來的另有幾分風情,你當爺會看中你嗎?”夢里,那人的面目分外猙獰,甚至連聽到他的聲音,都讓她覺得膽戰心驚。黃花處子,被那一幕幕齷齪事,羞得臉欲滴血,可卻無法停止那一場又一場的噩夢。直至最后從夢中驚醒,她反倒靜了下來……原來,她從沒有真正看清過身邊的人;原來,過去的歲月,并不是真正的苦難;原來,人到了心如死灰時,竟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原來,她根本不能如從前夢想的一樣,嫁給一個疼她異她的好男人;原來,她以后竟是那樣悲慘的死法——吞金自盡?!很像她的選擇呢!那樣的隱忍,絕望中靜靜地死去,就是痛,也是痛的她自己……一連數日,困于房中,她想了很多。夢中所見,不因時間推遲而褐色,反倒像是點在臂上的朱砂,一日艷過一日。不知不覺中,恍惚覺得自己竟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不是變成另一個人,而是成了五年后的她——那個受盡凌辱,自盡而終的于清瑤。她害怕,可是因著那份心悸,卻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氣。絕不能,再像夢里一樣,重走一遍那遍布荊棘的道路。步步痛,步步淚,步步血……痛的哭的流血的,不只是她,還有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恍惚里,覺得她過去這十五截,竟似白活了一般。為什么落到那樣的田地,除了家敗,惡夫,淫妾、奸人所害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自己的懦弱?就像雪兒曾多少次在她耳邊說過的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她從生下來,便被生母,姨娘沈氏教導要聽嫡母的話,莫惹是非,小心度日……于是,她這十五年來,便一直如此過活。膽小、怯弱,處處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別人的臉色,討好著別人,生怕行差踏錯,惹人不高興了。甚至,連三年前父親過世,謫母把府里的姨娘通通打發了出去,她都不敢去送上生母一程。以至于現在根本就不知道生母究竟流落何方。隱忍了一年,便隱忍了十五截,然后就是隱忍了一輩子。哪怕是最后在臨死前,因為護她而亡的雪兒,和那個她所謂的夫君撕破了臉皮大吵一架時,仍還是落了下風……從小,被人喝罵,從沒有想過要罵還對方;大些,被人推進水里,也從沒想過要討還公道;到最后,被那個丈夫打,也不會想到要打還回來;甚至在最后一夜,被打破了頭,想到的也不過是在沉沉暗夜里,了斷自己的生命……于清瑤,你這一生,何苦短暫,又何其失敗啊?!仰起頭,迎著刺目的陽光,半瞇起眼,鼻子酸酸的,隱在淚意,可是,已經在心里發過誓,不會再哭呢!眨著眼,于清瑤扭過頭去,抹去眼角那一滴淚,再睜開眼時,已是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雖然她掩飾得夠快,可跟在身后的雪兒卻仍是不住眼地打量著她。不是她多心,而是小姐她真的很不同!好像……“姑娘,您的生辰不是在五月間嗎?”才問了一句,雪兒立刻掩上嘴,眼珠轉開,偷偷吐了下舌頭。別說小姐還沒過生辰,便是過了生辰,也不可能才過了一個生辰就像是大了十歲似的啊!心里想著,她偷眼看去,見于清瑤仍帶著淡淡的笑意,便輕咳了一聲:“姑娘,您這回病好了以后,可比從前還穩重了許多呢!”于清瑤默然片刻,才低聲回道:“人,總是會有開竅的時候……雪兒,一會兒到了‘清槐院’,你莫要多嘴。”應了一聲,雪兒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姑娘,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別這時候去,正撞在老太太氣頭上了……”于清瑤“嗯”了一聲,卻并不回頭,腳步不曾停頓半分。穿過遍植花木的園子,觸目所見,盡是感傷。眼前春花盛放,香沁心脾,花木森森,卻掩不住飛翹的檐角宇。遠的湖泊,近的假山,這百年前曾為宮廷女冠道冠的園林,美倫美煥,處處皆是風景。可是,看著眼前這樣的美景,誰又會想他日這座園子也只剩殘垣斷壁呢?不過幾年,沒有人修理的花園,便樹木成林,遮了半邊天空,每逢夜里,枝葉橫伸,便似鬼影般駭人。荊棘長草里,蟲蟻遍生,偶爾還有膽大的孩子,在這被傳“鬧鬼”的宅子里,捉幾條長蟲回家解饞……夢里,她也曾乘著馬車由此輕過,遠遠地望見,竟幾乎認不出這里竟是她度過了半生的地方……如夢似幻,眼前處處,與夢中種種,漸漸重疊,竟不知到底是哪一個更真實更清晰。“不管是夢還是真,這一次,我絕不再做被人擺布如同木頭人般的覆巢之卵……”
繞過一叢花樹,就看到前面亂紛紛的人群。請使用訪問本站。那群人,是從二門長驅直入。腳步匆匆,殺氣騰騰,雖然是一群婦人,可氣勢之兇悍就連守在一門的門子也不敢攔阻,更何況二門上幾個上了年紀的婆子。這會兒,只能追在氣勢洶洶的婦人身后,尖聲叫著:“親家太太,求求您,饒了小的們!小的們真的擔不起啊!”追得近些,幾個婆子便想伸手攔著,卻被那生得豐滿的老太太擰著手臂狠狠推開。“一群不要臉的潑貨!哪個再敢攔著老娘,休怪老娘生撕了她……”厲聲喝罵著,人已經直沖向前。腳步一緩,于清瑤不由得皺起眉來。這老婦,姓白,正是二嫂葉氏的親娘。雖然身上也是有著六品的勅命,可因為出身市井,無論言行舉止都和那些個貴婦全然不同。之所以這樣熟識這白氏,卻不是因為之前曾在年節時見過幾面。實在是因為在夢里,就是因為這個老婦悍勇無比的一狀告到御前,才扯出那天大的丑聞。雖然也是理解白氏失女之痛,可是一想起夢里自己種種慘狀,她心里便覺不舒服,甚至有些許抱怨。察覺到自己心底那一閃而逝的怨意,于清瑤不禁有些怔住。她是怎么了?雖然是因為白氏的御狀才引來削爵之禍,可若她家兄長,現今的安樂侯真的是行得正、坐得直,又豈會落到那樣的田地……想到這里,她不禁一聲低嘆。聽到身后雪兒有些膽怯地喚她,她便回過頭去安撫地笑笑,照舊是往“清槐院”而去。才走到門口,就聽得里面一陣喧鬧。邁進門來,當先看到的就是那棵少說也有百年的老槐樹,橫枝密葉,將半邊天空也遮住。而濃蔭下,一片紛亂。一群女人撕扯扭打在一起,不說外面扭在一起的仆婦丫鬟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就連被圍在最里面的幾個主子也是發亂髻搖,面紅耳赤,渾不見平日的雍容華貴。尤其是被白氏揪在手中的老婦,已經搖搖欲墜,若這會白氏突然撤手,怕是要反倒一跤跌在地上了。撫著太陽穴,在白氏的搖晃下,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只一疊聲地叫著:“親家母,有話好好說,你不要這樣動粗……”“放屁!老娘和你有什么好說的?!田彩鳳,你這個老媼婆,我好好的女兒就這么死在你們于家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啊?!今天、今天老娘豁出去了,非要你給我女兒償命……”聽著白氏的喝罵,于清瑤的腳步便慢了下來。指尖蜷起,刺得掌心也覺刺痛難當。于清瑤緊緊盯著那被白氏揪在手里,衣著華貴、面目慈和的老婦,咬了下嘴唇,突然間便直沖了過去。撲進院中,她直沖到正在撕扯著的人群中,伸手拉著白氏,用發顫的聲音嘶聲叫道:“葉伯母,你莫要打我母親,我母親體弱,受不得你這樣拉扯的……”她突然這樣沖過來,倒讓白氏有些怔住。被白氏撕扯得頭暈眼花的老婦也瞇著眼看過來,只是目光落在于清瑤臉上,卻不覺露出一絲驚訝之色。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于清瑤抿起的嘴角不易察覺地一抖,可臉上卻盡是擔憂關切之色。連聲問道:“母親,你覺得怎么樣?頭可暈?葉伯母,你有什么氣往我身上撒好了……”從前的她,這樣的話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雖然自幼便對嫡母田氏恭敬有加,可卻口笨舌拙,連討好人的話都不會說幾句。這樣脫口而出,聽似情急之下的維護,可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原來,這樣虛假的關懷,她也可以輕松地就說出來的。“放手!你這死丫頭……”白氏胡亂罵著,猛地用力推開攔她的于清瑤,一巴掌扇了出去。一聲脆響,只聽得一聲田氏一聲尖叫,所有的人不由得都停了手,扭頭看去。只當白氏一巴掌打在田氏臉上,幾個仆婦暗暗叫苦,均道這番護主不力,還不知要受怎樣的責罰。可是抬眼這么一看,卻只見田氏好端端地站著,反倒是不知怎么的又撲過去攔在前面的于清瑤臉上紅紅的五條紅棱,半張臉都腫了起來,讓原本清秀的面容,看著有那么幾分猙獰。白氏沒想到竟會失錯了人,一下子愣在當場,旁邊立刻便有于府的仆婦丫鬟涌上前來,攔的攔,扯的扯,硬生生把她拽著拉開。另一頭,于清瑤只覺雙耳嗡嗡作響,雙眼發花,好似看什么東西都有些雙影,直到晃了晃腦袋,才覺眼前清楚些。聽得身后田氏低聲喚她,她忙回過頭去,急聲問道:“母親,您怎么樣?有沒有傷到?”“我沒事,清瑤,你……”田氏遲疑了下,看著于清瑤,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將她的神情看得真切,于清瑤卻仍似根本沒有留意到般,只微笑著:“母親沒事就好,剛才真是嚇到女兒了……”說著話,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下田氏,可是手伸出,卻是擦著田氏的臉掠過。手指摸了個空,于清瑤不禁“呀”的一聲,臉上現出惶惑之色。田氏皺起眉,也發覺事情有些不對。“清瑤,你的眼睛……”“沒事,沒事,我,沒什么……”于清瑤低聲呢喃著,可是聲音里卻不自覺地帶出一絲哭腔。“清瑤這是怎么了?好像……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啊?”田氏身后年輕婦人輕聲問著,見田氏回頭瞪她,隱有不悅之色,便忙收了聲。于清瑤卻已經聽得清楚,轉目望去。“我沒事,三嫂,我……只是有些……可能一會就好了!”她這樣一說,上前扶住田氏的另一個貴婦也就順著她的意思淡淡道:“娘,您也不用擔心,我看大概是被打得太重了才會看不清楚。過一會兒應該就會沒事了!”田氏皺起眉,回眸看看扶著她的大兒媳,沉聲道:“慧娘,你打發人去請王太醫過來給清瑤瞧瞧,莫真傷了眼睛,可就不得了了。”孟慧娘聞言,忙笑著應了一聲,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仍是垂眼斂目,淺淺笑著的于清瑤,眼中卻閃過一抹寒意。瞥見那一抹異色,可于清瑤臉上神情卻不顯半分波動,只是帶著羞怯的神情低聲道謝。便是沒有那個夢,這些年相處,她也知道自己這個大嫂不是個簡單的角色。相比之下,說話有些尖刻的三嫂沈盈盈,倒真算是個好相處的了。從前,對這個大嫂,她既懼且怕,不敢稍有半分得罪,可是現在……在白氏越來越響的叫囂聲里,她抬起眼,怯生生地低聲道:“于伯母,您、您不看看二嫂嗎?!”
因為于清瑤的提醒,白氏猛地捂住臉失聲痛哭,一時間倒忘了謾罵撕扭。請:。田氏松了口氣,剛吁了口氣,還未說話,不遠處一個被于家下人拉住的少女已經踉蹌著撲到白氏身前,哭道:“娘,您就不要怪于家伯母了!她也是不想出這種事的,總是我姐姐命薄……到底還是親戚啊!”于清瑤目光微閃,偷眼瞧去,只見那扶著白氏的少女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穿著一襲水粉的春衫,一頭黑發烏油發亮,沒半分凌亂,雖是面帶淚痕,卻不顯狼狽,反倒帶著一種楚楚可憐的嬌怯之美。這張臉,她曾見過,在那個夢里,有人贊過這張臉艷如木芙蓉,清若水蓮花。而且,還說過這女子身如楊柳般綿軟,膚若羊脂白玉樣柔膩,抱在懷里,壓在床上,婉轉承歡,聲若鶯啼,真是人間尤物,勝過某人百倍千倍……想過會見面的,可是,卻沒有想到竟會這么快。凝望著那嬌怯怯投來一瞥的少女,于清瑤恍惚又見到在夢中那個放低了姿態,謙卑地柔聲喚著“姐姐”的女子……又見面了呢!葉吟霜。在心底低聲念著她的名字,可臉上卻不顯半分異色,于清瑤只順著那葉吟霜的話怯聲道:“是啊!葉伯母,咱們兩家還是親戚啊……”什么親戚?!連聯系兩家關系的姐姐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虧葉吟霜還好意思說什么親戚的話?可,這世上這樣的怪事又何止她這一樁?只不知夢里她身死后,已經落敗的于家會不會也像現在的葉家一樣,鬧上門去卻不是替她討還公道,只為打秋風。有了葉吟霜的出面,眾人自然也紛紛順著她的話溫言相勸。白氏卻似聽而未聞,只掩面向里走去。還未走到正房,門里已走出一個男人。這男子生得斯文,身上還穿著一襲青衣,頭上尚戴著無翅的烏紗幞頭,顯然是剛從衙里回來。正是于清瑤的二哥于錚。白氏一見著他,立刻紅了眼睛,撲上前去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雖有葉吟霜慌忙拉開,可于錚到底還是挨了數下,原本白凈的面皮上也染上一片緋紅。“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進去!”低喝著,田氏臉色發白。大概如果不是因為白氏,她其實是有多遠就要避多遠的。這樣晦氣的地方……眼見幾個重要人物魚貫而入,于清瑤卻是慢了一步,落在最后。抬眼看向于錚。“二哥,”低喚一聲,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和她一樣,于錚也是庶出子,甚至身份、地位比她還要尷尬。因為是外室子,一直養到五、六歲才被接回府里。才回府不到半年,他那個據說原本是煙花女子的親娘就死了。打那以后,于錚就一直一個人住在外宅,直到成了親,才又搬回“清槐院”里。抿著唇,迎視于錚淡漠的目光,于清瑤不由得轉開目光,一時不敢逼視。如果她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知道二嫂究竟為什么會自縊,那……在心底幽幽低嘆,她轉過頭去,目光掃過那片濃蔭,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哏怕春光再明媚,可一進到這院子里,便覺出森森陰氣。從前不覺得,可現在卻忍不住要懷疑,母親把這座不詳的宅院又給了二哥住的原由。一念閃過,于清瑤就皺起眉來。雖然身后追來的雪兒悄悄扯著她的衣擺,她卻仍然無聲地跟在于錚身后走進了房里。進了正房,最先看到的就是倒臥在地上的尸身。想是被匆匆放了下來,就那樣橫在地上,不遠處倒在地上的凳子都還沒扶起來。雖然看不到面容,可那件大紅的衣衫卻被人揉蹭得凌亂不堪,連梳好的發髻也散了開,烏黑的頭發披了一地,像是濕膩的水藻就那樣緊緊地纏住人的心……于清瑤覺得胸口發悶,心有些痛。其實,并不是痛徹心肺的悲傷,只是有種物傷其類般的感傷。大概現在這個屋子里根本就沒有人會去想這樣躺在地上,她會不會冷呢這樣的問題!想起在那個夢里,她吞金入腹,因難忍的墜痛掙扎無助,倒在冰冷的地上,卻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幾上那一點燈光漸漸黯淡,最后“忽”地熄滅時,陰冷的地氣浸入她的身體,四肢百胲都一片陰寒,如同在十二月墜入冰窟的冷。夢的最后,只是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無法驅除的冷……甚至是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她就會感覺到那陣陣寒意……在于清瑤發怔的時候,白氏抱著女兒的尸體,又哭又叫,突然又猛地跳起身來,直撲呆呆站在一旁的于錚。于錚似乎是想躲開,可是偏偏這時候田氏卻一聲厲喝:“還不快給你岳母跪下。”于錚目光一閃,卻仍是聽從母命立刻跪了下去。半垂著頭,忍受著頭頂劈頭蓋臉打落的巴掌,卻仍是半聲都不曾吭出。因為跪倒在地,他的目光便能清楚地看到橫在他身前數步外的尸體。嘴輕輕咧了下,他露出一個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古怪表情。那是他的妻啊?!原來,生命真的如此脆弱……突然間,于錚驚訝地掀了掀眉。有些奇怪地看著那個突然跪倒在尸體旁邊的少女。清瑤?她這是要做什么?他那個膽小的,記憶里總是垂著頭,一副羞怯之態的小妹,這會兒卻那樣跪倒在他的亡妻面前,把她的頭移到自己的膝前,持著一把梳子細細收攏她散亂的長發……怔怔地望著于清瑤沉默地做著那些平時不過平常,可現在卻大概沒有幾個人敢做的事情。于錚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子似乎有些不同之處。明明還是幾天前見過樣子,可在她身上竟是有些說不清的東西……“親家母,”房間里并沒有人留意到于清瑤的舉動。田氏默默在心底數著,覺得白氏也打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喚了一聲。“你出氣也出得夠了,不如我們大家坐下來好好說說話……你放心,我們于家不會虧待你的。”手上的動作一頓,白氏喘了一口粗氣,才猛地回過頭來:“是該說道說道,你們于家今天要是不給我個公道,咱們可是沒完!田彩鳳,我女兒可不能白死!”雖然她的語氣兇狠,可聽了白氏的話,田氏反倒在心里松了口氣。只要白氏肯談,那事情總是好辦的。微微一笑,她沉下臉,吩咐于錚處理善后,才在眾人的簇擁下,客氣地請了白氏母女往她院里去坐。腳步才移了一步,她便瞧見正輕輕放下尸體的于清瑤。雙目一閃,她口齒微動,卻沒有說話,只筆直地從于清瑤身邊穿了過去。跟在她身后的沈盈盈輕咳一聲,雖然急著出去,卻還是低聲喚了于清瑤一聲。抬起頭來,于清瑤仿佛是才被驚醒一樣,怯怯地抿著唇,卻又低下頭去,不敢說話。見此情形,沈盈盈也不覺奇怪。他們家這位庶出的二姑娘一向被人叫成是“木頭”,這樣靦腆也是正常。只是,這姑娘心倒是不錯……她不知道,落在最后出門的心善姑娘停下腳步,咬著嘴唇回首望著于錚。幾番掙扎卻到底還是把原本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算是她對不住二嫂,可……就算她真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二哥,也根本什么用處都沒有?因葉清瑤突然停下,于錚也便頓住了腳步。只是他才看向于清瑤,于清瑤已經像是受了驚嚇般轉身跑開。于錚皺起眉,回過頭去,望著正無聲合上的門,目光深沉,卻到底只是一聲低嘆。轉過身,他抬頭看了一眼頭頂被那棵大槐樹遮住的天空,目光越發黯沉……
且不提于錚落在后面,自去處理后事。本書請訪問。單說這頭,眾人回了田氏住的“慈萱堂”,白氏自然是被讓進正房里。年輕的女子們卻被讓到了廂房的小花廳里。這時候,于清瑤才發現原來葉家除了葉吟霜外還有一位小姐也是跟著來的。只是剛才在“清槐院”中一陣忙亂,這女子又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兼且衣著樸素,雜在跟來的兩個丫鬟中間,怕是不止于清瑤,旁的人也是當她不過是個大丫鬟罷了。這會兒被讓到客位上,那女子也是半垂著頭,一副靦腆之態。這樣的神情,看在于清瑤眼里,只覺熟得駭人。就是被田氏打發來陪著閑話家常的大丫鬟錦葵,也湊趣地笑道:“瞧著親家二小姐這品格,倒真似我家二小姐……”聽了這話,那女子臉上便一陣臊紅,偷眼瞧著于清瑤,又是尷尬又是不安。于清瑤穩穩坐著,淡然淺笑,臉上卻沒半分不悅之色。若是從前,聽人說這樣的話,她怕也要羞惱了,可是一夢醒來,這樣輕描淡寫的話又算得什么呢?其實,像這樣陪客的差事,一般時候是落不到于清瑤頭上的。雖然出身在侯府,可因她從前性格靦腆,和京中那些貴女來往得極少,就是真有陪長輩來的小姐們,她也只不過是跟在嫂嫂身后陪著罷了。所以這會兒,田氏特意吩咐屋里頭的大丫鬟錦葵過來陪著。其實,于清瑤知道,田氏是怕她說錯了什么話,畢竟這時候不比往常,要是真說錯了話就真是……錦葵是個性子活潑的,說起話來既爽利又有趣。葉吟霜又是個最識趣的人,哪怕是這種時候說起話來也是討喜,兼且神情溫婉,又帶著三分嬌怯之態,小家碧玉之態惹人心生憐愛。所以,小小花廳里并不顯得冷清,有錦葵在旁妙語連珠,于清瑤也便懶得再開口說話。夢里,她和葉吟霜可算是大仇了,如果不是葉吟霜的出現,雪兒可能也不會……心里不是沒有恨意的,可是心里哪怕再多怨意,現在這個時候,她都不可能對葉吟霜做出什么來,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敬而遠之。尤其是現在,雖然她神情如常,可心中卻焦如火焚。現在坐在花廳里的這幾人,怕是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正房里正在發生著什么。那時候的于清瑤,雖然同樣沒有在場,也不知道田氏與白氏到底是怎么說的,可是她知道,這一席談話并不愉快,正是因為雙方談不攏,徹底翻臉,所以白氏最后才一狀告到京兆府衙門,案子起先還被壓下,于家大小都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可不知最后怎么搞的,案子竟鬧到了御前,這才導致后來的削爵破家……因為太清楚事態的發展,所以于清瑤心里實在不安,耳中聽著錦葵與葉吟霜的說笑,她的目光卻悄悄轉向門外。于府的丫鬟們早已退下,這會兒守在門口的除了雪兒,就是二嫂的兩個陪嫁丫鬟青蘿和青蘋,也正是這兩個丫鬟的通風報信,葉家母女才會來得這么快。從廂房花廳望出去,只能看到廊下、院中或站或坐著一堆噤若寒蟬的丫鬟仆婦。至正房里的情形,她什么都看不到,也聽不到。目光微瞬,她若有所覺地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那葉家二小姐正低下頭去。雖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顯然她剛才是在偷看她的。這個葉家的二小姐,于清瑤已經記不清后來是怎么回事了。可看到這個名喚葉如霜的女子低眉順目的模樣,她就覺得心里發堵。眼前的葉如霜,和夢里的于清瑤何其相似?一樣同是庶出,又是這樣的性格……只不知這葉如霜到底是什么樣的命運,可想來,大抵與她一樣,也是過得凄涼?這樣一想,她就對眼前的葉如霜充滿了憐惜之意。抬起手,她隨手把面前的點心碟子向前推了推,柔聲道:“姐姐嘗嘗這桂花糕!是用去歲摘的桂花蕊研碎做的餡,甜香不膩,可以多吃的……”葉如霜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在她臉上一掃,羞怯歡喜里卻還帶了幾分疑惑,倒像是受寵若驚般。見她這樣神情,于清瑤更覺憐惜,忍不住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想要出言安撫。指尖相觸,卻忽覺一股熱流順著指尖竄到心臟,在那一剎那,仿佛像是被雷電擊中,她的心臟為之一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回蕩:“她是真的憐惜我?看來是了!可惜,一個侯府小姐,千嬌萬寵地長大,又怎么知道我的苦楚呢?更何況,我又何需人來可憐……”是誰在她的腦子里說話?!于清瑤大驚,猛地縮手,抬頭怔怔地望著面前的葉如霜。是她?是她在說話?在她的腦子里說話?!望著葉如霜略帶驚訝又有些受傷似的神情,于清瑤突然間反應過來:剛才不是誰在說話,而是葉如霜腦中的想法,不知怎么的,竟是在相觸的那一瞬間傳到她的腦中。怎么會這樣呢?剛才那仿佛雷電一般,讓她的心也為之一悸的熱流又是什么?會什么她會突然能感知到別人的想法呢?茫然中,她忽然覺得真是可笑!從前的她還有夢里的她,整日里都是在看著別人的眼色過活,日日察顏觀色,卻仍不能完全明白他人的心。可現在,居然只是剎那的接觸,就能……勾起嘴角,她強迫自己露出一絲微笑,再次伸出手去握住葉如霜的手,誠心地道歉:“真是對不住,我剛才突然有些走神了……”不管怎樣,她是真的對面前的葉如霜全無惡意,這份善意總要讓她明了才是……不知是她想得太過專注,還是又產生什么錯覺,就在她心念轉動之際,她分明感覺到有一股熱流順著指尖流泄而出,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熱流延著她的指尖竄入葉如霜的指尖……這是……愕然抬頭,她驚訝地發覺葉如霜原本還帶著些戒備的神情漸漸放松,望著她,眉眼皆彎,笑得燦爛,就連眼神也含著脈脈溫情,反手握住于清瑤的手,竟似多年姐妹重逢,透著那樣的親近……感覺到葉如霜情緒上突然的轉變,于清瑤又是驚訝又是奇怪。難道她竟然還能讓別人感覺到她的情緒嗎?或者是說,她操控了他人的情緒?……腦子里亂成一團,于清瑤怔怔地望著葉如霜的臉,一時之間,完全反應不過來。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一聲厲喝。身上一個機靈,于清瑤轉目望向院中。葉吟霜更是慌忙起身,才邁步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慢了腳步,緩步行到門前。葉如霜也忙抽回手,回了于清瑤一個歉然的眼神,這才跟在中吟霜身后走出門去。強壓下心中的惶惑不安,于清瑤走出門去,就見著白氏大步而出,在院子里跳著腳指著追出來的田氏破口大罵:“黑了良心的賤人!我女兒就這么枉死在你們家里,你們不覺著理虧,還想來欺負我這老太婆是不是?!就不怕半夜厲鬼來叫門嗎?”跟出來的田氏臉色鐵青,卻沒有說話。扶著她的孟慧娘卻是看著白氏,溫言道:“親家老太太,我也知道您生氣!可不是,若我也有被主母責罰幾句便心生不滿,惡毒害死自家主母的丫頭,也是要氣的……”說著話,她轉目望向廂房這邊,竟是戟指罵道:“來人啊!還不快把那兩個小賤人押過來,叫親家太太好好審審!順便把‘清槐院’中的所有下人也帶過來,仔仔細細地把那兩個丫頭的惡行和親家老太太好好說說……”她這樣一叫,倒真有人直奔偏廳,真是想扭了青蘿和青蘋兩個過去。兩個丫頭嚇得臉上發白,仆倒在地,大聲叫冤。白氏氣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指著孟慧娘,竟是說不上話來。葉吟霜和葉如霜姐妹兩個忙上前,去扶著母親,低聲勸慰,又是撫胸又是拍背的。于清瑤怔怔地看著臉色冷沉的大嫂,忍不住咽了下唾沫。她知道大嫂厲害,可是沒想到居然絕成這個樣子。明明事情就和青蘿、青蘋毫無關系的事情,竟然也能說能是她們……原來就是這樣談的!怪不得白氏不甘心竟一狀告到京兆府了……不、不對啊!大嫂平時為人雖然嚴峻,可處事也不像不知通變的,又怎么會看不出白氏想打秋風更多過找麻煩呢?難道——大嫂也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會被怒火沖暈了頭?!掩住嘴,于清瑤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大嫂知道二嫂究竟是為什么死的,那母親她……是不是也知道呢?抬起頭,看著白氏指著田氏喝問:“田彩鳳,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你家大太太這是說的人話嗎?好好好!我也不與你們爭辯,我現在就抱著女兒的尸體去衙門跪著去……不,去‘大理寺’,去督察院,去他們工部衙門跪著去……我就不信了,你們于家一個侯府就真的能通了天去……”“不要啊!”沖口而說,于清瑤慌忙掩住嘴,避開孟慧娘望來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閃到落后一步的沈盈盈身后。低聲叫了聲:“三嫂……”沈盈盈回過頭,瞥她一眼,隨手拍了拍她的手。就在這時,田氏已叫人攔住白氏,好言相勸,又幫腔嗔怪了大兒媳幾句。白氏這才好了些,拍著大腿哭叫:“可憐我們一家孤兒寡母,自老爺去后,全指著白霜了,現在連白霜都這樣離我而去……我這個當娘的還不如就這樣一頭撞死,也省得發愁了……”白氏大哭大叫,于府的人反倒松了口氣。于清瑤更是捏緊了沈盈盈的手,在感覺到指間流竄的那一股熱流時,她暗暗咬牙,毫不掩飾地低聲道:“也不過是為了錢罷了……”她的聲音很低,只能讓沈盈盈一人聽到。話一說出口,于清瑤就緊張地盯著沈盈盈上。見沈盈盈先是皺眉,又揚起眉來若有所思似的,好像真的是把她的話聽了進去,又順著她的意思生起厭煩、輕蔑之心,不由得心中一松。沈盈盈雖是侯爺家的兒媳,可是卻并不是權貴出身,家中行商,乃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大商家,宮中綢緞采買一向都是用的她家。因著嫁進府里時嫁妝豐厚,不只田氏寵她,就是孟慧娘這個大嫂,現任的侯府夫人也要讓她三分。別的事,沈盈盈或許照理不清,可是要說到做生意,于府卻沒一個能比得上她的。這會兒,她甩開于清瑤的手,走過去,笑著扶住白氏,勸道:“親家太太,這不過是小事,您不用愁。就算是二嫂不在了,可二叔不還照樣是您的女婿嗎?自會養您的老的……”她說得真心,可白氏卻“呸”的一聲啐道:“三太太可是說得好聽!我連女兒都沒了,還有什么女婿啊?可憐我那小外孫女,剛出了世就沒了親娘,還指不定以后要如何被后娘欺負呢!”無非就是為著要錢,又說這些沒用的做什么?!沈盈盈心中不屑,眼角卻瞥向白氏身旁的兩個妙齡少女。笑道:“也不用怕,您這不是還有女兒呢嘛!再嫁一個給我們二叔就好了,親上加親,這親姨還能欺負外女兒不成?”她的話一說出口,院子里就突然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她。沈盈盈目光一閃,淡淡道:“我就是一說,這該怎么辦還是得您二老作主……”田氏挑眉,和白氏目光一對,便垂下眼簾去。靜了半晌,她突然抬起頭往偏廳望了過去,望著站在一旁早已聽得呆住的兩個少女,淡淡道:“我看,她這主意也不錯。親家母,你的意思呢?”
院子里靜悄悄的,別說院子里站著的奴婢仆婦們不敢出聲,就連掛在廊下銅清環上的鸚鵡也好像感受到了壓迫感,磨著尖喙,啄著爪子,歪著腦袋用一對綠豆眼看這個看那個,卻愣是沒敢發出半分聲息。請:。院中的墻上,爬滿了薔薇,一朵朵、一簇簇,紅的白的粉的,透著那股子香,讓人心醉。臨窗而坐的于清瑤望望窗外,便又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手里的茶杯,她低著頭,似乎是覺得那瓷杯上描著的細枝青花格外引人注目般,看個不停。看似寧靜,可沒有人知道她另一只垂在桌下,搭在膝蓋上的手卻一直止不住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或是不安,而是因為冷,她的手自指尖到手臂,都似結了一層冰霜樣,冷到心底。她之前已經悄悄看過,從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半分異樣。皮膚仍是光滑,并沒有什么被凍壞的跡象。或許,她所感覺到的冷只是她心中所思所產生的錯覺。可是,真的好像,她身體的熱量被抽空了一樣,覺得冷,覺得倦……雖然仍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可是她知道,這一定也和那個夢有關,和剛才她突然出現的奇怪能力有關。侯府里,母親篤信佛教,大嫂信道,家中常有女冠尼姑往來,她也曾在旁聽那些人說過類似的事情,說是有些人得了大神通,可蹈水不沉,入火不燃。入仙山、往仙島,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又有些人,卻是入了魔,得了妖術,可迷惑眾生,妖媚萬物,如傳說中的媚喜、妲己便是這一流人物。于清瑤不覺得自己竟也可如妲己般迷惑眾生,可是,她剛才的奇怪能力,或許也是同那些女冠所說的,屬于——魔的能力?只有魔,才會這樣罔顧天條,讓她夢到將來的種種?難道,她真的是入了魔?更或者,那本不是一場夢,而是她曾親身經歷的記憶,卻不知怎么回事,竟在死亡后突然又附身在從前的自己身上……打了個冷顫,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沒有辦法解釋這幾日她所經歷的事情。哪怕也曾讀書曉理,可這樣神怪之論她還是惶惑不已。“清瑤,”一聲低喚,讓于清瑤茫然抬頭,卻是葉如霜正關切地看著她。在半個時辰前,葉如霜還是心存忌憚,在謙卑中帶著隱隱的戒備之心。可是現在,卻仿佛真的已把她看成是親姐妹般親昵,甚至都已經直呼她的名字。雖然在心里很清楚,葉如霜這樣的轉變完全可能是因為剛才她所做的一切,更不知道她施在她身上的“法術”究竟能維持多久,可是于清瑤卻仍禁不住覺得心上一熱。就算葉如霜此刻的溫情脈脈并非出于她的本心,可至少這情卻是真的。在經歷過那個夢后,她格外的珍視別人的善意。瞥了眼坐在不遠處,雖然極力掩飾卻仍壓不下緊張之色的葉吟霜,于清瑤忍不住輕笑道:“姐姐好生鎮定,比起你們家三小姐,可是……”其實并非有意出言諷刺,只是有些好奇。原本并沒想得到答案的,卻不想葉如霜抬抬看一眼妹妹,竟附在她耳邊悄聲道:“說與妹妹知道,我早年是訂過親的。”“啊……”于清瑤看看葉如霜,雖然神情間沒什么異樣,可是心里卻略有些驚訝。葉如霜的年紀看起來比她大些,單只看容貌,應該也有十七、八歲了。在大周朝,這樣年紀還未成親的已經算是異數。雖然好奇,只是這樣的事情,于清瑤自然不好去問。又由此想起自己,年初時,她已經及笄了。論理說,還未及笄,就已該議親,可是因著身份尷尬,高不成,低不就的,這親事就一直沒有最后定下來。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在出了事后就那樣被草草決定了婚事。心里這樣想著,她對葉如霜便越發憐惜,目光也越來越柔和。偏就在這時,葉吟霜忽然笑著走過來:“二小姐,可方便說幾句話?”目光忽閃,于清瑤微微笑著,心里卻暗道:如果葉如霜是已經訂了親的人,那個嫁進于府的人大概也就只能是葉吟霜了。如此一來,那她在夢中所見的豈不就是成了一場幻影?心頭一喜,旋又生出擔憂來。大概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葉吟霜是個怎樣的人了!楚楚可人的外表下,是自私到只關心自己,從不會為別人考慮半分的心。如果她真的嫁到于家,嫁給二哥,那對二哥來說,可真是一場災難了!心中忐忑,正聽到葉吟霜正在柔聲低語:“我曾聽大姐說過,二小姐是個最好相處的人,性情溫柔又和善,所以我今日一見到二小姐就覺得親切……”親切?那個剛才寧可拉著一個大丫鬟談笑風生,也不曾和她這個看著親切的人說上半句的人,莫非是別人?眼睛微微瞇起,于清瑤忽然溫言道:“三姑娘也算是外人,一場親戚,自然是要比旁人親近的。其實,三小姐你……”她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若是知道什么,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只是,在這里……”葉吟霜眼睛一亮,笑了笑,忽然轉過頭去望著剛自外面走進來的錦葵,“錦葵姐姐,我家姐姐覺得有些氣悶,不知,我可不可以陪著她去園子里轉一轉?”于清瑤目光一閃,轉過去看著葉如霜,見她只是低著頭不說話,立刻便知葉吟霜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三小姐太客氣了,”錦葵一面客氣,一面卻轉過頭往正房那頭看去。瞧見門外站著的丫鬟們沒有動作,就知道正房那邊一時半會大概不會有什么消息。想了想,就笑了起來。正要說話,葉吟霜已經笑著拉著她的手道:“我知道錦葵姐姐是太夫人身邊得用的人,怕是一時都少不了的。可不敢強拉著姐姐陪我們,再說了,有二小姐作陪,已經是我們姐妹天大的面子了!姐姐還是先坐下歇歇,仔細一會太夫人還要喚你呢!”錦葵搭下眼皮,想想,便笑著喚過一個小丫鬟,吩咐道:“好生侍候二小姐和兩位親家小姐,莫要有什么閃失了。”這才笑盈盈地送了三女出了院子。走出院門,回眸相望,自敞開的那道月亮門,隱約可見正房門上低垂的竹簾內人影幢幢。于清瑤垂下眉去,淺淺勾起一抹笑意。目光轉處,但見葉吟霜好似終于舒了口氣,又顯出雀躍之色,過來笑盈盈地拉著她,嘴角的笑意便更深了幾分。回眸望見葉如霜落后了兩步,和葉家的兩個陪嫁丫鬟走在一起,于清瑤不由抿起唇,淡淡道:“我聽說二姐姐是許了人家的啊!”說著話,她輕笑了兩聲,隱隱帶出幾分調侃。葉吟霜立刻就紅了臉,一副嬌羞之態,卻道:“二小姐不知,我家二姐姐那門親事……說起來也是我姐姐命苦,那戶人家,自從十年前遷往江南后,就再也沒了音信,現在那人還不知是死是活,又是不是娶了親呢!”“吟霜!”身后傳來一聲低喝,卻是葉如霜漲紅了臉,瞥向于清瑤,目中已帶了幾分羞怒之意。于清瑤心中微動,立刻返身挽了葉如霜,溫言道:“姐姐莫要惱了,就是不看在小妹的情面上,也莫要辜負了這大好春光啊!”因她的勸撫,葉如霜的情緒漸漸平復,瞥了眼站在一旁笑得若無其事的葉吟霜,她低下頭去,卻是退后,離于清瑤遠了兩步才抬起頭來,淡淡地望著于清瑤。只有差不多半個時辰的時間啊!于清瑤暗暗在心里低語著,莫名的,有些若有所思。或許,傳說中那間可迷惑萬物,顛倒眾生的妖女,也不可能真的迷惑人一世?垂下眼簾,她靜靜地笑著,回眸望著跟在她身后的雪兒,悄聲問:“這個時候,五哥也該自塾里回來了?”“可不是,五爺也該過來給老夫人問安了。”雪兒輕笑著,白皙的臉上現出一抹紅暈。于清瑤見了,臉上的笑容便更深幾分。正在說話,便突聽得一聲鶴唳,卻不同往日的清朗,竟似帶著深深的驚惶。“這是……”停住腳步,于清瑤轉過頭,望向傳來聲音的方向。眼中現出一絲冷意。“糟了!又是那個混世魔王……”雪兒臉色發白地抱怨,忍不住伸手拉了下于清瑤:“小姐,您……那小少爺……”“不怕,”于清瑤笑著拍了下雪兒,“他再胡鬧,也是我的侄兒。咱們于家,可沒有敢動長輩的孩子……”是不會打,可是比打還……雪兒在心里嘀咕著,卻不好再說什么。轉目看去,被打發來陪著的小丫頭美琳正笑著和葉氏姐妹解釋:“只怕是哪房的丫頭在逗著玩……”話音還未落,便見一團白影忽忽地飛掠而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剪了膀尖的緣故,這鶴飛起來竟像是只雞一般,帶著笨拙,無全半分飄逸之美。一面飛,還一面叫。在眾人呆怔的目光中,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經越了過去。眾人還在呆怔,花木后已經繞出來一個男孩。氣喘吁吁,離得老遠就大罵:“你們都傻了不成?怎么也不知道攔著……”
眼見著男孩如同莽牛樣橫沖直撞而來,就連那一直在解釋的美琳也有些發怵。本書請訪問。忙賠著笑迎上去,“小少爺,您可慢著點,別摔著了……”葉吟霜在旁瞧著,目光忽閃,已在心里暗暗盤算。這美琳仗著是田老夫人院里的,就算是對于清瑤,也不過面上恭敬,眉眼間尚能看出些許不以為然之色。可一看到這孩子就露出這樣獻媚之色,想來,這孩子怕是在于府里很得寵的。心里想著,她便低聲相問。于清瑤淡淡一笑,溫言道:“這孩子是我家大嫂幼子,雖然頑皮,性子卻最是開朗……”話說到這里,她便頓了一頓,聽著雪兒在后面嘀咕“混世魔王……”,嘴角卻輕輕勾起。原來違心的話說過一次,以后也就很容易說出口了的。正說話間,那男孩轉目看到于清瑤,竟猛地一腳踢在過去拉著他的美琳腿上,美琳吃痛,手一松,他已經像條泥鰍樣滑了過來。瞪著于清瑤就喝道:“怎么?你終于不再躺在床上裝病人了嗎?!”于清瑤聞言一笑,卻沒有答他。雪兒卻急著駁道:“光哥兒,你這是怎么和姑母說話呢?”“姑母?”光哥兒“呸”地一聲啐道:“我姑母,是恭成王世子妃,如今好端端地坐在郡王府里。哪兒又冒出來個姑姑?”罵完一聲,他又翻起眼,瞪著雪兒罵道:“你算哪根蔥,也敢這么和我說話!明個兒就叫娘叫了人牙子,拖你出去賣了!”雪兒駭了一跳,縮了下身子,卻立刻又挺身護在于清瑤身前。于清瑤望著挺立在身前瘦削的背影,心里只覺得暖。轉目望去,只見葉氏姐妹都是難掩驚訝之色。只是葉吟霜是有些失望,而葉如霜則是帶了三分同情之色,大概是猛然發覺她這個所謂的侯府小姐日子并不比她好過多少?小孩子的心最是敏感。家里頭哪個是受寵的,哪個是不討人喜歡的,哪個又是最好欺負的,他們總是知道得最清楚。所以,身為長房嫡孫的光哥兒,才會連半點情面都不給她這個長輩留。不單只是平日里諸多口角,甚至上次更是因為她無意中壞了他想生烤孔雀的好事而把她推下了園中的銀湖……面色不變,于清瑤笑著搭了下雪兒的肩,示意她閃開。人卻緩步上前,一面微笑,一面說著:“光哥兒,這里有客人在呢!”光哥兒哼了一聲,眼皮一翻,還要再叫,偏偏這時候于清瑤突然伸手拉住他,“你……”一個字哽在喉間,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是有些迷茫又似乎是有些奇怪,可原本掀起的眉毛卻漸漸平復。在靜了兩息后竟轉過頭望著于清瑤,低聲道:“姑母,你要去告訴祖母嗎?我真的沒燒那只丹頂鶴……真的,我只是想抓著一只削掉它的鶴頂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毒罷了……”聲音里,竟隱約帶了一絲惶恐。雖然聽起來,是怕被長輩責罰,可是看在熟知光哥兒脾性的人眼中,卻簡直是樁奇事。雪兒瞪大了眼,一時合不攏嘴,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還是大房里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就連平日里不太和這位小少爺接觸的青蘿、青蘋兩個也有些吃驚。反倒是葉氏姐妹,本來就不知道這光哥兒是個什么樣的人,只道是于清瑤的提醒讓他有所避忌,倒不覺奇怪。另一頭,美琳揉著腿,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倒是沒有看到剛才的那一幕,這會兒見著于清瑤拉著光哥兒的手,禁不住眨了下眼。于清瑤把幾人神情看在眼里,突然間有些悔意。或許,她實在不該這樣莽撞的。雖然用那異能控制住光哥兒,過后,他大概也記不得為什么會突然柔順下來的,可現在被人看見,終究不妥。只是,這會兒后悔卻已遲了。輕咳一聲,她喚了美琳,沉聲吩咐:“光哥兒在園子里也玩得累了,你帶著他去找他乳娘和那些丫鬟!順便問一聲,府里月月發著月例給她們,難道就是讓她們整日閑看風景不成?一屋子的人,居然連個跟在主子身后的都沒有,若是光哥兒出了什么差錯,她們吃罪得起嗎?”“啊……”怔怔地應了聲,美琳上前拉了光哥兒的手,忍不住多看了于清瑤兩眼。像這樣訓斥的話,她不是沒有聽過,可是從這位庶出的二小姐嘴里,這樣的話可真是……偏了下頭,她呶了下嘴,壓下滿腹狐疑,正待帶著光哥兒走開,卻突聽得遠處傳來一聲低喚。聲音不太高,可這聲音一聽進耳中,于清瑤的嘴角便輕輕勾起。抬眼看去,只見身邊的幾個丫鬟都是動作一致地望過去,不單只雪兒粉面泛紅,美琳更似連眼睛都笑瞇了起來。光哥兒更是看著那不知何時走近的少年,乖乖地叫了一聲“五叔……”事發突然,葉氏姐妹不防這園子里竟突然出現了男子,就是想回避也來不及了。葉如霜又急又羞,不敢抬頭去看,可葉吟霜雖然也是立刻垂下頭去,卻暗暗用眼角瞥了過去。只是一瞥,她的目光便頓住,竟是忘了收回來。這現身于府內宅花園的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頭扎幅布,身上穿的卻不是男子慣常穿的圓領襕衫,而是一件月白色,對襟直裾大袖的袍服,長身玉立,廣袖微拂,在身后皮膚黝黑的書童映襯下,更有一種飄逸之態。風姿綽約也便罷了,最妙的,是這樣玉樹臨風的少年,更生了一副好相貌。膚若脂玉,目若點漆,俊美無比的容貌,又一身的書卷之氣,神情溫善,有翩翩君子之風,就那樣隨隨便便地站在花木間,已讓人移不開目光。葉吟霜掩住胸口,雖覺嬌羞,卻仍忍不住低聲問道:“五叔?于家還有位五爺嗎?”離她最近的青蘋掩了嘴低聲道:“那是府里的四爺,單名一個玨字。因是老夫人中年得子,又自幼喪父,所以老夫人寶貝著呢!因為嫌行四不吉利,所以特特地讓人都稱五爺……”葉吟霜“哦”了一聲,再看那美少年,更覺出通體的富貴之氣。雖然礙著規矩,不好也似那幾個笑吟吟直盯著那于鈺猛看的丫鬟般,可眼角卻仍忍不住瞥過去。于清瑤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嘴角的笑意便越發明顯。迎上幾步,她襝衽為禮,柔聲喚道:“見過五哥?五哥可是才從學里回來?”“嗯,”低低應了聲,于鈺的嗓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轉目望向葉氏姐妹那邊,他遲疑了下,才問道:“那邊的可就是葉家的姑娘?”顯然也是聽到了消息的。于清瑤應了一聲,拈著帕子擦了擦眼睛,低聲道:“五哥見著母親時,還要好好勸勸她,莫要為二嫂的事太過難過,傷了自己的身子……”于鈺答應了一聲,心事重重,倒沒有留意到此刻的于清瑤全無從前的木訥之態。垂著頭黯然片刻后,他就抬起頭來,向著葉氏姐妹處深深一禮。葉吟霜見了,忙也鄭重還禮,忍不住抬起頭,嬌怯的投以一笑后便又低下頭去。反是葉如霜,雖這會兒也見著于鈺的真容,卻不曾露出半分異樣。打了招呼,于鈺便低聲喚過光哥兒,拉著他溫言道:“我帶了光哥兒去母親處。葉家的小姐,還勞煩妹妹招呼了。”于清瑤低應聲了,目送于鈺挽了光哥兒往慈萱堂去了,眼角瞥處,見葉吟霜臉色緋紅,似喜似憂,眼波流轉,望著那于玨漸遠的身影,竟大有春意。她就知道,讓葉吟霜見著她這五哥,定然會一見傾心的。大概連葉吟霜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她這個弱點?雖然自私,愛財,總是喜歡扮成嬌柔小女子誘惑男人。可是葉吟霜最大的弱點卻是喜歡美少年。就算是沒有真的勾三搭四,可是每次見到年少俊美的男人,一雙杏眼便似要滴出水般柔媚。怕是這會兒,她早就芳心盡許,全然忘了此刻在慈萱堂中,正有人討論著她的婚事?看來,這回葉家怕是要另換人選了……目光轉開,于清瑤的目光落在葉如霜身上,不由露出三分遲疑。她實在記不清這位姐姐到底是怎樣的遭遇了。若是她胡亂施為,卻壞了她的大好姻緣,豈不是……怎么會是大好姻緣呢?十年間音信無全,葉如霜那個未婚夫,大概早就已經忘了這門親事?再說,她那二哥雖然是個庶出,可是卻最是能干。憑著自己考中進士,才有今日這工部八品的主事之職。葉如霜若嫁了他,也是一門好姻緣……雖然在心底里,隱約知道這不過是在自我安慰,可是這樣一想,于清瑤心中那一絲不安便漸漸消散無蹤。走過去,她笑著挽著葉如霜的手臂笑道:“姐姐,不知你喜歡什么,要不然,我陪你去賞牡丹?園子里的牡丹園,現在牡丹開得正好,雖然不如我三嫂院里那幾株名品,卻勝在花多,也可一觀的……”
葉氏母女在于家逗留了整整一天,大事小節,都商議了個遍,可是到最后,最重要的那件事卻沒有定下來。請:。送走白氏時,田氏拉著她的手,好言相慰:“親家母且放寬心,那件事我既然是應了,那自然就是準的。不管怎么樣,咱們老姐妹之間,這一輩子的情份重,緣分深,這親家是鐵打的拆不散呢!”白氏點點頭,倒是極滿意的樣子,只是到底是滿意田氏的態度還是那只被送上馬車的小箱子,卻不好說了。之前于清瑤就從二嫂那里聽到過葉家的情況:葉家已經死去的死太爺雖也曾是六品的京官,可是生前并沒有什么積累,才離世不到三年,葉家里敗落下來。偏又不肯坦然面對,只硬撐著維持表面的小康生活。平日里,她那性子柔順的二嫂也常是背著人往娘家捎些東西。在下人里還有頑劣的,偷偷笑話二房的太太搬空了自己的嫁妝就要搬侯府的東西回娘家了。這樣的情形下,大概對白氏來說,為女兒報仇雪恨遠不如來些實惠更重要?送走了葉氏母女,于家人自然也是要商議的。原本這樣的場合,于清瑤根本就近不得前,只是因為她今天一直陪著葉氏姐妹,所以才又被叫到了慈萱堂。夜已經深了,遠遠的,傳來更漏之聲。該是一更天了,園中一片幽靜,一彎月牙掛在空中,隱在云后,陰沉的天幕,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花木森森,在這樣的夜色里全不見了白日里的嫵媚,只是一片的暗沉。不知是臨近的哪一戶人家,正在歡宴,夜風送來飄裊的絲竹之聲,和著歡聲笑語,讓這靜夜也添了幾分曖昧之意。于清瑤緩緩穿過園中的石徑,前面游移的燈光漸漸遠了,便停下來,卻不曾返身再迎回來,只是定定地在遠處侯著。挑高手中的“氣死風”燈籠,雪兒低聲抱怨著,又伸手扶著于清瑤:“小姐,你仔細腳下,莫要滑倒了。”于清瑤微微一笑,只道:“放心,摔過了,便不會摔一次。”聲音稍頓,她溫言道:“只是辛苦雪兒你了。”她房里不是沒有另外的丫鬟,可是一夢醒來,她就只信雪兒一個。無形之中,對雪兒倚仗太多,倒讓她頗為辛苦。“小姐說的什么話?我是小姐身邊最得力的一等大丫鬟,難道不是該這樣讓小姐離不開的嗎?”雪兒玩笑般說著,可聲音里卻也透出真的驕傲。于清瑤彎眉一笑,也不再說什么,可腳步卻沒有走得更快。雪兒雖然奇怪,卻也沒有催促。反常若是太夫人相喚,小姐總是去得匆忙,可也沒見著有什么值得那么急的事情。瞧著前方那閃爍的一點亮光似乎有些不耐地晃了晃,于清瑤卻只是轉開目光,仰頭望向天邊那彎月牙。“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彎月牙呢?這樣的讓人覺得熟悉……”她低聲呢喃著,在身后雪兒輕喚時,才回過神來,望著轉過來的婆子淡淡一笑:“勞許媽媽費心了。”雖然聲音還算客氣,可眉宇間卻再不見從前那份靦腆之意。朦朧的燈光下,來接她的許婆子隱隱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只是笑道:“二小姐,老太太這會兒怕是等得急了。”“是,媽媽說得是……”于清瑤淡淡應著,似乎是想走快些,可是才走了兩步,就扶住雪兒一陣猛咳。那許婆子耐著性子,看她咳得好似肺也要跳出來似的難受,倒也不好催促了。好不容易緩了緩,于清瑤才啞著嗓子道:“許媽媽前面帶路,我在后面走快些就是。”許婆子想想,便應了一聲,先往前面走去。雪兒扶著于清瑤,忍不住悄聲問道:“小姐,你還有哪里難受啊?是不是今天陪著葉家的兩位小姐,又著涼了?!”看著那點燈光遠了些,于清瑤才笑著搖了搖頭。扶著雪兒慢慢跟了過去。如果她想得不錯得話,這許婆子交了差事,一定會和身邊的人報怨。只怕不用到明個早上,二小姐自大病后身子越來越弱的傳言就會傳遍整個侯府了。在那之后,怕是與侯府相鄰的幾戶權貴之家的下人間也會多多少少聽到。病弱,怯懦,她這個安遠侯府的庶出小姐,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名聲了。而那個人,這輩子最不耐煩的就是病美人——女人裝裝嬌弱是情趣,可要是整天咳個血,喝個藥,鬧得一身藥味有什么意思——更何況,她從來都不是美人呢!雖然夜深了,可慈萱堂的院中卻并不昏暗,廊下仍挑著銀紅色的宮紗八角燈,柔和的光線,映得在門外侍侯的小丫頭也面帶緋紅,一團喜氣。眼角瞥過那燈,于清瑤垂下眼簾,在屋里有丫鬟笑著挑開正房的竹簾時,緩步而入。才進得門,就聽到有人在說:“二弟,你要節哀啊!我知你同弟妹夫妻恩愛,感情甚篤,可這樣的事,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于清瑤眉心一跳,忍不住抬起頭來望了過去。這會兒,田氏并沒有坐在正房外面的廳里,廳上的椅上,只坐了三個男人。其中之一,正是今天才遭了喪妻之痛的二哥于錚。坐在他身旁的男人,正附和著說:“正是這個理,前些天,我還隱約聽盈娘說過二嫂自生產之后就一直心情陰郁,想來,也是為著這個原因,她才……”這男人無論是說的話,還是臉上表情,都顯得很隨便,如果用粗魯點的形容,就是是有些大大咧咧。就因為他一慣如此行事,于清瑤曾經以為這個三哥是個沒半分心機的粗人。可是在那個夢里,她才發覺自己從來都沒有認清過這個三哥于鐵。至于,剛剛說過話,此刻卻目不轉睛地望著于錚的男人,正是現任安樂侯于鋒。做了近十年的侯爺,唯一的建樹大概就是把親妹子于清瓊嫁入了恭成王府。除此之外,再沒有做過任何值得稱道的事。如果單看表面,于鋒是那種古板守禮,整日里把倫理道德掛在嘴邊的君子。可現在于清瑤卻只覺得諷刺。這樣一副正經人的嘴臉,可暗地里卻到底做了多少壞事?又有多少無法壓抑的,才能讓他做出逼·奸弟媳,害出人命的勾當?!壓下心中激蕩,于清瑤掩住胸口,小心地掩飾起那一絲怨憤。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有幾人知曉,可是她很清楚,如果她一不小心說透了嘴或是讓大哥看出些許端倪,那她很可能就是下一個葉白霜。緩步上前,一一施禮,雖都是她的兄長,可于清瑤卻不敢有半分失禮之處。此刻于錚心事重重,只是看著她淡淡點了點頭。而于鋒不知在想什么,根本連頭都沒有抬。只有于鐵,笑著揮了揮手,“自家兄妹,何況總是那么多禮!娘她們在里屋,你自己進去就是。”于清瑤低應一聲,又施了一禮,才轉過身去。只是她才走出幾步,身后突然有人叫住她。背脊一僵,于清瑤敏感地覺得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雖然心中驚懼,卻仍是故作若無其事地回過頭,沖著向她走來的于錚施了一禮。“清瑤,”看著于清瑤恭謹中卻又些木然的神情,于錚遲疑了下,卻仍還是溫言道:“今天,多謝你了。”目光微閃,于清瑤知道他是謝之前在清槐院中的事,雖然刻意掩飾,神情仍是為之一黯。怔了怔,口齒微動,卻到底沒有說話,只是深深一禮,便轉身往內室里走去。望著她的背影,于錚眼中現出一絲異色。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這個妹妹仿佛是在刻意回避著些什么,讓他莫名地覺得她有什么事是在隱瞞他。走入內室,屋里的討論已經將近尾聲。只聽到沈盈盈在冷笑:“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所謂官宦之家!竟連一年的孝期都等不及,竟硬是要把閨女在熱喪中嫁進來!知道的,是他們葉家不曉事,不知道的,只當是咱們于家不懂得規矩呢!”田氏的臉色很不好看,卻仍然沒有沖著沈盈盈發作,只淡淡道:“既然事情我已經答應下來了,那就按著百天后迎娶新人做打算好了。不管怎樣,這件事不能鬧大了!”說著話,她的目光便轉向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的孟慧娘。恰在此時走進屋來,把田氏那一瞥收入眼中,于清瑤心里一凜,只覺身上發寒。就在她慌忙垂下眼簾時,為她打簾的錦葵已經笑著道:“老太太,二小姐來了。”因著她這一句話,田氏便抬起頭望了過來,原來眼中那一抹厲色剎那間已化為溫和的笑容。這個笑容,于清瑤太過熟悉了。從她記事起,每每看到她,田氏都會笑得這樣溫善,不只是對她,對二哥,還有她姨娘也是……可是,到最后姨娘被她賣了,而她也同樣是為著那五百兩銀子就被隨隨便便許了個花名在外的浪蕩子……[波okid2001134,波okname《重生名利場》]
心中千思百想,面上卻仍是溫婉又靦腆的笑容,全不顯半分異樣。請使用訪問本站。掩飾起真正的情緒,是她這十五年唯一擅長的,只要她想,所有人就只會看到表面的她。走過去,深深施禮,在田氏笑著拉她坐在羅漢床上時,于清瑤垂下頭去,靦腆地笑著,眼角卻瞥過神情冷淡的孟慧娘。剛才田氏那一瞥,還有孟慧娘的那個反應,分明就是就是知道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就更得小心了。“覺得眼睛可好些了?要是真因為我傷了眼,可就……”田氏的話沒有說完,于清瑤已經柔聲道:“母親快莫要如此說,女兒慚愧……如果女兒真是個中用的,又怎么會讓母親……”低下頭去,她難過地低聲哽咽,卻只是說道:“之前女兒的眼睛就已無大礙了,勞大嫂還請了王太醫過來,女兒心里就更覺得過意不去。”田氏聞言一笑,心里卻有了幾分安心。如果這會兒于清瑤真的說得天花亂墜,又是表功又是獻媚的話,她倒真要起疑。可眼前這個庶女,連句體貼的話都說得這樣木訥無趣,想來之前替她挨的那一下,倒真是發自自然了。想到這兒,田氏的笑容里倒多了幾分真心,拍著于清瑤的手柔聲道:“今日之事,原不該與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多說的,只是既然你今日恰逢其會,又是一整天都陪著葉家的姊妹二人,那少不得還要問問你的意見。”“我、我的意見?”于清瑤眨著眼,好似被驚到般,有些不失所措。田氏看著她的樣子,只溫和地笑著:“我雖和葉家定下了要迎娶他家的女兒,可其實并未定下是哪個。雖然多半是要為你二哥娶葉家的三女,可那女孩兒的人品究竟如何,總是要好好看看的……”想知道葉吟霜的人品如何,怕不是因為二哥,而是不想娶進一個性子倔的與她作對?!于清瑤在心里想著,臉上卻綻出笑容,偏著頭笑道:“葉家三姑娘是個性子溫婉的,說起話來,又動聽又討人喜歡。比起女兒來,不知強了多少倍……”說到這兒,她垂下頭去,顯出些羞愧之色。頓了下,又道:“就是二姐姐,也是極好的人,性子恬靜,倒是與女兒頗為相似。啊,對了,我們今日在園中還碰見了五哥……”聲音一頓,她忽然掩住嘴,似乎是自知說錯了話般,只垂下頭去笑著,卻不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她這笑,未免有些牽強,看在田氏眼中又如何不知有異。目光微閃,田氏卻沒有追問,只是笑問:“這么說,你竟是覺得個個都好了。”于清瑤淺笑著,只是點頭,直看得一旁的沈盈盈生出無力之感。“娘,您要是問咱們二姑娘,她可不是說什么都好嗎?我說清瑤,你這眼光,可真是得好好練練才行。那葉家三姑娘,能說會道是真,可性子溫婉,那就……”沈盈盈的話才說到一半,田氏就忽然一聲輕咳。于清瑤忙站起身來,似乎想去拿羅漢床上的小案上放著的茶盞。只是,卻到底慢了一步,在旁侍侯著的錦葵已經笑著送上一只碧玉小盞,于清瑤臉上便有些訕訕的,動作也有些發僵。對面的沈盈盈便暗自搖頭,心道自己這個小姑到底是不機靈的。“老太太,那茶想是冷了,您還是嘗嘗這新鮮的雪梨湯!”錦葵卻根本不曾看過于清瑤,只是笑著:“春天容易上火,正好喝這個驅臊潤肺,去痰止咳。”田氏聞言便笑了起來:“還是你這丫頭貼心,我這屋里怎么少得了你呢?”錦葵一笑,脆聲道:“老太太這么夸我,奴婢心里是受用了,可只怕回了自己屋里,姐妹幾個要惱了我……”她這邊才一說,正指揮著小丫鬟一一上雪梨汁的那個大丫鬟就回過頭來,眨著眼,一張圓臉上兩個酒渦笑得格外甜美:“可不是!我就知道老太太最偏心的,總是喜歡錦葵多過我們幾個。老太太,您可不能這樣,咱們幾個姐妹都是您一手調教的,您可得一樣疼才是……”知道這叫錦繡的丫鬟和錦葵一起說笑,不過是給老太太逗趣,解解氣悶,一屋子的人便都陪著笑起來。田氏也是笑著罵道:“我就是太寵你們幾個丫頭,才會這么沒大沒小地說些混話!”這話聽著不過是在與丫鬟們說笑,可坐在一旁的孟慧娘眼角卻不自覺地抽動了下,雖然很快就掩飾過去,可一直偷眼瞧著的于清瑤卻還是看在眼中。笑著謝過捧著雪梨湯遞到她手上的丫鬟,于清瑤便垂下頭,默默地看著手上那只青白釉瓷盞。這套瓷盞是出自湖田窯,觀之青素淡雅,瑩光如潤,雖然比不上田氏用的碧玉盞,也是上品了。這樣的青色,更襯得盞中加了紅棗、枸杞而成琥珀色的雪梨湯色若晚霞,間或有浮著幾片銀耳的,就更顯誘人。她這頭持著瓷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雪梨湯,那頭田氏婆媳也沒了聲息,只有錦葵和錦繡間或說兩句笑話,逗得田氏發出一兩聲笑聲。于清瑤一盞雪梨湯還沒喝完,田氏已經笑著轉過頭來,淡淡道:“清瑤,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了就早些歇著。”聞聲而知雅意,于清瑤自然知道接下來的事,大概是不準備讓她這個庶女聽到的。忙放下還沒喝完的雪梨湯,施了一禮,便恭謹地退了出去。出了內室,又在廳里向三位哥哥告別,這才緩步走出正房。雖已夜深,可因著主子們還在議事,門前里便還有小丫鬟侍候著。錦葵送出門來,吩咐一聲:“二小姐要回去了,仔細送著”,便笑著向于清瑤福了一下:“二小姐,夜里黑了,路上慢些走。”于清瑤笑著點頭,不敢托大,只笑著讓錦葵去忙。原本,她還等著有哪個婆子過來相送的,可站了一會兒,那守在門前的兩個小丫鬟嘀嘀咕咕的,卻始終沒喚人過來。于清瑤只是若無其事地笑著,雪兒卻忍不住嘀咕:“又是這樣……小姐,咱們自己回去!”于清瑤笑笑,卻沒有像從前一樣,只帶著雪兒自己回去,反倒平聲道:“許是母親院里的事忙,竟沒人能抽得出身!雪兒,你去叫一下錦葵,看看她可能再找個閑著的人!”她的聲音并不高,說話的聲調也并不帶半分生氣之意,可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卻都現出懼意,其中一個更慌忙道:“二小姐還請稍等,奴婢立刻就去叫個媽媽來送二小姐回去……”正說話間,竹簾“嘩”地一聲掀開,卻是錦葵自房里走出來。抬眼瞧見長身而立的于清瑤,她先是一怔,便明白過來。立刻冷眼瞥向那兩個小丫鬟,被她一瞪,小丫鬟嚇得臉色發白,立刻返身就去叫人。錦葵收回目光,卻只作根本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是笑著同于清瑤打招呼,又吩咐留下的那個小丫鬟,“去請田媽媽過來一下。”那小丫鬟不敢怠慢,雖然臉上隱有懼意,卻還是轉身就跑出了院子。于清瑤搭下眼皮,臉上仍是淺笑盈盈,可心里卻暗自盤算。這田媽媽原本是田氏的貼身婢女,隨田氏進了于府后就嫁給了府里的管事于大成。如今,于大成卻已是府中大總管,而田媽媽也兼著內宅的管事,只是說是管事,其實是半奴半客的,從來都只聽從田氏一人吩咐,其他人根本就指使不動。雖是心腹,可是這會兒突然叫田媽媽過來,那是……她還沒想明白,那小丫鬟已經拉著許媽媽過來。瞥見錦葵,原本臉上還有些不情愿的許媽媽立刻露出笑臉,陪著笑上前福了一下:“錦葵姑娘好,老身要是知道姑娘也在這兒,就趕快幾步了。別說是聽姑娘吩咐,就是見著錦葵姑娘的笑,我這老婆子也覺得打心里往外的高興……”這馬屁拍得響,連雪兒都在一旁撇嘴,覺得肉麻。可錦葵卻似根本沒有聽到,只是淡淡道:“媽媽,路上黑,你可仔細照應著二小姐……”熱臉貼了冷屁股,許媽媽卻不敢說什么小話,只是恭聲應了,便挑著燈籠引于清瑤主仆二人出去。走出院門,于清瑤悄悄回眸,只見錦葵仍站在門前,似乎是和那小丫鬟說些什么。雖然聽不清楚,可那小丫鬟聽了她的話,便立刻返身往院后耳房奔去。于清瑤心中一動,嘴角卻微微翹起。扶著她的雪兒抬起頭來,瞥著于清瑤嘴角的那一抹笑,忍不住低聲道:“小姐這作兒心情可是好?”頓了下,她瞧著前面離她們有點遠了的許媽媽,哼了一聲:“這次可真是解氣!小姐您啊,要是早拿出這幅小姐的派頭,那些欺軟怕硬的還有哪個敢給您臉色看啊?!”于清瑤一笑,也不解釋她的笑可不是因為這個。雖然不知道一會兒那個美琳到底會當著田氏的面說些什么,但想來也不離她預想的那樣……想到這兒,她的心情忽覺大好。忍不住對雪兒低聲道:“你放心啊!以后我定不會再讓人欺負……也不會讓人欺負你!”望著現出一絲疑惑之色的雪兒,她也不解釋,只是微笑。轉過頭去,望著斜掛樹梢的那彎冷月,幽幽道:“不管你曾看到過什么,以后,再不會讓你見到那樣的不堪……”[波okid2001134,波okname《重生名利場》]
雪兒走進房里,看著正坐在窗前,由丫鬟服侍著重新梳妝的于清瑤,輕咳了聲。請:。于清瑤回過頭,目光在雪兒雖然極力掩飾卻仍顯有些緊張的臉上一掃而過,忽然間就笑了。“雪兒,你過來幫我看看一會是戴這只如意簪好,還是這只鎏金鏤空雕花角釵好?”雪兒應聲走近,隨手便接過服侍著于清瑤梳頭的柳絮手里的木梳。柳絮眉梢動了下,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地退下,人直接就走了出去。雪兒瞥見,忍不住嘀咕:“這丫頭,這么大的氣性,仗著是老太太賞的,這一年來越來越放肆的。”于清瑤笑笑,沒有接雪兒的話,目光卻淡淡地掃過窗外。這柳絮,在夢里時,并沒有隨她出嫁,之后命運如何,她卻是不知道的。可是,現在想想,她之前因著她是田氏賞的丫環,只一昧的恭敬而疏遠,卻從未留意過這個同樣是一等大丫鬟的柳絮到底如何。只是這幾次,看她行事卻的確是個穩重的,而且,她這會兒主動走出去,看似無禮,可細想未必就不是在避嫌。大概在她心里,也是知道自己暗里對她還是有戒心的?心里這樣想著,她便另有了些別的心思。眼下,她唯一信任的便是身邊的雪兒,這個既忠心又憨厚的丫頭。可是,雖說忠心,但雪兒的辦事能力并不是很強的,有很多事,如果真吩咐了她去做,只怕……她正在心里琢磨著,雪兒已經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小姐,奴婢二門上的沈婆子那打聽到了,說是田媽媽剛從外面回來,已經去了老夫人那兒。還有,您叫我留神的那事兒,聽說這回老夫人那沒叫人請過官媒,怕是到時候也不過隨便請是私媒罷了。”“請私媒?”于清瑤皺起眉,忍不住低哼了一聲:“這是母親的主意還是大太太的主意?從前不論是大哥還是二哥,定親時都是請的二品誥命夫人登門提親。到二哥那只不過是請了個官媒便罷,想不到現在更連官媒都算了,這樣的事情若是傳出去,丟的可不是葉家的臉面。”“嗯,好像還真是……”雪兒低聲應和著,聲音一頓,看著于清瑤的目光不免帶出些狐疑之色:“小姐,您從前可是從不關心府里這些事的。”何止是不關心,就是下面的丫頭偶爾閑聊混說主人是非,被她聽到也只當聞而不聞,連半聲喝斥之言都沒有有過。“是啊,從前我是不關心,可是……雪兒,這次我病在床上時,想了很多,簡直是把這一生都看透了……”在雪兒忙著啐道“小姐的一生還長著呢!快別說這樣晦氣的話”聲中,于清瑤只是微笑:“是啊,我的一生還長著呢!只是,以后我再不會做個什么事都不聞不問,任人擺布的木頭人。”看著雪兒揚起眉,笑得又是欣慰又是開心,林平安臉上的也便露出溫婉的笑容。只是這笑還未擴到眼底,便已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皺起眉,她凝神細聽,便聽出外面那熟悉的聲音。雪兒咧了下嘴,苦起臉來,怯聲道:“小姐,我去同李媽媽說,叫她小聲點。”“不用了,”于清瑤執起那只如意簪,隨手插在梳好的發髻上,淡淡道:“奶娘回家探親也有些日子了,這些多天沒見,我也著實有些想念,你喚她進來見上一見也好。”雪兒嘟起嘴,雖然奉命往外去了,卻忍不住嘀咕:“見一見,不知又要從小姐這兒順走什么呢!”雖然諸多報怨,可是像這樣大戶人家里的奶娘,一向都是小姐們身邊最得力的人。半母半仆,情份非比尋常。雖然小姐的奶娘李媽媽是個不省心的角色,到底也不是她這樣的丫鬟能阻擋的。嘀咕著走出去,才到門口,就見小小的院子里此刻已經鬧成了一團,不知是被罵了還是打了,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哭喪著臉立在院中,卻只怔怔地看著在院子里叉著腰破口大罵的中年婦人,不敢說話。“你們這群小蹄子,我奶小姐的時候你們還不知在哪個狗肚子里轉筋呢!這會兒卻還敢來嫌我……”雪兒皺起眉,正要走出去勸住李媽媽,就聽得一聲冷喝:“李媽媽!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回了一趟家,就把咱們安遠侯府也當成是你們那鄉下地方,隨你胡說嗎?”隨著斷喝,一道窈窕的身影自后面耳房轉出,手里還拿著一只掃帚,想是剛才還在掃地,聽到喧鬧便急急趕來。李媽媽抬起頭,瞥見拿著掃帚的柳絮,雖有些懼意,可看看她那一身青色的棉布春衫,頭上也只隨意插了只銀簪,清秀的面容雖然仍有凜厲之色,卻到底有些清減,渾不似從前在老太太屋里頭伺侯時的風光模樣,一時間又硬氣起來。“柳絮,你還當自己是老太太屋里頭的人不成?我告訴你,你現在既然在秋雨軒聽差了,那就得服我的管……”她倚老賣老,卻不想柳絮根本就不肯賣她的面子,只冷笑道:“李媽媽,人貴在自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咱們大家敬你是小姐的奶娘,對您禮讓三分,您還是給自己留幾分體面,也給二小姐留幾分好念想!”柳絮這樣冷冰冰的話一說出口,李媽媽就不依起來,指著柳絮大罵,倒似要沖過去撕打。在門口瞧得發慌,雪兒忙走出去,笑著拉住李媽媽,笑著勸道:“好媽媽,你怎么才一回來就生這么大的氣呢!您且消消氣,姑娘在屋里頭等著見您呢!”說著話,又沖柳絮連連使著眼色。柳絮揚起眉,卻是一聲冷哼,轉身便又回了耳房。雪兒鬧了個沒臉,臉上便也不好看,挽著李媽媽往屋里走,又吩咐那兩個丫鬟道:“站著做什么?怪沒眼力價的,還不快去上了茶來。沒瞧見李媽媽來了嗎?”兩個小丫鬟被訓,忙一溜煙跑開,李媽媽便哼哼道:“現在的丫頭哪還似從前啊?還是雪兒你剛來的時候懂事。”“還不是你老教得好……”雪兒奉承了句,還想再說兩句好聽的,卻又覺詞窮,心道當初剛跟著二小姐時可是沒少被你指使,倒把自己真當成主子似的了。扶著李媽媽走進門來,雪兒一眼便看到坐在羅漢床上的于清瑤。不知是在看什么,正側著頭,若有所思的模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知道她是在看著窗外。隱約的,窗外似有人影晃過,淡青的身影一閃而過,就再看不見了,可雪兒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些不快。“小姐,”叫了一聲,她松開李媽媽,上前道:“李媽媽來看您了。”于清瑤“啊”地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李媽媽,笑了笑:“媽媽回來啦!坐啊……”“可不是回來了,老奴一直掂記著姑娘,不敢多呆……”李媽媽笑著問了安,就想走過去坐在羅漢床上。可偏這時候于清瑤卻突然嗔道:“雪兒,你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媽媽拿張板凳來。”這話一說出來,雪兒不由得一怔,李媽媽更是一張臉沉了下來。只有于清瑤面色如常,一雙眼清若春水。只怔了一下,雪兒已經醒過神來,立刻彎腰自羅漢床下抽出一張小小的方板凳,送到李媽媽跟前:“媽媽坐啊。”“謝姑娘賜座,”低聲說著,李媽媽臉上卻絲毫沒有掩飾那一分不快。她是二小姐的奶娘,雖然二小姐在侯府里沒什么地位,可是仗著是二小姐的奶娘,她在這座小小的秋雨軒里還是很有幾分底氣。一來小姐是個沒脾氣又沒主見的,二來她自己也是個逞能硬氣的,所以在小姐面前也很有幾分臉面。說到坐,從前每次她都是同小姐一起坐在羅漢床上的,像這樣賜個小板凳坐,在別的主人面前看似恩寵的行為,簡直就是對她的屈辱。因為心里不快,說話時她也便沒了好聲色:“聽說姑娘前兩天病了,真是的,姑娘也是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不知道好好照顧呢?”“媽媽說得是,我也是不小的,是該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了,讓媽媽擔心,真是我的不是……”于清瑤淡淡笑著,望著面前這張熟悉的面容,舌尖泛上一絲苦味。這個女人,是奶大了她的奶娘,論理說,是除了她親娘外與她最親近的人。可是結果呢?她原本是知道自己這個奶娘有些自私,又喜歡攬權好事的,可從來都只當是小毛病。仍然一直看重她,親近她,信任她,可是在那個夢里,她才知道,原來小毛病也隨時會要人命的……目光微瞬,她望著李媽媽,喉間哽咽了下,可卻仍是平淡地說道:“媽媽,之前你回去探親時,我想從庫房里取出東西,卻又找不到鑰匙,才知道原來是媽媽帶了去。媽媽,您的事一向多,我看鑰匙放在你那兒,也諸多不便,你還是把鑰匙交給雪兒保管!這樣,我找起東西來也方便些……”
她的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卻把李媽媽驚得跳起身來:“小姐……”她板著臉,氣呼呼地要說些什么,可于清瑤卻已經站起身來,淡淡道:“我還要去給母親請安,就不同媽媽多說了。請:。媽媽先把鑰匙交給雪兒,交接的事過后再說便是。”見她說得鄭重,臉上又沒半分軟化之意,而且人也開始往外面走去,李媽媽又氣又急,卻不好真的伸手去攔,捏著腰上那一串沉甸甸的鑰匙,她遲疑著,手卻好似僵住,半天也摘不下來那串鑰匙。眼見于清瑤挑起眉,似有不耐之色,她才一咬牙,摘下鑰匙丟在雪兒手里。被迫交權,到底心里不自在,她拉著一張臉,悶聲告辭:“不耽誤小姐去請安了,老奴這就去了,也省得……”呶著嘴,到底最后一句話還是咽了回去,她匆匆施了一禮,便轉身拂袖而去。“小姐,”雪兒怯怯地喚著,只覺得手里的鑰匙是個馬上就要爆開的炮仗,直覺立刻丟掉,沒有半分掌權的快樂。“小姐,你是不是氣李媽媽明明得到消息卻不肯立刻趕回來照顧你呢?”想想,大概只有這個原因才讓小姐對自己的奶娘這樣生氣?可是當時她同小姐說送信往鄉下了時,小姐好像也沒生氣,只是淡淡應了聲“知道了”,怎么現在又要發作呢?眨巴著眼睛,雪兒只覺得有些看不明白小姐了。于清瑤微微一笑,并不解釋,只是望著雪兒溫言道:“雪兒,你是我身邊最信任的人,把我的家當交給你我才能放心,不是嗎?”“啊!”雪兒的眼睛亮起來,胸膛也挺起來了,臉上也放出光彩,一面保證絕不會讓小姐擔心,一面把鑰匙往身上掛,只是那串鑰匙沉甸甸的,若是個穿著褲子的婆子掛在腰上也就那樣了,像雪兒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那么一掛,實在不美觀。于清瑤只瞥了一眼,就笑起來:“鑰匙就是交到你手上,也不是要你做管家婆,這副模樣要怎么出去呢?還不快去放到匣子里。”她這一提醒,雪兒拿了鑰匙就要往出跑,只是才幾步就收住腳,轉回來商量道:“小姐,奴婢那屋里可不敢亂放東西,要不,這東西就放在小姐屋里發不好?”于清瑤一笑,沒有反對。只笑著看雪兒到處找地方,終于還是把那串鑰匙藏在她衣柜里的匣子里。其實心里是有些酸的,她這院里的小庫房,說得好聽,放著她的全部家當,可是認真說起來,有什么呢?連田氏那庫房里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未必有……掩去那一絲感傷,帶著放好鑰匙安下心的雪兒出門。她這小小的秋雨軒,雖沒有什么特別的風景,可是院里卻有幾塊太湖石,嶙峋之態倒也值得一觀。石畔窗下,卻是種著美人蕉和芭蕉,秋夜雨中,雨點落在碩大的葉面上,沙沙作響,倒也別有情致,也正是因為這,才被題為“秋雨軒”。沿著石徑走了幾步,于清瑤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望著站在太湖石邊似乎正在訓斥小丫鬟的柳絮。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雪兒忍不住嘀咕:“小姐不知道,柳絮的脾氣才大呢!”“脾氣大!脾氣大才好啊!不會被人欺負。”于清瑤低笑了一聲,忽然道:“你去喚了柳絮過來,叫她陪我一起去慈萱院……叫她換身衣裳,我等她。”“咦?”雪兒驚訝地揚起眉來:“哪有小姐等她一個丫鬟的道理。”可看于清瑤但笑不語,卻不曾改了主意,只得過去叫柳絮。遠遠的,就看見柳絮抬起頭來,似乎有些驚訝的樣子,可是卻還是施了一禮,轉身往后面耳房去換衣裳了。看著那一襲青影去得遠了,于清瑤才淡淡笑了起來。從前的她,只一昧防著這丫鬟會在母親面前告她的狀,卻傻傻地不知道有時候就是敵人也可以收為己用的道理。不只這樣,甚至連表面功夫都不懂得做,柳絮到她這院里,她敬著遠著,卻偏偏忘了帶她在母親面前露臉。如果讓母親看到她賞的丫鬟現在這樣一副不受重用的樣子,哪怕柳絮當初只是個二等丫頭,怕也要覺得她這個庶女做事實在太過份了?!站在院中,她也不覺心急,只仰起頭望天,又默默環視這間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小小院落。天,是陰沉的。從早上起來時,就一直陰著。就像她早上請安時,田氏的臉色一樣,似乎是并不想陰著的,可不經意間,陽光就漸漸消失在云層。空氣潤潤的,有些泛著涼意,想來,一會就有雨了……目光轉過去,見柳絮匆匆轉過來,卻沒有立刻奔過來,而是交待了那小丫鬟幾句才走近。于清瑤還沒什么,雪兒卻有些不快。柳絮也是機靈,瞧見雪兒的臉色,就淡淡道:“奴婢看著天似乎是要下雨了,所以吩咐小丫頭,如果下雨,一會兒就備了蓑衣雨具去接小姐。”她說得平淡,可雪兒的臉卻忽的一下紅了。看看若無其事的于清瑤,她忍不住瞪了眼柳絮。雖然明知道柳絮其實并沒有什么錯的,可心里卻仍抱怨怨她搶在她前面想到這些。不知是不是沒有看到她的眼神,柳絮只是目視前方,一如既往地木著臉,并不顯特別熱情也不是多無禮,只是淡淡的。眼角瞥過,看著換了一身素色細紗春衫,頭上也新戴了兩只淡藍絹花的柳絮,于清瑤嘴角的笑意更深。“姐姐在我院里也有一年了,諸多辛苦,人都清減了,清瑤實在心中難安。”目光微閃,柳絮臉上雖沒什么表情,可聲音卻越發的恭謹:“小姐莫要折殺了奴婢,奴婢既然伺候小姐,那就是小姐的人,怎么當得起小姐這樣的稱呼。更何況柳絮做的不過是些份內事,怎敢當辛苦二字。”“有什么當不得的呢?姐姐原是母親屋里的,是母親憐惜我才賞了給我,我自該敬姐姐三分才是……”聲音一頓,于清瑤忽然道:“也是我從前不懂事,竟不知道該帶著姐姐常來給母親請安。還好,有雪兒提醒……”雪兒眨著眼,瞥見柳絮轉目望來,便立刻收起疑惑之色,作出一副“全仗我替你說話”的恩人模樣。雖然不知道小姐到底想做什么,可是下意識里,她只覺得配合小姐,一定不會錯。將兩個丫頭的互動收在眼中,于清瑤便笑起來,低聲對柳絮道:“這次見母親,卻是次機會,姐姐若是把握住了,有可能還會重回慈萱院當差的。”柳絮心頭一跳,把起頭來望著于清瑤,一時間只覺得口干舌躁,竟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清瑤笑笑,也不等她回答,便抬腳向前走去。原本,她也沒期望著柳絮立刻就跪伏腳下,大哭什么既然伺候了小姐就絕不會背叛,不會離開的話。本來嘛,一個根本不受寵的庶出小姐,就算是一等丫頭,可是除了這么個名頭外,哪有一點實惠,不論是例錢還是賞賜或是人際,都遠遠不及在老太太房里的一個二等、甚至三等丫頭。想來,柳絮這一年里也應該是有所體會的。在這樣的情形下,換了是她,大概也是會在逮著個機會后迫不及待地回到慈萱堂去了。如果是這樣,那她之前動的那個心思,也就就此作罷。如果柳絮居然出人意料地留下,那她想,自己也可以添個人手了。走進慈萱堂,不知怎么回事,院里竟然沒有人值守。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輕掩房門的正房里隱約傳出人聲。雖然有些奇怪,可于清瑤并未停頓,甚至可以說是有意走得更快了幾步。走到廊下,就聽到里面傳出田媽媽的聲音:“那位二姑娘據說是曾定過親的,只是好像男方還沒有下聘,就因故遷往江南,一去十年,全無音訊……老夫人,依奴婢看,這二姑娘到底是曾與人換過庚貼的,如果……奴婢是說萬一有不開眼的,說些閑話……雖說三姑娘……呵,可是奴婢看,她也不是個不知輕重的,真的嫁過來也定會循規蹈矩,安守婦道的,絕不會對五爺……”聽到這里,于清瑤不敢再聽下去。回過頭去,但見雪兒掩住嘴,瞪大了眼,眼中俱是驚惶之色,顯然是被嚇到了。反倒是柳絮,只是眼簾下垂,可臉上卻是全無異色。忍不住在心里贊了句到底是老太太屋里出來的。腳下卻半分沒有停頓,返了身往外走去,走到院中才又轉身,做出是才從外面走進來的模樣。她這一番動作才做完,廊下便繞出兩個小丫鬟,手里還提著那只吊鸚鵡的銅環上,想來是因為天氣陰,把鸚鵡收入籠中了。一繞過回廊,就瞧見了緩步走進的于清瑤主仆三人,臉色立變,其中一個忙往前迎過來,而另一個也立刻出聲笑道:“二小姐來了,可是來給老太太請安的?”知道這兩個丫頭怕因為臨走走開沒有值守而受罰,于清瑤便也笑著將聲音提高了兩分:“這已是來得遲了,本該再早些過來才是的……”話音才落,正房輕掩的門便吱呀一聲開了,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錦繡笑盈盈地迎了出來。目光一掃,就看見站在于清瑤身后的柳絮,饒是穩重,也不禁露出驚喜之色。向于清瑤問過好之后便轉過頭去,笑道:“柳絮妹妹,可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你了!一向可好?”問完這一句,她才似自知失言般瞥向于清瑤,掩面輕笑:“是奴婢失言,跟著二小姐這樣性子好的主子,柳絮又怎么會不好呢?”
于清瑤笑笑,既不為錦繡的奉承而歡欣,更好似根本沒有看出錦繡眼神背后所掩藏的那一絲嘲弄,只是回過頭笑道:“柳絮姐姐,難得能與舊日姐妹相聚,一會兒你就到處轉轉,也不用跟在我身邊了……”感覺到雪兒緊張地拉了下她的衣袖,于清瑤卻仍只是微笑,仿佛沒瞥見柳絮眼底那一絲驚疑。本書請訪問。這個險,她愿意冒。如果柳絮真用剛才的事兒去邀功,她最多也不過是被不咸不淡地說上兩句,也沒什么大了不的。“可不是,機會是難得。”錦繡笑著拍了下柳絮的手,低笑道:“你去我屋里等著,一會兒我找機會出來。錦葵、春花她們幾個聽到你來了,也必是要過來看你的,正好見上一面,也省得你整天把自己關在……”在柳絮用手肘碰了她下后,錦繡便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可瞥向于清瑤的眼神里那一抹嘲弄之意卻不減半分。于清瑤只作不見,笑著緩緩走進屋去。望著于清瑤的背影,正到那道竹簾滑下擋住了正房里的情形,柳絮才收回目光,用手輕輕捏了下錦繡,低嗔道:“都說了是我不想到處走動,你以后切莫再在二小姐面前說這些話。”“你不愿意走動,還不是因為怕人忌諱?”錦繡回了一句,見柳絮緊皺著眉,便笑著推她:“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個實心眼的,跟了誰便偏著誰。快去我屋里等著,我有一肚子話想要同你說呢!”柳絮低應一聲,走出幾步,忍不住又轉過頭望向正房里。雖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隱約的,能聽到于清瑤溫和而低柔的聲音。想想剛才二小姐同她說的那些話,柳絮心里便翻騰起來,沒辦法安靜。二小姐剛才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是希望她離開秋雨軒還是……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她幾乎不敢相信那些話是出自二小姐口中。她五六歲上就被人牙子賣到安樂侯府,自知和那些家生子不同,所以做人做事格外的用心。好不容易挨到二等丫鬟了,卻被老太太一句話就給了二小姐。這位二小姐,與她年歲相當,雖平日接觸得少,可這近十年來,她卻是深知這位二小姐是怎樣的。尤其是這一年來,近距離接觸,主子那綿軟的個性,更是讓斷了原本的念頭。奴婢再要強,可主子不是個能干得寵的,又有什么用呢?這一年來,哪怕是她刻意不同人接觸,可偶爾碰到從前對她笑臉相迎的姐妹、婆子們時,所感受到的冷遇,不是已經讓她徹底冷了那條心嗎?誰又知道,不過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她原本冷下來的心就又被二小姐擾亂了。如果能重回老太太屋里……不是這個!讓她激動,心跳都禁不住加速的不是這個……“真的好像換了一個人呢!”她低聲呢喃著,反復把剛才于清瑤的舉動在心里又想了一遍。若是從前的二小姐,偷聽到剛才那一番話的話,大概早要嚇得面無人色了,又怎么會那樣輕易地就把事情掀過呢?而且,還特意給她機會,甚至好像是根本不怕她就這樣把事情說出去一樣……是真的對她信任到毫不設防?還是這不過是一種試探?!不管究竟真相如何,都讓她無法平靜下來。恍惚的,她感覺到自己捏緊的手臂下血脈賁張,仿佛有些什么正在皮膚下漸漸滋生。不知道柳絮正陷入掙扎中,于清瑤此刻正坐在正房里,陪著笑與田氏閑話家常。其實,倒多半是坐在小凳上的田媽媽在說,她不過是陪著田氏跟著笑幾聲罷了。田媽媽是個慣常會說話的,穿得不錯,人看起來也精神,若是這般模樣走出去,不知道的只怕還要當是哪戶小康人家的當家太太。往常也有好些人在她跟前奉承,不過田媽媽總是笑著把老太太搬出來:“都是老太太給的恩典”,“要不是有老太太,我這老婆子又算得了什么呢”?這樣的話傳進田氏耳中多了,田氏自然就更把這知恩圖報的前任陪嫁丫頭看作是心腹。雖然剛才在門口就知道田氏這會根本沒有心思搭理她,可是于清瑤到底不好立刻主動提出告辭。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便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大丫鬟。這丫鬟也是田氏身邊得力的,和錦葵、錦繡、錦惠三個一樣是田氏屋里頭管事的。想來,現在是被田氏派去前宅同孟慧娘一起料理葉白霜的后事了。這會兒,才回后宅就來回事。借著這機會,于清瑤便笑著道:“原該伺候母親吃了晚飯的,可母親這般操勞,女兒倒不敢再耽誤母親休息了。”聽她這樣說,田氏一笑,也不留她,揮了揮手,讓錦葵送了她出去。走出正房,沒有看到柳絮,雪兒就抱怨:“小姐開恩,許她去玩,怎么她竟這樣沒輕沒重,都不知道回來呢!”于清瑤笑著拉住雪兒,不讓她去后面耳房找,只喚過一個小丫鬟吩咐她,一會兒若是柳絮找過來就告訴她自己已經回去了。雪兒猶自不滿,跟在身后總是嘀嘀咕咕地抱怨,于清瑤起先沒有應聲,可見她一直說個不停,想了想后就笑著問道:“雪兒,如果柳絮也同你一樣,日后盡心盡力地為我做事,你說可好?”雪兒怔了下,看出于清瑤是認真的,便不敢再說別的,怯生生地答道:“那自然是好的。如果柳絮肯幫著小姐……想來是比雪兒更能干的。”“雪兒!”打斷她的話,于清瑤回過身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在那個夢之前,她只把眼前這個貼身丫鬟看作是身邊得力的人。雖然跟了她也有七八年,可是到底不過是伺候她的丫鬟罷了。可是在那個夢后,曾在夢中與她相濡以沫,甚至為著她丟了性命的雪兒,對她而言,卻比她的親姐妹而親。因著這樣的想法,她的動作、神情便都帶出不同尋常的親近。看著因她突然的舉動而露出驚訝之色的丫鬟,于清瑤柔聲道:“雪兒,我要你記住。不管以后我身邊有多少得用的人,可是你始終是我最信任的那一個。我們曾經……曾經在一起同甘共苦了這么多年,你對我的好,我全都記在心里……你,就好像是我的親妹妹一樣,等以后我有能力時,一定會為你找戶好人家,讓你也風風光光地做正經人家的太太……”雖然被她這一番話嚇到,可雪兒的臉還是漲得通紅:“小姐,你說什么呢?哪個說要嫁了?我、我會一輩子留在小姐身邊伺候的。”說完,看著含笑的眼眸,她羞道:“小姐,你快莫要笑了。我是說真的……小姐一直對我那么好,沒有不像別個主子又打又罵的,現在還對我說這樣的話……就連庫房的鑰匙都給了我,我要是再不知好歹,那還是人嗎?”頓了下,她又有些愧意地道:“小姐放心,我知道以后該怎么對柳絮了。呆要她以后真的是盡心為小姐辦事,那我一定不會再和她鬧別扭,就是在背后,也不再她一句壞話。”說著話,竟舉起手指,好似要發誓一般。見她這樣鄭重,于清瑤不由得笑出來。其實,雖然這會兒這樣子勸雪兒,可她心里仍然半分把握都沒有。或許,她可以運用異能去窺視別人的內心,也能小小地控制人的情緒,可是說到底,她仍然無法真正地去了解一個人的想法。直到黃昏,柳絮還沒有回來。天,卻開始下起小雨。仲春的雨,細如牛毛,綿綿地織就一張銀網,連一方天地都籠在這張網中,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趴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雨,于清瑤想:或許江南,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斜風細雨,不冷不熱的,讓人連心都覺得滋潤起來。目光微凝,她望著自門外緩緩走進的那道人影,嘴唇不自覺地已經抿起一條直線。那是柳絮,打著一把描著桃花的油紙傘,踏著木屐,緩緩走過石徑,在近了廊下時,抬起傘露出臉來,恰恰,目光與于清瑤對上。似乎有剎那的怔忡,隨即,柳絮就笑了起來:“小姐,奴婢回來了。”雖然沒有什么表忠心或是其他的話,可是莫名的,于清瑤就明白了柳絮的意思。微微一笑,她淡淡道:“雨那么大,進來說話!”看著柳絮收起傘,在廊下抖落身上的微雨,這才慢慢走進來。于清瑤便轉過身,轉到羅漢床上坐了,又指著跟前的小凳,笑著道:“坐!我這里一向沒那么大的規矩,尤其是沒有人的時候,隨意些反倒好些。”“柳絮知道了。”沒有再像從前頭一回來時規勸什么“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做奴婢就要有做奴婢的樣子”之類的話,柳絮依言坐下,雖然仍然規矩,可從前一直木然的神情卻似乎多了幾分松動。于清瑤垂下眼簾,端起案上的茶盅,用蓋子慢慢拔著浮上來的茶葉,卻說話。直到過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忽然沉聲問道:“柳絮,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波okid2001134,波okname《重生名利場》]票!
似乎是沒有想到于清瑤會問這樣的話,柳絮仰起頭難掩驚訝,還有些不知所措。本書請訪問。哪個做主人的會問一個下人“你的愿望是什么”?雖然于清瑤從前就已經是府里最溫和的主人,可是,也從沒有問過哪個這樣的話。怎么會突然……看得清楚柳絮的驚愕,于清瑤便垂下眼簾,微微笑了下。她何嘗不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些奇怪,可是自那個夢里醒來后,她不是一直都有些奇怪嗎?而且,漸漸的,她把自己那一點奇怪也視作理所當然。既然想要別人聽從你服從你對你忠心耿耿,那你總要也對那人關心些?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好。放下手中的茶盅,于清瑤對著柳絮招了招手:“你過來,”她笑著,在柳絮走近時,笑著握住她的手,溫言道:“不用怕,你只要實話實說就好,不管是什么樣的愿望……哪怕是我現在無法做到,可總有一天,我會幫你完成那個心愿……”看似溫柔體貼的對話,可是她的指尖卻以旁人無法察覺的方式讓那一縷熱流流竄至對方的身體。柳絮的手,很冷,不知是因為剛自雨里走出來,還是因為現在所做的決定關乎了她的一生而有些緊張。囁嚅著嘴唇,她垂下眼簾,只淡淡地道:“奴婢五、六歲上就被人牙子賣到了侯府。從小,就是在侯府長大的,生死榮辱皆系于侯府。所以,奴婢的最大愿望就是侯府能一世昌榮,萬代公侯……”這樣的話說得極討喜,被老太太調教過的奴婢,倒個個是能識字斷文的,而且見識遠在其他奴婢之上,知道哪些話是主子最喜歡的。可是,卻偏偏都不是真心話……指尖扣住柳絮的手腕,于清瑤分明就聽到她的內心在大聲吶喊著:我不甘心!我生時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憑什么卻成了下賤的奴婢,要被別人主宰命運?!難道我就不能再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嗎?或許,或許……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脫離這樣的生活。但是、但是,真想要那樣,總要有個能干的主子,要不然……二小姐,她真的可以嗎?不甘心!這樣的吶喊,她在那個夢里也是發出過的。是啊,不甘心!柳絮不是家生子,而是當初府里補充下人時被買進來的。雖然也是自幼被教導什么奴仆本分,可到底是曾經嗅過自由空氣的人,小鳥曾經自由地在空中翱翔過,被鎖在籠子里也仍會渴望那蔚藍的天空。這,大概也是她最終還是選擇留在秋雨軒,而沒有向那些舊姐妹走動關系的原因?侯府里現在待字閨中的小姐就只她一個,想要離開侯府,最好的途徑就是跟著她陪嫁了。一旦脫離侯府,柳絮的賣身契自然就會轉到她這個主子的手里。如果到時候柳絮相求,以她的性格……翹起嘴角,于清瑤收回手,無意識的,另一只手輕輕揉搓著那只微微泛涼的手。“柳絮,我不是個虧待身邊人的主子。之前,我已經和雪兒說了,等我以后有能力時,就會為她找一戶好人家,讓她做正經人家的奶奶……”瞥見柳絮剎那間變得有些發白的臉色,她只作沒看到般繼續說下去:“那是因為雪兒性子柔順,雖然開朗,卻不是個有自己主見的人,對于她而言,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最大的幸福。所以才幫著她拿主意。可是依我看,你卻是個有主見的女子,也是個會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不會為你操心也不會為你謀算……”聲音稍頓,于清瑤又道:“我記得再過兩個月,你也該十六了,再過幾年,就是我再想留,也是該嫁人的時候了。”“小姐,”柳絮輕輕叫了一聲,嗓子有些發啞,卻到底沒有說話。于清瑤看著她,平聲道:“我知道,你必不想隨隨便便就被主子許了人的。不如這樣,你盡心服侍我三年,到時候,我就把你的賣身契還你,再許你一份豐厚的嫁妝,到那時,你是想嫁人,還是想遠走高飛,都由得你——如何?!”被驚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柳絮怔怔地望著于清瑤,一時猜不透她說的是真是假。于清瑤也不急著聽她的答復,只是端起茶盅,啜著那茶。其實,茶已經冷了,泡得時間也有些久,喝在嘴里,滿嘴的澀味,可于清瑤卻好似根本沒有感覺,仍然云淡風輕的神情。這樣的神情,乍一看有幾分像田氏,只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她決定再不像從前一樣懵懂度日時,不知不覺中,就模仿了她最敬畏的那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柳絮忽然輕咳了一聲,恭敬地伸出手,低聲道:“姑娘,奴婢幫您換杯熱茶!”啜著澀茶的于清瑤目光一閃,就笑著把手里的茶盅遞到柳絮手里,雖然彼此沒有再就剛才說的那些話說過支言片語,卻好似主仆間忽然間就有了默契一樣。在那之后,兩個人也沒有再說過這些話,只是柳絮卻一反之前的作風,真正開始實行她大丫鬟的職權,把秋雨軒里的大事小情都管了起來,倒讓原本對底下幾個小丫鬟管得極松的雪兒解放了出來。因著有之前那一番話,雪兒倒也沒有同柳絮鬧得更生份了,反倒在底下的小丫鬟不服時,在旁幫腔,可到底原本這些丫鬟從前聽著李媽媽的話聽慣了,如今突然冒出個之前大多時候冷眼旁觀不理事的柳絮,指手劃腳吩咐這吩咐那,難免會有不滿的,再加上李媽媽本就不滿被下了鑰匙,自然要跟著吵,一連幾天,她們這秋雨軒反倒是熱鬧了起來,一反從前那冷清的模樣。雖然雪兒常常擔憂:“姑娘,李媽媽到底是您的奶娘,柳絮這樣和她老人家吵,好像……”這樣的話總是常常只說了一半,就沒了下文。任她再愚鈍,看看于清瑤那副好似根本就沒聽到的神情,也知道小姐是根本就不想管這些事的。一連幾天的喧鬧,可事情卻到底沒鬧到于清瑤跟前來,想來,不管是李媽媽還是柳絮,都有把事情私下解決了的意思。只是這樣一耽誤,李媽媽原本該與雪兒做的交接工作便拖延了下來。只是這時候于清瑤卻也沒心思再迫著李媽媽立刻交接。雖然她們秋雨軒的事未必就沒有傳出去,可此刻侯府中人人的注意力都已放在二房的葬事上,就算有人覺得不妥,也無暇關注。停柩七日后,亡者終于可以入土為安。其實,若按著一般大戶人家的做法,這停柩吊唁多半是做七七四十九日,因著老太太還在,不會停柩那么久,可也會五七或三七。可因為葉家那邊還想著把女兒再嫁過來,而且到底葉白霜之死是兇事,所以喪儀規格便一減再減。最后停柩只停了頭七,便要入葬。一連七日,前宅治喪的院子里都有僧人念地藏經,誦大悲咒,又有道士打蘸作法,遠遠的,在后宅中就能聽到誦經作法之聲,倒有不少小丫鬟湊趣跑在二門上看熱鬧。如此七天,便終于是入殮發葬。這一日,葉氏母女也早早過來。之前因著前宅人雜事多一直沒有機會吊唁的于清瑤,終于得以前往前宅。還沒有走出后宅,就看到前面二門外右側豎著仍未放倒的招魂幡。幡旗飄飄,迎著陽光,那荷葉寶蓋也似閃著五彩斑斕的光芒。仰頭望著,于清瑤忽然低聲念道:“魂兮歸來否?”她的聲音并不高,可原本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葉如霜就在她身邊,忍不住就抬頭瞥了她一眼,臉上神情便有幾分松動,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背,可是卻到底還是縮回了手去。眼角瞥見,于清瑤只是在心底一聲低嘆。哪怕她能控制人一時的情緒,可到底沒辦法控制人的感情。別人的真心,是強求不得的。治喪的地方,有些偏僻。不過到底還是挪了兩個院子來搭靈棚。“一殿一卷”,又用箔紙里外包嚴。遠遠望去,迎著陽光反著銀芒,著實氣派。想來雖然陣慧娘諸多不滿,可在葬事上并沒有過多克扣。因為一眾女眷來拜祭,早早的,就有下人把靈棚清了出來。這會兒,除了于、葉兩家的女眷外,又有許多侯府的親眷和一些并不相熟的各家女眷。當著眾人的面,田氏扶靈痛哭失聲,一面哭,一面念叨著這媳婦生前種種好處。倒把葉白霜夸成好似世間第一的賢婦,讓聽者傷心,聞者流淚,一場悲哀,主客盡是淚盡。聽著靈棚里不絕于耳的哭聲,于清瑤便有些恍惚。二嫂生前,母親何嘗夸過她半句呢?哪怕已經看透,可仍忍不住要覺得荒唐。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豈是一雙眼睛就能看清楚的?轉目望去,由奶娘抱出來的那女嬰,睜著懵懂的雙眼,因著滿堂的哭聲而驚懼莫明,最終“哇”地一聲哭出來,伸著手腳,放肆地哭嚎……她這時候,還不知什么是悲傷,更不知道當她知道什么是悲傷的時候,已經不能夠再這樣放肆的,毫無顧忌地痛哭出聲。難掩感傷之意,于清瑤走過去從奶娘手中接過那小小女嬰。望著那張開大哭的小嘴,淚眼婆娑的黑眼睛,忽然間,她就想起那夢中。在夢里,她也曾有過身孕的,只可惜,那孩子卻無緣來到這世上……心中一酸,她把臉埋在那襁褓中,低低細語:“哭,哭得大聲些,你娘她會聽到的……”低喃著,她抬起頭來,目光一抬,卻被遠遠射來的一道目光驚得心頭一跳。是、是大嫂孟慧娘。她看的是……咽了下唾液,于清瑤下意識地把懷里的嬰兒抱得更緊……
未時過后,喧鬧的一天的安樂侯府漸漸平靜了下來。請使用訪問本站。賓客漸散,唯有葉氏母女留了下來。作為主持中饋,操辦喪事的當家主母孟慧娘,既要和帳房清算喪儀,又要著人監督工匠拆除靈棚。太多的瑣碎事要做,就仍留在前宅里,沒有回到內宅陪客。其實葉氏母女留下來,接下來要商量的是什么事,大家心里也有數的。只是這一次,卻有些奇怪,田氏居然沒有再把她們這幾個年輕的小輩讓到廂房的偏廳去,而是由于清瑤陪著葉氏姐妹坐在正房里的東暖閣里。一架多寶格,珠簾半卷,雖有半壁薄墻,卻隔不斷有心人的視線,也攔不住廳里傳來的說話聲。雖然廳里的聲音并不高,坐在東暖閣里的人還要豎起耳朵才能聽得清,可到底,三個年輕女子都因為那一忽高一忽低的聲音,而有些心神不寧。一手端著茶盅,看似細品清茗,可于清瑤的眼角卻不時瞥著坐在面前的兩個少女。雖然不是同母所出,可葉氏姐妹的面容卻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十足的相似。只是葉白霜的眼,總是透著溫和;葉吟霜,則總是帶著三分媚意;而葉如霜,卻是戒備中帶著兩分冷意。就這樣面對面看著,于清瑤才覺得其實自己從前根本就沒有仔細看過葉吟霜這張臉。怎么能在初次見面時,以為她只是個嬌羞異常、容易臉紅的小女人呢?看那兩道彎眉,有若一泓秋水,含情脈脈的雙眼,還有那常半張半合、輕輕顫抖的雙唇,飛在頰上的那一抹粉紅……她從前怎么就沒有留意到當這樣美麗的一張臉,以全身心愛慕著的眼神,仰望著男人時,是怎樣的令人沉醉?還有,當她用雪白的貝齒咬著艷紅的唇,欲言又止時的嬌態,又是多么蕩人心魄呢?現在想想,那個在夢里的于清瑤真是傻。不過還好,上蒼總算給了她一個改正的機會,讓她能把之前犯的錯糾正過來。勾起嘴角,她望著對面的葉吟霜笑得開懷,好像對方真的說了多么令她開心的事一樣。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人說的,她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隔壁的花廳里,寒喧客套終于是告了一段落,田氏在溫言道:“親家母,你不要急,如今喪事已畢,再過得幾日,我就叫媒人上門,還請不要忘記備好三小姐的庚帖……”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白氏已經咳了一聲。在田氏抬眼望過來時,才訕訕地道:“其實,做親家也不一定就非要讓我們家三姑娘嫁過來做二姑爺的續弦。要說我們三姑娘,親家母也是知根知底的,不單只容貌長得好,還知書達禮,能畫會琴,在我家女兒里那是拔尖的。不是我這個做娘的自夸,我這閨女,就是配個王爺侯爵的,都是配得起的……”知道前戲過后便是重頭戲了,坐在東暖閣里的三個少女這會兒也不禁凝神細聽,聽到這兒,于清瑤就立刻抬起頭來,瞥著捏著拳頭現出緊張之色的葉吟霜,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她就知道,葉吟霜一定有辦法說服她那位娘親的。不說白氏為人到底如何,也不說她到底虧欠了別人多少,可至少對于這個小女兒,白氏一向都很是寵信甚至是有些倚仗的。“親家母這是什么意思?倒叫我有些鬧糊涂了。”田氏的聲音淡淡的,并不顯怒意,可是于清瑤偷眼望去,卻知道自己這位嫡母心里已經很是不悅。果然,就在白氏挑高了眉,輕描淡寫地說出“你們家不是還有個五爺嗎?說到底,二姑爺和吟霜的年歲差得太多,還是你們小五和我家吟霜配……親家母,你仔細想想,我們家三姑娘和你們小五站在一起,那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你還上哪兒去找這么般配的一對璧人去呢?!”“是嗎?”田氏笑笑,甚是淡定,甚至遠比坐在一旁撇起嘴角的沈盈盈更加平和。“說起來,三姑娘的確是生得可人,我瞧著性情也是討人喜歡。不過,我家小五是個福薄的,怕是配不起三姑娘這么好的女子啊!”她這一番話說出口,不只白氏臉色大變,就連原本半傾著身,一臉嬌羞紅暈的葉吟霜也是白了一張臉。揪著衣襟,嘴唇輕顫著,幾乎就要直起身來。雖然田氏說話很是謙遜,可是這樣的話任誰都聽得出來不過是在搪塞。白氏鐵青著臉色,冷笑道:“怕不是于家五爺福薄,而是我們家三姑娘遭人嫌棄了?!我說親家母,咱們事先可是說好的,你要是這樣和我打馬虎眼,那我有些話可就水能不說了!”田氏抿唇淺笑,沒有說話,沈盈盈卻是脆生生地笑了起來:“唉喲,我說親家母,您這話可是真說得有趣了!什么叫事先說好了的?咱們之前說的,可沒我們小五什么事?這要說打馬虎眼,可不是我們,而是你們葉家!”說著話,她一巴掌拍在桌上:“親家母,這人的臉面是別人給的,你要想別人敬重,可得先自尊自重才行。做人出爾反爾,還要反咬我們于家一口,您是真當我們安樂侯府是鄉下土財主,隨你怎么忽悠就怎么是了啊?!”冷笑嘲諷,從眼到唇,都盡是不屑,沈盈盈的表情,激得白氏一口氣幾乎沒上來,只能伸手指著沈盈盈直點。在于家,像這樣說話直白,甚至還帶出幾分市井腔調的,大概只有沈盈盈一個了。畢竟出身商賈之家,雖是名揚天下的皇商之家,可見識教養到底不同于那些真正的權貴之家。不過,對上白氏,這樣不甚禮貌的態度卻反倒更奏效。也不等白氏再說話,沈盈盈已經又道:“親家母,我們于家之前可是一直有誠意的。且不說別的,現在嫁女,沒有十里紅妝相送,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可是咱們于家呢!從前二嫂嫁過來時,可就什么都沒挑過,而且,這一回更是讓你們葉家直接就省了一大筆。您倒好,好好的親事偏偏又要攪出這么一出……我看,要是您老人家嫌我們家二伯,那這件親事,可真是不好再說了!”“你們這算什么意思?”白氏騰地一下跳起身,虎著臉喝道:“你們于家這是又不想認帳了是?你們要是不想認帳,那我現在就去衙門……”“親家母,”田氏抬起眼,望著白氏淡淡一笑:“咱們一場親戚,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可是,你們葉家這樣做事,卻實在是讓人不舒服。這樣,親家母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應下我家二郎這門親事。如果實在相不中他,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就沒辦法了!國法森嚴,你要是覺得是二郎害了他媳婦,我就立刻綁了這孽子送到衙門。也是我那孫女命薄,沒了親娘又要沒了親爹……不過你放心,就算這孩子沒爹沒娘,可有我這個祖母好好養在身邊,絕對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的……”田氏的話說得柔和,可白氏心里卻似翻了個底朝天。一時又想:養在你身邊?還不受半分委屈?!唬誰呢?你這笑面虎還能……一時又想:要是這田氏真狠下心把庶子送到衙門,就算是我這狀真告成了,讓那混帳女婿填了命!可那當什么用呢?她那女兒又不能死而復生……咽了下口水,她躊躇不定地眨巴著眼睛,忍不住就偏了頭往東暖閣望去……把廳里眾人的話聽得分明,葉吟霜臉色煞白,絞在一起的手也不住地發抖。顯然事情已經超出她的預料之外。眼角瞥過廳里盡皆陷入沉默的幾人,于清瑤平靜地站起身,走到葉吟霜面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柔聲勸道:“妹妹,我二哥……他人很好的……”看似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勸,躊躇半天才說出這樣一句聽起來全然沒有說服力的句來。這樣的話,無功無過,甚至等于沒說。可是,就在她的話才說完沒有半盞茶的功夫,葉吟霜卻猛地從她手中抽出手,狠狠地推了開她。尖聲叫道:“你懂什么?!和我那二姐,木頭一樣,既無情趣又沒半分熱情,怎么懂得喜歡一個人的滋味……不,不可以,我絕對不能……”就在于清瑤被推倒在地,葉如霜上前攙扶的瞬間,葉吟霜突然撩開那道隔開花廳與東暖閣的珠簾,闖進了花廳。她這一闖進去,原本正僵持的局面立刻被打破了。田氏皺著眉,雖然沒有說話,可那淡淡的神情間明顯有些不悅。白氏也是又羞又臊,抬手就給了葉吟霜一巴掌,只不過自然打的不是臉,而是肩頭:“你個死妮子!誰叫你進來的?越來越沒規矩,還不快給我家去!”葉吟霜平日里的性情看起來溫婉多情,任誰想來,被娘親這樣當著眾人打了一下,還不立刻哭著奔出門去。可是出人意料的,挨了一巴掌,葉吟霜不退反進,竟是仰著臉哭叫道:“我如果再不進來!娘你大概就要這么把我賣了,是不是?!”
“你、你說什么?”被葉吟霜的話震住,白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指著葉吟霜,突然一巴掌打在葉吟霜的臉上:“你個死妮子,還有沒有良心啊?!”“良心良心?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該拿我們這些女兒出來賣!你當只有你那寶貝兒子能給你養老送終,我們這些女孩就是命如草芥,隨你糟踐是?!娘,我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不能這么偏心眼兒啊!”葉吟霜哭叫著,捂著臉卻仍像中魔了似地哭著喊著。請:。她這么一嚷,別說白氏氣得發暈,其他人都聽得發愣。田氏心中暗道:可真是親母女,這葉吟霜平日里看著也是個斯文的女孩,一撒起潑來還真和她娘一模一樣。沈盈盈更是冷笑:“親家母,您看這是怎么說的?原來你家三姑娘的脾氣這么大啊!咱們于家可是仁厚傳家,像你們三姑娘這樣的,我們也還真不敢娶了……”聽沈盈盈這么一說,白氏的一張臉漲得通紅,直接扭住葉吟霜,“你個孽障,還不快給我跪下!”“我不跪!我沒錯!”葉吟霜尖叫著,跳著腳往外掙:“你自己貪人家的錢,就自己想法子去,我說什么都不會嫁給姐夫做續弦的,你就死了這條心!要是你再逼我,我、我去剪了頭發去做姑子去!”嘶叫著,她突然甩開白氏的手,撲向邊上不知是誰隨手放在桌邊的針線筐。還是在屋里侍侯著的錦葵眼明手快,猛地合身撲上,一把抱住葉吟霜,才沒讓她抓住筐里的剪刀。“錦繡,還不快把針線筐收起來!”錦葵大叫著,扶住葉吟霜:“葉小姐,您可別嚇咱們這些底下人!有什么話好好說,這么漂亮的頭發要是剪了可怎么得了……”那頭白氏也從震驚中回過神,拍打著葉吟霜嘶聲哭道:“你個孽障啊!是要逼死我不成?到底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女兒呢?”也被這突發事件唬得臉色發白,田氏皺著眉惱道:“鬧夠了嗎?我說親家母,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我看三姑娘是鐵了青不想嫁進我們于家的。我看,之前說的那事兒也就算了!一會兒,我就親自綁了那逆子去京兆府衙門,也就不你再去擊鼓鳴冤了……就這么著!我也倦了,都散了!”說著話,已經招手喚過在旁侍候著的丫鬟過來扶她。田氏淡淡的,看似不在乎了,白氏卻急了。“田彩鳳,你這做人可不地道了!我那閨女現在方入土為安,你就反悔是?是瞅準了我這當娘的不想再攪了閨女的安寧是!?”看看田氏冷淡的臉,她又放軟了姿態,柔聲道:“親家母,我也知道我那女婿是個好的,怎么可能做出謀害發妻的事呢?咱們兩家的緣份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老侯爺在世的時候,那可就和我們老爺交好……這緣份哪兒有說斷就斷的呢?”訕訕地陪著笑,她心里頭也知道把閨女嫁進于家的這條路可真是……那死丫頭,怎么就……耶!突然間眼睛一亮,白氏一扭頭,看著正站在東暖閣門口怔怔地望著這頭的葉如霜,臉上立刻就笑了,連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起。“親家母,你相不中我們三閨女了,也沒關系。我們葉家可不是只一個女兒呢!愣著干什么?如霜,你快過來給你未來的婆婆看看……”回頭,見葉如霜臉上漲紅,只知道呆呆地站著,白氏立刻過來揪著她扯過來帶到田氏面前。“親家母,你來看看,我們家這二女兒長得雖然不及三閨女,可也長得周正。而且又聽話又乖巧,勤儉持家,吃苦耐勞,絕對是個好媳婦……”眼角瞥著葉如霜木訥的表情,她猛地一推,把葉如霜推了個踉蹌。如果不是旁邊的沈盈盈扶了一把,差點就撲倒在地。“二小姐可小心著了。”沈盈盈笑著,拉著葉如霜的手一摸,目光就忽閃了下。同樣都是葉家的小姐,這位二小姐的手可是有此粗糙了,雖然未必是干過太重的活,可分明也是下過廚,洗過衣裳的。這么一想,沈盈盈倒對這看起來有些木然的少女有了幾分好感:“我看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二伯能娶到二小姐,把咱們于、葉兩家的緣份延續下去,也是好的。”說著話,她轉向田氏,笑著道:“您看呢?娘。”見田氏只是微笑,卻沒有表態。沈盈盈也有幾分納悶了。照說,之前看娘的意思,就對葉家的三小姐不大滿意的,這會兒換了人選不是正和娘的意思嗎?她還在奇怪,葉如霜已經回過頭望著白氏,怯聲道:“母親,您莫不是忘了女兒之前已經……”她的話還沒說完,白氏已經橫了她一眼:“渾說什么呢!我怎么安排的你就怎么聽著就得了!難道我這做母親的還會害你不成?”“母親……自然不會害女兒。可是……”她的聲音一頓,還是沉聲道:“不管母親要怎么安排,話總是要講得清楚明白的,就是不為女兒,也要為著于府,總不能讓人家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到時候事情鬧大了,連女兒都沒法子做人了。”她這一番話說出來,白氏也不禁語塞。而田氏也不由得抬頭盯了葉吟霜兩眼,之前倒沒覺得,可現在看來,這葉家的二小姐倒還真是個明理的。就算那葉吟霜沒鬧那么一出,倒也還是這二小姐更適合于家。雖然她從沒指著那庶子的媳婦能做什么事兒,可到底還是個明理懂事的兒媳能讓她放下心來。抬起頭,她望著白氏溫言道:“親家母,有什么話你還是直!既然這親還是要結的,那咱們兩家也就沒什么話不好說的。”白氏抿起唇,想了又想,到底還是怕現在隱瞞了實情,以后被于家查出來就更不好說了,也就訕笑道:“不瞞親家母,早年我家老爺在禮部當差時,有個同僚,也算是交好的,有一次兩人喝多,就胡亂攀了親……也是那家的老爺是個酒瘋子,喝多非要結親。只不過那時候孩子們都小,雖說交換了庚帖,可后來根本就沒正式下過聘。后來那家更是因故被貶斥嶺南,十年了,連個音訊都沒有,把我們家二丫頭硬拖成一個老姑娘……親家母,實在不是我們葉家不講信義,而是那戶人家現在不知是不是都死絕了,連個消息都沒有。我們二丫頭為他拖了這么多年也就夠意思了,總不能真的一輩子都不嫁人?“說完,她又看著田氏,討好地笑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呢?親家母!”田氏瞇著眼,不置可否,過了好一會才淡淡道:“親家母說得自然是,斷沒有為那樣十年連個音訊都沒的人家守一輩子的道理。”雖沒有直接說出來,可這樣婉轉的話,卻已經讓白氏心中大定。收起心底那份狂喜,她忙又追問道:“那親家母,你看這提親的事,是不是越早越好呢?!還有,咱們之前說好的……”“既然已經說好了,親家母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放心,過得幾日,我就請媒人上門,之前說好的聘禮自然是一分不少的,至于另外那份嫁妝,也按照親家母說的意思,折了現銀送過去可好?”這樣輕描淡寫的話,比之前說的那些話更讓白氏開心,原本還有些緊張的面容上立刻就綻開了笑容,一口一個應下。千恩萬謝,百般奉承,哪里還有數日前要生要死的悍婦模樣。只是白氏是如愿以償,高興了興奮了,可葉家兩個女兒卻都臉色難看。剛才大吼大叫,剛剛安靜下來的葉吟霜固然是沒有什么笑模樣,就連葉如霜也是冷著臉,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臨告辭時,卻深深地瞥了一眼一直在旁冷眼旁觀的于清瑤,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卻到底把話咽了回去。瞥見葉如霜的臉色,于清瑤心底也隱隱有些不安。雖然眼下的事情,和她想要的結果差不多,可或許葉如霜根本就不想這樣。她就是再為自己找借口,可到底還是壞了別人的姻緣。合了下眼,她陪著笑上前向田氏道喜。田氏卻只是淡淡地笑著,眼底卻沒什么喜色。倒是沈盈盈,笑著拉著于清瑤道:“我的傻妹妹,你啊!心雖然是好的,可還是記著,這人有時候,說得多就錯得多的好。就像剛才,明明你是好意相勸,可那葉家的三小姐,那脾氣可真是……”她說得輕快,卻沒有留意到于清瑤另一只收攏在袖中的手,在輕輕地顫抖著。“清瑤,你也辛苦一天了,先回去歇著!”田氏笑著打斷了沈盈盈的取笑,溫和地看著于清瑤施禮退出。待她一退出,就立刻沉聲吩咐:“錦繡,你去前面看看大太太的事情是不是做完了,若是做完了,就叫她來商量商量,看看接下來那樁喜事要怎么辦才好……”
且不說于府中事,單只說這頭白氏揩了兩個女兒轉出去。請使用訪問本站。才上了馬車,還沒駛出于府的門,白氏就已經發作。一巴掌扇在猶自發怔的葉吟霜臉上,白氏猶不解恨,還要再打,卻被醒過神來的葉吟霜閃過。“娘,你做什么啊?”捂著臉,葉吟霜憤憤地叫著,雖然沒有鏡子,可光是臉上那火辣辣的痛意已讓她怕極了。“青蘿,我臉上怎么樣?傷得重不重?”“還,還好……”青蘿瞥一眼面罩寒霜的白氏,不敢多說話。雖然她剛才沒在屋里伺候,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可是在外面院里隱約聽到的聲音,再加白氏難看的臉色,她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頭,這種時候還是少說話為妙。“傷得重不重?我怎么就沒打爛你這張臉呢?叫你知道什么才是沒臉面!”恨聲罵著,白氏的眼神卻更多的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然。聽到白氏這樣說,原本還要報怨的葉吟霜就怔住了。想了想,就低聲道:“其實剛才的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許是我太喜歡他了,才那樣激動……”所有的事,她都明明記得,卻好像霧里看花,一切都感覺那么朦朧模糊,甚至好像、好像剛才做出那樣驚人舉動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樣。說到最后,葉吟霜忍不住一聲低嘆。她如何不知道,剛才自己那樣的行為已經斷了再嫁入于家的路呢!此后,她和那個人……鼻子有些發酸,尤其是想到于鈺微笑的面容,溫柔的眼眸,更覺胸口發悶。像于鈺那樣相貌出眾,性情溫柔,又有個好家世的少年郎,怕是很難再尋到了……“還有臉哭!情啊愛啊的,這些話是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能當著人講的嗎?現在鬧出這一出,別說于家,要是傳出去,你還想有個好人家嗎?”厲聲喝著,白氏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罵道:“從今天起,你老實給我呆在家里,好好學學針線上的功夫,要是再讓我知道你看那些子閑書,看我怎么收拾你……”葉吟霜張了張嘴,卻到底沒有說話。扭過頭去,卻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直默默無言的葉如霜。雖然感覺到葉吟霜的怒視,可葉如霜卻只是垂下眼簾,沒有半分回應的意思。時近黃昏,正是市集散集,學生離塾,酒上客,瓦肆勾欄紅燈初掛之時。馬車駛過喧鬧的街市,便有喧嘩的人聲,傳入車中。聽著這一片繁華熱鬧,葉吟霜忽然間在心里想起一句詩來: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其實,她已經記不清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了。漫長的十個年頭,那個曾在童年時見過一兩次面的男童在她心里,漸漸成為一個模糊的代名詞。未婚夫,對她而言,只是一個能夠帶著她離開這個家,離開她那刻薄的嫡母的希望。可是,現在,似乎盼了那么多年的希望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破滅了。如果可以,她寧愿只嫁個普通人,過著平凡的市井生活,好過在那深宅大院里過著整日里勾心斗角,沒有半分真心的日子。“母親,就算不與于家再結親,于家也會給你想要的?”她才說了一句,白氏立刻就沉下臉,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抓得那樣緊,那么用力,讓葉如霜痛得幾乎要低呼出聲。睨著葉如霜有些發白的臉,白氏陰沉著臉,眼神狠厲得像一只貪食的鷲。“你聽好了!如果你乖乖地聽話,那就是未來侯府老夫人的兒媳,八品京官的太太,以后還能得勅命甚至受誥命做夫人!像你這樣,沒才沒貌的,能有這樣的好姻緣就是你天大的福份了!可是,要是你不聽話……巷尾羅家的老太太,可是讓人透過信兒來試探,說想討你過去給他家老大做媳婦呢!”葉如霜臉色慘白,似乎都被白氏的威脅嚇傻了。反倒是原本一時冷笑的葉吟霜駭了一跳,沖口叫道:“娘,你可不能糊涂了啊!那羅家是什么人家?就一屠夫出身,仗著幾家肉店賣了點兒錢,才置了幾間房,裝著是個富家翁的模樣。你要把二姐嫁到那樣的人家,咱們葉家還有什么臉見人呢?”冷眼瞥她一眼,白氏寒聲道:“再是體面,也比不得白花花的銀子。咱們葉家,要不要這份體面,可就得看咱們二小姐了!”哽了一聲,葉如霜只覺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來。那羅家的老大,她是見過的。雖然不過是在巷口匆匆一瞥,她就垂目瞥目立刻避開。可那個一臉橫肉、滿目血絲的壯漢,在她背后投來的淫邪目光卻讓她惡心了很久。如果真要被嫁給那個人,那她還不如死了的好……被嚇得太甚,葉如霜一回到家,就病得起不來床。同是庶女,她的處境比于清瑤更是不堪。本來已是家到中落,葉家雖還用著七、八個奴婢仆婦,可是葉如霜本身卻連個貼身丫鬟也沒有。半夜里,發熱發得直說胡話,還是臨時回了葉家,就擠在葉氏姐妹小跨院里的青蘋、青蘿發現的。匆匆回了白氏,卻只得到“先忍著!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請大夫呢!不過是受了風寒,又死不了人……”青蘿又急又怕,和青蘋商量著燒了開水給于清瑤抹身。又低聲感嘆:“也是二小姐福薄,其實要是真嫁了二爺,倒也算是一門好親事……”“說什么呢?就二爺那整天淡得沒點味的臉?!”青蘋還沒說完,已經被青蘿啐了一聲:“你這死丫頭,怎么跟三小姐一樣就知道看臉啊!你別看二爺整天里和太太說不到十句話,可是二爺的性子可是很好的,你看他什么時候和二太太紅過臉呢?要說,咱們太太其實對二爺也是……”正說話間,青蘿的目光一轉,“哎喲”一聲丟下手里的帕子。湊到床前,俯下身去,看著眼神朦朧的葉如霜,關切地低問:“二小姐,您覺得怎么樣?頭還疼嗎?”怔怔地看著青蘿,葉如霜的神情有些恍惚,靜了半晌后才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沒事,不過是受了些風寒。過后喝兩付湯藥,也就好了。”別過臉去,兩行清淚滑落枕邊,葉如霜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才澀聲道:“青蘿,勞煩你去和母親說,就說我答應了,還求她為我找個大夫來瞧瞧。總不能病著嫁人!”聲音沙啞,葉如霜好似已經完全放棄了似的,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躺著。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青蘿聽著她的聲音,就已經覺出葉如霜的心灰意冷。和青蘋目光一對,看出彼此間眼底那一絲無奈,更覺心里發涼。她們這些丫鬟,生死榮辱,都系于主人。之前于家的大太太冤枉她們害死了二太太時,她們兩個都嚇個半死。這年頭,主子打死奴婢,大不了罰些銀錢。可要是惡奴殺主,少不了要喪命刀下了。現在,于、葉兩家又要聯姻,她們這兩個曾經作為陪嫁嫁過去的丫鬟,大概還是要再陪嫁一回的了。想想要重回于家,兩個丫鬟就怕得發抖。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冒險跑回來報信兒了。這回怕是于家的老夫人,大太太都把她們兩個恨死了……越想越慌,可是卻又無可奈何。連小姐們都尚且身不由己,又何況是她們這些丫鬟呢?按著二小姐的話去回了夫人。果真,夫人聽了,就立刻叫人到前面告訴門房,連夜請了大夫過來看診。一連兩貼藥下去,葉如霜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熱也退了,人也精神了很多。雖然人還倦倦的,不想起,可小跨院外發生的事,卻由青蘋一一傳入她耳中。聽說,于家那頭派了媒人過來,不過半個時辰,就已經把事情談妥了。換了庚帖,又定了何時納吉、下聘等事,臨送媒人出門時,還特特地封了個大紅包。心知大局已定,葉如霜合上雙眼,想了很久,才忽然道:“去同母親說,說我想見一見于家的二小姐,還請母親通容通容,為我下張貼子請她過府一聚。”“二小姐?”就算青蘿行事穩重,也不由得驚訝。兩個府里的二小姐,也就是這次,才見過幾次?怎么才這么幾次,就好成這個樣子了呢?還在病里呢,怎么還要特意請來見面呢?心里雖然奇怪,卻還是去回了白氏。也是白氏心情這會兒正好,竟不多問,立刻就應了下來。不過半日的功夫,相邀的貼子就送到了安樂侯府。田氏捏著貼子,想了又想,才平聲吩咐:“去請二小姐過來。”雖然她的聲音淡淡的,全聽不出半分喜怒。可特意領命到了秋雨軒的錦繡,卻拉著柳絮低聲道:“你一會跟著去的話,記著不要近前伺候,只由著雪兒跟進屋去就是……”柳絮是何等聰慧,只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過來。笑著謝了錦繡,抹身回去伺候于清瑤換衣服時,就悄聲附在她耳邊把這事說了。于清瑤一聽,自然也知道了謫母這會兒的心情大概不好,而且還是因為葉家送來的貼子。說起來,葉如霜居然送了貼子過來請她,她也是驚訝的。可是,如果真能借這事出府,倒也是個機會……到底,一會見了母親,是直說想去還是婉拒呢?!
坐在下首,于清瑤垂著頭,可眼角卻不自覺地偷偷瞄著坐在上首的田氏。請:。雖然田氏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端著茶盞,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手上這一杯清茗上,可是莫名的,就是讓于清瑤覺得有些惶惑。十五年的畏懼,哪怕是她自覺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怯懦的人,可有時候卻仍覺得被這股壓迫感壓得胸口發悶。抿了抿嘴角,在田氏手中的茶盞發出一聲輕響時,于清瑤有些惶然地抬起頭,帶著膽怯與不安的神情,低聲喚道:“母親……”與其這樣被一直壓得透不過氣來,倒不如主動打破僵局。抬起眼來,田氏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面前囁嚅著嘴唇,不安到極點的庶女。雖然嘴角仍勾起一抹淺笑,可是心里卻忽然有些放松下來。看來她之前是有些多心了,自己這個庶女就算突然有些開竅,知道怎么做人了。可是骨子里卻仍然不過是個沒用的。“清瑤,你也該聽說了,葉家那邊送了貼子來,說是葉家二小姐想請你過府聚一聚。怎么?你和那位二小姐很熟了嗎?”“不是,”似乎是急于撇清,于清瑤搖著頭,有些惶急地道:“母親知道的,我也只是這兩次才見的這位二姐姐……或許,是那次……我們兩個有些性情相似?!”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角似乎是不自覺地飄了一下。雖然只是一下,可田氏立刻就意識到她看的正是自己身后的錦葵。眼角一瞥,見錦葵臉上似乎有些緊張,又似乎有些驚慌。田氏便不由皺了下眉。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丫鬟,是什么樣子的,她自然是最清楚。雖然錦葵做事一向用心,也是個能干的,可有時候說話言笑未免有些拿大。田氏心中暗忖之時,錦葵也是暗中叫苦。那天她也不過順嘴那么說笑罷了!哪曾想二小姐居然還記住了。幸好這位小姐不是個多嘴的,就算這會兒提起也沒提她半個字。要是別人,真這么在老太太跟前鬧起來,那她這個丫鬟可是要吃不消了。再不受寵,可小姐就是小姐。她這樣的丫鬟,再受寵也甭想超過小姐去。這要是老太太真的追究下來……主仆二人,暗懷心思,正在沉吟之際,于清瑤已經怯聲道:“要不,母親還是代我推了!反正,女兒也不喜歡出去……”于清瑤的話還沒有說完,田氏已經皺起眉:“這說的是什么話?清瑤,你可是堂堂安樂侯府的小姐,再莫做這種小家子氣的言詞。別說咱們和葉家還是姻親,就是旁的人家,這樣正式下了貼子相邀,你卻這樣一點情面都不給地直接推掉,傳了出去,還只當是咱們侯府瞧不起人呢?”說著話,她看于清瑤的眼神就有幾分凌厲。其實,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從前這個二丫頭一向不喜與人交往,那些個有來往的人家里也沒哪個女孩是同她好的,這種相邀的貼子一年也不會有兩次,還多半都是看在家世上不得不請的。如果,她這個嫡母就這樣橫攔豎擋地不讓她去,怕是傳出去,就要落個刻薄庶女的名聲。雖然田氏并不是多刻意要保住好名聲的人,可是卻也絕不愿擔這樣一個名聲。庶出子女,不同于那些妾婢,就是心里再恨,可名義上,那也是她的子女,總不好真的做得太過。看于清瑤似乎被她這番話說得有些發怯,低垂著頭不敢出聲。田氏便淡淡道:“我已經回了貼子,說你明個兒一定去葉家赴約。你也不用怕,葉家請你過去,大概也不過是姐妹間平常閑話家常,不像那些個賞花詩會,又要做詩又要彈琴的……”看于清瑤緊繃的臉似乎有些緩和,田氏的眉皺得更緊。雖說她從未在這個庶女身上費過什么心,可好歹當年也是跟著長姐讀過《孝經》、《列女傳》,學過幾天琴棋書畫的,怎么竟似沒染到半分墨水的樣子呢?想起已經嫁到恭成王府做世子妃,曾經被稱作京中第一才女的大女兒,田氏的嘴角不禁微微揚起,輕皺的眉也漸漸展開。“罷了,你也回去歇歇!雖不過是尋常的相聚,可出門在外,到底不比在家,你切記,言多必失的道理。”看于清瑤恭聲稱是,田氏的臉色便更好了幾分:“明個兒,自有府里的老媽媽隨著伺候,有什么事兒,你盡管使喚她們就是。”“女兒知道了。”于清瑤心里抱怨,可臉上卻仍是一派恭順,又閑話幾句,這才告辭出去。送出來的錦葵緊跟在她的身后,左右瞧瞧無人注意,便湊近低聲道:“二小姐,是奴婢太過莽撞,還請二小姐莫要把那事記在心上……”于清瑤回過身,有些茫然地望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事。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啊”了一聲:“錦葵姐姐也不過是說笑罷了,我又怎么會放在心上呢?再說,平日里錦葵姐姐也對我多有照應,這點小事,又算得什么呢?”錦葵聞言,不禁松了口氣。只是轉念一想,再看于清瑤,卻又在心里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什么“多有照應”這樣的客氣話,二小姐可好像從沒說過呢!難道……眼角不覺一轉,看的卻是之前一直在院里花架下,和幾個丫鬟低聲說笑的柳絮。眼見她笑著走過來,黑眸晶亮,神采飛揚,看起來竟是活得很是滋潤的模樣。不由得在心里有了定論:這個柳絮卻是個有本事的。當初她向老太太推薦,把在二等丫鬟里正出風頭的柳絮送到秋雨軒時,可沒想到她居然這么快又混得順風順水了。看來之前說她不得二小姐重用鬧個灰頭土臉的傳聞竟全不可信呢!連二小姐都被她教得這么會說話了。心里這樣想著,她對著柳絮溫言淺笑,可到底卻有些不自在。就是柳絮一直陪著笑臉,十足的獻媚,可錦葵說了幾句,便托詞走開。把兩個丫鬟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于清瑤先覺好笑,笑過之后卻又隱隱有些感傷。從前,她可從來沒有留意過這些丫鬟們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是好是惡,與她有什么關系?可現在想來,她真是太狹隘了,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覺得其他人都與她沒什么關系,哪怕是底下的人吵翻了天,也不干她事。可卻忘了,哪怕是平時再不起眼的小卒子,在關鍵時刻也可能救你一命或是把你推下萬丈深淵……想到這兒,她不由得轉目望向柳絮。想是她的神情有些嚴肅,柳絮便垂下眼簾,訕訕地解釋道:“之前在慈萱堂里,奴婢與錦葵姐姐關系不錯,所以才多聊了幾句……”“是嗎?”她的解釋,讓于清瑤不禁淺笑。現在的她,可不似從前一樣盲了眼般,是好是壞,她看得出的。聽她淡然的聲音,柳絮自然也是知道的,卻不再解釋,只是淡淡笑道:“像奴婢這樣的小丫頭,要想過好日子,可不是得同這些姐姐們打好關系嘛!”說得平淡,可細品之下未免覺得心酸。于清瑤在心里一嘆,便也一笑掀過,不再追問。回了秋雨軒,便吩咐柳絮準備明個兒出去的事情。卻把雪兒留下,笑著道:“明個兒難得要出門,不如就借著機會,你也回家看看!也是有些日子,你沒見過你哥哥了。”“小姐,”雪兒皺起眉,原本還笑著的嘴角抿了起來,似乎是因為于清瑤的話而惱了起來。“您別提我那混帳哥哥了,那樣鎮日惹事生非,不求上進的東西,光是提他,就污了小姐的嘴。”一向可人的雪兒,少有的怒氣沖天,于清瑤皺起眉,嗔道:“雪兒,那是你謫親的哥哥,再有不是,你也不該……”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兒就已經紅了眼圈:“小姐,我那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他是個長進的,也不至于那樣游手好閑地混日子。也那么大年紀了,竟連個媳婦都沒說上。光是說起來,都讓奴婢覺得對不住死去的爹娘了。”“雪兒,”于清瑤輕喚一聲,卻還是覺得不好再勸什么。雪兒兄妹,俱是于家的家生子。只是父母去得早,只留下兄妹相依為命。其實從前雪兒也偶有在她面前抱怨過兩句那個哥哥的。只是那時候的于清瑤全不在意。之所以現在提及雪兒的哥哥,卻是因為在那個夢里,雪兒兄妹都是陪著她出嫁。尤其是雪兒的哥哥初五,更是在夢里,替她管著陪嫁的一座莊子,因著為人機靈,辦事得力,甚至得了那人的賞識,向她要了人去。雖然到最后,在那夢里,雪兒的哥哥并未表現出對她這個舊主子有多忠心。可到底是個能干的人,眼下,她困在侯府里,若是想有個人用,那雪兒的哥哥就是最好的人選。雖然仍有些忐忑,可只要她這回不再那么糊涂把他給了旁人,或許,真是個可用的也說不定……抿起唇,收起那些心思,于清瑤拉住雪兒,柔聲道:“雪兒,我知道你一直氣你哥哥找不到差事,閑在家里和那些閑漢混日子。既是如此,你更應該回去見一見他了……實話與你說,我有些事想要吩咐你哥哥為我做的。”“小姐,”雪兒瞪大了眼,先是欣喜,可又覺擔憂:“小姐,你不要為了我為難,我那哥哥是個不曉事的,要是你求著老太太給他安排了差事,卻讓他壞了事,那我可真是羞死了……”看雪兒惶急,于清瑤也不解釋,只是軟語安慰,可心思卻已經飄得老遠……
馬車自后門緩緩駛出安樂侯府。本書請訪問。自窗簾的縫隙間,隱約能看到連綿的粉墻黛瓦,還有探出墻頭,垂落而下,一簇簇開得繁密的薔薇花。不僅僅是這薔薇,那自窗簾外閃動而過的白或粉,一叢叢花樹,盡是醉人的香。其實,這空氣中浮動著的香,不比侯府中的花園,甚至在駛出巷子,拐上大道,人聲漸雜后,連這若隱若現的香也似染上的煙火之氣,有些濁氣。可不知為什么,這樣的濁氣里,卻總讓人覺出一些自由的氣息……雖然有謫母指派的許媽媽跟著,可于清瑤心里卻仍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哪怕不能去掀開簾子細看外面究竟是怎樣的景致,可這樣聽著、嗅著,已經覺得歡喜。只可惜,這樣的機會卻是不多,如果不曾抓住,大概就要再等很久了。坐在外頭的許媽媽,正同趕車的婆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說得得趣時,便發出一陣陣的笑。于清瑤聽著外頭的動靜,壓低了聲音,低聲問道:“之前說好的,你們可都記下了?尤其是柳絮,一會兒還要全靠你了。”柳絮淡淡應了聲,神情間仍是一派輕松。可雪兒卻絞著手,不安地低語:“小姐,要不,還是算了!”于清瑤瞥她一眼,還沒有說話,柳絮已經低聲勸道:“雪兒妹妹,小姐冒這樣的險無非都是為了你……要是我也有家,小姐又這樣為我,我真是死了也甘愿……”說著話,她竟連眼圈也紅了,卻又似乎不想讓人知道,掩飾般地低下頭去。于清瑤目光微閃,雖然不知道柳絮這樣的作態到底是真是假,卻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又笑著拉雪兒的手,輕聲道:“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安慰的同時,指尖已暗送一絲暖流入雪兒體內,安撫她忐忑的情緒。這時候,于清瑤并沒有意識到,自從發覺身具異能,不知不覺中,她已漸漸開始依賴起這來得有些古怪的能力。葉家的宅子,看起來有些舊,看得出有幾年沒有修茸過了。雖是兩進的宅院,可是規模卻小了許多。比起氣派的于家大宅,這葉府竟似犄角旮旯般不起眼。就因為這,連跟著來的許婆子也露出一分自傲的神情。只是這樣的神情在白氏跟前,又有所收斂。許婆子也算是于府老人,自然知道這位親家太太是個什么秉性。若真是惹惱了,挨一頓臭罵、受幾下拳腳,都是她自己吃啞巴虧了。許是白氏這會心情大好,所以當著于清瑤的面,卻也顯出些慈善,而葉吟霜,卻一直淡淡的,看起來懨懨的,沒什么精神。反是葉如霜,不知是不是這么兩天,就想通了什么,雖然看起來有些清減,卻神情淡定,竟大有一種堅毅之色。隱約猜到葉如霜是想打聽些于家的情形,白氏也沒想著攔什么,反倒還有些成全的意思。雖然她也并不喜歡自己這庶女,可她在于家若能過得好了,于她們葉家也是有好處的,說不定日后還能幫她那還沒成年的兒子一把。因為存了這個念頭,她不過說了幾句閑話就笑著道:“我也老了,不比你們年輕女孩兒精神好,就不拘著你們了,你們姐妹們自去說笑作耍!也不用陪著我……”于清瑤笑著謙了幾句,卻道:“還是就在這兒說話!人多也熱鬧些……”眼角一瞥,她看了眼在外面廊下侯著,不時往屋里偷瞧的許媽媽。白氏也是個聰明人,聽話聽音,看這眼色,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知道你們有孝心,伯母心領了。去去,自去玩耍!”說著話,又沖著外面招招手:“許媽媽,難得你陪著你們小姐過來做客,正好,進來陪著我來聊聊,我叫人備些酒菜,你與我說說我那親家母這兩日可好嗎?”難得的和顏悅色,讓許婆子也不由得有些發怔。只是白氏既然說了這話,別說她一聽到吃酒已有些意動,就是原本不愿,也斷不可能拒絕的。靦腆地笑著,施了禮,于清瑤跟在葉氏兩姐妹走了出去。走出院子,才悄然回頭,看著坐在小凳上的背影,嘴角不禁翹了起來。原本還想要柳絮絆住許媽媽的,可現在看來,白氏出馬無疑比柳絮好多了。葉家也有花園,只是因為太小,更像是個種了些草花,植了樹木,另堆了座小假山的庭院,走不到一刻鐘,就已經繞了個遍。把園子轉了個遍,賓主在假山上的小亭中坐了。葉吟霜就再也耐不住,沖口就問:“二小姐,你五哥他……他可知道前天的事?”目光忽閃,于清瑤望著他,眼中很是溫柔,甚至還帶著三分憐愛之意。“你知道,我母親是絕不會把這些事同他說的……”這話不是假的,田氏在三子一女中,最疼的不是繼承了爵位的于鋒,也不是嫁作世子妃的于清瓊,而是小兒子于鈺。雖然于鈺現在身無功名,也不能繼承家業,可是他的妻子卻一定要是萬里挑一的淑女。別說葉吟霜這樣一個敗落官宦之家的女兒,就是再有錢有勢的人家,也還要細挑的。在這種情形下,她自然不會讓葉吟霜這樣的女子闖入于鈺的生活。別說自己不會說,就是府里的下人們也一齊封了口。望著葉吟霜現出失望之色的臉,于清瑤忽然又淡淡道:“我五哥人很溫柔的,若是他知道有一個女子會他那樣,他一定會……”接下來的話,她沒有說,可是葉吟霜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偏著頭,不知想到了什么,就連臉上也現出一抹紅暈。看著她那樣的神情,似乎是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全不知周遭的事了。于清瑤也不再繼續說別的,只是笑著轉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葉如霜:“姐姐,你若有什么話想問,盡管說就是。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會告訴你。”她的聲音,那樣溫柔,葉如霜不由得眼圈一紅。可是抬手擦了下眼,卻沒有流半滴淚,只是平聲問道:“熙姐兒現在可好?”她這一問,于清瑤倒有些驚訝。她想到葉如霜會問她些于家的事,可是沒想到葉如霜頭一句就問的是亡姐的遺孤。因為這,她對這沉默寡言,卻在看似懦弱實則很有主見的女子更生好感。之前,她看錯了,錦葵也看錯了。葉如霜可不像于清瑤,半點都不像……在心底幽幽一嘆,她和聲道:“熙姐兒很好,她的年紀太小,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只要誰對她好,她自然就親近誰,現在就整天都黏著奶娘……”她說得平淡,可葉如霜卻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轉目看了一眼用手托著腮,不知在想什么的葉吟霜,她壓低了聲音道:“青蘿她說姐、姐夫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之前見過,可我卻不大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清瑤,你說我姐夫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雖然神情淡定,可葉如霜心中卻是忐忑。一個女兒家這樣直白地問未來的小姑子,丈夫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羞都羞死人了。就是在幾天前,她都沒辦法想像自己竟然會問這樣的話。可是,現在,她卻這樣把臉皮豁出去問著這樣的話。所幸于清瑤沒有嘲笑她的意思,若是她隨便說上幾句,怕她羞也要羞死了。其實,雖然才見了兩次面,可她莫名地就覺得對于清瑤很親近,也正因為這,她才壯著膽子求謫母下的貼子。看出葉如霜有些不自在,于清瑤便垂下眼簾,靜默了只數息,便柔聲道:“我二哥是個好人,姐姐別看他臉上常是淡淡的,可心腸卻是最好的……而且,他在我幾個哥哥之中,是最勤勉也最好學的,若不然,他也不會有今日了。”這些話不是為了安撫葉如霜,而是她的真心話。雖然平日和二哥并不算是親近,可是在三個兄長中,她心里最親近的無遺就是這個二哥。田氏為人精明能干,當初丈夫還在世時,雖然有幾個妾,可是最后活下來的庶子女卻就只有他們兩兄妹。而且,她那二哥還是在外面過了很久才回到于府的。有這樣一個嫡母,自然而然的,就對同樣環境中長大的兄長,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甚至為他取得的成績成隱隱驕傲著。二哥是個很聰明的人,不只是因為勤奮好學,一舉中了進士,入了工部做了八品的主事,更因為在夢中,侯府落敗后,二哥被牽連著以“愚鈍失察”之名,貶到西北小縣做了一個縣令。可是一任三年后,就又以全優的政績升任了知府。就在于清瑤死去的那一年,還有他將要調回京中的傳言……目光微凝,于清瑤心里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從前一直都是覺得大哥被削爵,于家敗落都是因為白氏那一狀的原故。可這會兒想起二哥在那之后的遭遇,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又有些懷疑。總覺得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對似的。如果是因為這樁案子,那作為苦主的二哥怎么卻又被貶斥出就問呢?而且雖說是貶斥,可在無形中偏偏又是升了一級,在那之后更是官途暢順,與安樂侯府一落千丈的情形恰是兩個極端……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難道當年的事竟不是因為這樁案子?如果不是的話,那她現在自以為是的成功,到底能不能讓自己避免夢里的惡運呢?!
“清瑤……”低聲的輕喚,讓于清瑤回過神來。請使用訪問本站。抬起頭,看著面帶憂色的葉如霜,掩飾地笑了下,又笑道:“姐姐,你我一見如故,我斷不會當著你的面說混話,只哄著你說些好聽的……我那哥哥是真的很好相處……”看葉如霜垂下頭去,嘴角一抹苦笑,于清瑤心中一動,隱隱升起一絲歉意。遲疑了半晌,才悄聲問道:“姐姐,我問句不當問的話,你要是不想同我說,就不要答我……你、你是不是對你那個未婚夫還、還有情啊?”愕然抬頭,葉如霜驚訝地看了眼于清瑤,便又垂下頭笑了起來。卻原來,這人人都說怯懦、木訥的于家二小姐,也是個膽大的。就和她一樣,連這種不該女孩們說的話也敢這樣問出來。不過,比起……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去看仍沉溺在自己世界中的葉吟霜,嘴角不由微微翹起。“其實,我都不記得那個人是什么樣的了……沒有談到婚事前,也曾經見過兩次,可是那時候那人還是個流鼻涕的孩子,又怎么會……清瑤,你既然喚我一聲姐姐,我也就不瞞你,我其實很怕的——大姐她……我很慌……”心生惻隱,于清瑤輕輕擁住葉如霜,一時卻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就一直輕輕拍著葉如霜的背。所幸,雖然葉如霜平日沉默寡言,卻不是個喜歡悲春傷秋的人,黯然片刻就又微笑起來。拉著于清瑤的手低聲說笑,竟是不再提剛才說的那些話。于清瑤也就順著她的意思,不再提這些事,只是撿了些有趣的事還有于家年節時的慣例說于葉如霜聽。一面說,一面暗在心中掐算著時間,眼看時辰差不多了,就壓低聲音道:“其實,今日還有一件事想要求姐姐,還望姐姐能成全。”看葉如霜現出驚訝之色,卻并沒有拒絕的意思,她便輕咳一聲,立在一旁的雪兒立刻就對著葉如霜福下身來:“求葉二小姐成全。”“雪兒,你先起來再說。”于清瑤一笑,婉言道:“雪兒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家人了,姐姐也知道我在家中……出門一次很是難得的,所以雪兒一求,我就答應了帶她回去探望家人的,可是有許媽媽跟著,怕不好出去,所以還請姐姐行個方便……”這話,和她之前同柳絮說的是一樣的。柳絮那時自然是一力應承,只是信與不信就不得而知。現在,葉如霜也是。不過,其實她們信與不信都不重要,她要的不過是她們的配合罷了。葉如霜也是個聰明人,聽音知意,想了想,就道:“你是想從后門溜出去,讓我為你掩飾?”“難為姐姐了……”于清瑤點著頭,手已經伸出來,要握住葉如霜的手。卻見葉如霜目光一閃,頭點了下,示意她去看葉吟霜。要碰到葉如霜的手一頓,于清瑤也轉頭望向葉吟霜,想了下就笑道:“三小姐,我聽說你的琴彈得特別好啊?說來也巧,我家五哥特別喜歡音律,不只古琴,什么琵琶、笛子都很是精通。可惜,他每月十五去城南二姑臺上以樂會友,卻不知自己竟錯過了三小姐這樣的知音。”“每月十五?”葉吟霜眼睛發亮,抓住于清瑤的手,又些急切地問道:“不知,五郎所會的都是些什么人?”“還能有什么人?無非是城中各家王侯官宦家的公子,平日里不好好讀些經史,只知道賣弄風雅,才弄出這樣一個一月一會來……”她說得輕描淡寫,可葉吟霜的眼睛卻越來越亮。等到于清瑤把話說完了,她人也站起來,笑盈盈地告別:“妹子身體有些不舒服,就不陪著姐姐了,一會兒讓我二姐陪著你好好聊聊可好?”說罷,笑著施了一禮,帶了貼身丫鬟就往山下走去。走得漸遠,于清瑤還能聽到她在吩咐那小丫鬟:“你快把我那本殘譜找出來,我要好好練練那只曲子……”回過頭去,和葉如霜相視而笑,于清瑤站起身來,在葉如霜親自引領下,帶著雪兒從葉家花園的小角門悄悄出了葉家。臨走前,猶自鄭重叮囑柳絮:“若是我們還沒回時,許婆子就來催了,你一定要鎮定,只說我和二姐姐相見甚歡,還要再過一下才能回去……”帶著雪兒,戴著幃帽,于清瑤緩緩穿過葉家的后巷,走不多時,便走上大道。臨近,雖然不比縱貫京師的朱雀大道,卻也很是繁華。街道兩旁盡是商鋪,不遠處又有一座集市,不必入市,就已聽到集市喧嚷的叫賣聲。吵雜的人聲里,夾雜著無數辯不清的聲響:集市里賣菜的婆子在大聲吆喝;買菜的媳婦在討價還價;賣肉的攤子上,肉販悶著頭用力跺著骨頭;一邊的雞鴨籠里雞叫鴨嘎,亂得熱鬧。街道兩道,挑著擔子的貨郎在沿街叫賣;花粉鋪里的小伙計口沫橫飛,把自己店里的胭脂夸得天上有地下無;逛街的大姑娘小媳婦,信手拈起小攤上的頭花細看低笑……在集市邊上,臨街處就有一家車馬行,于清瑤站在店門口,等著雪兒雇車,越看這繁華的街市,就越覺喜歡。雖然聲音吵雜,可是隱約的,于清瑤心里又覺得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市井之中,雜亂的人群里,心卻歡悅寧靜得仿佛正處幽谷深山。那是同整日里寧靜得近似冷清的侯府小院,全然不同的感覺。兩下比較,她竟覺得自己竟似乎更喜歡這喧嚷的市井之地,讓她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前面的,讓開啦!”一聲大喝,自遠處的街頭傳來,于清瑤奇怪地看著前面的人群如潮般涌向兩旁,正自奇怪,就看到一隊騎士自街那頭策馬而來。鮮衣怒馬,招搖過市,這一隊騎士除了后面幾騎盡著青衣,明顯的是護衛家將之流外,前面幾騎俱是華冠錦衣,就算是看不清容貌,也知必是年少俊朗。“這是誰家子弟,這么囂張?”有隱在人群中的漢子感嘆,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被人扯住衣袖,“噓”的一聲:“這位大哥,莫要聲張,仔細驚了那群小霸王!叫你離不了京……”那挑著柴,頭戴斗笠的鄉漢被嚇了一跳,也不敢再聲張,眼見那騎隊近了,竟立刻扭頭鉆到后面去。頭戴帷帽,于清瑤也不怕被人看到,就仰起頭來看著奔近的馬隊。待看清來人時,不禁在心里“啊”了一聲:“原來竟是他們!”話說,這縱馬而過的騎士,她還真是認得,在那個夢里,她不再是深閨里諸事不知的侯府小姐,對外面的人與事倒也了解幾分。而這幾個騎士,在那夢里卻又是大大有名的。奔在最前面,騎著青驄馬的少年濃眉大眼,生得威武不凡,乃是朝中威遠將軍郭家的二少爺郭可安,在京中素有頑名,可在那個夢里,在于清瑤臨死前半年,正是這位郭少將軍在西韁戰線上打了個驚動朝野的大勝戰,成了京中少年新的偶像。而和他并騎的少年一身朱袍,長眉入鬢,鼻若懸膽,生得端方有儀,卻是恭平王府中的小世子柴榮安。此刻,這位當今圣上的遠房堂弟,在京中毫不起眼,不過是又一個靠著食邑度日,鎮日只知跑馬斗鷹的皇室宗親罷了。可再過得幾年,這位世子卻是皇嗣的熱門人選之一。在兩人之后的卻是一匹紅馬,這馬生得神俊,一身赤紅色的皮毛有若彤霞一般耀人眼目。而馬上的騎士也更是惹人眼目。一雙鳳眼,瞳若點漆,顧盼間,仿若琉璃般光彩奪目。兼之膚白唇紅,嘴角又總是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配上那流轉的眼波,總有脈脈含情之態。這一位,生得是三人中最好的,可偏偏卻是最不中用的。就是再過得幾年,也照舊是京師里有名的浪蕩子。于清瑤還記得有人玩笑時說過:這位勇義侯家的庶出小公子,只要眨眨眼,笑一笑,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婦,一準就能勾到手。這會兒,離得這么近相看,她倒真有些信了。大概,讓葉吟霜瞧見這林華清,更要癡迷了。暗覺好笑,她不由抿唇淺笑,又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此時,因為駛入街市,道路狹窄,被稱作“京中小霸王”的紈绔少年們,也就放慢了馬速,正緩緩策馬走過于清瑤的面前。雖然有人對這招搖過市的馬隊暗生鄙夷,悄聲嘲諷,可到底有那愛慕少年俊美的女子在人群里嬌笑贊嘆。在一片燕語鶯歌中,那風流的林華清笑著轉目四望,目光轉處,竟是對那些隱在人群中的女子秋波暗送,當街挑逗。于清瑤看得發呆,又覺好笑又覺荒唐,不由抬眼再盯了林華清幾眼。也不知巧合,還是那林華清耳目太過聰穎,她這邊才看去,他就已經回眸望來。目光一對,于清瑤大驚,慌忙垂首低頭,只作什么都沒有看到。那林華清卻是揚起眉來,忽然側過頭,同身前的兩人不知說了什么。許是在贊自己太過受女子愛慕或是什么,前面二人便放聲大笑,大笑之時目光卻是轉向于清瑤這邊。心頭大窘,于清瑤腳步后挪,就想退入身后的車馬行中,可就在她后退的同時,卻異變突起……[波okid2001134,波okname《重生名利場》]
聽得驚呼聲,于清瑤抬頭望去,只見一枝竹桿,當頭落下。請:。腳步一錯,她忙往后閃去,只是身前身后擠滿了人,一時間哪能避得過。腳下一絆,已經跌倒在地。電光火石間,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只竹桿直直落下。也不知怎么的,這樣緊急關頭,她居然還能瞥見上打開的窗子里,探出一只白生生的玉手,似乎是想要抓住那竹桿卻到底沒有抓到一般。千鈞一發之際,于清瑤所想起的,只是舉起手臂攔在頭上,只盼能攔上一攔,只是她剛舉起手,卻覺眼前一暗,目光一瞬間,才知頭頂竟是飛著一人。淡藍的衣袂,在風中翻飛,似一片落葉輕盈而過。迎著陽光,那看不清的面容也似籠罩在一片光芒中。于清瑤定了定眼,才知是一個人飛掠而過,接住那快要打中她的竹桿。只見那人腳尖一點,落在面前,竟不發半點聲息,于清瑤一時恍惚,便只盯著那雙半新不舊的黑靴。在聽到頭頂的聲音時,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去。面前的人生得一雙濃眉,面容威嚴,可偏偏一雙眼卻清澈似水,透著令人心安的溫和。隔著帷帽,目光一對,這飛身救了她的郭可安已經笑了起來:“這位小姐,可有大礙?”說著話,竟是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似乎是想要拉她起身。于清瑤正在發怔,身后雪兒已擠了過來,一臉惶恐地叫著:“小姐……”“我沒事,”先應了雪兒,于清瑤在雪兒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盈盈一拜,溫言謝道:“多謝公子相救之恩……”她的謝意還未表達完,就聽到一陣大笑聲:“不用謝不用謝,英雄救美,正是應該!咱們還要感謝小姐讓我們小郭有這樣的榮幸呢!不過,這位小姐,你戴著帷帽,咱們可看不清你的容貌。雖然單只這尖尖的下巴和雪膚如玉,已能猜到小姐是位美人,可總也要摘下帷帽,讓咱們看看小姐的廬山真面目才值得?!”于清瑤皺起眉,抬眼看見,只見那林清華半俯下身,倚在馬鞍上,笑得張狂,眼中盡是說不盡的曖昧。單只看他的笑,便已心中不喜。雪兒更是結結巴巴地駁道:“公、公子,你莫要欺負我們小姐……”雪兒不說話還好,一說這樣的話,林清華笑得更是大聲,于清瑤皺眉,就在他的大笑聲中,盈盈一禮:“小女子曾聽人言說我大周男兒個個豪情義膽,可‘慷慨成素霓,嘯咤起清風’,劍膽琴心,令人欽佩。今,小女子雖心中感恩,卻也不敢以蒲柳之姿辱幾分公子俠義之舉,還請公子恕小女失禮了……”話才說完,就聽得那放肆的笑聲戛然而止,四周好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于清瑤心中一驚,忽覺自己剛才因意氣而言的那幾句話或許有些過了。可是,她這一世,也沒有這樣從容淡定,慷慨陳詞,在惶惑之中卻不免又有幾分驕傲。她,再不是從前那個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的女子。“喲,還是個讀過書的……”林清華偏著頭,低聲笑著,似乎還要再說些什么。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鬟擠過人群,跳到馬前,大聲叫著:“幾位公子,我家小姐叫我謝過你們。要不是你們出手相救,只怕真要打著這位小姐了。”說著話,小丫鬟轉頭看著于清瑤,歉然地點了點頭。“你家小姐?”林清華抬起眼角,向上瞥了一眼,忽地手一伸,就從郭可安手中挑過那枝竹桿,手一轉,把那枝差不多一尺長,用來撐窗子的竹桿在手中滴溜溜地轉著把玩不休,又笑盈盈地問道:“你家小姐到底是想謝的哪個呢?是謝郭公子還是謝小世子,或者,是謝我呢?既然是要道謝,怎么也不下來呢?這樣躲躲閃閃的怎么算有誠意呢?!”那小丫鬟被他問得一怔,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上。一忽間,倒有不少人也隨之望了上去。只見那扇窗子半開半合,卻有一角帕子垂落在窗外,素色絹帕上,朵朵粉色的桃花綻滿眼眸。“公子取笑了,”一個輕柔的女聲溫然答著,隱約可見那窗后立起一道窈窕的身影,可是,卻終究沒有現身。只是柔聲道:“小女子魯莽,讓幾位公子煩心了,便以一曲賠罪!”話音方落,上已響起一縷琴音。只聽得那琴音如訴如泣,如怨如怨,幽幽而奏,清揚婉約之極,一時間,竟連遠處集市的人聲也被這清幽的琴聲壓了下去。“猗蘭操?”林清華挑起眉來,不知為什么,忽然間就抿唇笑了起來。竟是不再關注上,反倒偏過頭去。人頭簇擁,卻已不見剛才那居然對著他們侃侃而談的女子。“人剛才就已經走了。”郭可安笑笑,忽然皺眉低聲抱怨:“這彈的是什么?鬧得人心里也郁悶不已。”他這話才說出來,正在認真聆聽琴聲的恭平王世子柴榮安便“嗤”地一聲笑出聲來:“粗人啊粗人!都叫你不要整天只知道舞刀弄槍,也學學音律,才好出來附庸風雅嘛!偏偏不聽我的……嗯,這一曲《猗蘭操》也算彈得中規中矩了,只可惜,這地點可選得不怎么好啊!”說著話,他偏了頭去看。雖然琵音悠揚,曲意高雅,可這市井鬧市中又有多少人能聽得明白,除了他們幾人所處之地,人群礙著他們三人的名號不敢亂動亂嚷,稍遠處的人已經該干嘛干嘛去了。不知是哪家鋪子里,有伙計正拉長了嗓子叫“新鮮出爐的肉包子哩……”一個土頭土腦的鄉下老漢,歪著腦袋正往店里瞧著,冷不防屁股后面跟著的灰毛驢突地一聲嘶叫,揚著蹄子就往前奔,把扯著韁繩的老漢扯了個跟頭,摔了一臉的灰,爬起身就嚷嚷著追去。邊追邊叫:“你個兔崽子,讓我逮著不打爛你個屁股……”濃重的鄉音,土氣的腔調,把街上看熱鬧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一片吵嚷中,合著笑聲,那幽幽的琴聲就更顯得弱不可聞。遠遠的,一輛輕車小駕緩緩駛過街市。于清瑤倚在車窗前,傾耳細聽,在終于聽不見那一縷裊裊琴音時,禁不住低嘆一聲:“可惜了……”雪兒抬頭瞧她一眼,不大明白自家小姐在說的什么事,只是悶聲報怨:“那個什么小姐真是好生無禮,幾乎打著小姐也不知道先來和咱們道歉,卻去討好那些公子哥……”“雪兒,”喚了一聲,于清瑤抿唇淺笑:“你難道看不出,人家那位小姐本就不是沖著咱們來的,若是被打著了,才真是咱們倒霉,怎么就偏偏站在那兒了……”笑著,她偏過頭去,想想,覺得這位姑娘比起葉吟霜卻是聰明了許多。這才是手段呢!要是真事成了,日后別人說起來,也只會說是緣份,是天作之合。不過,倒也不能說葉吟霜沒手段,畢竟,日后那害得她凄慘度日的女人現在也不過只是個才剛十三歲的小姑娘,沒有這些手段也是正常的。想著,她卻又苦笑起來。怎么居然倒像是盼著她那命中煞星早日有了手段似的呢?一路上胡思亂想中,馬車已晃晃悠悠地拐進了巷。這條巷子,離安樂侯府已經不太遠了,繞上幾繞,就能繞到侯府的后面角門去。雖然并不是多繁華的地方,可這片人家所住的卻是臨近幾戶大家族的家仆。但凡公侯大戶,這家生奴仆也是有定制的,什么等級可有幾戶家生奴仆,輕易是不得逾制的。只是年頭多了,奴仆生奴仆,那些家生兒子、家生女兒再行婚配,奴生奴,又為奴,一戶一戶的人頭算下來,自然也就多了。安樂侯百年基業,家生奴仆自然是有不少的。像雪兒和她那哥哥,就是其中一戶陸家的家生子。只是陸家人丁甚旺,雪兒父母早亡,哥哥又是眾人眼中的浪蕩子,所以在陸家根本就不受重視。就連住家,也是在又偏又小的小院子,恰恰離另一頭偏僻的巷口不太遠。不過這卻正合了于清瑤的心意,不用太擔心被人撞上。下了馬車,吩咐那趕車的把式等在巷子口上,于清瑤和雪兒就一前一后走進了巷子。來之前,她已經想好了要來的。所以今天穿的比甲特意挑了里外兩色的。一翻過來,淺青色的比甲就成了藏青色的。這會兒,又都是在府里當差的時候,她倒不怕真有哪個那么眼尖,一眼就能認出她這個低調的小姐。所幸,就像她所想的那樣,這會兒這條巷子里的人并不多。直到走到雪兒家門口,也沒撞上什么人。瞧著緊閉的院門,雪兒便嘀咕:“怕是又在睡懶睡了!”又回過頭看著于清瑤,討好地笑道:“小姐,我哥哥這是沒事兒做,若是做事時,還是挺勤快的……”于清瑤一笑,也不說話,看著雪兒上前叫門。才拍了兩下,門里就突然爆出一聲大吼:“賊娘老子的!你們是聽不懂人話嗎?老子說了不搬就是不搬,你們再來說嘴,小心老子翻臉不認人啊……”
院里的聲音才一傳出來,雪兒的臉立刻刷的一下紅了。請使用訪問本站。回過頭來,她紅著臉解釋:“小姐,我家哥哥,他、他睡糊涂了……”這頭才說了兩句,人已經返身撲在門上,大力地拍著:“陸初五,你個混蛋!開門啊……”雖然罵得兇,可眼圈卻都紅了。于清瑤在旁見了,心下憐惜,卻不好勸什么,只能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雪兒的肩,示意她不用急。雪兒又臊又羞,回頭看一眼于清瑤,幾乎眼淚都要下來了。就在這時,那道窄窄的木門忽地一下開了。“雪兒,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啊?”一個男人半側身,低著頭,手忙腳亂地系著身上的短褂。頭一抬,沖著雪兒有些討好的笑著,卻在瞥見雪兒身后的于清瑤時立刻收了笑。“是……是二小姐?”他用手肘碰了下雪兒,也沒等雪兒答話,人已經半哈著腰,討好地笑著:“這死丫頭,真是的,都不知道請小姐里頭坐……二小姐,您快屋里請。小的這就給您沖杯茶去……”說著話,他已經扯了下一臉怨憤之氣的雪兒。雪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轉過身來柔聲道:“小姐,先過屋里坐一下!”于清瑤一笑,也不多說,緩步走進了這間看起來小得不像話的小院子。走進院里,才覺得這間院子雖然小,可看起來卻很是舒服。正對著院門,是兩間正房,沒有廂房,只有靠著墻蓋了一間小倒房做灶房。房子看下來是很舊了,倒沒有什么可看的。可這不過十步見方的小院,卻收拾得很是整齊。靠著院墻,留了半步地,種著些不知名的草花,此刻倒有大半是開的,姹紫嫣紅的,開得甚是熱鬧。又有一株歪脖梨樹,此刻梨花已落,一片濃綠間雜著一顆顆不過嬰兒拳頭大小的梨子,煞是逗人。而這地上,更是整整齊齊地鋪了一地的青石板,看起來很是干凈。梨樹下那張石頭桌子更是透出一股古拙之氣。雖然不精美,可這小院卻透著一股子溫馨的氣息,讓人一見心喜。取下帷帽,看清這小院,再想想剛才在外面聽到的話,于清瑤心里也就有了數。看來,是有什么人相中了這小院,正逼著這陸初五搬家讓房呢!要不然,他剛才也不會連外頭是誰都不問就直接破口大罵了。“小姐,咱們屋里坐!”雪兒低聲讓著,那頭鉆進灶房里生火的陸初五,一聽就立刻跳了出來,攔在虛掩著的正房門前,干笑著:“要進屋里坐,還是進你屋里坐!”雪兒在自家哥哥有些發黑的臉上一掃,再看他身上那件掉了盤扣的褂子,臉色更是不好看。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扶著于清瑤,“小姐,您進我屋里坐會兒!”說話間,已轉了腳步,去推旁邊那扇緊閉著的房門。也不知這房間有多久沒人進過了,門一開,一股子陰霉之氣便涌了出來。雪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又是難堪又是羞臊,忙匆匆關了門,拉了于清瑤道:“小姐,還是院里坐,院里干凈。”于清瑤看著她,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我看你屋里的東西擺得很是整齊,想來你哥哥平日也是怕亂了你的東西,才沒收拾的,你就不要惱了……”剛才從那虛掩的房門往里瞥了眼,雖然看得不清楚,可明顯那外屋已經是亂成一團,也不知多久沒有收拾過了。那屋里的臟亂和外邊小院里的整潔一對比,都讓人懷疑是不是身處兩家了。只是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招呼于清瑤在石桌旁坐了,雪兒就立刻跑進灶房。于清瑤隱約聽見里頭陸初五討好地笑著:“好妹子,你看,哥可沒忘了你說的話,咱們的小院我可天天都拾綴,干凈著呢?!”“你還好意思說!”雪兒的聲音有些發尖,恨道:“你瞧瞧你剛才那是什么樣啊?居然、居然讓小姐瞧見……”說著話,已經又帶了哭腔,把陸初五嚇得,立刻陪著小意低聲哄著妹子……于清瑤聽得有趣,不覺微笑。雪兒不算是個潑辣的,雖然有些小性,可平日里其實也是個老實的,于清瑤還真沒有見過她這樣霸道的樣子。不過這樣看來,陸初五卻是個對妹子極好的人,因為這,于清瑤更覺得自己的盤算更多了幾分把握。不過片刻,陸氏兄妹就已經從灶房里走了出來。雪兒的眼睛還有些發紅,可是嘴角卻已經帶了笑。看于清瑤笑盈盈的看她,雪兒的臉不由得又紅了起來。“小姐,您喝茶。家里沒什么好茶葉,委屈小姐了。”“無妨,你知道,其實什么茶,我是喝不出來的。”于清瑤淡淡笑著,和熙的的聲音讓雪兒和下心來。回頭瞥了一眼哥哥,便笑道:“小姐且坐坐,我去收拾下屋子。”轉身時又給了哥哥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惹惱了小姐。陸初五嘿嘿笑著,沖妹子眨眨眼,也不說話。把兄妹倆的互動看在眼里,于清瑤不禁抿唇淺笑。端起粗糙的陶碗,毫不猶豫地就吃了一口。說是茶葉,可陶碗里的其實不過是些茶渣。就算是平日里于清瑤對這些個東西沒那么講究,可在侯府里就算不受寵,吃穿上總還是好的,這樣一入口就覺澀的茶渣,她又怎么能吃得慣呢?可饒是如此,她的表情仍是平靜如水,沒有半分異色。一直偷眼看著她的陸初五目光忽閃,眼底有一絲說不清的意味。剛才妹子同他說小姐有些事要打發他去做。他有些驚訝,更覺得奇怪。當初求著家里長輩搭關系把雪兒送進侯府當差時,他就尋思好了,這位二小姐是個性子好的,聽說哪怕是奶娘當著她的面甩臉子,都沒吭半聲。這樣的主子,妹子在她跟前當差也不會遭什么罪。所以,才搭下臉舍了錢求著把妹子分去了秋雨軒。事情也就像他想的那樣,自家妹子果然在秋雨軒里過得滋潤。一年一次的探親,看起來臉色好得和那些個小戶人家的嬌娥娘一樣,紅粉菲菲的讓他看著開心。他心里盤算著過得幾年雪兒大了,討個恩情,嫁戶好人家。妹子以后的日子也是過得開開心心的,他這個做哥哥的也就滿足了。可沒想到,今天妹子突然回來說什么小姐要他做事。哼,一個閨閣里弱質纖纖的小姐,能有什么事要吩咐他啊!這要是什么幫著傳信兒給哪家公子哥的話,他可不能干!甭為著幾個錢就害了妹子……陸初五心里胡思亂想著,還尋思著要怎么說話時,卻突聽于清瑤淡淡笑道:“這院子真是好,又干凈又清靜,尤其是這株梨樹……梨子甜嗎?”被她的話鬧得有些糊涂,陸初五忙低聲應著,又陪著笑道:“不過是老子老娘在時收拾的,要是不那么扔著,實在可惜了。小姐若是瞧著新鮮,等梨子熟了,小的就托人捎進府里,小姐也嘗個新鮮。”于清瑤微微一笑,抬起頭望著陸初五,卻沒有說話。她知道眼前這個長得有些黑的青年一直在偷眼看她。如果是從前,怕她要臊得臉紅了。可現在,她卻處之泰然。陸初五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之間根本就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在那個夢里,她和這個看似奸滑,不管什么時候都討好地笑著,可骨子里卻又隱著那么一股執拗的青年,可是很熟悉了。她還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驚雷陣陣,連花園里那棵香樟樹都被劈成兩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味。從城外趕回來的陸初五被人攔在二門上,被那些婆子扯著劈頭蓋臉地罵,卻說什么都不肯退一步。只是大聲嚷嚷著要瞧妹子,如果真是得了什么重病,他寧愿接出去治也不愿意讓妹子被打發到山西的莊子上去。那時候,她和葉吟霜鬧得正兇——不,是她被葉吟霜欺負得更兇。就連身邊唯一親近的雪兒都要被冠上得了疫病趕出去。那天狂風暴雨里,她抱著雪兒不肯撒手。就在那個時候,聽到陸初五闖進園子里的消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就升起一股勇氣,抬手一巴掌扇在來拉雪兒的婆子臉上……她其實很羨慕雪兒能有個這樣好的哥哥,若她也有個肯為她這樣出頭的哥哥,又豈會最后落到那樣的下場呢?只可惜,就是因為那一次,驚動了那個人,把陸初五從她手下要了去,委派去了江南做主事。如果不是因為這兒,或許,雪兒最后也不會……垂下眼簾,她揪著衣襟,不敢再想下去:“初五,雪兒和我說,你平時偶爾會幫些管事做事是?”“是,不瞞小姐,我這樣的人那些管事都瞧不上,不肯用我,想進府里,又進不去!沒辦法,也就幫著管事們跑跑腿,做點小事罷了。”管事們不用他,是真。可進不去府里,卻怕是假了。于清瑤笑笑,卻不揭穿他。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只荷包,打開了,遞過去。“我塊玉,你看如何?”“呦,小的可沒那份眼力。”陸初五也不接過荷包,只是就著于清瑤的手,端詳了下露出半邊的那只玉佩,就道:“小姐的東西,總是好的。”于清瑤微微一笑,卻不多說,只淡淡道:“這玉佩,你幫我賣掉,是當了死當還是找著玉器行賣掉,都由你做主。賣掉后就托人捎話給雪兒,我自然會找機會見你的。”“啊……”陸初五一愣神,看著于清瑤,一時之間倒不知這荷包是該接還是不該接了。
陸初五正在沉吟,雪兒已經從屋里跑出來。請:。雖然手里還拎著件舊衣服,領子上還明晃晃地插著針,可顯然雪兒在屋里也沒忘聽著外面的動靜。一跑過來,就急著道:“小姐,您怎么要賣玉佩呢?這可是姨娘留給您的,不能賣啊……”抬頭看看一臉惶爭的雪兒,于清瑤只是微笑:“傻丫頭,這些東西不過是死物,就算是賣了,以后總也會買回來的。有些人,有些事,記在心里就好,不是靠著這些死物緬懷的……”目光一轉,對上陸初五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只是笑著把手里的玉佩遞過去:“初五,就勞煩你了。府里人多事雜,我實在是需要些銀錢傍身的。”陸初五一笑,倒不好不收了。雪兒瞪著眼,哼哼著,隨手撥下針,喚過哥哥,狠狠把她扯得半蹲下后,就著他的身體補上她剛盤的扣子,“既然我們小姐信得著哥哥,那哥哥就要多費心了,別嫌累,多走幾個地方,總要找個出價高的地兒才行。”偷眼瞧著于清瑤沒注意這邊,她又壓低了聲音警告:“陸初五,你讓是敢從中過一手,叫我知道了可饒不了你……”陸初五沒應聲,只是呵呵笑著,可眼角瞥去,看著坐在石凳上悠悠然喝著茶的于清瑤,可不信這位小姐根本就一點兒都沒聽到。待送走了妹子和一直微笑的二小姐,陸初五用手摩挲著那塊玉佩。但覺玉脂油膩,入手生溫,這樣的玉佩少說也值個幾十兩,倒是不難賣。可這些錢對于尋常百姓來說是筆大數字,但對侯府來說。“要銀錢傍身?拿錢來做什么?打賞下人!我就不信了,堂堂侯府里的小姐,就缺這幾個錢!”冷笑著,他抬起頭來,望著正拐出巷子的兩道窈窕身影,不禁陷入深思。渾然不知陸初五正在懷疑她真正的用心,于清瑤帶著雪兒匆匆趕回葉家時,許婆子已經催了一回,柳絮正急得滿院子轉。粗粗同葉如霜又說了幾句,于清瑤就叫柳絮過去喚了許婆子,又過去前頭和白氏辭別。一路無話,許婆子想是吃酒吃得足了,紅光滿面,一徑和那趕車的婆子說笑。倒沒有問過于清瑤什么。至于回了侯府之后,她是怎么回的田氏,于清瑤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之后的情形,好似也沒對田氏多說過什么。這樣又閑了一日,于清瑤就吩咐了雪兒和自己的奶娘李媽媽交接。李媽媽嘀咕著,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幾次湊到于清瑤跟前說什么“姑娘,你可是我奶大的!這滿院子,不,整個府里頭,還有誰有我和您親呢?你可想清楚了,這錢財上的事,外人可是信不著的……”她說這話的時候,雪兒杵在廳里,絞著手,一臉難堪之色。就連過來搬手的柳絮也是冷著臉,似笑非笑地瞅著李媽媽。只是,現在算是于清瑤身邊最得力的兩個大丫鬟,卻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著于清瑤開口。雖然她們知道小姐是怎樣的人,斷不會有李媽媽這樣的心思,可說到底,奶娘和小姐們的關系的確是比她們這些丫鬟親近的。丟開手里的那本《京都志》,于清瑤抬起頭,看著李媽媽,笑道:“媽媽這是說的什么話啊?別說咱們秋雨軒,就是整個侯府,又哪里有什么外人呢?我也是體諒媽媽辛苦,忙里忙外的,就算現在不覺得,可將來這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住呢?”聲音稍頓,她又自嘲地笑道:“就連我,都覺得時不時地倦呢……”掩面打了個哈欠,她站起身,淡淡道:“你們先算著帳!我先進去歇歇……”“小姐……”李媽媽急叫著,可于清瑤卻似根本沒聽到一樣,徑直進了內室。隱約看到于清瑤真地放下帳子,合身躺在床上,雪兒和柳絮目光一對,不由得抿嘴一笑,又故意輕咳了一聲才道:“李媽媽,還勞煩你過來看看,咱們這抄的單子,可有什么錯處?一會兒,咱們再去庫房里仔細瞧瞧。雖說小姐也說沒多少東西,可總得要仔細些才是,要知道這屋里的東西還有存在庫房里的,都是有數的,多半都是老夫人那里有數的,要是缺了少了,咱們兩個小丫鬟可擔待不起。”李媽媽啐了一聲,狠狠瞪了兩眼,就又轉過頭去看內室,見里頭于清瑤一直沒個聲響,也只好返身去和雪兒二人對帳,只是總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就回頭往內室瞧去。雪兒和柳絮見了她這模樣,心里多少也有了些分數,對起帳來就更用了幾分心思,在確定完帳目上的東西后,也不管李媽媽如何推拒,硬拉著就把人拽了出去。于清瑤睜開眼,看著外面空下來的廳堂,不由一聲低嘆。李媽媽管著她的小庫房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一丁點兒都沒有貪呢?就算是她再是個不得寵的,可逢年過節時賞下來的,還有平日里得的也總有些好的。依著李媽媽的性格,怕是早不知摸了多少東西去……這些事,她從前也不是不知道的,現在就更是心里雪亮。只不過,現在所不同的,這一次她不會再姑息養奸。“碩鼠碩鼠,還是另覓他處!”合上眼,她低聲輕喃著,在聽到外室有些慌亂的腳步聲,只作什么都沒聽到。隱約感覺到有人在外向內張望,躊躇不定,卻到底低聲喚道:“姑娘!姑娘……”見于清瑤沒什么反應,又走進內室,先是喚了兩聲,又索性坐在床沿上,來推于清瑤。于清瑤不好再裝睡,只得睜開眼,用茫然的眼神看著難掩惶急之色的李媽媽。“姑娘,我可是你的奶娘,你可不能聽那些小蹄子的話,讓外人來糟踐我啊!”李媽媽才說了一句,外面雪兒和柳絮已經折回來。瞥見李媽媽正不知同于清瑤說些什么。雪兒先急了:“李媽媽,你可別惡人先告狀!咱們可沒有故意同你吵!要不是你管的東西出了差錯?咱們怎么會同你說道理呢?”說著話,她又同柳絮嘀咕:“之前我和小姐進去過一次,就說那些個東西好像有些不對頭,可小姐卻還不信,你瞧瞧,今個兒可不是出了差子!”聽了雪兒的話,李媽媽好像是立刻就抓到了小辮子一樣,大聲叫道:“雪兒,那屋子可不是我一個人進去過呀!你這小蹄子現在拿著鑰匙,想什么時候進就什么時候進,那丟的東西是不是你拿的,誰又能說得清楚呢?!”雪兒氣結,指著李媽媽,連眼圈都紅了。于清瑤皺了下眉,坐起身淡淡道:“媽媽,雪兒之前進庫房,是我叫她陪著我進去的。你現在這樣指責你,難道屆懷疑我偷了庫房里的東西不成?”為之語塞,李媽媽垂著頭,只是小聲嘀咕。于清瑤也不理她,翻身下了地也不招呼一聲,自己就先走出去,“東西都少了些什么,拿來讓我瞧瞧。”雪兒抹抹眼淚,把手里的單子遞過去:“小姐,您看,這單子上的那套描金彩碟,這可是之前大小姐派人送東西給老夫人時,老夫人賞您的,據說還是宮里的東西呢!還有去年里,三夫人送您的兩匹細紗,我記著那顏色是水紅的。還有那只雙面繡的小屏風,是那年咱院里來客,老夫人賞了您撐門面的。還有這個……”雪兒的手指連連點著,嘴里一樣一樣說著,倒是把這些個東西記得比于清瑤自己還清楚。于清瑤淡淡聽著,目光滑過那張單子,直到看到其中一樣時,才變了臉色:“李媽媽,別的東西你拿就拿了,怎么居然這么大膽!連那匣子來自海外西域的寶石也敢動呢!”李媽媽一聽這話,立時變了臉色,叫起屈來:“小姐,您可別聽那小蹄子胡說八道!那匣寶石,是老侯爺在世的時候賞您的,說是給你出嫁時用那個打頭面。我就是再大膽,也不敢動那個啊!不、不是,我是什么都沒拿過……實在不知道那些個東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興許,是院子里哪個踐蹄子摸了我的鑰匙偷了呢!對,這院里的人個個都有嫌疑。”于清瑤臉色陰沉,似乎是被李媽媽這一番話氣得不輕,可到最后,卻只是澀聲道:“媽媽,別的東西你拿了就拿了,你奶大了我,又照顧我這么多年,只當是我賞你的。可那匣寶石不成,那寶石,是當年父親出鎮南韁大營時,那些個西域海商送的。只那么兩匣子,一匣給了大姐,另一匣給了我,就連母親都沒得著。這東西,母親是上心的,若是到時候,我拿不出來,這臉可就真的丟大了……我也不去告訴旁人,你想法把那匣寶石還回來就是了。”說著話,她站起身來,似乎想要返回內室里去。可李媽媽卻一把拉住她,急著分辨道:“我的好姑娘,你也說是我奶大了你了!媽媽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那寶石我是真的沒拿啊!真的……我什么都沒拿,你要是不信,盡可派人去耳房里翻我的東西,要是翻著了,就是立刻把我押到衙門去我都認了……”
“你沒拿?你沒拿那東西都長腳自己飛了?”雪兒氣得臉通紅,又覺得李媽媽這樣把整個院子里的人都拉扯進來,實在可惡,也顧不得懼了,直接嚷道:“李媽媽,您可別自己做賊,看誰都是賊啦!有什么,自己認了就是,非把我們這些姐妹都拖下水你才開心是?”柳絮也在旁冷笑道:“李媽媽,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做來,您也不覺得虧心啊!”一面說,一面卻是偷眼看向于清瑤,見于清瑤背著身,既不回頭也不說話,才接著笑道:“李媽媽也是個聰明的,又怎么會像那些個笨賊一樣把贓物藏在自個兒的屋里頭呢!不過,我想著這些東西李媽媽拿出去,要是一時沒賣出去的話,總有個地兒放才是。本書請訪問。小姐,您看是不是請了大夫人派人去莊上李媽媽的兒子那里瞧瞧呢?”柳絮這一句話可是戳中了李媽媽的要害,早就臉色鐵青的李媽媽一聲斷喝,直接指著柳絮的鼻子罵道:“你算個什么東西啊!仗著自己是老夫人賞的,就真把自己當個角色了是!我告訴你,這秋雨軒里還輪不到你來說話!幾個小蹄子,沒被人收拾過,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敢明個,叫小姐把你們許給那些只知道打老婆生兒子的鄉下粗漢,看你們還美不美!?”她這樣的話一罵出來,雪兒和柳絮兩個立刻漲紅了臉,饒是她們也不是沒見識目不識丁的姑娘,可到底只是兩個沒出閣的女兒家,突然聽到這樣露骨的話,又羞又氣,臉上也直發燒。柳絮還好些,雪兒被氣得眼淚直掉,指著李媽媽,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柳絮瞧著她那模樣,便攬了下她的肩,沖著李媽媽冷笑:“李媽媽,咱們之前敬你是小姐的奶娘,讓你三分。可沒想到你居然這么不識抬舉,自己做錯了事不認錯不說,居然還說這樣的話。這里是堂堂安樂侯府,可不是外邊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也由得你撒潑!在小姐面前說這樣的話,傳入老夫人耳中,不叫人撕爛你的嘴!”“你個小蹄子,別想拿老夫人來壓我!這可不是慈萱堂……姑娘,你倒是說句話啊!就看著我被這些踐丫頭這么欺負嗎?”李媽媽厲聲叫著,人卻沒半分收斂,反倒直接撲向柳絮,一巴掌扇過去:“小蹄子,叫你知道老娘的厲害!”柳絮一驚,因著雪兒就在身后,不好閃避,只一愣神的功夫,李媽媽已經撲近身來,柳絮慌忙招架,和她撕打在一起。雖然柳絮身量頗高,可架不住李媽媽原是鄉下出身,雖然這些年不那么吃苦受累了,可力氣卻大得多,不一會兒功夫,柳絮就有些落了下風。雪兒嚇得直哭,一面過去幫手,一面哭叫著:“小姐、小姐……”于清瑤終于回過頭來,瞪著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厲聲喝道:“夠了!”似乎被三人鬧得實在是心煩了,于清瑤顫抖著手,指著院里湊到廊下聽動靜的小丫頭大聲喝道:“去!去請大夫人過來!就說我這院里的事,我實在是管不了,叫她過來……”于清瑤這話一叫出來,正在扭打的三人立時都愣住了。雖然她們這里打在一起了,可說起來,這事卻到底還是秋雨軒中自己的事。關起門來,什么話都好說,可要是找來大夫人,這事可就是鬧大了。李媽媽心中一慌,也顧不得揪著柳絮打了,忙跳起身來叫道:“小姐,你這是做什么啊?叫大夫人來做什么?您、您就不怕被她們笑……”最后的那句,她的聲音卻是極低的。自己奶大的孩子,最知道底細。李媽媽之所以剛才一昧的強頸,也無非是知道自家這位姑娘是個軟性子,又好面子的人,別說這么大的事,就是芝麻大點的事都怕會被那些嫂嫂和母親笑話。只要她擰著,那到最后,事情也不過還是不了了之。于清瑤抬起看她,抬起手抹了抹眼睛,雖然似乎是想極力掩飾,可是眼淚卻是怎么都擦不干凈,就那么簌簌而落。“媽媽,剛才我就說了,只要你把那匣寶石交出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可是你偏偏不聽我的,還這樣、這樣……”說著話,于清瑤已經另過頭去,一副悲難自禁的模樣。李媽媽叫苦連天:“姑娘啊!我不是都說了嘛!我是真沒拿那寶石,你要相信我啊!趕緊著,你叫回那小丫頭,咱們自己院里的事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去啊……”她說得急,一旁正起身捋著頭發的柳絮卻冷笑一聲,嘲弄道:“媽媽可不是沒拿那寶石嗎?都說什么都沒拿過了,又怎么會拿那寶石呢?!”李媽媽大恨,瞥見剛才還似乎有所意動的于清瑤又板起臉來,不禁更急了,一轉身就又去揪柳絮:“你個不要臉的死丫頭,就知道在這賣弄口舌,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她這一撲上來撕打,柳絮自然是不能甘心受著的,雪兒也尖叫著幫忙,兩人亂成一團,院里還沒走開的小丫頭和從后面耳房里趕過來的仆婦在門前看著,一時也傻了眼。李媽媽一眼瞅著那兩個平日和她交好的媳婦子,立刻大聲叫著過來幫手。柳絮和雪兒也忙叫小丫頭過來助陣。一時間,廳里擠了一堆人,亂糟糟地鬧成一團。于清瑤哭著,先是叫了兩聲,見沒人聽,便掩面低泣,竟是撒開手對眼前的亂攤子不聞不問起來。被秋雨軒的小丫鬟帶過來的墨書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亂糟糟的情形。她是大夫人孟慧娘的貼身婢女,一向跟在孟慧娘身邊跟著做事,倒算是半個管事。今個兒大夫人正在廳里聽著下面的管事媳婦回話,秋雨軒的小丫鬟就跑了進去。因著事情還沒完,大夫人就打發了她帶了兩個小丫頭過來瞧瞧。誰知道才一進院,就聽到里頭鬧哄哄的聲音,等進了屋了更是大吃一驚。在侯府也小十年了,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形。這奴婢仆婦打架都打到主子們面前了,可算是什么事呢!一進屋,墨書就先大聲喝斥開扭打在一起的人,又吩咐帶來的丫頭盯著人,才轉過身笑著請安:“二小姐,這是怎么著了?下人們有不是,您吩咐人打罵就是,怎么倒還自己坐在一旁生悶氣呢?這要是傷了自己個兒的身子可如何是好啊?!”說著話,她又回頭嗔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打了水伺候小姐梳洗。”使喚了把她找來的小丫鬟,她又笑著去瞅頭發凌亂,衣裳不整的幾人,只是,看了看卻沒有說話,反倒打發了跟她來的丫頭去回話。又笑道:“二小姐,雖說我們太太叫我來瞧瞧是發生了什么事,可奴婢瞧著,這事還是要回過我們太太才是。您看呢?”于清瑤一聽,眼淚就又往下掉:“墨書姐姐,但凡我還有個主意,也不敢打發人去請大嫂來。今日這事兒,我實在是、實在管不了啦!”墨書也不說別的,只是低聲勸著哄著,又拿眼去看柳絮。待于清瑤好不容易收了哭聲,她才離了于清瑤的身前,走出去,又沖柳絮招了招手。柳絮會意,悄然跟了出去,先見了禮才柔聲道:“姐姐,勞你走了這么一遭,真是過意不去。”“我走這一遭算得什么呢?”墨書低聲說著,拉著柳絮嗔道:“你這死丫頭,自從來了這秋雨軒,便斷了往來。我卻不知你過得如何,怎么這個兒一見,竟和那樣的婆子撕打成這樣?到底是為著什么事啊!”柳絮咬著唇,哽咽著把事情說了,雖然沒有太多添油加醋,可言詞間,那李媽媽的惡言惡狀卻更顯可惡。墨書細細聽了,也不說別的,只低聲吩咐:“你和雪兒先把頭發重挽了,省得我們家太太瞧見更生厭煩。你也別怕,這事兒聽來總是那李婆子不對在先,我們太太斷不會只罰你們的。”說著話,她又拍了拍柳絮的手,可轉過臉去,已經皺起眉來。想想,便先迎出了秋雨軒,守在門前迎上了被眾奴婢簇擁而來的孟慧娘,把事情前因后果略說了一遍。孟慧娘聽后,只是垂下眼簾,并不說話,走進秋雨軒后,也不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坐了看著慌忙起身相迎的于清瑤。于清瑤用帕子掩了嘴,低聲哭道:“嫂嫂,你現在是管家的,我院里這些事還要勞煩你為我作個主了。”孟慧娘臉上淡淡的,沒半分笑意,只是那么看著于清瑤不說話,直到于清瑤哭得差不多了,才平聲道:“清瑤,論理說,你院里的事我是不該隨便插手的,可你今天既然求到我這兒了,那我也不好不說話。再怎樣,現在侯府里的事也是我在管著,家里出了這樣的大事,可也不是你一院之事了。內賊不除,家無寧日。她今日偷的還是些不輕不重的小飾物,誰知他日偷得慣了會不會連老夫人的庫房也敢去撬了呢!”孟慧娘的話音才落,李媽媽已經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夫人,老奴可真的沒偷那匣寶石!不,是真的沒偷……小姐,小姐,您可要幫我說說啊!就是不念在這些年我盡心伺候你的份上,也看在我奶大了你的情份上啊……”
于清瑤的嘴角輕輕抽搐著,似乎是為李媽媽的一番話所動,想要說些什么似的,可是目光一轉,落在坐在一旁,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的孟慧娘臉上,便立刻又硬起了心腸。本書請訪問。別過臉去,她啞著嗓子,低聲道:“奶娘,你、你為什么就不肯認錯呢?你若是剛才就同我認錯了,或許還會……現在……你有什么話,自與大夫人說就是了。凡事自有她來作主。”說著,已經垂下頭,再不肯看李媽媽一眼。李媽媽又急又慌,見于清瑤垂著頭,泥雕木塑一般,只是不言語,就知再求她也是沒用了。當下跪行上前,抱著孟慧娘的腿哭叫道:“大夫人,老奴真是冤枉啊!俗話說捉奸在床,抓賊拿贓,現在就這么平空說我偷了姑娘的東西,那可不是沒影的事兒嗎?!”被李媽媽抱住腿,孟慧娘已是厭惡地皺眉,聽得她這樣狡辯,更是臉色發沉。不用她喝斥,墨書和另一個大丫鬟春琴,已經惱得喝罵,帶著人上前把李媽媽拖開,春琴又罵道:“你這媽媽好不曉事,有什么話好好跪著說就是,當這里是什么地方,咱們夫人也是你那爪子碰得了?!”素知大夫人屋里的春琴是個厲害角色,李媽媽不敢多辯,只是跪在地上一徑磕頭。孟慧娘卻渾似看不到,只是看著于清瑤道:“你媽媽說的這話,你也是聽到的,到底你們是搜沒搜到她的贓物呢?還是像她說的,是真受了冤枉啊!”于清瑤抬了下眼皮,神情里帶著三分怯意。還沒說話,一旁的雪兒已經急著道:“回大太太,之前庫房里的鑰匙一直都是李媽媽管著的,她又是一個屋住著的,慣常都把鑰匙系在腰上,咱們這些人別說是從她那偷鑰匙,就是見都少見!怎么可能像她說的那樣先偷了東西再污陷她呢?!”孟慧娘挑起眉梢,轉目瞥向雪兒,冰冷的目光讓雪兒一抖,還沒容孟慧娘喝問,心里已先慌了神。“雪兒!哪里有插嘴的份兒!”一聲低叱,卻是于清瑤搶在孟慧娘之前先喝斥了一聲,又歉然地望著孟慧娘,“都是小妹調教無方……是我太寵著她們了,才出了這樣的禍事……如果不是我從前一直讓著李媽媽,她也不至于有這樣大的膽子……”雖然沒有指責半句,可是她說的這一番話,卻無遺落實了李媽媽的罪過。聽得李媽媽心慌意亂,嗔目而視,只是一昧地叫著:“我的好姑娘,你聽著那些踐蹄子冤枉我,日后可是要后悔了啊!你們這群不要臉的小娼婦,今個兒慫恿著姑娘這樣對我,看我不……”孟慧娘皺起眉,聽著李媽媽罵得越來越不堪,發墜衣亂,狀似瘋潑,令人不堪入目。不禁大怒,直接喝道:“還不快把她的嘴給我堵了?!”又瞪著柳絮等人怒道:“你們也是常在姑娘跟前的人,就由著這婆子就這么胡言亂語污了姑娘的耳朵?!”于清瑤偷眼瞧著孟慧娘神情冷峻,雖看著雪兒和柳絮又怕又臊得漲紅了臉,卻不好出言維護。她自知孟慧娘發脾氣不是要為她出氣的。而是因為孟氏出身名門望族,書香世家。雖然如今孟家在朝中做官的沒有幾個,娘家人又都遠在外鄉,可是若在士林中提起孟家,任誰都知這前朝‘一門書香清,父子六進士’的書香世家。幼承庭訓,精曉詩書,通理達義,孟慧娘最不喜歡的就是下人們沒有規矩,更憎人在她面前撒潑。所以今日只能說是李媽媽沒有眼力介,生生犯在了孟慧娘手里。見眾人一涌而上,用破布團把李媽媽的嘴堵上,又把人掀翻在地,按個結實。而秋雨軒上上下下,主主仆仆,個個又都一派噤若寒蟬的模樣,孟慧娘皺著的眉終于漸漸舒展開來。看了看于清瑤,才道:“事關體大,我倒也不好就這樣發作了你的奶娘。我看,這件事還是要稟到母親那里,由她老人家作主才好。不知妹妹是個什么意思?”于清瑤聞言,目光微瞬,臉上露出一絲難堪之色,可心里卻暗自盤算開來。論理說,打發一個下人的事,孟慧娘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的。就算是李媽媽是她的奶娘,可到底也不過是下人,根本就不用通過母親。現在卻要稟到母親那兒去,究竟是為著下她的面子還是要討好母親呢?心中思忖良久,于清瑤暗覺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對她來說都沒什么大礙。下她的面子?面子又算什么?值得幾錢?這世上,比起面子來,有太多重要的了。雖然心里想得清楚,可她的臉上卻還是露出幾分澀意,看在孟慧娘眼中,不由得揚起嘴角來,微微一笑。其實,她和這生性懦弱的小姑子倒也沒什么怨仇。雖然這個庶女并不得婆婆歡心,可到底是個會嫁出去的,她這個嫂嫂也犯不著去做那個壞人。可偏偏,不知怎么著,這平常膽小怕事的小姑子就是要和她家光哥兒作對!說什么她家光哥把她推下水去?呸!光哥兒雖然調皮,可那樣的事她家光哥兒怎么會做呢?就因為她這樣混說,害得光哥挨了老爺一巴掌。這次,就算不為光哥兒討回公道,可也要讓這丫頭知道他們大房也不是好欺負的。心里打定主意,孟慧娘是鐵了心要把事情鬧到老太太跟前去的。當下,吩咐人押了李媽媽往慈萱堂去。她跟在后面,施施然地緩步慢行。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跟在后頭的于清瑤,苦著臉,連眼圈都紅了。瞧著于清瑤的模樣,雪兒又是心疼又是惶急,忍不住埋怨自己:“要是奴婢忍著,不和李媽媽鬧好了……”柳絮在旁聽著,輕輕拉了下雪兒,卻不說話。雖然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和她這樣的小丫鬟沒什么干系了,可她總覺得這里頭有什么不對勁似的。要說,從前要是出了這樣的丑事,小姐說什么也得捂著,要鬧也只在秋雨軒里鬧就是了,又怎么會這樣一直捅到老太太跟前去呢?可偏偏的,今天就是小姐叫人去請了大夫人來,雖然當時瞧著好像是被氣壞了似的,可真的只是被氣糊涂了?!心中狐疑,她忍不住偷眼去看于清瑤。可巧,于清瑤忽然回眸,那雙眼圈泛紅的眼睛,分明清澈似水,全不顯半分悲凄。雖然不過一瞥,于清瑤就已經又轉過頭去,可是柳絮的心卻禁不住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覺得小姐全不在意自己的奶娘會得到什么下場一樣。可是,怎么可能呢?那是小姐的奶娘啊?曾經是小姐最信任最倚仗的人……晃下腦袋,好像要甩開這可怕的念頭一樣,柳絮望著于清瑤的背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中升起一絲敬畏之心。全不知自己新收的婢女在背后胡思亂想著,于清瑤暗暗在心里想著田氏會怎樣看這件事,又想了許多她該怎樣回答才是。可是沒想到,一行人到了田氏跟前,田氏只是抬眼望了她一眼,便轉頭對孟慧娘道:“這個家,我是一早就交給你打理的。有什么事,自然是由你做主的。像這樣的小事,你打發了回頭與我當樁閑事博我一笑就是了,何必巴巴地帶過來呢?難道我還信不過你嗎?”“是媳婦想多了,”孟慧娘陪著笑,溫言道:“不管怎么說,這李媽媽總是二小姐的奶娘,不比其他下人。我只怕若是我隨便就處置了,日后招人閑話……”“有什么人會說閑話呢?”田氏一笑,轉過頭看著于清瑤,淡淡道:“你二妹妹也是個明理的,斷然不會的。”于清瑤抿著唇,慌忙地表態:“都是小妹沒用,才要勞煩嫂嫂為我善后……”說著,人已經垂下頭去。孟慧娘冷冷瞧著,靜了片刻后才道:“既然娘也這么說了,那媳婦就斗膽做主了。要說這樣的惡奴,若不殺一警百,只怕日后府里下人要個個都學樣兒了!所以媳婦的意思是,直接叫人把這老奴送到衙門去。是判個流放還是直接勾了秋斬,都由衙門去好了……”孟慧娘這冷幽幽的話一說出來,于清瑤就好似被嚇到了,哆嗦了半天,才撲通一聲跪在田氏面前:“母親,我知道李媽媽錯得太甚,可到底她也是奶過女兒的。女兒實在不忍看她一大把年紀還要受那苦刑……不如,不如就把她賣了或是趕出府去……”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求情過了份,于清瑤才說完,人就哭了起來。田氏皺起眉,看了于清瑤半晌,才嘆道:“罷了,你起來!就你這個性子,日后又怎么能治家呢?!”雖然是在責備,可聲音卻并沒有多少生氣的意思。“慧娘啊,你的主意是極好的。可到底府里出了這樣的事,不光彩。我看,就不必送到衙門去的。那李媽媽,就打個三十大板,再叫了人牙子賣出去也就是了……對了,我記得她有個兒子,當年好像也是安排在莊上做事的。賣了做娘的,只怕這兒子要懷恨在心。一通的,把這一家子全打發掉好了……”說這話時,田氏的聲音仍是淡淡的,可目光卻是轉向于清瑤,不動聲色地留意著于清瑤的表情。
正在受罰的人,是李媽媽。這受罰挨板子的地點卻不是慈萱堂,而是在二門門前。
陪著孟慧娘,于清瑤就坐在離二門不遠的一座小亭里,隔著花樹,雖然看不太清楚正在受罰的人,可是卻能清楚地看到二門上的情形。
此刻門里門外,聚集著數不清的人。門里園中,站著各房的奴婢仆婦;門外影壁前,卻是前宅的一些管事連帶仆人。這樣前后宅的下人,無論男女,聚在一起,在侯府里是很少的情形。若是往常,有些個不守規矩的毛頭小子,怕要壯著膽子笑嘻嘻地說上幾句葷話,刻意挑逗得對面那些一年里也未必能見著幾次的漂亮丫鬟了。而門里的丫鬟們,就是羞紅了臉,低著頭也少不得要偷瞄幾眼,暗自盤算著自己過幾年的大事……
可是這會兒,里里外外的人,卻沒有一個敢亂說亂動、亂動心思。耳邊回蕩著李媽媽一聲慘過一聲的哀叫,眼里看著一個在府里也算有過些體面的媽媽,是如何被打得屁股開花,血肉模糊,就是再大膽的,也要心存顧忌,肝膽俱寒了。
這是在敲山震虎,這是殺雞給猴看,這是在赤祼祼地削她的面子。怕是在這之后,合府上下,更沒有哪個把她這個二小姐放在眼里的了。可是,于清瑤又能怎樣?
捧著茶盞的手在抖著,緊抿的唇在抖著,瞪大的眼睛睫毛也在止不住地輕顫,此刻的于清瑤,好像一個被嚇壞的孩子,只差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失聲痛哭出來。
沒有人知道,在她的心底卻是平靜得近似冷漠。那么重的板子,打在皮肉上,一定是很痛的?可是,想來她的痛仍不如夢中的雪兒。那樣痛得咬破了嘴唇,咬爛了舌頭,磕破了額頭,發不出聲音,好似從河里剛被撈上來一樣,周身濕透的除了冷汗,還有血……
她還記得她的心也痛得如同刀割,待她從暈厥中醒來,可憐的雪兒已經活生生地被打死在她眼前……
她知道李媽媽貪財,知道她手腳不干凈,可是從前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幫著她遮掩過去。直到,她再也遮不住;直到,李媽媽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投靠了葉吟霜;直到,她們害死了雪兒……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讓那一場慘劇,在眼前重現。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心軟……
目光微凜,她轉過眼去看立在亭外的丫鬟們。在那些神情緊張而惶惑的丫鬟里,站著雪兒。雖然剛和李媽媽吵過架,可卻仍被眼前的一幕嚇得白了臉,有些手足無措。哪怕是剛才被罰了兩個月的月錢,也沒見她嚇成這個樣子。
雪兒總是這般善良,哪怕有時候嘴上厲害些,可是卻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樣的雪兒,真好……她寧愿她永遠都是這樣,不用像那個夢里時時刻刻都警惕著,好像是一只護雛的母雞,隨時都會張開羽翼,亮出尖爪和喙來。
這一次,她會護著雪兒,要她一直一直都只像現在這樣既甜美又善良還帶著些小天真與糊涂……
她自己已再也回不去從前,有一個仍一直如從前一樣的人,也好。
眼中有了淚意,于清瑤沒有去擦,任由淚水滾滾而下。
旁人只道她是為李媽媽傷心,又有誰知,她只是在緬懷自己再也尋不回的那些懵懂與天真。
在花亭外,有一雙眼睛,不像其他的丫鬟一樣,有些發直地看著二門那頭,滿是驚懼不安。柳絮站在人群里,眼睛一直是在望著花亭里的。
孟慧娘好似全未聽到任何聲音的冷淡,她看在眼里。于清瑤的又驚又懼,珊然淚下,她也看在眼里。
因為于清瑤看似正常的反應,她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看到的,猜到的是不是都是錯的。更或許,小姐是想逐出李媽媽的,可卻沒有想到她會受到這樣重的責罰,現在也有些后悔了。
心里胡思亂想著,卻又有些拿不準,直到跟著于清瑤回了秋雨軒,她仍有些糊涂。
似乎是真地嚇到了,于清瑤回到秋雨軒,就坐在梳妝臺前發怔。過了好一會會,才叫雪兒取了她的錢匣子,撿了些碎銀,用荷包包了,吩咐柳絮道:“我去前面守著,趁沒人時,你就把這荷包交給李媽媽,等人牙子來領人時,我就不去送她了。只望她以后能好好的……這點錢也就是讓她有個伴身錢,以備不時之需。”說著話,又抬手擦了擦眼睛,這才揮手叫柳絮下去。
柳絮掂著手里的荷包,總也有三、四兩重,再想想剛才看到小姐的錢匣里也不過還剩了和這個差不多的銀了。不由得嘆了一聲。二小姐每月的例錢統共也不過五兩,雖說別的用度都是公中出的,可到底總還另有別的地兒要花錢的。想來,二小姐對李媽媽真的是不錯了!總還是李媽媽自己不醒事,竟然犯了這樣的錯處。
這樣一想,她心里便寬松了許多,之前那兔死狐悲之感也便淡了些。雖然跟著的主子要能干才好,可是如果主子是個鐵石心腸,全無半分情義的,那她們這些奴婢也沒什么好處。
不提柳絮出去辦差,只說于清瑤看著柳絮去得遠了,便立刻擦了臉頰的淚,隔著窗欞往外看了看,見院里一片寂靜,那些丫鬟仆婦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便叫雪兒把門關上。
返身走進內室,她坐在床上,抬眼看看仍有些魂游天外的雪兒,不由得一聲低嘆。喚過雪兒,拉著她的手低聲問道:“你可還覺得怕?雪兒啊,李媽媽這個樣子,我也是不想的。可是你想想,如果這樣她沒有因為這落了罪,日后只怕偷得更多,到那時候,有可能不只她一個人受罪,說不定連咱們也被她的貪心害了。”
雪兒靜默著,想想,就點了點頭:“奴婢也知道,只是心里總好像有些慌……小姐,日后要是奴婢也……”
“不會的!”還沒等她說完,于清瑤已經打斷她的話:“我說過,會護你周全,如果有人想傷你,除非我死!”
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讓雪兒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可是感動之余卻又有些疑惑,從前她只以為小姐什么都不在乎的。不管她再如何用心,小姐也不會把她這樣的小小奴婢放在心上。可是,原來她錯了,小姐一直都是對她這么好的……
哽咽著,她默默抹著眼淚,嘴角卻越翹越高。
眼見于清瑤返身在床里頭取著什么東西,她忙爬過去幫忙。“小姐,你是要……”她的聲音一頓,瞪大眼睛,連半分聲音都發不出。
匣子一打開,雪兒就覺眼前一亮。
外室投入的暖暖陽光里,塵埃靜靜地浮動著,就在這樣的昏光下,匣中的各色寶石散發著耀眼的光,大有如鴿蛋,小有如指甲,雖然分不清都是些什么寶石,可光是這色彩絢麗的光芒,就讓雪兒移不開眼了。
“小、小姐,這寶石……”不是已經被李媽媽偷走了嗎?小姐究竟是從什么時候從庫房里拿走的,她竟然不知。那,剛才李媽媽說自己沒有偷寶石是真的啦!還有那些個東西……
抬眼看著雪兒,于清瑤只淡淡道:“李媽媽是沒拿這些寶石,可是其他的東西卻是拿了的。就是沒有這匣寶石,她也逃不掉今天這個下場……其實,今天為什么母親沒有那么追究,因為她原本就不想我有這匣寶石……”
一個不起眼的庶女,也配有和她女兒一樣的嫁妝?!
如果不是這匣寶石是父親在世時賞的,怕是早就落在母親手里了。
垂下眼簾,于清瑤苦笑著,又道:“雪兒,你哥哥不是已經托人給你傳了話嗎?你現在就讓人捎話出去,只說‘四月初八日,相國寺’,你哥哥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四月初八?是佛誕日。小姐是打算……”雪兒哽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問:“小姐,你拿了這盒寶石是想做什么?不會也是想讓我哥哥拿去賣?這可是老侯爺留給你的。雖然年頭久了些,可是這些年保管得甚好,還是很值錢的。您要是賣了,可就再也買不回來了。等您出嫁時,可怎么辦才好呢?”
“真是傻丫頭!寶石丟都丟了,難道我還能用它做頭面嗎?再說,你以為母親真會讓我在出嫁時做上這一副頭面嗎?怎么可能呢?”
雖然于清瑤的聲音平淡,并不顯半分悲切,可是雪兒還是眼淚汪汪地看著她。瞧著雪兒這副模樣,于清瑤不由笑著搖頭道:“雪兒,我現在要你哥哥幫我把這寶石賣掉,就是在為將來做打算啊!你想想,以后不管怎樣,我都是要嫁人的。可嫁的那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又會不會疼著我寵著我愛著我敬著我,都是說不清楚的。我若不現在就為將來做些打算,那日后一旦夫家的人對我不好,我要怎么辦呢?”
雖然是感嘆,可其實她的心里一早就已經放棄。她的命,從醒來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取決于別人,不管是未來會出現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還是田氏或是她的兄嫂們……
馬車搖晃,自朱雀大街緩緩駛過。本書請訪問。車外的喧嘩聲傳入車里,讓車里的幾個年輕女子都有些心癢,卻到底沒有誰敢去真的揭開了窗簾去看。
于清瑤抬起頭來,目光掃過難掩緊張之色的雪兒,不由牽了下嘴角。別人只以為小丫頭難得出門,因興奮而緊張,可只有于清瑤知道,雪兒這樣緊張,是因為她懷里揣著的那只小荷包里,放著五塊價值非凡的寶石。
那只匣子里,只有十二塊寶石,而這五塊,就是從匣中精打細選的。其中有一顆鴿蛋大小的貓眼石,又有兩塊指甲大小的紅寶石,一顆綠寶石,一顆藍寶石,雖然并不是匣里最值錢的,可如果真的脫出手去,少說也能賣個近千兩銀子。
對雪兒來說,這自然是一筆大數目,而且,這寶石之后還要交到她哥哥手上,這讓她更覺得緊張。從打早上出門前把荷包縫在衣襟里側后,她就一直沒有安過心。哪怕不用手摸也能感覺到荷包仍在,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這會兒,車上又不僅僅只是她們主仆三人,還有跟在老太太出來的春花,因為同柳絮交好,就坐了她們的車。所以,她就想去摸也強忍著。饒是如此,柳絮也不知瞧了她幾次。因為柳絮的眼色,雪兒更覺緊張。這件事,小姐沒和柳絮說過。這樣的信任,這樣的推心置腹,她要是還把這差事辦砸了,可真是沒臉見人了。
聽到小姐笑著低喚了她一聲,雪兒咽了下口水,又往于清瑤身邊靠了下,壓低了聲音含糊地說了句:“小姐,我有些怕……”
看著她一笑,于清瑤握住她的手,溫言道:“雪兒,我記得去年的佛誕日,你也放了一條錦鯉到放生池中,那條魚是紅白相間,額頭卻有塊藍斑的,只不知今年它是不是還在?”
“那自然是在的,相國寺里放生池里的魚哪個那么大膽去抓呢!”一句話答完,雪兒的臉上不覺一紅。心道小姐這樣沉得住氣,還來安慰她,她要是還那么靜不下心來,未免辜負了小姐。
見她挺起背脊,臉上的緊張之色漸褪,于清瑤就笑著放開了手。轉過頭去,隔著紗窗,仍能看到外面人頭簇擁的情景。
四月初八,是佛誕日,又叫佛浴日,大概是一年之中各大寺廟最熱鬧的日子了。最早還只是寺廟里的僧人和虔誠信徒們才注重的日子。可到后來,每逢佛誕日,廟前就聚集了許多小商小販,賣東西的人一多,來逛的人也就更多了,久而久之,就成了每年必有的廟會。
這廟會上的情形自然是比起廟里的法事更加熱鬧,就連幾歲的娃娃都能在這一天的廟會上找到樂趣。于是,這佛誕日就漸漸與信仰、虔誠沒那么大關系了,對很多人來說,不過是一個能吃能喝能玩能湊熱鬧的好日子罷了。至少,對于清瑤這樣的閨閣女子來說,這一天,更能打動她們的,是外面的風光與一整日的自由。
因為田氏信佛,所以每年的佛誕日,安樂侯府家的女眷是必要來參加浴佛禮的。說起來,京中許多權貴之家的女眷,在這一日倒是會到了大半。另外,也有好些個有身份地位的男人也會陪著女眷觀禮。隱晦的,這一天,也成了各府里心知肚明卻不宣諸于口的相親日子。凡是來觀禮的年輕女子,必是在穿著打扮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于清瑤早起時,柳絮就一直要為她仔細妝扮,可惜現在的于清瑤早就失去了從前那竊喜又期盼的心情。所以,這天穿著的也不過是件淡藍的春衫,又在外面加了件青色比甲,俱是半新不舊的。只是頭上,卻特意插了支金絲纏花牡丹釵,雙鬟髻后側又有一朵用銀絲珍珠串成的華勝,看起來很是貴氣。
從前,她不懂這些,就是跟著田氏出門,也是一昧的素凈,可是現在,她卻知道那樣的裝扮若是在家里也就還罷了,可是跟田氏出門時,卻是要妝出富貴之態來。只有這樣,田氏才不會覺得她丟了侯府的面子,不會在暗里覺得她小家子氣不堪大用更添幾分厭惡。
從前的她,盡可以那樣整日藏在深閨,一切都由人作主。可是現在,她想為自己的將來謀個光明,就一定要時常出現在外人的眼目中。所以,雖然衣著上看似沒有刻意裝扮,可這兩樣首飾卻是她精挑細選過的,讓一向要挑剔她衣著的田氏眼中也現出滿意之意。
長長的馬隊駛過朱雀大街,穿過街市,終于在繞過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廟會,到了相國寺前。
相國寺,在北齊時就有的,只不過那時候是叫建國寺。后來兵荒馬亂的,寺毀人亡,直到唐時才又重建,后來又改成了相國寺。在大周還沒一統江山時,這相國寺就已經很有名。等到定都后,這大相國寺更是香火鼎盛,僧侶千余,中有高僧大德無數,別說尋常百姓,就連京中權貴豪門,宮中貴人,也多是大相國寺的信徒。
連綿數百里的殿宇、僧舍、園林,精致華美,絕不下于任何一戶公侯之家,甚至有人形容陽光下的相國寺“金壁交輝,云容失色”。只是于清瑤每次來相國寺,都是驅車直入,倒不曾對那壯觀的美景有太多印象,反是對寺中四季浮香的花卉印象更深些。
相國寺最出名的就是菊花,只是現在不是季節,自然是看不到那金菊怒放的美景。倒是牡丹開得極艷,不經意間就能聞到濃郁的香。
雖然安樂侯地位也不算低了,而且每年捐給相國寺的煙火錢少說也要幾百兩,可是在相國寺里卻全無半分優待。別說主持方丈不過是來打了個招呼就走,就是派來隨同招待的也不過是普通知客僧。
不過,哪怕是一向好面子的田氏,也不曾露出半分不悅之色。別說他們于家不過是二等侯,現在又并非如何得寵,就是現在炙手可熱的人家,也不敢在相國寺里囂張跋扈。這樣的日子里,誰知道有哪位貴人興致來了正在寺里游玩呢?若是一個不小心,可就不是自家的事了。
在相國寺后面精舍中一個小小院落里,各房的丫鬟仆婦忙碌著,燒水的燒水,除塵的除塵,又有力氣大的媳婦把車上裝著的香木桶卸下來搬進房去。這卻是佛誕日來相國寺觀禮的信徒們的一大福利。
每次為佛沐浴后,所用的浴佛香湯便會分發給眾信徒。據說,用這加了浴佛香湯的熱水沐浴,可去垢解災,化難成吉。所以,來相國寺的各府都自備了浴桶,一進院子就先燒起水來。
于清瑤的房間卻有些偏,是在這座小跨院的后進,靠著墻角,離那扇角門很近。往年里,她也是被安排在這離田氏最遠的房間里,不過,現在這樣的安排卻正合她意。
今年,不只是女眷來觀禮,還有于家的幾位老爺,就歇在緊挨著小跨院的另一間精舍里。
于清瑤在心里尋思著,大概也和之前那一場葬事有關系。哪怕就是再不信佛的,可經過那樣的事,怕是她那位大哥也是心里發怵的?要不然,平日揚言神佛不可盡信,最討厭尼道上門的安樂侯于千韌也不會連半句抱怨都沒有就跟著大家伙來了。
這頭才安頓妥當,就陸續有相識的人家派了婆子或是大丫鬟過來問安。也有帶著吃食過來的,也有送了上供用的香燭、香油的。自然,安樂侯府對這些上門的都有回禮。又早就派了得用的婆子往交好或是的幾戶人家去送這些得用的儀禮。雖然不是什么重禮,卻都是當用的。
這頭派去恭成王府家院子的婆子還沒有回來,恭成王府家派來的人卻已經到了。卻是一個一身華服的婆子和一個妝容得體的大丫鬟。
于清瑤認得那大丫鬟是當初隨著大姐于清瓊嫁過去的陪嫁丫鬟采薇。只是這次見,卻覺得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仔細瞧了幾眼,才知道采薇這次是梳的螺髻,分明就是做了婦人的裝扮。只不知是嫁了人還是……
她正疑惑,就聽得那婆子陪著笑道:“好叫親家老太太知道,采薇姑娘已經被我家世子爺收了房。這回因為我家世子妃有孕在身,行動不太方便,所以才叫采薇姑娘跟著來給親家老太太和幾位夫人請個安。”
于清瓊開春時,就有了身孕,那時候田氏很是開心,原本想親自過去探望的,卻又怕恭成王王妃多心,就只派人送去了禮物過去。原本還想著今天來可能見著女兒的,可是卻沒想到來的居然是這個采薇。
那婆子一邊說一邊笑,又招呼著人把儀禮送上來,精明能干的模樣一看就知是王府里得用的。可同樣看起來伶俐的采薇卻偏偏在今天顯得有些木訥,只是陪著笑臉恭敬地站在田氏跟前,比往日更多了幾心小意。
田氏靜靜地望著采薇,在那婆子看著人搬著儀禮進來,轉過頭時,臉上才浮上一絲溫和的笑。抬起手,沖著采薇招了招,她溫聲笑道:“過來叫我瞧瞧,今日一打扮,真的是更耐看了,這么瞧著,我都快認不出了……”
剛露出笑容的采薇臉上笑容一僵,忙笑著福了下,恭聲道:“老太太是這些日子沒有瞧見我們姑娘,自從有了身孕,我們姑娘的臉色才叫一天比一天好呢!人也豐滿了,我們王妃還說姑娘的氣色比她生世子時還好,這一胎一準也是個胖小子!”
這一番話才說出口,田氏就嗔怪道:“看你這丫頭,你們姑娘現在可是王府的媳婦,不跟著叫世子妃,還叫什么姑娘啊?叫媽媽笑話了,這丫頭,就是個笨的……”雖然語帶嗔怪,可到底臉上還是多了幾分笑容。請:。
偷瞧著她的臉色,采薇終于吁了口氣。忙又上前接過錦葵手中茶,親自送到田氏手中……
于清瑤在旁瞧著,嘴角微揚,眼簾卻垂了下去。
田氏生平最恨的是什么?妾!不過,大概這世上也沒哪家的主母會喜歡妾的。哪怕是再恭順再老實的妾,也是一樣。可偏偏,再不喜歡,有時候卻又要主動為丈夫納妾,就像身為恭成王世子的于清瓊,像許多年前的田氏。又象那個夢里的她——不過那時候,她倒是真的心甘情愿……
不過,哪怕再恨,表面上卻總要和熙柔善,一派賢婦模樣。就像現在的田氏一樣,大概心里早把采薇打入該殺的狐媚子行列,可這會兒說起話來卻是溫善得很。再加上采薇本就是從安樂侯府出去的,自然知曉田氏的性子,所以格外地小意,逢迎討好。一時間,氣氛倒也算是和熙。直到知客僧過來請眾人觀禮,采薇才恭敬地告辭,只不知是不是在心里暗自吁了口氣。
跟在眾人身后,不用于清瑤刻意放慢腳步,人就已經落在眾人身后。就連各房受寵的丫鬟都比她這個主子更近前。柳絮在旁看著,不禁有些發急,碰了下于清瑤,于清瑤卻只是淡然淺笑,并不往前湊。
浴佛禮,是在大雄寶殿舉行。因是場地有限,能進到大雄寶殿觀禮的便都是些達官貴人,再次些的,便是那些富戶商賈,站在大殿外的小廣場,至于那些尋常百姓里真正虔誠的則要更遠,甚至可能根本就看不到整個浴佛禮。
走進大雄寶殿時,已有許多觀禮者,內中更有許多熟面孔,只是這會兒,就是再交好的,也不好互相招呼,只眼神交會,微微點頭。
雖然因是在寺廟,這些貴婦淑女,衣著都是素凈的顏色,可那些金的銀的玉的寶石的首飾,卻讓大殿中騰起珠光寶氣,閃耀生輝。
只是,再多的珠寶,也壓不下正殿上那尊釋迦牟尼像的光彩。雖然佛像并不是多高大,也不過十丈左右,可雄倨蓮花壇上,籠罩在門外投射而入的陽光之中,那鎏金的佛身也似閃爍著萬丈光芒。尤其是在滿殿僧侶高聲誦經聲里,那端方威嚴的佛像更顯神圣之態,令人不敢直視。盡皆跪伏于地。
禪唱聲聲,香煙裊裊中,有相國寺中那位身披金袈裟的主持方丈親自捧出“太子像”來,奉于香案之上。這“太子像”不過三寸高,乃是一赤身露體的孩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正是佛祖初降人世的形象。
佛誕日里,所浴之佛就是這“太子像”。雖然這“太子像”小巧,可一應儀式卻是繁瑣至極,馬虎不得。點燈、上香、誦經、擺供、跪拜,直到最后,才以用旱地金蓮、臺參、柏枝等藥材熬制的香湯為“太子像”沐浴。沐浴完后,又是一番跪拜與誦經,待儀式完成,已經將近午時。
多次跪拜,田氏也是一頭大汗,要靠著身邊的錦葵扶住才能站得穩身。所以儀式一完成,就先行返回了精舍。笑著勸了要陪她回精舍的兩個媳婦:“陪著我這老太婆做什么,這么熱鬧的日子,你們也不用這么跟在我身邊,自去轉轉!這會兒放生池那兒想必人也很多,你們先去放生就是,啊,錦繡呢?讓錦繡隨你們去,替我也放了生,我就不去那頭湊熱鬧了……”
孟慧娘和沈盈盈聞言就笑起來,沈盈盈更是笑道:“娘難道還怕我們兩個貪了您的功不能?還要錦繡跟呢!”又拉著錦繡笑:“錦繡,若是一會兒咱們有什么做得不好了,你可要幫我瞞著,不準向老太太告密啊!”
錦繡聞言,立刻就笑起來:“兩位太太又怎么會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呢?若是兩位太太這樣的人物,也出了差子,那奴婢這樣的,還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嗎?”
被她說得笑了,沈盈盈拍著她的手,轉向田氏道:“瞧老太太調教出來的,個個都這樣生著一張巧嘴,媳婦瞧著真是羨慕,怎么我就調教不出來呢?”
“我看,是三弟妹你的嘴巧才是真的,你身邊的翠心、藍蘋幾個,哪個不是能干的,偏又在這兒來惦記著娘身邊的得力人。”孟慧娘看似嫉妒地嗔怪著沈盈盈,又過來挽著田氏,“娘,您可是不能偏心弟妹啊!”
知道兩個媳婦這般湊趣不過是為了解個悶,田氏也就順著她們笑了一陣,又笑著叫于清瑤跟著兩個嫂嫂。
于清瑤卻是垂下頭去,似羞似怯地道:“我陪著母親好了,左右還是往年那些節目,女兒不喜那般雜吵,倒不如跟在母親身邊,陪著母親,聽著您身邊的姐姐們說笑來得得趣……”說這話時,不知為什么,她的臉又紅了,好像是覺得自己這樣的話說得過于諂媚了。
田氏看在眼里,反倒覺得寬心。這樣說一兩句好話就臉上漲紅,不知所措的才合乎她對庶女的印象嘛。
跟在田氏身后,繞回了小跨院。早有腳程快的僧侶送了香湯過來,留在院里的大丫鬟錦惠正領著幾個丫鬟準備沐浴用的木桶。于清瑤見了,就立刻上前幫手,田氏看著于清瑤過去俯在桶邊,以手試水,目光忽閃,卻并沒有說話,只是在錦葵的陪伴下進了內室去換衣服。
“二小姐,這些事還是讓奴婢們做!怎么好勞動二小姐呢!要是老太太知道,要責怪我們這些奴婢不會用事了。”錦惠看似恭謹地陪著小心,可眼神卻是暗暗帶著幾分審視的意思。
雖然從前這位二小姐對老太太也好生敬畏,可是像現在這樣明顯帶著討好意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做過。現在突然這樣了……難道真是因為柳絮在背后……
心里暗自想著,錦惠又覺有些好笑。柳絮雖然是個能干的,可是這樣背后操縱了主子的事情……
她正在心里暗想著,卻見正在試水溫的于清瑤身子微頓,忽然抬起頭來,幽幽地嘆道:“好姐姐,你就讓我為母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從前我是糊涂,全沒想清楚我這一生的好壞,都是系于母親身上。現在年紀漸長,就知道從前自己做錯了許多。好在現在,幡然悔悟還不算遲,只是時間短暫,我恨不得能為母親多做些事來彌補我從前的糊涂……”頓了下,她抬手抹了下眼角,怯聲道:“這些話,姐姐切莫對人說……若不是因為姐姐往日一向對我甚善,我也不會一時感慨說出這樣的話……”抬起頭來,眼中隱有哀懇之色。這樣懦弱的神情,卻又似從前那個木訥的二小姐了。
錦惠見了,少不得溫言勸慰,又笑著幫著于清瑤把老太太沐浴所需之物一一準備妥當。只是返身進了內室,卻自然是把這些話悄悄稟了田氏。
田氏聽了,想想,不由得笑起來。要是于清瑤真同錦惠說什么孝心說什么多敬服她這個嫡母,她反倒要生疑了,可像這樣的話,倒是合情合理。想來,她那個庶女,現在年紀大了,也終于知道為她自己打算了。
垂目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又抬頭望著錦葵,笑道:“你當初薦的柳絮,倒也是個能用的,連塊木頭都被她勸得開了竅,我倒是小瞧那丫頭了!”
錦葵心頭一緊,雖然心里頭好似翻了個個樣,卻也只能陪著笑:“還是老太太會調教人,要不然,柳絮哪兒能像現在這么出息啊!?”說到這兒,她抬起頭來,恰好目光與正看過來的錦惠對上,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熱起來。
心里對于清瑤近來的異樣有了分數,田氏的心情大好,面對于清瑤的謙卑恭順也就更顯和顏悅色。見于清瑤過來親自服侍她沐浴,便笑道:“母親知道你的孝心,不過這樣的事情,叫丫鬟們做就是了……清瑤,你也回去沐浴!不用陪著我……”
于清瑤訥訥地應了,恭聲告退。回了后院的房間,果然就立刻叫丫頭們往前院去取熱水,支使著小丫頭來回折騰了幾回,把木桶添滿了才逐了小丫頭們退開,把房門掩了。可是掩上門,她卻沒有真的沐浴,而是立刻去了頭上的首飾,又在柳絮和雪兒的服侍下換了一身丫鬟的衣服,低聲叮囑了柳絮幾句,就帶著雪兒悄悄自后面角門出了小跨院,直奔天王殿后、大雄寶殿前的花園而去……
相國寺占地面積極大,除了連綿的殿宇外,尚有自成一派風情的園林。本書請訪問。
遠遠的,就能看到天王殿后的放生池邊,聚滿了人。玉帶橋上,池邊兩岸,無數的放生者,將裝在桶中的各種魚傾倒在池中。虔誠的,自是為著多積陰德,祈禱消災。可也有許多人,并不是為著放生。
哪怕再是大家閨秀,在這禪寺之中,佛像之前,這一日里并不似往日隱于深中時的拘謹、矜持,而是落落大方地任人打量。因著這些年輕嬌艷的女子,放生池邊也就聚了更多的男人,除了那些平頭百姓,窮酸儒生外,更多的卻還是那些權貴之家的紈绔子弟,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指不定就在此時此刻相看了哪家小姐,成就日后一段姻緣了。
此時此刻,除了一些留在精舍中未出來湊熱鬧的貴婦外,大概滿寺的人都聚集在這放生池畔了。于清瑤一路快行,繞著石徑匆匆走向相國寺的外園,根本就沒有什么人留意。
此時,牡丹開得正艷,相國寺的牡丹園中一片芬芳,遠遠望去,大朵大朵的牡丹似一片片色彩絢麗的云霞,奪目至極。
只是于清瑤卻快步而過,腳步不曾停頓半分。此時的牡丹園,正可賞花,縱是此刻無人,也不是宜秘會之地。
此次,她約陸初五會面的地點卻是選在相國寺后進的梨苑之中。此刻,梨花早落,梨子卻又未熟,沒有什么好賞玩的,倒不怕被人撞見。
一路匆匆,幾乎是小跑著,不過一刻鐘時候,已經到了梨苑。遠遠的,就看見一道人影,只不知是等得不耐了還怎么的,正踮著腳拉扯著樹枝,不知在看什么。
雪兒一聲低喚,陸初五就回過頭來,第一句話居然是說:“這梨樹生了蟲,怕是這些梨子都要遭蟲嗑了……”
于清瑤莞爾,走過梨樹時,卻不由得抬眼看去。果然見那梨樹上葉子都卷了起來,葉梢也泛著暗黃。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就那么一動。
梨樹生了蟲,尚能這樣一眼就看出來,可安樂侯府呢?大概現在早已像著了蟲的大樹,千瘡百孔,可從外表看卻照舊是枝繁葉茂,看不出半分端倪,或許,只有這棵大樹轟然倒下時,人們才會驚覺這棵大樹早就已經從根上爛掉了。
熱火烹油,繁花似錦,這些看似繁盛熱鬧的東西,卻不過是過眼云煙……再艷的花也會凋零,再美的景也會消逝,只是,人處花叢中,人立美景時,很少會愿意去想殘敗之后的情形罷了。
悵然若失,于清瑤收拾心情,笑著走向陸初五。就因為好景不長,她才更要抓緊一切機會,為自己謀個安穩才是。
不等她開口詢問,陸初五已經主動取出荷包,藍底白花,正是她之前裝玉佩的那只。
“二小姐,那塊玉佩,我找了家玉器行,好說歹說,總算是講了個好價錢,賣了八十兩銀子,銀票在這里,您點一下。”
荷包里一疊銀票,卻都不是大面額的,最大的十兩,最小的面額只有一兩。看于清瑤拿著銀票若有所思,陸初五立刻解釋道:“之前二小姐說這些錢是要有用的,我想著小姐日常打賞人或是零用,還是要小面額的好,所以才特意換成了小額的銀票。這銀票是‘寶福行’的,大周地界都可兌換,小姐盡可以放心。”
“還是初五想得周到。”于清瑤笑著,也不去細數。既然陸初五敢說出這個數字,那自然不會有差錯的。按說,這價格同她想象中的也相差無幾,可是……
指尖輕點著荷包,于清瑤只是笑吟吟地望著陸初五,可是心里卻是在暗暗發愁。說到底,她還是不敢全信陸初五,畢竟之后要經過他手的銀錢遠不是這么點銀子可比的。如果她不能完全信任陸初五,又怎么能放心地把她的將來壓在他的身上呢?
可是,接觸不到他的手,她又要如何能明了陸初五的心思呢?
輕咳一聲,她自荷包中取出一張一兩銀子的銀票,遞到陸初五的面前:“初五,勞你費心了,這些錢是賞你的……”
陸初五笑笑,也不推拒,果然伸手來接,只是他的手才碰到銀票,雪兒就在旁邊嗔怪道:“哥哥,小姐不過讓你這樣的小事,你怎么就好意思收小姐的賞錢呢?”
陸初五“啊”的一聲,拈著銀票的手就僵在半空。原本還想趁機碰到陸初五指尖的于清瑤暗暗叫苦,心里急得像著了火……
到底陸初五有沒有趁機貪墨,又是存著什么心思呢?
這一刻,她腦海里翻騰著的都是這樣的念頭。就在剎那間,她突覺指間一熱,一些本不屬于她的念頭突然間就竄入她的腦海:
“早知道小妹這么麻煩,還不如偷偷扣下些錢呢!”
一道清晰的思想在腦中一閃而逝,卻讓于清瑤又驚又喜,驚的是她的異能居然已經不必手觸手了;喜的是,她這回總算沒有信錯人。驚喜交加,她但覺豁然開朗,前景可期了。
說來繁瑣,可一念而過,卻不過一個呼吸之間,于清瑤撒開手,任那銀票留在陸初五指間,笑著轉頭嗔道:“雪兒,有錯罰,有功賞,本是應當,難道我在你心里是那么不明事理的嗎?”
于清瑤這樣一說,雪兒就不再說話,只是把衣襟里的那只荷包握得更緊。其實,她何曾不希望自家兄長出息呢?只是她這個哥哥什么都好,辦起事來,卻有有那么些滑頭。要是小姐吩咐他了,他卻……
“小姐,”遲疑著喚了一聲,她看看哥哥,低下頭去,澀聲道:“小姐,您可要想清楚了……”
瞥她一眼,于清瑤抿唇淺笑,看著陸初五,笑問:“初五,上次去你家時,我聽著你那話的意思,好像是有人想要你搬出去,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話,不妨說來聽聽。”
陸初五皺起眉,看看現出震驚之色的雪兒,只能淡淡道:“也沒什么,不過是族里有些人覺得我一個人住著,占了那座小院,心里不大舒坦。雪兒,你放心,那院子是當年爹娘一磚一瓦修成現在這般模樣的,你這個哥哥雖然不那么能干,可也絕不會讓別人把我們的家搶走……”
于清瑤知道這些話是說給雪兒聽的,看雪兒咬著嘴唇,強忍著傷心卻不說話的樣子,于清瑤不禁在心里低聲嘆息。雖然現在她已經把雪兒當成是最親近的人,可到底雪兒還沒有把她看作親姐妹一般。或者,在她心里,她永遠不過都是她的小姐罷了!
牽起嘴角,她苦笑了下,平聲問道:“我記得那棟小院是掛在侯府名下的,只是這些年來,有些房子也是賣給了人的。初五,不如你去總管那里,打聽下那棟院子現在值多少錢!”看陸初五揚起眉來,卻沒有說話,她就笑了。
“雪兒服侍了我這么多年,情逾姐妹,若我能幫到的,自然該是盡心……”揮手止住含淚看她的雪兒要說出來的話。她淡淡道:“這些話純自一片真心,可我想著,以初五你的性子,卻大概是心懷疑惑,甚至不肯接受的。不如這樣,你只當是我先預支你的工錢,你盡心盡力為我做事,還了這份人情也就是了。”
陸初五皺眉,“不知小姐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如果是太難的事……”話還沒說完,他瞥一眼雪兒瞪著他的眼睛,不禁輕咳了一聲,咽下沒說完的話。
于清瑤一笑,忽然把那只荷包遞了過去,看著陸初五又驚又疑地伸手接過,她淡淡道:“這錢,一是要你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小院,剩下的,卻是要你去為自己贖身……”
這些話,她從前卻沒有同雪兒說過,現在一聽,雪兒也不由得驚訝,看著她低聲叫道:“小姐……”
不應雪兒,于清瑤只是淡然笑道:“去年里,大房里的一個丫鬟贖了身,我記得好像是十兩銀子,你現在又不在府里當差,雖是個家生子,可是想來二十兩左右也該能為自己贖身了。你也不必多心,我讓你贖身,沒有別的心思。只是我讓你做的事,不是該讓安樂侯府中人去做的……初五,你是個有想法的人,若不是因為雪兒,大概早就另想法子為自己贖身,另做他事去了……”目光掃過目光相對的陸氏兄妹,她淡淡道:“現在,我給你機會,不僅僅是你。等以后有機會,我也會放雪兒出去,到時候,或是由我或是由你,為雪兒擇一戶殷實人家……”
想想有朝一日,雪兒也有自己的家,或許,就有一座像陸家那樣的小院,帶著兒子女兒在院里玩耍,笑得那么大聲,那么開心……她不由抿唇笑起來:“這樣的機會,放在你眼前,你可愿意抓住?”
這樣的話問出,她便靜靜地望著陸初五,直到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頭,才笑著轉向雪兒,示意她把那袋寶石交到陸初五手中:“初五,這些東西不要在京里脫手。贖身后,你直接就往江南去。在江南把東西脫手后,也不要直接帶著銀票回來,就是最后,你帶著銀票回來,也要中間多轉回手,絕不能讓人從中查到你的根底……”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陸初五的臉色也不由得凝重起來,待打開荷包看過,眼神就更顯黯沉,許久,都沒有回應于清瑤的話。
前幾日,侯府里發賣的李媽媽那一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然是打聽得一清二楚。當時還尋思著這李媽媽從前就欺負過自家妹子,這回還和妹子打起來了,實在可惡。看熱鬧時還趁亂丟了兩塊土坷垃到那人牙子的車上,正正好好打在那李媽媽的腦袋上。
這會兒看到荷包里的寶石,他著實有些被震住。像這樣陷害構罪的事兒,他從前不是沒有聽過,在茶里飲茶扯閑話、市集上瞎逛悠時,這樣大戶人家的私密事聽得多了。可是但凡這樣的事兒,一般都是當家主母陷害受寵的姨娘或是俏麗丫頭的,何曾聽過居然是一小姐用來陷害自己的奶娘呢?
越想越覺得納悶,他忍不住就去看自家妹子,心里暗想:難道雪兒也知道這事兒?或者,根本是她家小姐授意她去做的……可到底是為著什么呢?按說,攆走自己的奶娘,可等于是擰斷了一條手臂啊!這位小姐現在看來也是個精明人,怎么又會做出這等事呢?
心頭千思萬緒,他一時之間也理不清楚,可是因為想得太過入神,就沒有立刻回答于清瑤的問題。
于清瑤倒是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笑著。
雪兒卻是急得不行,恨不得上前捏一把陸初五,可是礙著于清瑤在場,不好做得太明顯,只好一聲輕咳,沉聲道:“哥哥,小姐是信得過你才讓你做這么重要的事,你可不要辜負了小姐的厚望啊!”最后幾個字,她咬得極重,在陸初五抬頭看她時,又瞪圓了眼睛。
于清瑤在旁瞧著,便抿著嘴笑了起來:“雪兒,我先走上幾步,你后面趕過來就是。”
知道是要留些時間給她與哥哥話別,雪兒感激地福了下身,還沒等于清瑤走遠,已經一把揪著陸初五的衣袖:“哥哥,這么好的事兒你還遲疑什么?難道小姐肯為你贖身……哥哥你再不是奴仆,就連以后我的侄兒侄女,也再不是人家的奴仆……”說著話,她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陸初五卻是皺了下眉,看著那道窈窕的身影穿過郁郁蔥蔥的樹叢,才低聲道:“李媽媽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說她偷了二小姐的寶石才會被賣掉嗎?怎么這會兒……”
“哥哥怎么知道的?不是說不準外傳的嗎?”雪兒先是一驚,但立刻就嘀咕:“李媽媽就是偷東西了……”
可是偷的卻不是傳聞中價值連城的寶石!
陸初五皺起眉,看著雪兒,眼中現出一絲憂色:“雪兒,二小姐真的待你很好?”也不等雪兒回答,他又嘀咕道:“不能讓侯府中人去做……真的是想要放了我們……”
低聲嘀咕著,他忽地煩燥地抓了抓頭發:“不管了,你還是快點出去!要不然,你們二小姐又要著急了。”
不管怎么樣,總算也是個機會,就這么讓機會白白溜走,他到底不甘心。
不知道在梨苑中,陸初五心思百轉,于清瑤一路緩行,沿著石徑往精舍那頭走去。掐算著時間,這會兒田氏應該已經沐浴完畢,大概已經在丫鬟們的服侍下睡了。而兩位嫂嫂,就算是從放生池回了跨院,也不會特意找她,所以,其實她并不是那么著急的。
此時正值暮春,草長鶯飛,春光綺麗,夾道而生的花樹草木,有好些是于清瑤說不上名的,雖不似牡丹園那樣華美,也不如桃李成林的嫵媚,卻自有一番淡雅的風情。于清瑤一路行來,最后便停在一株玉蘭樹上,這玉蘭,不是常見的白,而是幽幽的紫,紫得甚是雍容,碩大的花朵挺立枝頭,自有一股亭亭玉立之態。立在樹下,不必深呼吸,已覺郁郁香氣沁入心脾,令人沉醉。
靠在樹干上,于清瑤合上雙眼,仰起頭來。在這香氣中,仿佛那縈繞在心底的寒意也漸漸被驅散……
她喜歡這樣浮動在寧靜空氣中的香,同之前穿過集市中嗅到的繁雜的氣息一樣,讓她覺得是自由的象征。不同于侯府的壓抑,也不同于夢里的絕望,帶著讓人暖……
凝著的眉忽然微微一動,她睜開眼,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石徑盡頭。的確是有腳步聲的,雖然很輕,可是,她就是感覺到正有人慢慢走向這邊。
“可安,你這人就是沒趣,這樣的日子,不呆在前頭看美人,偏偏要轉到后頭來看什么花啊?難道你不曾聞女人香香勝百花嗎?”帶著幾分輕佻之意的聲音,有些熟悉。
聲音才一入耳,于清瑤就立刻猜出來者何人。雖然知道這天相國寺里必會游人如織,可卻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撞上那浪蕩子。于清瑤目光忽閃,暗生警惕。雖說彼此沒什么糾葛,可到底那日曾在街上撞見,要是被撞上了,認出來也是麻煩。
抽身而返,她快步往梨苑那邊走去。自梨苑繞過來的路上,有幾塊嶙峋的太湖石,雖然不是很高,但避上一避總是好的。她想得甚好,可是還沒走到那幾塊太湖石前,雪兒已自梨苑里走出來,遠遠地瞧見于清瑤,就立刻叫著叫了起來:“小姐!”
于清瑤暗自叫苦,只來得及示意雪兒禁聲,遠處已經傳來那林華清的笑聲:“咦,這園中居然也有和你一樣,不愛湊熱鬧的小姐啊!看來,是老天爺可憐我重義氣,才讓這園中除了香花還有女人花啊!”
這樣的話,實在輕浮,雪兒聽見,立刻就漲紅了臉,偷眼看著于清瑤,又是不安又是惶惑。
此刻再避,已經沒有用處,于清瑤眼珠一轉,已經淡淡道:“小姐想是已經回去了,不如我們回去找找看!”聲調雖平淡,可她的聲音卻拔高了些,好確保外頭的人能聽到她的聲音。說話間,她拉起雪兒的手,眨了眼,就拉著雪兒往外走去。
走不多時,就看到正慢慢往這頭晃來的人影。這次,卻不是三人行。背著手笑吟吟走近的人,只有一襲青衣的郭可安,還有照舊一身炫目錦衣的林華清。
眼睛一瞥到來人,于清瑤就立刻拉著雪兒避到一邊,垂下頭去,看似恭敬地肅手而立。這樣的作派,完全就是豪門大戶中奴婢見到貴人的模樣,恭謹而柔順,并無半分招人注目之處。郭可安和林華清踱步而過時,也并未多加關注,似乎是真地把她們看作是哪家的奴婢了。
于清瑤暗在心中吁了一聲,待兩人一走面前,立刻拉著雪兒拔腳就走。她只道這算是逃過一劫了,卻不想她才走了幾步,身后卻突然傳來一聲輕“咦”聲:“那邊的丫頭,你且站一站。”
目光一瞬,于清瑤想當作沒聽到,更加快了腳步,卻不想身后的聲音拔高兩分,竟是大喝道:“呔,那女子,怎么見了救命恩人反倒跑得那么快?莫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心口一跳,林平安暗自著惱。剛剛她明明把頭垂得很低了,而且之前相見時,她更是戴了帷帽的,怎么這林華清還是認出了她呢?
雪兒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看著于清瑤,不知是該跑還是該停。眼見于清瑤慢下腳步,回過頭去對著郭、林二人輕輕一福,她就也跟著回身福了下。
低垂著頭,眼見一雙黑面薄底的快靴踱到面前,于清瑤不覺皺了了眉,可是卻仍然保持著恭順之態,并不抬頭。
只聽得頭頂上方,林華清低聲笑道:“果然是這個丫頭,我就說覺得眼熟,再一想剛才聽到的那聲音……可安,對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你就沒什么好說的?”
“原來是因為雪兒……”于清瑤心中暗嘆,也不再故作懵懂,抬起頭來,目光飛快掠過林華清帶著笑意的面容,便落在一旁郭可安的身上。
不同于林華清的張揚,郭可安雖然在京中也素有頑劣之名,可是平素里卻并不喜夸夸其談,人看起來也忠厚許多。對于這救了自己的少年,于清瑤還是打從心底里感激的。
深深一福,她笑著道謝:“那日公子相救之恩,小女子銘記于心,只是現在小女子還要去尋人,便就此別過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林華清已經“嗤”地一聲笑出來:“尋人?去尋你家小姐?你這女子實在狡猾,剛才分明就是聽到我們的聲音才渾說些什么小姐、奴婢的,想著就這樣避開咱們兄弟。眼看現在避不過了,就不再裝什么下人了是?”
于清瑤暗惱,也不去瞧他,只是對著郭可安一禮,就想離開。只是她才轉身,林華清就閃到她面前,雙臂一展,竟是直接攔了下她。
立國百年,大周的男女之防比之前朝、盛唐之時更嚴苛了幾分,像于清瑤這樣與陌生男子站在一起,雖不是獨處,已是不妥。林華清這樣直接攔她,更是已經是赤·祼祼的調戲。
雖然于清瑤心里并不覺惶恐,可是此時此刻,卻還是立刻連退兩步,漲紅了臉,喝斥出聲:“公子,何以這般唐突?!”
第三十章輕薄少年義郎君
于清瑤這一聲清叱,讓林華清的面色微變。本書請訪問。似乎真是受教了般,少年微微后退一步,拱手作揖道:“確實是小可唐突了,小姐莫怪……現在,便重新見禮可好?”話一說完,他就露出笑容,眼中滿是狡黠之色,活似街頭潑皮無賴般地調笑道:“小生林氏,請教小姐芳名……”
睨著林華清臉上可惡的笑,于清瑤一時間也不禁發怔。這林華清到底想怎么樣?真當那些話本中的情形是真的嗎?居然裝模作樣的來同她搭訕。他卻忘了,若真是話本中的故事,像他這樣的無賴大概只是被后面出場救美的英雄踢飛的角色。
心中又是可氣又覺可笑,于清瑤冷沉著臉往后退了一步,轉目示意雪兒。一旁早看呆了的雪兒終于醒過神來,挺身而出,沉聲喝斥道:“這位……林公子,還請你讓一讓。”不知道這位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雖然惱他出言無狀,可看林華清這一身錦袍玉帶的,雪兒還真不敢說得太過了。不過就是這兒,她心里也有些發慌。作為侯府的家生女兒,她太清楚這些權貴子弟是什么樣的。雖然面前的這位并不是侯府的主子,可誰知是哪家的公子,要是傳出去,她會不會為得罪他而受刑呢?
她心頭忐忑,卻不想林華清竟是一聲輕笑,竟仍是那樣略顯輕浮地笑著,手中合上的折扇,往前一挑,雖然沒有真個碰到雪兒的下巴,可卻分明就是有意調戲的架勢。
“好個忠心護主的俏丫頭!”瞥見雪兒剎那間漲紅的面頰,他笑得更開懷,聲音也越發地輕佻:“若是真為你家小姐好,你就該退開讓我與你家小姐好好聊聊嘛!若是因為你的不識趣,壞了你家小姐的好姻緣,看她會不會怪你!”
被他說得一愣,就算是雪兒明知他是在胡說八道,可是因為他眼眸中那股認真之色,她卻仍然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去看。還好,只是脖子扭了下,她就僵住,板著臉惱道:“這位公子!你莫要這樣放肆,我家小姐……”
“咳……”就在她打算亮出身份時,于清瑤在她身后一聲輕咳。雪兒才記起她們這會兒根本就是偷溜出來的,又是懊惱又是氣憤,臉上就更紅了。
于清瑤在心里一嘆,心知自己這個憨丫頭是絕斗不過林華清的。也只能上前一步,沉聲道:“這位公子,放生池畔聚會將散,想必前面牡丹園中已淑女云集……”言下之意,牡丹園里美女多著呢!你和我這糾纏不是浪費時間嗎?
剛才那幾句話間,她是看明白了。這林華清雖然嘴上無德,多出輕佻調戲之言,可是卻是動口不動手,倒也算不上多無賴。想來,或許不過是不忿她最初躲閃的態度?
“若小女子有得罪之處,先在此告罪了,還請公子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福了一下身,她很婉轉地道著歉。
抬起頭來,她靜靜地迎著林華清審視的目光,很是坦然。
或許因為她太過平靜,林華清挑起眉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笑著拱手道:“這位姑娘,我這兄弟雖言詞無禮,卻并非是什么壞人!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目光一轉,掃過郭可安微笑的面容。望著他臉上那雙臥蠶般的濃眉,明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突然心中一動。
像郭可安這樣的樣貌,如果按相書上說,大概就是典型的忠厚寬仁之人了。單只看眉眼,就會讓人心生信服。而且就她在夢中所知,郭可安倒的確是個忠義雙全,有情有義的人……
如今她年紀已大,卻一直沒有定親。雖然不知道安樂侯府還不會不會如夢中一樣招來禍端,可像她這樣沒有倚仗的庶女,難保不會被隨便許給什么人——如果命運沒有改變,她又再被許給那個人的話……
與其這樣任由他們擺布,成為他們手中的牽線木偶,倒不如自己早做打算,自覓良人……
這個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把她自己都嚇住。自古以來婚姻之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覓良人?何其大膽的想法!可是,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生,就似扎了根樣,無法驅除。
自己找一個男人!雖然這一世她也未必會像那些話本里一樣,對一個男人受之若狂,情熱難抑,可是,只要那個男人能與她相敬如賓,彼此扶持已經她的幸運了。
而眼前這個郭可安,或許就是最好的人選了。出身權貴,為人正直,看起來也是忠厚可親,雖不曾相處,可想來應該是個可托付終身之人。
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她望向郭可安的目光便更顯柔和。
雖然于清瑤只是一怔之間,可想來她的怔忡卻是落在了對面兩個男子的眼中。林華清歪著腦袋,打量于清瑤的眼神更多了狡黠。
眼神一轉,瞥見林華清的目光,于清瑤只裝沒有看到,深施一禮,對郭可安平聲道:“之前也蒙公子相救,卻未能略表謝意,實在慚愧。便是今日,小女子也實是有事脫不得身。只得留待來日,再行圖報公子深恩了。”
聲音稍頓,她張了張嘴,卻到底還是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雖然心中暗有綺思,想要互通姓名,讓這位未來的將軍知曉她的名姓,記下她的芳容,可到底話到嘴邊心生怯意,又顧忌著在旁的林華清。便只是溫然淺笑,輕施一禮后便轉身而去。
林華清靜靜地看著于清瑤的背影,忽地一聲冷笑,毫不在意他的聲音會不會被還未走遠的于清瑤聽到,竟就那樣放肆地笑道:“可安,你小子不錯啊!這回居然也犯了桃花運了,只不過,這小娘子可及不上昨個兒給我拋媚眼的那美人……”眼看著前面走得輕盈的身影似乎背脊一僵,林華清笑得更加歡暢。
“華清,”輕叱一聲,郭可安望著前面從容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報怨道:“都說恩師最是一雙慧眼,從沒有看錯過眼,可我怎么覺得恩師這次幫我們取的字,卻是看走了眼呢?你看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模樣啊?哪里有半分雍容華貴之態,冰清玉潤之姿的意思呢?”
林華清一笑,毫不在意,“或許那老酒鬼就是看走了眼呢!”說完,他垂下眼簾,忽然似有幾分感傷:“聽你說起他,我還真是想他老人家……”
聽林華清這樣說起,郭可安一時也是感慨。他們三人機緣巧合,同拜在一人門下。多年同窗,這才有了親如兄弟般的情誼。只可惜,他們那位恩師能文能武,才華橫溢,當年本是一榜文武探花,本該是朝廷重用之臣,可是卻因太過狂傲,而得罪了太多的人,這才一生潦倒。甚至在一年前生生被逼出了京城。臨走之前,特意提前為三個學生賜了表字……
“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老師他這一生自恃才高,總以李太白自喻,可結果……”郭可安低聲嘆息著,又道:“雖然你我不才,學不到先生萬分之一的才學,可他的傲骨,總是要學上幾分的。”慷慨陳詞,凜然之態,讓林華清為之側目。
望著好友鄭重的眉眼,他微微一笑,忽然話鋒一轉道:“你們要學先生的凜然之氣,傲然之風自然是再好不過!我這個不成才的弟子,也就只能學學先生的愛酒成癡了!那不然,沈氏酒仙之風豈不是就此斷了后嗎?啊,我真是想——想他老人家——那只常年不空的酒葫蘆啦!”
郭可安搖頭苦笑,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華清,你還要這樣游戲人生多久呢?就算是我和榮安知道你有多好又有什么用呢?你要總是這般花花太歲模樣,有哪家姑娘會愿意嫁你為妻呢?”
林華清立刻就笑了起來,“這你可不用擔心!你和榮安可能找不到老婆,我林華清又怎么可能打光棍呢!”
“華清,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被林華清笑著一推,郭可安只能搖頭,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他就知道,這樣含蓄的說詞一定會被林華清插科打混胡鬧過去。說娶妻,可他真正想說的又豈是娶妻呢?
揚起眉,他忽然拉住林華清,沉聲道:“華清,若我他年從軍,策馬邊韁之時,你可愿與我一同馳騁大漠?!”
“你要往邊韁?”林華清扭頭看他,卻只是笑道:“就是你有再大的雄心,你家那幫娘子軍不答應,你還能走出京城去?”
郭可安為之一怔,語塞良久,才有些沮喪地道:“不說這個了,過去前邊看看!或許這會王妃已經放榮安出來了也說不定……”
看著郭可安的模樣,林華清也不安慰,就揶揄地笑笑:“我看今天榮安如果不說出兩三個看順眼的姑娘家,王妃是決計不會放他出來的……我就奇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淑女之思,本是人之常情,怎么偏就你們兩個,見著女人倒好像見了老虎一樣……”
“這滿京城里,就沒有誰似你林少這樣風流倜儻了!”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郭可安還想再說些什么,可是不知為什么,在張開嘴的剎那,他又閉上嘴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
林華清在旁瞥見,嘴角上揚,露出一抹淺笑……
于清瑤回到小跨院時,柳絮已經出來連看了幾次。請:。遠遠瞧見于清瑤主仆二人走近,才吁了聲,放松下來。匆匆迎上前,低聲道:“剛老太太派人過來瞧了一次,說是叫小姐重新梳洗了,就過去前院。老太太正侯著呢!”
于清瑤一驚,“是誰過來傳的?可有說過是什么事嗎?”按說,這會田氏應該是睡著的,怎么會來喚她呢?
“是錦繡姐姐過來傳的,倒沒說是什么事,可我瞧著神情倒不像是出了什么事。”
柳絮低聲說著,雖然到底還是不知道是為著什么事,可卻讓于清瑤為之心情一松。
方才是錦繡陪著兩位嫂嫂去了放生池邊,既然現在是錦繡來傳話,那自然是人已經從放生池畔回來了。難道是在池邊碰到什么人了……
心中一時猜疑難定,于清瑤匆匆回到房里,換了衣裳,又在柳絮的服侍下重新打開發髻梳了頭發。她原本不想施脂涂粉的,可想想,還是打開胭脂匣了,淡淡施了一層胭脂。
菱花鏡中,映著身后柳絮的面容。于清瑤一瞥之間,便已經察覺出柳絮的神情間與往常頗有幾分不同。雖然只是淡淡的,可是,那眼中一閃而過的哀怨卻還是落在于清瑤眼中,更或者,這淡淡的哀怨本就是柳絮故意毫不掩飾的……
目光微閃,于清瑤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去,笑著低聲:“柳絮,你猜,我剛剛和雪兒是去見了誰?”
她這樣一問,在旁邊收拾她換下來的粗布衣裳的雪兒,立刻就頓住手中的動作,扭頭看了過來,難掩眼中的驚訝。她以為,這是她和小姐的秘密的……
于清瑤卻似沒有看到雪兒的眼色,只是同垂眉斂目訕訕說著“奴婢不知”的柳絮笑道:“其實,我剛才和雪兒出去見的是她在外面的哥哥初五。你也知道雪兒的哥哥在咱們府里是沒差事的,可人卻很是機靈,做事很是能干……”
頓了下,她又柔聲道:“你是我房里得用的人,和雪兒一樣,都是我信任的人。所以,有什么事我也不瞞你……”低聲一嘆:“我在家里是個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雖說母親從不刻薄我,可是到底……唉,在家中倒還好些。可是日后若嫁了個沒心肝的男人……今日不提身份,我只同你說幾句女子間的知心話。這世間男女情愛,我也不敢奢求,只盼著能安安靜靜地過上些好日子罷了。可是就是這樣,如果手中沒有私房錢傍身的話,什么安安靜靜也都是紙上空話罷了……”
見柳絮呶了下唇,似乎為她的話而有所動,于清瑤就借機道:“我今日要雪兒找了她的哥哥來,就是把身邊的一點小錢交給她家兄長,在外幫著我做一點小生意。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賺著錢,可是總是有些盼頭不是?!”
拉起柳絮的手,她溫言道:“只是這些事,還有我的心思,到底不好讓人知道。還好,有你在這里幫我掩飾,才沒有被別人曉得我私下出去了。若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小姐,”柳絮輕喚一聲,忽然掙開她的手,跪在她的面前。低聲道:“小姐,我現在才知道小姐是真的把我當作房里知心的人,竟連這樣的話也同我說……柳絮雖然是個沒用的,可小姐這樣信任我,奴婢就是再沒本事,也愿意為小姐肝腦涂地,再所不惜……”
于清瑤撲哧一聲笑出,“哪里有那么嚴重呢?柳絮,你家小姐我只不過是想日后的日子好過些。屋里短了什么,缺了什么,手里有了銀子也能自己采買些,不像現在,因為我這個主子,連帶著你們這些丫頭也受了冷眼……”
說著話,她抬手用手帕拭了拭眼睛。這句話倒不僅僅是為了打動柳絮,而是有感而發,真真是情真意切,連兩個丫頭聽了,也不由得想起之前因為自家主子不受寵,而被府里那些個有點小勢力的仆婦所欺的事情,不免也些傷感。
主仆三人一時都不說話,不是拭淚,就是垂目低嘆。最后,還是柳絮最先醒起,三人才收斂心情,又重新梳洗過,施了粉,淡淡地涂了層胭脂。攬鏡自照,已掩飾了之前的淚痕,這才往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時,孟慧娘和沈盈盈正在陪著田氏說笑。于清瑤一邁進門來,沈盈盈就立刻笑著站起身來:“呦,我就說怎么妹妹珊珊來遲呢!卻是打扮來著,果然不愧是咱們府里的,平日看不出來,可今個兒略一打扮,就這么可人愛……娘,我看,清瑤妹妹今個一亮相,可不比平西侯家的那丫頭差呢!”
“你是她嫂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可人疼了!”田氏笑著,招手喚了于清瑤過去坐在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兩眼,又回頭淡淡道:“去開了帶來的匣子,取了那只玉鐲來。”
站在田氏身后的錦葵一怔,瞄了眼于清瑤才返身去打了帶來的箱子,取出一只描金朱匣。
眼見田氏動開那只朱匣,于清瑤也不等她打開,已先忐忑地婉拒道:“母親,這樣貴重的東西,女兒實不敢受。”
田氏轉目望她,只笑著拈起匣中那只瑩白似月般皎凈的玉鐲。“這玉鐲是年初時你三嫂送我的,原本我說著這羊脂白玉最是養人,打算這次帶來給你姐姐安胎的。可巧,今天卻逢著這樣的機緣,便送給你撐個門面好了。”
聽到這樣的話,于清瑤更不敢受了,忙怯聲道:“母親,女兒是個粗手大腳的,這樣貴重的東西戴在手上,怕是連動都不敢動的,還是……”
“你怕什么呢?”田氏還沒有說話,沈盈盈已經先笑了:“清瑤,你是咱們安樂侯府的小姐,可不是那些洗衣劈柴的粗使丫頭,不過一只鐲子,你又有什么受不起的呢?再說了,今個兒這樣的日子,你要是沒兩件好東西,豈不是丟咱們侯府的臉嗎?”
沈盈盈一向快人快語,說話直接,可她這會兒說的這些話,于清瑤卻還真不敢接了。掃過孟慧娘似笑非笑的臉,她不好說話,只能任由田氏拉了她的手把那只羊脂白玉鐲套在她的手上。
相國寺的浴佛日,儀式過后,在牡丹園中會另有賞花會。城中各家權貴的女兒都會聚在牡丹園中賞花。而且,在同一座園子里,還會有一場詩會。參與者卻多是城中還未定親的公侯子弟。雖說是隔著花海,可其實若隱若現間,兩邊都可看到對面的情形。這,算是京中隱晦的相親會。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明說罷了。
只是知道歸知道,往年里,田氏卻從不曾讓她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只不知,怎么今年卻想讓她去露臉了呢?
心中暗疑,卻不敢表露出來。于清瑤只是抿起唇,似羞似怯地垂著頭,嘴角輕揚,臉上飛起一抹紅云。
她的神情落在田氏眼中,便暗暗搖了下頭。到底還是有些小家子氣,若是那些小家碧玉也就罷了,可對于他們這樣的侯府卻是失了體面,更不可能入得了貴人的眼。不過,正因為如此,她才不似今日那些個人一樣,心存奢望,倒是輕松許多。
想了想,她便回眸望著落后一步,小心跟在她身邊的于清瑤,淡淡道:“今日的賞花會,有一位適齡的貴人。只是,清瑤,你也是個聰慧的,當知什么事都是強求不得的。所以,也就莫要動那些不該動的心思……”看于清瑤垂下頭去,臉上現出一抹羞臊之色。她便笑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為自己有所打算也是應該的。既然你我今生為母女,便是一場緣法,自然要為你的終身大事操勞。這次你若是表現得好,卻是一個機會,只是切切要記著我說過的話,與其盯著人人都想要的,倒不如另覓他途……”
哽了下,于清瑤澀聲應了一聲,頭垂得更低。田氏目光微閃,也不再說什么,只默默地在前往牡丹園而去。
抬起眼簾,望著田氏的背影,于清瑤在心底無聲地哼了一聲:雖說要她為自己打算,可若是她相中的人對安樂侯府沒半分益處,田氏也斷斷不肯答應的?!可惜,這一次,她萬萬不會像上一次一樣任由人擺布……
一路緩行,終是近了牡丹園。于清瑤之前經過園門時,還不覺喧鬧,可現在,才近些,就已聽到園中一片歡笑之聲。那是年輕女子特有的笑聲,嬌滴滴的,銀鈴一樣,黃鶯一般,讓人遠遠聽見,便不覺笑生雙頰。
走進那道寶瓶門,便看到一片綺麗風光。那片片的錦霞彤云,仿佛是自地面蒸騰而起,在眼中幻中一片艷色。
而比這片霓霞更耀人眼目的,是于花間嬉戲的少女們。錦衣華美,色艷如霞,在花間穿行,也不知是這些華服更艷還是花朵更艷?
烏發云鬢間,珠玉映日,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令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容更顯容光煥發。別說是才進入牡丹園中的于清瑤,就是遠處花亭中端坐的貴婦們也看得雙目含笑,臉上滿是暖暖的笑容……
于清瑤默默地跟在田氏身后,無聲地穿過牡丹叢,望向花叢中的目光隱隱露出幾分羨慕之色。
她是真的羨慕,原本她這樣的年紀,也該這樣歡笑,無憂無慮的拉著同伴嬉戲的。可惜,她的身份,注定了哪怕她躋身其間,也會被某些貴女輕踐。
似乎是留意到她們一行人,遠外的花亭中已有人笑著站起身來。就連花叢中的少女們也轉目看過來。只是目光一掃,看清來人后,就紛紛轉過頭去。一人扭過頭去,不知說了些什么,眾女就掩面偷笑。尤其是那說話的少女笑得最大聲,銀鈴樣的笑聲響徹牡丹園,惹得花亭中的長輩們也側目相看。
就有人笑著招手:“靈丫頭,你又笑什么?有什么得趣的,只你們姐妹在一旁偷著得趣?!難道是覺得嬸娘老了,聽不懂你們的笑話嗎?”
這會兒,花亭里,眾人正與田氏見禮。聽到那一身絳色春衫的貴婦這樣說,拉著田氏手的老婦人就回過頭去笑著嗔道:“你個死丫頭,在我們面前說什么老?不存心氣我呢嘛!要是你都老了,我們這些土埋半截的人又算是什么了?”嗔完那婦人,她又笑著拍了拍田氏的手,溫言道:“親家母莫要笑話,我這表妹最是頑皮,又不是十幾二十的小姑娘的,好歹也是一堂堂侯爺夫人,還這般皮……”
因她的嗔怪,那貴婦回過頭來,抿唇便笑。因著她的年紀也不過四旬左右,又穿著那樣艷的顏色,這一笑,倒真猶有三分艷光。偷眼瞥過,于清瑤就立刻垂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地一動不動。
雖然在花亭中的貴婦們彼此之間大多是有些交往的,可是這位年紀不大的平西侯夫人,卻是與安樂侯府有隙的。倒不是這女子與田氏有惡,而是據說早年間老侯爺還活在世的時候,就曾與平西侯府的老侯爺鬧過意氣之爭。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可一連多年,兩府卻幾乎都沒有什么來往。而且但凡兩府上的人撞在一起,平西侯府上的總是沒什么好聲氣。
這會兒,平西侯夫人蘇氏掀起眉來,笑盈盈地看著田氏,道:“老夫人卻是選對了親家,我這表姐性子最是和善,又是個善護短的,你家大姐兒嫁過去,可是享透了福啊!”
田氏目光微閃,心里未嘗不怒,可是當著女兒婆婆面前,卻只能壓下怒氣,笑得情真意切的:“我女兒的確是有福氣。要不然怎么能嫁得這么好的人家呢?別的不說,單只是得了妹妹這樣的婆婆,已是她幾世修到的啦!”
被田氏親親熱熱地拉著,恭平王王妃蘇氏笑得很是和熙,“親家母太謙了。要說我們耀兒娶到清瓊才是他的福氣呢!”
平西侯夫人抿唇淺笑,也不聽二人互相奉承,只轉過頭去又叫喚那幾個女孩。
而這時,恭平王王妃也收了話頭,拉著田氏往亭里走,招呼著:“弟妹,你剛才不是還在念叨我這親家母嗎?”
田氏凝目看去,立刻認出坐在上首慈眉善目的婦人正是恭成王府的王妃薛氏。見薛氏要起身,她自然不敢托大,忙笑著迎上幾步,搶先施禮。
因著恭平王妃蘇氏在場,薛氏倒很是客氣,寒喧問好,倒真是把田氏當作親戚來看的。待眾人說過話,她便轉目看向跟在田氏身后向她施禮的于清瑤。
“這便是安樂侯府家的小姐嗎?生得可真是標志……”她笑盈盈地笑睨著垂眉淺笑的于清瑤,似乎還想召到跟前來細瞧。偏這時,站在她身后的一個婦人卻是在上前一步,附在她耳邊低語了數句。
目光微閃,薛氏臉上的笑雖然沒有少半分,可眼中的歡喜卻褪去幾分,也沒有召于清瑤過去說話,便轉過頭去又同田氏說笑了。
于清瑤抬眼瞥了一眼,只見那婦人雖然看衣著樣式是個下人模樣,可衣裳的料子卻是很好,頭上也插著銀釵,顯然在薛氏面前是個有體面的。其實,她不用細猜,也知道這婦人同薛氏說的是什么。總不外是介紹她是個庶出的,并不得寵罷了。
見著恭成王王妃,再聯想到剛才見到的郭、林二人,于清瑤若還不知田氏說的貴人是誰,就真是犯糊涂了。不過,就算田氏不提醒她,她也不會去奢望什么。對她而言,榮華富貴,身份地位都不過是過眼云煙,再多的享樂,與其活得如同那個夢,還不如粗茶淡飯來得好。不知為什么,自去過雪兒家的那座小院后,她無比向往能擁有那樣淡然平靜的小小院落。
正在這時,平西侯夫人蘇氏喚的那個少女已經拉著一眾姐妹進得花亭。
一一見過禮后,在蘇氏的催促下,這叫陳靈兒的少女就掩著嘴笑道:“其實,我們不過是隨便講了個笑話罷了……嬸娘要聽,可莫要怪侄女唐突……”
見蘇氏笑著應了絕不怪她后,她便笑起來。眼波橫流,靈動異樣,盡是小女兒家的嬌態。
未語先笑,她環視周圍,見眾人都望向她,便繪聲繪色地講述道:“話說某年某月某個朝代,有個品級甚高的大官,建了一座華美精致異常的園子,他就想著:我有了這么精巧的園子,那總得請個大家來為我這園子題些字才是啊!于是,這大官就請了當朝最負盛名的家來為自己的園子題字。這位家在大官的陪同下,把園子好好逛了一圈,末了出來了,就在園子的匾額上題了兩個字……”
蘇氏也是懂得湊趣,在婆家侄女稍頓時便立刻笑吟吟地問道:“不知是哪兩個字呢?這園子這么精巧,定是極好的贊譽了!”
掩著唇彎起眉眼,陳靈兒笑著道:“這人題的乃是‘竹苞’二字,他同那大官說:這兩字乃是取的竹苞松茂之意,端得是好意頭。這大官一聽,不由大樂。特特地叫了人把這兩個字刻在金漆匾額上,高高掛起。又大肆請了京中同好來園中慶祝。卻不想這些平日里一慣阿諛奉承的官員們一見他這匾額,竟都怔住了,沒一個如他所想般大贊……這大官大是奇怪,當著眾人面問原因,可這些人卻都吱吱唔唔的不好說。到最后,才有一人被他追問急了,才悄悄地同他說了……”
說到這里,她刻意掩了面,壓低了聲音,學著男聲道:“大人,這竹苞兩個字解開來看,可不就是‘個個草包’嗎?!”
她口齒靈動,模仿起那說話者既惶惑又尷尬的神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花亭中眾人瞧著她,先是微怔,立刻就哄然大笑。之前同陳靈兒在花叢中嬉戲的少女們笑得更是歡快,可是大笑的同時,眼神卻都飄向花亭中的一角。
亭中有些長輩可能是聽不出的,可她們自然聽得出陳靈兒這暗有所指的笑話講的是哪個。剛剛陳靈兒說的可不是這些話,雖然不好把她說的那兩句話當眾講出來,可同她這個笑話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于清瑤垂著眼簾,端坐如儀。雖然聽出來陳靈兒這分明就是在編派她。也是,這些貴女,不管是哪個,總是會些琴棋書畫的,可偏偏她,去過幾次聚會卻半分本事都沒有,自然是要被人笑是草包了。
只是,雖然心里明白,她的嘴角卻仍是噙著一抹笑意,好似根本就沒有聽明白的。反是田氏,雖是陪著眾人一起笑,可眼底卻到底有幾分尷尬之色。
旁的人聽不出來,可她卻是聽明白了。這笑話里的草包所指的,分明就是她那個聽不出端倪、仍垂眉淺笑的庶女。
平西侯夫人蘇氏冷眼瞧著田氏,嘴角卻揚得更高三分:“你個小人精,連我們這些長輩的壞話你也敢編派起來!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她笑著嗔怪,果真去拉陳靈兒。
陳靈兒吃吃笑著,捂住嘴笑道:“嬸娘莫惱,剛兒我說的時候可就先求了你莫要怨我的……要不,我再和你說個笑話……嗯,這卻也是說的個做官的。只是這姓于的,卻不是什么大官,不過是個七品的縣丞……”
她這一開頭,原本正笑得歡的貴婦們便漸漸的收住了笑。
雖然對于、陳兩家的恩怨,了解得不多。可這兩家不和,卻是京中許多人都知道的。這會陳家的小姐當眾說什么“姓于的小官”,這不是等于當眾打于家的臉嗎?
心里琢磨著,看向田氏的眼神便透出幾分古怪。可田氏卻像是根本就什么都沒聽到似的,只是側過頭和兩位王妃低聲說笑。
陳靈兒好似不知有多少人在瞧著,只是笑著繼續道:“上官聽得這于縣丞的回話,便問道:這船你到底停泊在何處呢?于縣丞便回:大人,這船停在河里。上官一聽,更是大怒,連連道:草包、草包、真是草包……這于縣丞眨巴著眼,一琢磨,忙回稟道:大人,這草包就在船里啊……”
她的話音方落,花亭里就響起笑聲。只是這回,同剛才不同,除了蘇氏還有幾個不曉事的少女嬌聲笑著,在場的貴婦們卻沒有哪個笑的……
陳靈兒講完笑話,自己就掩面嬌笑,只是笑了幾聲,她就覺出周圍有些異樣。本書請訪問。目光一轉,把花亭中情形收在眼中,她的臉上不禁突地飛起一抹紅云。
眼角一瞥,卻是看的于清瑤。心有所感,于清瑤抬起頭來,對上陳靈兒的怒視,她眨了下眼,竟是嘴角一揚,沖著陳靈兒盈盈一笑。
陳靈兒一怔,立刻大怒,柳眉倒豎,低聲罵道:“草包!”
她的聲音雖低,可挨她坐著的幾個少女卻是聽到的。紛紛低頭偷笑,緊挨著她的,還立刻伸手拉了她的手,嘻笑著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些什么。可這群少女中,卻有一個揚起眉,冷眼瞥了眼陳靈兒,眼中露出一絲嘲弄不屑之色。
把這少女的神色看在眼中,于清瑤目光忽閃,也立刻明白過來。
這冷眼瞥著陳靈兒的少女,剛剛還和陳靈兒說說笑笑,親姐妹一樣。誰會知曉不過一轉眼,便在暗里露出這樣的神情呢?可是,她的嘲弄她的不屑卻又讓于清瑤覺得順理成章。
只因這少女,于清瑤也是認得的。雖然不熟,可是在那個夢里,她卻知道這父親出任三品侍郎的女郎張婉瑩,日后便是那恭成王世子柴榮安的世子妃。雖然她臨死時還不知最終結果,可很可能這女子便會成為日后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她還記得,那時候張婉瑩被冊為世子妃時,京中那些貴女驚訝的模樣。雖然算是官宦女子,可比起熱門人選陳靈兒那樣的家世身份,張婉瑩無遺已經是出身寒微了。
事實上,今日參加了她夢中從未曾參加過的賞花會后,于清瑤在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明白陳靈兒為什么會與恭成王世子妃擦身而過了。剛才陳靈兒那番說笑,看似出了風頭。把在場的貴婦們逗得開懷,可這當眾冷嘲熱諷的,到底落了下乘,未免讓特意選未來媳婦的恭成王妃不喜。只是不知道,張婉瑩又是如何討得了薛氏的歡心,成了最終的大贏家的呢?
她心中正在猜疑,就突聽得亭外一個仆婦笑著稟道:“回王妃、各位夫人們,世子邀了幾位公子在園中小湖畔的‘攬勝閣’賞花吟詩,特命奴婢過來打個招呼……”
這仆婦的聲音并不高,可花亭中立刻就靜了下來。原本還是低聲說笑的少女們嬌羞地笑著,紛紛做出淑女之態,就連其中最活潑的陳靈兒也變得矜持起來。
兩位王妃目光在這些少女臉上一掃而過,目光相對,就都笑了起來。
恭平王王妃蘇氏低聲道:“弟妹,我看,你的心事今日里是一定能達成的了……”
說是低聲,可其實蘇氏的話亭中眾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一群少女紛紛面紅,那些貴婦中有人微笑著轉目相看亭中少女,也有人雖特意挺胸坐得筆直,眼中卻難掩熱切之色。
平西侯夫人蘇氏自然是把亭中眾人的眼色看在眼中,一聲咳嗽,她仰著頭,刻意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又笑著喚道:“表姐……恭成王世子和他那些朋友也都不是外人,既然他們在園中賞花作詩,那不如就讓這些丫頭們也跟著湊湊熱鬧……雖然這會兒沒有了表姐家那位京城第一才女坐鎮,可我們靈兒卻也是寫得一手好字,又能彈琴又能作詩呢!”
恭平王王妃蘇氏抿唇一笑:“還是我親家母教導有方,家學淵源,倒成全了我們耀哥兒……”
因著她這番話,恭成王王妃薛氏便笑著看向一旁的于清瑤:“我早就知道侄媳婦的聲名,只可惜她嫁入你們家便輕易不肯再做詩了……老夫人,你們安樂侯府家學淵源,想來我那侄媳婦的妹子,也是能詩善畫?!”
田氏聞言,神情未變,只是淡淡道:“不過是能識幾個字罷了,終究還是天份有限,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不過還好這孩子心地善良,陪在我身邊倒也能為我解憂。”
知道自己的庶女肚子里委實沒有什么學問,田氏就算是想夸也無從夸起。只這么幾句干巴巴的話,亭中的貴婦們自是聽得明白了。原本在恭成王王妃問起時還扭頭來看于清瑤的貴婦們,就笑著收回目光,斂起之前的敵視之心。
而恭成王王妃薛氏,剛才那一問也不過是隨口問出。像于清瑤這樣的庶女身份,一早就已經被排除在她兒媳的人選之外。只是這會聽到田氏這樣答話,再想起剛才陳靈兒那個意所有指的笑話,她忽然有所頓悟。不免又抬眼看向于清瑤。
目光落在于清瑤仍帶著淡淡微笑的面容上,薛氏目光一閃,忽然覺得眼前這少女看起來好似順眼了許多。雖然生得不是多美艷,又是個被人笑是草包的女子,可單看這從容的眉眼,榮辱不驚的氣質,倒果然是大家女兒,不墜侯府閨秀之名。
因為對于清瑤忽生好感,她再看剛才指桑罵槐的陳靈兒,她心中更添幾分惡意。雖覺有蘇氏的面子,可到底還是在心里暗忖:這樣小家子氣的女子若是作個妾也倒無妨,可若是作大婦,可就……做妾?平西侯可是不會答應的。還是要另覓人選……
心中暗自琢磨著,她不由又打量起亭中眾女。一面看,一面在心里低聲嘆息。她這個做娘的倒是看著個個都好,可是她那個兒子……
忍不住在心底一聲低嘆。她收斂紛亂的心思。看著亭外下人已經擺好幾案,不由得也湊趣地笑道:“還真是要吟詩作畫了?可是好,我看咱們也莫要效那些小子們那些個虛頭,也不拘什么輸贏,琴棋書畫,只讓這些丫頭們揀拿手的來,就當是讓咱們這些做長輩的瞧個熱鬧……”
有了薛氏的話,一眾少女便立刻都動了起來。即便是有那害羞,不想在眾人面前露臉的,也被母親或是帶著來的長輩們硬推著走了出去。
一時間,花亭外的那片空地上,又響起歡笑之聲。一眾少女,有聚在一起賞花吟詩的,也有在鋪開紙墨的案幾前伏身作畫的,更有端坐在花前彈琴的,端的是熱鬧無比。
而那些打著相看這些閨秀的貴婦們,自然是細細打量著這些如花的少女,在心中暗暗盤算著究竟是哪個更合心意。
花亭這頭固然是熱鬧非凡,牡丹園中那座小湖畔平臺的水閣中,卻也是熱鬧無比。只是,比起那些花季少女的嬌聲軟語,這水閣中的男子卻更多的是聆聽。
雖然都不是沒有見過女子的男人,可像今天這樣,正大光明地看遍城中未嫁貴女的機會卻到底很少。雖然美其名曰賞花賞詩。可是這賞的卻是并非牡丹花,而是比花嬌的人兒。
自然是沒有人有心思去做什么詩的,而是或坐或倚,遠遠望著花亭那頭,聽著少女們的歡聲笑語,望著花叢中若隱若現的身影,享受著明媚的春光。
提著一壺酒,林華清搭著坐在石桌上,與郭可安下棋的柴榮安的肩膀。笑吟吟地問道:“我說榮安,咱們兄弟可都知道今個兒的正主是你,怎么你也不去好好看看下面那些個名門閨秀,好好為自己選上一選,卻坐在這兒和可安下什么棋啊!?你這樣,可不是平白浪費了王妃的一番苦心嗎?”
也不抬頭,柴榮安笑著拈起剛剛吃掉的那一片棋子,才回過頭打落林華清的手。“我不去看美人倒沒什么稀奇,怎么你林華清也改了性子呢?難道今天的閨秀中,竟沒有一個入你這花花太歲的眼嗎?”
“什么花花太歲?說得好像我是當街強搶民女的惡霸一樣,你們啊,嫉妒我生得俊俏,招女人喜歡,就直認好了……”
他的話一出口,郭可安就憋不住大笑起來:“你個林華清啊!一個男人,就是生得俊,有什么了不得的?就你這模樣,如果真跟我上了戰場,鬼才怕呢!”
“又是戰場?盛世太平,歌舞升平,也只有你郭可安才句句離不開戰場!”林華清笑罵著,可是在柴榮安轉頭看他時卻是眉毛一揚,把這話掀了過去。笑著拍了拍柴榮安的肩頭,淡淡道:“也罷,就算我這做兄弟的幫你一把。你自己不看,我就去把今日這些美人都畫下來,回頭讓你細細地挑。”
“咦?華清兄要做畫嗎?”水閣外有人驚聲問著,又笑:“華清兄別的畫倒也罷了,可這畫美人可真是一絕,咱們這回倒是有眼福了!”
林華清朗聲一笑,晃著手里的酒壺,擠出去,恰恰就搶在觀景最好的位置上。“既然是想看我這美人圖,你們還不快快讓開?!我這雙眼,可是專看如水美人,不是用來看你們這些腳底泥一樣的男人的……”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面,此刻水閣內外的少年俱是權貴之子。平日里就甚少讓人,此刻自然有人心生不悅。一個手中還拿著馬鞭的少年冷眼怒視,正要出聲相罵,已被身邊的溫文少年拉住:“算了,莫與這浪蕩子爭執……便是不給他面子,也要看里頭那位的面子啊!”
聽得分明,林華清瞇著有些醉意的眼眸,抬眼望去,“威虎將軍家和安樂侯府的小子……”目光落在那溫文俊美的少年,他抿唇微笑,回過頭去,在無人看見時,眼中卻流露出嘲弄的冷意……
湖畔的石臺,是牡丹園中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本書請訪問。此刻林華清臨高遠眺,正可將對面牡丹叢中,花亭之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但見一片姹紫嫣紅中,一群比花還嬌艷三分的少女或立或坐或倚花木而思。羅衣春衫,色艷如霞。娥黃的嫩、絳黃的艷,紫的高貴、藍的清麗,更有湖綠色,如一汪春水,映著陽光……果真是個個倩影娉婷,盈盈而立,面含春風笑盈腮邊,目含春水眼波流連,端的是這春日里最美的風景。
林華清倚在欄桿前,品酒賞花看美人,看似逍遙且張揚,可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在腿上輕輕劃著,似乎是在以指代筆,繪制著心中畫卷一般。適才差點和林華清起沖突的少年冷冷地瞧著,忽地一鞭子抽在身旁的那株牡丹上。
“你看他這般裝模作樣,還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大家了。要是呆會畫得不好,看我怎么損他!”
站在他身后,隨著飄來的琴音而合著雙目,以指尖在手背上輕輕敲打著節奏的于鈺睜開眼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溫然笑道:“何苦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幾個在京中的名頭,又何必與他質氣?這樣的春色,如斯的琴音,你若再為這些事悶悶不樂,豈不辜負了美人?!”
他正說著,卻突聽林華清“咦”的一聲,竟是站起身來,回頭笑著問道:“你們可有人知道那穿著淡藍春衫的又是哪家的千金?”
“怎么?你這風流浪子又有相中的美人嗎?”離得不遠的人群中就有人低笑,雖然未必存了惡意,可到底流于輕浮。
有人輕叱,卻是帶著笑意:“華清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能入他美人圖的女子必是絕色!快快快,咱們也看上一看……”
說著話,幾個紈绔子弟便擠了過來。只是張目望去,卻都有些失望:“華清,你莫是看走眼了?我看那位小姐還不及平西侯家的四小姐呢!”
這人才說完,就被同伴碰了下,他掀起眉,還待說話,已瞥見一旁的于鈺面色不霽。
而虎威將軍許家的六少許磊已經“啊”的一聲:“于鈺,那不是你家那個二妹嗎?倒是少見,一會可不又是……”聲音突然一頓,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避開好友的目光,轉開頭去。
任是于鈺性子一向好,可是這會兒臉色卻也好看不起來。遠遠望去,只見得自家那位庶妹正仰起頭,不知與恭成王王妃對答著什么,神情便更陰沉了幾分。
那個比他小上兩、三月的庶妹,雖然平日里與他并無甚來往,可是,到底是他的妹子,他自然是要護著的。他可忘不了去年在威虎將軍家的那次賞花會,她這個庶妹因為不諳琴棋書畫,而被那些名門閨秀偷偷笑是草包的事。
“許磊,你家九妹是不是也在那里,你可否派人去幫我傳個信兒……”像這種要當著人前展示才藝的事,能避則避,清瑤那傻丫頭還站那么前做什么?
于鈺這頭低聲交代好友,只想著如何幫庶妹避開尷尬。那頭,林華清卻自他身上收回目光,又望向對面花亭前。
“原來,是安樂侯家的那個草包小姐……”嘀咕著,他以指摩挲著下巴,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不知道對面的“攬勝閣”前正有人注視著他,于清瑤正仰頭笑著回答恭成王王妃的話。
適才跟在眾位長輩身后步出花亭,看著眾少女各展其能,盡示己才,她也有幾分急切。從前,這樣的場合,她從不敢多做什么……
哪怕是被人笑是草包,也覺比奪了長姐的光彩,更讓她安心。久而久之,她也曾學過的那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好像明了她的無意,越發生疏。就是不用刻意掩飾,她也像一個草包一樣笨拙了。可是現在,在她想要一個盡量幸福的新生活時,這樣的笨拙就成了絕對的絆腳石。她不能在這里成為所有貴女眼中的草包,如果那樣,那她可能會有的未來就更加渺茫。
心中憂思重重,她的眼睛掃過一邊擺放著各類樂器的案幾,突覺眼前一亮。
想來早就有了準備,所以現在擺在桌上的樂器樣樣俱全,有許多卻是并沒有選用的。于清瑤目光所定的便是一只沒有人選用的竹笛。那只笛子,樣式很是簡樸,看色澤,應是有些年頭了,就連飄穗上的紅色也有些褪色發粉。
手指滑過那只竹笛,于清瑤抿起唇,心里已經有了主意。還不等她拿起那只竹笛,身后就傳來一聲輕喚:“于二小姐莫非是擅吹橫笛?”
于清瑤一驚,回過頭望著正對她微笑的恭成王王妃薛氏,淡淡笑道:“回王妃,不敢稱一個‘擅’字。只是我家五兄一向喜愛音律,也曾請了師傅來府中教導,小女在旁學了一點罷了……”
薛氏聞言便笑了起來,隨手拿起那只竹笛,輕輕撫摩著,柔聲道:“這只竹笛已經有些年頭了,難得你卻與它有緣,居然一眼就相中了……且吹來試試!”
于清瑤默然。在薛氏的話語中,她隱約感覺到什么。這只竹笛,難道竟是薛氏曾用的舊物不成?目光微閃,她笑著接過竹笛,只是平聲道:“長者命,豈敢不從……”
二人對答雖不過數句,可卻讓原本沒有關注這頭的貴婦們紛紛轉過頭來。見于清瑤竟這樣坦然相諾,便有幾個貴婦臉色不豫,就連田氏也是皺起眉來。
一來暗惱自己這個庶女居然敢不聽她的訓導,去攀她根本登不上的高枝。二來,卻是深怕她又給安樂侯府丟臉面……
只是,此時此刻,已不容她出言阻止,只能強笑著看著于清瑤執起手中的竹笛,舉在唇邊,輕輕吹出一個音來……
此時,彈琴的張婉瑩正好一曲終了。偌大的牡丹園中,除了仍有隱約的竊竊私語之聲,便再無他響。
春風輕拂,無聲地拂過面頰……
卻有那一聲嗚咽般的笛聲突兀地響起,回蕩在寧靜的牡丹園。這一聲笛音過后,看過來的人群中便響起一聲輕笑。
雖然聽見了那帶著嘲弄的笑聲,可于清瑤的面色卻不顯半分異色。橫笛于面,她略低了頭,湊近竹笛左端,以唇覆在吹孔上,香腮微動,一縷清音悠揚而起。
笛聲清越,宛如黃鶯低鳴,溪水潺潺……這水,自空山幽谷而出,流過山澗,轉出青山,匯入小河,如同一個黃鬢女童,歡快地一路奔流,直入大江……
流水漸沉、漸穩,漸漸平靜,漸如及笄之少女,帶著恬靜、平和的氣質,緩緩地一路向東……
笛聲乍起時,眾人還未太在意,可聽到此處,便有人低聲道:“《春江花月夜》?可是奇了,從前只聽人用古琴奏過,卻不曾想原來這曲子也可用笛子吹……”
雖然說話的聲音頗低,可于清瑤還是敏感地聽在耳中。她剛才說因于鈺而學笛,是實情,可是能吹、吹得好卻是在那個夢里。春閨寂落,總是要有些東西來慰藉她的孤苦。
這一曲《春江花月夜》,就是她在那時候從古琴曲轉化而來的。只是在那夢中,她不過是自娛自樂,從未在人前吹奏過。眼下這樣奏出,她委實不知會不會打動在場眾人。
雖然面上不顯,可心中到底有些惶急,又想起夢中種種,不由漸生哀凄之感。情緒激蕩,她忽覺口中一熱,竟仿佛有一股熱流自心底竄出,經由她的唇舌注入手中竹笛。
先是一驚,旋即明了。她定下心神,只把滿腔幽怨訴于笛聲。
一曲《春江花月夜》婉轉如泣,纏綿流轉……在場眾人原本還不甚在意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隨著音樂起伏,眼神漸漸迷離,神情也漸漸恍惚,好像真的陷入了迷夢一般。
就連于清瑤也隨著自己的笛聲而陷入夢境般地恍惚起來。好像真的看到那條曲曲折折流過原野的大江。寧靜的春夜,皎潔的月光,艷的花,綠的樹,白的沙……遠山近水皆有情……
是誰?獨登高,遠望江上孤帆漸遠;是誰?在江舟之上,以箸敲擊著盛滿濁酒的粗陶碗,哀唱離歌;是誰?遠在千里之外,望月懷念故鄉;又是誰?在寧靜的月夜,放下手中麻衣,擦拭額上微汗時,仰望明月念起離家的游子……
淡淡的幽,淡淡的念,淡淡的思,卻并不盡是滿腔怨憤,而是帶著濃濃的情和滿滿的希望。
旅人終會回故里,思婦終會見情郎,慈母也還是會盼回離家萬里的愛子……
這月下,這春夜,繁花落處,總有太多情思動人心魄……
笛聲漸渺,最終只余一縷清音,便終歸于寧靜。可是,笛聲雖渺,牡丹園中眾人卻沒有一個人動的。就連于清瑤自己,也執著竹笛,久久未能從方才所感受到的意境中回過神來。
原來,她的異能還能這樣用——以樂惑人,大概就是這樣了?!
輕輕吁了一聲,她抬起眼來,目光還未掃過眾人,已先聽到有人輕輕擊掌……
擊掌笑贊,恭成王王妃薛氏笑吟吟地望著于清瑤,目光竟是異常的溫和:“單只這一只曲子,已可稱為大家……老夫人,”她轉過頭去,看著猶自發怔的田氏笑道:“老夫人剛才實在是太謙了,果然安樂侯府家學淵源,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本書請訪問。”
田氏目光忽閃,在拭去眼角那一滴淚后,才扭頭瞥了眼于清瑤,“我也沒有想到清瑤竟吹奏得這么好,連我都為這笛聲感動不已……”
“樂為心聲,這一曲《春江花月夜》纏綿悱惻,卻哀而不傷……適才清瑤吹奏時,便是我也仿佛看到那迷離月夜……”聲音微頓,薛氏微笑著,轉目望著周圍。
雖然神情不一,可在場眾人卻或多或少仍有些恍惚,并沒有人留意到薛氏眼中一閃而過的凄然。
雖然不知道薛氏到底想到了什么,可想來,因為剛才那一只曲子,她一定是深有感觸才會這樣毫不掩飾毫無保留的盛贊于清瑤的技藝。
于清瑤起先甚覺欣喜,可在瞥見田氏臉上現出一絲不豫之色后,便忙把手中的竹笛放回案上,低聲道:“王妃謬贊了,其實小女也不知……從前所奏不過泛泛,只是剛才忽然心有所感,才能奏出這一曲。只怕若現在再奏,也是奏不出來的……”
她說得含糊其言,可是薛氏卻是點頭,贊同道:“此言不錯,于音律上,有時候,心境遠比技藝更重要……”那滿面的微笑,眼中的欣賞,竟好似于清瑤說什么,她都會贊同一般。
不消說,周圍的人都看得說,這安樂侯家的二小姐如今是入了貴人的眼了。雖然沒什么人當面嘲諷,可望向于清瑤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古怪。就連田氏,瞥向于清瑤的眼神中也多了些什么……
“我倒覺得,還是婉瑩姐姐的琴最動聽。”一聲輕笑,一個清脆的聲音大聲說著話。卻是陳靈兒拉著張婉瑩。在眾人望過去的同時又仰起頭挑釁似地瞪了眼于清瑤。
張婉瑩卻是滿面羞紅,“靈兒……”低嗔了一聲,她歉然地向于清瑤點了點頭:“論造詣,比起于小姐,我所差甚遠……”
她的話才說完,薛氏已經笑著道:“婉瑩的琴藝也是一流的,兩位小姐也都不必太謙,值此春光明媚,得賞雅樂,是我等耳福……”說著話,她已經回過頭去。
也不用她說話,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婦人便笑著回頭示意。便有妙齡侍女走近。手中捧著銀盤,盤中紅緞上所盛俱是金銀飾物。
雖然并未近前細看,可于清瑤在旁粗粗一看,便知這些首飾都是京中慶祥銀打造的。雖然不比宮中的御用之物,可這慶祥銀所出的各類金銀首飾卻是京中貴婦淑女們最為喜歡的飾物,價值不菲。想來薛氏早就準備好了,且不論今日是誰撥了頭彩,小小賞賜是免不了的。
果然,這些飾品一拿出來,眾女就是矜持,也不禁雙眼放光,就連陳靈兒也顧不得再挑惕于清瑤,一雙眼只盯著那只銀盤。
“今日一會,才知我大周盡是才女。諸家小姐不必客氣,區區薄禮,博你們這些女兒家一笑罷了。”薛氏微笑著,示意侍女們捧著首飾上前讓眾女挑選。
雖還有故作矜持,不好直接在那盤中挑撿的,可眼見身旁的女孩們伸手在那盤中挑選,便顧不得矜持,一齊上前翻看那些首飾。一面看一面低聲議論著哪件漂亮。又有幾個女孩相中一件飾物的,各不相讓,雖仍笑生雙頰,可軟語輕笑里,各逞機鋒,互斗心機,讓方才還顯清靜的牡丹園里又一片鶯歌燕語。只是,這聽到嬌脆的聲音,聽在各家夫人耳中,卻各有各的想法了。
“清瑤,你怎么不去挑選呢?”薛氏溫言輕喚一聲,便轉目看去。
也是巧,她這一回頭,就看到陳靈兒正與人對峙。只見陳靈兒一手抓著一支蝴蝶金步搖,另一只手抓著一支南珠銀釵,似乎一時定不下要選哪支,卻又哪一支都不肯放下,竟就那么抓在手里,瞪著她身邊想要伸手接釵的少女。
那少女似乎也不是個讓人的,冷笑著既不相讓又不出聲索要,只是那么冷冷地睨著陳靈兒。
跟在薛氏身后的婦人便附耳低語:“那是虎威將軍家的小女兒……”
薛氏點點頭,也不說話。只是轉過頭去,對著于清瑤笑道:“清瑤莫不是不喜歡那些金銀?覺得俗氣?”
于清瑤忙淺笑搖頭:“王妃所賜的東西必是最好的,怎么會俗呢?”聲音稍頓,她雖然沒有明言,只是輕聲道:“清瑤不慣與人擠,一會再去選便是”,可眉眼中那抹黯然,卻讓薛氏立刻就明白了眼前這女孩大概自生下來,就從未與人有過爭執,從不敢搶什么東西?!
心下明白,薛氏也不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那群女孩。眼見張婉瑩也未擠入那群少女間,便笑著問道:“婉瑩,你難道也是怕擠?”
張婉瑩笑著福了下身,柔聲笑道:“回王妃,小女已經選好了。”
“選好了?”薛氏揚起眉,見張婉瑩笑著亮出手中的首飾,不由目光一閃。張婉瑩手中亮出的卻是一只銀釵。不過是普通的如意紋,由幾根細銀絲扭成的花紋,雖然也算別致,可在一堆首飾里,卻是極不起眼的。
薛氏一見,便笑著問:“婉瑩怎么會選了這支釵呢?那些首飾里,比這個好看的可有許多。”
張婉瑩微微一笑:“都是王妃所賜,在婉瑩看來并無不同,又何必要挑選呢?早些選定,卻也是方便其他姐妹了。”
薛氏微微一笑,也不再追問,又轉開去看別處。
于清瑤偷眼瞥了眼,見張婉瑩笑盈盈地垂下頭去,看似并無異樣,可是嘴角卻分明是悄悄揚起的。
隨意選了只釵,看似吃了虧,可或許,這就是張婉瑩后來成為世子妃的原因?
忽然幽幽一笑,于清瑤暗笑自己想得太多。究竟原因是什么,與她都沒有什么關系不是嗎?
眼見眾女大多已經選完,她便笑著轉過去。顯然,首飾并不是按著人數準備的,雖然于清瑤過來的晚,可盤中卻仍剩著七八只金銀首飾。其中,大多都是釵或是簪。于清瑤一眼看去,也不細選,直接就伸出手去選了其中一支。
正在旁端詳著手里金步搖的陳靈兒一眼瞧見她拿起的那只簪,立刻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于清瑤聽得到的聲音嘀咕著:“莫不是窮瘋了,只知道抓著最重的,全不知什么美丑……”
她的話,于清瑤聽得到,旁的女孩自然也是聽到的,轉目看來,便有人掩了唇與旁邊的人低笑。雖然說得含糊,可于清瑤卻聽得到又是在笑她“草包”。
陳靈兒說得倒是不錯,于清瑤所選的金簪確實是不怎么漂亮。正因為如此,雖然這只金簪看起來最粗,掂起來也最重,可是卻沒有一個女孩相中。對于這些正值花季的少女們來說,當然是那些樣式漂亮別致的首飾更好,又有誰會像于清瑤一樣,首先考慮的是這首飾若是當掉或是融了作金葉子能值多少錢呢?
把那些嘲諷聽在耳中,于清瑤卻只作未曾聽見,笑著把金簪納入袖中,便轉回原位。可巧,薛氏也剛剛轉過頭來。不知是已經聽到那些話,還是無意問于清瑤,她只是微笑著:“清瑤,難得你笛藝高超,又是一眼便相中了那只竹笛。那我便把那只竹笛送與你!”
于清瑤一怔,還未答話,便瞥見站在薛氏身后的那婦人掀起眉,似乎是有些驚訝。
心知這只竹笛必是有什么故事,于清瑤不敢應承,只是婉拒道:“長者賜,原不當辭的,只是那只竹笛……”
她還未說完,薛氏已經笑道:“你不必推辭。”拿起那只竹笛,她輕輕撫摸著笛身,眼中閃過一抹似懷念又似傷感的意味。“這只笛子,是我少年時用慣的,只是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吹過了……想來,以后也不會吹……與其這樣留在我手中,倒不如把它送給你這個知音人,倒也算對得起它了……”
于清瑤不好再拒,接過竹笛,望著薛氏的表情,一時之間不由猜測她所說的“它”到底是“它”還是“他”。
不管究竟是哪個“他”,這管竹笛對于這位尊貴的王妃來說,想是必有特殊含義的。
于清瑤這樣想,在旁聽著的眾位夫人自然也是作如此想的。看向薛氏和于清瑤的目光便更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平西侯夫人蘇氏冷眼睨著,又氣又恨,忍不住就去拉扯她堂姐恭平王王妃。王妃皺眉,既尷尬又有些不自在。心中暗怨自己不該應承下表妹拉攏她家侄女和恭成王世子。忍不住轉頭去看自己的親家母,可田氏卻是微笑著,并不曾回頭來看她。
抿了下唇,她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說話。不管是堂妹夫家的侄女,還是親家小姐,對她來說也都差不多。不管是哪個能嫁入恭成王府,都算是好事,她又何必從中插一腳呢?
主意打定,不管表妹如何拉她,她只作不見。遠遠見得有兩位僧人自園中走來,便笑著站起身來:“各位夫人,寺中知客僧來送牡丹了……”
此時的習俗,不單只女子愛簪花,就連男子也愛簪花而飾,所以每縫賞花時節,眾人相聚時,必備鮮花而簪。尤其這相國寺的牡丹,又豈可錯過?
“不知這些知客僧可記得給攬勝閣那頭也送了牡丹去……”恭成王王妃薛氏正在說著,轉目之間,卻是一聲低“咦”,突然站起身來:“竟是方丈了因大師親自前來……”
眾人一聽,忙紛紛起身,細看之下,果然那兩個知客僧后尚跟著一個老僧,只是因那老僧身形瘦小,便被兩個年輕力壯的知客僧擋在身后。
了因大師雖然并無國師的身份,可是因相國寺在大周的地位,這位了因大師的地位也便極為超然。
眼見兩位王妃俱親自迎出花亭,眾人自然不敢托大,早就隨在王妃之后相迎,更有虔誠信佛的直接立于夾道,默默念佛。
眼見了因大師走近,于清瑤卻是不露痕跡地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到最外圍去。尤其是了因近前,已可看清他一把銀白的胡須,寶相端莊的面容時,她更是直接把頭低下,小心掩隱起自己的身形。
自己做的那個夢著實奇怪,所得到的異能更是匪夷所思,而且因著之前那些道姑尼姑所說的話,她已在心底把自己的能力看作是“妖力”,所以,見到了因大師,她格外的緊張惶恐,深怕就這樣被了因大師叫破,指出她是個“怪物”!
還好,此刻了因大師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她身上,而且她又藏得極靠后,了因大師根本就沒往她這邊看過,只是笑著向兩位王妃行禮。
松了口氣,于清瑤把頭垂得更低,默默聽著兩位王妃與了因大師客氣寒喧,她的心神卻有些恍惚起來。
待她醒過神來,正好聽到了因大師正在告辭:“貧僧這便去向小世子與各位公子問好,王妃與諸位夫人若有什么差遣,只管派人吩咐小徒就是……”
雖然這位方丈大量說得客氣,可兩位王妃卻不敢太過托大,忙笑著應了,便又恭送了因大師離去。待他走得遠了,這才喚眾女過去撿花。
那銀盤中重重疊疊堆了一整盤的牡丹,大朵大朵的艷麗非常。內里卻有兩朵金色的牡丹,眾人一見,便知是特意為兩位王妃折的,不敢擅動,只撿那花色亮麗,花形碩大的來簪便是。
眼見田氏未并上前挑撿,于清瑤忙上前一步。眼一掃,已相中一朵正紅色的牡丹,伸手拈起,她的手還未離開銀盤,已有另一只手橫伸過來。
抬頭看去,卻是陳靈兒怒視她:“剛才選首飾時那樣慢,這會兒便是快手快腳了……于二小姐,這朵牡丹,是我先看中的,還請你割愛啊!”
雖不曾高聲,可她這樣咬牙切齒般的聲音,卻讓正撿花的少女們紛紛看了過來。眼見竟是這兩個人僵在一起,便抿嘴偷笑起來。拿眼瞄著于清瑤,竟是人人都等著看她退讓。
目光微閃,于清瑤柔聲道:“陳姐姐,若這花是為我自己選的,便讓與姐姐又何妨?只是,這花,乃是我家母親所選,實不能割愛,還請姐姐另外選過!”說罷,她施了一禮,竟不等陳靈兒說話,已轉身折回。
“于清瑤……”身后是陳靈兒的低喝,于清瑤卻沒有回頭,只是笑著走向田氏。待在田氏面前站好了身,再看過去,只見陳靈兒一張俏臉籠著寒霜,竟是毫不顧忌左右有人在看,直直地瞪著她。這樣的明顯,就連平西侯夫人蘇氏也忍不住一聲輕咳,笑著拉了她轉開。
田氏抬眼看了眼那頭,這才扭頭看于清瑤,眼中明晦不定的光芒,讓于清瑤暗自心驚。
“剛才可是和陳家小姐起了沖突?”田氏低聲輕問,雖然聲音平淡,于清瑤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柔聲答道:“并無什么沖突,不過是我搶先選了這朵牡丹罷了……”她微笑著,將牡丹奉上,“母親,這朵牡丹乃是正紅,與您今日所穿的衣裳正好相配……”
見田氏目光掃過她手中的牡丹,并無表示,于清瑤才有些放心,湊近身親自為田氏簪于發鬢,又退后一步,端詳著笑贊道:“母親面色本來就好,被這牡丹花一襯更顯人比花嬌,若是不知道的……”說到這里,她沒有再繼續下去,只是靦腆的紅了臉。
因她這樣的靦腆,田氏反倒笑了。招過一旁手持銅鏡的婢女,攬鏡自照,果然覺得自己今日的面色白里透紅,雖不比年輕時候真正是人比花嬌,卻也讓她自覺滿意。連帶對著于清瑤也柔和許多。
“你這孩子,這樣的話莫讓別人聽到,要是聽到,可不只要笑你,還要笑我這個母親老不羞了……年輕的時候才真是……”笑著搖了搖頭,她又淡淡道:“你近來倒是大大長近了,不單只眼光好了,竟還能吹出這樣的曲子,連我都大吃一驚……”
好了!
于清瑤心頭一緊,臉上露出拘謹之色:“不過是從前跟著五哥學了些,自己吹著玩罷了……母親也知道我笨,連一曲完整的古琴都彈不出,又總是記不住那些詩詞……”說著,她又羞又愧地低下頭去。
見她這副模樣,田氏便緩下神情,也不再追問。
于清瑤暗吁一口氣,終于完全放松下來。聽到田氏叫她再去為自己選花,便笑著應了。只是她這邊才動,眼角就瞥見陳靈兒也動了起來。
心中微動,于清瑤只作不見,笑著走近那銀盤,隨手便拈向一朵粉色的牡丹。只是,她的手還未碰到那牡丹,一只手已橫伸過來,搶在她之前拈起那朵牡丹。
“這朵牡丹真是俏啊!正好適合我這樣面如桃李的少女,像那些木頭,怎么配戴呢?”陳靈兒持著那朵牡丹,在指間輕輕轉動著,睨著于清瑤的眼睛滿是輕蔑之色。
于清瑤心知她是故意挑釁。可現在她卻沒那個心思與她相爭。適才盤中只有一朵正紅色。而田氏自恃正室身份,對正紅色一向情有獨鐘,她存心討好田氏,自然不能放棄。但是現在,她簪什么顏色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微笑著,她低下頭,目光在盤中一掃,已又去揀另一朵黃色的牡丹。今日陳靈兒著的是娥黃春衫,這黃色與她的衣衫相沖,按理說她不會選這花的。可偏偏于清瑤手才一動,陳靈兒已又搶在她之前拈起那朵牡丹。
這一來,所有人都知道陳靈兒是故意同于清瑤作對了。
這樣的事,那些貴婦只作未見,尤其是蘇氏,笑著招呼一聲,把眾人的注意力都轉到她身上,只在一旁笑說閑話。
一群少女卻是或掩面而笑,或瞪大了眼,都是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只有張婉瑩,似乎是有些擔憂地走近,輕喚一聲“靈兒妹妹,你還是莫要……”說著話,她抬起頭瞥了眼于清瑤,眼中盡是同情之色。
雖然對于清瑤來說是好意,可對于陳靈兒卻顯然是不那么討人喜歡了。“婉瑩姐姐,這不干你的事,你還是不要插嘴的好!”
被她一句話噎到,張婉瑩立刻紅了臉,雖然漲紅了臉,卻并未退開,反道:“靈兒妹妹,長輩們都在呢,你這樣,讓她們瞧見不大好啊!”
陳靈兒面色一變,聲音更添了內分煩躁,“婉瑩姐姐這是要站在這草包那邊了?”
張婉瑩抿起唇,卻不說話,旁邊卻有一人冷笑道:“整天里說這個草包,說那個小家門戶的,我看,你陳靈兒也沒好到哪兒啊!呆霸王一個……”這話,說得尖酸刻薄。陳靈兒臉上一熱,幾乎是立刻就扭過頭去瞪住說話的人。可說話少女卻全不在意,只是冷笑著睨著陳靈兒。
這少女,正是剛才和陳靈兒起過沖突的許蘋蘋。虎威將軍,雖未封侯,可手掌軍權,在京中也算是有權有勢的人家,許蘋蘋自然是不怕陳靈兒的。就連陳靈兒也有所顧忌,沒有立刻翻臉,只是一聲冷哼,咬著牙低聲道:“許蘋蘋,你莫當我是怕你。這呆霸王是誰,大家心里都有數……”
這話,卻是話里有話了。只是許蘋蘋之兄許磊,在京中的外號卻是人盡皆知,許蘋蘋就是想反駁,也不知從何說起,竟是一時間哽住,說不出話來。
兩人面面相覷,瞪視著對方,誰也不肯先作退讓。雖都是嬌嬌貴女,卻硬是鬧出無賴爭斗的架勢來。看得旁邊眾女又是驚訝又是偷笑。嬌聲軟語,你勸我攔的,尤其是張婉瑩,更是一臉擔憂之色。
反倒是引起這一場事端的于清瑤,施施然地轉身,在銀盤中隨意拈了朵顏色雖別致,卻因屬雜色而無人問津的綠牡丹,簪在發鬢。
簪了牡丹后,更是連看都不看正在針鋒相對的兩人,徑自折回田氏身邊。正與坐在對面的貴婦說笑的田氏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又用眼角掃過那邊正鬧得熱鬧的人群。
也不追問,只笑盈盈地道:“適才人多,也沒鄭重見過禮,卻是失禮了。清瑤,且見過勇義侯夫人……”
勇義侯夫人?那豈不就是……
于清瑤一見過禮,她就笑著拉住于清瑤上下打量,又笑道:“像這樣模樣好性子好的女兒家,我看著都覺得喜歡,何況是王妃呢?”
這話卻說得頗有深意了,田氏一笑,也不接著她的話說,只笑著轉開話題,另說別的。這位勇義侯夫人趙氏也是個識趣的,見田氏絕口不提剛才的事,也就順著田氏的話掀過這一段,笑著說些別的閑話。
于清瑤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似聽著二人說話,可眼角卻掃過陳靈兒她們那邊。到底都是些貴女,雖鬧起來了,卻是鬧不大的,這一會兒功夫已經靜了不少。
她正在心頭暗笑這些未曾經過風雨的少女們,眼中的大事大概也不過是這一朵牡丹或是兩三件首飾的事罷了,就聽到外面有人稟道:“王妃,‘攬勝閣’那邊林少爺畫了美人圖,世子令小人過來通稟,看是不是送過來讓王妃您過目……”
恭成王王妃聞言,立刻笑起來,又低聲和恭平王王妃蘇氏低語了一句,才回過頭,對著勇義侯夫人趙氏笑道:“倩娘,你可聽到了,你們家華清可是又做了幅美人圖!我可先說,若他這次不用心,畫得沒有上次她為你畫的那副‘拜月圖’美,我可要你用那幅‘拜月圖’賠我的……”
慣常這些婦人交往,無非是某某夫人,某某太太地叫著,若是叫閨名,那定是交情好到一定程度了。薛氏此刻叫出勇義侯夫人的閨名,眾人便立知這二位關系不一般。
雖然被眾人扭頭看來,趙氏卻表情如常,只是笑著嗔道:“這可是不公平,若是今天這副春日牡丹畫得好,難道你仍肯讓我換不成?”
薛氏也不著惱,只是笑道:“守著華清這繪美人圖的大家,想要,你再讓他畫一副就是,同我爭什么呢?”
趙氏不由莞爾,“他也就這么一個本事,偏你這么捧他,讓他更不知什么天高地厚,張狂起來了!”雖是在嗔怪,可是她的聲音卻一直帶著笑,聽起來不像是在責備庶子,反倒像是真心喜愛這個庶子的模樣。
她這樣說,薛氏卻是不答應了:“你這樣貶低華清可是不成,我們家榮哥兒可是和華清一個先生教出來的。要是連他這個得意弟子你還覺得不好,那我們榮哥兒可不更是不堪了?!”
兩人說說笑笑,雖說看似在貶低兒子,可話音里透出來的卻無遺是驕傲。一旁,便有知道的悄悄與初聞此事的人說著林華清和柴榮安所拜的究竟是哪位老師。
于清瑤在旁聽著,也覺驚奇。她只知道林華清、郭可安與小世子柴榮安關系非淺,卻不知道原來他們三人竟是一門師兄弟。那位據說文武雙才的探花郎倒也真是個奇人,不過若真是個品行端方之人,又怎么會教出林華清那樣的學生呢?
心里正在胡思亂想,就聽到恭成王王妃正在笑說:“今日也是機緣巧合,大家又都不是那些小家子沒見過世面的人,我看倒也不必那么多避忌,不如咱們就一起往‘攬勝閣’去觀畫!”
乍聞薛氏之言,眾人心里都清楚這名為觀畫,可實際上多半卻是想要借個機會讓世子相看。有那熱切功利的,立刻喜形于色,一疊聲地附議。偶有那拘于禮法,不想應承的,想想若是不去,倒落個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的名聲。這樣一來,自然也就不會提什么反對意見了。
至于那一群少女。乍一聽要過去“攬勝閣”看畫,又是羞澀又是興奮。雖然也有自知之明,沒打著攀上恭成王世子的念頭,但此刻那“攬勝閣”里聚集著大半的京中貴公子。誰又知道,哪個機緣巧合就成了自己的良人呢?
粉面泛春,眉目含情,卻或多或少,都有些刻意的矜持。對于這些少女來說,很可能命運就會因這一天,這一刻而改變。
于清瑤就那樣夾在一群少女里,既不靠前,也沒有那么顯眼地留在最后的位置上。
就這么不急不緩地跟著一群人往“攬勝閣”而去。才近得湖畔,已經得到消息的少年們已經迎了出來。
一時間,耳邊盡是恭敬的請安問好之聲。因不敢看得太明顯,于清瑤偷眼瞧了一眼就低下頭去。只覺得滿眼綿緞、繁花,卻未看清那些個豪門公子究竟都是生得什么模樣。
雖然時人慣喜簪花而飾,她自己更是簪著大朵的綠牡丹,可這會兒卻不免搖頭。
垂著頭,雖然沒有和身邊的少女們一樣做出不勝嬌羞之態,卻仍是沒去刻意表現什么清高的林下之風。
雖然這些公子并不是街頭無賴,可這會兒打量眼前的少女們的眼神卻也與那些人并無二致。就算表面上裝著端莊文雅,可眼神里卻到底帶著幾分輕佻。那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這些京中貴女,暗自選擇著,挑撿著。
感覺到那樣的目光,于清瑤的頭垂得更低。她不喜歡這樣的目光。雖然剛才刻意出了風頭,也是為著自己能受到關注,可是這樣赤·祼祼的目光,卻讓她有種仿佛是正被人挑選的貨物一樣的感覺。
顯然,有這種感覺的不只她一個。隱約的,聽到有人在低哼:“當我們是什么?討厭……要不是我娘還在這兒,非挖了他們的眼睛……”
于清瑤抿起唇,悄悄抬起眼,看著正抬起頭狠狠瞪向前面的許蘋蘋,不由得偷笑。這位將門虎女的性子果真是硬朗,不過倒并不惹人討厭。甚至連被她狠狠瞪了的一眼的那男子也并不生氣,反倒笑著轉過頭去和同伴低聲說了句什么,就大笑起來。
因著許蘋蘋的低語,陳靈兒也哼道:“還以為人人都是瞧她呢!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若是知道她是呆霸王的妹子,怕是再沒人看她。”
“陳靈兒!”許蘋蘋一聽,臉上就紅了,恨得牙癢,她沉聲低喝著,人已經邁上一步,伸手去推陳靈兒:“別以為人人都怕你!你再這么口沒遮攔的胡說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呸!你當自己是什么人?還敢來唬我?!”陳靈兒也不是個讓人的,哪會真的聽許蘋蘋的話,直接揪住許蘋蘋的手,和她撕扯起來。
若是剛才陳靈兒不還手,只讓許蘋蘋推一下,這事也便了了。可這會兒這兩個一向刁蠻的嬌嬌女一動上手,事情可就熱鬧了。兩人一推攘起來,周圍的幾個少女也亂了起來。
此刻,眾人正走在湖畔通往平臺的石徑上。人群一亂,也不知是哪個身形一絆,竟是直接撞在前面的貴婦身上。那貴婦突然被撞,一個沒站穩,直接就仆在行在她身前的那個婦人身上……
一個撞一個,也不知究竟是哪個撞到了恭成王王妃薛氏,薛氏一聲驚呼,人搖晃了幾下,就直接栽進了湖里……
眾人看得發怔,就連剛才虛扶著薛氏的那婦人,手都還僵在空中,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說時遲,那時快,卻有一道人影突然躍入湖中,撲棱著水直往薛氏身邊游去。
就在這時,慢了半拍的人終于都反應過來。原本在前頭引路的柴榮安大聲呼喝著,卻已等不及遠處的小廝奔過來,直接就跳進湖中。就在他跳入湖中的同時,已又有一道身影躍入湖中。
雖然柴榮安反應已經算快了,可比他慢一步躍入水中的郭可安卻比他的動作還快,竟是直接游到薛氏身邊,甚至還回過頭向柴榮安揚了揚眉毛。柴榮安一怔,有那么一剎那,臉上現出一抹古怪的神情,說不清是報怨還是無奈,可不過瞬間,他就斂起那分似笑非笑的笑意,飛快游過去,攬住先前躍入湖中救人的那名女子。
也不知是受驚過度還是怎么的,那女子才被柴榮安自后攬住,就立刻回手抱住他的手臂,柴榮安目光一閃,口中卻只是柔聲勸道:“小姐,莫要驚慌……不用怕的……”
知到他的聲音,那女子便安靜下來,停止了掙扎。可岸上有眼尖的,卻立刻瞧出那女子早已經羞紅滿面……
“張婉瑩……”因這突發事件停了爭執的陳靈兒捏著拳頭,瞪著湖中漸近岸邊的人,聲音里竟是毫不掩飾厭惡之意。
可是,這會兒就連平日卻與她交好,總會出聲附合她的女子也悄然往后退了一步,只當沒有聽到她的話。
而一眾貴婦,也忙紛紛圍過去,“王妃怎么樣?可是嗆到水了?”
“受驚了?真是,怎么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圍著薛氏的人太多,就連剛救上張婉瑩的柴榮安也立刻奔到母親身邊去,反是同樣一身的張婉瑩抱著肩膀,那樣孤獨無助地坐在岸邊,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狼狽,那般模樣,讓原本就清麗的面容更顯楚楚動人。
可任她此刻再動人,到底無人注意。抬起頭,望向前面的人群中那抹錦色,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就在這時,一方繡帕遞到她的面前。目光一閃,她看看那方素色的,只在帕角繡了一枝梨花的帕子,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在那正對著她微笑的少女臉上一掃,便溫和地笑了起來:“多謝了,于小姐……”
錦上添花,豈如雪中送炭?
沖著張婉瑩淺笑,于清瑤伸出手,柔聲道:“不如我陪姐姐去換身衣裳!”見張婉瑩遲疑,目光只是瞥向薛氏那頭,于清瑤就知張婉瑩是怕此刻離開,令她剛才所做之事前功盡棄。本書請訪問。就笑著低語了一聲:“王妃是個好人……”
這一句話,說得好似并沒什么特別,可張婉瑩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
她剛才一發覺薛氏掉進湖中,看似連想都未想就跟著跳了進去。可其實哪里是什么都沒想呢?在薛氏落水之前,她在心里有過千般思緒,只是沒想到上蒼居然真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就因為她之前一直偷瞄著薛氏,所以,她才能在薛氏一落水就跟著跳了進去。
其實,似她這樣的大家閨秀,如果不是當年曾隨父親隨任江南,她也不會識得水性的。能識水性已是難得,哪里還能真的救起人呢?可是,哪怕最終人不是她救的,她這樣的舉動已經看在薛氏眼中。
只是,因為柴榮安一救上她就把她丟在一旁不理不問,她的心難免就有些忐忑。這件事,若是如她原本想的一樣,那她可能借此一步登天。可是,要是她失算了呢?如今的狼狽,看在多少人眼里?她日后又要怎么做人呢?
忐忑難安,悵然若失,卻被于清瑤的一句話而點醒。是,恭成王薛氏,看起來并不是個——不,是她根本不可以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今日之事,這么多人都看著呢!如果是她,也絕不會做出讓他人詬病之事……
望著于清瑤,張婉瑩的目光越發顯得溫和。只是這溫和之后,又隱隱有淡淡的忌憚。剛才薛氏對面前這女子的贊賞,她可都是聽在耳中的。如果于清瑤也是個和陳靈兒一樣,只知倚仗父兄之勢刁蠻任性的女子,那她反倒不覺得有什么可擔心的。可現在,這個原本所有人都覺得又木訥又無能的于家二小姐,竟是個不普通的人呢!
垂下眼簾,于清瑤臉上的笑不改分毫。張婉瑩打量她的目光里,她覺察出那淡淡的猜疑。可沒關系,如今主動示好,也不過是為著將來能得一份助力,哪怕張婉瑩現在并不曾真地信她,也是沒什么干系的。
兩人對話,也不過數句。那頭簇擁的人群中,卻傳來數聲歡呼。想來,是薛氏醒了。紛紛表示過關注后,眾人便散開來。在貼身侍女和那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婦人攙扶下,薛氏終于站起了身。只是,才站起身來,就被扶上了趕緊叫來的藤屜子。
歪在藤屜子上,身上早被蓋上一件一看就知是從那婦人身上脫下來的背子薛氏猶不忘叮囑:“榮哥兒,你也去快點換身衣衫,雖近暮春,也要小心身子……還有,安哥兒,我還未曾謝謝他……對了,剛才我恍惚瞧著有個姑娘跳下去來著,是哪個?她可還好?”
聽得薛氏的聲音,張婉瑩歡喜莫名,有心立刻上前,卻又覺得窘迫。正在躊躇間,身邊的于清瑤已經低聲喚道:“回王妃,剛才是張家姐姐跳下湖救你的……張姐姐,王妃惦記著你呢……”
因她的回話,薛氏便把目光轉了過來,看著狼狽異常,站在那里,衣衫上直滴水,身子似乎還在不住發抖的張婉瑩,臉上立刻現出憐惜之色:“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珍娘,請張小姐去我們的小跨院中……”
她的話還未說完,張婉瑩已經急著道:“王妃,小女子所住的精舍中備有衣物,我自去換了便是,不敢驚擾王妃……我,”偷瞄了下立在薛氏身后的柴榮安,就又立刻低下頭去,聲音壓得很低,似表白又似自語:“便不是王妃,也是一樣的……”
說完這一句,她垂著頭,福了一下,轉身拉了于清瑤,眼中露出相求之意。
于清瑤目光微閃,瞥了眼斜對面一直沒有出聲說話的田氏。咬著唇,低身求道:“母親,女兒有意陪著張姐姐去一遭,還請母親相允。”
田氏還未出聲答應,薛氏已經笑了起來:“這主意好,想來,婉瑩的丫鬟也都留在前面了,有清瑤作伴卻是好多了……”
有她的話,田氏也不好再說什么,便也不反對,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可看著于清瑤扶著張婉瑩漸漸走遠了,眼中卻閃過一絲若有所失之色。
雖然也懼嫡母多心,對她更加猜疑,可是于清瑤卻到底不愿放棄眼下的機會。現在,她可以肯定,張婉瑩的命運仍會如她夢中所見,成為恭成王世子妃,甚至以后還可能有機會成為皇后。
雖然不敢肯定張婉瑩是個念舊的人,可是今日這一點小小的交集,或許在日后就能成為一個助力呢!
因為存著這個念頭,她扶著張婉瑩,雖未刻意討好,說些什么諂媚的話,可是動作間卻更輕柔幾分。
還未走近花亭處,已經有幾個丫鬟快步迎上。于清瑤先是笑著對雪兒和柳絮搖了搖頭,才去瞧那一跑過來就去扶張婉瑩的丫鬟。瞧著雖然沒什么出奇之處,可看這丫鬟的作派,卻很是沉穩。雖然自家小姐一身狼狽,居然也沒有驚呼追問。反倒在低聲問過張婉瑩“可有大礙”后,便對著于清瑤福身一禮,柔聲道謝。
心知這大概是張婉瑩得用的人,于清瑤也不擺架子,笑著應了,又道:“是叫金縷?我聽張家姐姐是這么叫的……還要勞煩你先回去,準備熱水并干凈衣物……你放心,你家小姐我陪著,很快就會到了。”
金縷偷瞄了眼張婉瑩,見她不出聲,就立刻轉身往園外跑去。于清瑤笑笑,又回頭吩咐柳絮:“柳絮,你也跟著去,看看能幫上什么忙………”
柳絮應聲答應,忙快步跟上。張婉瑩回頭看了眼于清瑤,雖然沒有說話,可目光中卻明顯帶出感激之色。
于清瑤看上眼中,卻只作沒有看見,照舊扶著她一路緩行,走出牡丹園徑直往精舍那邊走去。
張婉瑩雖然沒有明說,可是于清瑤這一路看來,卻知道,這次到相國寺,張婉瑩并不是隨著家中長輩,而是陪著陳靈兒等一眾女子來的。
在這樣的日子,由她一個妙齡少女自己出面來參加這牡丹園的賞花會,分明就是張家根本就沒有什么人關心這件事。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大概這位堂堂三品京官的嫡女,未必就比她這個一向不受重視的庶女更受重視?只是這樣的事,她心里知道就是,說出來反倒不美。
今日相國寺中來的權貴女眷太多,相對而言,張婉瑩所住的精舍位置顯得偏些。所幸就因為位置偏些,這一路上都沒有碰到什么人。這樣,反倒讓張婉瑩覺得舒服些。
“雖是春天,可那湖水也是冷的,姐姐也不用多客氣,在熱水里多泡泡的好……”
辭了張婉瑩的盛情,于清瑤也不多作客套,只笑著道:“我在精舍外面轉轉就好,等姐姐換好衣衫了,我們再回去牡丹園。我想,王妃一定會好好感謝姐姐你這位大恩人的!”
“妹妹快莫要笑我了。”張婉瑩笑嗔著,可臉頰卻現出一抹緋紅。
因位置偏,這座精舍附近所種的花木便不那么整齊。遠處,是一片坡地,植著成片的玉蘭花,只不過因著石徑旁有幾株不知名的大樹,若不是繞過來,就根本看不到那玉蘭花。那幾株大樹,生得茂盛,橫葉密葉,遮了大片的天空,讓曲折的石徑也顯得有些陰森。
于清瑤仰起頭,透過那層層疊疊的葉子,望著那被分隔成一點一塊的天空,忽然間,幽幽一嘆。
“小姐,”身后的柳絮低聲輕喚,在于清瑤回頭時,才上前一步低聲道:“奴婢剛才聽那些丫頭們說,今日的賞花會,恭成王王妃是要從中選出世子妃的……她們都說、都說,看恭成王王妃那模樣,很喜歡您和張家小姐的……”
看著柳絮似乎有所期盼的目光,于清瑤忽地笑起來:“我看,王妃現在心目中已經有了人選。就不用咱們這些外人多想了……柳絮,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是,像今天這樣的話,以后可莫要讓人聽見……莫說王府,你見那些公侯權貴之家,誰會選個庶女做嫡媳婦呢?”
柳絮聞言,也不由得無言。原本呆在一旁的雪兒卻嘀咕道:“小姐又有什么地方比她們差呢?”說了一句,見于清瑤垂目微笑,卻不說話,忙又似怕她苦悶般大聲道:“今天小姐吹的笛子真是好聽!比從前吹的好聽多了……只是,聽著小姐的笛子,我就想爹娘,哭了好一會兒……”
于清瑤笑笑,不想多說這事兒,便轉過頭去,隨口問道:“那邊的紫色玉蘭開得真好,這樣的香……”
她不過是想順口轉開話題,可望著遠處那一片紫得優雅神秘的紫色玉蘭花,卻才覺原來成片的玉蘭這般盛放,竟也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合上雙目,她深深嗅著那令人陶醉的花香,卻突聽有人低聲道:“那不是玉蘭,是辛夷,也就是木蘭花……”
“辛夷?”于清瑤低語了聲,突然醒起這在她身后說話的竟是個男人。不由得一驚。匆匆回眸,卻見柳絮和雪兒,齊齊施禮,而施禮的對象卻是站在她身后不遠的一個老僧……
徒然見到這老僧,于清瑤心頭不由得一驚。本書請訪問。一時猜不出這老僧,是怎么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后的。明明,剛才身后還沒有別人的,怎么突然就……
因著剛才已見過了因大師,這會兒她已不像之前那樣緊張。見那須發皆白的老僧看來甚是和氣,她便笑著施禮上前。
那老僧遠遠望著那片紫幽幽的花林,猶自在說:“這些辛夷花,性能通竅,可做藥材,還是當年我師傅從蜀地帶回的……”
目光一轉,他望著于清瑤,眼中忽然現出一抹茫然之色:“你……”他低聲喚了一聲,歪著腦袋,眼神很是古怪。
于清瑤目光微閃,心里浮上一絲古怪,就在她下意識地想要往后退時,那老僧突然手一伸,直接扯住她的手腕。大聲喝問道:“你為什么會在這兒?你怎么會在這兒!”
被他突然抓住手腕,這樣大聲喝斥,于清瑤又驚又懼,忙往后掙去。一旁的雪兒和柳絮也是大驚,立刻上前過來幫忙。柳絮還礙于身份,不敢對這老僧動手動腳,只是一直低聲勸阻。雪兒卻扯住老僧的手,拉扯著大叫:“快放開我家小姐,你、你這老不正經的……大師!”
到最后,雪兒也沒敢真的直接叫什么和尚之類的話。可于清瑤卻已經顧不得對面抓著她手的人是個僧人,口中喝斥著,甚至直接上手拍打老僧的手臂:“放手!你快放手啊……”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老僧握緊她手腕的手都已經被打得發紅,可是不知為什么,卻仍是用力地拽著她,一雙眼似著了魔般地盯著她,嘴里只是厲聲叫著:“你不該在這兒的!人死如燈滅,塵歸塵、土歸土,你不去你該去的地方,還留在這兒做什么?!”
于清瑤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在一剎那,腦中什么意識都沒有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用力掙扎著,她嘶聲大叫:“放手!放手……”
剎那間,她只覺得有什么東西被老僧抓住的地方噴射而出。不像平日所感覺到的水流一般的平緩,而像是突然自山中直泄而下的洪流一般,洶涌而不可抵抗……
甚至她還沒有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那老僧已經悶哼一聲,竟是突然撒開手,連退三、四步。腳步踉蹌,看起來極不自然。柳絮和雪兒只當是于清瑤掙扎間用力推開了老僧,可只有于清瑤自己知道,這老僧不是她推開的——至少,不是她的手推開的。
一股惡寒,逆流襲來,瞬時包裹了她的整條手臂,甚至連半邊身體都覺得被凍僵了一般。于清瑤自知這一定是和之前一樣,運用異能太過,才導致這樣的惡果。
可是現在,她根本無暇多想。倒退兩步,她顧不得去應雪兒和柳絮的輕呼,直接就轉過身:“我們走……”
才邁出一步,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不知何時,在石徑上,悄然站著三個錦衣少年,正好奇地望著這邊。
于清瑤只覺得心口“砰砰”的亂跳著,竟是一時之間無法緩下來,胸口發悶,好像根本就呼吸不上來似的。
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地不停地說著:“聽到了,聽到了,他們聽到了……”
到底這三個京中有名的霸王是什么時候來的?她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剛才那老僧說的話,他們是不是都聽到了?會不會,就這樣把她當成怪物了?!
她只覺得喉嚨發哽,一個解釋的字都說不出來,心虛得就連動都沒辦法動一根手指。
“小姐,”雪兒低喚著,扶住于清瑤,看看臉色仍是發白的于清瑤,又看看對面石徑上的柴、林、郭三人,一時之間也是怔住。
還是柳絮醒過神來,忙上前施禮,急道:“世子爺和兩位公子來得正好,這位大師不知怎么的,好像腦子出了什么毛病,剛才還硬拉著我家小家說些瘋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老僧已經又撲了過來,竟仿佛是要驗證柳絮的話一樣,又要伸手抓于清瑤,口中大聲嚷嚷著:“快走快走!你快點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驚惶后退,已經回過神來的于清瑤掩面而泣,不用裝也是一副受驚過度的柔弱女子模樣。雖然她用手帕半掩住臉,可是她那雙惶恐不安、流著淚的眼眸,卻足以激起男人骨子里的保護欲。
郭可安大步上前,雙手一伸,已攔下逼近于清瑤的老僧,“兀那僧人,清天白日的,你胡言亂語什么?還這樣威逼弱女子,真是令人不齒……來來來,你若有膽,就和我去見了因大師,我倒要看看相國寺的清規戒律還做不做數……”
不僅話說得極不客氣,他甚至直接上前揪住那老僧,一臉憤慨地要拉著老僧往回走。
被他揪住衣領,老僧一臉茫然,似乎全不知郭可安突然冒出來是為的什么。
于清瑤垂著眼簾,偷眼瞥著那老僧的臉色,不露聲色地往旁退開,根本就沒有為那老僧解釋一二的打算。現在在她心里,這無名老僧,簡直就是世上第一危險的人物,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才對。只是因著全副心神都放在這老僧眼中,她便沒有留意到站在石徑上向這邊望來的人,正睨著她勾起一抹奇怪的笑意。待她有所察覺時,回過頭對上林華清那似有深意的目光,卻已容不得她再故作可憐。
目光忽閃,她默默地轉過頭去,只作沒有看到林華清的目光。林華清歪著腦袋,忽然就笑了起來。側過頭去,對身邊的柴榮安低聲說了幾句話。柴榮安便輕咳一聲,淡淡道:“可安,不得無禮。這位大師相貌不凡,必是相國寺中的得道高僧,你我等人豈可這般失禮……”
“高僧?”郭可安掀起眉,“我怎么沒見過哪位高僧會這樣攔一位姑娘家呢?”說著,他轉過頭看了眼垂頭默然的于清瑤,聲音更拔高了幾分:“如果不是咱們正好經過,于小姐豈非要嚇壞了?!”
“便是如此,也要客氣些嘛!”柴榮安笑著,目光有意無意地轉向于清瑤,只是,才看了一眼,便又轉開:“不如派人去請了因大師過來……”
他的話還未說完,林華清忽然笑道:“看來,不用再去請了。”
于清瑤心頭一震,抬起頭來,果然看見自石徑盡頭正有一行人緩緩而來,當前的那人正是慈眉善目的了因大師。不自覺的,她就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才退一步,她又立刻挺直了背脊向前近了一步。
這種時候,絕不能退,絕不能怯,更不能怕。要是退了怕了,心虛了,以了因大師的身份,真的當著人前說出些什么話來,她就不是妖,也成妖了。
了因大師,在京中地位超然。此刻他一出現,就是柴榮安也恭敬相迎。所有的人,此刻都望向了因大師,唯有林華清,有意無意地瞥向于清瑤,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不明的光彩。
那被郭可安抓在手中,還很安靜的老僧,一看到了因大師,立刻就掙扎起來。郭可安當著了因大師,也不好硬揪住他不放,手一松,那老僧已經掙脫,竟孩子一樣,撲到了因大師跟前,委屈地叫著:“師弟,他好壞……”
這一聲叫出,不只是于清瑤臉色突變,就是柴榮安等人也現出驚訝之色。不過,所驚的卻是不同罷了。
柴榮安等人是驚訝竟從不知道了因大師竟還有個師兄。而于清瑤卻是真的開始有些怕了。于清瑤先還硬挺著,只因這老僧無名,根本就不是她所知的任何高僧大德,心中報著慶幸,覺得旁人不會相信他的話。可是這老僧若是了因大師的師兄,那可就……
不敢露出半分異樣,她只垂眉低道:“信女實不知這位大師竟是了因大師的師兄……”聲音極低,可是聲音里流露出的委屈、失望和那強忍的傷痛,卻是誰都聽得出的。哪怕臉上并無他色,卻分明是一個受了委屈卻要忍氣吞聲的小女子。
了因大師聞聲,抬眼望來,先是對著于清瑤單掌施了一禮,“阿彌陀佛……”這才轉過頭去,沉聲道:“師兄,你又做了什么?”
也不等那老僧回答,他又轉向于清瑤,溫言道:“這位女施主,貧僧這位無因師兄,幼隨家師行腳,有一次為了救家師性命,自己從山崖上滾了下去,撞壞了頭……若是他有什么不周之處,還請女施主莫要放在心上。”
于清瑤心中一動,再看那被了因大師牽在手中的無因,才覺他看似蒼老的面容上確實有一分稚氣。可是,如果他真是……那剛才說的那些話?
被了因大師牽在手中的無因,似乎回復了平靜,就連望著她的眼神,也少了剛才的激動,甚至還帶著些茫然,好像根本就忘了他剛才還曾抓著于清瑤又吼又叫的事情。
目睹全部經過的柳絮和雪兒看他這般模樣,都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于清瑤自然也立刻應聲,直說不過一場誤會。可是,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不知為什么,她心中隱隱又有些失望。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
看似一件小事,說開誤會,揭過這事也便是了。本書請訪問。更何況還有了因大師,特意因為此事親自道歉。
可是,雖然表面上看來已經放開了剛才的事,可于清瑤的心卻一直糾結不止。哪怕是陪著張婉瑩回了牡丹園,周遭盡是說笑的人,熱鬧無比之時,她仍覺仿佛置身于寂寥荒原般,打從心底泛起一絲凄冷。
所幸園中繁鬧,沒有什么人留意到她的異樣。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張婉瑩身上。如果說剛才張婉瑩離去時,還屬妾身未明,周圍的人并不是那么確定她到底會不會飛上枝頭的話,那現在,由小世子親自請回牡丹園中,又一直被恭成王王妃薛氏手拉著手低聲說笑的張婉瑩,在眾人眼中,雖未明說,卻無疑已是內定的貴人。就連陳靈兒,雖然仍面有不忿之色,可被蘇氏拉著,卻仍勉強地對著張婉瑩笑顏相對。
林華清的仕女圖,畫得的確是好。雖畫的是遠景,并未把人物容貌繪得精細,可是寥寥數筆,卻能把一個人畫得活靈活現,只看那畫中人的動作、衣飾還有那朦朦朧朧的面容就能猜到究竟畫的是哪個。
只是,不知是因構圖所需還是別的原因,三尺長的畫卷卻并未把園中所有人都繪入其中。正因為如此,在看畫的同時,眾少女之間就有了小小的計較。也不知是誰先說出那樣的話,說是:只有美女才會被林華清繪入畫中——自然,不算眾位夫人。
就因為有了這樣的傳言,所以一群少女自然就有了相互比較。誰入了畫,誰沒入畫,又或是被畫在了什么位置,畫得好不好,都成了可拿來炫耀或是嘲弄的話題。起先,于清瑤根本就沒有關注,可不知是誰,突然低聲道:“咦,怎么沒見到安樂侯家的二小姐?難道林公子竟然……”
聲音一頓,說話的少女刻意捂住嘴,好似自知失言一樣,把目光轉向于清瑤。一雙清亮的眸,好似滿是歉意,可實則卻盡是輕蔑之意。
就是吹了一曲竹笛,得了王妃的青眼又怎么樣?姿色平庸,就連號稱京中第一風流公子的林華清都不屑一顧。
雖然幾個少女竊竊私語,低聲偷笑,可于清瑤卻是聽得分明,只是,此時此刻,就是她們笑得再大聲,她又豈會在意?
低垂著頭,她只在心里默默回憶著剛才那無因大師說的話。
都說那是瘋話!可是,真的是瘋話嗎?再沒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番話帶給她多大的震撼。甚至,她有些懷疑,無因大師抓住她的那一刻,是真的透過她的表象看到了些什么……
或許,那個夢,根本就不是一個夢。而是她真正經歷過的事,是她的真實人生。只不過,當她吞金而亡,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死亡的時候,卻不知怎么的,突然還魂在現在……
陰魂奪舍?!像她聽說過的鬼怪故事一樣。只不過,被奪的卻是她自己的軀殼。莊生曉夢,是蝶非蝶,她此刻既非已經死去的那個她,也不是之前活著的那個她,竟是在她無知無覺中,成了一個揉合著分明是同一個,卻又有著不同經歷,不同思想的靈魂……
想得頭痛,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思所慮到底是對是錯?可是,卻有一個信念在這樣的思慮中,越發的清晰起來。
那夢既是真的,那她就更不能再重蹈覆轍。這一世,她絕不會再像前世一樣!那樣的悲慘人生,她再也不要再來一次。
坐在角落里,完全無視周遭那些竊竊低語,于清瑤緊緊捏著拳,暗自在心中下了決心。她不知道,在她把周圍的人當作可以無視的風景,全然不顧之時。不遠處,卻也有人正把她當成風景……
“如斯風光,正可入眼啊……”搭著郭可安的肩膀,林華清低笑著,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郭可安一個晃身,閃得身形踉蹌。
“好你個華清,笑話榮安也就是了,還來招惹我!小心惹毛了我,一頓老拳毀了你那——如花似玉的臉蛋兒!”最后一句,郭可安故意說得陰陽怪氣,尤其是加重了“如花似玉”四個字,擺明了是在嘲諷。可林華清卻全然不在意。
笑著抖開手中的折扇,他扇著風悠悠然地笑道:“嫉妒,嫉妒,你這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嫉妒!不過,你嫉妒也好,正好證明本公子的確是生得玉樹臨風,貌比潘安……”
這下,不只郭可安氣得發笑,就連柴榮安也不由失笑出聲。只是他這一笑,林華清就立刻轉過頭去,笑吟吟地問道:“小世子,你可看得真了?對未來的世子妃可還覺得滿意?”
柴榮安皺眉,苦笑著抱怨道:“你們兩個還好意思說!可安,我只當你是個好人,誰知你也和華清一樣,存心看我的笑話……”
“此話怎講?”郭可安掀起眉,看似茫然地道:“我什么時候看你的笑話了,咱們師兄弟一場,什么時候不是同進同退的?我是真的把你當親兄弟啊!就不說別的,你一跳下水,我可不就跟著你一起跳下去了……”
“你還說?既然是有心相救,那就該先救那位張小姐,明明是我離我娘近些的,你為什么偏偏要來和我搶呢?!”
“呀!敢情我救伯母還救錯了是不?”郭可安抱著肩膀,故意板起臉來。讓柴榮安又是氣又是無奈。
“總之,都怪你們不好,若不是你,我娘也不會就一門心思……”
“我說柴榮安,你就不要再抱怨了!像張小姐那樣有情有義,肯舍己為人的女子,你還不滿意?難道真要娶個天仙不成?再說了,你可是抱過了人家……”林華清憋著笑,把最后的話咽了下去,可眼中的笑卻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舍己為人?”柴榮安挑起眉,笑容里有淡淡的嘲諷:“華清,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更覺得別扭。”
目光微瞬,林華清靜了片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這世上,聰明的人總比蠢笨的人更好勾通……榮安,你又何曾像我一般總愛把心思放在那些女子身上呢?”
他的話說得含糊,可柴榮安卻是聽得明白,目光一轉,看看林華清,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反手按著林華清的手臂,淡淡道:“華清,你最知我心。若是少了你,我可要怎么辦才好呢?”
林華清目光微閃,也不答他,只是大笑。又轉身自身后的桌上拿起一副畫卷,隨手拋進郭可安的懷里。“可安,這個是送你的!”
“什么?”郭可安掀起眉來,狐疑地瞥了眼林華清,嘀咕道:“你要送我畫,倒不如送我些山水……嗯,就‘大漠行征圖’好了,這些軟綿綿的仕女圖,我又不愛……”說話時,他已解開那幅畫卷,目光落在畫上,卻不由得輕聲“咦”了下。
柴榮安大奇,忙湊過頭來看。
只見這幅畫卻是個一尺長的小幅掛軸,畫中所繪的只有一個女子。一襲藍衫,立于一株辛夷花下。手中雖持著一管竹笛,卻并沒有吹奏,而是仰起頭來,望著頭頂那盛放的辛夷花。眉目婉約,眼中,卻似籠著一層霧氣,似怨似嗔,又似在緬懷著如煙往事……
這立在這幽紫的辛夷花下的女子,看面容,并不是多么美麗,可偏偏,卻讓人一眼望去,卻怎樣都無法移開目光。莫名的,就覺得這女人與這辛夷花,仿佛有種神秘的魅力一般。
“這是那位于家的二小姐……”柴榮安目光微閃,笑著贊了一句:“華清,你的畫藝越來越好。那于家小姐,看人平凡無奇,可看你的畫,竟仿佛如同山中女魅一般……可安,你若是不喜,便送給我好了……”
他的話還未說完,郭可安已經飛快地卷起畫,沉聲拒絕:“這幅畫,是華清送我的,你若是想要,就請他再畫一幅就是……嗯,我看,就畫張家小姐好了!說不定,以后還可以用作訂情信物!”
柴榮安也不著惱,只是盯著他笑道:“這么說,你這幅畫是想用來作訂情信物的了?”
郭可安臉上一熱,惱道:“休得胡說!我不過是覺得華清畫得不錯,不愿辜負他一番心意罷了……你們兩個,不要與人渾說,要是害了人家小姐的閨譽,那可是罪過了!”
柴榮安一笑,果然不再打趣他,只是目光轉向一旁微笑不語的林華清,他的眼中卻閃過幾分晦暗不明的光芒。只是,垂下眼簾,卻沒有再同林華清繼續剛才的話題。
只是,有些事,就算他不說,林華清不說,可時候到了,終究還是要各自做出選擇的。這一點,他清楚,林華清更加清楚……
相國寺賞花會,雖然不過半日時光,于清瑤卻覺仿佛是經歷了一場大戰般令人疲憊異常。本書請訪問。
亦喜亦憂,雖然受到驚嚇,又要擔心回到侯府后,田氏的種種反應,可細細想來,卻也值得。
雖然提前回了侯府,孟、沈二人都沒有參加賞花會,可是顯然早有下人把事情傳了回去。于清瑤才陪著田氏在二門下了騾車,兩人就已經迎了上來。
孟慧娘扶著婆婆低聲問安,沈盈盈卻是回過頭上下打量著于清瑤,半晌,才笑道:“真真是瞧不出來,我們二姑娘居然也有這么一手絕技,我聽說,連王妃都大是贊賞,甚至還親自賜了她早年用過的竹笛給你……這事可是真的?”
于清瑤一驚,忙低聲回道:“不過是雕蟲小技,薛王妃不過是看在母親與長兄的面子,才贊幾句罷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望著看似無意中轉過頭來的田氏,于清瑤立刻討好地笑了笑。
田氏目光微閃,也不說話,只是扶著孟慧娘的手一路走回慈萱堂。淡淡囑咐:“也忙一天了,都回去休息!不用在這兒立規矩了。”
逐走了兩個媳婦和于清瑤,她倚在榻上,合著眼,看似已經睡去了,就連她身邊的幾個大丫頭也躡手躡腳的,生怕會吵醒了田氏。就在這時,田氏卻忽然睜開眼來,低喚道:“錦葵,你打發人去把那個柳絮叫過來……不要讓清瑤知道了,悄悄地叫來就是。”
田氏說得隱秘,錦葵派的人做得也甚是隱秘,可是她們沒有想到的,從慈萱堂回去之后,柳絮就把田氏的問話內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于清瑤。
其實,對田氏或許會有的疑惑,于清瑤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她會問得那么詳細。而柳絮……
抬起頭,于清瑤微微笑著,只道:“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就不怕傳出去,惹惱了母親?”
似乎是沒有聽出于清瑤話里試探之意,柳絮只是淡淡道:“奴婢是小姐身邊的人……”
只一句話,卻讓于清瑤不由得笑了起來。在柳絮往慈萱堂去時,她就已經知道了,不過在柳絮回來時,她并沒有問過一句。不是不想知道柳絮同田氏到底說了什么,而是在給柳絮一個主動的機會。還好,柳絮沒有讓她失望。
“母親真的信了你所說的話?”于清瑤轉過身去,打開梳妝臺上的匣子,把那只新得的金簪放在下面的夾層里。看似隨意,可背對著柳絮的臉上卻閃過一絲緊張之色。雖然她知道柳絮會想辦法為她掩飾,可是田氏真的會相信嗎?
日日吹笛?就算秋雨軒位置再偏,也不可能一點聲息都聽不到的。可柳絮這樣說了,田氏就真這樣信了?
“奴婢對老夫人說的是,小姐每次吹笛子,都是把門關得很緊,就連奴婢們在秋雨軒,也不過是能聽到些許聲響……奴婢很懷疑小姐有時候根本沒有吹出聲音,不過是在用手按捺笛孔,不是在真的吹笛子……”
勾起嘴角,于清瑤忍不住發笑。這樣的話讓人吹著著實可笑,可是,這樣的事情,卻真的像是從前的那個于清瑤會做出的事情。
笑著示意柳絮不必再說下去了。她轉過身,隨手從匣中拈出一朵珠花,招過柳絮,親自插在她的發鬢上。“柳絮,我知道,有許多事都讓你很為難……不過,我要你知道,有些事,你不必那么急的……我既然說了你和雪兒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就絕不會厚此薄彼……”淡淡笑著,她也不再說下去,更仿佛沒有看到柳絮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只是笑著讓柳絮去歇著。
夜,不知不覺間就暗了下來。于清瑤坐在窗前,撫著手中那管竹笛,雖然都已經湊到唇邊,卻到底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就像柳絮對田氏回稟的那樣,她有太多的顧忌,就連吹個笛子都不敢發出聲音……
仰頭望著窗外的月光,于清瑤幽幽淺笑。把竹笛又湊到唇邊,一縷飄裊的笛聲破空而起。
笛聲悠揚,帶著淡淡的凄清,又有仿佛春暖花開,滿眼盡是希望的淡淡喜悅……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不再是吹奏某只曲子,而是在將心情流瀉。婉轉的笛聲,在這半鉤的月夜,漸傳漸遠……
曉窗月夜,倚欄眺望,在這寂寂的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聽著那飄裊的笛聲,仰望著那彎漸圓的月,憶起許多以為早已遺忘的事……
一連幾日,于清瑤都在練習她的笛藝。每每一吹奏起笛子,她就覺得自己也仿佛沉溺于笛音,種種思緒,盡似幅幅逼真的畫面。待一曲終了,全不知自己到底吹了什么曲子。更不知自己吹得到底是好是壞。
柳絮和雪兒,雖然都不諳樂理,可是對于清瑤而言,卻似聽白樂天念詩的老婦一樣重要。每次一曲終了,聽到兩個丫頭或黯然或興奮的評價時,她就知自己到底奏得如何了。
“小姐的笛聲,奴婢聽不出到底是哪一首名曲,可是,卻又像奴婢聽過的所有曲子……有時候,奴婢不知道那是笛聲還是琴聲……”跟在老夫人身邊,見識多些的柳絮總想說出些什么,卻又找不到更好的形容。
雪兒卻直接許多:“每次聽小姐吹笛子,就覺得好像整顆心,都被小姐的笛聲控制住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全不像平時的自己……”
以樂惑人心,以曲控人智……
雖然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真的做到那一步,可于清瑤有時候會覺得,或許自己終有一天會做到的……
日子,就在這樣無風無浪中度過。田氏再沒有找過柳絮試探些什么,雖然偶爾會在于清瑤請安時,默默地凝視著她,若有所思,可表面上卻待她更顯仁厚。似乎是從相國寺回來之后,她這個一直不受重視的庶出二小姐,突然就似變了一個待遇似的。
原本在暗地里克扣“秋雨軒”用度的那些管事娘子們,紛紛地巴結著柳絮和雪兒,不管是致歉還是討好,這些日子來,“秋雨軒”不論是伙食還是別的供養,都比從前要好得多。就連之前早就量體而制的夏季衫裙,送過來的,也比之前于清瑤摸過的料子要好了許多。
心知這是因為那個關于她得了恭成王王妃的青眼,府里可能會再出一個貴人的傳聞所致。于清瑤卻只作不知,安然自得地享受著難得的示好。
別人或許還會有些糊涂,可她自己清楚得很。恭成王世子妃早在張婉瑩跳下湖中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了人選。甚至可能不過半月,就會傳出喜訊了。
平靜的日子,過了四五日,陸初五忽然使人過來遞話給雪兒。雪兒抽空出去二門外見了一面,回來后,就默默地塞過一個荷包。
打開荷包看,于清瑤才知那里,竟是一張賣身契。而且,正是陸初五的賣身契。
“我哥哥說了,他如今已經為自己贖了身,不日就將動身往江南去辦差。這張賣身契還請小姐收好……那座小院,他也求著管事買到手了,只是因著那院子是父母經營成那般模樣的,所以不舍獻給小姐,還請小姐寬容數年,他攢夠了錢就還了那買院子的錢……”
雪兒說得斷斷續續,臉上的神情也是怪怪的,甚至隱約還有些想哭的樣子。于清瑤看看手里的荷包,再看看雪兒,忍不住就笑起來。
一指頭點在小丫鬟的額頭上,她嗔道:“我都信得過你家兄長,你怎么還做這樣的事情?我什么時候說了讓他贖身后再賣給我呢?這賣身契,你快給他送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提這樣的事——你難道不愿意讓你哥哥成一個自由人嗎?”
于清瑤的話才說完,雪兒就哭了起來:“怎么會不愿呢?”頓了下,她抬手抹著眼淚,“小姐,您還是把賣身契收起來!我哥哥他從前一直都游手好閑的,雖然小姐看得起他,讓他做這差事,可要是他……小姐拿著他的賣身契,也好心安些。”
于清瑤目光微閃,望著雪兒,想了想,才問道:“雪兒,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哥哥讓你說的?”雪兒是個一心為她的人,不論前世今生,都待她一心一意。可是,哪怕如此,不代表她就不會為她唯一的哥哥考慮。而且,剛才那些話,說得那樣明白,和雪兒平時時常小糊涂的性子……
見雪兒抬頭看她,并沒有反駁,于清瑤不由笑了:“這賣身契是你哥哥讓你拿來的是嗎?”陸初五是個聰明人!這樣的做法大概就是為了讓她徹底去除戒心?或許,是被李媽媽的事嚇到了呢!?
垂眉淺笑,她仍舊把那荷包塞回雪兒手中:“這賣身契,我不會拿的。你要不,就拿去還了你哥哥。要不,就自己收著。雪兒,我已經明白你哥哥的意思了。你只幫我轉告他,我于清瑤雖然是一介女流,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還是知道的。若他還是放不下心,那你就告訴他:我手里捏著他最疼的妹子呢!還怕他作甚?”
最后一句話,聽來卻是玩笑了。看著雪兒瞠大的眼眸,于清瑤笑得燦爛,隨手捏了一把雪兒的臉頰,她轉過身去,也不打算解釋:
再像玩笑的話,其實,有時候,也是真的……
雖然又覺得好笑,又覺可氣,可隱約的,卻又有一絲羨慕欽佩之心。雖然前世仇家,今生更看不上眼,可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葉吟霜,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更能用盡一切手段去為自己爭取。從這一點上來說,于清瑤深覺自己比不過葉吟霜。如果前世,她也如葉吟霜一樣,又怎么會最后竟落得那個下場呢?
不過感慨歸感慨,不喜歡仍然是不喜歡,更不會為了成全對方的野心而闖入她本不該出現的地方。四月十五的“二姑臺”之會,她絕不能去的。
在給田氏請安的時候,于清瑤直接就笑著推拒了葉家的邀請。其實,就是她不拒絕,怕是田氏也不會讓她去的?
已經到了巳時,這個時候,是安樂侯府里最安靜的時候。
男人們大多一早上衙的上衙,去鋪子的去鋪子,或是往前宅書房管事。
大太太孟慧娘請過安后,早就回去院子主持中饋事宜,想來這會兒那些管事婆子正在她面前奉承討好,或是各說各的理,各挑各的毛病?
三太太沈盈盈雖然不用打理侯府中的中饋事宜,可是她打娘家陪嫁過來的幾樁生意也有許多需要她處理的事。更何況田氏一向寵著這個家財萬貫的三兒媳,自然不會留著她立規矩。
府里那些小輩,上學堂的上學堂,學刺繡的學刺繡,各有各的事情。唯有大房的光哥兒仗著平素得寵,硬賴在慈萱堂,不敢去學堂。
這會兒,于清瑤低聲同田氏說話,光哥兒就賴在榻上,磨著田氏,扭股糖似地蹭來蹭去。只是眼睛卻總是斜著,偷瞄著于清瑤,目光閃爍不定。
于清瑤只裝作沒看到,心里卻也頗有些忐忑。自上次之后,雖然光哥兒沒有對旁人說過什么,可是幾次在慈萱堂見著,卻都用古怪的眼神看她。那是種受驚的小動物帶著警惕意味,卻又難掩好奇的目光。顯然,雖然那次的恐懼體驗讓他不復記憶,可是某種情緒卻讓他對她這個小姑姑生出一線古怪的感覺,以至于他對她的態度與從前相比大相徑庭。
田氏并沒有發覺光哥兒的異樣,雖然光哥兒從前欺負于清瑤欺負得厲害,可是在田氏面前卻絕對乖巧,所以才會那樣招人疼。
此刻,攬著孫子,她連頭都沒有抬,就那樣淡淡笑著:“怎么不去呢?難得有機會出去玩的。”
雖然她是在笑,可于清瑤卻不敢大意,只柔聲道:“母親,其實我與葉家三小姐并不相熟的。而且,她這次邀女兒去二姑臺……女兒還是在家陪著母親的好。”
雖然沒有把話說明白,可是意思卻是透出來了。她不信田氏猜不出葉吟霜要去二姑臺的用意。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田氏以為她與葉吟霜串通了。
“葉家那個三丫頭,倒是個性子活潑的……你若與她相交,倒也是件好事”田氏微笑,全看不出半分異樣,可話鋒卻又一轉:“不過,你既然不喜外出,留在家里倒也沒什么……”
于清瑤心中一喜,安下心來。便把去二姑臺的事拋開,只與田氏說些閑話,又在坐在腳踏上做針線活的錦屏起身續茶時,拿起放在針線筐里的帕子,幫著繡上幾針。
“錦屏姐姐的手藝就是好,女兒再怎樣也比不過的。瞧這花,繡得活靈活現,真像是拿上手上就能聞到香的……”
因她的笑贊,錦屏便低頭抿著嘴笑。不同于錦葵和錦繡,甚至還比不得生性穩重,常常被派去輔助孟氏的錦惠,田氏身邊的這個錦屏性子綿軟,平時又不多話,是四個大丫頭里最沒有存在感的。可是,這一手針線活卻是讓田氏怎么都離不了的。
“只要多用些心罷了,二小姐也能繡得好的……”錦屏微笑著,目光掃過她手中的帕子,忽然又道:“大小姐在的時候,也總說比不得奴婢的繡活,可是老太太的鞋面,卻還是都由大小姐來做的,就是現在,隔上一兩個月,也總有新鞋送回府里來……”
不知錦屏是在感慨還是有意提醒,于清瑤心中一動,轉目瞄了眼正逗弄光哥兒的田氏,心里便有些躊躇。
還沒等她拿定主意,要不要先把做鞋的事兒說出來時,外面忽傳來陸陸續續的請安聲,又有小丫頭叫道:“老太太,五爺回來了……”
竹簾一挑,走進來的果然是滿面笑容的于鈺。走進門來,目光一轉,瞧見于清瑤,已先笑道:“我就知道,這會兒妹妹一定是在娘這里的。”
于清瑤一驚,還未應聲。,田氏已經放開光哥兒,抬頭看著于鈺笑問:“怎么?難道你特意早從學里回來,就是為著找你妹妹嗎?”
于鈺一笑,揮手斥退迎上前的錦繡,笑著倚到榻上,笑盈盈地道:“娘,你也知道后日就是四月十五,照著舊例,我們幾個交好的友朋要在二姑臺以樂會友的。就是先生,也是知道這事的。所以才特許我早些回來……”挽著田氏,雖然沒像光哥兒一樣在田氏身上蹭來蹭去,可卻比田氏任何一個兒子都更親昵。說話更是直接得毫不掩飾:“娘,我今年想帶著妹妹一起去,還請娘答應。”
田氏還沒什么反應,于清瑤已經變了臉色,“五哥哥,你知道我不喜出門的……”
她拒絕得快,可是于鈺卻根本不曾看她,只是笑著央求田氏:“娘,你不知道,妹妹自相國寺那一曲后,相熟的人都曉得我家妹妹還是個擅音律的。所以,這次特地央著我把妹妹也帶去……”
田氏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卻是淡淡道:“往年去的不都是各家的公子嗎?鈺兒,我知道你是為你妹妹驕傲,可是,一群男人,只你妹妹一個……”
“娘,這你不用擔心。今年的二姑臺之會,除了妹妹,還有虎威將軍家的小姐,也要去的。而且,我會照看著妹妹的,絕不會出什么事……娘,您就央了我!我都已經答應了他們的……”
被兒子目光哀懇地望著,田氏便是不愿,卻也說不出來了,只能淡淡道:“可是不巧,你妹妹之前應了葉家三小姐的約,也是去二姑臺的。想來,怕是不能與你同去了。”
“咦?怎么會這么巧?”于鈺皺著眉,一臉失望。可想想,卻只能道:“既是這樣,那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了,畢竟,不能讓妹妹失信于人。”垂下頭,他想了想,忽然又興奮起來:“妹妹,既然同是要去二姑臺,那不妨你就同葉家的妹妹說,也一起同我們玩?”
“這……”于清瑤抬眼偷瞄著田氏,抿了抿唇,溫言拒道:“葉家三小姐也是個怕羞的,只怕她不喜,五哥哥莫要為難我了。”
于鈺露出失望之色,也失去了同于清瑤再說下去的興致,在田氏笑著推他離開時,便訕訕地先走了。
他一離開,田氏便垂下眼簾,若有所思。于清瑤也不說話,雖然看似忐忑,可心里卻甚是平靜。
說是去二姑臺的,可不是她自己。便是在二姑臺上,真的出了什么事,田氏可也賴不到她身上。
“清瑤,”
在田氏喚她時,于清瑤忙抬起頭,臉上又是一副惶惑之色。
看看她的神情,田氏便皺起眉來,想了想,才道:“后天,我派許媽媽和錦繡陪著你去二姑臺。有什么事,你吩咐她們做就是。”見于清瑤喏喏應是,她也就笑著不再說什么。
等于清瑤一走,她就喚過錦繡:“替我好好看緊了二小姐,不要讓她被人唆使著往五爺他們那邊湊。”
錦繡低聲應下,臉上雖不顯波瀾,可是心里頭卻早已樂開了花。接下來的兩天里,都是悄悄為著出門做準備。
錦葵瞧見,便低聲嗔她:“你啊!別當是放你出門玩耍的,這樣輕慢,小心辦砸了差事。惹怒了老太太,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不過是開心開心,你就這樣嚇我!難不成,你嫉妒我能去二姑臺上玩?”掩嘴低笑,看著錦葵沉下來的臉色,她忙攬住錦葵的手臂:“好姐姐,你知道我不過是說笑的。姐姐什么地方沒去過,又怎么會嫉妒我呢?我也知道,姐姐是為我好。你放心啊,我知道老太太叫我陪著二小姐出去是什么用意,一定不會辦砸了差事的。那葉家的三小姐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偏偏這么不知羞地硬要往咱們于家湊……”
錦葵一笑,也不順著她的話說,只是淡淡道:“這種話,現在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等再過兩個月,這些話,可萬萬不能說的。要是被二房聽到,成什么樣子?”
錦繡挑起眉,可看看錦葵便又緩了神情,只是笑著答應,轉過臉去,才陰下臉去。只是,真對上錦葵的目光時,卻又是一臉璨然的笑……
雖然于清瑤自幼生在京師,可是卻還是第一次登上古“吹臺”。除去那連綿不絕的粉墻黛瓦,還有那些司空見慣的草木園林,其實這座古“吹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景致。沿著起伏的山路登上這座不算高的小山,穿過重重園林,呈現在眼前的古吹臺也不過是一座三丈多高的高臺罷了。
傳說中,這座看起來并不起眼,以青石筑就的古吹臺,其實最早不過是座土臺子罷了。可是,在那無臺不貴的戰國時期,這座土臺,卻曾是無數樂師向往的圣地。原因無他,只因這座古吹臺曾是那位為學琴藝,自刺雙目而盲的一代樂圣師曠學藝、生活過的地方。就在這里,他譜寫出著名的《陽春》《白雪》兩首千古絕唱。
不過,古吹臺成為京中文人墨客附庸風雅之處,卻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師曠。雖然,師曠的琴技無雙,人品高尚,死得也是悲壯無比,可是,對于許多達官貴族而言,他也不過是名樂師罷了。
古吹臺之所以成為現如今文人入京必到的圣地,是因為它是梁園,是那個西漢梁孝王大興土木,建筑華麗園林,重筑吹臺,大宴名士的梁園,是那個讓司馬相如留下《子虛賦》的梁園。更是那個在大唐天寶年間,讓詩仙李白滯留流連,與詩圣杜甫還有另一大才子高適相聚的梁園,是那個李白做《梁園吟》,留下千金買壁故事的梁園……
不過,大概對許多只略識幾個字,甚至可能大字不識的老百姓來說,這里不過是二姑臺。是那個,先帝建筑“二姑觀”,供奉麻姑與紫姑的地方。是那個逢上元節和中元節會有廟會的游樂之地罷了。
上得古吹臺,于清瑤和葉吟霜第一個去的便是“二姑觀”。
其實,對于清瑤來說,不論是佛還是道,都沒什么區別。前世的她,也曾在痛苦中哀哀求助,可滿天神佛,誰又曾聽過她的哀求?!可是,現在,她有些不確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的重生到底該歸功于哪一位神仙或是菩薩,更或者,不關神仙菩薩的事,只不過是某個躲在暗處的精怪,看她為此困惑,在暗里捂著嘴偷笑……
這樣想時,連她自己都不由得低笑。有一種說不清的怪異感覺。可不管怎樣,不論是佛是神,或許跪拜祈福總是沒錯的。哪怕,不過是這樣小到可能有些人都記不住的神仙。
看著于清瑤虔誠的樣子,在殿中閑逛的葉吟霜忍不住發笑。
“清瑤姐姐,你這是何必呢?拜拜麻姑也就罷了,怎么還去拜那紫姑,不過是個廁神,難道你還怕她去你們安樂侯府中作崇不成?”
回眸望著葉吟霜,于清瑤淡淡一笑,也不著惱:“紫姑雖是廁神,可我拜她卻不是因為怕她作崇,不過是敬她能先知,可預知未來……”聲音稍頓,于清瑤垂下頭去:“如果人可以預知未來,便可避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與痛苦。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事情——吟霜,你不這樣覺得嗎?”
掀起眉,葉吟霜無所謂地笑笑:“不過是一個被人殺死在茅廁的妾罷了!你我這樣的千金小姐,日后,是要嫁與豪門大戶,做人正室的。拜她,太失體統。”說著話,她就轉過身,直接邁出大殿。
于清瑤抿唇淺笑,望著她的背影,只在心底無聲地說著:或許,別人的命運,我還不得而知,可是你的命運……正室之位怕是與你無緣!只不知日后你重入二姑觀,會不會為自己之日之言而感到懊悔。
這樣想著,她回過頭去,望著殿中那尊丈許的紫衣女子神像,目光愈顯深沉。“紫姑啊紫姑,你可預知世人之命運,卻不能預知自己的未來……多諷刺!”
那木雕而成,眉目清秀的女神抿唇淺笑,目光仍顯柔和,仿佛是有些什么想要對她說,又似根本就是無知無覺,全無感受。
“不過,是木雕泥塑。”于清瑤搖頭淺笑,回過身去,瞥見錦繡正對著外面的葉吟霜撇嘴,嘴角的笑便更深了幾分。
雖然是被監視著,可是她喜歡這樣。有了錦繡和許媽媽在身邊,就是葉吟霜提出什么過份的要求,根本都不必她自己回絕,自有人找她回絕了。
就像剛才一進入古吹臺,葉吟霜就一直向她打聽于鈺他們究竟會在哪里聚會一樣。她甚至都不用開口,錦繡已經笑盈盈地話里有話地把葉吟霜堵了回去。弄得葉吟霜現在都很不開心,雖然不曾表示出來,可看錦繡的眼神分明是頗有忌諱。
遠遠地望見葉吟霜正和被她帶來的青蘿說著些什么,于清瑤也不接近,只是垂下眼簾,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錦繡和柳絮的對話。
因為錦繡跟來了,所以今天雪兒并沒有跟來。柳絮和錦繡的關系在慈萱堂時就一向好,這會兒兩人一起當差,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可是,不知是她太多心還是怎么的,她總覺得這兩個丫鬟的對話中,總有那么幾分互相試探之意。或許,那句“各為其主”的名句,對兩個丫鬟來說也是至理名言。
一路緩行,登上古吹臺,雖然腳下小小山巒盡在眼前,就連遠處的京城那連綿魏巍的城墻都能望見。可是,卻并沒有找到原本該在這里的于鈺等人。
葉吟霜有些急了。一再試探卻仍受挫后,就拉著于清瑤往后面的精舍闖。只是,才走到回廊處,就被火工道士攔下。雖然說話很是客氣,卻婉轉地言明內院已被人包下,不愿被人打攪。
“我知道內院里有貴客,不過咱們卻不是什么外人……”心知包下內院的大概就是于鈺等人,葉吟霜喜形于色,甚至直接就想把于清瑤推出去,讓那道士放她們進去。
卻不想錦繡把臉一板,冷冰冰地攔下葉吟霜,沉聲道:“葉小姐,我家姑娘身子弱,可經不起你這么推……再說了,不是說來拜神嗎?這神也拜了,天色也看起來不早了,不如咱們就早些回!”
“天色不早?”抬頭看看天,葉吟霜忍不住發笑。才近正午,就成了天色不早,這丫頭真當她是傻的,那么好騙?
目光一轉,她望著于清瑤,笑著柔聲道:“我聽人說之前姐姐在相國寺中一曲竹笛,聲名大作。怎么今日竟不想與五公子他們與樂會友呢?”
“吟霜莫要笑我的,什么聲名大作啊?像我這樣的三腳貓,人家捧兩句都是看在安樂侯府的面子上,我豈敢當真呢!”
于清瑤的謙虛,倒讓葉吟霜滿意。事實上,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根本就不相信于清瑤真有那個本事。只是,這會兒,她卻還需要……
目光一凜,葉吟霜忽然揚起眉來,也不與于清瑤說話,更好像懶得和錦繡爭辯,直接就帶了青蘿往外走去。
“耶,這位葉小姐——終于想明白了?也是,也不看看她是什么樣的身份……”錦繡收聲,話鋒一轉,笑著勸于清瑤:“二小姐,咱們不如早些回去!奴婢瞧著,這古吹臺也沒什么意思,還是有廟會時看著熱鬧些。”
聞言不由淺笑,于清瑤不置可否,只沿著回廊往回走。還未走出回廊,便聽得一縷清音響起,抬頭望去,就看到葉吟霜。在古吹臺的空地上,松柏林立。葉吟霜就坐在其中一根古松之下,橫琴于膝,神情專注,一雙眼只落在膝上古琴,竟仿佛已將世上萬物盡皆遺忘一般。
琴聲悠揚,奏的卻是一首《白雪》。自然不是早已失傳的那一首,不過是后人仿制的曲譜罷了。可,這琴聲雖然悠揚,曲調也分明就是《白雪》,于清瑤聽來卻沒有感覺白雪茫茫,撲面而來的那股清冷,冰清玉潔之意,反倒多了幾分急切之感。曲為心聲,這一曲《白曲》……
垂眉淺笑,于清瑤無意上前,反倒就留在回廊中,就那樣默默望著時而抬頭環視周圍的葉吟霜。她也很想知道,葉吟霜的這一曲會不會引來她想見的人,或許,彈《鳳求凰》更奏效?!
一念方了,跟在她身的錦繡還在忿忿不平地低咒:“真是個不要臉的……”就突聽到擊掌叫好之聲。
叫好的是一個男人:“這一曲《白雪》真是動聽,彈得真是——指法技藝,都是上佳啊!”
乍聽到這樣的評論,于清瑤不由抿唇淺笑。扭過頭去,望著正拾階而上,現出身形的少年,卻立刻收斂了唇邊的笑,垂下眼簾去。
被人用“指法技藝上佳”來夸贊,葉吟霜也是大大皺眉,可是抬起頭來,她正待嗔怪,卻不由得目光一凝。望著正走上古吹臺的少年,甚至忘了眨眼睛。直到身后的青蘿低聲輕喚,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看著少年回過頭,和落在他身后幾步,并肩而行的少年低語數句,又回過頭來,璨然而笑。葉吟霜也不由得隨著他的笑容而微笑,一顆心竟似完全投在突然出現的少年身上,竟似連她此行究竟為的是什么都忘記了一般。
別說跟著她的青蘿皺眉,就連緊盯著她的錦繡也輕聲“嗤”了一聲:“花癡一般,竟是見誰愛誰……”
話還沒說完,于清瑤已經回頭瞥她。自知說得重了,錦繡忙低下頭去,正低聲嘀咕著,便聽到那少年笑著招呼:“于二小姐,原來你也在的……”耶,二小姐什么時候竟和這人——這么熟了?
第四十四章名士而不下流
聽到招呼聲,于清瑤就是再想裝作沒看到,也不得不抬起頭來,點了點頭,眼角瞥處,瞧見葉吟霜難掩嫉妒之色的目光,嘴角不由得抽了下。本書請訪問。
她知道葉吟霜素愛美少年,可是不知她的變心竟是這樣的快。也是,林華清容貌不輸五哥,而且眉眼間更有一種五哥所沒有的風流之氣。眼波轉流,不笑也帶三分笑,一雙桃花眼,大概是沒幾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能抵拒得了的。
“見過小世子,兩位公子,有禮了。”走得近些,微笑著施禮,雖然神態從容,語氣平和,可是心里卻難免有一絲忐忑。
上次這三人也是聽到那無因說的話的。雖然事后說那老僧是個瘋的,可是她總覺得林華清看她的眼神中仍透出一分古怪。幾次碰面,她不懼柴榮安,對郭可安也頗有些好感,獨獨對這個林華清,難以去除戒心。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個向來花名在外的,更是因為他的眼神總是透著讓她看不透的某些東西。
“于小姐也有禮了,”雖然于清瑤問候的是三人,可是最先搶著答話的卻仍是林華清,聲調一如既往地透著輕佻:“我們還真沒想到原來于小姐也會來古吹臺——是不是啊?可安”
似乎是刻意扭過頭去的郭可安,“嗯”了一聲,神態竟是有些別扭。頓了片刻后才轉過頭來,干巴巴地問道:“于小姐難道也是參加那個什么樂會的?”
于清瑤一笑,還未答話,走近她的葉吟霜已從旁插話:“姐姐不是來參加樂會,而是陪小女子出來散心的。”說著話,一雙美目瞄過在場三人,便又垂下頭去,露出半載粉嫩的長頸,倒似嬌羞無限。
這一番做作,三個少年的目光便不免落在她身上。林華清勾起嘴角,手中的折扇輕輕一拍:“適才聽到這位姑娘的仙音妙曲,小可還在驚嘆,卻還不知是哪家小姐當面……”
盯著他手中輕敲的折扇,于清瑤的眼角不自覺地跳了一下。雖然天氣漸熱,可是到底還未入夏,怎么看都有附庸風雅之嫌。偏林華清這人生得英俊,就是這樣的附庸風雅,也讓人覺不出庸俗之氣。還是照樣那樣引人注目,尤其是女子……
瞥了眼默不作聲,只是低頭淺笑,故作矜持的葉吟霜,于清瑤暗在心中嘆息,卻還是順應她瞥過來的眼神,淡淡介紹道:“妹妹,這位乃是恭成王世子,這兩位,是郭公子與林公子……這位,乃是葉家的三小姐……”
她還未完全介紹完,葉吟霜忽然抬起頭來含羞帶怯地笑道:“奴家閨名喚作吟霜……”
于清瑤別過頭去,眼簾搭了下來,對葉吟霜自動報上閨名的事不作評價。可幾個丫鬟卻都愕然望著葉吟霜,就連一直聽命行事的青蘿也忍不住伸手拉了下葉吟霜的衣角。只是,葉吟霜卻似根本沒有感覺一樣,仍只是大膽而又羞怯地望著林華清。
“哦,原來是吟霜姑娘啊”林華清溫然淺笑,瞟向葉吟霜的眼神勾魂攝魄般,帶著赤祼祼的勾引之意。就連于清瑤在旁,都能感覺得出葉吟霜望著林華清的眼都似要滴出水來的嬌媚,好似被林華清的眼神勾起了她深藏于內心的熱情般……
暗覺好笑,她小心地掩飾著自己的眼神,不讓人發覺自己一直在偷瞄著葉吟霜,帶著一種看熱鬧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不知道對上京中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葉吟霜的命運會變得如何?她覺得,自己對這,很是期待呢
“華清……”一聲輕咳,出聲打斷一對男女脈脈相望眼神的,正是恭成王世子柴榮安。
雖然喚的是林華清,可他看的卻是于清瑤,笑著施了一禮,他淡淡道:“于小姐,既然已經來了,不如也進去坐坐我聽說,京兆府尹家的公子得了一本古曲,甚可一觀,倒不會太讓人無聊的。你說是嗎?可安。”
郭可安掀起眉,瞪了柴榮安一眼,也不正面答話。只是咳嗽了一聲,瞥了眼于清瑤,便轉過頭去。
目光忽閃,于清瑤敏感地覺出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對頭的。偷偷瞥了眼郭可安,再看葉吟霜若有所指的笑容,她收起心底那一絲懷疑,只是淡淡道:“小世子相邀,豈敢推拒,只是今日我原是陪著……”
“時間還長,正好可去聽一聽圣手名曲……你說是不是,清瑤姐姐。”葉吟霜的話,讓于清瑤不覺皺眉。還未答話,林華清已經笑道:“原來,于二小姐的閨名是清瑤,真是……”
“三小姐”一聲女子的尖叫,卻是氣得臉色通紅的錦繡。原本,就一直盯著葉吟霜的她,在葉吟霜竟這樣隨隨便便當著男子說出于清瑤的閨名時,終于再也忍不住叫出來。只是才叫了一聲,她就意識到自己失禮了,聲音頓住,眼角卻瞥見于清瑤立在一旁,竟是不發一言。立刻,她的膽子就大了起來,竟毫不掩飾地冷笑道:“葉三小姐,你小門小戶的,貪戀富貴,一門心思攀高枝,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好端端地還要扯上我家小姐,壞她閨譽,你的心腸未免太惡毒了”
這話,說得太直,毫不掩飾的輕蔑,尤其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前。葉吟霜氣得臉色發青,指著錦繡,連聲音都有些發抖“你……你這……”
“錦繡,”搶在葉吟霜大聲喝斥之前,葉吟霜出聲低叱:“還不快向葉小姐賠罪,這么失禮,實在是太不該了……好妹妹,你莫要氣惱。待我回去一定稟了母親重重罰她……”說罷,她又沉著臉,直接喝斥道:“錦繡,還不退下”
“小姐,”錦繡還要駁了于清瑤的意,可是才喚了一聲,瞥見葉吟霜冷沉的面色,不知怎的,那一句“我可是老太太派來”的話就咽了下去。還在遲疑間,柳絮已經重重拉了她的衣袖一下,回眸看了柳絮一眼,錦繡一咬牙,也不于多話,施了一禮,轉身便往臺下走去。
望著錦繡的背影,于清瑤瞇起眼,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這才一臉羞愧難當的模樣垂眉向幾人施禮:“讓幾位見笑了,都是我管教不嚴……”
葉吟霜瞥她一眼,再看看紛紛笑著還禮,直說“無礙”的三個少年,忽然就收起怒容,反笑著“姐姐也不用自責,我知道不的事的。老夫人身邊的侍女,你又怎么管得了呢?”
于清瑤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簾,澀澀地微笑。葉吟霜掀眉,難掩那一抹得意。
兩個少女間微妙的互動,看在三個少年眼中,卻有各自不同的反應。郭可安皺起眉來,看向葉吟霜的眼神明顯帶出一分不屑。柴榮安則仍是淡淡地笑著,絲毫不顯異樣,而林華清臉上的笑容則是又多了幾分。
瞥見郭可安邁前一步,似乎是有意說些什么,柴榮安立刻伸手攔住他,笑盈盈地望著于清瑤,平聲道:“兩位小姐先請”
“不敢,世子請……”于清瑤笑著退后一步,避在一旁。葉吟霜就是再心急,也到底不敢太過逾越。
柴榮安見此,微微一笑,也不再謙讓,直接越過二人往回廊處走去。于清瑤垂著眼簾,只看著地面,在那雙黑底皮靴在眼前一頓時,不由得目光微閃。不等她抬頭去看,就聽到那道刻意壓低的聲音:
“你剛才發脾氣發得真是恰到好處啊……”
心頭一凜,她忍不住抬眼望去,可剛剛說完那曖昧不明的林華清卻已越過她,跟在柴榮安身后走進了回廊。
“姐姐,”就在于清瑤望著林華清的背影時,葉吟霜低聲叫了一聲,走近于清瑤,挽著她的手臂低聲笑問:“林公子他和姐姐你說了什么?”
“他說話了嗎?”于清瑤揚起眉來,一臉驚訝地望著葉吟霜,不太確定似地問道:“妹妹聽到林公子說話了?”
“或許……是我聽錯了……”葉吟霜笑得有些勉強,手卻漸漸松開。
于清瑤只作沒有感覺,甚至沒有去看葉吟霜審視般的目光,只是緩緩向回廊那邊走去。
隱約的,聽到似乎有些什么聲音。柳絮回過頭去,張望著臺下,遲疑地在于清瑤耳邊道:“姑娘,好像是許媽聲音。你看……”
“是嗎?我怎么沒有聽見呢?”于清瑤抿著唇笑笑,頭也不回地越過那道月亮門,直入內院。
走過這道門,就是許媽媽追了上來,也會被那守在外面的火工道士攔下。雖然,她這會兒并沒有什么事情要背著人的。可是,自由的滋味是會讓人上癮的。
穿過月亮門,便是濃密的綠蔭。茂盛的竹林遮住了人們要一探究竟的視線,只有穿過窄小的石徑,沿著向下的石階,穿過另一道月亮門,才又進了另一座園林。
邁進園中,于清瑤立刻覺得眼前一亮。比起剛才穿過的竹林,眼前一池春水,碧波蕩漾的美景更令人心喜。
近的水、遠的水,綠得似一汪碧玉。連綿回旋的水上廊橋,數不清幾轉幾回。還有那看起來有些舊的水榭臺,甚至連屋脊上都有附著青苔。深的淺的,綠得似潑了油般的深沉……
這,就是梁園,是那個幾經戰亂,雖不復當年榮光卻仍然美得讓人屏息的梁園。雖然未到冬日,不能目睹京師名勝“梁園雪霽”的風采,可單只這一方雁池,還有遠處那飛翹的屋脊上古拙的神獸,還有那偶爾發出一聲輕響的銅鈴……眼前的一切,都已經令人覺得這座古老的園林有著一種獨特的令人沉醉的美。
突然之間,于清瑤覺得不虛此行。甚至連到這古吹臺一行的原意都快要忘了。
對于她而言,參與什么樂會,見什么各府公子,其實都比不過她想親眼看到葉吟霜受挫的快樂。
雖然對別人沒有把握,可是她很清楚,葉吟霜若在今天試圖yin她那個同齡的哥哥,必然會是自取其辱。哪怕是生性隨和,看似溫和的于鈺,骨子里也有著公侯子弟的傲氣。平日的溫文爾雅,其實某種程度上不過是自忖身份罷了。只可惜,葉吟霜看人總是喜歡看表面。
轉過目光,看著難掩喜色,刻意又去捋著鬢角發絲的葉吟霜,于清瑤淡然微笑。然后轉過頭去,不再偷眼看葉吟霜。
此刻,在雁池之中的水榭中,正有人彈琴。隔著水,琴聲裊裊,如泣如訴,雖然稱不上國手,可比起剛才葉吟霜所奏的卻高明許多。
“這群小子,居然都不等咱們……”郭可安掀起眉,當先越過回廊,人還未進水榭,已經笑道:“好啊下了貼子給咱們,卻居然連等都不等,這算什么待客之道?”
他這一鬧,正在彈琴的男子便再也彈不下去。指尖一顫,一個顫音便停頓下來,抬頭望著正走進門的郭可安,笑道:“客也有善客、惡客之分,更何況,你郭可安什么時候又是客了?”
郭可安一掀眉,還未說話,林華清已在他身后走進水榭。“趙大哥這話說得不錯有趙大哥在場,咱們這些人自然算不上是客了……”一面說,一面拍著郭可安的肩膀笑道:“可安,自己人,裝什么客呢?難道還要人來招呼不成?”
那被稱為趙大哥的男子笑著用手指點了點林華清。目光在看到隨后而入的柴榮安時,立刻站起身來,笑著施禮:“趙秋佶見過世子。”
柴榮安笑著抬了下手,又對水榭之中起身相迎的諸人點了點頭,淡淡道:“都不用多禮,都是熟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場合,那些虛禮一概免了就好……尤其是趙大哥。”上前一步,他親自扶起趙秋佶,微笑道:“趙大哥,你我兩家情份不同,而且我可是一直都把你看作親大哥一樣地崇拜著,你要再這樣多禮,可是在打我的臉了。”
因柴榮安的動作,于清瑤不由得多看了那趙秋佶兩眼。雖然是初見,可是聽柴榮安的話,她卻猜出幾分這年輕男子的身份。姓趙,又能讓世子這樣對待……想來,應該就是現在的趙國公?
雖然現如今,趙國公府的勢力大不如前。可是當年大周立國之時,可是風光無限。據說那時候,首任趙國公趙光居功甚偉,在當時幾乎被封為異姓王。如果不是趙國公再三推辭,怕趙家就是大周唯一的異姓王了。雖然如今的趙家子嗣單薄,現任趙國公更是一文弱書生,可是在大周各系軍閥中,趙家卻仍有很高的聲望。
事實上,今日聚在這古吹臺的,大多都是貴胄子弟,就連那位京兆府尹家的公子,都算是地位甚低了,更何況葉吟霜這故去六品京官的女兒?只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子,還是個生得不錯的女子,反倒比那位衙內更受厚待。
不過,雖然一群男人溫言相待,可跟著兄長來此的許蘋蘋就沒那么好相與了。三個女子坐在一起,雖然于清瑤同樣不受許蘋蘋青眼,可無遺卻比葉吟霜更讓她喜歡。
“早知道還要來位葉小姐,我倒不來了,也好讓這些兄長可以叫那些花娘過來,想來會快活許多。”
葉吟霜乍聽,還懵懵懂懂,只知道這許家的小姐對她不滿,卻不知到底說的是什么。
于清瑤卻一聽就知道了,那所謂的花娘大概不只是那些瓦肆勾欄中的樂伎,更可能是直接賣身的ji女。只是,她知道是知道,卻不會說破。
葉吟霜雖怒在心頭,卻到底也不好直接和許蘋蘋鬧翻,只能裝著根本沒有察覺出許蘋蘋的不悅,在對面人聚在一起看那古樂譜時,笑著插嘴:“我從前也曾收羅到一幅古琴譜,可惜未能帶來,不知公子所找到的這樂譜……”說著話,已湊過去,同那些男子混在一起。
見她那般自然地湊過去,許蘋蘋不禁冷哼一聲,嘴里低咒:“不知羞恥”,可人卻是緊隨其后,也湊了過去。
于清瑤低頭淺笑,見眾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古樂譜上,便悄然而起。見柳絮也要跟出,她輕“噓”一聲,以目示意她留下,便悄無聲息地退出水榭。
走出水榭,繞過彎彎曲曲的回廊,穿過雁池,于清瑤漫步在這寧靜的古園中。
雖然古園華美,可有些地方卻是久未修茸,甚至在濃蔭翠綠之后,還掩著此許殘垣斷壁。
信步而行,于清瑤越過一片瓦礫,站在坡地上往下看去。這片山坡并不高,下面卻到處都是茂盛的灌木和長草,不知長了多少年都沒有人修剪過,亂蓬蓬的幾乎分不清到底是長著什么。
從這里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陳州門。那青黑的城墻連綿數十里,黑壓壓的陰影幾乎覆住于清瑤所站的這片山坡。那樣的魏巍,那樣的雄壯宏麗,如果不是這樣親眼看到,大概終于清瑤一生,也只會認為大周的京師不過是那一座又一座華美的府邸、園林,以及她尚未曾好好游逛過的街道罷了……
“真是很美——是嗎?”身后的感慨,讓于清瑤不由得附合。只是才回應了一句,她便醒過神來。
回過頭,她望著站在身后的林華清,下意識地往來處望去,卻不曾見過其他人。
“林公子,”她招呼著,腳步卻向后退了一步。
把她的動作看在眼中,林華清忽然揚眉笑了起來:“林小姐,你不必這樣慌張的。名士風流而不下流,我林華清雖然可惡,卻也斷不會在無人之處對你這良家女子行不軌之事的……”
第四十五章是相知還是相疑?
真是——荒唐居然這樣放肆,毫不避忌地說這樣的話……
“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的不必這樣總是做出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也不用總是這樣對人討好的笑……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我可是見識過你的犀利言詞,還有你的悍勇……”
頓住腳步,于清瑤瞇起眼,靜默片刻后才回過頭去,望著林華清,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容里忽然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詭魅:“那林公子呢?每次見到都是一副自命風流,自鳴得意的紈绔子弟模樣,又是為何呢?有時候,戴面具戴得時間長了,很容易就會忘了自己本來面目的……”而一旦放縱自己,嘗到了自由放肆的滋味,就很容易會就此上癮……
指尖輕顫,于清瑤的臉上雖然沒有顯出什么異樣,可是心里卻有些怪怪的……這樣犀利的言詞真的不像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可是,在暗暗警惕的同時,心底泛上的卻是一種極為興奮而愉悅的快樂。
她喜歡這樣……喜歡這樣無不掩飾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緒——或許,是因為前世的她活得太過壓抑,從來都沒有真實地表達過她心中所想所要的。更或者,跳脫出那座華美卻冰冷的大宅,不只是身體,就連心靈也得到了放松……
不管是因為什么,她已經這樣說了,而且,面對林華清,看著他那掀起的眉,略顯夸張的笑容,仍然沒有一絲想要收斂的意思。或許,林華清說得對,他已經看到過她的另一面,她本不必再在他面前再裝出那副柔弱無害的小白兔模樣。
或許,是因為于清瑤的鎮定,林華清的笑容終于有所收斂。可是望著于清瑤的眼神里卻仍透著笑意,帶著輕佻的意味:“我沒想到才見了幾次面,清瑤你居然就已經對我了解得這么深了……真是,讓人開心……也讓我覺得,或許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一下……”
在他喚著她的閨名,迫近她,俯下身時,于清瑤目光忽閃,可是身形卻沒有動過半分。仍是那樣微笑著望著林華清,“林公子,你或許會覺得在口頭上戲弄一個女子是件很有趣的事。可是,對被戲弄的人來說,未必全是歡喜的。我想,或許林公子該回到水榭中去……那里有人會覺得開心的……”
在他開口的時候,林華清并沒有動,兩人仍是離得很近,她甚至能看到他輕顫的纖長睫毛,還有他垂落至肩的一縷發絲,被她的呼吸輕輕拂動……
因為離得近,便更覺得他的眼睛真的是很亮,尤其是這樣專注地凝視著一個人時,會讓人覺得他把全部心神都投注在她的身上。難怪,會有那么多女子傾心于他……京城第一風流公子的名號,是由多少女子的癡心所成全的呢?
心里淡淡地想著,她望著林華清的目光便多了幾分輕蔑。毫不掩飾的,以至于林華清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掀起眉,他直起身,別過去,似乎是憋不住地笑出來。“真是奇怪,你以前是怎么瞞過那些人的?居然會叫你‘木頭’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很有趣嗎?”于清瑤勾起嘴角,笑容里透著一絲冷意:“林公子,不是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讓你覺得有趣而存在的。你如果是真想找樂子,就請離我遠一些,要不然我不知道會不會突然大聲叫出來,讓人對公子的品行有所誤會……”
她的威脅,只讓林華清笑得更大聲:“威脅我?似乎是很久沒有人威脅我了,難道清瑤你就不怕喊來了人,于我這浪蕩子聲名無礙,卻反倒壞了自己的閨譽嗎?這樣的險,清瑤,你愿意冒嗎?”
“林公子,你我并不相熟的……”于清瑤淡淡笑著,也不回應他的話,轉身就走。
“清瑤”在她身后,林華清大聲叫著她的名字:“你不奇怪我為什么會跟著你出來嗎?這樣的巧合,你應該不會覺得不過是機緣巧合”
瞬間的遲疑,于清瑤邁出的腳,到底還是收了回來。雖然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不要好奇、不要好奇”,可是她還是回過頭去,靜靜地望著林華清。
望著她,林華清揚眉微笑:“我一直都很好奇,從相國寺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無因大師為什么要對你說那些話?”歪著頭,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游移著:“雖然都說無因大師是個瘋僧,可是你知道嗎?有時候,瘋話反倒更加真實呵……你不用怕,我可沒瘋。只是,上次見面時,我忘了說,很久以前,我曾見過無因大師的。那時候,他告訴過我一件事,別人都說他是瘋了,可是只有我清楚,他說的話比大多數人都要真實……這一點,其實你自己很清楚的——是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于清瑤的笑容終于回復原本的平靜:“林公子,你說的話,我一點都不明白。連了因大師都說他那位師兄是瘋的了,你為什么還要對我來說這樣的胡話呢?”
“胡話?”林華清突然迫近,緊盯著于清瑤的眼眸中,透出一絲寒意:“你心里很清楚于清瑤,你是鬼是妖還是什么怪物?”
林華清突然爆喝而出,于清瑤只覺雙耳嗡鳴,心頭一震,腳步不自覺地向后避去。一個踉蹌,她不知自己踩到的什么,只覺得腳下一空,整個身體都向后倒去。
林華清吃驚的表情,在她眼中一閃而過。于清瑤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人已經向下墜去。
就在同一剎那,林華清縱身向她撲來。可是卻只來得及拉住她的手,兩個人就一起跌了下去……
腦中一片混亂,于清瑤幾乎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等她回過神時,才發覺已經跌落山坡下。
滿眼的綠,深深淺淺的,遮住她的眼,讓她根本看不清楚其他。周身酸痛,似乎連動一下都覺得疼痛不已。可是,當她緩過神時,卻覺得自己似乎并沒有傷到骨頭。
是跌到山坡下了?剛才……
猛地扭過頭去,她看著就躺在身后草叢的身影。隱約記起些什么來。剛才林華清撲過來拉住她。兩個人卻一起滾了下來……
摸了摸臉,不覺得哪里傷到了。是了,剛才滾下來時是林華清抱住了她,護住了她的頭……
“林公子”她低聲喚了一聲,撐起身,遲疑了下,還是伸手去推倒在草叢里的林華清。不知是不是她推的太大力,林華清動了下,還沒睜眼,就先呻吟出聲。
被他嚇到,于清瑤縮回手,遲疑著掀起他的衣角,這才發現林華清的袴褲上染了大片的血漬。在于清瑤碰到他的腿時,更是痛苦地呻吟出聲。就算是于清瑤不懂醫術,也知道,他大概是摔傷了腿。
想起剛才的情形,于清瑤的心不由發緊,隱約覺得林華清之所以摔傷了腿,很可能是因為以身護她,甚至可能落下來時根本就是被墊在了她的身下……
雖然想不出事實經過了,可這種感覺卻讓她很不舒服。抬起頭,對上林華清的目光,她抿了抿嘴,有些忐忑地出聲:“對不住了,如果不是我,可能你也不會……”
因她有些哽咽的聲音,林華清掀起眉:“千萬別哭想我林華清自恃風流,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讓每個認識我的女人都開懷歡笑。你要是哭,豈不是壞了我的名聲?”見于清瑤抬頭,愕然的神情,他的笑容便更多了幾分安撫之意:“不用怕,不過是斷了腿,最多做個跛子,死不了的……”
于清瑤怔怔地望著他,實在沒有想到剛才還兇神惡煞般逼問她的男人,這會兒意是這樣軟語相慰,不知為什么,她忽然間就說道:“若是真成了跛子,就糟了。那樣,只怕京中第一風流公子的名號就要易主了”
林華清一愕,旋即笑出聲:“讓你這么一說,我還真開始害怕了要是我真成了跛子,京中多少美人會柔腸寸斷、傷心欲絕呢?到時候,珠淚成海,我這半世英明可要盡葬了怎么這樣看我?你不信會有那么多人為本公子落淚?”林華清掀眉,似乎頗不服氣的模樣。
于清瑤卻是抿唇笑出:“我怎么會不信呢?不必你受傷,大概這京中已有很多女子,因你這風流公子而傷心落淚了……”因為林華清那自傲的神情,她忽然間就想起某個不愿想起的人。垂下眼簾,靜默片刻后,她忍不住冷笑:“男人永遠都覺得自己可以同時擁有很多女人,卻不會傷害到她們——真是可笑”
她以為林華清會反駁,甚至已經尋思要如何答他。卻不起林華清揚起眉,看她半晌,忽然點頭表示贊同:“你說得不錯男人總是很可笑不過,有些事你弄錯了,其實很多男人最開心的就是女人為他落淚,為他耍手段、斗心機,只要,他覺得為了得到他的寵愛,那些女人可以心甘情愿去做任何事,他就會覺得很滿足很開心……還好,我這輩子都不會做那樣的男人……”
他的話越說越低,最后一句話,于清瑤甚至有些聽不清楚。可是,林華清垂下眼簾,嘴角微揚,露出的那一抹略帶嘲弄的淺笑,卻讓于清瑤印象極深。
突然間,她覺得似乎林華清的笑容里或多或少總是會帶著些嘲諷之意。只不知道,他嘲諷的是別人還是他自己……
瞥他一眼,不再說話,于清瑤忽然站起身來。轉身在四周摸索了半晌,不知從哪兒,摸回了兩根不算太粗的樹枝。轉回來后,也不理林華清的問話,直接撕開林華清的衣角,架起他的腿,麻利地用樹枝固定好他的傷腿。
“呵,”林華清歪著腦袋,打量她:“真是讓人吃驚,堂堂安樂侯府的小姐,居然會這個……”
于清瑤抬眼看他,垂下眼簾,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淡淡道:“從前,有個小廝,因為得罪了主人,被打斷了腿。那時候,主人不許任何人去幫他找大夫來瞧,所以他就自己用木板把斷掉的腿綁了起來。后來,就那樣綁了很久很久……”聲音稍頓,她望著林華清,遲疑了下才道:“還是跛了……你自己記得要看大夫的。”
她冷幽幽的聲調,讓林華清忍不住撫額。想想,又問:“你們安樂侯府不是號稱仁厚傳家嗎?也有這樣的事?”
于清瑤默然,只是笑。安樂侯府里,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可是她說的卻不是安樂侯府中的事……
林華清瞧著她的面色,目光微閃,正要再開口,卻突聽頭頂上方傳來人聲。
人聲漸近,可以聽得清是兩個女子:“奇怪,明明是往這邊來的,怎么竟找不到了呢?”
“或許,是往別處去也說不定許姐姐,你也不要急,這梁園這么大,一時半會找不到也是常有的……”聲音稍頓,便多了幾分曖昧之意:“若是我幫著姐姐找到了林公子,姐姐可莫要忘了我的好,也要幫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讓我哥幫你在于家五少面前說好話的……”許蘋蘋笑嗔著,聲音便漸漸遠了。
自然聽得出和許蘋蘋在一起的女子正是她帶來的葉吟霜。于清瑤垂下眼簾,忍不住發笑。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讓原本厭惡她的人和她姐姐妹妹叫得親熱,葉吟霜還真是本事她都要懷疑,能控制人情緒的到底是自己還是葉吟霜了。
目光轉向林華清,她低笑道:“林公子,看你你不必擔心會被人奪了第一的名頭了”話一說完,她又覺得太過輕佻,便垂下眼簾去低笑了下。
“為什么?”抿起唇,她沉聲問道:“你剛才不呼救呢?只要你一喊,她們一定會喊人來救——救你的”
她問得平常,林華清卻笑得曖昧:“我不呼救,自然是有我的理由。你呢?你為什么不呼救?”
第四十六章未必知己卻可坦誠
為什么不呼救?
于清瑤沒有回答,只是微笑。本書請訪問。在她微笑的同時,林華清已經夸張地舉手笑道:“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嗯,被人發現安樂侯府家的二小姐,和京中出了名的浪蕩子這樣孤男寡女地困在一處,可是很損閨譽的……”
“多謝”突兀地截斷他的話,于清瑤雖然說得含糊,可林華清卻笑著揚起眉,接過她的話:“不用道謝,我并不是為了你。”
于清瑤沉默片刻,才淡淡道:“這一聲謝,不是謝你剛才沒有呼救,而是為了多謝你剛才救了我……雖然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跌下來。”牽起嘴角,她似笑非笑地睨著林華清,沉聲道:“林公子,我不知道你和無因大師有怎樣的淵緣,也不想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古怪的想法。可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說那些古怪可怕的事情,奴生性膽小,經不起嚇的。”
林華清歪著腦袋看她,笑容里頗有幾分深意:“你比我見過的許多大家閨秀,膽子都要大,至少現在你連一滴淚都沒有流過。”
“流淚?”失笑出聲,于清瑤揚起眉,想想,還是忍不住發笑:“讓林公子失望了,沒有感激涕零,是奴太不知感恩了。”前世、今生,她流的淚已經太多,為誰流淚為誰傷心?她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更不會再流一滴眼淚。
轉過身去,不再看林華清,她仰頭望著山坡上。平靜地開口:“這里并不是那么高,我可以自己一個人爬上去……只是要委屈林公子,一個人呆在這里了。”
“哈”林華清掀起眉來:“我沒有聽錯?在我為了保護于小姐你的閨譽,而錯過呼救機會,被困在這里之后,你居然要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逃掉?”
“我會悄悄告訴郭公子,讓他來救你的。應該不會太久……”聲音稍頓,于清瑤突然意識到說話的人是她自己。原來,她居然能這樣平靜,甚至可說是冷漠地說出這番話,而且沒有半分抱歉或內疚的感覺。是從什么時侯開始?她居然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樣全不在意?
心口微涼,她心中稍凜,可是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腦中低低的說著:“這是最正確的選擇在這個時候,只有這樣做才是最妥當的……”
“你知道,我只能這樣……”看著林華清,她平靜地說著,可是不知為什么,卻總覺得面對林華清那總似乎帶著嘲諷的笑容,如受針刺。轉過身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扯開面前的長草,直接往上走去。
雜草叢生,荊棘密布,一個不小心,她的手已經被劃破。低呼一聲,于清瑤含著手指,聽著后面林華清的低笑,卻沒有回頭。
“如果我是你,就不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你猜,那些人會不會追問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回頭,于清瑤咬了下唇,忽然間把那條幾乎垂落在地的裙子挽起來……
不知是瞥見了,被驚到還是怎么的,林華清突然沒了聲音。也不回頭,于清瑤就那樣把裙子系在小腿上方,任下面的草刮過袴褲,毫不在意地向上走去……
雖然雜草叢生,可是山坡并不高,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便已經爬上原處。走到山坡上,于清瑤才覺出小腿上的刺痛。雖然剛才一發狠,不管不顧地就這樣爬上山來,渾似沒有感覺到半絲疼痛。可是現在卻覺剛才被她忽視的疼痛加倍地襲上身來。
小心地拔下刺在腿上的樹刺,她咬著牙,只當沒有看到袴褲上那點點血跡。走到坡邊,她俯看下去。長草漫漫,根本就看不到仍躺在草叢中的林華清。有那么剎那,她心底突然冒出一個陰險的念頭。只是一念閃過,她就立刻打了個寒戰。有些被自己那一閃而過的念頭嚇到了,她咽了下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合上眼,強壓下那份心悸。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么?就算林華清有所懷疑,或是有些古怪的想法,可她遠遠地避開他就是,怎么可能會有……
舔了舔干澀的唇,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和人大戰三百回合般筋疲力盡。
山坡下,隱約傳來林華清淡然的聲音:“我要是你,就先找個地方整理一下儀容再回去。”
沒有應聲,于清瑤轉過身,走開幾步卻又突然走回原處,對著山坡下叫道:“林公子,你放心,我一定會叫人來救你的。”這話,究竟是說給林華清聽?還是根本是在說給她自己聽?不管是哪樣,她心里都舒服多了,好像剛才讓她禁不住打寒戰的惡念,已經隨著這一句話而消散在空氣中般。
沿著來時的路,緩緩而行,雖然小腿被刮傷刺破的地方仍然發痛甚至開始有些發癢,讓她的腳步有些蹣跚,而于清瑤卻一步都不停。走進雁池,并沒有立刻走上那九曲回廊橋,她掩在一片花樹后,對著水面,審視著自己確實有些狼狽的模樣。心里暗叫不妙,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柳絮現在在這兒就好了,她身上帶著小鏡、梳子……
俯下身,對著水面,她小心翼翼地摘著發髻上粘到的草根樹葉。還沒完全摘凈時,就忽然聽到一聲低喚。
“小姐……”熟悉的聲音,讓她心頭一凜。她回過頭去,透著重重花樹,望著那走下廊橋,四下張望的少女。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
柳絮是無意中找來的?還是……不可能的,她不過是在心里想了想而已,怎么可能就讓柳絮感覺到,找過來呢?
搖了搖頭,于清瑤站起身,低聲叫了一聲,在柳絮覓聲而來時,立刻一把拉住她的手扯著她閃進花樹后。
“小姐,你這是怎么了?”看清于清瑤的模樣,柳絮一聲低呼,可瞥見于清瑤皺眉,就立刻掩上嘴。
“小姐,我等了很久,還不見你回來,很是擔心……”
“柳絮”抬眼瞥著柳絮,于清瑤冷冷地低喝道:“不要問什么都不要問”于清瑤不過是不想回答柳絮可能會有的疑問,所以才這樣用上了命令的語氣。可是,就在她拉著柳絮的手,沉聲喝令一聲后,指間流竄而過的那一抹寒流讓她立刻就覺出有些不對的地方。
目光發滯,在于清瑤剛低喝出聲后,柳絮就立刻順從地應聲:“是,我什么都不問。小姐。”還是平常的聲音,可卻透出一絲呆板。
于清瑤呆著柳絮呆滯的目光,心頭一震,像見到鬼一樣丟開柳絮的手。
她居然這樣控制住柳絮……不是像從前一樣控制人的情緒。而是像那天喝退無因大師時一樣,控制了柳絮的思想和行動……
天啊她的異能居然能做到這一步這樣的——神奇
盯著柳絮,于清瑤燦爛地笑著,眼睛晶亮,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越來越亮的眼睛里閃過一抹詭異的紅。
歪著頭,于清瑤壓不下心頭的喜歡,看看仍然好像有些發呆的柳絮,她淡淡吩咐柳絮重新為她梳妝。雖然沒有換的衣衫,可好在她的裙子沒有刮破,遮住被刮壞的袴褲,再稍作整理,不細看就看不出來什么異樣。
“柳絮,”盯住柳絮的眼睛,于清瑤深吸了一口氣,才用命令的語氣吩咐:“你剛才找我的時候,無意中在山坡那邊發現有人掉進山坡下了,看身影好像是林公子……你、你很害怕,也很著急,想快點找人救他,所以就立刻跑回去找郭公子,可因為害怕,又不想被人發現,所以才會很小心、很小心……”
抿緊了唇,于清瑤有些緊張地盯著柳絮,看她平靜地抬起頭來,目光有些茫然,不由心里發緊。
直到柳絮順從地重復著她的話:“我要去找郭公子,叫他救林公子……我要小心……”并且默然轉過身,走出樹叢,繞過廊橋,直往水榭中走去。于清瑤才松了口氣
雖然覺得一條手臂都冷得發僵,可是心里卻突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與得意。原來,控制一個人居然是如此簡單或許,有一天,她也可以把這異能在田氏身上試試……
無聲地笑著,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險。只是帶著那股得意對著水面抿了抿垂落的發絲……
笑容微斂,于清瑤眨了下眼,望著水面上那同樣眨了下眼的女子,現出一絲安心的笑容。可是,不知是陽光折射在水面上讓映在水面的面容也有些扭曲,還是因為那拂過水面的風,她總覺得自己映在水面上的笑容有那么幾分詭異。挑起眉,順手拾起一塊石子丟下水去,看著水波蕩漾,一圈圈的漣漪蕩開,連同她的笑臉也碎成一片片……
遠處傳來喧鬧聲,于清瑤立刻縮起身形,藏在花樹后,聽著雜亂的腳步聲沖過身邊,她才現出身形。理了理發鬢,不急不緩地走過廊橋……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身形身如綿柳,婀娜多姿,眉眼間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明媚,全然一掃平日低眉順目,柔順謙卑之態,透出一種引人注目的艷光。
此刻自己的異樣,于清瑤全然不知,可是迎面自水榭中跑出來的葉吟霜卻是看得一愣。
“清瑤姐姐,”怔了一下,她才笑出來,只是這笑容卻有幾分勉強,又上上下下打量著于清瑤,難掩那一抹驚訝。
挑起眉,于清瑤低笑了一聲,睨著葉吟霜,淡淡問:“怎么?我現在看起來很奇怪嗎?吟霜,難道你不知道一個淑女不該像你這樣看人嗎?”
葉吟霜一怔,一時之間羞憤難當。雖然于清瑤的家世的確是高過她許多,可是一直以來于清瑤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像現在這樣毫不客氣的出言喝斥,還從來沒有過。
“姐姐又笑話我”笑容漸漸回復甜美,葉吟霜笑著迎上前,挽著于清瑤的手臂,愛嬌地搖晃著:“我是覺得姐姐好看,才看得移不開眼睛嘛聽說,如果一個女子有了喜歡的人,就會格外漂亮……你說是不是?蘋蘋姐”
掀起眉,于清瑤掃過正走過來的許蘋蘋,便又回眸看向葉吟霜。嘴角一勾,她突然握住葉吟霜的手,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在葉吟霜耳邊道:“你討厭許蘋蘋的,不用這么壓抑你的厭惡之心,不過將軍之女,不必百般討好的……”
睨著葉吟霜突然變得有些呆滯的目光,于清瑤笑得格外開懷。撒開手,她笑著迎上許蘋蘋,溫言道:“許姐姐,怎么聽不到琴聲了?我還以為賞樂會還要很久才會結束的。”
許蘋蘋瞪大了眼,雖然眼底難掩猜疑之色,可態度卻還算溫和:“你從哪里過來的?沒有看到他們嗎?剛才來報信兒的可是你的婢女……”
“我的婢女?柳絮?”驚訝地揚起眉,于清瑤急切地問著:“發生什么事了?我剛才在園中隨便走走,沒有看到什么人啊”
“你真的不知道?”許蘋蘋半信半疑地看她:“說是林大哥跌落山下了……”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哽在喉間。抬起頭,她瞪著正捂嘴大笑的葉吟霜,皺起眉來:“吟霜,你笑什么?難道瘋了?”
“我瘋了?”葉吟霜歪著腦袋,臉上掛著冷笑,哪里還有半分討好之色。“只有想嫁得到處追著男人跑的女人才是瘋的還是堂堂將軍府的千金呢也不過如此……”
“葉吟霜”許蘋蘋氣得臉都青了,也顧不得和于清瑤說話,快走幾步,直接就撲和葉吟霜。“沒口德的賤人,我撕了你這張臭嘴”
武將之家出身,許蘋蘋的性子,連一向霸道的陳靈兒都不放在眼中,何況是身份比她們低上許多的葉吟霜。這一發火,不管不顧,劈頭蓋臉對著葉吟霜一通亂打。
在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倚仗身世,根本就沒有想留力,更不怕把葉吟霜打傷了,甚至她隱約覺得葉吟霜該是不敢還手的。卻不料葉吟霜雖然看似柔弱,撒起潑來竟似個瘋婆子。
低著頭,防著被許蘋蘋打在臉上。葉吟霜竟是揪住許蘋蘋的手,狠狠撕扯著,兩個人一時之間你撕我扯,你推我攘,竟在這窄窄的廊橋上打得不可開交……
好像又寫得邪氣了,不過放心,絕不會變壞人。只是覺得這是必經之路,一個普通人突然得了異能,會不會為得邪氣了——至少我不保證自己真的不會做一點壞事。
第四十七章一場迷夢難醒
兩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在窄小的廊橋上揪打在一起。本書請訪問。雖然有些狼狽,可落在旁觀者眼中,未免有些光外泄之處。
如果有男人在旁邊看著的話,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于清瑤勾起嘴角,并沒有上前去阻止任何一方,只是在旁邊聽似焦急地叫著:“不要再打了許姐姐,吟霜,你們嚇到我了……”聲音里帶著些許的哭腔,還有深深的惶惑,可是如果有人站得近了細細看她的眼睛,一定會發覺她的眼睛亮得駭人,帶著一種令人移不開目光的妖魅。
遠遠的,隱約傳來人聲。于清瑤抬眼望去,雖然看不清楚,可是卻覺得應該是有很多人正向這邊走過來。垂下眼簾,她在心底無聲地數著:“一、二、三……”就在數到十時,她猛地向許蘋蘋和葉吟霜撲去。用力抱著葉吟霜,嘴里還大聲叫著:“吟霜,你不要這樣啊……許姐姐,不要啊……”
沒有閃避,于清瑤就那樣硬生生地挨下許蘋蘋揮來的手臂,順勢應聲倒下。就在她倒在地上的同時,聽到遠處傳來大喝聲:“你們在做什么?還不快住手”
伏在地上,于清瑤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顯得有些得意的笑容。現在,哪怕她有些狼狽,可想來應該不會再有人去懷疑了。被殃及池魚已經是很倒霉了不是嗎?
趕在眾人趕過來之前,于清瑤爬起身來,捂著自覺發燙的臉頰。還未抬起頭細看回來的都是什么人時,柳絮已經飛奔而至,一臉驚慌,“小姐,你怎么了?啊,臉都腫了?對不起啊,小姐,我不該亂跑的……小姐……”
按下柳絮的手,于清瑤細細審視她的眼神,不覺有何異色,才放下心來。
“我沒事……”抬起頭,她有些忐忑地看著奔過來的于鈺,眼神里滿是不安。“五哥,對、對不起啊我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的……”
她低聲道著歉,看著于鈺一向溫和的眼神里含著些許怒意,臉上的表情更顯惶恐。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不安,于鈺的表情緩和了一下,聲音也更柔和幾分:“你沒事就好,”抬起手,卻在即將碰到于清瑤看起來紅腫一片的臉頰時又垂了下去。雖然是親兄妹,可是一來男女有別,二來他和這個妹子并未親近如此。只是……
憋著一股氣,于鈺回過頭瞪著許蘋蘋,毫不掩飾眼中的不滿。
“于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因為于鈺與自家兄長交好,許蘋蘋和于鈺還算是很熟識的。只是這樣被于鈺瞪著,到底有些不自在:“都是這個賤人要不是她,我也不會傷到……清瑤妹妹……”
因為她的話,于鈺不由得轉目去看葉吟霜。葉吟霜不安地拉了下衣服,原本還想露出討好的笑容,可卻因自覺狼狽而側過臉去。這樣的躲閃,讓于鈺眼底的厭惡更加明顯。只是因為是姻親,又是個女子,他再生氣也不會當眾發火的。只能淡淡道:“葉小姐,我叫人喚你的婢女過來幫你”
葉吟霜眼中現出一絲喜色,諂媚地笑笑,自顧自地抱怨:“青蘿那丫頭就是愛玩,這會兒都不知在哪兒呢”全忘了之前是她自己打發開青蘿的。
哪怕是溫潤如玉的于鈺,此刻,也不由皺眉,雖然不曾開口苛責什么,可神情間卻帶出明顯的疏離。
此刻,許蘋蘋之兄,虎威將軍的公子許磊也已走過來,正低聲責備著許蘋蘋。只是看兩人的神情,這所謂的責備明顯只不過是敷衍,甚至許磊看向葉吟霜的眼神中還隱含著不容置疑的戾氣。
或許,如果不是因為許蘋蘋最后打到于清瑤的那一下,很可能現在許磊早就親自動手收拾葉吟霜了。京中有名的呆霸王可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
眼角瞥了眼仍盡量保持笑容,可是身體卻有些微發抖的葉吟霜,于清瑤牽起嘴角,無聲地笑了笑。不知道葉吟霜現在是否已經有了明悟:
生活從來都不是她喜歡看的那些話本。什么佳人公子相見鐘情什么女子美貌就可飛上枝頭做鳳凰不過都是那些沒用的酸文人胡編出來,哄那些繡閣少女、閨中怨婦的。
回眸望去,遠遠看到被幾個小廝抬著的藤屜子。雖然看不清楚,可光看躺上上面的人那身衣衫,她也知道那是林華清。
不論如何,她已經兌現了她的承諾,找人去救他的。雖然曾經有一剎那,她有想過,這個想窺探她秘密的男人就那樣就此消失才好。可是,現在這樣遠遠地看到他的身影,卻還是松了口氣。或許,他并不會成為她的威脅……
耳邊聽著柳絮在低低地解釋著:“奴婢剛才看到林公子跌下山時,真是嚇到了,就只想著……”
不遠處,葉吟霜猶自扮著柔弱:“哪怕許家姐姐再過火,我也應該再忍忍的,實在不該給鈺哥哥你添麻煩……”
她們都不記得不記得她曾經操控過她們的思想與身體,只記得她讓她們記得的事情……
屈起的手指虛握成拳,仿佛是抓住了什么……
在這一瞬間,于清瑤有種感覺,仿佛她可以操控一切,把所有的人或事,都這樣牢牢掌控在她的手中。
那是種不知不覺滋生的驕狂。以至于當于鈺提前和與會眾人告辭,帶著她走出后院,在古吹臺之前看到徘徊不安的許媽媽和錦繡時,于清瑤的表現大異平日。
許媽媽和錦繡兩個,被派來跟著于清瑤,不是為著侍候這位小姐,而是要監視著葉吟霜。可偏偏剛才進不去后院,這會兒又瞧見葉吟霜竟是跟在五少身后走出來的。半低著頭,一臉羞嬌之態,甚至衣衫還略有些不整……
兩人看得幾乎傻了神,只覺得真是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眼看著于鈺在前,葉吟霜在后往臺下走去,兩人又不好直說,只能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的背景。
情急之下,許媽媽更是直接轉頭質問于清瑤:“二小姐,老夫人不是說了讓你聽老身的話嗎?怎么剛才居然我怎么叫你都不停下呢?看看現在……”
“許媽媽——”尾音拉長,于清瑤的臉上仍是帶著笑,可是那淡然的笑意,看在許媽媽眼里,卻不由得一怔。
同樣扭頭去看于清瑤的錦繡,也覺察出于清瑤臉上的表情同平時大為不同。那個會怯怯的,帶著些許討好意味的二小姐,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在一剎那間,她竟然恍惚看到已經嫁入恭平王府的大小姐。帶著那樣自信、雍容的氣質,仿佛在她面前的人天生就都該跪伏在她的腳下……
不自覺的,她轉過頭去,看著站在于清瑤身后默然而立的柳絮,帶著探詢的目光,卻發覺柳絮和她一樣,帶著茫然與疑惑。
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所有人都在看她,于清瑤只是平靜地笑著,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那樣尖刻,且毫不留情面:“許媽媽,記住你自己的身份也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用這樣的語氣來質問我,就不要怪我不給你這侯府的老人留面子了。”
許媽媽愣愣地看著于清瑤,只覺得好似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又痛又窘,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而于清瑤,竟是連看都沒有看她,就那樣不急不緩地自她身邊走過去。
瞥了眼許媽媽,柳絮匆匆追上于清瑤,偷眼瞧著于清瑤的側臉,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沒有看柳絮,于清瑤只是勾起嘴角,忽然壓不住似地低笑出聲:“想到許婆子那張臉上現在的表情,真是讓人開心……柳絮,你沒有沒有過那樣,覺得真的是很痛快的感覺?”
柳絮抿著唇,偷看一眼卻又垂下頭去,不敢應聲。雖然小姐是在問她,可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想聽什么答案?
落在后面,錦繡推了下仍在喋喋不休,抱怨著的許婆子,惱道:“媽媽,您就不要再說了現在還說這些有什么用呢?還是想想,回去要怎么跟老太太說這事兒才是要緊。”
“怎么說?”許婆子憤憤地瞪著眼,冷哼道:“還能怎么說?這事兒不就是二小姐不聽人勸,帶著那葉家小姐去黏著咱們五少爺嗎?你沒瞧見,她那身上……唉,也不知在內院里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竟鬧到連著咱們五少爺也一起先出來了……不行,錦繡啊你可得和老太太好好說說,二小姐這樣不聽咱們的,可就是不敬著咱們老太太。現在就敢這樣,以后還得了?”
“許媽媽,你有沒沒完啊”錦繡氣得臉色發紅。狠狠瞪了一眼許婆子,就去看走在前面,連頭都沒回的于清瑤。瞇起眼,她想起剛才于清瑤的表情,心里就有些發寒:“你以為二小姐會在乎你和老太太說什么嗎?”那位一直飽受冷落,連侯府中下人都可暗中欺凌的小姐,到底骨血里流著尊貴的血液,單只剛才瞥她那一眼,還有那個表情……
咽了下口水,她下意識地在心里做了決定:“許媽媽,這件差事,說來說去,都是你我辦砸了你想把什么事都推到二小姐身上,倒也不失是個辦法。可是,你要是細想,就算咱們這樣做了,真成脫了罪過嗎?剛才可是恭成王世子相邀,二小姐能拒絕?這話就是說到老太太跟前,也賴不到二小姐身上去要我說,媽媽你還是消消氣,容我去套套柳絮的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回稟老太太……至于,咱們沒進去內院,根本就沒看到發生什么事情的事兒,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要是漏了半點風聲,到時候我挨打受罰也就罷了。可媽媽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還不如李媽媽能挨?”
讓錦繡冷幽幽的一席話說得臉色發青,許婆子喘著粗氣,半天不吭聲,可靜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全憑姑娘做主不過,別說老婆子沒提醒姑娘,柳絮那死丫頭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你還要小心別被她套了話去才是……”
錦繡橫她一眼,也不再說話。默默跟著下了古吹臺,上車時,特意拉了柳絮轉去后面的車子:“二小姐莫笑奴婢,奴婢難得出來玩兒,二小姐就當體恤咱們這些奴婢,讓我借著這機會和我這妹妹親近親近”
于清瑤聽了,只是淡淡地笑,也不阻止。默默地轉過頭去,看著前頭拉著馬的于鈺,嘴角的笑意更深。
她記憶里,葉吟霜不是個沒眼色的人,應該早就看出于鈺已經有些不耐之色。可卻仍這樣厚臉皮,一臉媚笑地望著于鈺,嬌滴滴地說著那些漫無邊際的閑話。
“吟霜”笑著喚了一聲,她招了招手,平聲道:“不如和我一起坐好了,咱們姐妹也好親近親近……”
好像根本沒有瞧見葉吟霜剎那僵住的表情,她笑著推了下青蘿:“好姐姐,還不快幫我扶了你們家三小姐過來……青蘿姐姐”
因她的催促,青蘿不得已快步過去,扶了葉吟霜轉過來。看著于鈺似乎是松了口氣的神情。于清瑤彎眉淺笑,沖著于鈺眨了下眼,在于鈺有些錯愕的眼神中,轉過身去,也不看葉吟霜,徑直就上了車。
車聲轆轆,沿著官道緩緩向陳州門行去。車里一片寂靜,于清瑤半瞇著眼,只是微笑地看著坐在對面的葉吟霜。看著她撩起窗簾,偷眼望著騎馬走在前面的于鈺,時不時地低下頭去偷偷地笑著,那樣甜蜜,帶著憧憬的神情……
歪著頭,于清瑤無聲地笑著,低聲問道:“葉吟霜,你的夢還沒有醒嗎?”
她的聲音很低,可是在寂靜的馬車里,卻仍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青蘿抬頭驚望了一眼,就立刻垂下頭去,那神情像只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么都聽不到似的。而葉吟霜則是有些茫然地抬頭,似乎是根本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么。
“你說什么?清瑤姐姐,我不明白……”
“我說,”拔高了聲線,于清瑤笑盈盈地重復著她的問題:“你的夢還沒有醒嗎?”
第四十八章欲望似鳩毒迷香
聽清楚于清瑤的話,一直總是扮著清純、乖巧、柔弱,慣以小家碧玉形象示人的葉吟霜瞇了下眼,看向于清瑤的眼神透出幾分犀利。本書請訪問。
那抹沒有掩飾的怨憤、厭惡、刻薄甚至是不屑,看在于清瑤眼中,卻只讓她笑得更加歡暢。撕去那嬌弱的外表,這樣的葉吟霜才是她真正所熟悉的那個。
有著白氏的遺傳基因,這個外表嬌弱,似乎風一吹就會倒的玉美人,其實彪悍潑辣,隨時都可以像那些市井潑婦一樣,與人破口大罵或是大打出手。像剛才和許蘋蘋撕打那樣的事,其實在那一世,是葉吟霜慣常的手段。只不過,這樣的做法,永遠都不會在男人面前上演罷了。哪怕是過后被人知道,也是嬌滴滴地哭訴如何被打如何被欺負了,那樣梨花帶雨的美,自然而然會讓男人因憐惜而盡信她的委屈。像今天這樣在那么多豪門公子面前突然現了原形,對葉吟霜來說,大概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了。
“清瑤姐姐,我以為我們關系一直都很好的……難道,你也像那個許蘋蘋一樣根本就把我……”哽咽了一聲,葉吟霜極力掩飾剛才突然顯露出的那一分犀利,可雖然聲音放柔和了,表情也重現柔弱,卻到底還是有針鋒相對之感。
于清瑤瞥著她,突然就笑起來:“何苦這么為難自己呢?這里又沒有別人,你裝作這副模樣給誰看?”
睨著葉吟霜,她低笑道:“許蘋蘋為什么和你大打出手?雖然剛才我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仍忍不住奇怪,像你這樣隱忍,百般討好她,怎么忽然間又出言諷刺呢?難道是因為你和她有了利益沖突?嗯,林公子倒的確……”掩唇低笑,她的眼睛卻一直沒有移開葉吟霜的臉,想要確認她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記得。
“你不要胡說”似乎是氣憤難當,葉吟霜的聲音驟然提高,可是才說了一句話,就又立刻壓低,似乎是生怕她的話被外面的誰聽到一樣。
于清瑤冷眼瞧著,雖然不說話,可眼里那看似鄙夷的目光,卻讓葉吟霜覺得心口發堵。“你瞧不起我于清瑤,你真以為自己是安樂侯府的千金小姐嗎?不過是個庶出女,有誰真把你看在眼里?比我清高比我尊榮?于清瑤,你現在看不起我沒什么,以后有得你后悔的”
“后悔?”于清瑤俯近身,盯著葉吟霜的眼睛,低笑道:“我是庶女,可是即便是庶出,可我仍是安樂侯府的小姐葉吟霜,你以為自己生得美,有主機、有手段,就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能攀龍附鳳,嫁入豪門做正妻嗎?醒醒”
眼角掃過一直沉默不語的青蘿,于清瑤毫不在意那丫頭是不是在聽、在看。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早該知道的,就像你對身邊的丫頭們不屑一顧,覺得可以把她們一世踩在腳下一樣,在許蘋蘋她們那些貴女眼里,看你和青蘿沒什么兩樣生氣了?憤怒了?怨恨了?可是,事實如此,你我都心知肚明……”
歪著頭,她低聲輕笑:“讓我來告訴你,你將來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像你這樣喪父,又家到中落,自恃官宦小姐,心高氣傲的女子多了。可是再高的心氣又能怎樣?連份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來,到最終還是要屈于這個現實的……而你,葉家的三小姐,最終也不過是嫁作商人婦而且,還不是你心心盼盼的正室娘子,而是——妾——你最最瞧不起的妾從此以后,你所生的孩子也都是庶出,是你巴不得見到就狠踩幾腳的庶子庶女……”
“于清瑤”嘶聲喝叫,葉吟霜連聲音都沙啞了,瞪著于清瑤的眼睛布滿血絲,“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居然這樣詛咒我是啊,許蘋蘋她們是貴女可是你不是你于清瑤不過是個賤妾所生的賤人,就是你做了商人妾,我也不會……”
她的話還沒有吼完,于清瑤已經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
啞了聲音,葉吟霜瞪著于清瑤,完全都怔住。“你、你……居然敢打我?連我娘都沒打過我,于清瑤你居然敢對我動手”喝罵著,葉吟霜合身撲上,就要拉扯于清瑤,可是她才撲上,就被于清瑤一把拉住手腕,大聲喝令道:“你給我坐下不許動我不想聽到你那么多話……”
她才喝出這一句,葉吟霜的動作就立刻僵住。眨著眼,似乎是有些茫然,她臉上的怒容還未盡消,可身體卻是乖乖地坐下。
驚望過來的青蘿瞪大了眼,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雖然沒鬧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眼中驚惶之色卻越來越濃。
于清瑤也不去看她,只是伸出手,在葉吟霜有些微紅的臉頰上輕輕撫過:“真是可惜,這樣美麗,可印上幾條紅手印,可就是難看了……吟霜妹妹,你怎么這么不當心呢?非要和許蘋蘋打架……看,吃虧了?”她低聲說著,手卻是捏著她的臉頰,竟是狠狠又擰了一把。
葉吟霜咧了下嘴,似乎是吃痛不已。眼中泛上驚懼之色,可是身體卻偏偏像是被釘在座位上,就連手指都沒有辦法動一下。
于清瑤松了手,看著葉吟霜盈滿恐懼的眼眸,有些狼狽的模樣,忽然間就低聲笑起來:“你說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不是,深仇大恨嗎?如果不是你葉吟霜,或許我的日子會過得好過些……為什么,得了寵愛還不知足?非要搶什么正室的位子呢?葉吟霜,人太貪會遭天譴的你看,現在你的報應不就來了?”
她低低的笑著,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后仰著頭笑著樂不可支,可是臉上卻偏偏沒有半分笑容。
同車而坐的青蘿駭得全身發抖,看著同樣面露懼意卻如石像般一動不動的葉吟霜,終于發出一聲尖叫,竟是轉身去扯車簾……
只是,她的身形才動,手就被人一把扯住。她顫抖著身體,惶恐地回過頭去,對上于清瑤的笑臉,腳一軟,直接跌在車廂里。
就在這時,車外傳來趕車的婆子的低喚聲,又夾雜著于鈺的疑問聲:“小妹,你是怎么了?”
青蘿張嘴要喊,可不知怎么的,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定定地望著于清瑤,看著她微笑著在唇邊豎起食指:“噓……不要說話啊”
轉過頭,于清瑤笑著應了一聲:“是小妹忘形了,五哥莫怪。”
“怎么會呢?小妹開心就好……”于鈺笑著回了一聲,連問都沒有問過葉吟霜。
聽得馬蹄聲又去得遠些,于清瑤便回過頭去,看著葉吟霜低笑出聲:“你看,我五哥心里可是沒有你,連半點兒都沒有。”
睨著葉吟霜眼底流露出的那一抹傷感,她更覺快意。只是目光掃過被她拉在手里的青蘿,她便靜下來。
靜默片刻,她才低聲道:“青蘿姐姐,往日我去探二嫂時,你也曾為我端茶倒水,不曾有過半分怠慢。你放心啊,我不會傷害你的……此刻,你所見所聞,只要下了這輛馬車,就會完全忘記的連一個字都記不住……對于你而言,我還是那個安樂侯府毫不起眼的二小姐,僅是如此而已。”
松開手,任由青蘿滑坐在地板上,于清瑤又轉過身,坐回葉吟霜面前。
默默望著葉吟霜,她抿唇淺笑:“其實,前世里,我也好幾次在夢里夢到自己狠狠地扇你的耳光……雪兒死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你?老天不長眼該死的人是你,是你……”面皮抽搐著,于清瑤的聲音雖然低沉,可是情緒卻有些激動。
“當時,我應該先在你每天喝的燕窩里下毒的只要一點砒霜就好,融在放了冰糖的燕窩里,也沒那么容易發現……葉吟霜,我該與你同歸于盡的而不是那樣傻傻地吞金自殺……不過,老天爺可憐我,讓我又有了重活一次的機會……呵,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你毀了我的人生”
捏著葉吟霜的臉,她一句一頓地命令著:“下了馬車,你會忘了我和你說過一切。可是,我要你牢牢記著:記住我是一個危險的、可怕的、你惹不起的人以后的每時每刻,只要見到我,你就會怕我、敬我……”
這些話,不僅僅是現在才想要說的。或許,是在前世,她就想對葉吟霜說的。這樣痛快淋漓地發泄著怨怒,在之前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可是現在,她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對著葉吟霜喝罵而出。
馬車停在葉家門前,于清瑤微笑著目送葉吟霜,甚至連倚在窗前,揮著手,依依惜別之態。眼看著葉吟霜恭敬地對自己施禮,又用嬌羞的眼神偷看于鈺,于清瑤禁不住發笑。
握起手,她習慣性地搓著發涼的指尖,合上雙眼靠在身后的板壁上,心里暗中盤算著一會兒,是不是也要對錦繡和許婆子也用上一用她這神奇的異能……細想想,就算她迷惑了錦繡,可在古吹臺的事,于鈺也是親眼看到的,還有那么多人,再怎樣也瞞不過去的。
反正,就是錦繡她們告了狀,也不過是喝斥一頓,至多是罰她的例錢。也算不得什么,隨她們去好了。
心中想定,于清瑤也就平靜下來。可是,回了侯府,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
在馬廄外的院子換了騾車,直到二門,她還沒下車,于鈺已經趕到車前,吩咐柳絮:“扶著二小姐回秋雨軒,慈萱堂那頭不用去請安了。小妹,沒事的,我自去向母親解釋就是……”
雖知這個五哥是個純良溫善之人,可之前兩人并不是這樣親近,乍聽于鈺這樣護著她,于清瑤還是有些感動。領了他的情,她也不推拒,果真就由柳絮扶著緩緩往秋雨軒去。
之前神經一直繃著,還不覺得,這會兒倒真覺得小腿上隱隱作痛。
穿過花園,左右張望過,見沒有什么人,柳絮就低聲道:“小姐,剛才錦繡一直在問在內院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奴婢只是告訴她,說是許家的小姐和葉三小姐不知為什么吵了起來,連累到小姐也跌傷了……”
點點頭,于清瑤一笑,只是淡淡道:“你做事,我一向放心。其實,就算她們不說,五哥也會說的,倒也不礙事。”
才進了秋雨軒,雪兒就立刻迎了出來。瞧見于清瑤是由柳絮扶著進來的,就立刻慌了起來。趕上來幫忙扶著于清瑤進了屋,一疊聲地問:“到底怎么了?小姐,你是哪里傷到了?柳絮,你是怎么照顧小姐的……”
“雪兒,”沉聲喝了一聲,于清瑤皺眉吩咐:“去打發那些丫頭準備浴桶,我要沐浴。柳絮,你去看著她們”
打發了柳絮,她才軟軟坐在床上,低聲道:“雪兒,上次李媽媽被打時我叫你買的金創藥,你收在哪兒了?去找出來。”
“要那個做什么?”正打開衣柜拿干凈衣服出來的雪兒回過頭來,立刻嚇得一聲驚呼:“小姐,你的腿是怎么了?怎么會傷成這樣?這是……”
“雪兒”低喝一聲,于清瑤皺起眉,因雪兒的大驚小怪而心煩不已,索性直接抓住雪兒輕拭她傷口的手,直接喝道:“什么都不要問,更不許把這件事說出去”
看著雪兒抬起頭,茫然地點頭,于清瑤松了口氣,倒在床上。只是,看著雪兒站起身來,無聲地走到角落,去翻柜籠時,不知為什么,她心里突然又隱約有些不自在。
只是,這一分不自在,很快就又消失在那因為輕易就可以控制別人的強烈快感中。
這樣,可以讓任何人聽命于她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像是陳年的美酒,讓她有些暈陶陶的。
這樣的快樂,怎么能夠抗拒?不知不覺中,她這樣沉迷其中,控制人的像發酵的泡泡,那擴越大,只是她這個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泡泡,總是會碎掉的……
第四十九章善惡一線間
可是,于清瑤從柳絮那兒知道,田氏曾打發人往葉家送過一封信。雖然傳出話來的人并不知道信里究竟說了什么,可據送信的婆子回來說白氏的臉色很不好看。
于清瑤自己暗自揣測,大概田氏的信里是把所有的錯都推在了葉吟霜身上,而且還有可能言詞犀利地威脅過……不過,這樣也好,想必在葉家二小姐葉如霜嫁過來之前,她不會再見到葉吟霜了。她現在,實在沒有心思去應對葉吟霜,哪怕是去欺負……
清楚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后,她有些癡迷。雖然在秋雨軒,她可以直接命令那些下人去做事,可是不知為什么,她就是喜歡利用異能去控制她們做事。哪怕不過是倒杯水、清掃屋子的小事。可是她就是無法控制那種。
像個找到新玩意兒的孩子,她樂此不疲。從那兩個三等的小丫頭,兩個專司粗活的仆婦,再到柳絮和雪兒,她欣喜所有人的服從,為自己所造成的小小惡作劇而得意,同時也發覺隨著她越來越能熟練地運用自己的異能,似乎不必抓住人的手,也能在雙方對視時去控制對方。同時,好似那曾讓她覺得徹骨的寒冷漸漸減少。這讓她很快樂,似乎全然不覺自己越陷越深,而且因為那份得意,而忘了掩飾她日漸明顯的變化。
“女大十八變,二妹妹近來可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沈盈盈如是說著,甚至還半開玩笑地說:“我才知道,原來二妹妹的眼睛也那么漂亮,亮晶晶的……從前竟然不知道,原來二妹妹和世子妃長得這樣相象……”
沈盈盈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可是于清瑤望過去,掃過她的目光,嘴角卻還是帶了一分冷意。
她沒有去看坐在榻上的田氏,可是卻分明似乎聽到一聲輕響。那是茶盅蓋扣在茶盅上的聲音。
不知道沈盈盈說這些話時,是有意還是無意,可是這一刻,她不開心。聽著身后傳來錦繡特意插科打諢的聲音,她更覺得不自在。
她這個三嫂不會不知道母親最討厭的,就是有人把她和嫁到恭平王王府的大小姐于清瓊相提并提。別說這樣的話,哪怕別人隨便把她們的名字放在一起說,都會讓田氏心生不快了。何況她這樣說她們長得像?
微笑著,沒有辯解,于清瑤只是端坐在座位上,那樣微笑著,聽著田氏心情稍好,和孟慧娘說著:“雖然恭成王王府那頭還沒有正式去提親,可我聽消息,說是世子妃已經定下了張家的小姐。既然是要有了親,那端五時的節禮便比照往年多加三成”
“媳婦省得。”孟慧娘淡淡笑著應下,雖然一早府里的事就由她負責了,可是這會兒卻還是恭謹地聽從著田氏的安排,臉上盡是溫敬順從之態。
這樣的神情,讓于清瑤忍不住發笑。如果她現在去握住孟慧娘的手,大概聽到的心聲絕不會讓田氏覺得開心?
明明都是侯爺夫人了,可是因為田氏,孟慧娘仍沒有辦法在這棟大宅里隨心所欲。或許,讓孟慧娘說出真心話,是個不錯的主意……
手指不自覺地張合著,她偷瞄著孟慧娘,強自壓下心頭那股沖動。哪怕是想那樣做,可是她還是要控制住那樣的。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施用異能,只怕下一刻,她就會被扭到相國寺或是延慶觀去了。
因為不敢再去孟慧娘,于清瑤便垂下頭去,垂首間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幾天來她第一次這樣垂下頭去,從前做慣的動作,今天卻似乎是有些不那么習慣了呢
勾起嘴角,在有丫頭過來為她換茶時,于清瑤抬起頭來。過來換茶的并不是“四錦”中的一個,不過是個二等丫鬟,名喚彩云,專在“慈萱堂”里管著茶水,最愛使喚些三等的小丫鬟做事。
于清瑤微微一笑,在彩云近身時,忽然借著身體握住她的手腕,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說完那一句,她立刻就笑道:“彩云姐姐的手藝越來越好,今天的茶尤其是好。”
被于清瑤笑著一贊,彩云立刻就笑起來:“二小姐品出來了?今個兒的茶,是才從江南運過來的雨前龍井,錦繡姐姐特意吩咐沏的。”
于清瑤一笑,也不說話,只是捧著茶盅嗅著那淡遠清新的茶香。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追著那彩云。
轉過身去,彩云臉上還帶著笑容,可是走到她之前才奉過茶的沈盈盈面前時,不知怎么的,腳下一絆,一個踉蹌,手中托盤應聲飛出,盡數倒在沈盈盈的懷里。
駭了一跳,彩云愣愣地看著驚呼而起的沈盈盈,臉都嚇白了,直到一旁的錦屏匆匆穿過她的身邊,順手推了她一下,她才醒過神來。慌忙撲過去,抽了帕子,彩云一臉惶惑地擦著沈盈盈身上的水漬。
“三太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也不知道……”她的話還沒說完,沈盈盈已經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彩云吃痛,不敢出聲,只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正幫著沈盈盈擦拭的錦屏忙嗔道:“在這跪著做什么?還不快滾出去”
沈盈盈正在氣頭上,瞥了眼錦屏,還待發火,半跪在她身前抹著水漬的貼身婢女文竹,已經伸手拉了下她的袖口。怒目掃過文竹的臉,沈盈盈抿著唇,總算還是壓下一腔怒火。冷冷看著彩云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便站起身來笑著福了一福,“娘,媳婦是被嚇到了,才會那樣失禮,母親千萬別生我的氣。”
因為這突發事件,把注意力轉過來的田氏微微一笑,只是淡淡道:“怪不得你,是那賤婢太不小心了。錦葵,人就交給你管教要是人人都像她那樣,我這屋里還有人敢來坐嗎?”
沈盈盈眉鋒一揚,卻到底還是咽下了那口悶氣,只是笑著道:“娘,媳婦失儀,還要先告退去換身衣服了,一會兒就再來陪母親說話。”
田氏也不留,揮揮手笑道:“回,清瑤也回去,只留慧娘和我說說今年端午是怎么個安排。之前鈺兒還和我說來著,我看,倒不如今年也往河上去看賽龍舟來得熱鬧……”
于清瑤撩簾而出,隱約還聽到房里傳來田氏的笑聲:“你這個主意兒好,到時候咱們娘幾個兒也可以熱鬧熱鬧。”
抿唇淺笑,瞥著前面被丫鬟們簇擁著的沈盈盈,于清瑤垂下眼簾,掩起眼中那一抹得意。緩步而行,在院中腳步稍頓,她側過臉,聽著倒座房里傳出的抽泣聲,目光不由微閃。
是那個彩云。活該平時總是那樣怠慢她,從不曾先為她上過一次茶,哪怕是她和那些小輩們在一起時……
于清瑤在心底默默想著,心中沒有半分憐意。身后,雪兒在低聲和柳絮嘆息:“真是可憐,彩云好不容易才捱成二等丫鬟了,這回出了這樣的事兒,說不定就得被降作三等,到時候月例要少二百文錢呢可是苦了彩云那瞎了眼的老娘……”
回過頭,眼角瞥過雪兒,于清瑤遲疑著問道:“彩云的娘……”
“這些,小姐就不清楚了。彩云和奴婢還沾些遠親,奴婢是最清楚的。”雪兒笑著應了,跟上于清瑤,低聲把彩云家的事一一說來,雖然她說得清楚,可于清瑤其實并沒有聽進多少。
其實,不過是自幼喪父,只得兩母女辛苦過活的故事。這樣的事情,她從前也是聽過的。只是現在,卻是越聽越覺心口發悶,漸漸的,手又開始泛上冰冷之意。
煩躁地甩了甩手,于清瑤沉聲低喝:“好了,不要再說了”
突然吃她一喝,雪兒一愣,忙閉上嘴,不敢再說話。柳絮也是緊張地看著于清瑤,小心翼翼的。
因著于清瑤一直不說話,兩個丫頭目光相對,互相使了個眼色,也不再說話。雖然于清瑤最近也沒對她們發過什么脾氣,可不知為什么,這幾日,她們心里就是有些怕小姐。總覺得現在的小姐不比之前那么溫善似的。
不知道兩個小丫頭的心思。于清瑤捏著手,在心里無聲地喃著:我沒有做錯……
一遍又一遍,想多了,就覺得真是如此。就在她心情平復下來時,手上的冰冷之意也漸漸褪去。
奇怪,這讓她不舒服的寒意,難道和她的心情有關系?
心頭那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過。只是,細想之下,卻又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經此一事,她到底心生警惕,接下來的日子里,行事小心謹慎許多。雖然仍有運用異能之處,可是卻克制了許多。
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終于到了五月初五這一天……
五月初五,端午節。又有“女兒節”之稱。這一日,凡是出嫁女,都會歸寧。往年里,于清瓊都會回府陪著母親過節。可今年,因為懷著身孕,恭平王王妃不放心,田氏也是特意傳話過去叮囑不必回來,所以恭平王王府那頭,今年只送了節禮過來。
因為早就定下了今天要去汴河上去看賽龍舟,所以,三更過后,各院里就已經忙碌起來。燒起滾水,煮了蘭草湯沐浴。
秋雨軒里,兩個小丫頭福兒、幸兒拿著管事送過來的艾草,踩著梯子,四下插在檐上、門前。
雪兒坐在門前,倚著門,坐在小凳上,借著燈光細細理著手中用銀絲制成鐘、鈴、蒜、粽子的成串佩飾。
“我記得去年還有騎虎小人的佩飾,可今年卻只剩下這幾個花樣了……”雪兒說著,抬起頭,看看院中的兩個小丫頭,臉上的笑便更斂了幾分。“這兩個丫頭,也是年歲漸長,知道規矩了,插艾草居然也沒鬧得嘻嘻哈哈的,真是難得……”
雖然說的像玩笑話,可是因著聲音略顯低沉,就顯得有些悶氣。柳絮瞥她一眼,笑了笑,卻沒有應聲。
這些天,小姐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連帶著,整個院子里都有些沉悶。哪怕是才八、九歲的小丫頭也知趣,不敢大聲嬉鬧。
天光曦微,小院里靜得連草叢中的蟲鳴、遠處園里的鳥鳴都聽得清清楚楚。仰頭望著天邊那抹微白,忽然間,柳絮心里涌上一抹輕愁。隱約的,她竟有些懷念之前的時光……
其實,也不過才半個月,可恍惚里,卻覺得這半個月漫長得似一年。
不知曉背著她,身邊的丫鬟們各有了心思。于清瑤此時此刻,揉搓著手指,心里煩亂如麻。這些日子,雖然她強自克制運用異能的,可是,卻常覺心中煩躁難安,心煩意亂,竟好似總少了些什么似的……
天色放亮時,一切收拾妥當,于清瑤收斂心神,帶了柳絮和雪兒往慈萱堂去。她到時,大房、二房的人已經到了,過了不到一刻,三房的和于鈺也趕到了。
這大概是安樂侯府自新年后頭一次聚得這么齊了。連各房的孩子也齊聚一堂。只是,滿屋的孩子,最鬧的卻還是光哥兒。
他的同母兄靖哥兒比于清瑤也不過才小了兩歲,已經入了學,挺著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倒頗有幾分乃父的嚴謹之態。而同母姐姐月姐兒比靖哥兒小了一歲多,模樣好看,心靈手巧,已經有好多人把她比作是安樂侯這一代的小才女,甚至早早的就有人來提親。與于清瑤姑侄兩個的境遇對比,真是天差地別。
孟慧娘看來溫婉,可偏偏大房里兩個妾,卻一個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來。相比之下,看似潑辣的沈盈盈,卻是管不住丈夫。
三房里,除了她自己生的華哥兒、平哥兒外,尚有妾生的庶長孫端哥兒和庶女容姐兒……
不過,這些個侄兒、侄女,卻不是于清瑤關心的。左右看過,沒瞧見尚在襁褓中的熙姐兒,她不由湊近于子懷,低聲問道:“二哥,怎么不見熙姐兒?這樣的日子,抱她出來,也湊湊熱鬧熱鬧多好?”
第五十章惡魔的靡靡之音
此時天色已大亮,晨光投入,滿室寧馨。本書請訪問。
坐在榻上的田氏,持著筆,正親自為幾個孩子“畫額”。
雖然不過是用毛筆蘸了雄黃酒在孩子額頭上畫出個“王”字。可自古以來,人們都篤信這簡單的儀式,會在端午節時護佑孩子驅兇避邪。所以,哪怕是最頑皮的光哥兒,雖然扭著身子,直抱怨雄黃味難聞,卻仍是乖乖由著田氏在他的額頭上,畫下一個“王”字。
田氏今天的興致頗高,一直在笑。在幾個孩子額上“畫額”后,又招手喚于鈺:“鈺哥過來,娘也給你畫個‘王’字。”
于鈺失笑,架不住田氏連聲召喚,只得上前。卻仍推拒道:“娘,我可不再是孩子了,這‘畫額’之事還是免了”
坐在一旁的沈盈盈,正笑看著錦屏為平哥兒在手腕上載“長命縷”,聽了于鈺的告饒,就立刻笑道:“五哥是真不是孩子了,都能娶媳婦的人了,難怪會怕被人笑是孩子了……”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大笑。于鈺被笑得臉色通紅。田氏卻是望著愛子,笑意一直擴到眼底。持著筆虛點了于鈺一下,她才笑著撒了手:“便饒了你不過今日順了你的心思,合家去看賽龍舟,可不許你到時候又溜到別家船上去玩。”
晨光融融,說笑間,滿室溫馨。可是坐在角落,淡淡微笑著的于子懷身上,卻仍有無法驅散的淡淡憂悒。哪怕是同樣在笑著,卻和這一室的親情融洽有些疏離。
于清瑤遠遠望著,便覺得二哥哥和她是同病相憐。雖然同姓于,可是在這個家里,總覺得并不是一家人。尤其是逢年過節,合家團聚之時,就更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
“二哥怎么不帶熙姐兒一起過來?”湊近身,她低聲問著,見于子懷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抹沉痛,她的笑容便更多了幾分明了。在這樣的日子,那個才滿月就失去了母親的女嬰,無疑是要被人說是晦氣的。
“熙姐兒她太小了……”于子懷淡淡說著,頓了下又道:“那么小,就是帶岐,也什么都不懂,反倒給母親添麻煩了。”
于清瑤笑笑,對他的答案不置可否,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束五彩絲線編就的絲帶,“這是我自己打的長命縷,雖然比不得錦屏的手藝,卻是我這做姑姑的一片心意,還煩哥哥回頭一定要給熙姐兒戴上。”雖然這些日子見得甚少,可那個小小的貓咪一樣的女嬰,卻總讓她一想到時,心不自覺地就柔軟下來。
于子懷細看手中的長命縷。見是紅、藍、黃、綠四色夾雜著金線,又綴了兩三只小巧的銀鈴。抓在手上搖,還能發出輕輕的脆響。雖然算不上貴重,卻是很用了一番心思。不由得就有些感動,忙溫言道謝。
于清瑤笑著與于子懷又說了幾句閑話,眼見那頭錦屏已經把手中的長命縷分送完,忙喚了柳絮過來。
開了匣子,她先取了一只青色的荷包,笑著奉到田氏面前:“女兒的手藝粗劣,不過為了應個景,這會兒也不怕怡笑大方了。母親,我為您繡的這只乃是‘紫氣東來’。您看喜歡不喜歡……”
那只青色的荷包上,蒼勁紅梅,紫云東至,確實是好意頭。雖然繡工平常,可這樣的意頭,田氏卻還是滿意的。
瞥見田氏臉上的笑,于清瑤臉上的笑意更深。“這荷包里,是放了香料的,用白芷、川芎、芩草等幾味藥材,可安神驅邪,最是適合夏季去火袪濕的。”
說話時,柳絮已捧了匣子,把茶館一一分送給幾個孩子。幾個男孩的荷包上不是娃娃騎魚,就是猴子爬竿。而女孩的,則是粉荷蜻蜓,都是極好的意頭。
三房的幾個孩子收下荷包低聲道謝,尤其是端哥兒和容姐更是多贊了兩句。可大房這頭,靖哥兒雖收了荷包,卻是神情淡淡的,不見半分歡喜。光哥兒是被奶娘在后推了兩下,才不情不愿地收下。月姐兒收便是收了,可只瞥了一眼就丟給身后的丫鬟,根本就沒有佩戴的意思。
于清瑤準眼瞧著,只是微笑。臉上沒半分惱意,可心里卻是百般不自在。似乎自從有了異能之后,她的性子就比從前更為急躁了。從前可以忍下的委屈好像突然間就化作洶涌的洪流,隨時都會沖垮堤防,淹沒她的理智……
一行人,乘騾車而出,又在馬廄旁邊的院子換乘了馬車。今次比起去相國寺,跟著的奴婢仆婦還要多,這樣的熱鬧,自然是人人都想跟著去瞧瞧的。而且,還多了許多侯府里養著的樂伎。排著隊等候坐車,雖然有人管事,可卻仍免不了紛紛笑語。就是不是在一個院里,也聽得清楚。雖然沒有人鬧到跟前來,可隱約的聽到別個院子吵吵嚷嚷的聲音,卻委實讓人煩心。
往汴河邊上去的,不只是安樂侯府一家。左鄰右舍,出動的馬車也不比她們府里少。長街上,車馬如龍,還算寬闊的大道也擠得水泄不通……
因為人多,所以這一次和于清瑤同車而坐的是兩個侄女。
三房的容姐兒是個為人圓滑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庶出的身份,雖然不過十歲,卻已經很會討好人。只是,今天她所有的討好,都落到了空處。再多的乖巧,對只比她大了一歲的月姐兒來說,都沒什么用處。
正襟危坐,月姐兒望著容姐兒的目光清冷而淡然。那是真正侯府小姐的派頭,一如當年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的世子妃于清瓊。雖然年紀尚小,卻已有雍容之態。這樣淡然的神情,這樣的漫不經心,當得起外人夸贊的“名門閨秀”之稱。可是,落在與她同車而坐的于清瑤眼中,卻是赤祼祼的輕蔑。
所謂的彬彬有禮,所謂的得體、謙卑,不過是因為你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動怒或是生氣,更或者,連投去不屑的目光都不值得……
胸口燃著一團火,于清瑤望向月姐兒的眼神亮晶晶的,神情卻有些恍惚。“月姐兒,你真的很像姐姐……像你的大姑姑……”
她低聲呢喃著,在月姐兒投來淡漠的一瞥時,勾起嘴角,笑得異常燦爛……
馬車緩緩駛過御街,在州橋在棄車登船。
雖然一早有人過來打理,可此刻碼頭上,仍然顯得喧嘩無比。同樣在此登船的各府人馬都在碼頭上整頓,還有遠處早被攆開的閑漢,切切地巴結著各府管事,只盼著能得到些差事。又有駐足停步,瞪大了眼細瞧那從馬車上下來的貴人的路人,雖然大半貴婦是戴著帷帽,可光看著滿頭的珠翠,一身的綾羅綢緞,也有談資回去與渾家說嘴了。尤其是落在后面的馬車,下來的盡是些年輕的丫鬟,還有或捧著樂器或著著舞衣的伎者,艷光四射,更是迷花了一干閑漢還有那些路人的眼。
因著這些人,登上畫舫后,于清瑤等人也不好留在甲板上,自然都乖乖地隨著田氏入了艙中。
寬敞的大廳,一道屏風隔出了兩方天地。同樣都是漆木鑲大理石的桌子,早早擺好了時令水果,又并各色點心。人還未坐下,早有過來打點的田媽媽帶了幾個丫頭捧了著洗盆過來侍候著各人凈手。
稍作修飾,田氏也不在桌邊坐著,自去一旁備下的矮榻休息。又笑著召了光哥兒和最小的平哥兒過去陪著她坐。
眾人各分主次坐了,雖未陪在田氏身邊,可一路上言談說笑仍還是以田氏為主。
畫舫順水而下,緩緩駛出汴河水門,入了汴河。雖瞧不見外面的情形,可聽著漸響的歡呼笑語聲,想是已經進了將要舉行賽龍舟的河道。
不用田氏吩咐,田媽媽已經笑著吩咐人打所有的窗子都打了開。又低聲問道:“老夫人,要不要一會兒在甲板上也備上酒席?也好看得清些。”
對開的長窗一開,視野就豁然開朗。寬闊的河道,夾岸的濃綠,還有那兩岸招展的旗幟,搭起的席棚,歡呼雀躍的人群……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盡入眼簾。
田氏收回目光,瞧著跑到窗前,趴著窗子往外看的光哥兒,笑道:“一會在外面擺了酒席,叫他們爺兒幾個去玩我年歲大了,外頭風大,就坐在艙里好了。”
雖然話是這樣說,可是在艙里的女人們卻都知道,這不過是不想讓她們出去拋頭露面的借口罷了。
孟慧娘和沈盈盈自然是沒什么意見的。于清瑤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說話。容姐兒雖然有失望之色,卻立刻就掩飾過去。只有月姐兒,笑著起身,柔聲道:“奶奶,我記得以前姑姑也曾作過一首《觀龍舟賽》,曾令京中詩家也大為贊賞。孫女不才,今日也想應應景,做上一首。還求祖母,讓孫女近看賽事。”
確實是喜歡這個孫女,尤其是月姐兒提到大女兒,田氏的臉上立刻綻開笑顏。想想,便揮手笑道:“去去,你去告訴你幾個兄弟,還有你五叔,就說我說的,誰要是做的詩好,我重重有賞”說著話,她又瞥了眼于清瑤:“清瑤也去,帶著你兩個侄女,好好照看著她們。”話雖這樣說,可是卻到底還是又叫了錦惠跟著三人一起去。
此刻,畫舫已停靠在岸邊,駐了錨。只待龍舟賽開始,坐看萬舸爭流之壯景。
于清瑤帶著月姐兒、容姐兒盈盈而出,正與魚貫而入的幾個樂伎擦身而過。才走上甲板,便已聽到艙中傳來絲竹之聲。
琵琶聲起,一道清朗的女聲正唱著:“五月五日天晴明,楊花繞江啼曉鷹;使君未出郡齋外,江上早聞齊和聲;使君出時皆有準,馬前已被紅旗引;兩岸羅衣撲鼻香,銀釵照日如霜刃……”唱的卻是唐時張建封的《競渡可口歌》。詩中所頌正是端午之日,龍舟賽的盛況。
細品之下,卻真有些似眼前的景象。兩岸連成片的席棚里,又有多少人引頸而盼。只是,再怎樣,也不似他們這樣可乘畫舫停在河上觀看的人家一樣,看得清楚。這樣的待遇,已遠遠不是有錢就可以辦到了的。粗粗看去,整條河上停泊于岸的畫舫,高高懸起的彩旗上,沒有一戶不是王侯勛貴之家。就是朝中官員,都比不得這般風光。
雖然說是陪著兩個侄女,可于清瑤并不曾緊盯著兩個女孩。事實上,這兩個女孩與她的年齡相差得也并不是多大,而且,她這個小姑姑對她們來說,未免太沒有威信。
落后一段距離,看著容姐兒亦步亦趨跟在月姐兒身后,雖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可瞧著那模樣卻分明是在說些討好的話。
忽然間,于清瑤就笑起來。看著眼前這一對女孩兒,仿佛昨日活生生地重現眼前。那時候,她也曾這樣,鼓起勇氣,去討好她那姐姐,可是得到的卻不過是冷淡地一瞥……
深吸了一口氣,于清瑤轉過身去,松了松握緊的拳。緩緩走到船舷的另一邊,默默垂望著湍湍流水。
“姑——姑”身后的一聲透著古怪的低笑,讓她驀然回首。看著歪著腦袋的光哥兒,不由皺眉。
“小姑姑,你在看什么?河水很好看嗎?”光哥兒狡黠地眨著眼,低聲道:“是不是比家里的碧湖還好看?”
于清瑤皺眉,掃過遠處正在說笑的人群。寒聲道:“你說那個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光哥兒踹跳著靠近于清瑤,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忽然沉聲問:“我聽美琳說,那回我可聽你的話了怎么會呢我才沒那么膽小,被你一嚇就聽話呢……”
“美琳母親院里的那個丫頭?她說什么你都信嗎?”于清瑤笑著,根本不想與他糾纏,直接就要轉身走開。
卻不想光哥兒猛地拉住她:“她說什么我才不理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怕你小姑姑,你知道的……”
他低聲笑著,稚嫩的童音卻帶著得意的惡意。這樣的聲音,那樣的刺耳,就像那一日在碧湖之畔,他推她落水時站在湖邊仰頭大笑時一樣……
手輕輕的顫著,于清瑤的眼微微瞇起,睨著光哥兒臉上可惡的笑容。突然間,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盯著他的眼,沉聲道:“汴河的水很清,很美,就和碧湖里的水一樣,水里游過一條好大的鯉魚,鰭上還帶著金彩,你看著真是好喜歡、好喜歡……就想去抓住送給奶奶……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第五十一章一點靈善未泯
于清瑤站在甲板上,看著水中那黑色的頭顱,在水面上沉伏兩下,旋即就沉入水下。
嘲弄的笑意僵在唇邊,眼底的森寒之意瞬間褪盡,回復清明的眼眸難掩驚慌。回過頭去,她的聲音發顫,滿是驚恐惶惑:“救、救命……光哥兒跳進水里了……”
驚惶的叫聲驚動遠處甲板上,正說笑、調教子侄的幾人。驚望過來,已顧不得儀態,就連平素最為端方嚴謹的于千韌也亂了步伐。
踉蹌奔來,不用他們吩咐,早有機靈的舟師跳下河中。又有會水的家丁、小廝,在主子的喝令下躍入水中。
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往這邊聚了過來。也有機靈的,拔腳就往艙里跑。一時間,整艘船都動了起來,亂成一團。
于清瑤怔怔地看著那些人跳進水中,潛下去,又兩手空空地浮上來……只覺雙腳發軟,再也撐不住,“撲通”一聲跌坐在甲板上。
趕過來的月姐兒和容姐兒張望著水面,驚問著:“怎么?到底怎么了?”于清瑤卻像是根本沒聽到她們的問話,只是茫然地盯著自己的手,低喃著:“救救光哥兒,救救光哥兒……”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啊就算光哥兒不好,從不好她當成姑姑看,總是想著法兒戲弄她,欺負她……可是,那只是一個孩子,雖然是個惹人厭的孩子。可是她怎么能夠就那么輕易地做出那樣的事?
手指爬上冰寒之感,漸漸延伸至手臂,帶著那樣的痛,痛得她不由得用另一只手去緊緊捏著……
自船艙那頭,踉踉蹌蹌奔來一群人。打頭的,是快步疾行,神情慌亂的孟慧娘。在她身后,是被錦葵和錦繡扶著,氣喘吁吁的田氏。再之后,才是不急不緩的沈盈盈。
疾步奔到船尾,孟慧娘大聲喝問:“光哥兒怎么會掉進水里?誰看著他的?”
人群里不知是誰說了什么,她的目光便轉向跌坐在一旁的于清瑤。合身撲上,她一把揪住于清瑤,用力地搖晃著,拍打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光哥兒哪得意你了?”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清瑤澀聲低喃著,并沒有閃避,整個人都像丟了魂一樣。
這般模樣,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知道她是嚇壞了。正指揮著下人撈人的于子懷回頭瞥見,立刻現出不忍之色:“嫂嫂,不關清瑤的事,你……”
他的勸慰還未完全說出,船下突然傳來一聲歡呼:“找到了……”
孟慧娘身子一震,猛地推開于清瑤,也踉蹌著往船舷處撲去。于清瑤掙扎著站起身,往前撲了下,卻又頓住,有些怯意。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鼓聲……
艷陽當空,彩旗飄揚,鼓聲如雷,從遠處,幾艘龍舟正破水疾駛而來。駛在最前面的,卻是兩艘不分先后、你爭我奪的龍舟,昂著龍首,用金漆點亮的龍目迎著陽光,閃著金燦的光芒。
舟上的水手或赤著上身,或只著一件無袖比甲。胸膛上、手臂上,滾著汗、閃著油光,陽光下,直如寶石般亮眼。雖看不清面目,可聽著那整齊的,響亮的號子,卻能想象得到那一張張神采飛揚的面容。應和著舵手,棹影翻飛,破波而出,迎浪而駛,直如真的蛟龍破水而出,遨游江海……
兩岸歡呼如雷,夾在震耳的鼓聲里,是那樣的歡快。
可是,此時此刻,原本刻意來觀看龍舟賽的安樂侯府眾人,卻沒有一個有心思卻看那越來越近的龍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正持著繩梯攀爬而上的舟師身上。
的漢子,扛著一個小小的孩子爬上船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的肩上。孟慧娘捂著嘴,哭了一聲,就不顧儀態地撲了過去。那舟師怔了怔,居然一閃,避開孟慧娘,才在一干奴婢大聲呼喝下,撓著頭訕訕地道:“不能圍著……”
說完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他就小心地把仍在昏迷中的孩子放在甲板上。先是俯耳聽了聽,然后就突然用手按住光哥兒的腹部,用力地按起來……
孟慧娘想要往前掙,卻被于千韌抓住手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臟寶貝被那粗魯的漢子按來按去。不過,看上片刻,卻也有些明白過來,這漢子是在救光哥兒,也就漸漸靜了下來。可望過去的目光仍是哀切無比,眼淚也無聲地滑落卻不自知……
沒有往前湊,于清瑤站在人群之后,捂著嘴,透過縫隙,怔怔地看著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兒。
這樣無助地躺在甲板上,被人們圍在中間,平時的小霸王,看起來居然是那樣的小,那樣的柔弱而可憐。蒼白的臉頰,緊閉的雙眼,發紫的嘴唇,的衣服……仿佛每一處都在無聲地控訴著是她做的惡……
哽咽了一聲,于清瑤用力地捏著手臂,只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她必須得站在這兒,站在這兒清清楚楚地看著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人群中,有低低的哭泣聲,那是孟慧娘,再也無法忍受死樣的沉寂。因著她的哭聲,田氏也開始抹眼淚,那些下人也陪著哭起來。
在漸響的哭聲里,于千韌沉聲厲喝:“都哭什么哭?光哥兒還沒怎么著呢……”
他的話音才落,那舟師已經一聲驚叫:“好了……”隨著他的叫聲,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兒發出一聲咳嗽,終于幽幽醒了過來。
“光哥兒……”孟慧娘撲過去,就那樣跪在光哥兒的身邊,小心地輕撫著他的頭,好像稍重一點就會碰痛了光哥兒似的。
“娘,”低聲喚著,光哥兒瞇著眼,茫然地看著周圍:“怎么了?我怎么了?”他問著,看著正俯近身的田氏,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奶奶,我看到一條好大的鯉魚,還發著金光的,等我抓到它,就送給奶奶……”
“這孩子……”田氏抹著眼淚,只是一徑低喃著。還是在她身后的田媽媽低勸道:“老太太,光哥兒也醒了,您也別太急了……你們還愣著做什么?抬了藤屜子過來,把光哥兒送回艙里……老太太,如今河道被占,估計一時半會,咱們的船回不去的,要不,我放下小船著人上岸,找了馬車去城里請王太醫過來……”
田氏聽了,便點頭道:“你做事穩妥,我一向是放心,就都依你了……對了,錦屏帶著我的藥匣子,先叫人取了,來喂光哥兒吃了。”
田媽媽連忙應是,一時間,抬藤屜子過來的,去取衣服的,拿了毛巾給光哥兒擦身子的,忙成一團。直到光哥兒被抬進了艙,甲板上才漸漸靜了下來。
遠處,隱約傳來鼓聲,還有震耳的歡呼,也不知是哪艘龍舟拔了頭籌,得了個好彩頭。
于清瑤頓下腳步,回頭望著仍留在甲板上的男人們,還有正恭身回話的那個舟子,輕輕吁了一聲。
江風拂面,帶著五月的和熙,她卻不知不覺間抱緊了雙臂,只覺身體從內而外,俱是寒涼。
悄悄走進艙,跟上二。臨時歇息的一間艙房外,擠滿了人。于清瑤靜靜地站在窗前,遙望著江面。
遠處的蒼山綠樹,近處的羅衣錦繡,卻都不過是在眸中映個虛影,沒有看進心中。就連遠處的歡笑,艙中的低語,都好似離她漸漸遠去,最終,歸于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人漸漸散了。身邊陸續走過的人,或是低聲問安,或是古怪的眼色看她,于清瑤卻已經全不放在心上。
待眾人散盡,她才無聲地走近。立在門前,聽到房里田氏在低聲道:“這事,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會有什么閃著金光的鯉魚?唉,這些日子,咱們府里的事也是太多了……慧娘,回去后記得備了香油燭火,送去相國寺為光哥兒祈福。還有延慶觀那頭,你既然是信的,也一齊去上個香”說著話,已是重重一嘆。
“老太太,”身后錦葵低聲喚了一聲,田氏回過頭,看清站在門前的于清瑤,目光微閃,卻還是笑著召了召手。
孟慧娘醒過神,瞥見于清瑤,眼中閃過一絲怨懟之色。卻還是沒有說話。
于清瑤忐忑不安地走近床邊,俯下身,看著又昏睡過去的光哥兒,口齒微動,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就在這時,光哥兒突然翻了下身,口中低喃著:“娘,我怕……”
只是一聲低喃,孟慧娘已經落下淚來,湊近身去握住兒子的手,柔語低慰:“乖,不怕,娘就在這兒,娘在這兒……”
抽身而起,于清瑤只覺得呼吸有些發緊,抿著嘴唇,她澀聲低語:“對不起,嫂嫂,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無邊的黑暗籠罩在四周,徹骨的寒冷讓她瑟瑟發抖……
隱約的,有人在嘆:“也是嚇壞了……”
又有人恨恨地怨道:“誰知道光哥兒跳下水,是不是被她慫恿的呢?”
漸漸的,連聲音都沒有。她,只是不停地顫抖著,因那包裹周身的寒冷而發抖……
當于清瑤醒來時,已經身在自己的臥室。昏暗的光線下,雪兒的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笑容。
“小姐,你終于醒過來了。怎么樣?還是覺得冷?王太醫來看過的,說是大概染了風寒,又受了驚嚇,倒沒什么大礙……”
于清瑤眨了下眼,捂著胸口,忽然一個翻身,半撐起身來。雪兒眼明手快,早就抓起床邊的木盆,才放好,于清瑤已經“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沒事沒事,吐過了就會舒服些……”滿室的酸臭氣。連雪兒拿著盆的手都濺上些許酸液,可是雪兒卻像是沒有看到,只是用另一只手輕拍著于清瑤的后背。
珠簾微響,柳絮走過來,瞥見于清瑤正在吐,忙又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就捧了溫茶進來,先放在一旁,又絞了帕子,在于清瑤吐過之后,湊近了細細擦抹著于清瑤的嘴角。伺候著她用茶水嗽了口,才從雪兒手里接過木盆出去倒了。
“小姐,你還是躺下歇著”扶著于清瑤躺好,雪兒起身燃起熏香。
淡淡的百合香,縈繞于鼻,于清瑤卻皺眉道:“熄了這香,把窗子打開。我覺得氣悶……”
遲疑了下,雪兒還是依言打開了窗,返回床邊又替于清瑤掖了掖被子。
“再去拿床被子,我還是冷……”于清瑤側過頭,貼在枕頭上的額頭上盡是虛汗。
雪兒慌忙探手去摸,卻并不覺得有發燒。雖然有些熱,可是捂了這么多床被子,不出汗才怪。
“小姐……”她才喚了一聲,于清瑤已經呻吟:“我冷……”
雪兒沒辦法,只得又去拿被,又在門口低聲催促:“藥怎么還沒好,煎好了就快點送過來,小姐的樣子有些不對……”
是不對雖然說是受驚,是染了風寒,可是于清瑤心里清楚,她的冷其實不是病了。
這樣的寒冷,已經很久都沒有感受到了。自從,她不再為那樣控制他人而感到抱歉、內疚之后。
上次彩云的事情,就讓她有所察覺。她每次使用異能后覺得冷,是因為她內疚,慚愧,一旦她埋沒了良心,就不會再覺得冷。而今天,這樣鋪天蓋地似的冷,無疑就是因為她覺得良心有愧。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做出那樣的事來。雖然,一直都在說不再怯懦,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變強的同時,居然也漸漸地喪失了原本的善良。原來,她居然可以那樣可怕,像是傳說中的妖魔一樣……到底,是她在用異能控制了別人,還是妖魔用異能控制了她?
她開始覺得怕,覺得慌,可是,在這樣難以忍受的寒冷煎熬中,卻又有一絲慶幸:或許,她還有得救,還能從那可怕的異能中掙脫出來。只為,她那還能感覺到內疚的一絲良心……
第五十二章禪室佛堂一抹清光
這一場病,直病了兩三天。本書請訪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后,于清瑤才能撐起身來吃些東西。第二天,才能下床。甚至,比掉下水,在生死之間打轉了一回的光哥兒,還要好得慢。
雖然光哥兒早就好了,可是在于清瑤能去“慈萱堂”請安,撞見孟慧娘時,她的眼神中還是帶著怨。這樣的怨憤,看在旁人眼里是遷怒。只因于清瑤當時是和光哥兒站在一起的。只有于清瑤自己清楚,這是她該受的。如果不是她,光哥兒根本就不會跳下河去……
沈盈盈拉著她笑著寬慰:“你也不用太自責了,小孩子頑皮,哪里看得住呢?”
于清瑤聽了,只是懨懨地笑,目光掃過在院中戲弄丫頭的光哥兒,難掩歉然之色。
哪怕那個孩子好了瘡疤忘了痛,仍然又是一個欺善怕惡,胡作非為的混世魔王。可是,她自己永遠都不會忘了自己曾幾乎害死這個孩子。
垂下眼簾,沒辦法再像之前一樣無所謂地笑得燦爛,她刻意地把那個掩藏在靈魂深處、肆無忌憚的于清瑤用無形的繩索束縛起來。
只是,哪怕她現在小心地掩飾著,可鑄下的大錯卻已經無法挽回。她可以敏感地發覺,身邊的人對她,已經隱隱有些微妙的變化,尤其是她身邊的人。
就連雪兒,雖然一如既往地善待她,可是偶爾靜下來望著她的眼神卻隱約帶著說不清的疑惑。而柳絮,也似乎遠不如之前剛剛投靠過來時那樣交心。兩個小丫頭,也是一見她就低下頭,難掩懼意。
她之前用異能控制著她們的事,她們應該是不記得了的。可是,在那段時間里,她忽陰忽晴的態度,還有壓不下的浮躁神情,那漸漸滋生的傲慢,卻都讓身邊最親近的人敏感地覺察出,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小姐了。
或許,在田氏等人的心里也是這樣想的?雖然仍對她微笑著,一副慈善的模樣,可是卻一直悄悄審視著她。或許,之前她的努力,都因為這半個多月的任意妄為而化為烏有了呢
苦笑著,她聽到田氏的低笑聲,便抬起頭來望了過去。只見田氏正放下手里的書信,就著田媽手,細看她手中匣子里的頭飾。拈起一只,她看著手里那以干艾草編成的小老虎,笑容更加溫馨。
“已經有好些年,沒有看到這艾虎了。”她感嘆著,田媽媽立刻也順著她的意思笑道:“何止是艾草,老太太,你看,這里還有葫蘆、魚、蟲、鳥等款式的豆娘呢可惜,路途遙遠,送節禮的人在路上耽誤了幾天,都過了端午節了……”
“再怎樣,都是一片心意。難得云娘還記得我這個姐姐……”田氏垂下眼簾,臉上露出緬懷之色。瞬間的表情,如同少女般的純美。只可惜,那樣的神情只是一閃即逝。再笑起來,就又是那樣云淡風輕的。
拈起那封信,田氏想了想,才道:“一場姐妹,求的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我又怎么會不答應呢?也好,我也想看看這個表外甥到底是怎么樣的,是不是真像他娘信上說的那么本事。”
聽著她的笑言,田媽媽立刻就湊趣道:“要是咱們這位表少爺真那么本事,來年金榜題名,中個狀元,也不枉老夫人留他在咱們侯府備考了。”
后緊了拳,于清瑤垂下頭去。只覺得忽然之間胸口發悶,有些喘不過氣來。就連身邊的沈盈盈和她說了些什么,都沒有聽清楚。只能勉強笑笑算是回應。
心亂如麻,她一時之間理不清心緒。
到底還是來了那個人……
田氏的表外甥陳國邦,他前世也曾有意寄住在安樂侯府。只是才到京,侯府就出了事,所以就不了了之。對那個中了進士,后來官至翰林的江南才子,于清瑤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可是,她嫁的那個男人,曾經傳說富甲蘇州的商人,當年卻正是通過同籍的陳國邦,結識了三哥于重山的。
杜東元,那個男人到底還是要又一次走進她的生活……
壓下心中惶懼,于清瑤靜靜等著田氏交待好事情后,才笑著上前:“母親,再過幾日就是女兒的生辰。我想借著這個機會,去相國寺小住幾日。一來,為父親做場法事;二來,再為母親續一盞長明燈,再者,也可以為家人祈福。還請母親允了女兒……”
田氏目光微閃,終于轉過頭來正眼看于清瑤:“是啊清瑤馬上就要到生辰了。也十五了,是個整生日,及笄之年,是該好好辦一下。”
回過頭,她笑著喚了聲:“錦惠,二小姐今年的生日要大辦一下。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若是缺什么東西盡管去找大太太要,若是忙不過來,還有田媽媽呢”
田媽媽一聽這話,立刻就笑起來:“錦惠姑娘跟著老太太這么多年,一向能干,哪兒還要我這老婆子多事呢?我啊,在外面替老夫人辦好差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聽她這么說,錦惠立刻就謙笑道:“媽媽快別笑我了,我們這樣的小輩,論能干怎么比得上媽媽您呢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可還指著您出手指點,幫著我們遮掩一下錯處呢”
一主二仆,笑意盈盈,說得熱鬧,于清瑤自然也是陪著笑,一臉受寵若驚。哪怕心頭冷笑,可面上卻絲毫不顯。大辦?一個大辦的生辰,也不過交給一個丫鬟打理罷了……
只是,她還期待什么呢?比起往年,這樣已經算是重視了。像當年大姐一樣大宴親月的熱鬧生辰宴,她這一世也休想在侯府中享受到。抱著希望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求得田氏的首肯,于清瑤自然就趁好下臺,早早告辭離開。回了秋雨軒,就吩咐丫頭們準備行裝。
行裝尚未備好,柳絮已經悄然折回:“小姐,奴婢在那頭耳房里坐了會兒,可錦繡一時卻抽不出時間來,從春花那里又打聽不出什么。只是,奴婢從院子里走過時,彩云在倒座房的小廚房里同人閑說,好像說老太太說也該要準備小姐的及笄禮了。”
“及笄禮?”于清瑤垂下眼簾,默然無語。
女子15至及笄之年,只是這及笄禮卻是在15至18歲之間舉行的。一般來說,多是定了親后才舉行及笄禮禮的。田氏之前從未提及及笄禮之事,忽然之間說及此事,難道是已經對她的親事有了主意?
合上眼,她心中忐忑,卻到底還是沒有說話。不管田氏心里有什么樣的打算,總要等她打探清楚了才能應對,現在還是先去相國寺見了那無因再說。
其實,她心底里對那無因大師,仍然是有所忌諱的。可是,就是再懼,她如今也不得不去面對。到底,她為何獲得現在的異能?又要如何才能不被那神奇的異神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呢?
或許,從那個一語道破天機,卻被人說成是瘋子的無因大師處,她能得到答案……
雖然不是什么節日,可是相國寺仍然香火鼎盛。以于清瑤的身份,雖然有許媽媽頂著安樂侯府的名頭前后打點,可是卻仍然是見不到主持方丈了因大師的,不過是一個叫凈玄的知客僧陪著罷了。
先是各個殿里拜了佛,又定了一場為時七晝夜的薦亡普佛法事,就在凈玄的帶領下前往佛堂。
佛堂中,供奉著傳說中來自西域的舍利子。佛座前,是綿連的長桌。桌上供奉著長年不熄的各式油燈。雖是白晝,可這樣望著一片不滅的燈光,也覺有夢幻般的幽靜神秘之感。
把列得長長的單子遞給凈玄。整個安樂侯府,從田氏到光哥兒,倒是都一一列上了。當著許媽面,于清瑤特意定了最好的酥油,又捐了一年的香油錢。然后又笑著同她道:“許媽媽,既然已經來了,不如也為自己點一盞長明燈你自去選燈,這香油錢,便有我出好了。”
許媽媽吃了一驚,看了于清瑤半晌,確定她不是在說笑,這才歡歡喜喜地跟著佛堂中管事的僧人去選燈了。
見她走遠,于清瑤立刻低聲同凈玄道:“師傅,還請你為我另拿一盞長明燈……這燈,回頭我自己過來點就是……是為我生母所點,不想被人知曉。”
她這樣一說,凈玄立刻會意。似這等豪門隱密之事,他自是不方便多問,只是笑著應言另取了一盞蓮花燈交與于清瑤,同時又把于清瑤所說的名字記在另一頁上。
把燈交給柳絮藏好,于清瑤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有意無意地笑著向凈玄打聽:“我聽說方丈大師還有位師兄,名喚無因,想來也是位得道高僧。不知小女可否晉見?”
“無因師祖?”大概像于清瑤一樣想要求見無因的信徒很少,凈玄露出驚訝之色,答得很是謹慎:“無因師祖,一向不見客的。怕是要讓女施主失望了。”
“不見客?”于清瑤垂下頭,嘴角微抿,雖然沒有說話,卻是向柳絮使了個眼色。柳絮會意,笑著取了五十文一串的制錢遞與那凈玄。
凈玄也不答話,大袖一斂,已把那錢收入袖中。“若是女施主有心,倒不妨往寺后走走,那里景色甚好,尤其是那片辛夷花林,雖然此刻或已落盡,可說不定便會另有機緣。”
想起之前曾在那片辛夷林后碰到無因之事,于清瑤心中便有了定數,也不再與凈玄多說,待許媽媽回來,當著她的面給了香油錢,便回去定下的精舍休息。
因為那一盞長明燈,許媽媽一直拉長的臉終于有所緩和,似乎已經忘了那回在古吹臺上的不愉快。再加上一壺素酒,臉上更是掛滿了笑,在于清瑤笑言要在寺中逛逛時,半分阻攔之意都沒有,反倒識趣地先避回粗舍休息。
只可惜世間緣法不是人力可勉強的,雖然于清瑤安排妥當,可帶著柳絮、雪兒兩個,在辛夷林中徘徊許久,卻到底沒有見到無因。何其可笑?之前特意回避時偏偏撞上,而今百般想見上一面,卻怎么都找不到人。苦笑無奈,卻也只好如此,畢竟她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找無因。
入夜過后,柳絮絆住喝得有些暈頭的許媽媽。于清瑤帶著雪兒悄悄離開精舍,無聲無息地往佛堂方向走去。
夜色凄迷,將近半圓的月亮,斜掛在天邊。陷入深夜的相國寺顯得格外安靜,偶有僧人做晚課的聲音,可因為人少,不像黃昏時那般眾僧齊吟來得莊嚴肅穆。此刻的相國寺,不見寶相莊嚴,反倒有一絲清幽、詭秘的感覺。
石徑上,看不到什么人。穿過小徑,繞過殿宇,在將近佛堂時,于清瑤留下雪兒守在外面。自己一個人拿了那盞蓮花燈往佛堂走去。
才近了佛堂,她便怔住。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原本該無人的佛堂半敞著門,雖然沒看到人影,可無疑佛堂中是有人的。
遲疑了下,于清瑤還是拾階而上。如果錯過這次,她只怕再得不到機會來點這盞長明燈。雖然不知道她那苦命的生母如今淪落何方,可是她只盼她能夠平安長樂。
手指扶在門框上,她望進那一片幽幽的光中。
佛堂中,有人。月光自敞開的窗子投入佛堂,朦朧月色,滿室幽光,俱籠罩在那背對著于清瑤的人身上。
雖然那人背對著她,看不到面容,可看背影,卻是一個清瘦的男子,沒有華麗的衣飾,不過一襲普通的青衫,一方白巾,看起來,大概是哪家的窮書生般模樣。
站在門邊想了想,于清瑤正待走進去,忽然一陣風起,不知哪里來的一陣風穿堂入室,吹得滿室燈光搖曳。
那青衣書生忙撐起身,半俯下身,以手護住面前那一盞油燈。萬分珍愛,雖然看不清面容,可單只看他的動作,那份小心翼翼,就可以感受到那份真心……
想來,這盞長明燈是為家中長輩或是他所珍視的人點的?
于清瑤若有所思地淺笑,看看手中的那盞蓮花燈,笑意更深了幾分。一手推開門,她悄悄走進佛堂。雖然腳步很輕,可佛堂中那人卻還是立刻回過頭來……
幽光之中,四目相對,看清彼此,兩人不由得一齊低喟出聲:“是你……”
第五十三章星月清輝遙相對
只是,因著那一聲輕喟,少年忽然掀起眉來,低低地笑起來:“真是沒有想到,原來我和于小姐竟這么有緣”
不過一笑之間,原本顯得清逸的面容立刻就現出幾分玩世不恭,那輕佻的言詞更是讓于清瑤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人。
搖頭失笑,她沒有回答林華清的話,直接就走到長案之前。拿起放在案下的小油瓶,把手中的蓮花燈添了酥油,卻只有七分。
一點幽光亮起,在這一片空中顯得那樣不起眼。可映入眸中,卻讓于清瑤溢出一抹微笑。笑容雖然清淡,卻分外溫柔。落在林華清眼中,卻是微微一怔。
“細算算,已是四次相遇,這樣的緣份,于小姐怎么竟連一句話都吝嗇呢?”
沒有回答,也沒有再故作矜持、作大家閨秀之態,更無半分羞怯,于清瑤只是淡淡笑道:“佛家有云:緣分也分善緣、惡緣,我想林公子這樣的貴胄公子,,還是遠離惡緣的好。”
林華清失笑,不知為什么,忽然又走幾步。
雖然覺察出他的靠近,于清瑤卻沒有動,只是持起案前的筆,又拈了張裁成半指寬的黃紙,遲疑半刻,在那紙上提筆寫下:唯愿娘親平安康樂。
沒有題頭,沒有落款,可這番心意卻是最真的。
她才擱下筆,林華清便就沉聲道:“是給老夫人祈福?怎么不像剛才我看到的那盞一樣,寫上安樂侯府老夫人田氏呢?”
于清瑤回過頭去,望著林華清淡淡一笑:“林公子剛才也是為母親祈福?怎么趕上這樣夜深時候呢?”問出這一句,她瞥著林華清垂下眼簾發笑,也沒等著他真的答她的話。雖然境遇不同,可彼此身世相類,自然都知道對方為何趁此深夜而來。
眼角下垂,落在林華清的腿上,于清瑤笑問:“林公子的腿傷養得真是快,不到一月,竟已看不出曾受過傷的樣子。”
“名醫良藥,自然是好得快些。”林華清沖著于清瑤一笑,下一句立刻又回復輕浮本色:“我要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只怕于小姐太過自責,為我流淚傷心……”
于清瑤垂眉,靜下心不去看他,只回過身去,合什向供在高臺琉璃塔中的舍利子禮拜,又默默誦道:“愿以此功德,普及一切,我等與眾生,皆共成佛道,南無摩訶般若波羅蜜……”
不知是否她的淡漠讓林華清失去了興趣,身后的林華清很久都沒有發出聲音。待她回過頭去,才發覺林華清也正合什立在案前,合著雙目,口齒微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不知他在禱告什么,可是看著他虔誠的神情,足見至誠之心。
心中微動,于清瑤靜了一會兒,在林華清睜開雙目時,忽然低聲問道:“上次,林公子說,與無因大師頗有淵緣,不知究竟是怎樣的淵緣?若是我此刻想求見大師一面,不知林公子可能安排?”
“見無因大師?”望著于清瑤微微一笑,林華清的眼神頗有深意。“之前于小姐避之唯恐不及,怎么現在卻又要主動去見無因大師呢?難道就不怕無因大師再發起瘋來,對你不利?”
牽起嘴角,于清瑤笑睨著他:“有林公子在旁,又怎么會眼睜睜地看我一介弱女子吃虧呢?坦白地說,我之所以要見無因大師,其實還是因為林公子你……林公子那日在古吹臺所說的話,實在耐人尋味。這些日子來,每每想起,都讓我掩不住好奇之心,所以,才會動念想要見大師一面,以求解惑……”
目光微瞬,林華清只是笑問:“即便我能安排,于小姐又怎么敢肯定我會幫你安排呢?竟這樣大大方方地相求,難道不怕我不肯答應?”
于清瑤淺笑,望著林華清的眼眸映著滿室幽光,也仿佛閃爍著光芒般耀眼。“林公子不答應嗎?”
這樣輕描淡寫的反問,好似渾不在意林華清答不答應一般。可被這樣一問,林華清卻不由得沉默下來。默然片刻后,才笑起來,也不答話。他向于清瑤招了招手,當先走出佛堂。
于清瑤笑了下,抬腳跟上,只是走了一步后,卻又返回身,把敞開的窗關好后,這才走出佛堂。抬起頭,望著笑盈盈望她的林華清,于清瑤也不答話。只沉默地跟在林華清身后。
拐角處,于清瑤遠遠地沖著望過來,張口欲叫的雪兒擺了擺手。
雖然沒有刻意扭頭去看,可林華清還是看到了。低聲輕笑,他笑問:“如此深夜,孤男寡女,于小姐連丫鬟都不帶在身邊,是真的如此信任林某的人品嗎?”
瞥了林華清一眼,于清瑤只笑道:“不相熟,我倒不好對林公子的人品有所評價,不過我信得過林公子自忖情圣的高傲。”
“高傲?”林華清失笑:“人人都說我是輕浮浪蕩子,何來高傲之說?難道,你們女子不是都喜歡有趣的男人嗎?”
原本好好的對話,不知不覺間,似乎又流于輕浮。于清瑤卻只是淡淡笑著,并不說話。
瞥她兩眼,林華清也便沉默下來。一時間,兩人都靜了下來。
如水月色,披泄而下,將這寂靜的相國寺籠在一片幽光中。
星月之下,兩個人就這樣默然無聲地穿過石徑,穿過那片已經落盡的辛夷花林。
草木的清香,浮于鼻間,帶著一種特有的濕氣。不知是什么蟲兒,在草叢里發出啾啾的鳴叫,讓這個靜夜顯得有些生機盎然。只是可惱,遠處的林間,不知,是不是夜梟在發出悶笑一樣的低鳴,聽不真切,可在這樣的靜里,古剎之中,卻仍讓人覺得怪異……
“怕嗎?如果怕的話,現在回去正是時候。”林華清低低笑著,望著于清瑤的眼神怎么看都帶著戲謔之意。
只作沒有看到他的眼色,于清瑤只淡淡道:“有什么好怕的呢?不過是鳥在叫罷了……”
林華清掀起眉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于清瑤:“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如果你怕見無因大師的話,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怕無因大師?”于清瑤故意用詫異的眼神看了一眼林華清,這才放緩聲音,淡淡道:“我怎么會怕無因大師呢?無因大師雖然有時頭腦不清楚,可那是因為他當年救師而摔傷了頭。這樣一位至仁至孝的得道高僧,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哪怕心中忐忑,可她總還是要去面對的。
她自覺面上沒有半分異樣,可林華清卻還是笑著睨了她一眼,雖然沒有說話,可那個眼神卻分明意有所指。于清瑤只當沒有看到,連眼角都不曾瞥過去……
穿過辛夷花林,便看到一點燈光。幽幽暗暗的,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滅一樣。待走近了,才知道是一間茅舍。這是一間真正的茅舍,不是那種故作風雅的隱士之居,而更像鄉間窮苦百姓所住的屋子。
相國寺的僧人,雖然清修無為,可卻不是修的苦行禪。像這樣的茅舍,甭還是第一次在相國寺中看到。等走進茅舍,就更加驚訝。
雖然主人是僧人,可是這間茅舍里卻沒有任何佛像,更無經書典籍,粗一看,不過尋常農夫之居,甚至在門口還斜倚著一把鋤頭,半筐還帶著泥根的青菜。若不是茅舍中那盤坐蒲團的老僧仍在喃喃誦佛,于清瑤再怎樣也不會相信這就是無因大師所居之處。
就站在門前,靜靜地望著無因大師,直到他終于停下誦經,睜開眼來。
“無因大師,”于清瑤深揖一禮,雖然面上帶著微笑,可心中卻仍是忐忑難安。她不知道,突然出現在無因大師面前,會帶來怎樣的后果。如果無因大師突然叫起來,又抓住她怎么辦?
看著無因大師望過來,原本帶著一絲茫然的眼眸倏忽一亮,于清瑤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可是,無因卻沒有如她所擔心的一樣沖她奔來,而是盯著她身后的林華清,露出一絲笑容。
“我記得你……”無因叫著,指著林華清笑問:“你有沒有守諾,帶給我呢?”
不自覺的,轉目去望林華清。于清瑤暗在心中思忖:看來林華清說與無因大師有些淵緣,倒不像是說假話。只不知,兩個人到底是……
她正在心中暗自揣摩,林華清已經越過她,竟是笑瞇瞇地自墜在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個油紙包來。
無因大喜,接在手中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于清瑤雖沒看清,卻也聞到一股甜味,又有股芝麻的濃香。想來,大概是麥芽芝麻糖之類的東西。
看著無因打開紙包,那副食指大動的模樣,于清瑤一時之間只覺得說不清的怪異。眼前的無因,哪里還像是個得道高僧?分明就是個得到心愛零食的孩子。有些發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來錯了。
抿了抿嘴角,無因沖著林華清笑笑,卻沒有立刻拈起糖塊吃。而是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后,又豎起手指“噓”了一聲:“不要告訴師傅啊他不喜歡我吃糖的。”
被他這個舉動弄得一愣,于清瑤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空空如也的內室,哪里有人?
苦笑著,她扶住身邊的木梁,才站穩身體。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過是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僧罷了,怎么可能是真的看出她異樣呢?
合了下眼,她挺直背脊,正待轉身出去。就聽到無因笑著問:“你有事要同我說嗎?”
她心頭一震,回過頭去,卻見無因正沖著林華清笑:“要說的還是之前那件事?我可真是記不清楚了……”
回眸看一眼于清瑤,林華清低聲笑道:“今天想同你說話的不是我,是這位小姐……我想,她可能有很多話想同你說的……”站起身來,他深深地望了眼于清瑤,默默走了出去。
隔著敞開的門,看著林華清走得很遠,于清瑤不由微微一笑。回過身,她望著正舔著手指的無因,想想,笑意便漸漸擴到眼底深處。
不知是不是因為燈光太暗,無因大師的眼眸很黑,一如初生嬰兒般深幽黑亮。雖然頭發花白,可是這位老僧卻仍像個孩子般帶著天真的神情。
忽然間,于清瑤有訴說的。走近,她就那樣隨意地坐在沒有蒲團的地板上。
“大師,我做錯了事。做了很錯、很錯的事……雖然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罪……可是,我很怕、很怕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內心的……如果,我沒辦法控制自己,害了別人怎么辦?”
無因靜靜望著她,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在聽,一雙眼黑得發亮,只是那樣凝視著她。
其實,他是不是在聽,原本就沒有什么關系。想來林華清從前同無因說的事,也從不是為了得個答案?
于清瑤斷斷續續地說著,把心底所有的惶惑、不安,都宣泄而出。
無因聽著聽著,忽然之間就低聲道:“佛言:人有眾過而不自悔,頓息其心。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若人有過,自解知非,改惡行善,罪自消滅。如病得汗,漸有痊損耳……”(注:百度來的)
聽得一愣,于清瑤怔怔地望著無因,聽著他一字一句,輕輕默誦著她并不熟悉的。漸漸的,心平靜下來。
雖然仍有很多不明之處,可是隨著無因的誦聲音,她原本隨意的坐姿變得端正起來,雙目微合,合什肅穆,她沉溺在那低微的誦經聲中。直到聲音漸逝……
睜開眼,再看無因。但覺盤坐誦經的無因,寶相莊嚴,哪里還有之前覺得的瘋癡之態。
“大師,若我能謹守本心,是不是真能控制住那?”低聲問著,她并沒有等待無因的回答:“我佛慈悲,慰我凄苦,愿我亦能不負佛恩,持我本心,善此終生……”
合什一禮。于清瑤站起身來,毫不停歇地向外走去。
星月清輝下,辛夷花林之畔,少年遠遠地望來。四目相對,兩個人同時微笑起來……
這一夜,夜靜如水……
第五十四章良人在誰邊?
她心底隱隱明白,離了這這座古寺……不,是過了今夜,他們可能就不再是今夜眼中所看到的彼此。她,還會是那個總是在人前謙卑恭順的深閨女子。而他,也還是那個自命風流,總是一副得意洋洋模樣的男人。戴著面具,過各自的日子,。甚至,可能再無交集……
因為這,于清瑤心中便覺這一夜分外珍貴。似她這樣的女子,又有多少機會,可以同一個還不算討厭的男人,這樣并肩于月下漫步呢?無關風月,只為這一刻的恬靜淡遠……
“多謝。”望著林華清的側臉,于清瑤這一句謝謝說得情真意切,可是林華清卻笑得漫不經心。
走過辛夷林時,他忽然回過頭來,望著于清瑤問道:“見過無因大師,你是否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沒有立刻回答他,于清瑤只是垂眉淺笑:“林公子呢?是否也找到答案?”從前是她想錯了,總覺得是那異能控制住了她。可是現在才知,不是異能控制她,而是她的心。善惡本在一線間,謹守本心,常常自省己身,總有一天,她會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做錯事,做惡事,固然可怕,可更可怕的,是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做錯了。如果真是那樣,怕是越陷越深,再也無法回頭。
因她的問話,林華清沉默下去。過了片刻,才笑睨著于清瑤:“其實,我倒是希望你是個妖魅精怪……”在于清瑤愕然相望時,他輕佻地笑著:“不是都說妖精最善于媚惑人心嗎?想來一定比人間的女子生得更美才是……”
于清瑤失笑出聲,可看看林華清,卻又收了笑。雖然言詞輕佻,可她總覺得在月色下的林華清與白天時很不一樣。隱約的,覺得他的眉眼間帶著些許的憂悒。
靜默半晌,她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什么安慰的話。其實,他們之間并不相熟的,有些話,并不方便由她口中說出。而且,想來林華清也并未把她當作傾訴對象才是……
且不提雪兒如何絮絮叨叨地怪她不該就那樣跟著林華清走,也不提柳絮那若有所思的審視目光……這一夜,于清瑤睡得極是香甜。已經有半個多月,她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第二日起來,但覺整個天地都為之清明。
雖然,并沒有從無因大師那里找到她所具異能的原因,可是,從這一日起,她覺得自己能夠掌控這奇妙的異能,只要她能謹守本心。
在寺中,又住了三天。可是奇怪的,卻再沒有撞見過林華清。也可能是因為她這三天,都是早起晚睡,跟著寺中法師在普渡法事上念佛誦經的緣故?
其實,對早亡的父親,她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經十歲。其實什么都記得的,她記得生母沈姨娘被賣掉之前,悄悄到她房里抱著哭的情形。也記得自己在娘親走那天躲在房間里捂著嘴哭的事……可是,她記不清那個
還未過十五,安樂侯府里已經派人來催促。細算日子,再過幾日,四月十八,就是她的生辰。只是,在于清瑤,看來,這大辦的生日宴,可能還未必及得上,往年在秋雨軒中自得其樂來得輕松。
雖然作如此想,可是于清瑤卻還是告辭起行。在山門前上了車,行至相國寺前的廣場時,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于清瑤心中微動,忍不住輕輕挑開紗簾,隔窗而望,那張揚大笑的人,可不正是林華清。而且,今天在他身邊還多了個郭可安。兩人站在一起,一個俊美,一個英武,委實吸引了不少進香的大姑娘、小媳婦。
眼看著林華清又拿著他那柄慣常拿在手上的折扇,一面和郭可安說笑,一面對著經過面前,或嬌羞萬狀,或有意無意拋著媚眼的女人們笑。明明是和她之前見到過的林華清一樣的舉動,可于清瑤垂下眼簾,卻不自覺地就笑起來。
那個人,果真還是不拿著那把扇子時好些。
她這一笑,坐在她對面的雪兒,臉色卻是不好看了。抬起頭來,和柳絮交換了個眼色,她張了張嘴,卻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柳絮瞥她一眼,人俯近窗前,低喟道:“呀那不是林公子和郭公子嗎?可真是巧了,上次在古吹臺上見著,這回又在相國寺撞見了……”
她這一說,坐在外頭和駕車的婆子正說笑的許媽媽聞言,立刻就扭過頭來。喝斥道:“柳絮姑娘,咱們府里規矩雖然不大,可這樣當街指點男人的事兒可是做不得老婆子可當不起這份責任……”
柳絮一吐舌頭,縮回頭來,卻順勢倚在墻上,隔著簾子笑著道:“許媽媽,你可憐下咱們整日呆在府里,沒見過什么世面,乍見到京里頭出了名的公子哥兒,忍不住就想要八卦一下。您平素最是見多識文,不如就和咱們講講有趣的事”
把柳絮的話聽在耳中,于清瑤勾起嘴角,想笑又忍了下去。
要說,她未來的婚嫁,除了她自己之外,大概就是她身邊這兩個丫頭最著緊了。雖然她之前已經對她們有所承諾,而這兩個丫頭也不是那種巴不得成了通房丫頭,或是如采薇一樣成了妾的。可若是她真是嫁得不好,那之前所有的承諾還能不能兌現,可就是未知數了。
心里偷笑,她抬起頭,從窗簾的縫隙間望出去。
不知林華清說了些什么,郭可安便扭頭望過來。所望之處,分明就是她們這輛緩緩駛過的馬車。雖然明知他們是看不到什么的,可于清瑤還是下意識地避了避。隱約聽到外面傳來兩人爽朗的笑聲,想想,也忍不住抿唇淺笑。
而這時,被叫進車廂里的許媽媽,架不住柳絮的央求,正在說那所謂的趣事。只是在柳絮和雪兒的左右夾攻下,不多時,就講到了林華清。
“姑娘們久在深閨,自然不知道這世上有些男子是……”輕咳一聲,許媽媽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出來,顯然是覺得當著三個未出嫁的姑娘,尤其有一位還是主子,有些話不大好說。
反倒是柳絮和雪兒,卻是嬉笑著扮著鬼臉,柳絮更是揚眉笑道:“媽媽就是不說,我們也知道。都說那位林公子是京中第一花花公子,仗著生得好,身世也好,到處勾三搭四的,且不說京中這些小姐、姑娘,我聽說在勾欄教坊里,這林公子的相好……”
她還沒說完,許媽媽已經一聲低喝:“可不好在小姐面前渾說”抬起頭,瞥了一眼看似并沒有注意聽的于清瑤,她似乎松了口氣,又笑道:“這林公子這樣的性情,有好多人都說是隨了他的親娘……”聲音一頓,她掩了嘴,悄聲道:“狐性本就魅惑嘛”
于清瑤目光微閃,雖然沒有抬頭,可卻不由得凝神細聽。
聽到許媽媽忽然冒出這么一句,兩個丫頭卻是愣了:“怎么,好好的又說到他的親娘了呢?再說,這什么——狐性啊?”
見兩人露出驚訝之色,許媽媽更加得意:“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十年前,這事兒在京里可是轟動一時呢那時候老婆子我正好趕上到相國寺送香油錢,可是看個真真切切……話說,當年勇義侯最寵的就是林公子的生母了。照說她出身不是多好,甚至還有人說這位根本就是山野村姑,是當年勇義侯出去打獵時看中了才帶回府的,可偏偏勇義侯對這位姨娘卻真是千寵萬寵。而且,連侯爺夫人也是對這姨娘好,她說什么聽什么……那年,不知是誰,突然密告,說這位姨娘根本就不是人,是個狐貍精。就因為她擅媚惑,可迷惑人心,所以侯爺和侯爺夫人才這位寵她。原本侯爺和夫人都是不信的,可后來卻在她房里搜到符咒,有道士和尚,都說那符咒是作法迷惑人心的毒咒。這么一來,侯爺和夫人也就不得不信了……”
許媽媽嘆了一聲:“我還記得那天,可真是熱鬧那姨娘,被那些和尚押進相國寺時,還一個勁地哭……有個丫頭就拖著現在這位林少爺,追在后面一直地叫,后來硬生生被人拖著回了侯府。好像,當時相國寺有個什么和尚,還說過這位姨娘根本就不是狐貍精來著……可不管怎么樣,到最后,林公子的生母還是就那么困死在相國寺里了……”
聽著許媽低嘆聲,于清瑤垂下的手不自覺地捏住裙擺。仿佛又聽到那個帶著笑的聲音在說:“我倒希望你是個妖魅精怪了……”
忍不住撩起窗簾望出去。遠遠的,仍能看到重重殿宇,卻已經看不到那人的人影。
馬車轆轆,她垂下手,垂下眼簾,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泛上一絲淡淡的酸楚。
原來,他那時候竟然是這個意思……或許,在少年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永遠都藏著那個痛失生母的孩子的心?真是沒想到,那個看起來總是得意洋洋的少年,竟也與她有同病相憐之苦。
她無聲的感慨,抬起頭,對上兩個丫頭有些擔心的目光。不覺搖頭:
真是傻她又何嘗不知,那人并非可托終身的良人呢?
可是,為什么,心底隱隱的泛上一絲苦味?雖只是淡淡的,卻讓她的心有微微的澀……
第五十五章江南佳信至
脫下衣裳,于清瑤倚在榻上,回手按捏著后頸,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喟。本書請訪問。枕著瓷枕,她合上眼,聽著外間兩個丫頭竊竊低語,說著今日晚宴上的事情。兩個丫頭,雖不敢說主子什么壞話,可言詞間難免還是夾雜著議論之意。讓于清瑤聽得也忍不住又去想今天的生日宴……
雖然今天的生日宴,名義上是為她舉辦的,可說到底,不過是自家人聚上一聚。甚至連幾位兄長,都不過是露了個臉,就先走了。留下一群女人,外表看似和樂融融,暗里卻有意無意地針鋒相對。錦里藏針的話,刺得人心生煩悶。
不過,因為被刺的人并不是于清瑤,她也就樂得裝糊涂,只當聽不懂那些個弦外之音。
其實,大房和三房兩位嫂嫂早有矛盾。于清瑤現在想來,或許在沈盈盈嫁進侯府那天起,妯娌倆個就已經不和了?
大房的孟慧娘,出身書香世家,如今又是侯府夫人,掌控侯府中饋,嫁入侯府十五載,雖然外表一向溫善,可心底卻很是驕傲。可偏偏比她晚了幾年進門的沈盈盈,是皇商出身,家中豪富江南。當初嫁入侯府時,紅妝十里,風光無限,竟是硬生生把孟慧娘比了下去。而嫁入府后,更仗著嘴甜舌滑,手頭大方,討得府里上上下下的歡心。
這十年間,兩妯娌雖然明里看似不曾發生過爭鋒,可暗里卻有許許多多小摩擦。尤其現在于清瑤不再像從前一樣,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自然就更把那洶涌的暗潮看得清楚。只是,有時候,事情越看得清楚明白,就越覺得心累。
前世里,太多的勾心斗角,哪怕她從不主動去與人斗,卻仍不能免除陷入爭紛之中的苦惱。這一世,她只盼著能夠平淡渡日。再多繁華錦繡,也比不過那小院中、梨樹下的一杯清茗,田間花里淡淡的清香,月下的并肩而行還有雪夜里的紅爐綠酒……
只是,那樣的悠閑人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來的。雖不喜豪門大戶中的勾心斗角,可也不愿承受貧寒交加之苦。她曾經想過,如果她真是生于寒門農戶,鎮日里為著生計營營汲汲,奔波勞碌,大概也未必會覺得幸福……
她不否認自己是太過貪心,也知道自己的愿望不是那么容易達成。可在內心里,她總是存著一絲希望。她今日所做的種種,能讓她有朝一日,可以過自己的悠閑日子。
隱約聽到院外有敲門聲。于清瑤翻個了身,卻沒有睜眼去看。只聽得外間低聲說話的兩個丫頭收了聲,雪兒站起身來,當門而立,笑著問那正開門的婆子。
那婆子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又叫道:“雪兒姑娘,是二門上的花媽媽找你。”
“花媽媽?怎么不進來說話?”雪兒應著,忙快步跑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我和,才轉回來,滿臉喜色地撩簾入內。
附在于清瑤耳邊低聲道:“姑娘,我哥哥回來了,今個兒下午到的,就托了人帶話過來。”
原本還半瞇著眼的于清瑤立刻翻身坐起。雖然隔著珠簾,瞥見柳絮有意無意地往屋里瞄來,卻仍毫不避忌地問道:“他還說了什么?”
雪兒往外瞥了一眼,遲疑了下還是道:“倒沒讓人再說什么,只說一切安好。我想,那差事,他總還是辦成了的,要不然,也不會這么說……”壓不下滿心喜悅,臉上盡是歡欣之色。
于清瑤也知她這一個月雖然什么都沒說,可是心里一直就沒有踏實過。現在知道兄長辦成了差事,自然心里開心。就是她,雖然早知陸初五必定能辦好這樁差事,可不也是一直懸著一顆心嗎?
抿唇淺笑,她也不避著柳絮,直接揚聲把她喚進屋來,又特意示意她關上了門。
燈光下,她笑看著兩個丫頭神情各異的俏臉,抿唇淺笑:“柳絮,之前我也同你說了,讓雪兒的哥哥幫我拿了些早年得的東西出去賣。這會兒,雪兒哥哥傳進話來,說東西賣了。這幾日總要想法子去見上一面才行,你也幫著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出門一趟。”
其實,若只是把錢拿回來,她是信得過雪兒的。可現在,她去另有事要吩咐陸初五去做,哪怕再能,也要想法子出去見一面才行。
她正沉吟,柳絮已經笑著道:“小姐難道忘了,之前在相國寺里那場普渡法事,可是沒一直看著那些法師做完。如今法事做完了,總要去寺里拜謝那些法事,再在老侯爺靈位前多上一柱香?”
柳絮話音才落,雪兒已經拍著腦袋“啊”的一聲:“這主意我怎么就沒想到,還是柳絮聰明。”
柳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去。于清瑤笑看著柳絮,心道自己的眼光還是沒有看錯。這個柳絮的確是個能干的只可惜,她一心想著脫籍,要不然真能是她的好幫手。
覺察出于清瑤的目光,柳絮咬著唇,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于清瑤,沉聲道:“小姐,您既然凡事不避著奴婢,一直以誠相待。那就容奴婢大膽,說些逾越的話……其實,這些話,我和雪兒已經私下里說過好幾次了……”不顧雪兒的咳嗽,柳絮身子一矮,跪在她面前:“小姐,那日在相國寺之后,奴婢和雪兒就很擔心……您也聽到許媽媽說的那些話了,那位林公子他實在不是良配……”
“柳絮,”于清瑤低喝一聲,緩了緩臉色才道:“你不必擔心,這些事,我想得很清楚……先不說這些了。你的真心,我明白,可是這些話千萬莫在旁人面前露出半句。”垂下頭去,她牽起嘴角,笑了笑,可不知為什么卻覺得自己笑得有些苦澀。
她不是懵懂的小女孩了,前世種種,雖然到最后心中只余下恨,可是于男女情事上卻也是了解的。初嫁時,也不是沒有過憧憬,也曾體會過一絲甜蜜,雖然只是短暫得讓她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過。
她知道,自己對林華清隱約是有些好感的,不是對那個在人前浮夸的林公子,而是那個在月夜中,帶著一絲淡淡憂悒,卻又細心得遠遠避開,讓她與無因獨處的那個溫善少年。可是,柳絮說得對,那個人未必會是良配。而且,勇義侯的水大概要比她們侯府中更深更混,她何苦才出狼窩又入虎穴呢/?
收起心底那一抹悵然,于清瑤第二天就同田氏商量,想要再去相國寺一趟。只是除了柳絮說的理由外,她又笑著討好:“大姐也將近臨盆,女兒聽說在觀音大士座前,求的平安符對產婦很有好處,所以想著這回去,再為大姐也求上一道符。”
因著事涉于清瓊,田氏自然不會為難她,立刻爽快地答應下來。
出了侯府,進了相國寺,想法子甩開許媽媽,也就不是什么難事了。這回,不好在相國寺中私會,而是約在了州橋附近的一家茶。
相國寺、州橋附近,雖不是京中最繁華的地段,卻也是極熱鬧。附近大大小小的店鋪酒林立,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自然沒有人對她和雪兒二人多加注意。更何況戴著帷帽,掩了面目,于清瑤也不擔心撞到熟人。
名喚“茗閣”的茶,就立在河邊,隔著街,從上就能看到穿城而過的汴水。
因著時候尚早,茶里格外的清靜。除了早候著的陸初五,三上,竟是沒有什么人。
想是早就打點過了,茶博士上了茶,擺了果子、茶點,就悄悄退下,連帶著,攆開幾個想要跟上販蜜餞的半大孩子。
默默坐在椅子上,于清瑤看似張望著上河道上悠悠而過的船只,實則卻是一直看著陸初五。見他與那茶博士說笑,想是從前在京里也是慣常相見的,便是沒深交,也一副交好的模樣。就更覺得陸初五很有交際手腕。
仔細打量,雖然是剛從江南歸來,可看起來并無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之色,反倒顯得神采奕奕。比起第一次見到他時,還帶著些無賴閑漢的慵懶模樣,現在的陸初五更顯精明能干之態。更像前世她所認識的那個陸大管事了。看來,江南之行,對陸初五大大有益。
雖然于清瑤沒有說話,陸初五卻主動先把一只匣子推到于清瑤面前:“小姐,這是我這次從江南帶回來的錢,您點點看。”
于清瑤目光微閃,只是笑著向雪兒點點頭。雪兒瞪了眼兄長,雖然頗怨自家兄長說話太隨便,卻還是開了匣子。
匣中放的,是一疊銀票,面額有大有小,小的是十兩一張,大的百兩一張,雪兒不過粗粗一看,就已經愣住。抿了抿唇,她咽了口唾沫,才回了于清瑤:“小姐,這里,少說也有三千兩……”
三千兩?于清瑤掀起眉來。這錢,比起她之前預想的可是多了些……
心念一轉,她已經看著陸初五笑道:“看來,初五你這一趟江南之行沒有白去,可是做了大生意?”
陸初五一愕,看看于清瑤,笑得燦爛,卻又帶有淡淡的矜持:“托小姐的福,小的賣了那些寶石后確實是用那個做本錢販了次綢緞,就連小的,也跟著粘光小賺了一筆。”
于清瑤垂下眼簾,想了想,忽然抬起頭來望著陸初五問道:“我看,初五你很喜歡做生意,不知有沒有興趣與我做一筆大生意呢?”
第五十六章未雨籌謀皆為財
于清瑤揚起眉,轉目望向雪兒,忽然道:“雪兒,把你的荷包拿來。”
雪兒眨了下眼,雖有些奇怪,卻還是解了腰上墜著的荷包。于清瑤接過荷包,用手一捏,就知里頭除了常用的火折子外加幾十枚制錢外,并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不是這只,要你貼身縫在小衣里的。”
于清瑤一說,雪兒的臉色就變了。張開嘴,欲言又止,她瞪了眼兄長,扭過身去,摸索半天,才拿出一只扁扁的荷包。
于清瑤笑著接過,打開來看,內里除了五張一兩面額的銀票外,就是一張有些發黃的紙。打開,正是陸初五的賣身契。
把賣身契推到陸初五的面前,于清瑤笑道:“這張賣身契,之前雪兒也應該拿給過你。那時候,你不肯收下。想來,現在也未必肯收的。”
陸初五沉默著,眼簾下垂,雖看似什么都沒有看,可目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桌上那張發黃的賣身契上。
似乎是沒有留意到陸初五的目光,于清瑤手指一動,拈起手邊的賣身契,笑睨著抬頭望她的陸初五。也不說話,手中的賣身契湊近打著的火折子。火苗一亮,賣身契立刻就燃了起來。
“小姐……”雪兒怔怔地望著于清瑤,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于清瑤卻只是看著陸初五,微笑著,“初五,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生意了?”
陸初五垂著眼簾,看著自于清瑤手中飄落于地的灰燼,半晌都沒有說話。雖然面無異色,可那忽閃的眼神中,卻分明是難壓心中激蕩。
于清瑤也沒有立刻追問著,只是望著陸初五微笑。她能體會出陸初五那份激動,雖然不盡相同,可大概也和她重生一樣,覺得自一場噩夢中醒來。
過了很久,陸初五才抬起頭來,聲音有些微的沙啞:“于小姐,有什么吩咐,請盡管說好了。”
聽了他的稱呼,于清瑤嘴角的笑意更深,“初五,我對你此次江南之行所發生的事很有興趣。依我之前推斷,那些寶石能賣到兩千兩銀子已經是很好了。不知,初五之后又做了什么生意,看起來獲得頗豐啊”
陸初五沉默了下,才淡淡道:“江南富庶,那些寶石賣的價格比小姐預想中還要高一些。當時一塊賣了兩千三百兩銀子。因為之前小姐說過,不要直接帶著銀子回京,所以我就在蘇州進了一批‘水碧天青’的料子,販到山西,從中賺了四百兩銀子……”
說得簡單,輕描淡寫,就把離京一個月的歷程說完了,可從陸初五的神情間,于清瑤看得出來,陸初五對這一趟江南之行很是得意。
“世人都道江南富庶,把河東一帶看作貧脊之地,卻不知河東的鹽商、茶鐵商人也最是有錢……”于清瑤淡淡說著,看著愕然看她的陸初五,笑問:“潞州的彩軸最是漂亮,不知你有沒有買上一兩件回來做贄?”
斂去驚訝之色,陸初五雖然神情未變,可態度卻添了幾分恭敬:“還真是讓小姐猜中了,這次我倒真是帶了幾件小玩意兒,只是怕入不得小姐的眼。”說著話,他已提起原先放在桌下的盒子:“東西雖然小,可也是小的一片心意,還望小心莫要見笑。”
的確是小玩意兒,盒子里放的彩瓷,是兩對小人。兩男兩女,男的牽著一頭牛,女的廣袖輕舒,分明就是牛郎和織女。從姿態看,倒不過是平常,可是這瓷人身上的軸色,卻極是漂亮。紅綠相襯,紅的艷,綠的媚,捧在掌心,迎著光,竟似寶石般閃著耀眼的光。
別說雪兒看得眼睛發亮,就是也算見過世面的于清瑤也不由得一聲輕贊。
知道這小人必不是專門為她準備的,于清瑤笑著把盒子遞給雪兒,“瞧你多有福氣,有個這樣惦記你的好哥哥。”這話,卻是發自肺腑,如果她的兄長也能這樣待她,她又何至于落到前世那些慘境。更不會連累了雪兒……
她垂下眼簾,小心掩去那一絲黯然。雖然近來她感慨前世的時候越來越少,卻仍不希望被人覺察出她的黯然。不過,這會兒,在雅室中的三人,卻也沒有誰會留意她。
雖然每次相見交流甚少,可陸氏兄妹的感情卻極好。這會兒雪兒捧著手中的小人,喜上眉稍,滿心滿眼盡是笑意。而一直望著她的陸初五也是嘴角噙著微笑,一直沒有從小妹的臉上移開過目光。好像只是這樣看著雪兒,就已經是他最大的幸福。
于清瑤抿著唇,也不急著再和陸初五說話,只是那樣淺淺的笑著。聽到雪兒笑著贊這彩瓷人的漂亮:“這樣漂亮的顏色,看起來比那些個金銀首飾還漂亮,要是能做成珠子串成手鏈戴一定好看……”
心中微動,于清瑤抬眼看看雪兒,心里忽然生起一個念頭:用瓷珠做成手鏈之前還真沒有看到哪家小姐戴過。可是,這樣玲瓏可愛的彩瓷,年輕女孩子都一定很喜歡?看雪兒就知道了……
她正在心里想著這事兒,陸初五已經低咳一聲。終于還是把目光移到于清瑤身上,“小姐,還未知小姐所說的生意究竟是……”
于清瑤一笑,雖不顯得意之色,可心里卻也隱隱有淡淡的喜悅。只是想想,隱隱又覺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外表仍不過是剛剛及笄的少女,可到底是歷過世事的人,卻還為這樣小事而竊喜,實在是太……
羞赧地笑了笑,她才抬起頭望著陸初五,沉聲道:“江南盛產絲綢,各大綢緞莊每年都會出不少新式布料,顏色上更是幾乎月月除陳出新,就像你剛才所說的‘水碧天青’色,就是蘇州杜氏去歲所出的一種新布料。其色清艷,兩種顏色斑駁相雜,有如春水般柔媚,又似初夏雨后晴天之色。所以,這款布料一面世,就風靡江南。雖然因為這種顏色,被宮中嫌色媚,太過輕浮,而未能在去歲的貢布中爭得一席之地。可宮中嬪妃卻多有托人在外購買,讓京中貴婦也視這‘水碧天青’色為美……”
她的聲音緩了一緩,在陸初五疑惑不解地望她時,才淡淡道:“如果我說,我有這‘水碧天青’的配方,你覺得如何?”
陸初五“啊”了一聲,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答話。不是懷疑于清瑤說話的真實性,可是,一個深居閨中的千金小姐,知道山西鹽商富庶,知道水碧天青色,也便罷了,怎么可能還會知道水碧天青色的配方呢?如果侯府中有人知道,怕是早就在京中自己開了印染坊了,又怎么會一直都沒有什么動靜呢?
想笑著敷衍兩句,可看看于清瑤的神情,他又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或許,這位二小姐說的都是真的……細想想這兩個月的遭遇,陸初五垂下眼簾,想了想才抬起頭望著于清瑤,沉聲道:“小姐雖然把那張賣身契燒了,還了陸某的自由之身。可這份恩情,陸某銘記于心。且不說小姐說的什么生意,如果小姐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陸某愿效犬馬之勞。”
于清瑤聞言,立刻笑了起來:“不必說什么大恩之類的話,我不愿意挾恩相脅,更不相信恩情……再重的恩,也有還清的時候……”緩了緩,她溫言道:“我與雪兒主仆多年,情同姐妹,也是多賴她,我才有今日……”
沒有想到于清瑤竟對她的評價這樣高,雪兒漲紅了臉,訕訕地低喚著“小姐”。于清瑤卻只是對著她擺擺手,仍同陸初五說道:“不過,我與雪兒的事,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我現在要同你說的,與此無關。”
見陸初五沉吟片刻后笑著點頭。她便也笑起來:“我知道你也不是個愿意貧困一生的人。可是,在京中想做些什么生意,卻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這次你賺了些小錢,可別說做大生意,怕是別盤個像樣點的鋪子,都不成。初五,你今年也有二十了?雖然沒有行及冠禮,可是終究還是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且不說雪兒,要靠你為她籌謀,你自己也總要成家生子的?想要過得幸福,又有何處不需要錢呢?”
聲音稍頓,她睨了眼陸初五的表情,才繼續道:“現在,就是一個最好的時機,只看你要不要、肯不肯伸手抓住它……錢與配方,我有而你,有頭腦,有精力,還有靈活的手腕,我相信你一定能經營好我——們的染坊的……”
望著現出動容之色的陸初五,于清瑤又道:“你不是在為我辦差,我也不會給你工錢。可是,我不要你出一文錢,只要你答應管理這間染坊,我就給你兩成干股。初五,是不是要自己做老板,選擇權就在你……”
雪兒聽得心跳加快,不等兄長說話,已經急著叫道:“小姐,這怎么使得……”
“雪兒,你不要說話,這件事,由你哥哥自己做主。”于清瑤靜靜地望著陸初五,沉聲問道:“陸初五,你敢不敢博這一注?”
第五十七章再重逢與誰是緣
“雪兒?”回過頭去,她看著抱著盒子,仍有些漫不經心的雪兒,無奈搖頭。自打她說出和陸初五合伙做生意,又粗粗定下了契約后,雪兒就一直這樣魂不守舍的模樣。和陸初五告辭時,她也是瞅著自家哥哥,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什么話憋在心里不知該怎么說似的。
“雪兒,”又喚了一聲,于清瑤回過身,笑著拉了她,淡淡道:“如今我與你家哥哥合伙做生意,不論是對他還是對我,都是好事,怎么你都不笑呢?”
站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上,周遭人來人往,喧鬧非常,雪兒卻仍覺恍如夢中。怔怔地望著于清瑤,她澀聲問著:“小姐,你真要我哥哥做老板?”
在于清瑤笑著點頭后,她仍沒露出半分歡喜之色,反倒有些怯色:“小姐,雖然奴婢侍候您也有六、七年了,可是,也不過就是盡了些下人的本分……小姐現在這樣待我,我實在是……”哽咽了聲,她定定地望著于清瑤,臉上現出羞愧之色。
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于清瑤不由微笑。左右看過,她拉著雪兒就往旁邊讓去。抬起眼,隨意掃過,卻無意中瞥見兩道熟悉的身影。
目光微閃,雖然戴著帷帽,于清瑤卻還是低下頭去。只拉著雪兒拐到旁邊的巷口。
“雪兒,”她拉著雪兒的手,柔聲安撫:“我說與你情同姐妹,不是渾說出來哄你的。這樣的話,哄人一次也罷了,難道還能一直哄人嗎?收買人心的事,我未必不會做,可是不會對你。你看,我何曾同柳絮說過情同姐妹四個字?”
見雪兒眨著眼,若有所思的模樣,于清瑤不由微笑。自她重生以來,一心只想回報雪兒前世的情意,對她太過熱情。雪兒也只是滿心歡喜的模樣,不曾顯出別的心思來,卻原來早在心里揣摩過無數次。
這傻丫頭,哪里知道她之所以對她這樣好,不是因著過去那六、七年的相伴,而是為了這一世不會再出現的那五年相依為命,還有那為她……
“總之,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雪兒,我要你記住,只要你不負我,我一世都會把你看作是好姐妹……雖然我現在什么都不能為你做,可是將來……”
“小姐,”聲音有些發顫,打斷她的雪兒眼里滾著淚花,“小姐,我從前只以為我這一生也就是那樣了……侍侯著小姐,看著自家哥哥混沌度日,每日里只怕他有一天闖下大禍,或是被催賭債的……到最后嫁個府里的小廝,做個管事媳婦,生幾個還是奴仆的子女。到老了,大概也就像許媽媽那樣成了惹人厭的模樣……小姐……”
她說著話,身子就要一矮,雖然被于清瑤硬拉住,卻仍哽咽著道:“現在看到我哥哥能這么出息,脫了賤籍,還能跟著小姐做生意,就連我,以后也可能……小姐,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可是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一定會用心侍侯小姐,好好回報小姐……”
“傻丫頭,說這個做什么呢?”愛憐地撫著她的頭,于清瑤心底暗暗道:你不知道,該回報的人是我才對呢
執手相看,主仆二人眼中都有淡淡的淚光,只是四目相對,卻又都笑了起來。拈著手帕輕輕拭著雪兒的眼角,于清瑤淡淡道:“快莫讓人笑話了……柳絮想來也等及了。”
被她一說,雪兒也不好意思起來,夾緊腋窩的盒子,她剛一轉身,卻冷不防被迎上沖來的人猛地撞上。
吃痛之下,雪兒一聲驚呼,正要喝罵,可抬頭才發現撞她的人是一個面色狠厲的漢子。心頭一驚,她還未醒過神來,那漢子已經一抬手,推在她的肩上。
落后雪兒一步的于清瑤看得分明,心頭大震,可是她才上前一步,已有人在后擰住她的胳膊。一只滿是手毛的手自后頸橫過來,生生地捂住她的腳。于清瑤驚恐地瞪大了眼,在對面那壯漢用力把雪兒推進巷子的同時,也被身后的人拖進巷子。
不知是哪家商戶的后巷,目光一掃,于清瑤已發覺這條巷子是條死胡同。在巷子深處堆著垃圾,幾只野狗,正埋頭其間。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呲牙看了兩眼,卻又低下頭繼續在那垃圾堆里翻找著……
雖然不知道這兩個漢子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可于清瑤很快就靜了下來。雖然當著雪兒的面使用異能可能有些危險,可是不管怎樣,也不能讓這兩個家伙……
可能是因為沒有遭到反抗,兩個漢子挾持著她們進了死巷后,就放松了手。還不等于清瑤和雪兒喝問,抓著雪兒的漢子已經劈手奪過雪兒手中的盒子。
雪兒一聲驚呼,身形還未動,已經被那蓄著濃胡重須的漢子用刀逼住:“小姑娘,錢可沒命重要你別犯傻啊”被他一嚇,雪兒也愣住了,傻在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反是于清瑤,捂著她嘴的人一松手,她就平聲道:“兩位若是求財,我可以把身上所有的錢財都給你們,這位好漢,莫要用刀嚇我那丫頭。”
她這一說話,拿刀逼著雪兒的胡須男倒笑了:“小娘子倒是好膽色放心,咱們兄弟不會傷人,求財而已……”說話間,他手中的盒子已經打開了。看清盒子里的東西,說話的漢子,臉都綠了。
狠狠地把手里的盒子甩出去。盒中瓷人飛出,砸在墻上,碎成幾塊,看得雪兒不由一聲低呼。
因為這一聲低呼,胡須男猛地扭頭,一把揪住雪兒的衣領,恨聲喝道:“錢呢?錢到哪兒去了?”
雪兒嚇得舌頭都打結了,哪里還說得出話來。于清瑤卻是面色立刻沉了下去。這兩個,若是尋常小賊,又怎么敢在青天白日下,就把她們劫到死巷來?而且,還這么肯定她們手里是有錢的……
心中驚疑不定,可面上卻仍是鎮定如常。于清瑤輕咳一聲:“這位好漢,你若要錢,只管沖著我要,何苦為難我的丫頭呢?”那漢子還沒回過頭來,她已經看著抓著她手臂的圓臉漢子:“這位,可否放開手,讓我拿一下錢……”
圓臉漢子怔了怔,看看同伴,才放開手,仍不忘警告道:“你不要耍花樣兒老子可不像我大哥那么好惹……”
于清瑤垂下眼簾,解下腰上的荷包,也不數,直接就丟了過去。
接過荷包,胡須男打開,只看了一眼,就破口大罵:“你個賤人不是告訴你不要耍花樣了嗎?拿這么幾兩銀子來唬弄老子……”
于清瑤也不慌,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兩位,總不會以為我們這樣的女子上街,還會帶著幾十兩銀子?”
她的話音才落,在她身邊的圓臉漢子已經吼起來:“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剛才是和那個姓陸的見面一出來就捧著他的盒子,他還不是把錢給了你們又能到哪兒去了?”
果然是這樣……
于清瑤垂下眼簾,只淡淡道:“兩位大概是誤會了。我不過是陪丫鬟來探望她家兄長,這盒子里的小瓷人,就是她哥哥送的禮物。至于什么錢,我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胡須男冷笑:“我們兄弟從山西一路跟著他到京的,這小子奸猾似狐,這一路上就沒和鏢師分開過,連睡覺上茅房都非要一道。我就不信,他和自己的妹子什么都沒有說……”說著話,他手中的刀又逼上了雪兒的脖子。嚇得雪兒直哭。只是,雖然眼淚直在打轉,卻仍是咬著嘴唇不吭聲。被連推了兩下,才尖叫道:“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不要逼她,有什么事來問我好了”雖然倚仗著身具異能,可看到雪兒的脖子上已經滲出血絲,于清瑤還是怕了。
她這一叫,胡須男立刻把頭轉向她。目光之陰狠,讓于清瑤不自覺地為之一顫。可看到胡須男果然轉向她,卻又不由得松了口氣。
不管怎么樣,只要雪兒……
她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眼睛就瞇了起來。眼看著雪兒悄悄往巷口蹭,她不敢聲張,只一個勁地和那胡須男說話。只可惜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胡須男已經覺察出不對頭。猛地一回頭,不禁斷喝一聲,大步追上。
雪兒更慌,拔腿就跑,同時大叫起來:“救命救命……”才喊了幾句,就被胡須男一腳絆倒。眼見胡須男舉刀就刺,于清瑤也駭得大叫:“不要”胡須男手中動作一僵,卻還是刺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只手橫伸而出,緊緊地抓住胡須男手中的刀。
一個慵懶的聲音淡淡笑問:“呦,好熱鬧啊這都是做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暴風雨前那一線蛛絲
眼見郭可安捏住胡須男的手,阻止了胡須男傷害雪兒,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只是腳步才動,就意識到不對。只是,想退卻已經來不及了。
圓臉大漢一把揪住于清瑤,機靈地用她擋在前面。瞪著突然冒出來的兩個程咬金,大聲呼喝著:“哪來的臭小子非要來管爺們的閑事你們,快點放開我大哥,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歪著腦袋,笑睨著他,閑站在一旁抱著肩膀的林華清,比起露出緊張之色的郭可安,悠閑得令人發指。可是,哪怕于清瑤已經用不善的眼神瞥他,林華清臉上卻仍帶著笑。
“老兄,看你也是身強力壯的,做什么不好呢?哪怕是從軍,都比現在做強人好?再說了,你現在這算什么?調戲良家婦女?難道你不知道,這種事,只有我才能做嗎?”在兩個女子的怒視中,林華清搖了搖手中的扇子:“雖然,這種沒品的事,我是不屑做的。但是,也不能讓你搶著做了——是不是?”
被他繞得頭發暈的圓臉漢子眨巴著眼,想了半天,才醒過神來,挑起眉,破口大罵:“誰和你這小白臉說話那頭的……好漢你快點放開我大哥,可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哦”
雖然頭腦比不上大哥,可是他也算是看出來了。突然跑出來英雄救美的兩個人里,這個說起話來繞得他頭疼的小白臉,根本就不足懼。反倒是那個扭著大哥手腕,直接按倒在地的少年,才是個厲害的主兒。
被郭可安硬生重按在地上的胡須男,咧著嘴,好容易抬起半張臉。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額上盡是冷汗,看著郭可安的眼神少了許多兇狠之色。“這位好漢,咱們兄弟今天算是認栽。我服你只要你放了咱們兄弟,我保證,以后絕不再為難這兩位姑娘……”
“你和我談條件?”郭可安掀起眉,看似普通的面容忽然籠上一層煞氣,沒見怎么用力,胡須男就已經疼得臉都扭曲了。
“好漢,好漢……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何必為自己多樹敵呢?”胡須男嘶聲叫著。
圓臉漢子立刻勒著于清瑤的脖子,在雪兒的尖叫聲里,大聲威脅道:“咱們兄弟敬你是條好漢,才這樣好言商量,你要是再不給面子,我可真就捅下去了”
抬起頭,望著圓臉漢子,郭可安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雖然這樣,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神,可莫名的,卻讓人覺得危險。
于清瑤之前從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如今乍一看,心里一震,忍不住想:果然是將門虎子。怪不得后來成了軍中新貴,武耀大周。
只是,欣賞歸欣賞,現在身處危險之中的卻是她。她可不想因為郭可安的忌惡如仇,讓她承受痛苦。
眼珠打轉,她的目光掃過正夾著尾巴,貼著墻邊要溜出巷子的野狗身上。如果郭可安靠不住的話,那她要不要……
手下意識地抓住圓臉漢子的手臂,看似惶惑,可只有她知道,自己是故意抓住他的。為了以防萬一……
如果她不只能控制人,還能控制動物就好了……
于清瑤還在胡思亂想著,那頭的郭可安已經沉聲喝道:“華清說得好像你們這樣身強力壯,卻不思報國,反倒為禍鄉間。更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天之腳下,行如此惡事,這等惡賊,留來何用?”
胡須男掙扎著,想要分辨。郭可安卻一聲斷喝,隨手把他往地上一丟。同時,掌并如刀,利落地斬下,一掌就劈在胡須男的后頸,胡須男連哼都沒哼出半聲,人已經倒在地上。
圓臉漢子大驚,眼見郭可安一步步逼近,逐把心一橫,手臂微抬,就要往于清瑤脖子上捅去。
千鈞一發之際,郭可安腳下一彈,身形似箭,竟在瞬間就竄至圓臉漢子面前,五指如同鷹爪般鉗住圓臉漢子的手。
與此同時,于清瑤發出一聲尖叫。尖利的叫聲,直要刺破耳膜,無論是郭可安還是圓臉漢子都為之一驚。
只是一個呼吸之間,隨著于清瑤的一聲尖叫,異變突起。原本夾著尾巴想要悄悄溜出巷子的那條野狗,不知怎么的,突然暴起,惡狠狠地撲向那圓臉漢子,重重地一口咬在圓臉漢子腿上。
圓臉漢子一聲厲叫,哪里還顧得上于清瑤。此刻,圓臉漢子的手被郭可安緊緊抓住,就連動那條野狗都做不到。只能一個勁地跳著腳,嘴里亂糟糟地罵著:“死狗還不放、松口……老子殺了你這條死狗……”
被眼前的異變鬧得也有些亂了手腳。郭可安怔了一會兒,才撒開手,順手奪下圓臉漢子手中的刀。有些傻傻地退開一步,小心護在于清瑤身前。
因為一直呆看著那圓臉漢子,和那條奇怪的,異常堅持,竟是死咬著圓臉漢子,任他怎么打都不敢撒手的野狗,郭可安就沒有留意到在他身后,于清瑤的眼眸中閃爍著奇怪的光彩。
她根本就沒有碰到過那只狗,甚至都沒有盯著它的眼睛……
于清瑤不自覺地咽了下唾沫,這才醒過神來。急著叫道:“郭公子,你不是想要看著這惡賊殺了那條狗?”
“可是……那是只瘋狗啊”訕訕地摸著頭,郭可安回過頭去,見于清瑤皺著眉,眼睛一直盯著那只狗,竟是十足擔心的模樣。心中一動,他抿唇微笑,也不再堅持,躍過去一掌劈暈那圓臉漢子。
只是,眼看著圓臉漢子已經倒地,卻仍死也不松口,從合不上的嘴角直流血水的野狗,郭可安忍不住心里發怵,哪怕再膽大,卻還是不愿意靠近那條瘋狗。正在揣摩要怎么處置這條瘋狗時,突覺身后有人靠近。
回頭看著走近的于清瑤,他忙阻止道:“于小姐,小心瘋狗傷人……”
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于清瑤只是默默地望著那條瘋狗,低聲道:“我總覺得,它是想救我……”
郭可安掀起眉,失笑出聲,又不好意思說于清瑤想得太多。只能立在于清瑤身邊,以防那只野狗真的暴起傷人。
可說來也奇。于清瑤漸漸靠近,那條野狗察覺出,就抬起頭來。雖然仍是不肯松口,卻從牙縫里呲出威脅的嗚咽聲。可就在于清瑤伸出手,低聲說著:“乖狗狗,已經夠了,那惡人已經威脅不到別人了……惡人的肉一點都不好吃”時,那只野狗,居然真地松了口,舔了舔還帶著血水的嘴巴,小心翼翼靠近。在避過郭可安后,就徹底放松了警惕,似乎討好地低叫著,卻又不像別的狗一樣,直接撲到人身上,而是低下頭,用頭輕輕蹭著于清瑤的腳。
于清瑤微微一笑,就那樣毫不在意地蹲下身,輕輕地撫弄著那只野狗臟兮兮的皮毛,倒好像在她掌下的不是一只野狗,而是那種常被貴婦抱在懷里把玩的名種犬。
甚至在雪兒低叫著,擔憂地跑來時,抬頭笑著道:“你看,這只狗多通人性可能連它也知道誰好誰壞……”
雪兒眨著眼,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眼角瞥見那只野狗還帶著血漬的嘴角,她可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
于清瑤也不理她,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那只狗,心里模糊地想:總要想法子把它帶回去。只不知,她要是帶回一只狗,會不會惹母親不悅……
掃過正走近她的黑底靴,于清瑤垂下眼簾,沒有抬頭。直到那雙黑底靴停在她的眼前,接著,靴子的主子也蹲下身時,她才抬眼看去。
目光一對,林華清沖著她燦然一笑,平聲道:“如果于小姐是想找人幫你養著這條狗,我倒是可以代勞。”他伸出手,剛要摸那只狗,狗兒就猛地扭頭,發出一聲威脅似的輕吠。
“噓……”縮回手,林華清笑得越發燦爛:“這只狗還真是特別喜歡美女啊居然只聽于小姐一個人的話我從前還真沒有見過這樣的異事……”
于清瑤目光微閃,隱約覺得林華清話里有話,卻到底還是壓下心中的驚懼,只是淡淡道:“或許,是因為我不像別人一樣嫌它丑怪”
輕輕撫弄著狗兒已經有些看不出本來毛色的皮毛,于清瑤想了想,還是懇切地道:“林公子如果愿意,還請幫我照顧這條狗些時日,你放心,我一定很快就想法子帶它走……”
見林華清只是微笑,于清瑤放下心來:“我想,就叫它作‘幸運’就像……”我一樣。
沒有把最后那句話說出來,她站起身,笑著道謝。郭可安倒沒什么,只是溫善地笑。可林華清卻是掀起眉來,笑道:“其實,我倒覺得于小姐這‘無枉之災’也不算冤枉,如果剛才你不是一看到咱們就立刻轉身就走,大概也不會碰到現在這樣的事了?”
于清瑤一怔,旋即笑起來:“看來,剛才為那只狗兒取名字,還真是沒有取錯。是我幸運,才得以脫險……只不知,兩位公子要如何處置這兩個賊人?”
第五十九章心生七竅未必討人喜
“如何處置?這樣的惡賊,自然不能放過當然是要送到京兆府衙門了……嗯,可能還要麻煩于小姐也去衙門一趟,指認這兩個惡賊了……”郭可安生來正直,一番話也說得正義凜然,襯著他那副英武的面容,更顯氣派十足。請:。
可就是太過正義凜然了,生來心眼兒直,哪里兒會去思慮小女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哪怕是于清瑤垂下眼簾,現出委屈之色。雪兒也是一臉苦色地看他。郭可安也完全沒留意到自己已經得罪了人。
站在一旁的林華清卻是微微一笑,輕咳一聲,打斷郭可安的話。
“可安,于小姐乃閨閣女子,像衙門那種腌臜之地,怎么能去呢?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煩。你自叫人綁了這兩個惡賊,親自送去京兆府衙門。就憑著你郭少將軍的名頭,哪聲見不著苦主,難道那些捕頭就什么都不做了嗎?”
微笑著,林華清好像沒有看到郭可安怪怪的眼神,只是沖著露出喜色的雪兒微笑點頭。
“至于于小姐,便由我親自護送回去。雖說我一介儒生,可是這京里,想來還沒有什么人不開眼的來找我的麻煩”
被他一語點破,郭可安也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處理方法,是有些不妥。有些尷尬地向于清瑤笑笑,他又扭頭瞪向林華清,雖然沒有說話,可是眉毛卻是一掀一掀的。
雖然看不清兩個人在打什么眉眼官司,可從于清瑤這個角度看,卻是看得清林華清那略帶得意的笑容。暗覺好笑,眼看著兩個少年往巷外走了幾步,自去說話。她不由抿唇淺笑。
手臂一緊,她笑看著神情緊張,拿著剛撿起盒子的雪兒,笑容更盛。看她這樣子,倒好像隨時都要再給暈過去的兩個惡漢來上一下子。
“不用這么緊張,幸運會保護我們的。”她微笑著,又低下頭笑看著那只看起來乖順無比的野狗:“是不是,幸運。”
不知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幸運“汪汪”叫了兩聲,竟是往前一竄,直接護在了兩人身前。
雪兒看得目瞪口呆,緩了好一會兒,才低喟出聲。
于清瑤笑笑,轉目望向正在說話的郭可安和林華清。心里暗道:不知他們兩個在說些什么……
心念一轉,她只覺耳朵一熱,竟是突然聽到郭可安的聲音:“你現在是什么意思啊?臭小子不是又想耍什么花樣兒?”
只是一句。聽得這一句清楚得仿佛她就站在身邊聽到的聲音,于清瑤心頭一震,就立刻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從什么時候起,她竟然這樣的——耳聰目明起來?
咽了下唾液,于清瑤有意識地去聽。卻再不像剛才一樣聽得那么清楚,只斷斷續續地聽到林華清在笑:“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我不會……就是……也會讓你知道的”
皺起眉,于清瑤也知道不能急在一時。或許,她這新發現的異能也要多加運用,才能真的運用自如。只不知,會不會有一天,真成了傳說中的“順風耳”?
這樣想著,她忍不住低笑出聲。看雪兒抬眼看來,她也不多做解釋。只看著她微笑。
這時候,林華清也已經轉了回來,笑著施了一禮,道:“于小姐,咱們就先走可安自會把一切都處理妥當的。嗯,這只狗就先留在這兒,可安會叫人送回我家中的……”
于清瑤點點頭,摸摸那只狗,無聲地在心中低語:“乖乖留在這兒,聽這兩個人的話,我很快就會來接你的……”
歪著腦袋,幸運眨了眨眼,發出一聲嗚咽,卻到底還是在跟了兩步后停在了原地。
林華清冷眼瞥過,眼神更顯深沉。
“野狗不比家犬,不是圈養的,常年這么爭斗過來的,兇殘暴烈至極。有些野狗,甚至還敢和狼咆哮爭斗,可不是那么好馴養的。我還是頭一回,瞧見像于小姐這樣的,幾句話,就能把一條野狗訓得服服帖帖的呢”
穿過人群,于清瑤扭頭瞥著林華清,聲音淡淡的,卻半分不讓:“林公子,這樣的話您剛才就說過了。我怎么覺得,您這話有些話里有話呢?”
眼角瞥過在落后半步,垂下眼簾,故作什么都沒聽到的雪兒,于清瑤笑道:“雖然林公子素來不是個爽快的,可我總以為,公子也不該是那些說話遮遮掩掩的人啊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么話,是公子不可以直說的呢?”
失笑出聲,林華清也不再遮掩,果真直接笑道:“于小姐這樣說,我可就直說了還是當初我問的那事,無因大事說的那個……你難不成,是能控制那些動物?就像唐人筆記里說的那種御獸?”
“什么御獸?”于清瑤笑著,一臉的無知:“對不住林公子了,唐人的筆記,小女子沒看過,實在不知道你的是什么……”聲音稍頓,她抿緊了唇,終于還是淡淡道:“公子為什么總是糾結在無因大師說過的話上呢?難道,公子希望我落得和令堂一樣的慘劇?”
林華清一怔,連腳步也為之一頓。轉過頭去,他望著同樣停下腳步的于清瑤,怔忡數息,忽然就笑了起來。
長街之上,兩人相對而立。身邊,人來人往,喧嘩無比,可是恍惚里,卻有種時光就此停頓,兩人在這長街上靜止成石的錯覺。
林華清微笑著,望著于清瑤,淡淡的:“原來,于小姐是知道的了。”
“偶爾聽家中下人講過……”于清瑤的聲音也是淡淡的,神情姿態也是平靜如常,可是心里卻到底有些內疚忐忑。
對于林華清而言,或許,那樣的過去是不容人碰觸的禁忌。可是,她不能任他這樣糾纏下去。這個少年太過聰明,哪怕只是一個不明顯的細微之處,都會讓他起疑。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他會知道她的事……
目光定在于清瑤戴著帷帽,看不清表情的臉上,林華清忽然低下頭,靜默了片刻,他又舉步而行。走了幾步后,才偏過臉看跟上來的于清瑤。
“那時候,所有的人都說我娘是妖精母親這樣說,下人這樣說,姨娘們也是,就連我爹——那么疼我娘的爹爹也這樣說……”林華清的聲音很低,在這喧嘩的大街上,近似耳語,幾乎讓人聽不清,可是偏偏,于清瑤卻聽得清清楚楚。
側過頭去,她默默望著林華清,卻沒有應聲。
不是在安靜無人之處,也不是在寧靜的夜里,林華清在這喧嘩無比的長街之上,低聲說著那些痛心的過往。或許,他原本根本就不是想說給她聽的……
“所有的人都以為,我那時候年紀太小,可能什么都記不清了。可是,我記得的。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記得他們惶恐的樣子,還有那些尖利的喝罵與責問……爹問:你怎么敢這樣用妖術迷惑我?怎么敢?”
合了下眼,林華清無聲地笑著:“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能用妖術迷惑人的妖魔鬼怪呢?有一本唐人筆記,叫《酉陽雜俎》,是唐朝一位名士段成式所著。這個人,是晚唐時,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因為三人都在家族中排名十六,還有‘文壇三十六’之稱。可是,偏偏,這位大才子,在唐朝眾才子之中獨辟蹊徑,不寫詩賦,而是寫了這本記錄怪事異聞的雜記。鬼怪精靈,妖魔靈魅,恐怖怪異之極……在此之外,也還有很多筆記,也記了這樣的事……所以,我一直都相信,這世上應該是真的有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妖魔鬼怪的……”
他幽幽笑著:“我不害怕妖魔,不像那些人,半夜里聽到敲門也怕是鬼……或許聽來很古怪,可我一直在期待著能親眼見到……于小姐,如果……如果你真的能夠做出那些筆記里、傳說里說的事情,我不會怕的”
瞥了林華清一眼,于清瑤轉過頭去,望著漸近的相國寺山門。嘴角流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靜默片刻,她才回眸望著林華清。淡淡道:“林公子,從前,我總覺得有些人被喜歡、被寵愛,是因為他們聰明。可是,現在我知道,想要被人喜歡,不僅僅是聰明就可以的……”
自嘲地笑了笑,也覺得自己的感慨對林華清而言,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卻仍然繼續道:“有時候,心生七竅,也未必會讓人喜歡的。林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收回目光,沒有再看林華清,只是笑道:“太過執著,對你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處的。如果我是你,不會期待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倒不如,抓著現下一切能抓在手上的才是正經事……”
也不等林華清答話,她舉步向前,再也沒有回過頭看上一眼。隱約的,聽到一聲嘆息。只是,那嘆息聲太過飄裊,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身邊,雪兒不知為什么,竟低聲抱怨:“好好的瓷人都被摔壞了……”
微笑,于清瑤欣慰地回眸看著現出緊張之色的丫頭。只是笑著伸手撫著她額前的碎發。
“不要傷心了。你不是聽到我和你哥哥說,去長治訂一批彩瓷珠回來串成手鏈或珠花來賣嗎?到時候,隨你挑多少都好,就算你哥哥賠你的禮物……雪兒,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不能補償的……”她微笑著,低聲呢喃:“哪怕是心破碎了,都會漸漸補好的……”
那個,下月想發六千,賺五百的全勤獎,希望盜版的親們能手下留情,讓我上五百均訂。總得讓我有口粥吃如果這本書是紅書,訂閱超好,能維持我的生活費,我就真的不會這樣介意了。可是現在,還請親們發揚一下同情心好?覺得自己說這話,真是挺悲哀的,可還是請你們盜的時候把這話也一起盜總覺得喜歡這書的讀者也應該是善良的人,知道作者的苦衷后,還是會支持正版的。
第六十章先開花后結子
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也信了佛,于清瑤特意用簪花小楷抄了一部《藥師經》。又特意供在田氏在府中設的佛堂中,念了千遍《藥師經》,才捧了去送給田氏。
她這番做為,自有人悄悄告訴了田氏。所以接過佛經時,田氏臉上也一直帶著笑,又贊了她幾句“難得用心,以后也要好好供佛”之類的話。
只是翻看幾頁,又聽到沈盈盈夸贊“這字寫得快要及上大小姐”了時,臉覺了幾分。
雖然不喜沈盈盈這看似無心,卻總在拿她和于清瓊對比的行為,可當著田氏的面,于清瑤自然不好多說什么。
只笑著話題拉遠了:“算算日子,大概下月初姐姐也就該生了。母親還是第一次抱外孫,這是大大的喜事啊只盼著我為姐姐求的平安符,能護著姐姐母子平安。”
有些不好意思地召過柳絮,于清瑤雖然面露羞意,卻還是把做好的嬰兒衣物奉上。“女兒的手藝不成,不過料子卻是選的最好的細棉,又柔軟又吸汗,算是我這個姨娘盡一片心意。母親派人給姐姐送補品時,還請一道捎過去。”
田氏微微一笑,示意錦葵收下。沈盈盈卻搶先打開包裹,順手拎出一件衣服,比劃著:“真是小,看到這衣裳,我就想起平哥兒他們剛出生時的樣子,小貓一樣大的孩子,現在也滿地亂跑了……”
又看那小被:“唉喲,這十子納福圖繡得也好,雖然不如錦屏姑娘的百子圖,可是看這面容,個個都栩栩如生。”
“嫂嫂太夸獎了,我的繡活怎么及得上錦屏姐姐呢?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抬眼瞥了眼沈盈盈,于清瑤暗自皺眉。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最近沈盈盈呆在內宅的時間好像越來越多了。從前,每次請過安過,她不是都回到自己院里去算帳理財嗎?偶爾,還會出行去視察娘家轉給她的幾間鋪子。每次從鋪子里回來,心情大好,還會和她們提起鋪子里的新鮮事。可是最近,真的好像沒聽到什么……
“二嫂,最近好像沒見你去鋪子里啊?我還饞著你從鋪子里帶回百果蜜糕給我吃呢”
沈盈盈名下的鋪子里,就有一間專營江南糕點的。請的是杭州老師傅,做的正宗的蘇杭點心。雖然算不上賺錢,卻算是解了沈盈盈的思鄉之情。而且,因為田氏幼年時也是住在江南,安樂侯府里的江南點心倒是天天不斷。
于清瑤突然提到點心的事,自然不是真的饞了。眼見沈盈盈被她一問,臉色就沉了下去。于清瑤心里便知道事情大概不是那么簡單。可因為沈盈盈只是淡淡地說“身子倦,不想去。要是二妹喜歡,我打發人去取兩匣給你送去就是。”她倒不好再問,也只能笑笑,就換了話題。
可看田氏淡然的表情,卻覺大概沈盈盈的事,田氏是一早就知道了的。只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回頭出了慈萱堂,雪兒就悄悄附在她耳邊道:“小姐,我聽人說,三房里,前些日子,三奶奶和三爺可是大吵了一架。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事,可是聽說最近三奶奶連房門都不讓三爺進。倒便宜了那些姨娘,尤其是白姨娘,可得意著呢”
說完這得來的小道消息,雪兒又覺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說這些有些過了,便吐了吐舌頭,又把話咽了回去。
好笑地瞥她一眼,于清瑤卻在心里暗自苦思。
沈盈盈不是脾氣柔順的人。雖然是江南女子,可自小就嬌生慣養的,從來都不知道讓著人。嫁進安樂侯府十年,也從沒有受過什么委屈。
不過,雖然脾氣不好,可整治三哥房里人的手段卻遠沒有大房里孟慧娘來得霸道,只看大房里從無庶出子的事就曉得她和孟慧娘相比,還是差了一成。
因為看中丈夫,所以沈盈盈也很少和三哥發火,偶爾幾次也是吵過就好的。可看這回,卻分明是氣大發了。難道,三哥竟是插手了沈盈盈的私產?
心里存了這樣的猜想,于清瑤倒覺得有些明白這些日子來,沈盈盈的反常是為著什么了。
雖然女子在很多方面都被男人壓著,可是這女人的嫁妝,自古來都是女子的私產。別說丈夫,就是公公、婆婆,也休想動上一分。以沈盈盈的性子,要是三哥于重山好說好商量的,或許沈盈盈也不介意隨時拿個幾千兩出來任丈夫花銷,可是要是……
搖了搖頭,于清瑤在心里暗自嘆了一聲。
她那個三哥,雖然平日里不聲不吭的,看似在安樂侯府里并不起眼,可事實上,精明能干卻是不輸大哥。名義上,侯府外宅的經濟大權自然是掌在大哥手中可是有很多鋪子上的事,卻都是于重山出頭的。
不過,就因為常年掌管外府的經濟帳,于重山和那些商賈接觸得多,花銷也就很大。大手大腳的,有很多時候,月錢不夠用,都是沈盈盈暗里貼補的。
不過,這些,到底是不關她的事。她現在最緊張的,還是那間正在籌謀中的染坊。
借著去相國寺進香的名頭,初一、十五時,她又見了陸初五兩次。雖然到底還是沒有機會出城,去看那塊陸初五挑中的地,可是光看魚鱗冊,卻也覺那塊地,還算合心意。
陸初五選中建染坊的地,是在京郊的王家莊。臨近一片山坡,原本是一片荒地,可是面積卻足有十畝地。
雖然有一部分是坡地,可是因為是向陽,正好可以用來搭架子,晾布料。而且,又臨近汴河,引水方便。上次見面時,陸初五還說正在打井,想來,現在打的水井也該見水了才是。
而且,染坊的房子,也該開始建了。如果抓緊時間,想來,下個月,她的印染坊,就該能夠全部完工。雇工人,買原料,初次試驗,可能下下個月,印染的第一批布料就會面世了。
她之前已經把默寫出的配方交給了陸初五,并且一再叮囑他,最后加的那一昧材料,一定要背著人,自己一個人去放,切不可被別人窺視到這個秘密配方。
認真說來,她還真該感謝那個人。感謝他一直把她當作毫無心機,沒有腦子的木偶。如果不是杜東元從來不曾防備她,她又如何能在無意中看到這個配方呢?
說來有趣,杜家最出名的“碧水天青”色,還有以后研制出的幾種布料配方,她當時只是討來,配了用來做繪畫的顏料的。只是,顏料雖然配好了,可是她卻根本沒有畫過幾幅畫……
算是蒼天眷顧,她在杜家失了尊嚴,沒了最親的人,丟了性命……如今,老天爺允她拿著從杜家所得到的東西,來重建她自己的人生。
沒有一次性把所有的配方,都交給陸初五,她只輕描淡寫地說,在一本雜書里發現了這些配方。另有幾種比這個“碧水天青”色更美的顏色,她正在試著調配,等配好了,再拿給他做實驗。
雖然陸初五什么都沒有說,可是以他的聰明,自然會明白她的意思。
想著將要建好的染坊,于清瑤心里盡是歡喜。對安樂侯府里的事情就更不放在心上。哪怕于被冷落,可只要她能離開這里……
聽到雪兒一聲低喟,于清瑤猛地回神來,抬起頭,就看到光哥兒的背影。
大概是上次掉進河里,受了驚嚇。光哥兒現在不敢再靠近水。可是遠離了水,照樣皮得像只毛猴子。這會兒,不知從哪里找了一只棍子,拿在手上,到處亂揮,倒像是什么江湖豪客般,威風凜凜。只是,他是威風了,快活了,園子里的花花草草,就倒了霉。
于清瑤搖了搖頭,卻沒有出聲喝止。自從上次后,她多多少少對光哥兒存了愧疚之心。所以,每欠遇到他都放低了姿態,幾乎不與他正面沖突。
她不過是隨意看了幾眼,便轉過頭去。可不知為什么,似乎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扭頭看雪兒,也分明是好像有些什么似的……
揚起眉,她又轉過頭去細看,才瞧見光哥兒的棍子上系了一個黃色的菱形事物。小小的,黃色的,上面還墜著紅色的絲絳……這么眼熟。分明就是她之前為于清瓊求的平安符嘛
奇怪,不是該送去恭平王府了嗎?
心念一轉,她忽然就明白過來。想想,不由得笑了起來。
是啊她求來的東西,田氏又怎么敢就這樣送去給她的寶貝女兒用呢?誰知道她這個庶妹是不是心懷忌恨,暗中使了什么古怪呢?
掃過雪兒一臉的憤憤之色,還有柳絮有些尷尬似的神情,于清瑤反倒笑得爽朗。
其實,那平安符,于清瓊會不會戴,于她有什么關系呢?她也不過是要做出個姿態,向田氏示好罷了。只要田氏當面接過,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于東西是落到誰手上……
目光轉開,隔著花木,隱約看見一個婆子拎著一個包裹拐往另一條石徑。雖然看不清楚是信,可那包裹卻分明就是她剛才送的……
抿唇微笑,于清瑤只當沒有聽到雪兒帶著哭腔的報怨:“那十子納福被,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呢老太太怎么能這樣……”
“能有多少心思?”于清瑤笑著拍了拍她:“你和柳絮,不也是幫著我一起繡的嗎?若光是我一個人,哪里趕得出來呢?讓你們兩個跟著白受累,倒是我的不是了……不如這樣,等明個兒,我出錢,買了‘果子李’的蜜餞,請你們吃。”
雪兒猶自憤憤難平,柳絮卻是拉了她一把,看著于清瑤,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是”。想想,又笑道:“奴婢是個笨的,要是有什么不開心的,總是忍不住要生氣、要傷心。可小姐卻是個聰明的……看到小姐這樣豁達,奴婢真的為小姐開心……”
這番話,卻是說得情真意切。讓于清瑤也不由得微笑。也是,這些個丫頭,若是伺候著個整日里悲春傷秋,以淚洗面的主子,可說不得心要多累呢?想來,前世的雪兒,也是每天都不舒心?雖然前世她也不曾整日里以淚洗面,可到底露出歡顏的時候少……
心里想著,于清瑤不由得伸手拉起雪兒的手,輕輕拍著,眼中盡是憐惜之意。柳絮在旁瞥見,不動聲色地垂下頭去。先一步走上石徑,在前引路。
不是不羨慕小姐對雪兒的情意。可仔細想想,她到底是初來乍到,時間擺在那里,她倒真不好硬要去和雪兒比較。不過,來日方才。只看小姐對雪兒這樣,只要她也用心伺候著小姐,總有一天,小姐也會待她一如雪兒?
想清了這層道理,柳絮的背挺得更直,眼底最后一抹憂悒,也盡數除去。
主仆三人,緩緩而行,誰都不曾著急。雖然這園子里的風景日日常看,可是細看之下,卻每日里都有新的發現……
初夏已至,湖中的荷花舒展了綠葉,細看,就能看到點點紅蕾,只待入了七月,便怒放一湖艷色。
園子里,桅子花已開。低矮的花叢,一片翠綠里間雜著雪白,濃香撲鼻,遠得很遠,就能嗅到。只是,再用力去嗅,卻又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等你覺得大概香已散了,卻偏又傳來一股撲鼻的香……
初夏的園子,這樣的香氣怡人。處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綠,濃郁的香,回眸之處,無不是風景。就是日日看,也不覺其厭。
可是,對于見過外面更美的風景,領略過更廣闊天地的人,卻到底還是失了那么勾人的魅惑。
閑步石徑,于清瑤抬起頭,望著遠處隱在綠樹紅花后的一截粉墻,眼中現出一抹悵然。
不遠處,雪兒正踮著腳去摘樹枝上還未熟的杏子,全沒留意這邊。柳絮卻笑著近前一步,虛扶著于清瑤,低聲道:“小姐,再過幾日,就是初一了,咱們又可以去相國寺呢而且,就是七月了,中元節,焰口大會時,想必老太太也要親自去相國寺上香……”
“快中元節了啊……”于清瑤低聲呢喃著,看著柳絮微微一笑,雖然沒說別的,卻讓柳絮笑得更甜。
正在說話間,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不知是哪個婆子,竟是慌慌張張的,直從二門那邊跑過來,沒半點規矩。
于清瑤轉身細看,還未看清楚。捧著酸杏子過來的雪兒,已經含糊地道:“是二門上的花媽媽,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啊,后面還跟著人呢”
推開雪兒捧著杏子遞到面前的手,于清瑤翹首望去。果見在花媽媽身后還跟著幾個人。有二門上的媽媽,也有才留頭的小丫頭。可也有幾個眼生的,穿的也不是安樂侯府的衣裳。
看得仔細了,雜在其中的一個,讓于清瑤不由得一驚,又往前近了幾步。“那個,不是采薇嗎?”
可不是嘛那穿著一身淺粉的女人,滿面驚惶,不是恭平王府一直跟在于清瓊身邊的又是誰呢?
深吸了口氣,于清瑤也不由得驚道:“難道是姐姐她出了什么事?”話一出口,她自己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自古來,女人生產都是邁一次鬼門關。沒有熬過,就此魂歸西天,甚至一尸兩命的,也時常聽聞。所以,臨生產時,好些話都是禁忌。要是讓男氏聽了她這不吉利的話,可真是……就是無心之言,都會成了罪過
咽下驚疑之聲,于清瑤立刻往“秋雨軒”趕。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可是這會兒,她還是呆在自己院里比較穩妥。
“柳絮,你等會兒悄悄去慈萱堂打聽下,可是,別離主屋太近,也不要讓人瞧見……小心些,若是真有什么事,母親的脾氣一定……就是打聽不到什么,也沒關系。”
“奴婢省得,我會小心行事的。”柳絮笑著應了,轉過身,卻又回過頭來,對著于清瑤福了下身:“能在小姐身邊伺候著,奴婢覺得很是開心……”
于清瑤一愕,目光微閃,沒有應話。可看著柳絮的背影,嘴角卻流露出一抹笑意。
柳絮回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的事情了。
聽到她進門的聲音,于清瑤抓著書卷的手不由得一緊。其實,雖然拿著本雜記,可這一個時辰里,她卻連一頁都沒有翻過。瞧見柳絮的臉色,她心頭更是發緊,卻仍是沒有立刻出聲詢問。
“小姐,”柳絮輕喚了一聲,解釋著:“剛才慈萱堂里人多,奴婢不方便回來,還是這會兒人散了,才偷溜回來的。”
“嗯,”于清瑤低應了一聲,看著柳絮,壓了壓手:“不是什么好事,是嗎?真是大小姐出了事?”
“是,是恭平王府那頭出了事。”柳絮咽了下唾沫,也有些惶惑不安。“聽說,是世子妃突然早產了,這會兒,連太醫也過去了。老太太原本是想親自過去的,可是侯爺和大太太攔著。所以,這會兒,是大太太和三太太去了恭平王府……”
“除了說早產,還有別的話嗎?算是順產?”問出這話后,于清瑤立刻就閉了嘴。垂下眼簾,想想,突然起身:“現在就去佛堂。我要為姐姐向菩薩祈福”
“小姐,這個時候……”雪兒還要說話,卻被柳絮拉住。“小姐,我陪你過去……要不要帶上披風?”
她才問一句,雪兒已經立刻接上,“帶上點心,還有茶……看我做什么?都過午了,小姐剛才都沒吃什么東西。”
沖著雪兒一笑,于清瑤淡淡道:“既然是去佛堂祈福,自然要誠心誠意才好。這些東西,都不能帶……我就在這里先吃了再走。”不是敷衍雪兒,于清瑤真的吃了好幾塊點心,又喝了茶,才帶了柳絮往佛堂去。
只是,卻沒有帶著披風。雖然想象中會呆上很久,甚至可能要一夜,可既然是要去祈福,姿態自然要做得好才是。
跪在觀音像前,于清瑤低聲念著。起先,還記得自己的目的,可念著念著,就沉溺在之中,心神一片寧靜,什么都不去想了……
不知為了多久,隱約聽到一聲低嘆,又有低語聲。聽著柳絮恭敬的聲音,于清瑤才回過神來。
回過頭,才知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昏光之中,在田媽媽和錦葵的攙扶下,田氏就站在佛堂門口。于清瑤忙要起身,可是才撐起身,卻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快小心些……”田氏急叫著,忙著叫錦葵和身后的錦繡上前扶起于清瑤。又嘆息著:“難過你了,到底是姐妹……”一句話未曾說完,已經抬手去抹眼角。
于清瑤顫抖著唇,半天才哽咽著勸道:“母親莫要傷心,姐姐是大福大貴的命,吉人自有天佑,一定不會有事的。”
田氏笑笑,走過去,在觀音大士像面前上了一柱香。便向于清瑤召召手:“不用再跪著了,菩薩有靈,知道你這一番心意,也會保佑清瓊的。更何況,你說得對。清瓊命貴,絕不會有事的。”
仔細看看田氏的面色,于清瑤心中突然生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看田氏的神情,擔心是擔心的,可是,總好像不如于清瑤所想的那樣緊張似的。她那么疼嫡親女兒,而且這個女兒更是關系著安樂侯府的寵辱,不論是從哪方面來說,田氏都該更緊張才是啊?
一時之間想不明白。于清瑤自然不好多問,只是上前去扶著田氏的時候,卻暗運異能,卻窺探田氏的心思。
不過剎那之間的事,她卻是為自己窺知的事情而驚訝萬分。雖然面上不顯,可心頭卻是劇震。不得不說,她那位姐姐果然是繼承了母親的性子,居然連這么危險的事都敢冒險。
其實,就是七月產子,又如何呢?雖說七月是鬼月,生的孩子一向都有命苦之說,可也好過這樣冒險,強行催產來的好啊
若是這樣的事,讓恭平王與王妃知道,真不知該作如何想了。
心中感嘆,卻按下不表。只陪著田氏回了慈萱堂,伺候著田氏歇了,她就坐在榻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幾個丫頭閑聊,直到等來了恭平王府的消息:
早產誕下的,并不是小世子,而是一個女嬰。
第六十一章喜慶夜乍聞秘事
雖然恭平王府一切照常,沒有半分埋怨之意,反倒大肆張揚,鬧得滿京城都知道,恭平王府里新添了一位小小姐,只待登了玉碟,就受封為縣主了。而且宮里不只幾位貴人遣了太監來送儀禮,就連皇帝也特意打發了人過來探視,賞了不少寶物,還特特地叫欽天監的監正來為小縣主取名。
可是,在無限風光背后,安樂侯府卻遠沒有外人想象中那么欣喜。雖然沒有親耳聽到,可是于清瑤聽到的傳言中,據說她那位大哥怔了很久,才哀嘆:“可惜”。大概,是對親妹子,沒有一舉得男而感到成分遺憾?
不過,對于田氏來說,雖然也在剛得到消息時悵然若失過,可很快就又精神了起來。到底,是安樂侯府的第一個外孫,不論是對恭平王府還是安樂侯府,都很是金貴。
且不說別的,光是各房的賀儀就足有一車。于清瑤囊中羞澀,自然是比不過那些哥哥嫂嫂,甚至連兩房里的侄兒、侄女,送的也比她貴重。
不過,好在她也沒存了與人攀比的心思。就依著常禮,備了“五福禮”。不同尋常拜訪作客送的“四件禮”。這“五福禮”過是送給初生嬰兒的常禮。
于清瑤備的,分別是足金打的長命鎖,可系在手腕、腳踝上的銀制鈴鐺,虎頭帽,虎頭鞋,還有一件繡了碧水荷花的紅肚兜。
不知,是不是她曾誠心跪在佛前祈福的事,打動了田氏。這回,田氏看她的禮物,倒真是露出滿意之色。甚至還心情大好地打趣錦屏,笑她要被于清瑤超過去了。
這結話,于清瑤自然不會當真。可是看著田氏似乎放下了戒心,她也覺心里輕松許多。總算,之前因異能而帶來的負面影響,漸漸消散了。
尤其是,田氏笑著允她在洗三禮日,一起去恭平王府觀禮,更讓于清瑤喜出望外。
雖然名義上,她還是小縣主的姨娘,可是誰都知道她這個姨娘不過是個庶出的。她之前甚至以為田氏絕不會讓她這樣身份的人,出現在外孫女的洗三禮上。所以之前根本就沒有準備,可這會兒,她卻要再破費一次了。
洗三禮,觀禮的親眷,一般都要被那只盛滿金銀珠寶的水盆中添財的。雖說沒有規定,必須得添多貴重的東西,可一群人看著,要是只丟一、兩只銀錠,就未免有些丟人了。
雖然之前賣了寶石,得了一筆錢,可卻都拿給了陸初五。這會兒,于清瑤手里還真是沒什么可用的錢。細想想,去參加洗三禮,是一個機會。少不得要咬咬牙,舍出些好東西了。
洗三禮當天,于清瑤刻意妝扮一新。又把自庫房里翻出來的一只翡翠環扣墜在腰際。這只環扣,雖然小巧,可玉質卻算上乘,再怎樣也值個幾十兩銀子。作洗三禮的添頭,倒也不算太失禮。
雖然是姻親,可是于清瑤對恭平王府并不熟悉。上一次來,還是一年前的事情。這會兒,跟在田氏身后走入內院,眼見廳中珠環翠繞,貴氣襲人,不免在心里更添了幾分小心。
能來參加洗三禮的,和恭平王府,不是沾親,就是帶故。雖然比起相國寺的牡丹會,人是少了些,可是身份上卻更尊貴許多。
笑著一一同在座的長輩們見禮,于清瑤暗自在心里默記著這些人的身份。有些,她從前是見過的,也有些,是她根本就沒印象的。可這會兒,聽著介紹,卻喚起一些她前世的記憶。
今日參加洗三禮的,見過的,有恭成王王妃薛氏,勇義侯夫人趙氏,平西侯夫人蘇氏。
而年輕少女中,卻有陳靈兒是舊認的。這會兒,她正拉著兩個少女坐在一旁低聲說著什么。雖然沒有刻意去聽,可隱約的,于清瑤也知道她在說什么。想來,因著平西侯夫人蘇氏的關系,陳靈兒和恭平王府家、兩位還未出嫁的郡主關系好也是正常。
只盼著,陳靈兒不要在這樣的場合又和找她的麻煩。她可不想因為陳靈兒的挑釁而在眾人面前失禮。
心里暗自想著,于清瑤臉上卻仍帶著恭敬而柔順的笑容,在田氏的指點下,向其他的人見禮。
“這位,是李夫人。”介紹到最后這位,田氏的目光微閃,雖然言詞仍是客氣,可于清瑤卻能覺察出那淡淡的一抹輕蔑。
田氏雖然對她從來都是冷冷淡淡的,可在外,卻一向禮數周全,尤其是這樣的場合。對其中一位夫人流露出這樣微妙的情緒,還真是……
笑著施禮,于清瑤還待細細打量,那李夫人卻慌忙站起,竟是笑著拉住她的手,說什么也不肯讓她拜下。
“快莫要如此多禮,我……”微微一笑,李夫人雖然沒有說下去,可卻硬是不肯受于清瑤這一禮。而周圍的人也是笑著,似乎并沒有看到一樣。
心中更覺奇怪,于清瑤暗暗打量這位年輕也不過二十幾歲的李夫人。心頭突然靈光一閃,有些明白過來。
今天這樣的日子,一眾夫人,大多都是穿的正色,就算沒著大紅色,可也是貴色。獨這位李夫人,卻是著的一件粉色春衫,又在外面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比甲,看起來甚是單薄。
這樣的場合,不著正色,而穿粉色,周圍幾個夫人又是這樣的表情,不用人說,于清瑤也看出這位李夫人應該只是個妾室了。
論理說,恭平王府這樣的地位,來觀禮這些夫人們的身份,絕不會容忍一個妾與她們同席而坐。可偏偏,這會兒,卻沒有一個人對這位李夫人口出惡言。哪怕,神情間有些冷淡,可表面上也還是和善的。想來,李夫人就是妾,也是哪個王族貴胄府中的。說不定,還和在場的幾位王妃一樣,也是位貴人……
心里百般猜測,面上卻仍不顯異樣。只是,在與李夫人對答間,更多了幾分小心。既不討好,也不冷淡,恰到好處的有禮卻疏離。
田氏抬眼,目光掃過她,嘴角浮上一抹笑意,看來,對她的表現也算滿意了。
因著是未出閣的女兒家,所以不能進產房。在田氏由恭平王妃蘇氏陪著去探女兒時,于清瑤也只能留在廳里。
今天來的人少,算上特意來陪客的兩位郡主,也只得四個少女。可因著陳靈兒,于清瑤自然而然的又落了單。
所幸,性子略為溫和的寶華郡主還記得自己今日是來陪客的,見于清瑤一人坐在桌畔,只是一直微笑著卻不曾說話,就丟開陳靈兒,笑著同于清瑤道:“清瑤姐姐,你也不是第一次來。大家都是親戚,你也不要太拘謹了。”
“謝郡主,”于清瑤淡淡笑著,奉承幾句,卻并不打算真的放開心懷,坦然傾訴。說到底,她和兩位郡主都不熟,而兩位郡主也從不曾真正把她看在眼里。若因著兩句客氣話,就真的自認是親戚了,到最后,下不了臺的還是她自己。
雖然客氣了幾句,可寶華郡主也不是真心要和她說話,不過數句,就又轉去和陳靈兒說話。
陳靈兒抬起頭來,睨著于清瑤,嘴角輕揚,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又轉過臉去和兩位郡主低聲說笑。
雖然她的聲音很低,可于清瑤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你們不知道這個于清瑤多可笑上次在相國寺的賞花會上,百般討好薛王妃,還故意吹什么竹笛。可惜,她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自己雖然投王妃所好討得了歡心,卻到底及不上張婉瑩敢以命相搏……要是我啊吃了這么大的悶虧,怎么敢還出現在人前……”
皺起眉,于清瑤轉開臉,只作沒有聽到。可偏偏陳靈兒仍是不肯住嘴,更變本加厲地道:“我隱約聽人說,于清瑤沒有搭上恭成王世子,就轉向勾搭勇義侯家的公子。之前古吹臺上,居然還是和林公子一起出現的,只可惜,她那回還是給他人做嫁衣,生生讓一個小門戶的女人搶了風光。就連許蘋蘋,也吃了那女人的虧……”
這回,于清瑤就是再大度,也不由得火起了。這樣的話,要是傳出去,可不知最后被傳成什么樣了。若是傳到母親耳中……
捏緊拳,她還看向陳靈兒,卻聽得“啪”的一聲,一只茶盞自桌那邊滑過來,無巧不巧,就掉在她的腳下。雖然盞中只剩了半盞茶,卻盡數都濺在她的繡花鞋上。
愕然抬頭,卻是寶林郡主跳起身來。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十二、三的少女,瞪著眼,鼓著腮,怒容滿面的,竟是對她好像有很多的不滿。
于清瑤揚起眉,手指輕撣,看似在拂去衫前輕塵,可其實卻是在暗示上前的柳絮退下。
“于小姐沒被傷著?”召過小丫頭過來收拾一地的碎片。她陪著笑臉來問于清瑤,于清瑤卻好似沒有聽到一樣,只是微微笑著。
雖然明知道是自家郡主的不是,可這大丫頭之前又哪兒受過這樣的冷遇,瞧著于清瑤的冷臉,她的笑都有些僵了。
就在這時候,寶林郡主又喝道:“嫣兒,你莫要理她以為自己真是侯府千金,在咱們姐妹面前也敢充大”
嫣兒柔柔地喚了一聲“郡主”,又看看于清瑤,似乎是很為難的樣子,可其實也只不過是要作出個樣子。寶林再喚,她就立刻退了回去。
寶林哼了一聲,瞪著于清瑤,直接問道:“你真去勾引林家哥哥了?你好歹也是個規矩人家的女兒,怎么這么不知羞恥”
冷冷地睨著寶林,于清瑤用眼角瞥著廳那頭的席上。那面的席上,也不知是誰說了個笑話,一眾貴婦笑得歡暢,似乎根本沒人留意到這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目光微閃,于清瑤也不答寶林,眼睛一抬,盯住后面架上吊著的那只綠毛鸚鵡。那只鸚鵡,想來是之前拿來給陳靈兒看的,就吊在一只金環上,爪子上還拴著一條細細的銀鏈。
雖然是動了心思的,可于清瑤一開始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她的意念才傳出,那只鸚鵡就忽地一下飛了起來。
事發突然,連于清瑤自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寶林察覺出不對,錯愕地回頭。可才回過頭去,那只綠毛鸚鵡已經撲了過來,竟是筆直地沖著她梳得整齊的發髻抓去。
寶林駭了一跳,卻已經閃避不及,被那鸚鵡一爪子抓散了頭發。尖叫出聲,寶林顧不得頭發,只是立刻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臉,生怕被鸚鵡抓到臉。還好,這鸚鵡只在她頭上停了一下就飛了起來。竟是返身直沖著陳靈兒撲去。
饒是陳靈兒一向膽大,這會兒也被嚇住了。用雙手護住頭立刻往后退去。那只鸚鵡還要撲去,可腳被銀鏈系著,根本就飛不遠,只是忽扇著翅膀,“嘎嘎”地叫了兩聲,一團暗綠色的稀泥一樣的東西,當空落下,無巧不巧的,正掉在寶華郡主的頭上。
原本還在發怔的寶華郡主一聲尖叫,雙手亂揮著去撥弄頭發。雖然忙了好一陣子,可是沒有把頭上的東西抹掉,反倒讓那綠色的鳥屎自頭發上滑到額前……
“啊……”瞪著手上抹到的鳥屎,寶華一聲尖叫,完全顧不得淑女應有的風范。竟是直接抓了桌上的茶盞,狠狠地砸向那只綠毛鸚鵡。
心中恨到極點,她卻忘了茶盞里還有殘茶,這一丟,茶水飛灑,連著茶葉梗,落了她一臉。而那只綠毛鸚鵡卻“嘎嘎”地叫著,輕松地避開茶盞,在那茶盞砸在正往外跑的陳靈兒頭上時,更是叫得歡了。
一時間,原本還算寬敞的廳里亂成一團。幾個千金小姐,護著頭,捂著臉,尖聲叫著。一群丫鬟、婆子亂哄哄地要上前護著主子,或是獻殷勤地去抹她們身上的污漬,竟是沒有一人想起先去抓那只綠毛鸚鵡。反倒任那鸚鵡亂叫著,又趁亂飛了好幾泡稀屎,讓好幾個丫頭都中了招。
這邊亂成一團,原本在說笑著的長輩們自然也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往這邊走來,又有充作半個主人陪著客的薛王妃和蘇夫人大聲呼喝下人過來幫忙。
于清瑤低著頭,抿唇淺笑。卻趕在眾人走近之前,推開扶著她的柳絮,大聲叫道:“先抓住那鸚鵡不是系在吊環上的嗎?抓那銀鏈啊”
被她一提醒,趕著向主子獻媚的丫頭們也回過神來。那個叫嫣兒的跳起身來,幾步趕上前去,抓住銀鏈,大力往回收。那鸚鵡掙扎得厲害,撲梭著翅膀,打在嫣兒的臉上,翅膀尖掃過,就帶出一道血痕。
嫣兒一聲驚叫,卻不敢就這樣撒了手。還好有一個婆子趕過去,幫著她一起把那只惹禍的鸚鵡制服。
被茶盞打傷了頭的陳靈兒,捂著頭,一把推開扶著她的丫鬟,指著那只被眾人抓住的鸚鵡,大聲喝道:“這扁毛畜生,連主子都不認識了,真是該殺”
“可不是,這樣的扁毛畜生,留來何用?”寶華沉聲說著,可眼角卻是瞥向陳靈兒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大概在心里恨上臨陣逃開的陳靈兒了。
如果不是陳靈兒逃了,那死鸚鵡拉的鳥屎,大概就是掉到這死丫頭頭上了
陳靈兒也是機靈,一看寶華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是遭人恨了。當下,氣焰就有所收斂,反倒松開捂著頭的手,哀切地低泣道:“我的頭好疼……”
可不是要疼,雖然沒出血,可那額上,可是腫了好大的包。雖然一半是遮在發際里的,可光是露出的這一點,已經嚇人了。
走過來的蘇氏,看清陳靈兒的模樣,也是嚇了一跳。再看兩位郡主,也是一身狼狽。不由得大罵:“你們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居然鬧出這樣的事來,真是沒用……”
她這邊喝斥,那頭寶林也在叫:“把那只扁毛畜生拎出去丟進湖里淹死它……”
“寶林,”薛氏皺了下眉,雖然有些不悅,可到底眼前的不過是族侄女,她這個做嬸娘的不方便出什么。也就只喝令道:“還愣著做什么?快扶了群主和小姐們去梳洗……”
身子一轉,她的目光落在于清瑤身上,只一打量,便笑道:“清瑤倒是幸運,只是鞋子臟了……也一起去叫寶林她們找出沒穿過的鞋子,先委屈一下……”
“怎么說得上委屈呢?”于清瑤身子一福,恭聲道:“我……還是不去了……”
薛氏目光微閃,也知道于清瑤在意些什么,還待要說話,那一直落在眾人之后的李夫人,卻忽然出聲道:“我那里倒是有一雙新做好,還未上腳的鞋,若是于小姐不介意,不如就穿我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不只是于清瑤愣住,就連薛氏也愣住了。于清瑤抿了抿唇,自然不好口出拒絕之詞。雖然不知道這是哪位府里的,到底該算是長輩,她若是推辭,就未免太過沒有禮貌。
薛氏垂下眼簾,靜了數息,就拉著于清瑤笑道:“既然李夫人一番好意,清瑤就跟著她去好了。說起來,趙國公府里,可都是好東西呢”
于清瑤眼睛一亮,不由得又多看了李夫人兩眼。難怪這些人都高看了這位李夫人一眼,原來竟是趙國公府的人。
只是,她可和趙國公府沒什么瓜葛啊?這位李夫人到底真是一番善意還是……
心中猜疑,面上卻不顯半分。于清瑤笑著對薛氏點了點頭,算是感激她的提示。便跟在李夫人身后走了出去。
恭平王府,在前朝就是一座王府。幾代經營,內里風光自然比安樂侯府更美上三分。
單只那繞過整座園子的回廊,就已經很是別致。抬眼,瞥著梁上那一副副精美的圖畫,雖然并不能認全都是畫的什么典故。可總好過這樣沉默地跟在陌生人的身后。
似乎也覺察出自己太過沉默了,李夫人回過頭沖著于清瑤一笑,淡淡道:“屋子里著實太悶了,出來透透氣也是好的。”
只一句話,卻讓于清瑤松了口氣。就算李夫人未必全是為了她,可聽這話,大概也不有什么對她不利的地方。
這樣沉默著,又走了一段路,李夫人才又道:“你剛才……很是鎮定啊安樂侯府千金果然是不俗。之前有恭平王世子妃,現在又有小姐你……”
“小女子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不敢和我姐姐比。”于清瑤微笑著,側過臉去看這位以妾室身份,與眾貴婦同席的女人。眼中充滿了好心。
雖然前世,她也算是小妾爭寵的犧牲品,可是她這個曾作為正室的人,卻對妾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感。說到底,她也是庶出的,她的生母也是個妾……
只是,不知道趙國公府是怎么回事,怎么會由一個……
見李夫人睫毛微顫,似乎是要抬起頭來,于清瑤忙收回目光。可李夫人卻還是笑了:“我家國公雖然已過弱冠之年,卻還未曾娶妻。所以,這些事情,只好由我代勞了……”
臉上一熱,于清瑤只覺得羞愧難當。忙笑著補救:“想來趙國公是很寵夫人的。便是……誰又敢輕看夫人半分呢”
李夫人微微一笑,既不似因她的奉承而得意,也不曾現出半分難堪之色,只是淡淡道:“我家國公,對誰都好的……”
垂下眼簾,于清瑤真是不好再接下去了。所幸李夫人只是笑著,并不再說話。剛才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感慨罷了。
因這次來的多是通家之好,除了女眷外,還有在外宅里吃酒的男客。所以恭平王府一早就備了客房供客人使用。這客房,卻是在內宅與外宅之間。從回廊繞到角門,再走過一座竹林便是。
跟在李夫人身后,繞過回廊,才到角門下,于清瑤便忽然抬起頭來,側過臉去,她頓住腳步,忽然問道:“夫人可曾聽到?”
“聽到什么?”李夫人訝然回眸。
于清瑤抿了抿唇,不好說什么,便只是微笑。
穿過竹林,走過園子,踏上石徑,走近一座掩于花木之間的院落,隱約的,傳來一縷琴音……
第六十二章如玉者真君子否
琴音如水般流瀉,如同春日的風,夏日的微雨,秋日的滿山紅葉,冬日的雪花翻飛……
悠揚淡雅,直如一個著一襲青衣,翩然而行的少年郎,負手而行,看遍塵世風光。請:。雖路程中或有風雨、坎坷,可更多的卻還是晴云霽雪。帶著淡淡的歡欣與從容,這琴音,似春雨般落在心上……
這,大概是她聽過最動人的琴曲,不為那技巧,而為這琴聲中所帶著的那份心緒。
只是,這在院中奏曲的……
停下腳步,于清瑤有些遲疑。尤其是在聽到伴在李夫人身邊的丫頭笑著說出:“夫人,是國公回來了呢”時,于清瑤更是猶豫該不該跟著李夫人進去了。
覺察出于清瑤的猶疑,李夫人腳步一頓,回眸看她,正待說話,卻的一聲微響,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廝跳出門來,笑著叫道:“李姨娘回來了,國公爺正在等你。”
叫完之后,他才瞧見于清瑤。怔了怔之后,忙施了一禮。雖然恭敬,可卻一個勁地和那小丫頭擠眼睛,顯然是在問于清瑤究竟是什么人。那丫頭抿唇笑笑,伸手指了指李夫人,卻不說話。
于清瑤看在眼里,心道這位李夫人看來性子真是個隨和的,要不然身邊的丫頭也不會這樣……
想歸想,人家國公府的事又與她有什么相干呢?心生退意,于清瑤不動聲色地退了下,婉言道:“未知國公在,小女子失禮了。夫人,如今我衣容不整,還請告退。”
她往后退,存心要走。誰知李夫人竟是猛地一探手,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
“于小姐,我既然已經答應了王妃,怎么好讓你這樣回去呢?再說,都到了門前,不見一見我家國公,似乎是有些……”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回來,可任誰都知她有些怪責于清瑤失禮了。
無奈之下,于清瑤只得硬著頭皮,被李夫人拉入小院。
小院清幽,不顯奢華。幾竿青竹,一叢芍藥,一方石桌,便再無他物。而在石桌旁,坐的是一個藍衫男子。面容俊朗,氣度翩翩,正是當日曾在古吹臺上見過的國公趙秋佶。
除了趙秋佶外,小院中就再無他人,想來剛才彈琴的就是這位國公了。只是這琴聲,可比她之前在古吹臺上聽到的可動人多了。
轉目四望,再無其他下人于清瑤心中暗暗奇怪。恭平王王府奴仆眾多,按理說,斷不會不派人來照顧客人的,怎么這院里竟沒有一個王府下人呢?
而且,論理,趙國公這會兒該在前院同那些男賓暢飲才是,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
心中太多疑問,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隨李夫人來換鞋實在是不智之舉。剛才哪怕是得罪人,也該婉拒的。
心中正忐忑,琴音卻已戛然而止。
趙秋佶抬起頭來,目光掃過于清瑤,明顯帶了些驚訝。
“小女子見過國公。”雖然心里百般猜疑,可于清瑤卻不曾失禮半分。
趙秋佶受了一禮,虛扶了下,笑道:“于小姐不必多禮。今日,在恭平王中,你我同為賓客,不必如此多禮。”
偷眼望著趙秋佶溫和的笑臉,于清瑤暗在心中贊嘆:沒想到這位國公居然這樣溫和。難怪,在大周軍民心中聲譽甚佳。在前世時,她就曾聽人贊過這位國公溫潤如玉,乃是真君子。現在看來,對她一個并不相熟的普通女子,也能笑顏相對,果然是個性情好的人。
或許,是因為年過弱冠,眼前的這位國公爺,比起她之前見過的林、郭還有小世子柴榮安,都更顯貴氣。雍容之態,令人拜服。
“怎么國公這會兒也回來了呢?前宅那頭,幾位王爺怎么肯放人呢?”笑著上前,李夫人輕輕理了理趙國公腰上系著的玉環,神態自然而親近,全不曾因于清瑤在,而有半分不自在。不只如此,面對趙國公時,神情也不似一般妾室帶著謙卑、討好之態。
“剛才后宅里一只鸚鵡,不知怎么的突然發了瘋。李小姐的鞋子都弄臟了。我想著早上碰到玉嬌時,她正好送了我一雙新鞋,所以就帶著李小姐來換了……”話說得自然而然,李夫人毫不曾有半分掩飾。
可于清瑤卻暗覺窘迫。雖然只是弄臟了鞋,可是當著另一個男人面前提這些私事,總還是有些不自在。
又同趙國公閑說了幾句,李夫人就笑著向于清瑤招了招手,又同那丫頭笑道:“帶于小姐去房里,把玉嬌妹妹送的那雙鞋拿給于小姐試。”
于清瑤暗喜,福了一下身,忙跟在小丫頭身后,快步入房。雖然越國公看起來很溫善,可到底身份擺在那,她還真是覺得不舒服。
“于小姐且坐一坐,小的這就馬上把那雙鞋找出來……”小丫頭轉過身去,在柜子里取出一只大包袱,打開來亂翻,一面翻一面嘀咕:“玉嬌姐姐也真是的,每次都要帶這么多東西,咱們國公府又不缺……”
目光微閃,于清瑤對這喚玉嬌的女子生出一分好奇心來:“玉嬌是……”聽著李夫人和小丫頭的稱呼,這位玉嬌姑娘看來,竟好似國公府的……
果不其然,小丫頭立刻笑著答道:“玉嬌姐姐是咱們國公府從前的丫鬟,和咱們李姨娘一樣,都是侍侯國公的大丫鬟。只是玉嬌姐姐沒李姨娘那么幸運,早幾年就嫁出了府去……”收了聲,她似乎是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便尷尬地笑了笑,翻出那雙鞋,轉過來遞到于清瑤手上。又忍不住道:“今個馬車都出了府,玉嬌姐姐突然上門來了……嫁出國公府,哪里像在國公府一樣自在,要是不咱們姨娘,只怕……”
微微一笑,于清瑤接過那雙繡著粉色并蒂蓮的藍色繡花鞋。心中已把事情大概揣摩了個清楚。
在這小丫頭眼里,國公府外面的世界艱難困苦,怎么比得在國公府里好吃好喝地過好日子。可是她又怎么知道,那玉嬌在外面不是每日里都過得開開心心呢?
捧著鞋,她正待試穿,卻忽然耳朵一動,不自覺地抬起眼,望向外面。側耳看了看神情未顯異色的小丫頭,于清瑤心知是自己的異能讓她能聽得清外面的低語。雖然,并沒有打算偷聽,可是只聽得幾個字,于清瑤就凝神細聽起來。
“國公,今天我已經看過王府的兩位郡主了。依妾之見,國公可以拒了王爺之請了。”
李夫人的聲音很低,可聲音里透出的肯定卻遠非是妾室該有的態度。聽起來,竟是在替趙國公拿主意。
可是,這樣的反常,趙國公竟沒有半分怒意,反倒帶著笑問道:“映月姐姐眼里,竟是覺得兩位郡主都不堪做你的主母嗎?”
心里“咯噔”一聲,于清瑤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目光一掃,瞥見面前小丫頭驚訝的目光,才醒起她的偷聽絕不會讓任何人知曉,索性對著那小丫頭一笑,便大大方方地聽了起來。
只聽得外面李夫人溫言道:“寶華郡主看似性情好,可是一旦碰到事情,立刻就會遷怒于人。而那位寶林郡主,更是性情暴躁,心腸惡毒。兩位郡主,在妾眼中,都配不上國公。”
趙國公聞言,立刻失聲笑出:“也只有在姐姐眼里,我才是那么好,好到什么人都配不上……想來,王爺未曾漏過消息,要不然兩位郡主也不會在你面前失禮了。嗯,恭平王府的看過了,若有時機,就再去看看恭成王府里的……不過,恭成王府的那位小姐卻是庶出的,雖然受封為縣主,可在身份上卻到底差了一層。”
聽到趙國公如此說,李夫人便笑起來:“國公眼里,難道真把那些個身份地位也放在眼中嗎?就是不娶位郡主,眼下這京中各路人馬,誰又不是巴結著想要討好國公呢?”
笑笑,趙國公淡淡道:“他們討好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人。只是這些人都太急了,急得看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什么樣的形式……”
于清瑤歪著腦袋,一時想不清楚趙國公說的話。可是,再要細聽,趙國公卻已經不再說話。等了又等,也沒再聽到什么,反倒是傳來外面院門開的聲音。
立刻收斂心神,于清瑤換好鞋,趕在李夫人推門而入之前,先拉開了門。
雖然對聽到的那些話,仍然不能完全明白,可是隱約的,于清瑤覺得自己偷聽到的是一件大事。
無論是恭平王或是恭成王,若是真成了趙國公的岳父,那京中看似平衡的勢力將完全傾向于一邊?
聽得說笑聲,于清瑤拋開心中所想,走進廳中。此刻,田氏和孟、沈二人,都已自產房回來,聽到腳步聲,沈盈盈抬起頭,看看于清瑤,笑笑,卻沒說話。而孟慧娘更是一直在同身邊的貴婦說話,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于清瑤一樣。
于清瑤也不在意,對著廳中眾人,一一施禮,又走到已經坐回座位的田氏身邊。
此刻的田氏,和恭平王妃坐在一起。正伸手逗弄著王妃懷中抱著的那個嬰兒。聽到于清瑤的低喚,只是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掃她一眼,便有意無意地去看李夫人。見到李夫人正在和別人說話,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來看看你侄女”
于清瑤一怔,立刻現出受寵若驚之態。上前一步,細看那女嬰。只見那女嬰生得眉清目秀,雖然不太胖,可皮膚卻是粉白粉白的,一雙眼更是黑若點漆,看起來極是有神。雖然嬰兒還未長開,卻也有幾分她那位曾艷驚京師的嫡姐的模樣。
看得唇邊生笑,她禁不住伸手逗弄這孩子。恭平王王妃瞥她一眼,便笑道:“你過來抱抱”
手一僵,于清瑤笑笑,有心婉拒。這孩子可是金貴,她從前從未抱過這樣小的嬰兒,再怎樣也不敢輕易嘗試。只是,她還未婉拒,田氏已經沉聲道:“算了,她一個姑娘家,從未抱過嬰兒,還是不要抱了……就連我,這生過幾個孩子的,碰到這么小的嬰兒,都不敢輕易伸手了呢”
這樣的話一出口,于清瑤連婉拒都不必了。靦腆地笑笑,她縮回手,低下頭時,笑意便斂了幾分。
她還以為田氏已經對她改觀,可現在看來,竟還是不曾對她放下戒心。
立在田氏身后,她抬起眼,看向隔著百寶格的小廳。那里的桌子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雖然地上的狼籍早已收拾干凈,可想來,剛才那一場慌亂,大概會成為三個嬌嬌女終身難忘的經歷了。
自然不會沒趣地去問兩位郡主為什么還沒有來,于清瑤只是笑著在一旁看眾人逗弄嬰兒。
不消一刻,便有下人笑著來稟:“王妃,吉時將至,還請諸位王妃、夫人往前面去。”
笑著把孩子交到站在一旁的奶娘懷里,恭平王王妃站起身來,笑著邀眾女眷往前面去。目光掃過于清瑤,又笑道:“親家小姐也不必拘禮,左右今天來的都是至親善朋,都是你的長輩,也沒有什么可避諱的。”
于清瑤看看微笑的田氏,也便沒有拒絕,笑著跟在眾人身后,一路到了前宅。
若是尋常人家洗三,也不過是在后宅罷了。可因為恭平王府中,今日來賀喜的多是王族公侯,所以這洗三的地點就換在了前宅。
前宅大堂中,此刻早已擺了香案,案上供著尺高的神像十數尊。于清瑤看來看去,也只識得一個是送子娘娘,一個是豆疹娘娘,只因這兩位神最是有特色。一個騎著麒麟,抱著嬰兒。另一個卻是捧著一個藥匣樣的盒子。
備好的香湯泛著艾草的清香,水也是淡淡的綠色。內里早就放了許多金銀錠子,還有蓮子、棗子、栗子之類的香果。一旁的案幾上,又有清水,花兒、小梳子、艾葉球、大蔥、生熟雞蛋許多雜物。
眾人才一進門,候在一旁的收生姥姥立刻迎上前來,笑著施了一禮,就接過嬰兒。
只是,抱過嬰兒卻沒有立刻抱到銅盆處,而是抱著往笑著往這邊望過來的眾男賓處。
雖然見過恭平王,可是卻從未這樣近距離接觸過。從前只覺得恭平王是個很嚴肅的人,可現在看著恭平王抱著孫女的模樣,倒像是個可親的長輩了。
雖然有些人,是于清瑤頭次見,可恭平王王妃根本就沒有替她介紹的意思。于清瑤也是識趣,自然而然地就避在田氏身后。
偶爾抬頭,卻正好撞上趙國公無意掃過來的目光。目光一對,于清瑤微微一怔,雖然趙國公一笑,就已經移開目光,她卻仍是心中亂起來。
該不會知道她偷聽到了……不可能知道的,她不必這樣疑神疑鬼。
心中忐忑,那頭洗三禮已經開始。收生姥姥抱著嬰兒站在一旁,笑著請各家女眷上前“添盆”。
于清瑤年紀既輕,又是輩份最幼,自然是落在最后的。趁著前面的人一一上前添盆,她悄悄解下腰上墜的那只玉環,捏在手里。
上前一步,耳邊卻忽聽得一聲輕叫,轉目相看,卻是李夫人。睨著于清瑤,李夫人柔聲笑問:“是第一次來與人‘添盆’?”
于清瑤臉上一紅,點點頭。不知自己可是有什么做得不對了。李夫人一笑,俯近身來,手一伸,拉住于清瑤的手。于清瑤一怔,已覺手中被塞了一件東西。
與此同時,李夫人湊近她的耳邊,低聲笑道:“添盆要用金銀的,這只玉環,還是你自己留著”
難道不是要添貴重的東西嗎?
于清瑤大窘,低頭看,被塞進手中的卻是一只金戒指。黃澄澄的顏色,顯然是足色的赤金。掂在手中,少說也有一兩重。有意要還,可那頭收生姥姥已經笑著請她。
匆匆瞥過李夫人,她低聲道謝,快步上前,把手中的金戒指丟進盆里。又拈了幾只蓮子放進去。
聽著收生姥姥高聲唱:“富貴滿堂,連生貴子……”于清瑤暗在心里松了口氣,靜靜退開。耳中正好聽到另一邊的男賓,不知是哪位公侯,正在笑著詠道:“人皆生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病到公卿……”(抄蘇大學士的)
一首詩畢,便有人又續著吟上另一首,竟是一人一首《賀洗兒詩》以為賀禮。雖是游戲之作,可也不乏佳作。只是,這些人,是知道生的是女嬰?
于清瑤暗自搖頭,轉開來去,正好看到收生姥姥抱起已經洗好的嬰兒起身。先是交到一旁的奶娘手中,她自己又拿起浸在香油里的銀針,捏著嬰兒的耳墜,手一抬,就一針刺了下去。
一見血,嬰兒就立刻號啕大哭,鬧得正在吟詩的男賓也不由轉頭看來。恭平王更是皺眉急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這孩子哭得這么大聲……”
恭平王王妃便掩面低笑:“咱們王爺真是最疼這個孫女,從前家里幾個子女,哪個見你這樣心疼過?”又笑著轉過去,撫著嬰兒的臉頰道:“乖乖莫哭,今天吃這一小痛,將來才能得大富貴。哪家女兒不是這樣挨過痛的呢?”
聽著王妃低柔的輕慰聲,于清瑤不由得抬手去摸耳墜。一對小巧的珍珠耳墜隨著她的手輕輕顫動著。可是耳洞里,卻早就感覺不到半分痛意。
她那時也是痛過的,可為什么卻仍落得前世那樣的悲劇呢?可見,有時候,這些先苦后甜的話,也是作不得數的……
上章有些文不對題了,汗,寫著寫著,就托了。沒寫到題目的情形,卻忘了改題目。
第六十三章鬼月中的婚禮
從恭平王府回來,于清瑤就立刻去探望熙姐。本書請訪問。
同樣是安樂侯府的孫輩,可是無論是身份還是待遇,差的都不是一星半點。
雖然天色還早,可是走進“清槐院”,于清瑤還是忍不住抱住肩,哆嗦了下。抬起頭,看著那棵遮了半天天空的槐樹,她就忍不住發寒。
繞到廂房,還沒推門而入,就先聽到門里傳來嬰兒的哭聲。先是“哇”的一聲,然后頓了下,接著就又是震耳的號哭。
于清瑤嚇了一跳,忙快步而入。覓著哭聲,走進里屋,她看著地中間的搖籃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嬰,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
“奇怪,奶娘怎么沒在呢?”雪兒皺眉,又抱怨:“這清槐院里的人都死了不成?小小姐哭成這樣,居然都沒一個人看看……”
“雪兒,”低聲喚了一聲,柳絮抬眼看看于清瑤。只低聲道:“奴婢這去看看看院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于清瑤先是沒有應聲,幾步走到搖籃旁。遲疑了下,她有些笨拙地抱起熙姐兒,輕輕地拍著,“乖,乖哦……不要哭了……”
從來沒有照顧過小嬰兒的經驗,雖然抱在懷里的小東西軟軟的,可是卻讓她覺得有些慌。
“小姐,熙姐兒應該是餓了”柳絮的低語,提醒了于清瑤。
“你們先去找奶娘,我倒要問問她,這么領工錢,她覺不覺得虧心”動了火氣,于清瑤的聲音格外的冷,懷里的熙姐兒似乎是感覺到她的怒氣,哭得更厲害。
雪兒腳步一動,就想上前,于清瑤卻冷靜地揮了揮手,打發了兩人出去。抱著熙姐兒,于清瑤猶豫了好一會,才握著她的小手,緩緩用異能送過去一縷暖流。
那是一縷帶著滿足與歡欣的情緒。雖然有點慚愧竟用這樣的方式來哄小孩,可是在熙姐兒漸漸停止了哭聲后,她還是松了口氣。
停止哭泣,熙姐兒睜大了眼睛,用黑黑的眼眸看著于清瑤,帶著一絲好奇的光彩。雖然不知道這樣小的人兒是不是也有思想、有感情,可于清瑤分明就感覺到熙姐兒是喜歡她的,而且極度好奇她到底是誰。小小的手指含在嘴里,粘著口水,只是一揮,于清瑤臉上已經被濺上些微水意。帶著淡淡的奶腥味。嘟起嘴,熙姐兒吐著泡泡,依依呀呀地叫著,手舞足蹈的,小屁股也是一抬一抬的,似乎是想用手摸摸于清瑤的臉一樣。
才不到五個月的小人,帶著那樣的笑臉,讓人看著連心都醉了。于清瑤不自覺地俯下身,感覺到那細細的指頭碰觸著她的臉頰。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還有雪兒毫不客氣地指責聲,她不由皺眉,抬起頭,輕輕地拍著咕喃著單音節的熙姐兒,走到外室去。
“我說藍嫂子,咱們侯府里可沒賴過你半分工錢?哪兒有你這么做奶娘的呢?就那么把孩子丟在屋里頭跑去和人閑扯了且不說熙姐會餓會哭,要是出了點什么事兒,你擔得起嗎?”
“雪兒姑娘,你就快別嚇我了。出了什么事啊?我也是看熙姐兒睡了,才出屋透透氣嘛我是捏著時間的,怎么會讓熙姐兒餓著呢”一個有些發粗的嗓子反駁著,滿不在乎的勁兒,讓于清瑤不由皺眉。
定定地看著走進屋來的中年女人,嗅到空氣中那淡淡的一絲酒味后,于清瑤眼中的冷意更甚。
“藍嫂子,你喝了酒嗎?”她輕聲問著,雖然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
藍嫂子沒察覺出來,可柳絮和雪兒卻是同時往后退了兩步。雖然最近小姐的脾氣又回復了從前的溫和,可是她們不會忘記那半個月,小姐陰晴不定時發起火來有多可怕。
“你也進府有些時日了,而且以前也在別的府里做過奶娘,應該知道規矩的?”看著藍嫂子突然現出的局促,于清瑤仍是輕聲軟語地問道:“還是,根本就沒有人告訴你,在奶小小姐時,不準喝酒,不準吃帶腥味的東西,更不準涂脂抹粉呢?”
聲音陡然拔高,于清瑤猛地抬起頭,隔著沒有帶上的門,瞪向屋子外面。院子里,零零散散地站著幾個下人。往里張望著,眼里盡是好奇或是幸災樂禍,卻沒有一個害怕的。
于清瑤冷冷笑著:“還有你們,是真地覺得這‘清槐院’里沒了主子,就得了自由是?”
她剛才一走進‘清槐院’,就被院子里的冷森震住。從前的清槐院雖然冷清,可好歹還有些人氣,可現在……
一個個看去,雖然有被她損得縮脖子的,卻并無多少害怕之色。甚至,還有人在低聲嘀咕:“又不是咱們正經主子,跑這兒來耍什么威風……”
聽得清楚,于清瑤不怒反笑。先沒有發作,而是收回目光,冷冷睨著藍嫂子,沉聲道:“你還站在這兒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一張嘴就是一股酒味,熏著小主子了嗎?滾出去好好去去你那一身酒味,再回來……”
原本仰著頭的藍嫂子,看似還要張嘴說什么,可是就在于清瑤伸手指向外面時,她就突然轉過身去,狂奔出去。
被她撞在身上的兩個婆子一張嘴,就罵起來,可是還沒罵了兩聲就嚇得收了聲。跑到倒座房的小廚房外邊,藍嬸子攀著水缸,用水瓢舀著水,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又仰起頭,一個勁地嗽著嘴。好似還覺得這樣不能去除酒味似的,又把水直接潑在自己身上……
別說外面站著的幾個下人嚇呆了,就連雪兒和柳絮也大覺奇怪。于清瑤眉心輕蹙,也不去看那藍嬸子,直接走出門去,目光在幾個下人臉上游移,“哪個是負責廚房的?我記得家里哪個院子里有嬰兒的,做奶娘的必是每天都賞一碗羊乳……去,把羊乳熱了端上來。”
有個婆子應聲而出,快步奔進廚房,沒過一會,果真端出一碗羊乳來。
溫熱的羊乳,還帶著一股膻味,可看起來倒還算濃。于清瑤接過碗,又指使一個丫頭去屋里搬了椅子,就坐在院里,慢慢地用小勺喂熙姐兒喝羊乳。
一面喂,一面看著這些下人,一一指派去做事。一時間,院子里倒熱鬧起來,掃地的掃地,抹灰的抹灰,燒水的,洗衣的……可唯獨卻還有一個被于清瑤留在面前。
跪在地上,穿著水粉色薄衫的年輕丫鬟,眼現惶恐。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怕。明明眼前這個是在家里最沒用的二小姐,可為什么這會兒竟像是比大太太還有威儀呢?
“剛才,就是你說我不是正經主子,沒資格在這院里說話是?”于清瑤淡淡笑著,歪著頭看她,忽然笑起來:“是叫蘭草是?你自覺有幾分姿色,想趁著這個機會爬上二爺的床,被抬舉了做妾是嗎?”
雖然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可說起這些話來,卻連眼都沒眨半分。于清瑤只是定定地看著蘭草,微笑著:“你不知道,二爺這些年來為什么沒有納過一個妾嗎?想要做妾,你就不該停在這‘清槐院’里,不如,你自己去和大太太說,想調去三太太那里侍候著?也不好,你如果自己去說,怕是大太太要惱了的。還是自個兒想法子去討好大太太身邊的人你說,這個主意很好是不是?”
蘭草怔怔的,張著嘴,似乎是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只是怔怔地點頭。
于清瑤一笑,揮手道:“去,這里也沒什么用得著你的了。反正,你到時候也不會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什么……”
所有的人都不會記得她到底在這個院子里做過什么。就連雪兒和柳絮,到時候,也不過是記得她在“清槐院”中為了熙姐大發脾氣,而責罰了幾個下人。全然不記得此刻這怪異的順從。
嘴邊牽出一抹悵然若失的笑容。于清瑤揉著手心,輕輕吁了一聲。雖然手心一片冰冷,可她卻不覺得后悔。
雖然她沒辦法改變什么大事,可運用小小的異能,讓熙姐兒以后過得舒服些,卻還是能夠做到的。
低下頭,她輕輕拍著懷里的孩子,輕輕地笑起來:“乖乖啊,等著你二姨嫁過來,這些人大概就不會再這樣怠慢你了……你不知道,你的新媽媽,雖然外表怯弱,可其實比姑姑要強上很多呢”
想起葉如霜,于清瑤的笑容就更真摯了幾分。在這個安樂侯府中,能有一個與她可以說到一起去的人,實在是難得。只盼著,過了鬼月,二哥就娶了新嫂子過門……
因為這樣的念象,于清瑤在往慈萱堂請安時,心里滿是淡淡的歡欣。可是,聽到孟慧娘同田氏的話后,她那分歡欣便漸漸散去,只余一抹黯然。
“大嫂,你剛才說的不是真的?”忍了很久,她還是問出來:“怎么會有人在七月辦婚事呢?這,不大好……”
被孟慧娘回眸一看,于清瑤便把后面還沒說出來的話咽了回去。到底不能現在當著面和掌管家事的孟慧娘鬧翻。可是,這婚禮定的日子,說出來都讓人覺得心寒。
七月,因著中元節的緣故,一向都被稱作鬼月的。舉凡婚姻嫁娶,自古以來,就沒有選在七月舉行的。難道這又是……
想起清槐院里那棵大槐樹,于清瑤的眼角就不由得瞥了下田氏。所幸,田氏垂著眼簾,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這一眼。
“二小姐,”孟慧娘淡淡地喚了一聲,嘴角噙著一抹冷笑:“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這婚禮的日子可不是我定的二叔續弦,我可是真心為他高興,又怎么會暗地里動什么手腳呢?這把婚禮定在七月初五,可是葉家的意思。葉家親家母說了,早嫁晚嫁都是嫁,他們葉家也不想再等,反正到了七月,也就過了百天,該嫁了就嫁了”
目光一轉,她對著田氏一福:“娘,這可是葉家那邊的原話,媳婦斷不敢有半分隱瞞。”
田氏半瞇著眼,沉默片刻才一聲低嘆:“我為子懷,可真是操碎了心。從前他一心求學,不肯早些娶妻生子,累得我被多少人指著脊梁骨說三道四的。后來總算是中了舉,做了官,定了親,可偏偏那姑娘又是個短命的……這些且都不說了,到后來因著老侯爺,讓他娶葉家的姑娘,那么一個沒才沒貌沒個好身世的女子進門。我以為總算能消停了哪怕親家母實在是……我也忍了可偏偏這才幾年消停日子,媳婦又……這么沒了唉,總是他命硬,才克死了妻子……”
搖頭嘆息,田氏似乎是倦了般揮著手:“罷了罷了,既然葉家那頭定了日子,就這么辦好了。左右,子懷的命也是硬……”
覺得心口發寒,于清瑤蜷起的手指動了動,卻到底還是忍了下去。隨著孟慧娘一起站起身來,往外退去。
她什么都做不了的,哪怕明知在鬼月里結婚的,都沒什么好結果,卻……
遠處,傳來隱約的吵雜聲。她頓下腳步,奇怪地望著慈萱堂外,暗自奇怪這園子里什么人敢這么放肆。甚至沒有聽到孟慧娘回過頭來和她說了什么。
待孟慧娘又叫了她一聲,她才醒過神來。“大嫂,”看著孟慧娘掀起的眉,她忙差開話題:“你可聽到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孟慧娘皺眉,還待說話,卻突然又轉過頭去。靜靜聽了會兒,她怒喝道:“都傻了嗎?還不快去看看外面是怎么著了是什么人,敢這么放肆……”
忙有墨書領著小丫頭跑出去看,不消半刻,就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太太,是三太太和三爺,奴婢瞧著,可是正吵得兇……正往這邊來呢”
墨書的話,讓孟慧娘一怔,先是皺眉,繼而唇角又淡淡的牽起。
于清瑤在旁瞧見,不由在心中一嘆。或許,三房吵得越兇,她這個大嫂越是開心?
正在心里想著,慈萱堂的門已經被撞開了。沈盈盈扯著于重山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進來:“我不管這事兒你沒交代,那我就去問娘看看娘是說你對還是我對……”
第六十四章燈前兄弟家萬里
別說那些丫鬟看得發呆,就連孟慧娘也沒有及時上前喝止。只是,她這慢了一步,究竟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故意的,就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了。
突然間看到平日里端著架子、作貴婦狀的主子,今天竟撕破了臉皮,活似市井婦人一般大吵大鬧。慈萱堂里的下人們,雖然不敢明著說嘴,可心里卻或多或少有些想法。哪怕是粗使丫頭、婆子,不夠資格往前湊的,也躲躲閃閃地往這邊望著。
孟慧娘抿了抿嘴角,往前邁了一步,大聲喝道:“三弟,你這是成何體統?還不快快把手撒了……”
一張嘴,說的不是撒潑的沈盈盈,而是苦主于重山。可偏偏,這最后一句撒了手,卻明顯說的不是于重山了。
沈盈盈蛾眉倒豎,卻礙于她喊的不是自己,不好就這樣接話。只是把掐在于重山腰上的手,再加了幾分力道,擰著轉了幾轉。
于重山暗自叫苦,原本就已經難看的臉色更是發青。四下張望,眼見連下人都在捂嘴偷笑,他更是冒出火來,一時犯了混,也不管沈盈盈是不是受得住,猛地把臂一震,竟是用力把抓著他的沈盈盈掀了開來。
眼看沈盈盈腳步一錯,幾乎栽倒在地。他上前一步,卻又立刻收住腳,竟指著沈盈盈大喝道:“你這個惡婦我休了你”
這話一出口,于清瑤暗在心里叫了聲“不好”。往前湊了兩步,卻又頓住。她這樣的身份,在旁邊瞧著都要被人微詞了,更何況是真的去插手人家夫妻間的事呢
孟慧娘皺著眉,沉聲喝道:“老三你說的是什么話?也不怕人聽見笑話嗎?咱們安樂侯府是什么人家,可不作興像你這一樣,一發火就混說的……”
說著話,她走到沈盈盈面前,柔聲勸道:“弟妹,你也別生氣……”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沈盈盈已冷笑一聲:“我不生氣,生什么氣呢?”怒目相視,沈盈盈一手撫著腰,冷眼看著于重山,又揮開端在她身后撣灰的的文竹。
挺直了背脊,似笑非笑地睨著于重山,“你于重山想休我,可以啊你只要寫了休書,印了指膜,我沈盈盈就斷不會硬賴在你們于家的只是,在你于重山寫休書前,把我當年嫁進來的嫁妝單子,再好好看上一遍……我從這個家門出去時,那單子上的錢財,被你揮霍了的,你要一文不少地給我補上去要不然,就甭想輕輕松松地把我攆出這個家門”
她這一叫,于重山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指著沈盈盈,竟是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原本叫出“休妻”的話來,只不過是要嚇嚇妻子罷了,可沒想到,沈盈盈竟半點沒有怕的意思,反過來還將了他一軍。一時騎虎難下,竟是怔在當場。
孟慧娘自然看得出于重山不過是虛張聲勢。眼見自己的小叔子已經下不了臺了,忙笑著挽著沈盈盈的手臂,笑道:“我的好弟妹,到底是什么事,讓你生這么大的氣呢?你就不看三弟平日對你千依百順的情份上,也得念著娘平日寵著你的情份啊”
她的話還沒說完,正房的竹簾已經撩開。一直沒有動靜的正房里,快步奔出錦葵、錦繡兩個。
還沒奔下臺階,已經笑道:“三太太,快里面坐……老太太已經起了”又看著于重山嗔道:“三爺,您這是做什么呢?平日里把三太太捧在手心里疼著,怎么今個兒竟說出這樣的混話來呢?”
于重山悶哼一聲,雖然仍是滿面怒容,可卻沒有半句反駁的意思。他自然知道,兩個大丫鬟說的話,都是母親田氏的意思。如果他這會發怒,無疑于是在打母親的臉。
笑著招呼丫鬟們擁了孟、沈二人,錦葵笑道:“三太太,老太太剛才都睡下了,可一聽到三太太來,就立刻起了。還說您來得真是巧,就知道您是個有口福的人,才趕在錦繡剛剛熬了燕窩粥時才過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錦繡已經笑著接道:“可不是這上等的血燕,奴婢只怕廚房的張媽媽不經心,是親自摘的。足忙了一下午呢三太太就看在奴婢這么辛苦的份上,一會可要留下多吃一碗。大太太,您也是。雖然奴婢知道您房里有比這個更好的,可還是賞個面子”
兩個丫鬟一唱一合,不過片刻,就把院中緊張的氣氛扭轉。
沈盈盈抿唇笑笑,何嘗不知所謂老太太已經睡下了,不過是個借口。看孟慧娘和于清瑤還沒出慈萱堂,母親又怎么可能已經睡下了呢?
可這樣的事,心里知道也就是了,又怎么能說出來呢?
微微一笑,沈盈盈握了下錦葵的手,笑道:“多謝兩姑娘還想著我,正好,我也餓了……大嫂,一起進去吃碗燕窩再走順便,也來為我評評理”
孟慧娘笑笑,這種時候,自然是走不了的。也就笑著陪著沈盈盈走了進去。于重山甩了甩袖子,似乎想要轉身出去,錦繡卻笑著喚道:“三爺,老太太也叫你進去呢”于重山沒法,只得跟著抹身進了屋。
于清瑤還在遲疑,不知自己是該去該留。錦繡已經轉過身,笑著道:“二小姐,眼看著天色就要晚了,可要奴婢喚人送你?”
“不用,都是在一個園子里,哪里就用人送了呢”沖著她一笑,于清瑤也不多留,果真轉身就走了出去。
走得稍遠些,她就聽見慈萱堂里錦繡在喝斥:“你們都是怎么當差的,沒個機靈勁平時我們姐妹幾個就是這么教你們的嗎?下次要是再這么沒眼力價,統統攆出去……”
抿唇淺笑,她還在心里笑:這樣的事,倒也不能全怨那些下人主子吵嘴時,上前攔著,吃虧的還不是她們這些下人?
柳絮自后跟上幾步,低聲道:“小姐,奴婢折回去打探”
“不用,”喝上了柳絮,于清瑤淡淡笑道:“這會兒那頭一定守得嚴著呢你折回去,反倒讓人疑心了。再說,三哥夫妻倆吵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當,我那三哥真會休妻嗎?”
如果沈盈盈的娘家,像葉家那樣,沒錢沒勢,大概三哥連廢話都不帶說半句,直接就寫休書了,又怎么還會當著沈盈盈的面虛張聲勢呢?
都說女人出嫁靠丈夫可其實,不論出嫁前還是出嫁后,日子是否過得舒坦,還是要靠娘家的。娘家勢大,背后有靠山,哪怕是再混帳的丈夫,欺你之前都要想清楚后果。像二嫂,像如霜,還有前世的她,不都是吃了這虧嗎?
苦笑著,于清瑤自轉回秋雨軒,也沒有再刻意打發兩個丫頭去打探消息。可是天黑時,雪兒還是興沖沖地跑回來學舌:
“小姐,你不知道啊這回三爺可真是把三太太惹毛了,聽說他這回不僅是從三太太鋪子里拿了錢,甚至直接偷了三太太的房契,把鋪子賣了出去呢”雖說是在稟告,可這丫頭的聲音里多多少少透著些興奮勁:“您說,三爺這回是欠了多少花酒錢啊?居然都賣鋪子了……”
于清瑤無奈搖頭,心里卻暗想:三哥不是個莽撞的人。如果真是為了外面應酬欠了花錢酒,斷不會這樣偷了房契去賣的。到底,是有什么事,竟然這么需要錢呢?
心里想不出,她只能收起心思。柳絮看看她,近前道:“奴婢聽說,三太太這會兒留在慈萱堂里陪著老太太說話。三爺是和大爺、二爺一起在花園的湖心亭吃酒。”
荷葉郁郁,紅蕾初綻,倒的確是個觀荷賞月的好日子。月夜之中,兄弟幾人飲酒話家常倒是悠閑。
眉心輕舒,于清瑤忽然站起身來,“今晚的月色不錯,雖然是殘月,可是好在沒有烏云……下個月,我倒不敢趁夜游園了。”
雪兒一聽,大樂:“那我幫小姐拿件披風。”
柳絮微微笑著,偷眼看著于清瑤,笑意更深了幾分。“小姐,咱們就沿著湖邊走可好,荷塘月色,定是極美的。”
回眸看她,于清瑤也不反對,主仆三人果真就那樣沿著石徑,繞著湖緩緩而行。
遠遠的,就望見湖心亭。
重生荷葉間,紅蕾點點,讓湖心亭也半掩半現。明亮的燈光隔著湖,便有些搖曳……
隱約的,可以看清亭中三人正把盞盡歡。可是,隔著湖,聽入于清瑤耳中的卻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歡欣了……
雖然字字句句,都是帶著笑,沒有半分刺。可是年長的分明是幾番試探,而答話的則是句句恭謹,全聽不出半分真意。小的那個,卻是抱著酒瓶,滿嘴風花雪月,沒有半分交心……
兄弟共飲,所聽所言,又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于清瑤合上眼,苦澀地笑著。這樣離心離德的兄弟,她將來又怎么可能去倚靠呢?
沒有強勢的娘家做靠山,那她也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
第六十五章一任紅燭空自憐
七月初五,戊申月,甲寅日。本書請訪問。
宜:祭祀,齋醮,祈福,解除……
忌:動土,上梁,婚嫁……
今天,天氣很好。于清瑤立在樹下,仰起頭,望著頭頂燦爛的眩目陽光,心情卻并不是很好。
遠處,隱約傳來喜樂聲,想來,在前宅的迎親隊伍就要出發了。黃昏時分,葉如霜將被迎入安樂侯府,成為她的二嫂。
不知道,葉如霜此刻是否已經妝扮好,等著步上花轎,成為別人的新娘。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日子并不是什么黃道吉日?
雖然是這樣希望的,可是于清瑤知道,她不過是想自己心情好受些。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聽到前面雪兒的催促聲,她不由低聲輕嘆。卻還是快步跟在。
趕到前宅大堂時,于子懷正在同田氏告別:“母親,孩兒這便去了。”他微微笑著施禮,仍是謙和恭順,全無半分異色。
二哥,是真的沒有半分不甘嗎?避在一旁,看著于子懷的背影,聽著周圍的笑語聲聲,于清瑤只覺得發寒。
明明,為了去去晦氣,安樂侯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張燈結彩。可是,縱是再多的紅,也沒辦法讓這個深宅大院暖起來。雖然并未大肆張揚,但安樂侯府今日仍然賓客如云。只是,比起她記憶里曾經的婚宴,今日的客人品級卻是低了許多,甚至比起二哥上一次婚禮,也少了很多貴人……
沒有湊過去,和眾人說笑,于清瑤一直坐在角落里,靜靜地等待著。
直到喜樂聲,又再漸近,她才霍然起身。情不自禁地往外迎了幾步。醒過神來后,又頓住腳步,小心地退開。
在大堂里和堂下嬉鬧的孩子們,年紀小的,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吉不吉日的,只知道今天是有人結婚,滿心歡喜地追逐著,嚷著要去看新娘。而早就已經知曉怎么回事的大孩子,則是矜持地笑著,根本就沒有往外湊熱鬧的意思。
眼見眾人攔不住光哥兒和平哥兒幾個,田氏也只得笑道:“罷了罷了,他們要出去看熱鬧,就都去好了。反正身邊都有人跟著呢”
有心也去看看,于清瑤心念一轉,已錯身扶住太興奮幾乎跌倒在地的光哥兒。“光哥兒,就算是要去看二嬸,也不用這么急啊小心點,跌壞了哪兒,奶奶可要心疼了。”
話說得溫善,全無半分不對之處,可是盯住光哥兒的眼眸卻閃過一抹亮光。光哥兒眼神似乎一滯,只是一剎那,便又立刻恢復清明。
說來繁瑣,可其實不過是一句話的工夫。就在于清瑤放開光哥兒的手時,光哥兒立刻就仰起頭,笑盈盈地叫道:“姑姑也陪著我們一起去看新娘子我很想知道新嬸嬸到底是長什么樣子的……如果長得不漂亮,我就不叫二叔娶她……”
童音清脆,雖然說得囂張而又霸道,可偏偏卻沒有一個當真,只是和著他的話哄堂大笑。
田氏原本還在猶豫,這會兒也撐不住笑道:“也罷,清瑤就跟著去看看左右你和葉家二小姐……不,是新婦也是相熟的,她若是看到你,或許會覺得心安些……也是個可憐介的”
蜷起的指尖輕顫著,于清瑤幾乎要撐不住笑出來。
多么通情達理,憐惜新媳婦的婆婆啊想必,今日所有到賀的賓客,都已經知道葉家是如何心急著想要把女兒嫁入侯府,以至于大大違背平常婚嫁必選吉日的習俗,而把婚禮訂在了只會舉行冥婚的七月里的故事。
那些感慨、唏噓的人,又有幾個能去想那個故事里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驀然回著,遙望內宅重重屋脊,還有那點點蒼翠。總是疑心,那一片最高高濃的綠云,是不是清槐院里那棵讓人望之生怯的老槐樹。
走到大門前,遠遠的,就看到迎親的隊伍。雖然看似熱鬧,可這支迎親隊伍所過,卻根本沒有幾個看熱鬧的。就連迎親隊伍停在門前了,也沒有像平日里一樣大聲嚷嚷著接喜錢的孩子……
炮竹聲起,一片喧囂,紅色紙屑紛飛而落。可這樣的喧囂中,卻到底少了幾分喜慶勁。
心中暗嘆,在炮竹聲漸息后,于清瑤笑道:“不是要討喜錢的嗎?怎么都站著不動了?這會兒倒靦腆了……”
她這么一提醒,光哥兒和平哥兩個反應過來,忙笑著嚷道:“發喜錢發喜錢……”
只是門口只得兩個孩子的聲音,到底不熱鬧。于清瑤轉目看著,不遠處有些才進府,年幼的小廝,忙笑著招手示意。
眼見她招呼,幾個小廝倒樂了,也顧不得主仆之分,一哄而上,舉著手笑嬉嬉地恭喜道:“恭喜二爺大喜,恭喜二爺大喜……”
騎在馬上的于子懷居高臨下,自然看得清楚。先是笑著向于清瑤點了點頭,這才吩咐身后的長隨撒喜錢。
一片銅錢落地,叮噹作響。其實這些喜錢,光哥兒和平哥兒兩個又怎么會在乎呢?要是沒人搶,可能這么多銅錢掉在地上,他們連看都不屑看了。可這會兒一群小廝跟著搶,他們反倒來了精神。也顧不得什么身份,嘻嘻哈哈地爭著搶著,偶爾有小廝一時忘形,真地動手搶了,他們也不著惱。到最后,竟是真的用衣襟兜著一兜的錢轉回來。一臉燦爛的笑容,沖著于清瑤顯:“姑姑,你看,那些小廝個個都搶不過我們”
于清瑤暗笑:“還是光哥兒、平哥兒兩個厲害”哪里是搶不過他們,無非是不敢真的太過了“不過,姑姑瞧著他們也怪可憐的,眼巴眼望地看著你們,不如你們做主子的就可憐可憐他們,賞了他們……”
光哥兒掀起眉,歪著腦袋想了想,留下一枚制錢,果真把手一撒,“小的們,這些賞給你們了……”
看著一眾小廝一哄而上,搶著喜錢,他笑得更是開心。直接轉過身拍了拍比他還小了兩歲的平哥兒,示意他有樣學樣。平哥兒卻嘟著嘴,把衣擺牢牢地拽著,不肯撒手。
見這平常總跟在他身后的小弟,竟然不聽他的話。光哥兒立刻惱了起來,狠狠地瞪著平哥兒,恨聲罵道:“錢簍子轉世?和你母親一個樣……”
雖然光哥兒罵得聲音低,周圍又是一片喧鬧,平哥兒根本就沒有聽到。可于清瑤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瞥了眼光哥兒,于清瑤心里暗自猜疑:是不是孟慧娘在自己院里,就一直這樣說沈盈盈的。要不然,怎么光哥兒會突然冒出來這樣的話呢?
倒也是,在書香門弟出身的孟慧娘眼里,沈盈盈商戶出身,大概永遠都是比不上她的。那種骨子里的輕蔑,是怎樣都不會去除的。
抬起頭,看著花轎停在門前,一對新人以紅線相牽,步上臺階。于清瑤忙笑著避過,讓開正門,卻在新娘穿過身邊時,低聲道:“二嫂,恭喜了。”
腳步微頓,葉如霜抬起頭來,雖然隔著紅色的蓋頭,看不到她的臉,可是于清瑤卻分明聽到她細若蚊蟻的聲音:“多謝。”
聽聲音,葉如霜還算平和,雖然不知是不是不甘、掙扎之后的消沉,可于清瑤卻還是稍稍松了口氣。
一路跟進正堂,看著新人行禮,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夫妻交拜,終于在喝唱的司儀主持下,完成了大禮。
此刻,天已漸近黃昏。一對新人入了洞房,又是一連串繁瑣的禮數,于子懷就被涌進來鬧洞房的人拉出去敬酒了。
一直跟在旁邊看著的田氏就笑著揮了揮手:“都散了讓新娘子先歇歇,慧娘,前面的酒宴可都安排妥當了?還有,后面這些太太們,我是陪不起了。就由你代勞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走了,于清瑤卻特意留在了最后。
看看周圍,又一次陪嫁過來的正是青蘿、青蘋二人。從前就是常見的,于清瑤也就沒有再避忌,笑著走過去。低聲問道:“二嫂,可覺得氣悶?餓不餓?我叫人拿東西給你吃啊”
抬起頭,雖然隔著蓋頭,可葉如霜卻是低笑出聲:“妹妹,你不用為我擔心的。既然嫁都嫁了,那我就不會再為自己找悶氣生……”笑著,她偏了偏頭,忽然笑問:“房里,可是沒有旁人了?”
于清瑤才“嗯”了一聲,她就立刻一把揭開了蓋頭。看于清瑤怔住,葉如霜卻笑了起來。
“熙姐兒是住在哪間屋里?好妹妹,你帶我去看看她”
“二嫂,你現在要去看熙姐兒?”于清瑤又是驚訝又是奇怪,可旋即就笑了起來。一半欣慰,一半開懷。她笑著拉起葉如霜,也不管什么吉不吉利的事了,直接就和葉如霜手牽著手,出了新房。
“二嫂,我很開心。不僅僅是為了你會對熙姐兒好,更為你能這樣看得開而開心。我想,以后你在侯府里的日子會比我想得要好許多……”
“好許多?有多好?”葉如霜笑著,歪著腦袋,想想,笑問:“會比大姐還好?你是想這樣說是?清瑤,我想得很清楚,我絕不會像大姐那樣過活。既然嫁了過來,那我一定要過得好……和我的家人一起……”
抿唇笑著,葉如霜回過頭去,透過敞開的窗,望見桌上搖曳的燭光,那紅燭,映亮整間屋子,一室暖意。她的笑容,便更深了幾分……
第六十六章屈指堪驚紅線收
于子懷站在清槐院門前,仰起頭望著樹梢上那一彎新月。本書請訪問。忽然間,牽起嘴角笑了起來。
沒有半分溫度的笑容,帶著嘲諷之意,連眼底那一抹微熏之意都被這冷意染作一片清冷。
今夜,是他大喜之時,可是他的心中卻全無半分歡欣之意。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婚禮定在這樣一個詭異的日子,也不僅僅是因為這次的婚姻,又一次證明他還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他覺得更悲哀的,是他娶進門來的女子,又是一個犧牲品。而他,就像從前一樣,無法為她做些什么……
抬手抹了下臉,于子懷苦笑著,推門而入。從門口,可以看到正太房里的燭光。門上的紅色喜字,在黑夜里仍然很是明顯。
整理了下剛才在酒桌上被扯亂的衣襟,于子懷輕輕推開房門。可是,燭光明亮,房間里卻空無一人。望著桌上相對而燃的紅燭,于子懷不由得掀起眉來。
新婚之夜,本該在新房中等待人的新娘卻不見了蹤影。他還記得那個女子的……是叫如霜。和二妹一樣,那個女子也是不太喜歡說話的人。想來,也和他亡故的妻子一樣,也是個溫和隱忍的人。可是,這樣的女子居然會做出這樣看似荒唐的舉動……
偏著頭,于子懷走到門邊,側耳聽著隱約傳來的笑聲。那是女子的輕笑聲,好似就在后面耳房傳來的……
后面耳房,多是住的下人。只是因為這場婚禮,原本是住在廂房的熙姐兒和奶娘,也暫時搬到了后面耳房。
覓著笑聲,于子懷走到熙姐住的那間耳房。雖然旁邊的屋子,有的仍亮著燈,可是卻已經沒有什么聲響,只不知是都睡著了,還是跑出去看熱鬧,更或者,是裝著沒有人……
因為這樣的安靜,從熙姐兒房里傳出來的笑聲就格外的響亮。那是年輕女子的笑聲,帶著歡欣和喜悅。是很久,他沒有在這座院子里聽到過的聲音……
腳步頓在門前,于子懷沒有立刻推門而入,而是就那樣站在門前,靜靜地聆聽著門里的笑聲。
燈光下,門里,身影幢幢,他能看到里面的人究竟都在做什么。大概,都是沒有照顧過嬰兒的,幾個女子圍在桌前,哪怕是用了心思,卻還是有些手忙腳亂。他甚至還能看到躺在桌上,乍著手腳的女嬰,似乎還在依依呀呀地表示不滿。
不知為什么,于子懷忽然就笑了起來。等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在笑,且笑得溫馨無比時,不由得抬手摸了摸嘴角,有些尷尬地斂了嘴角。
抬起手,遲疑了下,他還是輕輕敲響了房門。
門里,正有人在尖叫:“啊,青蘋,你小心點啊……”
片刻的寂靜,門里有人匆匆跑來開了門,在門打開的同時,于清瑤才叫道:“先不要開門啊”
只是她叫得有點遲了。于子懷一步邁進門來,看到眼前的情形,也是不由得怔住。而剛剛打開門的雪兒,也有些手足無措。
反是被于子懷盯住的少女,在片刻沉默之后,微微笑著福了下身:“夫君……”
于子懷“啊”了一聲,卻根本只是下意識地應答。目光仍是落在少女胸前那塊發黃的污漬上。
大紅的嫁衣,胸前卻染了一大塊發黃的污漬,而葉如霜的腳下,是一塊已經很臟的尿布。
于子懷從沒想到,他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在洞房花燭之夜的碰面,是這樣的情形。雖然有些呆怔,可是不知為什么,他的嘴角就是不受控制地往上揚。
終于醒過神來,于清瑤忙上前幾步,笑道:“二哥,你回來的好早。前面宴席已經散了嗎?”聽到于子懷單音節的回答,她頓了頓,又道:“我們在給熙姐兒換尿布。不過,我想……還是去把奶娘找回來雪兒,還不快去……”
有些心虛地扭頭看看在桌子上手舞足蹈的熙姐兒。這孩子,明明是個女孩兒,怎么這么不老實呢?差點連小薄被都踢掉了,半個白白嫩嫩的屁股也露了出來。只是,“青蘿,你沒有擦干凈啊”
順嘴嘀咕出來,于清瑤瞥一眼低下頭去的于子懷,嘴角不自覺地抽搐著。推著葉如霜,她笑道:“二哥、二嫂,你們還是早些歇著這里就交給我……嗯,我等著奶娘回來就走了。”
于子懷沒有應聲,只是低著頭轉身走了出去。
沒有人看到他嘴角牽出的那一抹笑。于清瑤更是因為二哥的冷淡而有些忐忑不安:“二嫂,對不起了,都是我……那個,你最好先洗洗……”
嫁于鬼月,新婚之夜又粘上小孩子的穢物,這,是很不吉利?
不比于清瑤的擔憂,葉如霜竟是轉過頭對著于清瑤一笑,就帶著青蘿、青蘋走了出去。
“小姐,二爺好像不太開心啊會不會生咱們的氣啊?”雪兒低聲問著,遲疑了一會兒才道:“要不,咱們還是現在就走”
“你去找回奶娘,我們才走……”搖了搖頭,于清瑤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抱起熙姐兒。
任她異能再厲害,可應付這樣小的嬰兒,她仍覺得腦子脹痛不已。
且不提于清瑤如何應對懷中小小肉團。只提葉如霜跟在于子懷身后返回了新房。
新房中,紅燭才燃了一半,滿目盡是喜慶的紅。而一前一后走進新房的人卻都很是沉默。
看于子懷不說話。葉如霜也沒說什么,只是笑著吩咐兩個丫鬟打了水過來。在屏風后,脫了嫁衣,換了常服,洗了手,凈了面,看著兩個丫鬟拿著臟衣服退了出去。
葉如霜才自屏風后緩緩走出。望著于子懷淡淡問道:“夫君可要人伺候洗嗽?因為青蘿、青蘋原來就在院子里做慣了差事的,所以我就叫這屋里的丫頭們先去歇著了。要是夫君要人服侍,我就再去叫人過來。”
于子懷抬起頭來,看著面前一身藍色常服的女子,有些許驚訝。總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子和他印象里好像有些不同。當然,他其實對這個成為妻子的女子本來就沒有太多印象。
提起亡妻之妹,他的小姨子們,他能想到的只是嬌艷愛說話的葉吟霜。而葉如霜,他只隱約記得有這么個人,甚至連她的臉都記不清楚。
現在看來,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可是,或許,兩個彼此陌生的人就此要廝守一生……
苦笑了下,他看著葉如霜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衣衫。心里閃過一抹憐惜之意。
葉家這次的陪嫁并不多。其實,這些陪嫁都是于府使的銀子,只是置辦的時候,就不清楚有多少是入了白氏的口袋了。想來,這個同樣是庶出的女子,也是受了很多委屈的。
靜了靜,于子懷才出聲道:“你放心,我會善待你的……”
目光微閃,葉如霜望著他,嘴角上揚,一抹淺笑漸漸擴入眼底。
“夫君,自然你這樣說了,而且你我今后是夫妻,是一家人,那有些話,不妨我們今夜就開誠布公地說了”看著于子懷現出驚訝之色的臉,葉如霜只是靜靜地笑。
新婚之夜,沒有該有的羞怯,也沒有半分畏縮之意,反倒是落落大方,從容而平靜。
這樣的葉如霜,讓于子懷既驚訝又感慨。或許,這次的婚姻,比他之前想的要——好一些?
他在心里胡思亂想著,葉如霜已經柔聲道:“夫君,請坐啊”他不自覺地按照葉如霜說的話坐下,看著葉如霜執起桌上的茶壺,為他倒了一倒茶。
茶已經冷了,于子懷握在手上,并沒有喝。而葉如霜居然也淡淡笑道:“夜已漸深,夫君只當體恤那些下人,湊合下”
這話聽在耳中,于子懷就是不想喝,也只能抬手輕啜了一口茶。抿了抿唇,他沉默了下,才道:“娘子所言甚是,既是一家人,自然沒有什么不好說的。”
話說得輕柔,可是若是細聽,仍能聽出那一分不自在。葉如霜卻似沒有聽出來一樣,笑盈盈地坐在桌邊,看看他,又低下頭去沉默了下,才又抬起頭來。
“清瑤妹妹她同我說:夫君是個好人”在于子懷微怔時,她抿唇微笑:“其實,明明是從前見過的……可是那時候,妾從未敢仔細看過……夫君,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你做夫妻。對我而言,你是姐夫,是姐姐倚仗的人,是母親巴結的人,也是我該遠遠仰望的人……”
“娘子……”于子懷掀起眉,輕咳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道:“你言過猶之了……我并不是那樣的人。”
“或許,你認為自己不是,可是對葉家來說,你是那樣的人……只是,”葉如霜低喃著,忽然間笑起來。雖然笑容平靜,可是眼睛卻很亮。
“以后,夫君不再是那樣的人。”說完這一句,她才低聲道:“我不是姐姐,不像姐姐一樣,把娘家的事放得比天重。或許,夫君你覺得我太過冷漠,不講親情。可是,不是有句古話說:出嫁從夫,以夫為天嗎?”嘴角牽起,她微微笑著:“其實不是這樣,只是這樣說來似乎更好聽些……那個家,既然我離開了,就不愿再回去,更不想再為他們去做任何事。從我身上,撈了一次,就該已經足夠了……”
雖然葉如霜的聲音很低,可是于子懷卻還是聽清了她的話。默默地望著對面的女子,看著她嘴唇那一抹有些詭異的笑容,還有恍惚的神情,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來,卻在碰到她手的同時又蜷起手指。
聽到輕咳聲,葉如霜抬起頭來,目光微閃,就又笑了起來。
“其實,我真正想同夫君說的也并不是這些話。是,不是這些話……剛才我去看過熙姐兒,她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夫君,我會把熙姐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看待。我會疼她、愛她,給她一個幸福的家……還有,嫁夫從夫,我會視夫君你為我的天、我的倚靠……是視夫君你,而不是這安樂侯府……”
在葉如霜低聲說完這一句話后,于子懷猛地抬起頭來,目光深沉地望著她。沉默了許久,才沉聲道:“娘子,以后這些話還是莫要再說了。既然嫁入我們于家,就要做好于家的媳婦,像這樣會被人誤會的話,我不想再聽到……”
“是你不想聽到?還是怕人聽到?”葉如霜截斷他的話,臉上仍然帶著笑,可眼眸卻很認真地望著于子懷,似乎是想要等一個答案。
“夫君,我不知道別人或是大姐她……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的事。我的生母,只是個丫鬟出身的妾。我還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甚至都不記得她的樣子……哼,我想,可能我父親也記不得她究竟是長什么樣子了……在葉家,我只是個被人隨便擺布,可有可無的人。甚至,比那些丫鬟也好不了多少。還小的時候,就訂了親,卻連那個未婚夫究竟是什么樣的都不知道。只是,多少還是有個希望,覺得總還是能離開那個家的……只可惜一等經年,那人卻從沒有半點消息……”
“聽到這些?你生氣嗎?”她歪著頭,認真地看著于子懷:“我知道,這些事,本該爛在肚里一輩子都不說出來。為著不惹夫君生氣,不會看輕我,我是該不說的。可是,我嫁給了夫君,是要認認真真和夫君過一世的,所以,哪怕夫君惱了我,看輕了我,我也想讓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覺得母親是親人,不覺得小妹是親人,那個還小的弟弟,也不是親人……或許,是我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夫君,我想你知道,從今天起,你和熙姐兒是我的親人,我會好好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家這個只屬于我們三個人的家……”
似乎終于把話說完了,葉如霜長長出了一口氣,垂下頭去,忽然幽幽一笑。那剎那間顯露的羞怯之意,讓于子懷在那一瞬間覺得剛才他聽到的所有的話,都不過是他的錯覺。
“其實,我是在賭……賭夫君像清瑤妹妹說得那樣好,賭我的命——其實也可以得到幸福……”
站起身,葉如霜走近于子懷,就那樣牽住他的手,引他起身:“夫君,讓我把自己交托給你——一生一世……”
紅暈燭光里,于子懷低下眼簾,望著微微合上眼微笑的女子,突覺心中一動。右手的小指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有那么一剎那,恍惚覺得有什么東西輕輕纏系在小指上……
那,是傳說中看不見、摸不著的紅線嗎?
第六十七章微雨竹軒偶聞秘
月過中天,忽然下起雨來。本書請訪問。.76zw微雨紛紛,如牛毛銀針斜飛而過,打在臉上,濕了衣襟,可是在朦朦夜色下,卻看不到這細雨朦朧之態。
快步奔過青石徑,于清瑤腳下一滑,幾乎跌倒在地,要不是雪兒眼尖手快,扶了她一把,怕是要重重摔在地上了。
看于清瑤幾乎跌了一跤之后,走路就有些不對勁,雪兒立刻急起來:“小姐,天黑路滑的,又頂著雨,要不然,還是我先回去取了雨具和木屐再來接你……”
笑著應了雪兒一聲,于清瑤還要拒絕,雪兒卻不由分說地扶著她往石徑外走去。
石徑之外,是一片竹林,林中是一座小小竹軒。其實平常時節并不住人的。只是當年老侯爺喜歡竹子的氣節,偶爾會在夏日在這里歇上一兩夜。自從老侯爺去了,這里幾乎就沒什么人來住。
走進竹軒,幽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墻上掛著幾副字畫,窗前擺著一張書案,內室里尚有寢具,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他物。
雪兒還要去找椅子,于清瑤卻笑著拉住她:“不用那么麻煩的,我就是在這兒等著,也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哪里就那么嬌氣,非要坐著了?”垂眉淺笑,她忽然低聲道:“雪兒,我今天很開心……”
“二爺今個兒大喜,咱府里……”雪兒憨憨地笑了下,沒有再說下去。雖然主子們的事,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亂說,可是這樣的婚禮,到底有誰是開心的呢?
于清瑤看看雪兒,沒有說話,只是瞇起眼,靜靜地笑著。想起之前走出清槐院時,回眸間看到正房里相對而立的身影,不由得笑意更深。
當時葉如霜在同二哥說什么?她不知道,可是看起來,好像正拉著二哥的手呢
一半感慨,一半開懷。對于沒有救下二嫂,又設計讓葉如霜嫁入安樂侯府的事情,她心里總是有些愧疚的。正因為這樣的愧疚,所以她更希望能看到葉如霜和二哥能有個好結果。
雖然,不覺得會像話本里說的那樣,什么男女之情熾熱如火,癡愛纏綿,為愛生死的……可是,如果他們能這樣平淡地相守,也求償不是一種幸福。至少,她歷經前世種種,今生所求,也不過是一種平淡的幸福。哪怕這一世,仍未有與她平淡相守的人,她自己一個,也會這樣平靜淡然地生活下去……
透過雨霧竹影,遠遠看著雪兒快步跑過石徑,漸漸不見了蹤影。于清瑤不由得淺笑。
在幽暗的竹軒里,她靠在桌案邊,默默地望著墻上的畫。雖然暗,可是時間久了,卻也漸漸看出那墻上有一副畫,繪的是一幅畫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穿著的是一件甲衣,只是雖然腰佩長劍,卻并不像個上過沙場、劍飲鮮血的人……
隱約覺得這人,是有些面熟的,可是于清瑤卻又想不起這究竟是誰。或許,是哪個于家的先祖也說不定……
心里正想著,忽聽雨中傳來木屐之聲。她先是一喜,但立刻就頓住腳步,揚起眉來。這木屐聲,不是一個人的,甚至不像女子的輕盈……
下意識地避到旁邊,她隨手關上剛剛雪兒打開的推窗,輕松地捅破了一塊窗紙。還未看到人影,已先聽到漸近的人聲。
是三哥于重山,帶著酒碎的微熏之意:“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樣趁著夜雨游園之事,可是有許多年沒有做過了。”
“是啊……”隨著聲音,遠處的青石小徑漫步出同樣穿著蓑衣,戴了箬笠,腳踏木屐的于千韌。
兩兄弟一前一后,轉過來。身后居然都沒跟著小廝,只借著于重山手中的一盞燈籠,就這樣漫不經心地走在雨中。
“到底不再像年少時一樣有情致……”感慨了一句,于千韌又道:“今天為兄心情不錯……你二哥再娶葉氏女,總算是讓我了了一樁心事……”話說到這里,他忽然聲音一頓。雖然面色未變,可眼底到底是閃過一絲尷尬。
而于重山,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身邊兄長情緒上的細微變化,仍是不溫不文地笑道:“確實雖然不懼葉家人去鬧,可是傳揚出去對二哥的仕途到底是有影響。而且,說不定還會連累咱們于家的清譽……雖然這次公里又為二哥費了不少心,可是到底還是一家人,也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理。”
抬起頭,于重山看著兄長,笑道:“我想大哥也一定是這么想的。之前我就和二哥說過幾次這樣的話,叫他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還是說出來一家人想辦法的好,你說是不是,大哥。”
“那是自然,我們都是一家人嘛”于千韌笑笑,拍了拍于重山的肩,道:“重山,你現在也比從前懂事多了現在整個府里,最能幫我的就是你……”聲音稍頓,他又問道:“上次弟妹鬧得很兇。你怎么和她說的?有沒有……”
“大哥難道還不放心我嗎?”于重山看似得意地掀眉:“你放心,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會隨便說給婦人聽呢?雖然這事兒是我做得有些過了,可低聲下氣陪幾次小心也就算了……不過,大哥,你可要記得我的好處才是為了這次的事,我可答應娘子,要賣掉幾個大丫鬟了。可惜了,有一個模樣最俏的,我還沒上手呢”
于千韌一笑,并不如何在意:“女人嘛,等日后大事成了,你想要什么樣的沒有呢?而且,你這小子我還不知道,要是上手了的,你還會喜歡嗎?你院里的那兩個姨娘,要不是因為生了孩子,說不定現在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不知賣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重山呵呵一笑,也不否認。于千韌看著他,搖搖頭,也不再糾纏在這種小事上。想了想,他便頓住腳步,站在石徑上,低聲道:“不知道泉州那邊的事情到底怎樣,雖然都說海販能賺錢,能賺大錢,可是到底不是咱們自己人在做。雖有大管事跟著,可是若真上了海,他還能不能控制住那幫海販子,就不好說了。”
見于千韌開始說正事,于重山也收起笑臉:“大哥,雖然此事甚是冒險,可是生意場上就沒有不冒險的事……大哥別嫌我說生意經,罵我市儈……”
“怎么市儈了?”平日總是一本正經的于千韌微微一笑。“我又不是你大嫂,一心只想著什么書香傳世,你不必這樣小心翼翼的。說句大實話,這世上什么事不是一樁買賣呢?就是咱們現在做的這件事,又何嘗不是一樁買賣?只不過,咱們這樁買賣,實是天下第一”
深吸了一口氣,于千韌仰起頭,低聲道:“如果事成,小世子成了皇嗣,咱們妹子就是太子妃,日后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我,就是權傾朝野的國舅……”
瞥著他難掩的笑意,于重山忙不輕不重地拍了記馬屁:“還是大哥有眼光,早就相中了小世子,這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大好局面。”
顯然被胎弟的馬屁拍得極是舒服,于千韌低笑道:“當年小妹才名在外,又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稱。登門求婚者何其之多?就是同是王族,身份不低于小世子的也有不少……可是那時候,我就已經想到:當今圣上膝下無子,多年來只養了那么一位公主。偏偏圣上當年就是獨子,他日必要從旁枝中擇一人選繼承大統。而小世子,無疑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選。恭平王和當今圣上乃是同一個祖父,血緣關系甚近。以我看,日后的皇嗣人選大概就會在恭平王府和恭成王府兩府中選出。”聲音稍頓,他又道:“如今咱們安樂侯府出人出力,全力支持小世子,日后他登基為帝,又怎么會怠薄我安樂侯府呢?就像祖父輔佐先帝晉位一樣,我亦可令安樂侯府再風光百年”
垂下眼簾,靜靜聽完了于千韌的豪言壯語,于重山才笑著應聲:“大哥想得周道,日后皇上怎么會怠慢大哥呢?”
得意地笑笑,于千韌似乎是想起什么,忙拍著于重山的肩道:“三弟放心,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會同王爺、世子說的。且不說是靠你,我們才能搭上沈家那條線。就是往泉州走海上那條線,不也全是你的主意嗎?”
于重山一笑,卻未顯得意之色:“實是這次走海販這事來得太急。要不然從沈家那邊調過來銀子也是夠的,只是從江南一來一往太花時間,泉州那邊的人卻是等不及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擅動……不過不妨事,等沈家那邊送了銀子過來,我再幫她把鋪子贖回來就是……”
目光微閃,他偏過頭去:“關于年底,明年宮里的采買,還要大哥和王爺說說,千萬別誤了事才好。”
“這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都是一家人,難道王爺還會不幫你打理嗎?”笑著拍拍于重山的胸口,于千韌轉過頭去:“可惜小妹這次沒有生下嗣子,要不然,就更有把握了。不過還好,恭成王府那頭的世子還沒成親,就是年底結了親,要生孩子也總得再過一年,單只這一層也已經壓過他了……‘仁宣堂’那個生男孩兒的秘方,你可去問了?別管多少錢,先去買來送去再說。我只盼著小妹能……”
聲音忽然一停,于千韌轉過頭,透過朦朦雨霧,望進竹林中:“原來已經到竹軒了。我記得父親還在時,極愛這里,軒中還有一副祖父的畫像。正好,你我兄弟進去瞻仰一番……”
聽得于重山笑著應是,躲在竹軒中的于清瑤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有些亂了手腳。小小竹軒,不過內外兩間,如果于氏兩兄弟真的進來了,她根本避無可避。
突然聽到這樣的秘事,她雖然還沒完全消化掉這突來的信息,卻也知道如果此刻被撞到,必是不能善了。被威脅軟禁都是輕的,要是兩個兄長信不過她,恐她泄秘,那說不定還會……
胸口發悶,于清瑤驚慌后退,避往內室,正在失措之時,一抬頭,瞥見被橫桿支起的窗子下歇著一只小鳥。聽到聲息,立刻抬起綠豆眼歪著腦袋看她,似乎是隨時都要飛起似的。
心中一動,于清瑤盯住那只小鳥,暗用異能發出命令……
竹林外,于千韌興致勃勃地舉步向竹林中走來。雖然腳下地面都被微雨打濕,可是身著木屐卻仍走得極穩。走進竹林,他笑著回頭和于重山說笑,卻突聽“撲棱”一聲,樹梢上一只上鳥飛起,竟是直撞向于千韌的面門。
眼角瞥向一物撞來,于千韌嚇了一跳,慌忙側過頭避開。腳步一錯,幾乎撞在于重山身上。還沒等他站穩,就聽到一陣“撲棱”“撲棱”的聲音,仿佛一剎那間,整座竹林到處都是這不絕于耳的聲音。
不知從哪里,忽然撲出一大片的鳥兒來,竟是黑壓壓的一片,一時間遮住了大半天空。原本這樣的雨夜,竹林里就顯得暗沉,此刻一群鳥在空中亂飛亂撞,就更顯得詭異得駭人。
“這、這是怎么了?”厲聲叫著,于千韌不知是想到什么了,嚇得面如土色,竟是連腳都發軟了。
“想是咱們驚到這些鳥了……”不太確定地叫著,瞥了眼于千韌,于重山不知為什么忽然道:“沒事沒事,大哥也不用太慌,這才入七月,鬼門還沒開呢,哪兒的什么鬼怪呢?”
于千韌身體一僵,眼角瞥向于重山,臉色更顯難看。
于重山卻似乎根本沒有留意他的眼神,只是扶著他匆匆回身:“還是先回去大哥。走了這么久,我都覺得酒有些上頭了……”
于千韌垂下眼簾,沒有說話,任由于重山扶著他走出竹林。可已經出了竹林,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過頭,望著那黑壓壓的竹林……
聽到木屐聲漸響,于清瑤終于放下了一顆心。推開門,她有些驚愕地望著竹林中那亂飛亂撞的鳥群。不知怎么的,心里也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她剛才應該只是控制了一只鳥才是,可怎么結果卻飛出這么多鳥呢?難道真是……
打了個冷顫。于清瑤抱著肩,不敢再在竹軒中多留。回過頭,她的目光掃過墻上的畫像,忍不住低喃道:“原來,你就是祖父……你知不知道,有人也要像你一樣冒險呢只可惜,他沒有押對寶……”
合上門,于清瑤深吸了一口氣,快步往竹林外跑去,雖然不想,卻仍忍不住抬頭去看頭頂那片黑云。因著心頭那份莫名的詭異感,她很怕在她穿過時,那些鳥會就這樣撲下來抓她的臉,所以下意識地抬起頭護住頭。
可是奇怪的,就在她走到鳥群下方時,那些鳥竟突然間就散開了。或是“撲棱”著翅膀飛遠,或是就地歇在哪根竹枝上……不過片刻,那片黑云一樣的鳥群,就不見了蹤影。
驚訝地瞪大眼,于清瑤仰起頭。微雨落在眼中,她只能半瞇著眼。透過濃墨的片片竹葉,望到朦朧的天空,還有天空中那幾點黯淡的星辰……仿佛剛才盤旋的鳥群,根本就不過是她的幻覺。
一聲清脆的鳥啼,響在耳邊。于清瑤身體一僵,緩緩側過頭去,望著肩頭上,那只歪著腦袋的鳥兒,只覺得心里發毛。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她的惶惑,那只鳥眼珠轉了下,忽然用喙輕輕地在她的肩上蹭了幾下,然后,“撲棱”一聲,遠遠飛開……
于清瑤腳下一軟,幾乎沒有當場就跌倒在地。喘著粗氣,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問:“二嫂,是你嗎?”只是這話才出口,她就打了個冷顫,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驚恐地四下張望,她不敢再想,直接就扭身跑出竹林。辯明方向,頂著雨往秋雨軒跑去……
半路上,正迎上趕來接她的雪兒和柳絮。看到她,都有些慌了神,忙上前用蓑衣裹住她,又要撐傘,戴箬笠。于清瑤卻一手推開:“不要管這些了,先回去,先回去再說……”
腳步踉蹌,身后雪兒奇怪的低語傳入耳中:“奇怪,小姐這是怎么了?怎么臉色那么難看?難道是撞上什么人……”
猛地停下腳步,于清瑤回過頭,招手喚過柳絮,低聲吩咐:“柳絮,你去竹林里竹軒那里瞧瞧,看看地上,若是有我的腳印,或是什么痕跡就收拾下。還有……”遲疑了下,她才道:“竹林外面若是有木屐的腳印,千萬不要去管。”
柳絮聞言,面色微變,卻什么都沒有問,只是低低應了一聲,就立刻往回走去。
于清瑤見她遠去,終于算放松了些,眼角瞥過驚疑不定的雪兒,卻沒有解釋什么。只是轉過身,慢慢地向秋雨軒方向走去……
原來,根本就不是因為那件事前世里,哪怕不是二嫂的事東窗事發,安樂侯府怕也是逃不過這一劫數的。這個世上,哪個皇帝會放過干涉皇家子嗣,大統傳承的臣子呢?
她以為,自己已經扭轉了家族破敗的惡運,可卻原來,一切,都只是才剛剛開始……
()第六十九章身微命如草芥
陽光耀眼,她一時之間,看不清匆匆奔過來的柳絮,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可是莫名的,她的心就是猛地一揪。心里閃過一抹慌亂,恍惚中覺得柳絮帶來的消息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可于清瑤的臉上卻仍是帶著淡淡的笑,甚至連坐姿都沒有再動一下。
柳絮快步跑進正房,連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就湊到于清瑤跟前,低聲道:“小姐,奴婢聽說已經找到人了”
“找到人了?”于清瑤一驚,靜默片刻后才沉聲問道:“找到什么人了?幾天前,大嫂不是說打碎澄泥硯的人一定在粗使丫頭里,所以要在下面仔細盤查的嗎?怎么——居然真的找到人了?”
她幾乎不敢相信。那天于千韌沒有和田氏說起竹林的怪事,只說有人打碎了一方澄泥硯。田氏一聽,就惱起來。
這澄泥硯從唐朝時就是四大名硯之一,從來都是貢品。竹軒里那方澄泥硯更是老侯爺生前最喜歡的。只因為田氏一心想讓竹軒保持著老侯爺生前的模樣,這才沒有收起來。
因著田氏大怒,孟慧娘就更覺得尷尬。到底這個家現在是她在當。現在出了這種事,她也難辭其究。不過,或許,在她心里更怨丈夫居然有什么事,竟然不是直接同她說,而是透過母親來向她施壓。這樣做,哪里還像是夫妻呢?
只是,再怒再驚再怨,當著田氏的話卻什么都說不出。只能笑著安撫,保證一定抓到惹出禍端之人:“既是夜已深了,那各房各院,都應該是閉戶落栓才是。或許,是那些住在雜役院中的粗使丫頭或是婆子……”
孟慧娘的一句話,定下了徹查的方向。于清瑤知道消息后,又是慶幸,又是不安。雖說現在矛頭一直半會指不到她這里,可是誰知道查著查著,就有什么人亂說話呢?
“到底找到的是什么人?那天晚上,真的還有人……”收了聲音,于清瑤揉著頭,低聲道:“柳絮,你真是打聽清楚了?怎么會有人……”
“小姐,人是大太太查出來的,既然大太太把那兩個丫頭都抓到慈萱堂去了,那自然就一定是她們打破了澄泥硯的。”柳絮截住于清瑤的聲音,不急不緩地把一番話說得有條有理。
聽了她的話,于清瑤就立刻醒過神來。被這樣推出來,哪怕不是真的,都變成真的了。
目光落在柳絮有些發冷的面色上,于清瑤不由得目光微閃,避開臉去。雖然臉上未顯半分異色,可是柳絮的神情間,隱約帶著些讓人心顫的冷意。
此時此刻,連她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何況同為丫鬟的柳絮呢
“生而低微,人便視如草芥。鎌割于身,火燒于身,散作塵埃灰土,誰能聽到那一聲低泣?”支著頭,于清瑤哀聲笑出:“柳絮,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從前我咒罵葉吟霜,可其實我與她又有什么區別?在他人眼中,盡是草木愚夫,不堪大用,便注定要成為他人的墊腳石……可是,草木又如何?愚夫又如何?草木有情,愚夫有義,在上蒼眼中,或許比他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更值得憐惜……”
微微笑著,她看著目中閃著淚光的柳絮,淡淡道:“人越視我草芥,我就越要視自己為珍寶。柳絮,你要記住啊不管別人怎么對你,你自己都要先善待自己……”
挺直背脊,于清瑤微微笑著,從沒有過這樣的自信。不論別人怎樣,她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慈萱堂那邊有什么動靜?是打算把兩個丫頭打發出府,還是直接叫了人牙子領出去?”
柳絮抬手抹了下眼,雖然聲調平靜,聲音卻仍有些哽咽:“說是叫人牙子領去。”聲音稍頓,她忍不住道:“既然說是打破了澄泥硯的,怎么可能輕易打發家去呢?”
“若是讓人牙人領出去,倒也好……”于清瑤笑睨著愕然看她的柳絮,笑道:“雖然也是她們倒霉,可是事情到底是因我而起。你放心,我不會坐視不理的。你現在就去喚了雪兒過來。雖然咱們不能當著面相幫,可是外面還有一個陸初五……那財主買兩個丫頭,可是正應當的……”
“小姐,你真的要幫她們?”柳絮眼睛發亮地盯著于清瑤,見她笑著點頭,喜不自禁,忙笑著深施一禮:“奴婢代她們謝過小姐救命之恩……小姐,直到今日,奴婢才覺得自己真是沒跟錯主子……”
看著柳絮笑著跑開,于清瑤不由搖頭,“這丫頭,我就知道,從前仍對我多有戒心……”雖是這樣抱怨著,可嘴角卻不自覺地翹起。
因著有雪兒傳話出去,于清瑤也就放下一顆心,只等著陸初五傳來好消息就是。
過了兩天,二門上的花媽媽過來傳話。雪兒立刻興奮地跑出去,可過了沒多久,卻是一臉沮喪地轉回來。看見于清瑤,就澀聲道:“小姐,事情沒成……”
吃了一驚,于清瑤卻還是把事情往好處想:“可是去得晚了?要是真沒趕上前,也就算了。去打聽打聽是賣到哪里,什么樣的人家……”
聲音稍頓,她瞥著雪兒難看的臉色,沉聲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雪兒哭喪著臉道:“我哥只說了一句,說是她們死了……”
心頭一震,于清瑤怔了半晌,才醒過神來,接過雪兒手中的信,手卻一直在發抖。
“小姐、小姐……”柳絮的聲音也有些發顫,尤其是看到于清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時。更是和雪兒一樣,都帶了幾分哭腔。
“柳絮,之前你去打聽那兩個丫鬟的事時,有沒有人留意到你?”抿了抿唇,于清瑤沉聲問著。看著柳絮搖頭,她才松了口氣。
“去,把油燈點上……去啊”看著雪兒拿了油燈過來,于清瑤把手中的信折了又折,湊過去,看著手中火苗剎那間竄起來,才低聲輕嘆出聲。
看著信在地上燒成灰燼,她才轉過頭沉聲道:“初五說,那兩個丫頭出了侯府,就立刻病了,不到一天,就病死在那個人牙子家里。等初五找去時,人已經被葬在亂葬崗里去了。”
合了下眼,她低聲道:“初五已經又買了棺材,重新好好安葬了她們……”哽咽一聲,她沒有辦法再說下去。她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心中內疚慚愧之意,似大石一樣沉沉地壓在她心上。
可是,她根本就不能為那兩個代替她無辜而亡的丫鬟多做些什么,甚至,她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柳絮,和我說說那兩個丫頭的事,我欠她們的……我沒辦法為她們做什么,只有在佛前為她們供上一盞長明燈,只愿為她們照亮通往西天極樂之路……”
“小姐的善心,她們一定會知道的。”柳絮哽咽了下,忽然低聲泣道:“其實,奴婢對她們也不是很熟的,只知道一個叫林兒,一個叫瑞兒,往常我去浣洗房送衣物時,旁的媽媽總是淡著我,可只有那兩個小丫頭笑臉相迎……小姐,她們兩個都不過才十三、四歲,怎么就……”
“柳絮”忽然厲聲喝止住柳絮,于清瑤沉聲道:“你記住了林兒和瑞兒,是因為重病而亡……不管是和誰說起,你都要這樣說不,不要同人說起她們,哪怕旁人同你說起,你也要當作頭一回聽到……我們只能這樣做……”
雖然愧疚,可是她首先想到的卻還是要保護自己。多自私?難道有人說人性本惡了?
心里不舒服,午后躺在床上,仍是很久都沒有睡著。索性起身,也不叫在內間在夢中也偶爾抽泣幾聲的雪兒,她一個人獨自走出秋雨軒。
在園子里逛了一會兒,不自覺間就走到了清槐院的門前。還沒進院,就先聽到里頭傳來男人的說話聲。聽著大嗓門,分明就不是侯府里的人,更似哪兒來的粗漢。
心中暗暗奇怪,于清瑤不記得有聽人說今天清槐院修茸的事。如果真是來了外面的工匠,內宅里各房各院怕是要吩咐回避的。
她心里還在奇怪,就突然聽到一聲參雜不齊的呼喝聲,隨著男人的呼喝聲,傳出沉悶的一聲巨響。
心中驚訝,于清瑤抬起頭來,才發現清槐院中那棵高出院墻許多的老槐樹不知怎么的,竟被剪去大半枝葉。隨著這一聲巨響,老槐樹周身一震,葉落如蝶,就連有些弱枝都顫微微的,好似隨時要斷掉墜下似的。
看得瞪大了眼,于清瑤顧不得里頭是不是還有外人,忙沖進院中。一邁進清槐院,就見到院中老槐樹下,站著五六個壯年漢子,正手持利斧,狠狠地劈砍著那棵老槐樹。離得遠些,是一臉興奮的青蘋,在指點著:
“砍這邊……再用力些……”抬起頭,瞥見于清瑤,她的聲音不由一滯。摸著頭正不知要怎么回答,正房里已經傳出葉如霜的聲音:“二妹,進來房里坐,仔細讓外人沖撞了你。”
不好再看,于清瑤快步奔入房中,隔著一道竹簾,她回眸再看那棵震蕩不已的老槐樹,又驚又怕地厲聲喝道:“二嫂,你瘋了不成?”
()第七十章院有老槐倒
于清瑤心急火燎地吼出,葉如霜卻是不慌不忙地笑起來:“什么瘋了?二妹,你莫要急,有什么話坐下來說好了……”
“二嫂,”于清瑤拉著葉如霜,低聲道:“你怎么叫人砍掉那棵老槐樹呢?這事要是讓母親知道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葉如霜已經笑起來:“母親知道怎么了?我之前不是已經征得母親同意才修茸院子的嗎?二妹,你的話說得我好生奇怪……”葉如霜的話說得極慢,而且很是平緩,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后才說出這樣一句話的。請:。
于清瑤聞言一怔,看著葉如霜,過了許久才醒過神來。
葉如霜說的這話,的確是沒有錯。她是征得田氏同意才修茸清槐院的。只不過,之前她從未說過要砍這棵樹罷了。而且于清瑤覺得現在在外面砍樹的那些工匠,也未必是府里常用的那些人……
在于清瑤若有所思地望著葉如霜時,葉如霜忽然站起身來,笑著走到門前,望著院中忙碌的工匠。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笑睨著于清瑤:“二妹,你為什么覺得母親會生氣呢?母親一向仁善,對子女媳婦都一視同仁,疼愛有加。之前一聽我不習慣,就立刻答應讓我修茸院落。想來,她就是知道我叫人砍了這棵老槐樹,也不會生氣的——你說是嗎?妹妹。”
于清瑤想想,垂眉苦笑。
她可以說葉如霜說得不對嗎?田氏一向都標榜安樂侯府仁善傳家,她自己更是知名的善人信女。背后里如何,可當著外人的面,誰又會說她曾虧待過庶子庶女呢?
俗語有云:桑松柏梨槐,不進府王宅。
自古以來,就沒有人家在院落之中種植槐樹的。只因“槐”是帶著一個“鬼”,所以陰氣極重,就和與“喪”同音的“桑”一樣,都是不適合種植于住人的院落的。
可是,雖然人人心知肚明,但田氏從沒有當面說過什么惡言惡語,又輕描淡寫地把關于這樣的事情丟在一邊。安樂侯府里又有哪個會那么不識趣跑到田氏跟前揭露她的心思呢?
于子懷的生母,死在這座院子里。葉白霜,死在這座院子里。別說是有這棵老槐樹,就是沒有,也會覺得陰氣森森了。
在葉如霜嫁進于家時,于清瑤曾經想過,她可能會提換個院落住。那時候,她還在想:母親一定不會答應的。
可是,她沒有想到,葉如霜居然這樣大膽,竟然一不作二不休,竟直接喊人把這棵老槐樹砍掉……
抿了抿唇,于清瑤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可是,站在葉如霜身邊,聽著后面工匠齊聲喊號,一起揮斧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她就笑了起來。好像,忽然之間,心里就照進了一縷陽光般,亮了起來。
眼角睨著她,葉如霜卻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外面,微笑著:“我喜歡站在院子里,抬起頭來,就看到陽光燦爛……”
于清瑤沒有說話,垂下眼簾,嘴角牽出一抹燦爛的笑。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突然傳進院里的一聲厲喝,讓于清瑤的笑容漸漸斂去。轉過頭,望著葉如霜,她低聲道:“二嫂,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
轉目看她,葉如霜只是微笑。仰起頭來,慢步走出正房,葉如霜看著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而入的孟慧娘,笑著福了福身,柔聲喚道:“大嫂,您貴人事忙,怎么好勞動您親自過來看我呢?”
收回正打量著那些工匠的目光,孟慧娘揮手退下身前那個厲聲喝問的婆子。淡淡道:“弟妹,你說的修茸院落,就是要砍掉這棵樹嗎?”不等葉如霜回答,她就又笑道:“本來,弟妹你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有些事我不該太苛責你的。可是,弟妹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這男女有別,內外宅各不相同的事情也該是知道一二的。怎么今天竟這樣失了規矩,讓這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內宅呢?”
當著眾多奴仆的面,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很不給葉如霜留面子了。可葉如霜卻是沒有半分惱意,只是一副好脾氣地連聲應是:“是是是,大嫂說得極是。是我不該只一心想著不能給大嫂添麻煩,就失了分寸。”說完這話,她立刻就扭過頭去,笑著吩咐青蘋:“青蘋,你去告訴他們,快點把事情做完了!要是再耽擱,那工錢,可就別想要了……”
“弟妹,”皺起眉來,孟慧娘偏過臉去,因那又響起的伐木聲而更覺煩躁。“現在這時候動土伐木,大概不吉!”
“怎么會不吉呢?之前我查過黃歷,說今天宜伐木,我才敢叫了這些工匠入府的……大嫂不信?”葉如霜一笑,回眸道:“青蘿,你去把我那本黃歷找出來,讓大太太看了也好放心。”
不遠處的青蘿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轉身,而是捏著衣角,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
葉如霜挑起眉,雖然沒有再催,可是嘴角卻是揚了起來。青蘿瞥見,立刻就轉身要往屋里去……
孟慧娘蹙著眉,“罷了,既然二弟妹是看過黃歷的,那我也就不用再看一遍了。我多這么一句嘴,也不過是不想二弟妹因小誤大,壞了咱們王府的風水,說起來,咱們府原本可是御苑的……”
“會壞了風水嗎?”葉如霜驚呼一聲,回過頭去看。還沒有說話,就忽聽有人大聲叫道:“樹要倒了,貴人們還請避避……”
唬了一跳,孟慧娘也顧不得再說別的,被仆婦丫鬟們擁著,匆匆跑出院去。才奔出不遠,就突聽得轟然一聲。
煙飛灰揚,幾片碎瓦片橫空飛來,無巧不巧地就掉在孟慧娘的腳下。饒是孟慧娘平日最重儀容,也被這突發狀況嚇得變得臉色,腳下踉蹌,如果不是身后的丫鬟扶住,早就一下跌倒在地。
抬起頭,看著墻頭露出的半截樹冠,孟慧娘又氣又恨,指著那被樹干砸壞的半邊墻頭,竟是一時之間沒有說出話來。
“真是了不得了……果然不愧是葉家的女兒……”恨恨說完這一句,孟慧娘拂袖而去。走出不遠,卻又頓住腳步,回過頭吩咐墨書:“去告訴二太太,這砸壞的墻,公里不好出錢修補,還要她自己出錢……反正她也知道到哪里找到工匠的……”
墨書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就返身往回走。而孟慧娘冷著臉沉默了片刻后,果然又道:“算了,這些話不用同她說。公里也不缺那么點銀子……現在樹也砍了,那些粗漢,就痛快地攆出府去。你叫人去各房各院支會一聲,叫那些個年輕丫鬟們少出來走動!還有,老太太那里,還要二太太她自己親自去解釋一下。”
“奴婢知道了,”墨書應了一聲,自轉回清槐院中。只是,自然不是照著孟慧娘的原話告訴葉如霜的。
有些話,主子說得,她這樣的奴婢可是說不得的。
“有勞了墨書姑娘了,還請墨書姑娘回了你家太太,我這頭打理妥了,就立刻過去見老太太。”葉如霜聲音一頓,睨著一直往正房里瞅著的墨書,笑著拔高了幾分聲音:“墨書姑娘!可還有別的事嗎?”
“沒、沒有……”墨書慌忙收回目光,恭順地施禮,可在往外走時卻還是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難道是她看錯眼了?可剛剛怎么覺得正房里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好像是二小姐?搖了搖頭,墨書把那一抹疑問壓在心里,轉身出了清槐院。
“二嫂可是想好了要如何面對母親?”沒有走出正房,于清瑤就站在竹簾后,低聲問著。可心里卻并沒有多擔心。既然敢砍掉老槐樹,那葉如霜一早就該已經有了分數。
“能怎么樣?若是母親覺得我做錯了,那我就認罰唄!要是母親實在是消不了氣,就是打我、罵我,我也一樣順從就是……”
葉如霜淡淡說著,可轉過頭去,聲音卻透出幾分厲意:“把那樹根也給我拔出來!哪怕是掘地三尺,我也不想再看到這這半載樹樁!”
“或許,這清槐院,該換名字了。”于清瑤垂上眼簾,低低地說著,可是抬起頭,透過竹簾,仰望著再沒有半分遮攔的天空,笑容不由更深了幾分。
笑著撩開竹簾,她睨著葉如霜:“二嫂,時候不早了,我也要準備著去給母親請安了……在秋雨軒睡了一下午,我還真想好好走動走動呢!”
葉如霜聞言,立刻笑起來:“是啊,才不過半天沒見,我竟都想二妹妹了……”
兩人對視而笑,于清瑤也不再留,小心地繞過橫在院中的大樹,走出門去。走得遠了,還能聽到院中葉如霜在吩咐青蘋的聲音。
不知為什么,于清瑤就是忍不住發笑:果然,不愧是白氏帶出來的女子。她很想知道,葉如霜會不會也有一天像白氏一樣,當著田氏的面撒潑無賴。如果真是那樣,不知道田氏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低低笑著,她一路緩緩而行,盡是撿的僻靜處。
拐過轉角,遠遠地看著匆匆自二門處走來的于子懷,于清瑤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后閃了閃,躲到樹叢之后去。
這個時候從衙里回來,好像是早了些啊!難道,母親竟是打發人去衙門里叫回了二哥?只不知,一會兒在慈萱堂里,又是怎樣一場責難?!
()第七十一章閑看中庭桅子花
不遲不早,正好是平日她來慈萱堂請安的時辰,于清瑤邁進了門。
自重生之后,雖然還未做到冬溫夏清,可晨省昏定,于清瑤卻做得一絲不茍。甚至每次邁進慈萱堂的時間,都差不多。
一腳邁進院中,她的目光就定在院中的身影上。
“小姐……”跟在她身后的雪兒驚訝地“呀”了一聲,還要說話,卻立刻就被柳絮拉住了。
于清瑤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在跪在院中的兩個人。
時值七月,雖然不是最熱的時候,又將近黃昏。可是暑氣還未盡散,這樣子直直地跪在青石板上,想來一定不是很舒服了。
可是并肩跪在院中的兩個人,卻誰都沒有發出一聲抱怨之聲。跪在左邊的于子懷,垂著頭,似乎根本就沒有覺察到有人正在走近。于清瑤垂下眼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隱看到他抿作一條直線的嘴角。
轉過頭去,于清瑤還待去細看葉如霜,卻先被葉如霜突然投來的目光嚇了一跳。眼里帶著笑,葉如霜雖然跪在地上,可是雙眸中沒有半分害怕或是慌張之色。與于清瑤目光一對,她就抿唇微笑,眨了眨眼,她轉過頭去,目光卻是落在墻角一叢雪白的桅子花上。
花香郁郁,那一叢桅子花是新開的,每一朵、每一瓣都是那么鮮嫩可愛,如同嬰兒燦爛的笑臉……
順著葉如霜的目光望去,于清瑤想想,也忍不住笑起來。
她真是越來越喜歡葉如霜了。被罰在慈萱堂院里,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跪在地上,居然也能這樣寵辱不驚,實在難得。
雖然知道葉如霜和她是不同的,可潛意識里,仍然對這個二嫂有些微妙的感覺。總覺得,如果二嫂過得幸福,那她將來也一定可以像她一樣?
垂眉淺笑,于清瑤故作驚訝地問道:“二哥、二嫂,你們這是……”
于子懷沒有抬頭,只是低著頭。葉如霜卻是轉過頭來,淡淡道:“二妹,母親抱恙,你還是快進去看看!”
雖然心知肚明,可是于清瑤卻還是作出震驚之色。就在她抬腳往正房走去時,青蘿突然叫住她:“二小姐,您幫幫我們二爺和太太!老太太現在在氣頭上,根本就不肯見我們太太,我們二爺沒辦法,就只好這樣……”
于清瑤目光一閃,還未說話,葉如霜已經沉聲喝道:“青蘿,”雖然只是叫了一聲,可是她這一聲,叫得很是大聲。青蘿身子一震,不敢再說半個字,縮了下脖子,就退回一邊。
于清瑤瞥了眼青蘿,暗道:這青蘿從前看來是個穩重的,可今天怎么居然會這樣莽撞?或許,她從前跟著葉白霜時,看得太多了,對老太太有太多的畏懼。所以,一旦覺得現在的女主人想要與老太太抗衡時,她就慌了神,不知不覺中忘了誰才是她在這個家里好好活下去的根本。
心里想著,于清瑤就轉過臉去看跟在她身后的柳絮和雪兒。她只希望,一旦自己真的和母親面對面起沖突時,她身邊的兩個得力丫鬟,都能夠堅定地站在她的這一邊。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目光,雪兒抬起頭來,茫然地眨了眨眼,柳絮卻是微微一笑。
于清瑤笑笑,也不說話,直接就走上了臺階。
廊下的綠毛鸚鵡尖著嗓子叫:“姑娘來了……”,可是綠豆眼歪著,瞥著于清瑤,卻未必是真的認得出她根本就不是那個一群丫頭教它叫的那個“姑娘”。
小丫頭笑著打起竹簾,正房里,錦繡已經笑著迎了出來:“二小姐,果然還是這個時間來的。”
拿眼一掃,就看見田氏歪在里間榻上,而孟慧娘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明明聽到聲音,可是兩個人卻都是沉著臉,沒有轉過臉來看于清瑤。
頓了下腳步,于清瑤看著搖頭微笑的錦繡,低聲問道:“三嫂還沒有過來嗎?”這樣的沉寂,若是沈盈盈在的話,可能會很容易就打破了?
“三太太還沒來,”錦繡的聲音一頓,才道:“奴婢聽說好像是江南沈家那頭派了人過來,說是都過了水門,三太太要在院里接待客人。”
于清瑤點了點頭,走過去,先是福了福身,才欠身看著合著雙目的田氏,抬頭問坐在榻下腳踏上輕搖絹扇的錦屏:“母親這是怎么了?可是中了暑?這天氣越來越熱,母親又一向懼熱,難怪會覺得不舒服。啊,大嫂,不如打發那些婆子,坐了船到湖里采那新鮮的荷葉,煮了荷葉粥為母親去去暑!”
因為于清瑤的搭話,孟慧娘不得不接話了:“二小姐有心了,母親若是知道你一片孝心,定然是很歡喜的。”
于清瑤低頭一笑:“這算得什么呢?可惜我沒本事,要是學到姐姐的萬分之一,也能做得更好……”她想想,忽然笑道:“我還記得,姐姐未出閣時,還常常駕了小船采了荷花上的露珠,獻于母親呢!”
目光一轉,她看著睜開眼的田氏,忙歡喜地坐過去:“母親,要不然,我們打發人去王府說與姐姐,叫她再叫人采了荷花的露珠送過來可好?!”
“盡說傻話!”田氏笑了笑,眼中盡是思念之意:“你姐姐現在貴為世子妃,怎么還能再做那些閨中玩笑之事呢?”
“怎么是玩笑之事呢?明明是姐姐的一片孝心!”聲音一頓,于清瑤似乎是自知說錯了話,尷尬地笑了笑,卻在片刻之后,忽然道:“母親,二哥他可是惹了您生氣?我剛剛看到他跪在院子里……二哥也真是的,從小就不明白母親的心意,每次做錯了事,都只知道悶著頭罰自己,卻不知道好好跟母親來認個錯……”
目光一轉,田氏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卻并未點破于清瑤的用心:“你這丫頭倒是知道認錯!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勁地道歉認錯……還好,你現在終于知道為母的用意了。”
聽出田氏似有弦外之音,于清瑤卻只作根本沒有聽出來,只是笑著:“女兒從前是太不曉事了,現在才知道孝順母親真是大不孝!”
微微一笑,田氏還沒說話,就聽到外面院里傳來于鈺的聲音:“二哥,你這是怎么了?”
皺起眉,田氏輕咳一聲,淡淡道:“錦繡,你去同二爺說,就說今天的事,我也就不說什么了。我也知道,他是不知情的。可是,他媳婦今天這事兒做得實在是有失體統!就算我不罰她壞了風水之事,列代祖先會不會怨,我可還不知道呢!”
錦繡會意,笑著應了一聲就往外走去。在門前,正和走進來的于鈺打了個照面。
“娘,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二哥和二嫂都跪在外面?”于鈺一進屋就急切地問著,又怨道:“母親,我二哥是有功名,有官身的人,您就是再惱,也不好這樣讓他跪在外面啊!”
“鈺兒!”一聲斷喝,田氏皺眉道:“你是在指責為娘嗎?且不說我有沒有讓你二哥跪,就算我讓他跪了又如何?天地君師親,難道我這個嫡母當不得他的跪嗎?”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于鈺摸了摸頭,有些尷尬地陪著笑臉。一轉頭就沖著于清瑤招呼:“二妹,你總是比我來得早……”
“是五哥學業為重……”于清瑤笑著奉承,目光卻是望向外面。
隔著竹簾,隱約看到葉如霜身形一晃,才站起來就幾乎又要跌倒。站在她身邊的于子懷立刻就伸手扶住她。雖然青蘿立刻湊近,可是于子懷卻沒有松手,就這樣一直扶著葉如霜走出了慈萱堂。
過了片刻,錦繡走進來,笑著施了一禮,和聲道:“老太太,二太太自知自己做錯了事,自請去祠堂前跪著,奴婢攔也攔不住,只得任她去了。”
攔也攔不住?!
于清瑤嘴角微揚,看著于鈺苦起臉,卻無話可說的神情,嘴角笑意便更深了幾分。
好一個自請!看來,二嫂今晚,是不能回去自己房中過夜了。
陪著田氏說了一會閑話,一眾小輩紛紛而至,吵鬧著嬉戲著,慈萱堂中一派熱鬧,天倫之樂,足以羨煞旁人。
因田氏留飯,于清瑤吃過了晚飯才回去秋雨軒。走到半路,她停下腳步,嗅著空氣中那彌漫而至的桅子花香。忽然間,就改了主意。
“雪兒,你不是同守二門的花媽媽交情不錯嗎?你去看看,今個兒可是她值夜,如果是的話,咱們去一趟祠堂那頭。”
“小姐想去看二太太?”雪兒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就往二門跑去。
柳絮微微一笑,也沒勸阻,只是道:“奴婢先回一趟院里,去取些吃食!想來那些大廚房的人是想不起來給祠堂那頭送吃的。”
于家的祠堂,是在外宅與內宅之間,一條長長的甬道,要拐過去,走進院里,才能看到院里寬敞的祠堂。
小時候,于清瑤不喜歡祠堂,雖然她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進去過。可是,光是站在院子里,看著那高高的屋脊,蹲在屋脊上的那兩頭怪獸,還有門里那些籠在一片幽光中的牌位,就覺得心里發慌。哪怕是逢年過節,跪在院中,看著兄長們跟在父親身后走進亮起一片亮光的祠堂,她也仍覺得那扇門是一張只要一合上嘴就能吞噬一切的大口。
這樣的心態下,她從來都是排斥接近祠堂的。不過,就算是她想要接近祠堂,也是不可能的。
于家的家規,于家的女子,一生之中,只可有一次機會進入祠堂拜祭。
新婦者,入門三日可拜;出嫁女,離門時可拜。其他時候,唯一能進入祠堂的女子,就只有在祭祀時奉祭品的長媳。而那個時候,其他的媳婦、女兒,就只能站在院中。或許,單只憑這一點,孟慧娘也足以傲視于妯娌之間了?
邁進院中,于清瑤還要出聲,卻在看清院中情形時,立刻縮回了腳步,退回到門口。
葉如霜仍然是跪在祠堂前。祠堂中,忽明忽暗的光,映得她清秀的臉也顯出幾分朦朧。而就在她身邊,一個男人靜靜地望著她。那是于子懷。
剛才雖然沒再在慈萱堂見到,可是于清瑤一直以為他已經回了清槐院,卻不想竟是趕在她之前到了祠堂。
歪著頭,于清瑤有些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這光還是她心里想得太多,總覺得有些陰沉。
“小姐……”身后的低響才起,于清瑤就回過頭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退出來,想了想,于清瑤還是又透著門縫往里看去。
“后悔了嗎?”于子懷的聲音傳出來,聲音略有些沙啞,可是卻聽不出喜怒:“為什么做事這么莽撞呢?這樣的大事,竟然不曾事先和我商量。如、如霜,你不是說要視我為天,視我為地的嗎?”
“我沒有說謊啊!”葉如霜抬起頭,臉上的笑容仍是那樣溫和:“夫君,正因為我視你為天,所以我才不能讓那棵老槐樹擋住天空。也正因為我視你為地,才不能讓它一直盤系著大地……夫君,我不后悔!即便是被罰跪,被喝斥,可是我一點都不后悔。你不覺得,站在院子里,仰頭就能看到陽光,是件讓人很開心的事嗎?”
沉默下來,于子懷久久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蹲下身去,默默地自腳下的提籃里,取出一只碗來。“這會兒,大廚房里已經熄了火,我只在咱們院里的小廚房里找到這一碗粥……有些冷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葉如霜已經笑著接過碗。對著他燦然而笑,眉眼彎彎,連原本并不出眾的容貌都似突然亮了起來:“知我者莫若夫君,我真的是餓壞了……”
看著葉如霜捧著粥碗,大口大口地吃著,于子懷低下頭去,嘴角卻是微微翹起的。
收回目光,于清瑤不自覺地笑了下。手指滑過身邊泛著涼意的墻壁,她幽幽地笑起來。
她不知道葉如霜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真的那樣重視二哥——對于他們而言,那些話本里寫的濃情甜蜜,還是很遙遠?
可是,這樣幽幽的光,靜靜的夜,目光相對而微笑的感覺,真是很令人向往……
只愿,她也能這樣覓到一個人,即便不相愛,可也要偕手相守一生……
()第七十二章相國寺前逢故人
七月十五,既叫“中元節”,又叫“盂蘭盆節”。本書請訪問。雖然一個是道教的說法,一個是佛教的稱呼,可卻都有一個相同的風俗:祭奠祖先,超度亡靈。
七月乃鬼月,從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有這樣的傳統。于清瑤一直不是很清楚,為什么繁花似錦的七月會是鬼月,可是,在她的記憶里,對這個字面上恐怖的月分,卻充滿著別樣的情懷。
前世里,每逢七月十五,必泛舟汴河之上,看兩岸游人如織,荷花燈的幽光明明滅滅,一直蕩到天邊去……
回眸望遠,還能看到禁宮中金水池蕩漾的燈光。
據說,曾經有運氣好的仕子,在金水河畔拾到從金水池里飄出來的荷花燈。一首《采蓮曲》——“采蓮復采蓮,盈盈水中路”。讓那仕子吟頌不已。而更有趣的事卻是在來年春闈放榜之后,高中進士的仕子在赴瓊林宴時,與旁邊的進士說及此事。雖是無心之事,可偏偏正在為他斟酒的宮女卻忽然吟出:“鴛鴦觸葉飛,卸下團團露。”
正是這仕子未曾吟出的另兩句話。仕子驚震之余,在御座之上皇帝出聲相問時,便據實奏答。皇帝也是個有趣的人,認為這樣的故事可比唐時的紅葉傳情之妙。于是,也就像唐帝一樣,做了一把月老,賜婚與那仕子與宮女。
這個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可是那幾年,年年七月十五,金水河兩岸人滿為患倒是真的。
岸上的燭光,水中的燈光,交相輝映,美如一副圖畫。那是于清瑤前世的記憶中,不多的美好時光。
所以,她心里,對于這會讓許多人覺得陰森的鬼月,反倒覺得親切。
安樂侯府中,因為田氏篤信佛教,所以每年逢盂蘭盆節,都會去相國寺參加焰口大會。往年,多半是田氏親往的。可是今年,田氏的身體欠佳——雖然沒有明說,可侯里人人都知道,田氏心里不痛快多過身體不適。對二房新娶的媳婦,田氏不滿之態早已府中人人皆知。
可更妙的是那位二太太,明明是一進府就惹了事端,氣得田氏抱病在身。可是這些日子里卻又日日服侍在田氏身邊,恭順之態,柔和之貌,哪有半分兇悍的模樣?!
“身為兒媳,服侍母親湯藥,本就是本分,哪怕母親討厭了媳婦,媳婦也不敢稍有輕慢……”話說得柔和,葉如霜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可是于清瑤卻不得不贊一聲葉如霜的聰慧。
那棵老槐樹,砍都砍了。葉如霜已經得到了想得到的結果,如今再作強勢之態,反不如示弱于人。說到底,田氏仍是嫡母,占了大義的名分。她家二哥身在官場,若真擔上了輕慢嫡母,忤逆不孝的罪名,想再有升遷,可就是難了。
田氏身體不適,不能親至相國寺。論理,代理田氏到相國寺參加焰口大會的,應該是大太太孟慧娘。可是偏偏孟慧娘是信道的,雖然平時不與田氏因信仰沖突,可是在中元節時,卻是要去參加水陸道場的。
再下來,就是三太太沈盈盈。因為江南娘家來了人,沈盈盈這幾天一直帶著來人,滿京城的轉悠。雖然具體在做什么,沒有什么風聲。可于清瑤見著幾次,瞧著沈盈盈那滿是喜色的面色,就知道大概沈盈盈正在選鋪子,江南沈家的人果真是拿錢出來填補之前于重山的錯了。
因為兩位受寵的太太都有事不能往相國寺,而葉如霜又要伺候著病中的嫡母,所以這前往相國寺的差事,就落在了最近虔誠信佛的于清瑤身上。
領到這樁差事,于清瑤自然是滿心高興。就是沒有這差事,她也要另找法子溜出去的,現在這樣,更好。
焰口大會,要在黃昏時分舉行。趕在一大早就到相國寺,是要把鑲著金銀飾物,裝滿百果、美食的盂盆送到相國寺去。
這盂盆中的食物,是要供佛與施與十方僧眾的。不過于清瑤每次看到那只大大的盂盆,總覺得安樂侯府施與的不是盂盆中的食物,而是這只價值不菲的盂盆。
照舊,是在相國寺里擺脫掉跟著的許媽媽等人。于清瑤帶著雪兒,悄悄會合了候在山門前的陸初五,準備前往已經開始試生產的染坊。
因為黃昏時分的焰口大會,今日相國寺來上香的信徒很多。廣場上更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常。
穿過人群,耳邊盡是歡笑,又夾雜著廣場上解鑒算命的先生的招呼聲:“這位公子,讓老夫為你算算運程!呀,小姐,要解鑒嗎?說得不準老夫不收錢的,說真的,老夫對婚姻鑒解得一向準……咦,這位員外……”
被突然竄出來的老先生晃了一下,于清瑤閃得太急,若不是雪兒手快,立刻扶住她,幾乎就跌倒在一邊。
“廝那酸老兒,沒長眼兒嗎?”陸初五橫起眼,擺出平素街上閑混的架勢。
于清瑤恐他多事,忙喚作他:“初五,不要生事,那老丈也是做生意心切……”
一句話未曾說完,于清瑤忽然扭過臉,低下頭去。
“小姐,”雪兒低聲喚了一聲,忙探頭去看:“可是傷到哪了?”
“沒有,”雖然戴著帷帽,可于清瑤卻還是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臉。“時間不早了,咱們快點兒走!”
有些茫然地應了一聲,雪兒跟在于清瑤身后,繞道而行。陸初五卻是揚起眉,嘀咕著“一個算命的酸老兒有什么怕的……”說著話,他抬眼去看。只見那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舊衫的算命先生,正圍著一個身著錦袍的男人。
那男人二十多歲,穿得很是富貴。面相生得俊朗,可是卻長了鷹鼻薄唇,看著稍顯冷情。搖著折扇,笑盈盈地聽著那算命先生說話,也不說他說得是對是錯。
等著那算命先生說得口干、直舔嘴唇,他才哈哈一笑,扭過頭去:“這京城里的算命先生倒是和咱們江南一樣,說出來的都是好聽的!我看,說什么物寶天華,全天下人品清俊的都在這京城,我看,該是這眼里只看得到阿堵物的,都在京城!”
雖然聲音綿軟,是一口江南官話。可是這話,說得卻委實討厭。一時間,周遭聽到的人就紛紛怒目相視。
那男人也不在意,只是回過頭去問:“你說是不是?國邦。”
那被問的男人是個弱冠之年的青年,穿著一襲青衫,容貌斯文,又帶著個背了書箱的童子,顯然是個苦學的仕子。此刻被那男人一問,就怔住,囁嚅著,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冷笑道:“這位仁兄說話說得當真有禮。我看也是,這眼中盡是阿堵物的人,可都是爭著搶著跑到咱們京里來撈錢了!”
陸初五扭頭看去,但見眾人如水般分開一條路,讓進一行人來。當前的幾個少年,卻是他都認得了。
心中暗笑這男人是要吃排頭了,居然撞上這一群京中的小霸王。只不知道,怎么恭成王世子他們一票人,為什么會和那“呆霸王”許公子等人走在一起。不過還好,沒見著五公子。
雖然沒見到一向和許磊走得近的于鈺,可陸初五還是立刻低下頭擠了出去。在眾人翹首以望,紛紛湊前的時候,他突然往出擠,卻實在顯得有些礙眼。站在人群中的林華清,扭頭看去,看著陸初五的背影,目光忽然為之一凝。
那男人聽到有人接話,再看到這一群擠過來的少年,也知事情有些不妙。雖然家中多財,生性驕狂,可是認人的眼力他還是有的。只一掃過眾少年,就知道這些人必不是他這個商賈出身的惹得起的。
當下,抱拳團團一禮,笑道:“倒叫兄臺說對了,在下還真是逐利的商人!看來,這趟京師之行,我還真是來對了,居然能見到諸位這樣的翩翩少年……相遇就是有緣,不知杜某可有這個福氣,請各位到‘醉月’一聚?!”
“到‘醉月’?”原本冷笑掀眉的許磊神情一緩,忽然扭頭沖著林華清笑道:“林兄,這事可真是巧了!剛才我可還一直央著你去‘醉月’,看胭脂姑娘跳舞呢!現在,既然這位什么……兄來著,要請咱們,那你可要出面請胭脂姑娘出場啊!”
“胭脂姑娘?莫非就是那位京中第一美人?林兄與她有舊?”那姓杜的男人還在笑,林華清卻掀起眉來,淡淡笑道:“還用我出什么頭呢?這位杜兄出面,就可以了!我的面子,怎么比得上那白花花的銀子呢?”說完,他一抖手中的扇子,竟是轉身走開。瀟灑得竟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打。
恭成王世子柴榮安抿唇淺笑,點點頭,也轉身走開。而郭可安摸摸腦袋,看看恭身目送柴榮安的幾個朋友,憨憨笑了下,也大步追了過去。
眼見三人一前一后走了,而剩下的少年又是一副恭送之態,杜姓男人不由扼腕。大嘆可能錯失了個認識真正貴人的機會。只是雖然有些遺憾,對留下來的幾人,他卻更加倍地獻起殷勤。不一會兒,就已經把許磊幾人哄得笑容滿面。直嚷著馬上就去“醉月”,來個不醉無歸。
而那青衫書生,卻是猶豫:“杜兄,我還是不去了……”
“不去?為什么不去?”杜姓男人攬著他,背過身去:“國邦,這可是你在京中打響知名度的機會,不去怎么行呢?”
說著,他回過頭大聲笑道:“諸位,這位陳國邦可是我們蘇州有名的才子。京中安樂侯老夫人就是他的親姨母呢!”
PS::所用詩詞:采蓮曲明熊卓
()第七十三章心念前塵思今朝
站在樹下,于清瑤的手捏成拳,目光漸發冷淡。
剛才太過慌亂,一瞥之間,她已先嚇破了膽,只顧慌慌張張地避開。可現在站得遠了,冷冷地看去,忽然間又覺得自己其實沒有什么好怕的。
為什么要怕?她已不是前世那個嫁入杜家,任那男人輕薄浪蕩,凌虐踐踏的那個可憐女人。現在的她,且不說她自己,最起碼身后還站著安樂侯府。在安樂侯府還沒有倒臺之前,她頂著貴女的名頭,可不會輕易就淪為一個商人婦。
仰起頭,透過頭頂疏密相間的枝葉,望著那一線陽光。于清瑤的嘴角微微揚起。再看向杜東元,她終于可以用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待那個讓她深深畏懼過的男人。
如果平心而論,杜東元算是長得不錯的男人。尤其是當他甜言蜜語,笑逐顏開時,的確是會讓女人為之開懷。再加上他的手筆一向大,所以前世里,杜東元不論是在蘇州還是京城,都是花名在外,極受那些風月場中女子的喜歡。
雖然杜家在蘇州數代為商,可是真正能在蘇州商場占一席之地,卻還是在杜東元這一代。高明的交際手腕,再加上三雨不爛之舌,還有一點點運氣,造就了蘇州年輕一代商賈中最出名的杜東元。
只不過,利雖然是有了,可杜東元一直都還想要名。所以,前世里,才會借著安樂侯府出了事,娶她為妻。一半是為他說的:很想知道所謂的貴女,和里的姑娘們有什么不同。一半,卻是為著要杜家改換門庭。
杜東元一向喜歡官宦之家的女子,從他后來又納了葉吟霜為妾,就可以知道他對官宦之家的女子有著怎樣的偏好了。想來,這一世,他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才是……
咽了下唾沫,于清瑤心口有些發悶。雖然在鎮定之后,覺得這一世不大可能那么輕易就被嫁到杜家去。可是,在相同的時間點上,前世那個讓她痛苦了一生的男人又一次出現在她面前,萬一命運突然間又一次重蹈了前世的那一幕,而她……
合了下眼,恨恨地盯了眼遠處正仰頭大笑的男人,于清瑤握緊了拳,似乎是在潛意識里,已經把那個男人就這樣掐死在手心里。
“呀!于小姐,這是在恨誰呢?”
輕佻的聲音讓于清瑤扭過頭去,看著越過陸初五大步走近的男人,不由得皺眉。
回過頭去,陸初五現出一絲驚訝之色,卻立刻就笑著躬身施禮:“小的見過林公子。”
腳步頓了下,林華清拿眼瞥了眼陸初五,沒有說話,只是拿眼睛去瞄于清瑤。雖然陸初五還沒和于清瑤說一句話,可是他就是知道引起他注意從而留意到于清瑤的這個男人,應該是和于清瑤一起的。
只是,這人是于清瑤的什么人呢?看打扮,不像是家仆,倒像是哪家鋪子的掌柜。可若說是掌柜卻又帶些市井的無賴之氣,而且看這行禮的模樣,又分明像個下人……
偏了下頭,林華清看著陸初五,淡淡道:“你是安樂侯府的人?”
陸初五笑得連眼睛都快瞇上了,十足獻媚,竟是比從前對于清瑤更討好十分。
“小的是從安樂侯府出來的……林公子真是好眼力!”笑著湊近,陸初五陪笑道:“從前在‘醉月’里,小的就曾一睹公子的風采。說真的,小的在街上混那么久,就沒看到過有哪位公子能像公子一樣讓胭脂姑娘那樣歡喜……”看到林華清揚起眉,嘴角似知非笑地揚起,陸初五呵呵一笑,道:“不瞞公子說,小的從安樂侯府出來后,開了一間染坊。不知公子能不能幫小的和胭脂姑娘說一下,請她賞臉,用小的布料裁一件新舞衣……”
林華清微笑著,還未回應,立在于清瑤身后的雪兒已經氣得俏臉飛紅。
“陸初五!”尖叫一聲,她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狠狠瞪著陸初五,想要跳過去揪著自家兄長的衣領搖上兩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瘋了。可是,身形才動,就被于清瑤笑著拉住。
“你做什么?雪兒!”嗔怪地瞥了眼雪兒,于清瑤轉目看看周圍瞧過來的人,壓低了聲音:“你哥哥現在可是個老板,你再怎樣也不該在人前還對他這樣大呼小喝啊!”
雪兒語塞,可想想,卻仍是憤憤不平:“小姐,你聽到了,他居然要請個青女子穿咱們的布!這樣蹧踐小姐的心血……”
嘴角翹了一下,于清瑤和聲道:“你哥哥請那位胭脂姑娘用咱們的布裁新舞衣,才是真的為了咱們染坊著想呢!”
雪兒久居侯府,是個實在的姑娘,自然不知道外面那些事。可是她,卻是清清楚楚知道青里那些當紅的花魁們,到底有怎樣的影響力。
世間女子,沒有不愛打扮的。而影響坊間女子裝扮的卻無非是兩個地方:一個是宮里,一個就是青。
宮中貴人的裝扮,自然是坊間女子所傾慕的。可是青里那些勾住男人心魂的花魁們的裝扮,雖然被許多良家婦女一直唾罵,可過后卻仍是要忍不住偷偷效仿的。說到底,女子打扮都是為了留住男人的心。所以才會這樣明面罵,暗地里卻又要去學那些狐貍精。
現在,她們的小染坊,自然不可能成為宮中貴人的專用品。可是如果真能讓那些京中知名花魁成為她們的客人,卻也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于清瑤心里還在贊自己果然沒有選錯人:初五果然是個聰明人!
卻突然聽到林華清帶著笑的聲音:“陸兄果然是聰明人,想來日后生意定然會興隆的。只是,本公子為什么要幫你呢?難道——就因為你和于小姐相熟嗎?!”
雪兒“呀”的一聲,瞥了眼皺起眉來的于清瑤,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小姐,是不是我亂說話才……”
“不干你的事……”于清瑤笑著拍了下雪兒,看過去。見陸初五雖然一直在笑著打哈哈,可是目光卻一直在瞥向她。想來,是在看她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于清瑤默然片刻,看看林華清搖著折扇,臉上的笑容夾雜著得意之情,不由心中更氣。只是回心一想,突然來的火氣,倒有一半,是因為剛才想起的那些不愉快的前塵往事。
雖然明知道林華清和杜東元完全是兩個人,可是一看到那樣神似的自命風流之態,她就忍不住把氣撒在了林華清身上。可是想來,又與他有什么關系呢?
在心里低聲輕嘆,于清瑤移步上前,目光卻越過林華清,看向正走過來的郭可安。
心中微動,她忽然側過頭去,附在雪兒耳邊低語數句。雪兒掀起眉,現出驚訝之色,可張了張嘴,卻到底把話咽了下去。
于清瑤燦然一笑,林華清揚起眉,雖然沒有回頭去看,可眼角卻是輕輕挑起。嘴角一牽,他笑盈盈地道:“我還當于小姐不會再對我這么友善了呢!”
于清瑤一笑,還沒有回答,在他身后已傳來郭可安的聲音:“你這小子是不是又胡說八道,得罪了于小姐。”重重地拍了下林華清,郭可安又笑著對于清瑤道:“于小姐,又見面了。”
于清瑤微笑,只作沒有看到陸初五疑惑的目光。而對面,林華清則是笑著低聲問道:“榮安呢?回去了?”
“去寺里了,你忘了,那位張家小姐今天要來的。”
林華清“哦”了一聲,歪著腦袋看于清瑤,笑道:“我之前大大得罪了于小姐,正在想著,要如何賠罪呢!沒想到于小姐居然這樣……”
“林公子,”于清瑤淺笑:“林公子幫我照顧‘幸運’我還沒有道謝呢!”說著話,她深施一禮:“多謝公子解我之憂……不過,林公子,若你真覺得之前對我多有得罪,那還請你幫一幫雪兒的哥哥——陸老板!”
垂下眼簾,她用手中的帕子拭了下眼角:“雪兒與我情同姐妹,只恨我身微力弱,不能幫一幫她的忙……”
雖然于清瑤沒流一滴眼淚,可郭可安卻立刻急了:“于小姐有什么忙要我們幫的?華清,你什么時候竟然也這么冷漠,沒半分古道熱腸了!”
林華清失笑,拿眼瞥了眼于清瑤,這才笑著揚了揚手:“其實,這個忙,也沒有什么,反正是白送人東西。這種事情,我倒樂得去做。不過,陸老板,總要讓我看看你們的料子到底好不好,值不值得我去做這個順水人?”
陸初五大喜,立刻應聲。聲音響亮,雖然仍是滿嘴奉承之言,可卻再無剛才那般獻媚之態。
林華清翻了翻眼皮,嘀咕:“主仆倆還真是一般模樣……”
雖然他的聲音極低,可是于清瑤還是聽見了。只是裝著聽不到,只笑著道:“林公子,還麻煩你把‘幸運’帶過來,一起交給陸老板。”
“交給陸老板?難道他們染坊里缺個看門犬?”林華清笑問,卻不想于清瑤竟真的認認真真地答道:“正是!而且,初五也答應我會好好養‘幸運’的……”
林華清揚起眉:“早知道把那狗養胖了還要給別人,倒不如我自己宰了燉香鍋吃。”
于清瑤掀起眉,現出一絲怒意。在旁的郭可安忙笑著打圓場:“于小姐,你莫聽他亂說。其實,華清對那只狗可好了,真的,我看就是軍里養的那些藏獒都沒你那只土狗吃的好。”
于清瑤不好給郭可安臉色看,便收回目光,笑著對郭可安微微一笑:“多謝郭公子了。”
“真是可笑!那狗是我照料的,怎么反倒謝起可安來了?”林華清掀起眉冷笑連連。
于清瑤卻只作沒有聽到,只是微笑著同郭可安低聲說笑。雖是在同郭可安說話,可卻仍一直留神著林華清的動靜,聽他回過頭去,喚過遠遠跟著的隨從,吩咐人去家中牽狗,于清瑤不由得松了口氣。
雖然不在預計之中,可是最后一起前往染坊的人卻還是多出了兩個意外之客。
整齊的場房,還散發著木頭的香氣。可卻已經有工人進進出出地忙碌著。敞著門窗的染房里飄著蒸氣,隔得還遠,就能聞到一股子染料的氣味。不過,聞著并不算刺鼻。
只是染房里太熱,就連好奇想要進去瞧瞧的雪兒,才走近門口,就被唬了回來。沒有往前走的于清瑤低下頭去,暗暗發笑。
是她剛才忘說了:染房里工作的男工,耐不住熱氣蒸騰,這會兒想來大概都是光著膀子的。雪兒那樣面嫩的女孩過去,可不是得嚇得扭頭就跑。
沒有再往場房里走,于清瑤轉過頭,望著陽光下的那片山坡,緩緩而上。山坡上,搭好的架子上,曬著一匹匹“水碧天青”的布料,迎著陽光,隨著微風輕輕飄揚,宛如一泓泓秋水,映入眼眸……
前世里,也曾見過這樣美麗的場景,可是,卻從沒有像現在一樣,覺得這樣的興奮,這樣的開懷。穿行在這亮眼的色海中,于清瑤抬起手,拂過那柔軟的輕紗……嘴角勾起,她眼睛發亮,笑得那樣的燦爛。
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她自己的……
捂著嘴,她想要把漾出唇的笑聲掩住,卻仍忍不住笑得彎下腰去。低低地笑著,她回過頭去,目光掃過不遠處,抱著肩膀望著她的男人,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僵住。
抿起嘴角,她笑著施了一禮,然后平靜地穿過林華清的身邊。
“喂,”林華清在她的身后低聲叫著,見于清瑤沒有停下腳步,立刻就快步追上來,越過她:“于清瑤,我已經答應了幫你的忙,你就是不感謝,也不應該再生我的氣了!?”
抬起眼,于清瑤看著他,笑起來:“林公子,雖然我開口相求,可是你幫的是陸……”
“誰說我幫的是那個陸初五?”林華清狡黠地笑起來:“你不會覺得以本公子的才智,連誰才是幕后老板都看不出來?”
聞言淺笑,于清瑤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林華清笑。她知道,是瞞不過林華清的。不過,以這個男人骨子里的傲氣也不會說出去,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
笑著從林華清身邊走過去,遠遠的,就看到雪兒正在和郭可安說話。腳步一頓,于清瑤站在山坡上,靜靜地望著……
()第七十四章一試再試,君心能解否
靜靜地看著,于清瑤雖然站得遠些,可是耳中卻已把雪兒和郭可安的對話聽得清二楚。本書請訪問。
雖然雪兒說的事情是和她之前吩咐雪兒的一樣,可加上雪兒添油加醋的那點本事兒,真把她原本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變成了一本話本。說不定若真是成書,還真能賺取到像葉吟霜那樣少女的眼淚呢!只是,還要看郭可安肯不肯配合了……
走到她身后,林華清歪著頭,低聲笑問:“于小姐,你那個丫頭在和可安說什么?看起來,他的情緒很激動啊!難道,又是什么英雄熱血的事?”
于清瑤勾起嘴角,沒有回頭,只是緩緩走下坡去。看著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的郭可安,她微微笑了下,好似自己根本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
“于小姐,”郭可安叫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卻又頓住腳步,遲疑著似乎是不知該不該上前。
于清瑤笑著,也不刻意去看他,只是嗔著雪兒:“雪兒,剛才叫你陪著我上去山坡上,你又不肯……你,該不是又多嘴了?”
說得輕描淡寫,可是她的眼眸卻是忽然暗下去。雪兒咬著嘴唇,眨巴著眼睛,竟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似:“小姐,都是雪兒不好,不該又提你的傷心事……可是,要是老夫人真的把你嫁給那位朱公子可怎么辦啊!”
“雪兒……”低喝一聲,于清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似真的被氣到了一樣:“不要再說了!”
抬眼掃過站在旁邊,表情各異的兩個男人,于清瑤只是淡淡道:“讓兩位公子見笑了……”
頭一低,她轉過身去,沉著臉就要拉起雪兒走。
“于、于小姐!”郭可安終于還是忍不住喚出聲來:“于小姐,你可知道那朱公子是什么人?”
腳步一頓,于清瑤靜默片刻后,才回過頭來。雖然仍帶著微笑,可眼中卻分明浮著一層水意:“知道又如何呢?這種事,又怎么能容得我們這樣小女子做得了主的……郭公子,總是小女子命苦!若是他年小女子不幸……公子心善,在清明時節為小女子上柱香,燒些紙錢也就是盡了一片心了……”
說到最后,于清瑤已哽咽不能成言。
雪兒剛才那一番哭訴,已經把事情講得很清楚了。雖然把那根本就與她扯不上半分干系的朱公子牽扯進來。可其實,她讓雪兒說的話也不算騙人。前世的她,可不真是所嫁非人,到最后,真的香銷玉殞于深宅之中……
看著于清瑤淚眼婆娑,卻強忍悲痛的神情,郭可安只覺一腔熱血沸騰。
“于小姐,你千萬不能讓田老夫人把你嫁給那個朱子貴。那混蛋根本就不是個人,這些年來,他們家角門里抬出來的丫環侍妾少說也有七八個的。我聽說,那混蛋除了還怕他爹之外,發起瘋來甚至連他老娘都敢動手……”
那朱子貴,是京中左兵營朱將軍的獨子。生像猙獰,體形魁梧,可一身的力氣卻都用來對付女人了。還沒成年,就先虐殺了家中的一個小丫頭。傳聞中,有人去瞧過那被丟在亂葬崗的尸體。說那個丫頭死得極慘,讓看到尸體的人連吐一天,整整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打這之后,朱子貴就更變本加厲。幾乎每年,朱家里都有被他打死的女人。只是,因為打死的都是些賤籍女子,到最后也不過賠錢了事。饒是如此,京里好人家的女兒也都不敢把女兒嫁入朱家。所以,年近三十,朱子貴后宅里只有兩個被買回來的妾。而且,就在端午前,聽說其中一個病死了,只不知究竟是真病死還是假病死的就是了。
聽到郭可安的話,于清瑤嘴唇顫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兩行清淚滑過臉頰。雖然立刻就抬手去拭,可剎那間的軟弱卻還是讓郭可安看得皺眉。
“于小姐,我、我……”再近一步,郭可安似乎是要沖口而出什么話,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在他身后的林華清重重咳了一聲。
郭可安一震,張開的嘴自然就合上了。
于清瑤皺著眉,恨不得抬起頭來狠狠瞪上一眼林華清。可這種時候,卻是怎么都不能現出兇悍之態的。
垂著頭,她低泣道:“連公子這樣只見過幾面的人,都知道為小女子著想,反倒是小女子的……總歸,是我的命生得不好。還有什么報怨的呢?”抬起頭來,她望著郭可安,幽幽笑道:“不過,能得公子垂憐,也算是小女子之幸了。我聽說,凡是紅顏薄命的女子,死后必會化為花神……不過,像我這樣的蒲柳之姿,大概是不成化為花神的。或許,只是一片綠葉或是一棵小草……只望,公子踏在草地的時候,垂目而視,會想起我這個苦命人……”
“于小姐快不要這樣說!我絕不會叫你嫁給朱子貴那畜生的!”聽了于清瑤自艾自憐的話,郭可安又激動起來。可是,張了張嘴,卻到底還是沒有于清瑤想要聽到的那一句話。
“總會有辦法的……”低聲嘀咕著,郭可安突然一把抓住林華清的手臂:“華清,你快來幫于小姐想想辦法。皺什么眉呢?咱們三兄弟里,你最足智多謀。自然是要你來想法子了!我還記得,從前那次你就是……”
“郭可安!”突然大叫一聲,林華清怨道:“你還要把那些事情說幾次才夠啊?”看郭可安合上嘴,林華清才轉目來看于清瑤:“于小姐,其實你也不用擔心,我想田老夫人,也不會真把你嫁到朱家去。常常安樂侯府,又豈會把小姐嫁入那樣的人家呢?哪怕田老夫人,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落人口實的。”
聲音稍頓,他突然掀起眉來,低笑道:“其實,我倒覺得,于小姐應該再去留意些別的事情……比如讓你的小丫頭再去聽聽,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來求親。說到底,于小姐總還是要出嫁的不是嗎?可安,你說是不是!?”
沒有抬頭,于清瑤抿緊唇,心中暗恨:這個林華清,就算是真明白了她的用意,也不必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再怎樣說,她這樣一再試探的,都不過是郭可安。只可惜,有這個林華清在,郭可安到底還是沒有如她所想一般沖動地說出“英雄救美”的話來。
她也真是無法可想,才想出這樣的法子。久居深閨,她又能認識幾個男人?除了林華清外,也就只有郭可安算是接觸得多了。
雖然不敢肯定郭可安到底會不會是一個能讓她安度一生的男人,可是,至少她是信得過這個正直熱血的少年的。如果,她真的嫁給他,想來,郭可安絕不會太為難她……
心里打著這樣的主意。于清瑤就指使雪兒編派了一段瞎話,只盼著能讓郭可安又動了惻隱之心。若是真是一時沖動,就想娶她了,那也算是她的緣法。只可惜,到最后還是不能如愿。
心中低嘆,于清瑤不好翻臉,就只是低著頭,裝作害羞,根本就不說話。倒時雪兒,忍不住沖著林華清翻了白眼。大覺這位林公子真是礙眼。
林華清淡淡笑著,也不理小丫頭,只是歪著頭拍了拍郭可安的臉。不知是不是因為林華清的話而想到了什么,郭可安漲紅了一張臉,雖然有些尷尬,卻又忍不住偷眼去看于清瑤。
隱約感覺到郭可安的目光,于清瑤卻仍是不抬頭。直到聽到遠處傳來狗的叫聲,她才驚喜交加地抬頭看去。
看到的第一眼,于清瑤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她的那只幸運。不知是不是因為吃得太好了,完全掉毛、還有些禿斑的狗,現在皮毛光亮,甚至感覺身形都胖了一圈,跑起來的時候居然有幾分威風之態。
蹲下身,于清瑤攬著幸運的大頭,摸著那柔順的黑色皮毛,原本還是一臉凄切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意。
雖然不是那樣燦爛的笑,可是眼底那抹溫柔,卻讓在旁邊看著的人也隨之而微笑。
“于小姐,”郭可安低聲喚了一聲,在于清瑤扭頭看他時,忽然沉聲道:“你放心,我、我和華清,絕不會讓那個畜生得逞的。”
“郭公子……”眼睛一眨,于清瑤的眼中閃過一抹水意。
看在郭可安眼中,更像是堅定了什么一樣。竟是點了點頭,就轉身大步走開。
“可安!”林華清大叫一聲,見他不回頭,就回過頭看著于清瑤,笑吟吟地道:“于小姐,若是愿望成真,說不得要謝過我了!”
“林公子說的,小女子不明白。”把頭靠在幸運身上,于清瑤笑得云淡風輕,可目光卻是一直望著遠去的郭可安。“林公子,有些話,不說出來比說出來更好。”
林華清聞言一笑:“我知道。”答得輕巧,可是望向于清瑤的眼神卻很是認真:“可是,難得有一個人讓我愿意實話實說,不用隱瞞——這種感覺,也不錯!”
回過頭去,望定林華清,于清瑤沉默片刻,最終還是低喃道:“或許,是不錯……”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的對人毫無隱瞞地敞開心懷……
忽然之間,她笑起來:或許,能有一個人居然這樣在她面前毫不掩飾想法,也算是幸運了!?
()第七十五章誰能肆意如風
郭可安勒住韁繩,抬起頭,遙遙望著天邊那輪漸沉的紅日,望著那抹火燒一樣的彤云,眼中也似燃著火一般的熱情。
仰起頭,他突然發出一聲長嘯:“啊……”長嘯聲驚起剛剛投入林中的一群鳥兒,“啾啾”之聲乍起,亂作一片。
“好大的煞氣!”身后,傳來林華清低低的笑聲。
郭可安收住長嘯聲,轉過頭去,看著自林中緩緩而出的馬兒,低哼出聲。
林華清也不理他,徑自跳下馬來,在一棵樺樹下,撿起一只已經摔爛的鳥窩。好似一團雜草,那小小的鳥窩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可是偏偏,窩里的小鳥,居然還沒有摔死。
“嘖嘖,可惜了,”林華清用手指點著那只小鳥的腦袋,怨道:“可安,你的功力也不行啊!居然連只小鳥都沒震死。可惜了,要是死了,還能吃個烤小鳥……算你命大,這都逃過一劫了。”
手指輕點,那只雛鳥卻只當是什么吃的,依依呀呀地張嘴啄著,惹得林華清一陣大笑。
“罷了,看你讓我這么開心,就做次好人。”把手中折扇隨手插在腰上,林華清仰起頭來,繞著那棵樺樹,轉了好一會兒,才一聲嘆息。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回過頭,他大聲叫著郭可安的名字:“郭大俠,你不是要見死不救!罷我們可愛的鳥寶寶于死地!”
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郭可安還是走過來。
“華清,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嗎?”雖然在埋怨,可是接過鳥窩,郭可安還是拔地而起,輕輕躍上樹枝。
仰起頭,用手支在眼前,林華清笑著指來指去,“對,就是放在這兒……這回大概不會再掉下來了。郭大俠,你又做了英雄哦!”
哭笑不得,郭可安跳下樹枝,拍了拍手,笑道:“華清,對一只鳥你尚且有仁善之心,怎么對于小姐居然那么冷漠呢?”
“我對于小姐冷漠?有嗎?”林華清笑起來,偏著頭,靜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冷漠,只是覺得,于小姐并不需要我們去逞英雄!”
迎著郭可安不贊同的目光,他無所謂地笑著:“你想怎么樣?去揍一頓朱子貴,警告他少打于小姐的主意嗎?可安,你不是不知道朱子貴是個什么樣的人,十足的小人。你這樣做,不僅幫不到于小姐,還會讓朱子貴從今以后把于小姐掛在心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真……”
“你別惱!我也不是那種一心盼著別人遭殃的人,更何況于小姐總算是與我們有緣……”林華清笑了笑,眼里閃過一抹說不出怪異的神色。“就像我說的,田夫人絕不會把女兒嫁過去——哪怕是庶女。她丟不起那個人。”
靜下心來,郭可安也覺林華清說得的確有道理。可卻仍忍不住問道:“就算是沒了朱子貴,那旁的人……”
“旁的人如何,又關你事?!”林華清失笑:“我記得從前有人說過:大丈夫,功未成,名未變,絕不娶妻生子!怎么?我們郭大俠改了心意?”
被他一句話躁到臉紅。郭可安低著頭,想了又想,才道:“我曾經發過誓,絕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可是,華清,我實在放不下于小姐……我還記得那次在相國寺里,聽到她的笛聲……我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她很可憐……我很想保護她……”
“既然想,那就去做啊!”林華清笑道:“郭可安天不怕地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呢?咱們是兄弟,有什么事,我自然是要幫你的!雖然,你發過誓,可是先請伯母去提親,定下這一門親事,也不算是違背誓言啊!”
被林華清一語提醒,郭可安立刻振作起來:“你說得不錯,如果只是定親,算不得我違背誓言……”
笑看著他跳上馬背,拔馬回頭,林華清卻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他的韁繩。
“可安,”他淡淡笑著,沉聲問:“你是真心對于家小姐?如若是真心,那不管面對什么阻礙,你都會堅持的是?”
郭可安不明所以地挑起眉,怔怔地看著林華清。“華清,你說的是什么?怎么這么嚴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林華清這樣鄭重的神情,他靜默片刻,終于也正色答道:“自然,我對于家小姐,確是真心。不管是面對什么阻礙,我都會堅持。”
林華清聞言,立刻就笑了。松開手,他一拱手,和聲道:“那我就先恭喜了。”
雖然心中仍有疑惑未解,可是聽了林華清的這一句恭喜,郭可安還是歡喜起來:“你啊!平日里和這家小姐也好,和那戶姑娘也似有情意,可到頭來,卻不及我和榮安……華清,你也莫要再蹉跎了!當心白了少年頭,仍是一人孤苦哦!”
大聲笑著,郭可安揚鞭而去。林華清卻獨自一人,默默站在汴河邊上。
紅日沉入山下,最后那一抹余輝漸漸暗了下去。遠處的汴河上,燃起幽幽的光。那是一盞又一盞的河燈,悠悠蕩蕩地順河而下。
遠遠地望著那光,林華清忽然就笑了起來。
希望,有時候就像是這光。雖然并不光亮得足以照亮整個人生,卻總是能讓人覺得淡淡的暖。
“如果,那是你希望的,那就祝你能夠得償所愿!”
他低聲呢喃著,想起那張素靜的面容,那抹淡淡的淺笑,忽然間,心里有些發酸。
“呀!為什么紅顏知己總是要嫁人的呢?”低低輕笑,他負手而行,在輕過那棵白樺樹時,突然猛地抬頭。
身形一躍而起,他飛躍在半空,接住那只不知怎的又掉下來的鳥兒,低聲責備:“怎么又不乖乖的呢?你這樣有多危險,知不知道啊……”低聲念叨著,他輕輕跳上樹枝,把雛鳥放進樹杈間的鳥窩里。
立在樹枝上,遠遠地望著河面,看著那在河面上突然爆燃而起的火焰,他低喃出聲:“放焰口了……”
“放焰口了……”
駛入寬闊河道的船,終于燃了起來。隔得老遠,都能聽到香燭的味道。那艘滿截著香燭、紙元寶、香花以及各類吃食的焰口船,在河面上熊熊燃燒,映亮了半邊天空。
站在河岸上的于清瑤半瞇起眼,遠遠地望著那艘燃得熾烈的焰口船,聽著漸響的梵唱之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合什隨著默誦起來。
七月十五,放焰口,超度亡靈。或許,真的有無數孤魂野鬼,就在這熊熊火焰中得到超脫?
雖然是七月十五,可是京城的大街小巷卻仍是熱鬧無比。
手持著蓮花燈追逐打鬧的孩子,相偕放燈而歸的的大姑娘、小媳婦,趁著熱鬧專看美人的閑漢,看放焰口,祈福而回的老夫老婦……
一片幽光游移中,到處都映著笑臉。
撩開紗窗,望出去,于清瑤的笑容越發溫柔。
她喜歡這樣的畫面,喜歡看到那些陌生人臉上的笑容,在這樣的靜夜里,望著這樣的畫面,就覺得心是寧靜而安祥的。不像是在侯府里一樣時時都像一張緊繃的弓,充滿了緊張感;也不像是偶爾翻騰在心底的仇恨讓她惶惑;更不像那曾讓她不安的惡念一樣,讓她感覺戰栗。
這樣的輕松,這樣的安詳,是她重生以來一直在尋求的。只望,她以后的日子也能這樣……
“小姐,許媽媽那邊……”柳絮壓低了聲音,低聲問著:“您看,要不要再許她些什么?”
“隨你安排就是。”近來,于清瑤已經把身邊的銀錢事宜交到柳絮手上。
事實證明,柳絮對錢財方面遠比雪兒更敏感。既不會亂花一文錢,也不會太過吝嗇。幾次下來,一點一點的好處,就像是撒下的餌料,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常跟著一起出門的許媽媽買通了。
雖然使用異能,于清瑤一樣能夠控制住許媽媽,可是那樣的力量,到底還是少用為妙。所以,從這件事上,于清瑤對柳絮還是很滿意的。也就更放心把錢袋交給她。
至于雪兒,因為掌管著她庫房的鑰匙,又自覺知道許多柳絮也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毫不在意柳絮管錢的這樁小事。照舊和柳絮親親熱熱的。
兩個丫頭和睦相處,于清瑤自然是樂見的。前世的慘痛經歷,讓她知道:想要在深宅后院中生存,活得舒適活得滋潤,身邊就一定要有得力的幫手。而且,還要是能夠和她一條心的幫手。
車過長街,在御街上漸漸慢了下來。雖然御街上人并不多,可是到底不敢放肆。
御街之上,正中間的御道,是被朱色木柵攔上的,只有兩邊的道路才可容百姓通行。不過就是這兩邊的道路,也甚是寬廣。就是兩輛馬車并行,也并不顯擠。
可就是這樣寬敞的道路,也架不住醉漢橫沖直撞。
輕車緩行,眼見前面巷子里晃出幾條搖搖晃晃的醉漢,許媽媽已經在外面叫道:“二小姐,可要坐穩了。”
雖是如此說,可其實卻在隱晦地提醒她不要再撩簾向外。心中有數,于清瑤放下紗窗,轉目向內。只是最后一瞥間,心里卻是“咯噔”一聲:可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是他呢?!.o.
()第七十六章靜夜長街冤家路窄
“滾滾滾,小爺今天喝得高興些,你們就來啰嗦!再靠前,小心我拿鞭子抽得你滿臉開花!”
揮著手中的鞭子,許磊大聲喝斥著,順腳一腳踹去。卻不防那小廝機靈,見他一腳踹來,立刻就往邊上閃去。許磊一腳沒踢到,反倒自己幾乎跌倒。
這一來,自然大怒。揮著鞭子大聲喝罵道:“好個賊廝!是哪個混帳選了你跟著我的?居然這么沒規矩!”
他這一罵,自然就有討好的隨從,揪著那小廝的衣領,就往許磊跟前拖:“你個沒長眼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少爺踹你都是看得起你了!”
那小廝苦著臉,抱著頭只是連聲招呼:“大官人……”
只是,他雖叫得大聲,可被他盯住的杜東元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一樣。只是看著許磊“呵呵”叫。那小廝被連打了兩下,急得只是叫:“許少爺,我可不是你們家的奴才!要打,也是我們家主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站在身后的杜東元已經一腳踹在他的腰上。雖然被踹倒在地,可到底不敢再躲,那小廝趴在地上,生生承受著許磊的鞭子,卻連哭都不敢哭出來。
幾鞭子下去,許磊的氣消了大半。直起身子,摟著杜東元的脖子笑道:“不錯!杜大哥,你這個人確實是不錯!成,這個朋友我交下啦!”
“這算什么?不過是件小事。許老弟,咱們幾兄弟一見如故,我的下人自然也就是你們的下人。不瞞你們說,我蘇州老家里,可還有幾個水靈靈的小丫頭……”聲音漸低,可稍后暴出的大笑,卻是在靜夜里飄得老遠。惹得遠處的行人也紛紛回頭來看。
大概真是被杜東元哄得開懷,許磊揮著手大笑道:“去看燈,看燈,我和你說,杜大哥,這會兒滿京城的漂亮姑娘都在汴河上呢!如果幸運,說不定咱們也能撈到一盞荷花燈……嗯,就算不是,要是哪家小姐在船上放河燈,也可以大飽眼福了!”
說著話,他卻又轉過身,看著那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小廝,一鞭子甩過去:“你個賤胚!看在你家主人面上,且饒了你!要是要敢不長眼,看我不收拾你……”口中罵著,又連揮兩鞭。
在他身邊的那些個下人,也覺得趣。扯著那小廝,晃悠著,狠狠地推出……
長街雖寬,可這突然被推出去,小廝一時站不穩腳,踉蹌著沖到路中間,人還未站穩,已聽得一聲馬嘶。
猛地回身,只見一匹大馬正揚著前蹄人立而起。卻是自街那頭正好駛過一輛輕車,不防有人突然沖出街來,坐在馬前趕車的粗婦,慌了手腳,一時之間勒不住馬。
那個坐在車轅上的老婆子也唬了一跳,直接就往車下跳去:“我的娘耶!小姐……”人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身來,老婆子終于像是想起了什么,連滾帶爬地往后爬去,也顧不得那嚇傻了眼的粗婦,更顧不上倒在車前,不知死活的小廝……
馬雖然是被拉住了,可是卻是受了驚,那粗婦連摸帶拍,卻仍哄不住,只是踏著蹄子不安地亂動。有幾次,都差點踏上車前那一動不動的小廝。
突發驚變,一群笑鬧的紈绔子弟也被驚住。片刻之后,許磊才“呸”了一聲:“晦氣!”
“少爺,這事……”幾個隨從害怕地嘀咕。許磊卻是無所謂地啐道:“你們怕什么?是這馬車撞死了人,又不是咱們!來人啊,還不快去拿了我的貼子送去京兆府,就說有人撞死人了……”
才站穩身,就聽到許磊的話。于清瑤揉著腰,幾乎要破口大罵。這許磊,都說是京中一呆。可現在看來,呆倒未必,可是霸道卻是真的了。
“許媽媽,那人可是真的死了?”
見問,許媽媽也有些發慌:“唉喲,我的好小姐,那人可是突然撲出來的,真不關咱們的事兒!”
“我知道!”扶了扶有些歪的帷帽。于清瑤扶了柳絮的手,款款上前,人還未走過馬車,已先笑道:“許世兄,這是要去告誰啊?”
還未見到人,已聽到聲音。許磊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想不起這是誰的聲音。不太熟啊!可,怎么還叫他世兄呢?
側目相看,只見一個穿著湖藍色裙衫的女子盈盈走出。站在馬車前,先是淡淡施了禮,才道:“許媽媽,去看看那位小哥兒是不是真的死了。”
得了吩咐,許媽媽戰戰兢兢地蹲下身去。
于清瑤卻是直望許磊,溫言道:“世兄,這般逍遙,怎么竟不叫上我五哥呢?難道,是我五哥得罪了你,才不帶著他一起快活嗎?”
許磊瞇著眼,盯著于清瑤看著半天,突然一拍腦袋:“五哥?難道你是阿鈺的妹子?哪兒是我不帶著他啊!明明是你五哥他不喜歡去……”聲音一頓,他呵呵笑了兩聲,把后面那半截話咽了下去。
回頭揪住身后的隨從,他壓低了聲音:“還不快把那混球叫回來!”
聽到他的話,于清瑤也算是松了口氣。雖然安樂侯府在京中勢力已在不如前,可好歹還有幾分老情份,還能拿出來唬唬人。
“小姐,這人還沒死呢!”許媽媽回頭叫著,聲音里多了些膽氣:“我就說不是咱們……”
“許媽媽,”打斷她的話,于清瑤只轉目望著許磊,笑盈盈地道:“世兄,你的小廝,喝得太醉了,連站都站不起來。我看,你還是叫人把他先抬回去!”語氣輕松,全不提剛才是有人把這小廝推出來的事。
許磊也是個精明的,聽了這話哪里還不明白。立刻笑著叫人過去抬了那小廝過去。
人從身前走過,于清瑤目光一掃,看著那沾著血漬的面容,心頭不由一震。這個小廝,她是認識的。
前世里,跟在杜東元身邊,看來最受寵的那個長隨,就是他。可是,沒有想到,這一世,卻是這樣被一直忠心服侍的東家這樣狠心對待。
不,哪怕是上一世,對杜東元來說,這些奴仆,也不過就是奴仆罷了。略對得好些,也不過是因為有可利用的價值。說不定,在她沒有看到的地方,杜東元曾經如何凌虐這人呢!
心里感慨,于清瑤壓不下心頭一腔怒氣,抬起頭,瞥著遠處的人,眼神分外冰冷。
雖然在杜東元察覺之前,她就立刻扭過頭去。可是不知為什么,杜東元卻是定定地看著她,竟是不移開目光。
感覺到杜東元的目光,于清瑤皺了皺眉,雖然知道杜東元看不到她的臉,卻還是覺得不自在。
杜東元看了半晌,忽然扭過頭去,低笑著問道:“許兄弟,這位是哪家小姐?”
許磊正拱著手,準備說話。聽到杜東元的問話,回眸看他,忽然露出一抹鄙夷之色。“杜大哥,問得太多,對你沒什么好處的。”
杜東元一噎,雖然臉上仍然帶著笑,可是眼底卻閃過一抹狠厲之色。
他何嘗不知道這些紈绔子弟所謂的和他一見如故,不過是黑眼珠看到白銀子罷了,心里頭其實根本就瞧不起他這樣的商賈。或許,在許磊心里,他這樣的商賈,別說是問,就是連看豪門貴女的資格都沒有。
心里憤恨,杜東元抬起頭,又狠狠盯了站在對面的女子幾眼。雖然看不清面貌,而且穿的也屬樸素。可是看許磊的態度,那女子分明就是哪戶豪門千金。
千金又如何?他杜東元家財萬貫,就不信娶不到一個官宦之女?!
心中正自憤憤不平,卻聽身后傳來一聲低笑:“這位兄臺,你不是說是安樂侯府家老夫人的親戚嗎?怎么竟連安樂侯府家的二小姐都不認識呢?”
回過頭去,掃過正摟著陳國邦的錦服男子,杜東元目光微閃,笑問:“那小姐是安樂侯府的嗎?”之前他就看出這男人不過是個跟著混吃混喝的,也沒刻意結交。不過現在要是能套出話來,多給他些好處倒也沒什么……
陳國邦被灌了頭暈眼花,瞪大了眼睛往對面看去,卻只看到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是,是安樂侯府的人?是來接我的嗎?”說著話,他已經往前撲上幾步。
雖然和許磊說話,可于清瑤卻是一直在暗中聽著杜東元那頭的動靜。這會兒,見著陳國邦往前撲,立刻就往后閃去。
“許世兄,你、你的朋友可是喝得多了……”聲音雖低,卻不顯驚惶,只顯輕蔑。讓許磊不由大覺失了顏面。
有心破口大罵,卻又忽然想起來:“于家妹子,這位陳兄,說是你家老夫人的表親呢!你看,可是認識……”
自然是認識的。
于清瑤心里冷哼,可臉上卻不顯半分異色,甚至都不曾往陳國邦臉上張望。只是淡淡道:“我母親的表親,又豈會這般失禮?更何況,若是來京探親的親戚,又怎么會不先去府里拜望尊長,卻跑來街上耍酒瘋呢!?許媽媽……”喝住想上前張望的許媽媽,于清瑤笑著施了一禮,“許世兄,就此別過。”
轉身上車,她甩下簾子,看都不看外面,直接把想要說話的許媽媽堵住:“媽媽,你莫要讓人看了笑話。”
許媽媽一聽,剩下的話也不好說了。只是在車子緩緩駛開后,仍是忍不住回頭:“那人到底是不是……”
聽到前頭的低語聲,于清瑤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無人知曉,她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迫近的命運,會不會又一次把她推上懸崖呢?!
()第七十七章前門后門走親戚
有相熟的,笑著嗔怪:“小胡哥,怎么這幾日都沒過來呢?莫不是另找了好門路,不屑來咱們侯府門前做生意了?”
被這婦人一笑,那年輕的貨郎忙笑道:“李媽媽這說的是什么話啊!這滿京城里,我還上哪兒去找比咱們侯府里姐妹更大方的主顧呢?不瞞媽媽,實在是前幾日染了風寒,不敢唐突了姐妹們,這才沒敢上門的……”
那媽媽一聽,立刻就笑起來,也不謙讓:“算你小子知道好歹,要說這京里的大戶人家雖然多,可我們侯府可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小胡哥應著聲,陪著笑,可眼里卻到底少了些真誠。有眼尖的丫鬟偷眼瞧著,卻不吱聲,只是抿著嘴角偷笑。
好聽的話,誰不會說?像她們這些個丫頭,為了得幾個賞錢或是想討主子歡心時,不也是嘴上抹蜜嗎?難得,也有人奉承她們。就是為了聽幾句好聽的話,花幾文錢買一束線,幾根針什么的又算什么。
這,大概也是小胡哥在這條巷子里這么受歡迎的原因!
一群丫鬟仆婦聚在后門,說說笑笑地挑撿著貨擔上的貨物。就在這時,遠遠的,自巷子外駛進一輛馬車。
抬眼看去,見那馬車不過是最尋常的青布蓬車,拉車的馬也是又瘦又丑。不用多想,也知道不是什么貴人。眾人就紛紛收回目光,沒有一個往前湊的。
馬車停在后門前,駕車的健婦跳下車來。看看大門前圍著的丫鬟仆婦,忙回身道:“太太,已經到了。小的這就過去叫人來迎太太……”也不等車里人答話,她已經回過頭去叫道:“是哪個管門的?快去通報下,就說葉家的親家太太來看我們姑奶奶來了。”
這趕車的健婦,嗓門不小,可一嗓子叫出來,雖然有人扭頭來看,卻根本就沒有上前的。那健婦鬧了個沒臉,拉下臉,沉默片刻就立刻回身:“太太,您可聽見了,不是小的不賣力……”
隨著健婦的聲音,車簾一掀,一個穿著錦衣,刻意穿金戴銀,卻不顯雍容只顯粗俗的胖婦人露出臉來,也不等跟著的小丫頭拿凳子給她踩,直接就跳了下來。指著一群仆婦丫鬟,大聲罵道:“一群賤人!是哪個教你們這么講規矩的?還是我幾個月沒上門來,都長了臉面,忘了自己是什么東西?!”
這胖婦人一露臉,開口就罵,把在場的人都一起罵了。有那才進府的小丫頭氣得臉色飛紅,一挺胸就想往前站,卻被老人一把拉住,硬扯了回來。
雖然不愿,可左右看看,實在沒人出頭,那年紀最長的媳婦子也不得不站出來:“白太太來了!可是先打發人知會了?若是沒有,小的立刻就去通傳……”
她的話還沒說完,白氏已經“呸”的一聲啐道:“打死你個沒眼力價的賤蹄子!眼睛長在哪兒了?看不清你眼前的是什么人嗎?我來看自己的閨女,還要人去通傳?”一面喝罵,一面抬腳往里面走。
李媽媽雖有不滿,卻又不敢真的上前去攔。這位白太太,侯府里的下人們可都是知道厲害的。要是她上前攔,可是要吃虧了。
“還愣著做什么?難道讓我這做娘的請你下來不成?”白氏回頭喝了一嗓子,聲音里透著的那股子躁怒,讓在場的人都不由得看向車里。
只是,雖然白氏叫得大聲,可馬車里的人卻沒下車,反是一個小丫頭探出頭來,喚了一聲。那健婦才似醒過神般跳上車,吆喝一聲把車子趕進門去。
李媽媽跺了下腳,忙快步追進去,就連剛才選好的胭脂都沒顧得上拿。
小胡哥急得叫了一聲,惱道:“那是什么人啊?怎么這么囂張?真是,這也算是親戚?我就沒見過這么討人厭的親戚……”
因為心疼要到手的錢,小胡哥有些語無倫次。不過好在這會兒不只他一個在生氣,根本就沒人覺得他這話說得太過逾越。
“春英姐姐,那是什么人啊?怎么這么霸道?是咱府上的親戚?可府上的親戚,怎么跑來走后門?”新進府的小丫頭拉著扯住她的姐姐,也恨得牙癢癢的。雖然是丫鬟,可是在一群家生子里也算是從小嬌生慣養的了。哪里受過這樣的氣呢?
“噓,”拉了她一下,春英悄聲道:“那是二奶奶家的母親,你才來沒多久,卻是不知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小丫頭已經“啊”的一聲:“原來是她啊……”
一句話說完,,小丫頭立刻扭頭去看和她一起發出感嘆的小胡哥。歪著腦袋,忍不住發笑:“小胡哥,我是聽家大人講過,怎么你也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月初時你們侯府那場婚禮……”話說到一半,小胡哥立刻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摸了摸腦袋,他只裝著剛才什么都沒有說,笑著拿起手里的胭脂盒:“好姐姐,剛才李媽媽相中的胭脂,還請你幫我捎過去……”
那春英抿唇淺笑:“讓我給李媽媽捎胭脂,你就不怕過后李媽媽賴帳,不給你錢?”
“怕什么?只要李媽媽用得開心,幫著我在府里多拉幾位姐妹過來幫襯,我就是送她又如何?”瞥見春英的笑,小胡哥忙道:“好姐姐,你莫要惱!不只是李媽媽,就是白給姐姐使,我也是開心的。姐姐喜歡哪個,過來選就是……”
“這可是你說的……”春英問著,看小胡哥露出緊張之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瞧你怕的?難道我不知你做生意辛苦嗎?還真當我會白拿了你的東西……”
后門外,一眾丫鬟哄然大笑。而此刻,白氏已經棄了馬車,直入二門。
因為李媽媽的通傳,二門上的花媽媽等人早就有了分數。見了白氏,就立刻迎上前,笑著問安,又贊跟在白氏身后的葉吟霜:“三小姐可真是越來越水靈了!瞧這臉白的,真不知是擦了什么粉,這個漂亮……”
話音未落,葉吟霜已經抬起眼來,冷冷瞥了她一眼。花媽媽一怔,也被這一眼瞅得有些惱了。雖然臉上還是帶著笑,可眼里卻不掩輕蔑。只是聲音卻還是恭敬的:“白太太來得卻是不巧,今個兒我們老夫人有遠房的外甥來拜。因是外男入府,不好叫白太太過去相見。不過,二太太倒還是在清槐院,我叫小丫頭陪著您過去可好?”
“外男?就是剛才在前面停著的那輛馬車?”想起剛才在正門看到的那輛馬車,白氏不由挑起眉來。
而后面的葉吟霜,臉色也更難看了三分。
只不過,母女倆想的卻是有些不一樣。白氏所思,不過是:“那馬車看起來很華麗啊?想來,老夫人那外甥也是個富貴之家的公子?也真是的,說什么外男不外男的,都是一場親戚,還有什么好回避的呢?”
白氏說笑著,就想往慈萱堂走。只是才走出兩步,葉吟霜已經沉聲叫了一聲“娘”。回眸看看葉吟霜,白氏挑起眉,冷哼了一聲,收住腳步,冷笑道:“也罷了,既然我那親家母那里有外男,我這好太婆也不好去攪和……也甭說什么帶不帶路的,我自己閨女的住處我還不認識嗎?”
花媽媽笑笑,果真不叫小丫頭帶路,眼看著白氏走遠了。“呸”的一聲啐在地上:“算什么東西啊!還真當自己是正經的官家太太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真是可憐了咱們這兩位二太太,怎么就攤上這么個母親呢?”
聽不到花媽媽的咒罵,走過園子,白氏左右瞧瞧,看不見什么人。就回過頭,一指頭戳在葉吟霜腦門上。
“你個死丫頭!看看你那是什么臉啊?我是叫你過來給你姐姐賠禮道歉的,不是叫你來哭喪的!”
“娘……”恨恨叫了一聲,葉吟霜扭過頭去。雖然跟在身邊的小丫頭早就見機低下頭去,避而不見。葉吟霜卻還是一抬手狠狠擰在小丫頭單薄的手臂上。
被擰得咧嘴,卻不敢出聲,小丫頭委屈地咬著嘴。葉吟霜卻是覺得心里頭舒服多了。
抬起頭來,冷笑道:“娘,您這也太勢利點了?從前您是怎么對二姐的,您自己不是就這么忘了?現在可好,一聲一聲閨女的……是怕她不拿錢回來給你使還是怎么呢?我這個寶貝女兒,現在不能給你帶來利益了,你就瞧不上我了是?早知道這樣,你怎么當初不在我一生下來時就掐起我呢?!”
“死妮子!我就是該掐死你……”罵了一聲,白氏抬起手,狠狠捶了葉吟霜幾下。眼角瞥見葉吟霜去擰小丫頭,她也只當沒看見,只是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要不是你這死脾氣,現在這好事不都是你的?我還用去巴結那小賤人?”
“說我看不上你,你怎么就不說你之前那是做的什么事呢?到底,在那古吹臺上,你是怎么得罪了人家許家的小姐啊!現在那些宦官人家里,是怎么傳你的你都知道不?死丫頭,我就說你得得澀澀的沒個好事兒!可不就真照我說的來了?!”
()第七十八章不一樣的生活
“我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
白氏話音剛落,葉吟霜突然就發出一聲尖叫:“啊……”在白氏被唬了一跳,閉上嘴時,葉吟霜冷笑道:“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的親娘啊!我這個做女兒的在外面被人欺負,你不幫著我,反倒還埋怨我?面子面子,你整天都在說面子!你還當自己有什么面子嗎?也不想想你剛才在前門上別人瞧你的是什么眼神!你以為我大姐的死讓你抓著安樂侯府的把柄了,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正門了!可人家安樂侯府根本就沒把你這個親家母看在眼里。請使用訪問本站。開著前門迎別的客,不還是一樣讓你往后門來嗎?剛才您怎么不說丟了面子,再像之前一樣打進去呢?啊……”
她冷笑著,嗤道:“我知道了!因為你今天是想從二姐那拿錢,不是來揪著人錯誤打官司的是!”
白氏氣得臉色發白,一在葉吟霜頭上。
葉吟霜仍是不住口:“我知道,在你心里頭,根本就不把我們這些女兒當人看。左右不過是你賣錢的工具,再怎么樣,也比不上你那個兒子嘛!可娘,你可別忘了,那個兒子雖是記在你名下的,可卻不是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要是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的娘是怎么落到那樣下場的,看他還能不能養你的老!”
“葉吟霜!”被葉吟霜罵得發狂,白氏哪里還管身在何處,直接抬手就往葉吟霜身上打去。
葉吟霜大恨,也不去擰那個小丫頭,抬著個胳膊,架住白氏,竟是和白氏撕扯在一起。旁邊的小丫頭雖然急叫:“太太,小姐,你們不要打了……”可人卻根本就沒有往前湊,拉回的意思。
園中,花畔,母女倆正自糾纏,卻突然傳來“撲哧”一聲輕笑:“呦,這是哪個院里的姐姐們,火氣這么大,就這么著在院里撕打,也不怕被媽媽們抓到,挨罰……”
雖然還沒看到是什么人,白氏和葉吟霜卻仍是立刻就停下手來。母女倆一分開,就立刻去整理儀容。剛還打得歡,可一罷手,白氏就立刻抬手幫著葉吟霜去抿頭發,又拿眼神瞪那小丫頭,過來幫著葉吟霜拉裙擺,等著忙完了葉吟霜,這才抬手捋頭發。
覺得自己理得差不多了,才抬高聲音沉聲喝問:“誰呀?在那邊混玩,是沒活干了還是在偷懶啊?!”
花叢里似乎傳來一聲低笑,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從花叢里走出來。人一出來,就笑道:“真是對不住!我剛才看著不知哪個院里的姐姐在玩鬧,就隨口亂叫了一聲,驚動了白太太,是奴婢的錯。”施著禮,這丫頭又回頭叫道:“小姐,您快幫我向白太太求求!”
原本豎起眉的白氏立刻變了臉色。一臉慈愛地看著自花叢里走出來的于清瑤,“原來是侄女在這兒啊!你們侯府的下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剛才我離老遠就看見有人在這打鬧,要不是我們走過來驚跑了她們,還不知要惹出什么禍端呢!”
看著白氏一本正經的表情,于清瑤忍著笑,也是一本正經地道謝:“還好有伯母在,要不然侄女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回頭,我就去告訴嫂嫂,定叫她好好查查這些不像話的奴才!”
眼角瞥向葉吟霜,于清瑤淡淡笑道:“吟霜妹妹,好久不見了。”
自古吹臺之事后,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葉吟霜。這樣面對面站著,她還真是很好奇葉吟霜會是怎樣的反應。不知道她的異能到底能夠維持多久……
看著葉吟霜,于清瑤眼中盡是好奇。尤其是看到葉吟霜躲閃了下,回避了自己的目光時,笑容不禁更盛了兩分。
“吟霜,你干什么呢?這么沒禮貌,怎么都不叫人!”
在白氏的喝斥下,葉吟霜終于動了,可是神情間卻少了從前那股惹人注意的柔媚之態,而是有些許畏怯,甚至只是匆匆施了一禮,低聲叫了一聲“清瑤姐姐”就立刻又躲在白氏身后。
“吟霜妹妹這是怎么了?”于清瑤笑得溫和,可心里卻喜得似綻開了一朵花。看來,她的異能真的可能維持很久——可能是一輩子也說不定。
心里歡欣,也沒那個心情再和白氏母女對答,在白氏笑著說要去看葉如霜時,立刻笑著讓開:“白伯母要去看二嫂,可來得真巧,今個兒正是休沐日,二哥也是在家的。正好可以一起見見。”
“是休沐日嗎?”白氏腳步一頓,臉上帶出幾分尷尬之色:“其實,我就是想看看熙姐兒……”
于清瑤笑笑,也不多說。葉吟霜走遠了回眸看時,她還奉上大大的笑臉。可惜,她的笑容雖然燦爛,葉吟霜卻如看妖魔,嚇得立刻就扭過頭去,不敢再回頭。
“呀!這葉家三小姐好生奇怪,怎么瞧著小姐就嚇成這樣?可不像她從前……”雪兒歪著頭,想想,忽然笑道:“奴婢聽人說,有人在外間傳葉家三小姐是個花癡——難道是為這個失魂傷了腦子?!”
“又胡說,”于清瑤輕斥,可心里卻在想:不知是腦子還是心?總之,在葉吟霜的身體,應該是被她埋下了一顆種子。只不知,這顆種子最后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雪兒,柳絮去了這么久,不知道打探到些什么……你說,老太太院里的那親戚,現在這會兒還在老太太屋里嗎?”
口中問著,于清瑤忍不住握緊了拳頭。打從聽到陳國邦來了時,她的心就一直不安。雖然沒打聽到陳國邦是一個人來的,還是有人陪著一起來的,可她就是開始擔心起來。
如果命運真的自行調整,又把她的人生軌道和杜東元聯系在一起,她要怎么辦呢?不,不管怎樣,這次,她絕不會就這樣認命了……
且不多說于清瑤心情忐忑,對于可能將會來到的命運是如何不安。單說白氏拉扯著葉吟霜一路往清槐院去。
路上還忍不住喝斥道:“剛才你那是什么樣?畏畏縮縮的?還怕那個于清瑤了不成?一個不得寵的庶女,算什么?你別看我奉承她兩句,叫什么二小姐,要不是因為她入了恭成王的眼,我想著叫拉你一把,她在我眼里算個屁啊!”
“可不是,于清瑤算個什么東西?!”葉吟霜低聲應和著,可是不知怎么的,才說出于清瑤的名字,身上就是一抖。雖然明明覺得自己是不該怕的,可就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留意到女兒的異樣,白氏當前邁進清槐院的門,一進門就笑著揚聲道:“如霜,娘來瞧你了……”
聲音一頓,她眨了下眼,在意識到并不是自己眼花,而是那棵老槐樹真的不見了時,忍不住“啊”了一聲。
推開迎上來的仆婦,她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那新打的石桌和那四張石凳,忽然間,就腳一軟,跌坐在石凳上。
“親家太太,你這是怎么了?可……”被白氏嚇到,那仆婦還想上前扶,白氏已經振作起來:“我沒事!你們太太呢?”
話才問出口,就先聽到一陣笑聲。
白氏抬起頭,就看見葉如霜抱著熙姐,自廂房里的內書房走出來。一面下臺階,一面逗弄著懷里的熙姐。而熙姐,歪著腦袋趴在葉如霜懷里,嘴里含含糊糊地哼哼著,雖然不是在說話,可是吐著唾沫的小嘴卻不住地啄在葉如霜臉上。
那模樣,那神態,對葉如霜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
才不過半個月呢!
白氏在心里想著,突然覺得嘴里有些發苦。
就在這時,內書房里傳出于子懷的聲音:“你小心些,不要又絆到哪里……”雖然看似責怪,可聲音里卻透出一股子關切。
聽到這樣的聲音,白氏只覺得心里往外泛酸水。
雖然從前她每次過來的時候,于子懷大多不在家。可是,在她的印象里,自己這兩任姑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別說對自家女兒說些關心的親近話語,就是不木著臉的時候都少。可現在,居然這樣溫和地責備著葉如霜。當初怎么就沒這么對白霜說過這樣的話呢?
突然之間,惡從心起。白氏沖過去,大聲責備:“如霜,你是怎么抱著孩子呢?像你這樣抱孩子,要是摔著她可怎么辦?”
葉如霜抬眼看來,看清白氏,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還未及說話,懷里的熙姐已經被突然沖過來的白氏嚇得哭了起來。吮著手指,一個勁地往葉如霜懷里縮。
輕聲哄了兩句,葉如霜沒有放手,任白氏抱走孩子,而是一個反身把熙姐交給了身后的青蘋。笑著問道:“母親,您怎么來了?還帶了三妹來!是家里有了難處?還是,是為著我回門時的那件事來的?”
她一輕描淡寫的一問,白氏卻好似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突然間就沒了氣焰。
收回橫過葉如霜,想要抱孩子的手,她陪著笑溫言道:“我這不是來看看你和熙姐兒嗎?還有,你妹妹說,上次你回門時,她說錯了話,心里過意不去……吟霜,你還愣著做什么?快過來給你姐姐賠不是……”
被白氏硬扯了過來,葉吟霜毫不掩飾不悅,仰著頭,目光和葉如霜一對,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第七十九章今時不同往日
“三妹,你這是做什么?咱們都是姐妹,來竄個門,也值當子你做出這樣的神態來?難道,你不是來看我這個姐姐,是存心來吵架的?”
“怎么能呢?吟霜是來賠罪的。”拍了下葉吟霜,白氏恨得牙癢癢的,“你這丫頭,也不好好和二姐說話?在家時,你不是還一直說那天你錯了,想要給你二姐賠罪嗎?”
扭頭瞥了眼白氏,葉吟霜勉強施了一禮:“二姐,那日是小妹的不是,還請二姐不要惱我……”
葉如霜微笑著,看著這個一向囂張,把她壓在下面肆意欺凌的嫡妹在面前低下頭,心里就覺快意。
只是,壓一壓也就算了。她如今已經嫁出那個家,日后也再不會受這個妹子的氣。若葉吟霜再想在她面前稱王道霸,她就像那日三朝回門時一樣,甩手一走也就是了。現在倒犯不上和葉吟霜鬧得臉紅脖子粗的。
“妹妹,你我是姐妹,有什么話好好說就是,哪里用得著這樣呢?”葉如霜不過是虛扶一下,葉吟霜就立刻就勢起了,站起身,還特意拿眼瞟了葉如霜兩眼。
倒是白氏,趕緊地上前笑道:“姐妹倆和好就好了,一家人,家和萬事興嘛!”嘴上這樣說著,白氏忍不住拿眼多看了葉如霜如幾眼:從前,怎么就沒發現她這個庶女怎么也是個機靈能說的呢?
葉如霜也不去答話,只是笑著回身吩咐:“去請二爺,就說我母親和妹妹來了。”
不過一墻之隔,于子懷又怎么可能聽不到院里的聲音呢!只是,葉如霜沒有叫人請他,他卻不好自己跑過來搭話。
這會兒青蘿一進去請,于子懷就立刻從書房里走出來。只不過,雖然面色平和,卻多少是少了些笑容。
看在白氏眼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可是不舒服,卻不好直接表露出來。
被讓到正廳里坐下,白氏冷眼瞧著,倒挑不出庶女和姑爺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可偏偏,雖然恭敬,處處守著禮,卻沒半分熱乎勁。
心里憋著氣,白氏卻還得忍著。咳嗽一聲,笑道:“姑爺,難道休沐在家,想來是要看的,你也不用在這兒陪著我這老婆子,自去看你的書!”
于子懷一笑,卻沒有順勢欠身而起。而是轉目望向葉如霜,白氏瞧在眼里,心里這個氣。往常她來清槐院里,哪怕是于子懷沒什么事,也會識趣走開。怎么今個竟也像個榆林疙瘩似的,這么不知趣呢?!
“夫君,”葉如霜只當沒看到白氏使的眼色,只是笑道:“看太多書,要傷了眼的。夫君且在此坐坐,只當是歇歇……”
于子懷點點頭,果真是坐下不動。其實,他又哪里愿意呆在這兒聽婦人之言呢?可是之前葉如霜曾與他有約在先:既是夫妻,就當同心同德,互助互利。尤其是面對外人時,更在時刻維護彼此。
因為有過這樣的約定,于子懷就是想走也不好走開了。
白氏又氣又恨,一面說著閑話,一面拿眼偷瞄于子懷。到后來,實在熬不住了,終于還是直接道:“女兒,我有些女人家的私己話要同你說。二姑爺,還請你回避下!”
于子懷欠了下身,正要瞧葉如霜。葉如霜已經笑起來:“母親,夫君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回避的呢?有什么話,您就當著他的面直說好了!”
白氏的嘴角抽搐了下,瞪了眼葉如霜,才悶聲道:“我是想和二姑奶奶你商量一下平哥兒的事。”
“平哥兒怎么了?不是好好在私塾上學嗎?”葉如霜笑著打岔,雖看似關心,可神情卻仍是平常。那個幼弟,雖也是庶出,可是卻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待遇。自小嬌生慣養,比嫡出的兩個姐妹還要受寵,平日里也根本不拿她這個庶姐當作姐姐看。而她,現在也根本就不想管那個葉平半分閑事
忍著氣,白氏沉聲道:“是這么回事,平哥前兩天,在私塾里和同學發生口嘴,動上了手……那先生也是個不通情理的。明明那兩個學生欺負咱們平哥兒,他卻偏向著那兩個,硬是把平哥攆了回來。因著不能再去那私塾了,所以我尋思著,在家里給平哥找個西席。昨個兒,剛打聽著一位先生,早年是中過舉人的,現在閑賦在家,學問是極好的。只是,他的束修卻是貴了些,要一年百兩。錢雖是要得多了些,可平哥的學業最是要緊。所以我想著……”
“母親的主意是好!”白氏還沒說完,葉如霜已經笑道:“平哥兒的學業要緊。前面那幾間私塾鬧也鬧過了,吵也吵完了,再想去也是不能的。倒不如就找個西席在家教好了。”
白氏氣得不輕,可是因著葉如霜的贊成,她還是笑道:“你也覺得好是?既是這樣,可還要勞你費心了。”
葉如霜故作胡涂:“母親說笑了,照顧平弟,一向是母親辛苦操勞,我何曾費過什么心呢?”
白氏的臉拉了下來,也不愿意再扯下去,直接就道:“二姑奶奶,你是平兒的親姐,他請西席,這錢還要你來出啊!”
“母親,你不是說錯了?”葉如霜“呀”的一聲,驚訝地叫道:“平弟的束修怎么還要我來出呢?親姐?那三妹也拿嗎?”歪著頭,沖著一直冷著臉不吭聲的葉吟霜問道:“三妹,你拿多少錢啊?”
葉吟霜抬眼瞥她一眼,也不說話。白氏卻是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妹是個沒出嫁的,一個月就那么點月錢,你要她從哪拿銀子出來呢?”
“哦,原來平弟是得出嫁女來養啊!”葉如霜低聲笑著,幽幽道:“母親,你忘了,我出嫁后,就是于門葉氏,是于家的人了……你要我養平弟,于家會怎么想呢?夫君,你說是不是?!”
于子懷側過頭去,輕咳一聲,不言不笑,只是充作泥塑木雕。
雖然從前安樂侯府里的爭斗也很是激烈,可那些女人間的爭斗,到底不是在男人面前顯露的。所以于子懷對怎么應付女人這種事很是沒有辦法。
不過葉如霜也沒指望著于子懷說什么,拉著他坐在這兒,也不過是因為白氏再厚臉皮,也不好意思當著于子懷的面說得太過份了。
白氏確是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可葉吟霜卻是抬起頭,冷冷地盯著葉如霜,沉聲道:“大姐可不像你這么不盡人情……”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白氏已經拽住葉吟霜,狠狠瞪了她一眼。
葉如霜心中冷笑,轉目看向冷沉著臉不出聲的于子懷,心里那分得意便消散無蹤。
當初大姐的確是沒少往娘家帶東西。那時候,她也是心存感激的。可是現在,她所站的角度不同,卻是更多地同情于子懷了。
從來都沒有聽于子懷提起過大姐,偶爾她提起,他也是淡淡地笑著。可是,她知道,每次她提過大姐,于子懷總是會睡得不甚安穩。在他心里,還是有大姐的?雖然夫妻之情很淡,可是到底還是夫妻。只是大姐的性子太過優柔寡斷,從不把心事諸之于口。再加上一直那樣幫襯著娘家,卻沒有考慮過丈夫的感受,所以夫妻感情越來越淡薄,也是難免的。
只不知,大姐之前自縊而亡,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心中微動,葉如霜又偷看了眼于子懷。覺得還是把心中的疑問壓在心里的好。雖然只是不到半個月,可是她眼看心想,已知整個于家都對大姐的死高深莫測,不宣于口。
不是沒有疑惑,不是不怕枕邊人才是害死大姐的真兇,更懼今后她也落得大姐一樣的下場。可是這半個月下來,她卻覺得于子懷絕不是那樣生性涼薄的人。心中如是想,她對這個平日不太多言的男人更添幾分憐惜之意……
面面相覷,正廳里幾個人都靜了下來。白氏鼓著一股氣,狠狠瞪著葉如霜,雖然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當著于子懷的話卻到底不好開口。甚至連葉吟霜想說什么,她也捂著不讓說。
找女兒要錢使,讓女兒幫襯娘家是一回事,可是要真是把事情鬧大了,傳出去,葉家的面子上也不好過。而且有些東西……
抿了抿嘴角,白氏輕咳一聲,正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說話聲:
“春琳妹妹,怎么這個時候過來,可是老太太那邊有什么事要吩咐。”
青蘋的話說得客氣,來傳話的小丫頭卻是沒半分謙遜之意。
“二爺在?我是奉老太太的令,來請二爺的。”
聽到聲音,于子懷忙站起身來,咳了一聲,就喚那春琳進來。
春琳跑進廳來,眼珠一轉,掃過在座的人。雖是施禮,卻透著漫不經心。
“二爺,老太太說了,表少爺以后住在咱們府上,正好向二爺討教學問。這會兒,二爺若是閑了,就過去會一會!”
于子懷點點頭,只是笑笑。
之前他就知今日家里來了客。只是,田氏似乎根本就沒有讓他一起待客的意思,所以他也就故作不知作罷。
“岳母,小婿先要告個罪了……”借機要走,卻不想白氏突然跳起身來,笑道:“老太太那里要宴客?可是巧,擇日不如撞日,既然親戚都撞在了一起,那自然是要見見的……姑爺,我和你一起過去……”
()第八十章命運的推手
隔著一道屏風,聽著外面的說笑聲,于清瑤暗自在心底低嘆。本書請訪問。
原本,她是有意回避的,卻不想到最后卻還是要和那人碰面。雖然隔著一道屏風,可光是聽到外頭傳來那人的笑聲,就已經讓她心生厭惡。
回過頭,看著正坐在田氏對面,笑談風生的白氏,于清瑤搖頭苦笑。
這白氏著實了得,明明之前田氏已經著人暗中攔客了,可到頭來,卻硬是擠了進來。
哪管有沒有外男呢?反正她一個老婦,又不怕人看。就算是帶著還未出嫁的閨女,也不怕。若真是什么貴戚,真看進眼里了,也未嘗不是好事呢!
探知白氏的心思,于清瑤不由失笑。說來也真是巧,葉吟霜未來的良人,可不就是在外面。只不知,今生里,葉吟霜的命運還是不是如同前世一樣嫁給杜東元為妾。
心中胡思亂想著,她看向坐在旁邊的葉吟霜。同坐一桌上,沈盈盈正笑吟吟地說著話,桌上坐的,桌下侍立的,聞言都笑起來,只有葉吟霜一個人卻是定定地望著前方。其實,隔著一道屏風,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人。可葉吟霜的目光仍是落在那道屏風上,不時側耳傾聽,分明是想在那些對話中聽出她所在意的聲音來。
嘴角揚起,于清瑤笑著側過頭去,附在葉如霜耳邊道:“二嫂,你怎么都不好好招呼吟霜妹妹呢?要被人笑咱們于家怠慢客人了。”
因她的話,葉如霜抬眼看去,一眼掃過,自然也測到葉吟霜是怎么回事了。抿了抿唇,她沖著于清瑤眨眼笑道:“我可沒那么大本事去勸我那個妹子。你也知道,她是個什么性子。我要是說錯了話,她鬧將起來,大家反倒面上不好看了。”
說罷,也不再看葉吟霜,反倒又笑著問沈盈盈:“弟妹,你倒是接著說呀!后來怎么了?那管事真就依了你?!”
沈盈盈說的是自己在家時幫著家中商行處置生意上的事兒。像這樣的事,若是當著孟慧娘的面,卻是不能說的。可這會兒孟慧娘不在,葉如霜又一個勁的奉承著,她自然樂得多說一些。而且最近又新得了兩家鋪子,算是彌補了之前被于重山私用的虧空,這會兒,沈盈盈正是春風得意。所以,說話也格外響亮。
坐在另一邊榻上的田氏和白氏雖也在說話,可大多卻是白氏滔滔不絕地說,而田氏笑著聆聽,偶爾應和兩句,大多數的時候,卻都是坐在腳踏上的田媽媽對答的。
一大堆的奉承、自夸之言,外帶夾雜著一半的探詢之音。沒幾句話,田氏就已經聽說白氏是在問今個兒來訪的外甥底細了。心中不屑,卻到底不好當面給白氏臉色看。所幸,在田媽媽說了陳國邦家無恒產,更未取得功名在身時,白氏也就沒了什么興致。
于清瑤偷瞥了眼白氏,忽然轉過頭對柳絮低語了幾句。柳絮點點頭,雖眼中仍有疑惑之色,卻還是立刻轉身走開。
于清瑤也不看她,只是笑著轉過頭,對葉吟霜笑道:“吟霜妹妹,可是覺得待在這里有些悶了?若是悶了,不如彈上一曲……容姐,不是說最近你在學琴嗎?你葉三姨就是個中高手,你正可向她請教。”
一直半低著頭的容姐兒抬起頭來,有些欣喜地瞥了眼葉吟霜,卻又轉頭看向沈盈盈。
沈盈盈正說到高興處,哪有閑心去留意周遭的事,容姐兒滿懷期盼的一瞥,也只是落了個空。
于清瑤抿唇淺笑,耳中已聽到柳絮的聲音:“文竹妹妹,我聽說今個兒陪著表少爺來的那位大官人,是什么蘇州第一首富。這事兒是不是真的啊?咱們三太太家,不是江南的大富嗎?怎么還又冒出個蘇州首富呢?”
笑意更深三分,于清瑤轉目望向遠處正拉著文竹低聲說笑的柳絮。雖然兩個丫頭說話的聲音不高,可是坐在榻上豎著耳朵的白氏應該是聽得一清二楚的。單瞧她那突然坐直,微微前傾的身體。就知道,她對這個所謂的蘇州首富很感興趣了。
果不其然,白氏哈哈笑了兩聲,突然道:“親家母,咱們光在這兒說笑,我看也沒什么意思,不如讓我們家吟霜彈上一曲!也算是給咱們助助興……”
也不等田氏說話,她已經先招呼葉吟霜:“吟霜啊!快過來,正是用得著你的時候……親家母,叫人捧琴來!”
“我房里有……”容姐兒收住話頭,吐了下舌頭,低下頭去。
被打斷興致的沈盈盈看了眼庶女,臉色有些難看,卻沒有說話。
田氏笑著,也不說話。周圍幾個大丫頭不好說話,反是田媽媽立刻就笑道:“也不用容姐兒房里的,美琳,你去‘香雪苑’取一把琴來就是。”
白氏臉上的笑一僵,卻立刻就笑道:“這主意好,快去取來。”
葉吟霜立在那里,臉上有憤憤之色,可被白氏一扯,還是露出柔媚的笑容。
沈盈盈笑著掀掀眉,似乎想說什么,可瞥了眼葉如霜,卻到底還是忍住。
于清瑤掃過葉如霜仍在微笑的笑,伸手輕輕捏了下她的指尖,目光相對,送出一個安慰的笑。
屋里的人都知道,這“香雪苑”,住的乃是府里眷養著的歌舞伎者所居之處。讓葉吟霜用伎者的琴,雖未明說,可分明就是看低了葉家的人,連帶著葉如霜的面子也被削了。
看葉吟霜的表情,也是知道被看輕了,可是卻還是一直微笑著。目光望著屏風外面,帶著一絲渴盼。
隱約的,聽到“五爺到了”的聲音,葉吟霜情不自禁地往前邁了一步,雖是到底還是頓住了腳步,卻捏緊了手,一直望著外面。
于清瑤笑了下,側過頭去,卻又有些感慨:一會兒,葉吟霜只道自己以曲訴衷情,怎么會想得到,聽曲兒的人該是另有其人。
如果,命運想要再把她推回原來的轍軌上,那她何不充一把命運的推手,先一步把葉吟霜推到命運的車輪下……
正在等著琴送來的當兒,孟慧娘已至外走進來。先是過去和田氏說了今個兒的菜譜,才轉過來這桌來。
她還未說話,沈盈盈已笑著問道:“大嫂,月姐兒這會兒可是好些了?也是巧,偏這會兒不舒服,不能和大家一起一起熱鬧熱鬧。”雖說是在慰問,可是沈盈盈的笑卻透著幾分曖昧。
孟慧娘只當沒有瞧見,只是笑道:“有勞三弟妹掛記,月姐兒吃了藥,過一兩日也就好了……”轉過頭去,她笑著招呼:“墨書,快把剛新采的蓮蓬捧過來……這時候的蓮子最是嫩,半分苦澀都沒有,三弟妹一定要嘗嘗,許就想起江南了……”
沈盈盈笑著應了,眼睛卻向身邊的葉如霜、于清瑤眨了眨。
想起之前沈盈盈說的:大嫂是書香世家出身,不比咱們,最是講究規矩的。這什么外男外客的,還是遠遠地離著好。
雖似說笑,卻分明意指孟慧娘讓月姐裝病避嫌。只是這話,自然不會有人說。
眼見墨書帶了人捧著新鮮蓮蓬過來,都是笑著拈起一朵拿在手上把玩。唯獨沈盈盈看著那裝蓮蓬的金盤,笑著問道:“大嫂,我記得你前年裝蓮蓬的是一只五彩琉璃盤,精致得很,怎么今年卻換了這金盤呢?難道,是因好琉璃盤太貴重,怕我們這些人粗手笨腳地打了不成?”不等孟慧娘答話,她已經掩著嘴,和葉如霜笑道:“你才來,不知道。大嫂那只琉璃盤才叫稀奇,若只是只普通五彩琉璃盤也就罷了,可偏偏那只琉璃盤上的紋路卻是一只火鳳凰,顏色艷得……嘖嘖,我就沒在別地方見著過一模一樣的……”
“那么珍貴啊!”葉如霜應著,可不知為什么,目光卻有些閃爍。
孟慧娘也莫名地臉色發冷:“三弟妹富貴中人,什么時候粗手笨腳的了?倒是我,太不小心,去年時被我失碎了那只琉璃盤。三弟妹忘了去年我就沒拿那只盤子出來過了。”
“倒也是……”沈盈盈笑笑,也不再去問這些事,看去扒蓮子。
葉如霜卻抬起頭來,淡淡地瞥了眼孟慧娘。雖然只是一瞥,可于清瑤卻覺得很是奇怪。
“二嫂?”低聲喚了一聲,她伸手過去。指尖輕觸,于清瑤不由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
為什么,大嫂說打碎的五彩琉璃盤會出現在葉家?!難道是二嫂……
心頭一震,于清瑤突然有些明白過來。
雖說是嫁入侯府,可是當初的二嫂葉白霜,既不管家,又不受寵。雖然衣食住行,還有公家管,可是手中閑錢卻是沒有多少。可偏偏葉家那頭卻三天兩頭找借口來要錢。逼得葉白霜連嫁妝底都賣了個空……
難道,她竟是被逼得手腳不干凈,連大嫂房里的東西都偷了?!
不知自己的猜測到底是真是假,于清瑤偷眼看向孟慧娘,總覺得她看似平靜的面容下藏著一股煞氣。更或者,大嫂根本就是知道這事兒。難道,這竟和二嫂的死有什么關連?!
心中驚疑不定,突聽一陣腳步聲,卻是美琳捧著琴快步而入。
另一頭,白氏瞧見美琳進來,已喜形于色:“親家母,不是我自夸,我這女兒的琴彈得實在是好……”
于清瑤抬頭,看著葉吟霜在琴案后坐下身,嘴角不禁微微揚起…….o.
()第八十一章琴聲勾起淑女之思
葉吟霜似乎也是有些急了,最后一段,彈錯了幾個音。于清瑤聽出,不覺抿唇低笑,就連容姐兒也皺起眉來。只有白氏,根本就沒有聽出,還在不住地和田氏夸贊著自家女兒。田氏眼底已有不耐之色,卻仍是笑著點頭。
終于,一曲終了,葉吟霜站起身來,臉上已有了幾分羞紅。她自己自然是知道剛才有彈錯之處,現在聽到母親大大方方地夸著,實在有些受不住。
她才低喚一聲“娘”,屏風外,突然傳來拍手叫好之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一個對屋里的聲音有些陌生的男聲,大聲贊著。
田氏皺起眉來,雖然沒有說話,可神情間卻有一絲不悅。孟慧娘更是冷哼,心里更覺得自己不讓月姐兒來見客,果然還是對了。
于清瑤抿唇淺笑,望向葉吟霜的眼神透出幾分深意。別人聽不出,她卻是聽出來的。這個聲音正是杜東元。
杜東元一介商賈,風流成性,又最愛附庸風雅。最喜聽曲看舞,雖然于清瑤前世里便總覺得他未必能聽懂。可是,不通音律,也絲毫不影響看美伎搔首弄姿。
“這是……”白氏眼睛一亮,看向田氏。
田氏笑笑,不答。旁邊的田媽媽忙道:“聽聲音,好像是陪著我們表少爺一起來拜訪的杜大官人。”
白氏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竟是隔著屏風就道:“這位大官人果然好耳力,算你識貨……”
屏風外,傳來一聲低笑,也不知是哪個嗆了酒,又是一陣咳嗽。
里屋的女子們紛紛抿嘴偷笑,就連商戶出身的沈盈盈也覺得白氏這話說得太粗俗,一個勁皺眉。
外面,杜東元仍是笑著:“哪里哪里,是二小姐的琴聲實在太美妙。說起來,昨天夜里,驚擾了二小姐,杜某還未曾當面謝罪。還請二小姐賞個薄面,容我當面謝罪……”
二?!
白氏臉色一變,原本笑盈盈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田氏更是豎起眉毛,冷眼望向于清瑤。
于清瑤暗自叫苦,誰曾想禍水東引,竟又把她繞了進去。抬起頭,迎著田氏審視的目光,她端著面容,不顯半分緊張。因為她的神情,田氏的目光少了幾分犀利。
就在這時,田媽媽附首過去,低聲道:“今個早上,許婆子曾來與奴婢說過。說是昨個夜里放完焰口,回府時,在街上撞上了許將軍家的小公子。那許磊胡鬧,險些連累了咱們的車子撞上人……其中,說有人自稱是咱們家表少爺,當時二小姐沒認,只說不可能……”
聽了田媽媽的話,田氏的表情漸漸放松。“國邦那孩子,怎么竟這么……”到底是娘家姐妹的兒子,田氏愛屋及烏,不好多作斥責,只道:“他那個什么朋友,實在是誤人……”又瞥了眼于清瑤,目帶贊許,“還好清瑤處理得當,若昨個夜里真是相認了,怕咱們府就逃不了有個惡親的臭名了……”
正在說話間,屏風外已有人攔住那杜東元。
“杜兄,你是有所誤會?我家二妹向來深居簡出,久處閨閣之中,你怎么會有機會得罪她呢?來來來,且先過來自罰三杯,罰你說錯話……”聽聲音,是于子懷。
田氏聽到,點點頭,倒有些安慰。雖然她一向不喜兩個庶子庶女,但現在看來,這兩個好歹倒也不算讓她太過失禮。
杜東元還想說話,于鈺已笑道:“杜兄,我家小妹不擅琴技的。這彈琴的也不是她。”
“不是府上二小姐?”杜東元驚問,見于氏四兄弟,都是笑而不答,不由皺眉。坐在他身邊的陳國邦悄悄拉了他下,低聲道:“杜兄,似安樂侯府這樣的人家,怎么會讓小姐為外客彈琴作樂呢?”
確是這道理!果然,權貴之家就是權貴之家。杜東元也不惱了,笑著拱了拱手,歉然道:“確是在下失禮,唐突了二小姐。想來這彈琴的該是府上的……”
“咳……”于鈺一聲咳嗽,淡淡道:“府上的親戚……”
他不過是不想讓杜東元說出更失禮的話,讓二哥丟了面子。卻不想,他才說了一句,屏風內,忽然傳出一個女子輕顫的聲音:“五哥哥,聽得出是我彈的琴嗎?”
聲音嬌柔婉轉,帶著淡淡的羞意與喜氣。葉吟霜這突然一出聲,不只是外面的男人們怔住了,就連屋里的女子也不由錯愕相望。
這樣一曲驚動外客出言相問,已經不妥,這位姑娘怎么還好意思主動搭話呢?
田氏皺起眉,瞥了眼葉吟霜,并不出聲,只是轉頭看著白氏。
白氏剛才聽那杜東元誤會了葉吟霜是于清瑤,已經一肚子不悅。這會兒心情正不好。回手一把揪住葉吟霜,大聲喝斥道:“沒見識的混帳東西!”
雖看似在罵葉吟霜,可是聽在外屋的幾個男人耳中,卻有點不是那回事了。
白氏哪管這些,嘴里大聲喝罵不止,手也在葉吟霜身上亂擰著。把田氏看得直皺眉。就算是不屑,卻也不得不出管。
田氏眉眼一動,身邊田媽媽等人自然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幾個大丫頭慌忙上前相攔。就連孟慧娘也上前相勸。到底現在是她在管家,怎么能讓白氏鬧得太兇。
連孟慧娘都上前了,葉如霜自然更不能坐視不理。再怎樣,也是她的娘家人。
葉如霜一起身,沈盈盈自然也是跟上,只是看那模樣,看熱鬧多過勸架。
于清瑤也湊上前去,別人去拉白氏,她卻是上前挽著葉吟霜的手。看似在護著葉吟霜,可腦中卻是不停地在想:沖出去、沖出去!不管怎樣,我也要見一眼于鈺!
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個念頭,只差大聲叫出聲來。不知葉吟霜是不是真地感受到了她的想法。進而把這個想法理所當然地視作自己的愿望。
就在眾人終于拉住白氏的時候,葉吟霜猛地甩開于清瑤,竟是突然間沖了出去……
“二小姐……”旁邊的錦屏慌忙去扶跌在地上的于清瑤。只是這么一來,葉吟霜卻是沒人攔著的。
事發突然,待亂成一團的眾人醒過神來,葉吟霜已經沖出屏風外了。
只聽得屏風外,傳來嚶嚀一聲:“五哥哥……”便再無聲響……
于清瑤扶著腰,在錦屏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聽著外面的聲音,低下頭去,嘴角掠過一抹淺笑。
就由她來充一下月老,讓兩個前世里就系了紅線的人再相逢!
屏風內,眾女愕然。屏風外,眾男也同樣訝然。
起先,只是聽出里面似乎有人在吵。后來,隱約看到人影幢幢,又有吵雜聲,正在納悶、尷尬,卻突然跑出這樣一個花季少女。
認得葉吟霜的于家幾兄弟,自不用說。單說杜東元和陳國邦,見到這樣一個美目含淚,玉面含愁,羞羞怯怯,如花似玉的美女,真是要看直了眼。
若說葉吟霜的姿色,倒不是絕世美女。可偏偏她那楚楚可憐的神情,對男人卻最具殺傷力。
聽得葉吟霜喚得一聲“五哥哥”,杜東元不禁雙目一亮。
“這……是二小姐?”
“不是舍妹……”最先回過神來的卻是于重山。到底管著家里的生意,老于世道。他先是笑著答了杜東元的話,又推了下臉上發燙的于子懷,才笑道:“大哥,不如咱們往前面去飲酒!在這里,到底是不方便。咱們走了,也好讓母親松松神,咱們也可叫‘香雪苑’的美人來作陪,叫杜兄好好聽聽什么是世外仙樂……”
有了他這話,眾男便紛紛起身。
杜東元雖然有些失望,可回眸看了眼怯生生,楚楚可人的葉吟霜,卻到底有些不舍。很是多看了兩眼。又笑問:“這位難道就是剛才彈琴的那位小姐?”
于千韌自忖身份,板著臉,自是不答。于重山卻是笑道:“正是,那是我家二兄的小姨,想是剛才又受了母親的氣……杜兄莫怪。”
“不怪不怪,小事罷了……”杜東元哈哈笑著,邁出門去,卻又回頭看了一眼。
聽得外面腳步聲漸遠,葉如霜立刻就跑出去。先是歉然地看了眼于子懷,這才嗔道:“三妹,你這是做什么?可知道剛才你有多失禮嗎?”
葉吟霜沒有看她,只是一直望著門口,癡癡道:“我只是想見一眼于鈺……”
于子懷聞言,難堪地避過頭去。葉如霜也是臉上發燙。這種事,背著人想、背著人做,倒也無不可。可現在葉吟霜竟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可真是……
葉如霜還在想著要如何勸導,白氏已經沖出來。一把抓住葉吟霜,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只是,聲音雖大,可手卻并不太重,葉吟霜臉上也不過現出一抹紅罷了:“你個死妮子!是想丟死人嗎?還不快和我家去……”說著話,已經擰著葉吟霜的胳膊往外扯。
葉吟霜好似癡了一樣,這會兒也不知反抗了。只是任由白氏拉著她往外走。
于清瑤立在屏風旁,靜靜地望著漸遠的白氏母女。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第八十二章醉月中酒自酌
不單只是富貴人家的老爺、公子,就連街邊閑漢,多得了兩文錢,也愛在這瓦肆中的小酒館買上一碗酒,拈著幾粒茴香豆,就看上一晚上熱鬧。遠的絲竹,近的歡笑,聽在耳中,怎也勝過家中清冷寂落。
在瓦肆深處,便是勾欄所在。艷幟高挑,香風四漾,就是沒進青教坊,單只是看站在花之上憑窗而立,笑著招郎喚客,各施花樣的妓者們,也是一大樂趣了。
若是頭一遭來的客人,自然駐足觀望,一臉好奇。可常來勾欄的貴客,卻都知曉這站在外面招客的,不過是些下等女妓,因此毫不停步,直入內里,一探幽境。
醉月中,美妓無雙,嘉客如云,一向是京中紈绔最愛的銷金窟。中老鴰更是能言善道,什么樣的客人都能擺得平。可是今個兒,這一向長袖善舞的老鴰金氏卻是有些為難。
“哎喲,張大爺,您這是說得什么話呢?我怎么會使壞不讓你見流香姑娘呢?誰不知道您是流香姑娘最中意的大官人,我就是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從中作梗啊!實在是流香姑娘她身子不爽利,別說我不敢叫她來陪您,就是她自己也不敢來觸您的霉頭啊!”
“李大官人,您別急啊!小翠這丫頭馬上就來……真的,我這就去叫她……”
“呀,王公子,這胭脂姑娘,今個兒還真是不便了……我也不給您打馬虎眼,她今兒是身子不爽利……是是是,王公子的問候我一準帶到。這就叫別的姑娘來陪您……”
也不知走了幾處,和幾位金主說了相似的話。金媽媽扭著腰,在大廳上站住腳步,抬頭往上一間雅室看去。
“這群蕩蹄子,看著個俊的,就跟蜜蜂見了蜜似的。也不想想老娘平時是怎么教她們的……好看當什么用?哪兒有銀子來得亮眼呢?”
二雅室,絲竹裊裊,雖無女子唱曲之聲,可是樂聲中卻夾雜著一陣陣女子的輕笑,比之別的房間更熱鬧了三分。
心里憋著一股氣,金媽媽晃著肥碩的身子上了。推開門,瞥見坐在桌上的男子,原本沉著的臉立刻笑了起來。眨著眼,眼波流轉,似乎是連臉上的皺紋都平了許多。
“林公子,您最近怎么一直都沒來啊?難為我里的姑娘個個都這么想著你……”笑著湊近,金媽媽看著被四五個姑娘圍在中間的林華清,忍不住在心里又嘆了一聲:果然是生得俊俏。要是早個二、三十年,她還不得和這些死丫頭一樣被迷得神魂顛倒啊!
“媽媽不嫌我來得勤就好了。”林華清笑盈盈地看著金媽媽,又回頭招呼:“初五啊,還不快拿匹布給媽媽……媽媽,這雨霽晴天色,是我這朋友染坊里新染的……”
“這布……”接過那匹顏色湛藍,近乎透明的布料,金媽媽又喜又奇:“雨霽晴天色?我看這布料怎么和那水碧天青色這么近呢?不只是顏色,就連這布料的輕盈質感,也是一樣的。”
陸初五笑著拱了拱手,“不瞞媽媽,還真有很多人都覺得我們這布料是和那水碧天青是一模一樣。不過,咱們這布,可比那水碧天青還要好上三分,媽媽您若迎著陽光看,就能看出了……我們這顏色比那水碧天青可還要純凈許多。在陽光下,真好似雨后晴空,透著那般的清新……所以,每匹倒比那水碧天青還貴了五兩銀子。”
“什么?比那水碧天青還貴?”知道水碧天青一尺都要一兩銀子,這一匹四十尺,那就是說這一匹布少說也要四十五兩銀子了。
金媽媽把這帳在心里算了一遍,大覺占了便宜,臉上笑得更加燦爛。只是眼珠一轉,卻又道:“陸大官人,連我這老婆子你都這么大手筆,想來我們里的姑娘們,您更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半倚在林華清懷里的胭脂就低笑起來:“媽媽,看您,哪有自個兒張嘴要東西的呢?不過,陸大官人倒真的送了我們姐妹些好東西,尤其是女兒那匹布……”
轉過身去,捧起后面幾上的一匹布,胭脂笑盈盈扯開那布頭隨手一展。
輕紗一展,薄如蟬翼,迎著燈光,幾近透明。艷如火焰,明如霓霞,這輕薄的紅紗,紅得嬌艷,紅得嫵媚,紅得妖嬈,仿佛傳說中的彼岸花一般,讓人一眼望去,就移不開目光。
金媽媽怔怔地看著,待那紅紗萎落于地,她才回過神來。“這紗,真是美……”
“媽媽也說美是嗎?”胭脂臉上的笑更燦爛了幾分:“我已經決定了,就用這紅紗裁一件新舞衣。待舞衣裁好后,就穿著它跳一曲《胡旋》。”
“呀,我的好女兒,你可是有些日子沒有跳過胡旋舞了!看來,咱們醉月的客人是真有福了。”金媽媽湊趣說著,還要再夸幾句,卻突聽身后“砰”的一聲。
嚇了一跳,金媽媽只當哪個客人等不及,竟來踹門。可一回頭,才知竟也是個熟人。
“呀!郭公子……有些日子沒見了。”這位郭公子雖不如林公子受歡迎,可跟著林公子也是來過好幾次醉月。平日里可不是這么大脾氣似的啊。
撲面一股熏人的酒氣,金媽媽不由得扇了扇鼻子。只是才扇了兩下,就意識到失禮,忙又陪笑道:“郭公子快坐,林公子可是等了您好久呢!”
林華清抬起眼,瞥了眼郭可安,只笑道:“媽媽可是說錯了,我可沒等他。可安,這種地方,你一向少來,我看,以后也還是少來為妙……”
郭可安踉蹌了下,不只渾身都是酒氣,就連說話都透著醉意:“你不叫我,我就不能來嗎?華清,我找了你一晚上了……我、我心里難受……”
林華清挑起眉來,也不應他,只是笑著撫了下身邊女子的粉臉,笑道:“姑娘們,且讓我們兄弟單獨喝喝酒,可好?”
雖是問詢,可醉月里的姑娘個個都是人精,一聽這話,已是紛紛起身,笑著施禮,抱著新得的布匹往外退去。獨胭脂留在最后,笑著湊過去,低聲問道:“公子今晚可否留下陪陪奴?”
林華清一笑,順手擰了下胭脂的纖腰:“姑娘若是倦了,且去休息,莫要等我……女人若是睡不夠,皮膚很容易老的……”
啐了一聲,胭脂瞥了他一眼,雖是嗔怪,可眼波流轉卻仍是風情萬種,盡是嫵媚之意。
陸初五眼看著姑娘們一一退去,自然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忙站起身來,笑道:“兩位公子,小人便先行告退了。林公子,蒙您大恩,改日小的定擺酒專程謝過。”
“什么大恩?不過是經手送人點禮物,算是什么恩?我還沒謝陸兄幫我討好美人呢!啊,對了,陸兄,如果見到于小姐,千萬要告訴她,我答應她的事可是已經做了。”
陸初五一笑,雖然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之色,卻還是恭順有禮地退了出去。
“于、于小姐……”抬起眼,目送著陸初五走出去,郭可安喃喃問道:“那人……于小姐?是說那個于小姐……”
“是,于小姐,于清瑤……”林華清扶著郭可安坐下,見他又伸手去摸桌上的酒壺,不由苦笑。伸手推開酒壺,他淡淡問道:“事情辦得不順利?可安,借酒澆愁,可不是解決事情的好法子。”
抬起眼,眼神朦朧中還帶著幾分茫然之色。郭可安悶聲問道:“華清,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是啊,是我想得太好。還以為一和我娘說,她就會立刻答應。可是沒想到……嫡庶之別?嫡庶之別?生來是嫡是庶,有什么關系?!
我就不明白了,她老人家怎么會那么在乎這些個虛名。明明,她是一位好姑娘……”
林華清靜靜地看著郭可安,直到他發泄夠了,一頭栽倒在桌上。
“可安,”低聲喚了一聲,林華清也不去叫醒他,自取過酒壺,自斟自飲。
“嫡庶之別?!可安啊,你生為嫡子,又怎知嫡庶之分有多重要呢?你只道,我這好友是庶子,一樣受寵,一樣讓長輩喜歡。可你可知,為了那些寵愛,我有多辛苦?!如果不是有幸成了先生的弟子,與你和世子成了同窗兄弟,今時今日,我又豈會這樣風光?!”
苦笑著,他低語:“就是這風光背后,又有多少心酸?這些,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那個女子……”搖著頭,他低笑起來:“那個女子,她能走到這一步,又有多少心酸事呢?!”
轉目相望,他的目光隱含深意:“但愿,你若得償心愿,日后待她甚善……只是,你待她如何,又與我何干呢?不過,只是一個討厭我的女子……”轉動著手中酒盅,林華清低笑出聲,轉到窗前,推窗望出。
正值十六,月圓如鏡。
沐著皎潔的月色,他忽然想起那在月色中回眸相望,微微淺笑的女子……
“終究,不過是偶見的緣份罷了……”
第八十三章金波湖畔賞紅荷
十頃碧波,連綿而去,盡是那綠,那紅……夏風拂過,帶來一陣清香,沁人心脾。
這金波湖,也是引金水河之水灌渠的,若要認真算起,也可算作皇家御苑。只不過,先帝仁厚,把這金波湖與金水湖一分為二,充京中百姓入金波湖游園暢玩。所以,這金波湖,雖不及城外古吹臺有名氣,卻也是城中百姓最喜的消遣圣地。隱隱有當年大唐曲江之勢。
一行貴女,沿著湖畔石徑,緩緩而行,笑語晏晏,個個嬌顏如花,令人側目。
有意落在后面,于清瑤聽著前面的嬌語輕笑。暗自在心中盤算。
參與今日的賞花會,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雖說四月間的佛誕日,牡丹會上,她也算幫了張婉瑩的忙。可是在那之后,張婉瑩卻并未再與她有什么交集。因著從前,并無深交,她也不指望經過那次事后,張婉瑩就對她推心置腹,把她當成閨中知心姐妹。所以,前幾日突然接到張家的貼子時,她還很是吃驚。
雖心中疑惑,可能借此機會出來走一走,總是好的。畢竟,平日里深居簡出,像這樣一群閨閣少女游園的機會,還是少的。
見著張婉瑩,除了笑容比從前親切些,卻不覺她有多刻意親近。因為這兒,于清瑤只當自己不過是被隨意喚來作伴的,倒不把這次賞花會放在心上。
金波湖畔,建有連綿水榭,常有貴戚豪客,在此宴客飲酒。不過,今日張家一早派人守住的,卻不是這些不榭,而是那座八角涼亭。
雖外形看似簡單,可這座八角涼亭建在湖畔堤邊,卻是最好的觀景地。
張家的奴仆,一早收拾妥當,逐開了過往游人。又是涼亭周圍用青幔圍住,倒與尋常人家一般,只是更多幾分野趣。
因都是女子,備的不過是些素酒,又有潘樓送來的各色佳肴、時新果子,雖不顯侈華,可是卻俱是精致無比,單幾色小點心已經叫眾女很是喜歡。
“都說潘樓的吃食最是精致,今天一見,果然是與別家的不同。我看,竟不比宮中賜出來的御食差呢!”陳靈兒雖是夸贊,可話里話外,卻還是流露出一些驕狂之氣。
雖然如今張婉瑩已許婚恭成王府,可是到底家世一般。單只看今日張家派出的奴仆,才這么幾個,陳靈兒都自覺仍可壓上張婉瑩一頭。
許蘋蘋冷眼瞧著陳靈兒,冷笑道:“靈兒姐姐,在這坐著的姐妹,有誰是沒吃過宮里御賜的點心的?!你犯得著,把那話說得那么大聲嗎?”
同是嬌蠻霸道的貴女,許蘋蘋卻勝在比陳靈兒多了幾分正義感,最愛報打不平。所以,在一眾少女中,人緣倒比陳靈兒還好上三分。只是,兩女對上,別的,卻到底只是抿唇淺笑,并不插話。
只有身為東主的張婉瑩笑著來圓場:“蘋蘋妹妹說的卻錯了,姐姐我就還沒吃過御賜的點心……今天聽靈兒妹妹這么一說,倒覺得吃了這潘樓的點心也權當是吃過御食了。”
許蘋蘋臉上一紅,很是不好意思:“婉瑩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本是打抱不平,真是沒想故意折損張婉瑩。
張婉瑩笑著輕輕拍了拍許蘋蘋的肩,拉著她的手笑道:“挨著姐姐坐,幾日不見,姐姐委實想你。”
“那還要怨姐姐定了親啊!要不是姐姐定親,哪里像現在這樣,輕易出不得門。”
許蘋蘋的揶揄讓張婉瑩立刻紅了臉:“又在胡說……”嘴上嬌嗔,眼角卻不覺往旁邊瞥了瞥。
于清瑤看得分明,她這一轉頭,不是回避難堪,而是看的正在為眾女斟酒的婢女。這婢女,不是她之前見過的金縷。面相陌生,雖長得不是多出眾,可卻一派穩重。看起來應該是個得用的。
可是,因著張婉瑩的這一瞥,于清瑤心底卻生出幾分怪異來。
這丫頭,穿得也是平常,和之前一直跟在張婉瑩身后的金縷,沒什么區別。可是,看金縷面對她的神態,卻是充滿了敬畏。就連身為主人的張婉瑩,一瞥之間,也似有三分忌憚。
心中驚疑,于清瑤就格外留意里外侍候著的幾個奴仆。除卻一直跟著張婉瑩的金縷外,今天張家派來的還有四個奴仆。除卻剛才張婉瑩瞥的那個丫鬟外,還有另一個丫鬟忙進忙出。外面又另有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等候吩咐。
雖然人少,可是里里外外的事卻做得極為妥當。手腳利落不說,行止更是進退得體,頗有富貴之氣。以于清瑤看來,這幾個奴仆,比之侯府中的奴仆還要有序三分。雖然張家也是官宦之家,可這樣的仆人卻不是一個號稱兩袖清風的三品官養得出來的。
垂下眼簾,于清瑤忽然間就抿唇笑了起來。心里多少已猜到幾分這四個奴仆的出處。不過,沒想到恭成王世子倒是個有心人。竟把自家奴仆借于未婚妻來充門面。這樣的事,若是傳出去,只怕要有人竊竊私議了。
只作什么都沒看出來,她笑著欠身,想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卻不想這時候張婉瑩突然笑著喚了一聲:“清瑤,我知你不喜多言。可是既然來了,怎好總是一人躲清靜呢?過來,陪我同坐。”
張婉瑩這一叫,原本并不曾多注意于清瑤的眾女便不由轉目相看。有經過牡丹園之事的,心中自有思忖,又悄悄把事情對著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姐妹講了。一時間,倒沒有人對于清瑤能坐上位表示不滿。
只有陳靈兒,一聲冷笑:“于小姐,既然吹得一手好笛子,不如回頭也吹給我們聽聽,說不得,還能再得什么貴人的青眼呢!”
于清瑤笑笑,只當沒有聽到,不愿與陳靈兒起沖突。反是許蘋蘋冷笑:“于家姐姐的確是吹得一手好笛子!你可是嫉妒了?先前還說人家是草包,可你自己呢?怎不見你有什么技藝,也得長輩們稱贊呢?現在啊,光憑幾個笑話,可是混不開了……”
吃許蘋蘋一激,陳靈兒漲得滿臉通紅。忽地一下站起身,卻被張婉瑩一把拉住:“好妹妹,看在姐姐的面上,不要惱了……”
陳靈兒雖仍有惱意,可礙著張婉瑩到底今時不同往日,還真不好拂袖就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見許蘋蘋嘴角噙著笑,只是拉著于清瑤說話,不由更惱了幾分。
“清瑤姐姐,我聽我家兄長說了。還要多謝你那天放他一馬……”許蘋蘋笑盈盈地說著,倒讓于清瑤有些小驚訝。
難怪這許蘋蘋今日竟是維護她。只是沒想到,那呆霸王竟連自己的窘事也同自家妹子說。看來果然是兄妹情深。不等她再謙上幾句,許蘋蘋已經吃吃笑道:“你家那個親戚近日過得如何?”
于清瑤怔了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葉吟霜。
許蘋蘋也不等她回話,只是得意洋洋地仰著頭,笑道:“敢和我爭,和我打架,算她倒霉!我倒要看看,她日后還怎么出門見人……想嫁入豪門?想得美……”
想起那日聽到白氏母女的對話,于清瑤有些明白過來。再看笑得燦爛無邪的許蘋蘋,心里便有三分忌憚。
這些生在豪門貴胄之家的女子,個個都不好惹。哪怕外表看起來再溫婉善良,天真可愛,可那高明的手腕,狠辣的手段,卻隨時都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心中忌憚,于清瑤言談之間就更小心翼翼。雖有異能傍身,可她的異能到底不是萬能。若在人前暴露,說不定會招來怎樣的禍端。更何況,她不想再一次被異能操控,做出連她自己都怕的事情來……
今日備的素酒,是用金桔釀的果子酒。入口酸甜綿軟,并不十分醉人。就是于清瑤,也在笑談中吃了幾杯。
一群少女,正自說笑淺酌間,外面候著的小廝忽然進來,喚了那個名叫珍珠的大丫鬟出去。眼角瞥見張婉瑩持杯的手微微一頓,雖然沒有回頭去看,可她身后的金縷卻抬眼看過去。心知必是有什么事,于清瑤就暗在心中留意。
過了片刻,那珍珠轉回來,笑著稟道:“小姐,恭成王府的世子爺請了朋友在那頭的水榭飲酒,聽說小姐在此宴客,特派了人過來問候。”
一聽這話,張婉瑩還沒有說話,眾女已先笑鬧成一片。雖被眾女起哄得臉上發燙,可張婉瑩還是落落大方地點頭,“派來的是什么人?”
“是世子爺的長隨……因聽眾小姐在此,不敢入內,奴婢就叫他把帶過來的食盒放在外邊了。”
珍珠頓了頓,又笑道:“那長隨特意說了,食盒里有一道烤魚。雖看著不起眼,可卻是世子爺的師兄弟郭公子親手釣到,親自烤制的,還請小姐們嘗嘗鮮。一會兒將夜時,世子爺還要在湖邊放煙花。還請小姐們到時一起賞了煙花再散。”
雖然珍珠說的話很是平常,可不知為什么,于清瑤聽著,心中卻是微微一動。抬起頭來,她有意無意地掃過去。那珍珠雖是立刻便轉開頭去。可剛才卻分明也是在偷瞧著她。
這珍珠……不,是這宴會?!怎么,竟似沒有她之前想的那么簡單呢?
第八十四章既見佳人,云胡不喜
珍珠側過臉,目光分明在她臉上掃過,可話卻是對所有人說的:“各位小姐,這魚雖看著不起眼,卻是自金波湖釣上來的,很新鮮……”
“新鮮?”陳靈兒先笑起來:“再新鮮的魚被烤成這樣,還能吃嗎?”
那魚,的確是賣相不佳。有幾尾甚已經烤得發焦,發黑,一眾千金小姐吃慣了山珍海味,又怎么看得上這樣呢?
珍珠一笑,也不說話,默默退下。
于清瑤也沒有去看,只是舉箸夾了一尾小魚。魚的賣相雖是不好,可味道卻還算能入口,只是烤焦的地方多了一股糊味,在舌尖泛開,帶著些微的苦澀。
“這……能吃?”許蘋蘋皺著眉問了一句,看于清瑤點頭,就抬手去夾:“我還沒在外面吃過這樣的魚呢!想來,和家里的比還是有些意思的……”
于清瑤低笑,也不說話,在身后柳絮輕輕碰她時,便笑著欠身,施了一禮后抽身退出。眾女見她那般模樣,只當她要方便,無人在意。只有張婉瑩,回眸瞥了于清瑤一眼,雖不動聲色,可眼中卻隱隱有一絲懷疑之色。
退出亭外,柳絮跟在于清瑤身后,悄聲道:“小姐,剛才那位珍珠姑娘塞了個字條給奴婢。”
于清瑤淡淡應了一聲,腳步不停,手卻縮在袖中負在手后。感覺到一個紙團落入手中,于清瑤收回手。借著袖子遮掩打開那張紙條。只見那上面只有一句話:湖心柳島,盼能一會。
字跡很是陌生。雖然筆力甚佳,卻只能算是工整,稱不上多好。
粗粗看過,于清瑤立刻收字條納入袖袋。回眸遠望,可巧那珍珠也正望出來,目光相對,那珍珠笑著福了下身,便轉開目光。
于清瑤垂下眼簾,暗在心中猜測。
雖覺這事透著蹊蹺,可又覺得未必是什么陷井。如果今天的賞花會真是恭成王世子托張婉瑩之名辦的,那寫這字條的人不外乎兩個:一是林華清,二是郭可安。不論是哪個,想來并不會害她……
何況,看這字體,多半是郭可安的可能性更大。
心中“忽”的一跳,于清瑤忽然覺得臉上發燙。難道,那一天,她的試探真的是成了?那郭可安竟是……
這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于清瑤說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是喜,是悲,還是悵然若失?分不清,那淡淡的茫然中夾雜的難明情緒。
前世里,她因婚姻之錯而身心俱傷,孤零而終,懷著一腔怨憤,只盼這一生能夠有幸福的日子……
可是因為前世的傷,她對能夠遇到一個如話本中所述一般,癡情相戀的男人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也不過,是想嫁一個忠厚老實不會害她的男人便罷了。就因為如此,她才私心認為那個總是充滿正義感的男子,是個可托付終身的男人。
一再試探,所為的,也不過是能期許終身,可現在,事到臨頭,心頭卻壓不下那一絲惶惑,那一點不安……
明明,是她所期待的不是嗎?
借著走出亭來,她沒有再折身回去,只是帶著柳絮信步而行,往遠處湖畔那座虹橋而去。
因有汴河穿城而過,京中向來多橋。而這座由金波湖畔直入湖中那座小島的橋,就因形若長虹而得名。
湖中心那座小島,雖然稱之為島,可是卻不過半畝地,島上除了幾間屋子,就只剩下那些柳樹。臨水而生,萬絳齊垂,由春至夏,一片濃蔭翠意,惹人萬般憐愛,所以就被稱為“柳島”。
緩緩而行,一段虹橋將要走完,于清瑤又生忐忑。忽然間,回過頭去,望著柳絮,她遲疑著道:“柳絮,你說,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她沒有把話說明,可是偏偏柳絮卻也什么都沒有問,只是笑盈盈地道:“小姐不該問該去不該去,而應問自己:想留不想留。”
柳絮的話也是說得含糊不清,可于清瑤默默在心底念了一遍,就不由得笑了起來。
的確,事情的重點從來都不是她要去見誰,而是她為什么要去念。既然不想留在侯府,那她還有什么好遲疑的呢?
柳島的面積不大,可是重重垂柳,卻看不清島上的情形。登上柳島,于清瑤遲疑了下,才讓柳絮留在外面。
柳絮猶豫了下,才道:“若有什么事,小姐一定要大聲叫,奴婢就在外面等你。”
于清瑤笑笑,本不想回應,可看柳絮一臉認真,就重重點了點頭。
拂開重重柳絲,仿佛是走進一重又一重的綠幔帳中。于清瑤四下張望,雖然覺得約她的人應該是無害的,卻還是在心底暗暗警惕。
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根本就看不透的……
“喂,”一聲低喚,讓她猛地轉身。隔著柳絲,望見那用扇子撩開柳絲,歪著頭看她的少年。心里泛上一種說不清的古怪感覺。她還以為約她的人是……
“見到我,是失望還是開心呢?”林華清低聲笑著:“這個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開心。不過你放心,約你的人不是我。”
笑著,他肅手相邀:“于小姐,還請里面請。”
瞥他一眼,雖然對方仍是一慣的油腔滑調,可是于清瑤卻敏感地覺出對方似乎有什么不大一樣的地方。
無瑕多想,她舉步上前。跟在林華清的身后,張了張嘴,卻到底不好意思追問出口。
反倒是林華清,低聲問道:“于小姐可曾得了消息?之前我答應你的事已經為你辦妥了……不知,于小姐要怎么謝我?”
幾乎是本能的,于清瑤立刻駁道:“林公子雖是盡了心力,可卻也因此得了那些美人的青眼,難道不該是林公子謝謝我嗎?”脫口而說,她立刻就心生悔意。這樣的話,要是出自林華清之口,也便罷了,由她來說,卻未免太過輕浮。
索性,林華清回眸看她半晌,卻只是笑了笑,就回過頭去,并沒有再多說什么。竟就這樣輕易放過嘲笑她的機會,倒讓于清瑤覺得有些驚訝。
還未看到人,就先聽到郭可安的聲音:“華清,可是你?我想了又想,這件事,是不是有些不妥……”聲音消失在喉間,郭可安怔怔地看著林華清身后的于清瑤,先是一喜,但立刻就尷尬起來:“于小姐,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來……”
聲音雖低,可是于清瑤卻還是聽到了。雖然一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可這會兒,她還是不由有些羞意。
“既然于小姐也到了,那我這個兄弟就不在這兒礙事了。”在旁笑吟吟看著的林華清,轉身要走。
郭可安忙急著叫道:“華清,”人也奔著林華清追去,卻被林華清一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華清消失在柳林中。
聽著腳步聲漸遠,可孤男寡女相對的兩個人卻都垂下頭,默不作聲起來。
雖然沒有抬頭去看,可是盯著眼前的那薄底快靴,于清瑤已可想像郭可安正尷尬地摸著頭,大概不知所措的模樣。雖然心里有些著急,可是這會兒她也只能裝糊涂,效仿葉吟霜,只是低頭扮嬌羞。
如果,她也能像二嫂一樣就好了。可,哪怕是前世曾知曉過男女之事的婦人,她仍不是那種直爽的性子。而且,她在郭可安面前一向都表現得楚楚可憐,若是突然那樣直接,只怕要嚇跑了面前這個男人吧?
就那樣垂首不語,過了許久,郭可安才悶聲道:“于小姐,我叫人送去的烤魚,你可吃了?”
聽得這一句,于清瑤幾乎一跤跌倒。這人?借機相邀,難道只是為了問這個嗎?
心中暗惱,她卻仍是笑道:“郭公子的手藝果然精妙……”
一句稱贊,郭可安立刻紅了臉:“我自己知道,那些魚都有些烤焦了。不過好在姑娘不嫌棄……于小姐,”他抬起頭來,憋得臉通紅,終于鼓足了勇氣說道:“于小姐,郭某是個粗人。雖然師傅有文武探花之名,可是他那些文縐縐的東西,我一向學不來。讀得最用功的書,也不過是《孫子兵法》……我說不來那些好聽的話。我……”頓了半晌,他終于低聲道:“心悅姑娘……”
聽了這一句,于清瑤的臉立刻紅了。不是裝的,而是真的就那樣脹紅了臉。前世今生,還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前世里,哪怕是床弟之間,那自命風流的男人也從沒有對她說過喜歡她的話。在那人面前,她永遠都不過是個花了五百兩銀子買回來的花瓶擺設。甚至,可能還比不及那些他從青樓中迎回來的姑娘來得賞心悅目。
目光忽閃,于清瑤抬起頭來,望著郭可安,眼中已有了淚意。
瞥見她的淚眼,郭可安就更是慌了神:“姑娘莫惱,我、我、我不是有意唐突的……真的不是!我也知私下約姑娘相見,有損姑娘名節。可是,我也是逼不得已……不瞞姑娘,前幾日,我回家已向家慈稟明心意。可是無奈家慈她……”
有些喪氣地垂下頭,他仍然坦白直言:“家慈她不肯聽我說……可是我對姑娘的心卻是真的。所以,我想知道,姑娘你是否愿意等我?!”
圣誕快樂!.w.
第八十五章心思百轉仍難定
于清瑤沒有說話,垂下頭去,她沒有迎著郭可安的目光。雖然感覺到郭可安目光的熾熱,她卻沒有辦法去面對他的熱切。
突然聽到郭可安的話,她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事情和她設想的有太大的出入,以致于她根本就反應不過來。等到醒過神來時,看到郭可安的目光,她更是不知要如何回答。
低下頭,她做出羞怯之態,可腦子里卻如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
一忽,覺得郭可安看起來似乎真的對她有情,心里隱隱有一絲甜。無關男女情愛,只是這樣被人欣賞,足以讓她芳心竊喜。
一忽,又覺此事著實可惱!她雖是庶女,可到底也是出身侯府。郭夫人這樣直接一口否決了她,未免太瞧不起她……
心中惶惶,不知所措,她一時間不知要做如何打算。郭可安正在等待她的答案。可是,她的答案……
目光忽閃,于清瑤深深吸了口氣,才低聲道:“感君情切,愧不敢當……”
之后的話,不用她多說,郭可安已經明白過來。看著于清瑤,他的臉上露出失落之色。雖然立刻就笑起來,卻到底少了一慣的意氣風發。
“我也知道,自己太過分了……”
“不,是我……”于清瑤低語,眼中浮上一層淚光。
如果可能,面對一個坦然傾訴衷情的男人,她也想有所回應,也想能夠真切地答他一句:“我愿意等你。”
可是,她的處境怎容得她做如此答復?!更何況,她即便真的等了他,他將來就能娶她進門嗎?雖然不知道將軍府中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可是婚姻之事,無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郭可安之母,連見都未見過她,就已經因她是庶女出身而否決了她。可見,將軍府里,也是很重視門弟的。退一萬步講,郭可安日后哪怕真是倔得讓父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她嫁入將軍府,會是怎樣的境遇?!
她是嫁過一次的人,深知婚姻之事,不是像話本中那樣,只要兩情相悅,飲水也飽。那樣的故事,也不過是哄哄情竇初開的少女罷了。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已成一個不可能的笑話……
前世里,杜東元的母親不喜京師,只愛蘇州。那五年間,也不過在京中住了半年,就轉回蘇州去了。可是,僅僅只是半年,她卻覺是受了半世的惡苦。那樣的滋味,她打心里先怕了……
垂眉斂目,于清瑤不敢再去看郭可安。不知為什么,她覺得有些慚愧。
就在這時,郭可安又苦笑道:“我本不該這樣唐突的。可是,我又怕不同你這樣說,日后,哪怕我從沙場立功而回,卻已經錯過……”
駭然抬頭,于清瑤抬頭看他,驚問出聲:“你要去西疆?!”
郭可安微怔,“于小姐怎么知道我有意去西疆,而不是南軍大營。”
于清瑤“啊”了一聲,才道:“我是覺得郭公子的性格,應該更愛黃沙萬里的雄壯……”話說得含糊,可聽在郭可安耳中,卻大覺遇到知己。
“于小姐說得不錯。雖然南軍大營也是我大周重鎮,可是叢林莽山之中,到底不是英雄馳騁之地……于小姐,郭某這一去,沒有三年兩載,怕是不會回京。到時……”聲音有些發哽,一向硬氣的郭可安沒辦法再說下去。靜了兩秒,才又道:“于小姐,你多保重……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就找華清……他雖然看起來玩世不恭,可是人卻是極好的……”
話一說完,他深深施了一禮,已當先一步往后面走去。
于清瑤張了張嘴,卻到底還是沒有出聲喚他。只是默默地看著郭可安穿過垂柳重重的背影。
片刻之后,聽到林華清略帶驚訝的聲音:“怎么……你不是就這樣把……可安,你怎么了?!你不要走那么快,倒是把事情告訴我啊……呀,真是……”
快步奔入林中,林華清大聲喝問:“于小姐,你可是惱了可安。若是覺得今日之事,他太過唐突,還請你不要怪他,此事都是我……”
聲音驟停,林華清定定地看著匆匆扭身的于清瑤,把后面的話都咽了回去。雖然于清瑤避得很快,可她臉上那一行淚,卻還是落在他眼中。
遲疑了下,他才輕咳一聲,低聲道:“于小姐,我不明白。你本不是那種拘于禮教的人。為什么,今日竟會……”
“林公子覺得很了解我?”于清瑤低笑出聲:“不過是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林公子便自覺知我甚深嗎?”沒有等林華清答她,她已經又道:“什么叫不拘于禮教?林公子覺得我這樣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弱質女子,也能如公子一樣隨心所欲嗎?林公子,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可是,以后,還請公子守好本分,不要再做出這樣過分的事了……”
看著于清瑤冷淡的神情,林華清默然,似乎是有些落寂不欲多言。可是,就在于清瑤走過他身邊時,他突然爆發。身形一動,他攔在于清瑤身前。
沉聲道:“于小姐,我這個人,經常同人說模棱兩可的話。可是,當著小姐的面,我卻不想那樣。今天,就算小姐覺得我過分了。可有些話,林某也還是要說的。”
于清瑤皺眉,退開一步,冷冷地看著林華清,寒聲道:“林公子,你若是還要再說那些有的沒的混話,還是不要說的好!”
“你放心,我這次絕不會說什么妖魔鬼怪的事。于小姐,我今日,只單說你的心思……你剛才說我過分了,不該安排可安與你私會。是,我是多事了。可是我就不信,可安與你私會,不是你想要的!這里又沒旁人,于小姐,也不用一直戴著溫婉柔善的面具。我不是可安,不會相信那些的……”
沉下臉,于清瑤心中暗惱。可是卻仍是留在原地。她不知道林華清到底想要說些什么,可是隱隱的,她又有些不安。這個人,太過精明,而且總似乎是看透了什么一樣,帶著那樣了然的笑容。她最是討厭林華清這一點。有時候,她很想用異能試探,看看他到底看透了她什么。可又怕她的異能施在他身,會讓他有所警覺,從而發現她的能力……
似乎是根本沒有留意到于清瑤厭惡的表情,林華清仍是那樣平靜、淡然而又冷漠地說著:“第一次邂逅,的確是一次偶然。可是第二次偶遇時,于小姐可就不再是第一次那般的心思了……從辛夷林外,再到小巷中,可安兩次英雄救美,一半是巧合,一半卻是于小姐你故意的……于小姐,先不要急著否認!我又不曾說這些都是錯……”
他低低笑著,聲音又流出一絲輕佻:“淑女之思,君子之慕,本是平常事。就是小姐心有所戀,耍一些小手段,也無傷大雅。這一點,林某深有體會……可是,于小姐,既然你上次一再試探,為什么,今日可安如你所愿對你表白時,你卻這樣傷他呢?!”
“我傷他……是,我是傷了他……”低聲呢喃,于清瑤有一絲恍惚,但很快,她就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
“林公子,郭公子是什么事都對你說的是吧?那你也一定是知道郭公子的母親根本就沒有答應郭公子之請吧?既然知道這些,你還安排今日私會,是想要做什么?你以為只要私會一面,我就會與郭公子盡訴衷情,私訂終身,成就一段千古佳話嗎?”
望著林華清,她的嘴角盡是冷冷的嘲弄:“林公子,你才子佳人的話本看多了。還是,你把我比作你那些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紅顏知己呢?什么為情為愛,生死相隨,都不過是哄人罷了!你林公子流連花叢,不是該最明白這些的嗎?”
“最多情的就是最無情的……”她低聲笑著,忽然道:“是,我不否認林公子你目光如炬,的確是看透了我的用意。可惜,你枉稱情圣,卻始終還是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更不明白我的心思。”
“對我來說,什么情愛,都不過是過眼云煙。我所求的,也不過是能早日離開那個家,過一段平平淡淡的生活……不管,那個帶我離開的人到底是誰……”于清瑤的聲音有些沙啞,可笑容卻越發燦爛。
“你可以說我無情,說我太過現實……可是,這的確就是我的本心。哪怕,是真的傷了郭公子,可是我卻不能如你所想般,去承諾他什么……林公子,這些話,我只會在這里說一次。離開這座小島,我就會忘了今天的事情。不單只是你我之間的對話,就連郭公子所說的,我也會忘記……”
笑了下,她幽幽道:“這世上,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林公子,你不是應該最明白的嗎?”
對上她那雙浮著水氣,有些朦朧的眼眸,林華清一時無語。突然間,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直接揭穿面前的女子,到底是對還是錯?!更或者,他本就不該攛掇著郭可安來此私會的。可是,他,原本也不過是一番好意啊……
“于小姐,”他低聲喚著,可是于清瑤卻根本不再回頭,只是徑直走出柳樹林中。林華清低嘆一聲,默默望著于清瑤的背影,久久無言……
大概,會被人批了。頂著鍋蓋爬開…….w.
第八十五章心思百轉仍難定最快更新
第八十六章離人將遠,別亦不見
“清瑤,你覺得這樣處置可好?”
甜上抹蜜,讓一直板著臉的孟慧娘終于露出一抹笑臉。“我這些算是什么本事呢?和母親一比,我也不過是小家小戶沒見過世面的俗婦了……”笑吟吟地逗著趣,瞥見田氏臉上的笑,孟慧娘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往常這樣說笑逗趣的事,大多是由沈盈盈來做的。從前,她這個當家夫人是不屑去做的。哪怕是看著三弟妹再得寵,她也不屑為之。可是這兩天,不知母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她過來稟報府中事務時,讓于清瑤和葉如霜坐在一旁聽著。
若只有于清瑤也就罷了。這庶出的二妹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好好學學如何理家,以免出嫁后丟了安樂侯府的人。可是葉如霜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雖然每次,那女人總是沾著榻邊坐,殷勤地給母親敲腿揉背,做些奴婢才做的差事。可是她心里就是覺得不舒服。
她好歹是侯府里正經的主母,身有三品誥命,可是就因為頭上壓著一位老夫人,從來不曾真正風光過。這些,她也忍了,哪怕是之前母親一直寵著小弟妹,她也本著家和萬事興的想法,多加忍讓。可是,現在這葉如霜又是怎么回事?!
雖然知道母親絕不是喜歡這個新嫁入門的弟妹,可她就是覺得葉如霜礙眼。不用說話,光是站在那兒,她就已經覺得心里百般不適。
就因為這股不適,不知不覺中,她就連之前一直不愿做的獻媚討好之事都做了出來。說過之后,在心里一想,卻又覺得窩火,嘴角的笑就不由有些發僵。
眼角一瞥,留意到大嫂的笑,也看出葉如霜低眉的淺笑里透著一抹嘲弄,可于清瑤這會兒卻是根本沒有心思去琢磨她們這會又是在唱的哪出。她倦了,不愿再去猜測任何一個人的心思。尤其,連著幾天,被田氏留在慈萱堂里,她更覺得心煩。
如果是從前,能這樣聽到侯府里大事小情,是如何處置辦理的,她定會感激不盡,深覺田氏終于為她著想。可是現在……她的心中惶惑不安至極。忍不住要去懷疑田氏現在究竟在打著什么主意。莫非,竟然已經暗里為她找了人家?!
心中忐忑不安,卻不好宣之于口。指使雪兒和柳絮去打探,可兩人卻都沒有探到什么口風。如此,她才覺心中安定了些。
兩個丫頭,雪兒是家生子,雖然多是些二、三等的丫頭或是仆婦,可勝在認識的人多。而柳絮認識的雖不如雪兒多,但認識的卻多是些大丫鬟。兩個人打探到的消息加在一起,倒算是把整個侯府大半的消息都收羅到了。
如果連四錦都不知道,那想來田氏是真的沒有透過什么口風。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得到的消息顯示一切平安無恙,可于清瑤就是隱隱有些不安。
因為心里揣著心事,她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一等到田氏笑說散了,就笑著施禮告退。
走下臺階,正好迎上從外面回來的田媽媽。
抬頭瞧見她,田媽媽立刻笑著福了下去:“小姐,老奴給您請安了。”
于清瑤不敢托大,忙笑著相扶,“可不敢,媽媽是母親身邊的貼近人,清瑤怎么敢……”
目光落在田媽媽露出裙邊的繡鞋上。也不知田媽媽是從哪兒回來的,繡鞋邊上居然沾著些泥巴。心中一動,于清瑤手中溢出一抹熱力,直透田媽媽的雙手。
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于清瑤一句話謙讓完,田媽媽就勢起身,兩人的手便立刻分開。
“媽媽可是要向母親回事,清瑤就不耽誤媽媽了。”笑著側身,于清瑤待男媽媽走進正屋后,才有意無意地回眸看了一眼。隔著竹簾,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形,只能隱約聽到田媽媽的說話聲。腳步聲響起,錦繡走出來,瞧見還未走遠的于清瑤,便笑著施禮:“二小姐……”
于清瑤微微一笑,到底不好再留,只能緩步走出院兒去。
走出院門,她側過頭低聲問道:“之前你打探消息時,有向田媽媽打聽過嗎?”
柳絮抬眼看她,小心地道:“奴婢怕被田媽媽看出些什么來,所以……小姐,田媽媽最近忙著安排表少爺的事,倒沒怎么跟在老太太身邊。”
“我知道她最近常跑去竹軒那頭。”于清瑤合了下眼,臉色越發沉下。
田媽媽腳下沾到的那一點泥,分明就是自竹林那頭帶回來的。
自陳國邦來拜訪之后,就住在了安樂侯府。由田氏安排,住在前宅與后宅之間的精舍中。而那棟精舍,就離那座竹軒不遠,過往必經過那片竹林。想來,也是因為那個位置比較偏,田氏才做出如此安排吧!
不過,這些全不是讓于清瑤震驚的原因。就在剛剛,她利用異能一窺田媽媽的心思。完全被田媽媽心中那一閃而過的念頭驚住:
“看二小姐的面相也不像是個福薄的,或許,表少爺這一科,真能中了也說不定……”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為什么會被田媽媽放在一起想。而且,這念頭是在看到她之后才突然興起的!難道,田氏竟有意把她許給這個表外甥嗎?
前世里,這個陳國邦雖然中了一科進士,可卻在安樂侯府出事后,斷了往來。這之后,雖然她曾在杜宅里見過幾次,卻到底知之不深。只隱約知道,杜東元一直是在資助著出身清貧的陳國邦的。
從這些事上,于清瑤已對這個陳國邦沒了什么好印象。且不說別的,單只是和杜東元有些瓜葛,她就斷不愿嫁于此人。
心頭騰起一腔怒意。于清瑤暗在心中道:若田氏真有此意,她說什么,也不會讓她順了這個心的……
“小姐,”身邊的柳絮一聲輕喚,雖然看出于清瑤心情不好,卻還是提醒道:“雪兒她之前提過,說她家兄長送了信來:那位郭公子今日就要離京了,若是現在悄悄……”
不敢再往下說,柳絮偷眼看著于清瑤,心里卻是想著旁的事。
前幾日,她陪著小姐赴約,只道或許小姐的終身真是要有了著落。卻不想,那日先是郭公子匆匆自林中奔出,飛掠遠逝。后來,小姐出來,也是沉著面色,對林中之事,只字不提。直到這兩天,才似心情終于好了些。
她們這些丫頭,榮辱皆系于小姐。她自然是希望小姐嫁得好的。只不知,小姐和那郭公子到底……
沒有留意到柳絮的偷看,于清瑤垂下眼簾,想起那一日,忍不住又是一聲低嘆。
這消息,想來是林華清傳過來的。所為也不過是讓她去送一送郭可安。可是,她就是去送了,又能如何呢?難道,她還能求著郭可安,求他快快求親,先把她定下,也免得她就這樣被田氏隨意許了人家嗎?
且不說郭家是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的。就是她自己,也沒有那個臉去請求……說到底,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所思所想,也不過是為了她自己……
低聲嘆息,她低喃出聲:“相見莫如不見……”
“小姐,”柳絮忍不住插嘴:“且不說別的,郭公子可是曾經救過您……”被于清瑤回眸一看,柳絮忙合上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于清瑤轉過頭去,遙遙望著綠樹濃蔭后的粉墻黛瓦。
這綿延的粉墻,將她困在這重重深宅大院中,不得開懷。可那個人,卻終不是被困住的。像一只鷹,哪怕此時此刻仍稚嫩,可總有一天,他會成長成一只真正的蒼鷹,翱翔在西疆的那面藍天上……
再見時,那個人就不再是郭公子,不再是將軍之子,而是真正的將軍了呢!
仰起頭,于清瑤望著頭頂那方藍天,瞇起眼來,唇邊的笑有一絲釋然。
那樣的人,不該為兒女之情牽絆。至少,不該為她這樣懷著目的的女人,而停下自己的腳步……
“此去經年,再會之日,君已是朝中新貴,軍中英雄,只不知,還能不能認出我這故人……”于清瑤低聲呢喃著。
收回目光時,面上已無之前那憤憤之色。一腔郁郁之情,能有什么用處?心里想得再多,都不可能改變什么。只有她自己去做,才能……
“你莫要混說了……”遠處突然傳來的一聲嗤笑,讓于清瑤驀然回首。雖然隔著花木,看不清楚。可那正走過來的人分明是兩個丫鬟。
因她的動作,柳絮皺起眉來,回過頭去,瞪大了眼看了好一會,才看到正有人往這邊走。正待過去攆人,于清瑤已輕輕擺了擺手,不進反退,抹身就避在了一旁的假山后。
雖然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可是聽著這聲音,卻多少有些耳熟。想來,也該是個常在主子面前走動的人。只不知,那個被她喝斥的又是什么人。第八十六章離人將遠,別亦不見
“清瑤,你覺得這樣處置可好?”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于清瑤恍惚了下,才回過神來。“大嫂主持府中中饋多年,事事都井井有條。我就是再不曉事,也知道大嫂這樣處置必有用意。”
甜上抹蜜,讓一直板著臉的孟慧娘終于露出一抹笑臉。“我這些算是什么本事呢?和母親一比,我也不過是小家小戶沒見過世面的俗婦了……”笑吟吟地逗著趣,瞥見田氏臉上的笑,孟慧娘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往常這樣說笑逗趣的事,大多是由沈盈盈來做的。從前,她這個當家夫人是不屑去做的。哪怕是看著三弟妹再得寵,她也不屑為之。可是這兩天,不知母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她過來稟報府中事務時,讓于清瑤和葉如霜坐在一旁聽著。
若只有于清瑤也就罷了。這庶出的二妹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好好學學如何理家,以免出嫁后丟了安樂侯府的人。可是葉如霜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雖然每次,那女人總是沾著榻邊坐,殷勤地給母親敲腿揉背,做些奴婢才做的差事。可是她心里就是覺得不舒服。
她好歹是侯府里正經的主母,身有三品誥命,可是就因為頭上壓著一位老夫人,從來不曾真正風光過。這些,她也忍了,哪怕是之前母親一直寵著小弟妹,她也本著家和萬事興的想法,多加忍讓。可是,現在這葉如霜又是怎么回事?!
雖然知道母親絕不是喜歡這個新嫁入門的弟妹,可她就是覺得葉如霜礙眼。不用說話,光是站在那兒,她就已經覺得心里百般不適。
就因為這股不適,不知不覺中,她就連之前一直不愿做的獻媚討好之事都做了出來。說過之后,在心里一想,卻又覺得窩火,嘴角的笑就不由有些發僵。
眼角一瞥,留意到大嫂的笑,也看出葉如霜低眉的淺笑里透著一抹嘲弄,可于清瑤這會兒卻是根本沒有心思去琢磨她們這會又是在唱的哪出。她倦了,不愿再去猜測任何一個人的心思。尤其,連著幾天,被田氏留在慈萱堂里,她更覺得心煩。
如果是從前,能這樣聽到侯府里大事小情,是如何處置辦理的,她定會感激不盡,深覺田氏終于為她著想。可是現在……她的心中惶惑不安至極。忍不住要去懷疑田氏現在究竟在打著什么主意。莫非,竟然已經暗里為她找了人家?!
心中忐忑不安,卻不好宣之于口。指使雪兒和柳絮去打探,可兩人卻都沒有探到什么口風。如此,她才覺心中安定了些。
兩個丫頭,雪兒是家生子,雖然多是些二、三等的丫頭或是仆婦,可勝在認識的人多。而柳絮認識的雖不如雪兒多,但認識的卻多是些大丫鬟。兩個人打探到的消息加在一起,倒算是把整個侯府大半的消息都收羅到了。
如果連四錦都不知道,那想來田氏是真的沒有透過什么口風。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得到的消息顯示一切平安無恙,可于清瑤就是隱隱有些不安。
因為心里揣著心事,她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一等到田氏笑說散了,就笑著施禮告退。
走下臺階,正好迎上從外面回來的田媽媽。
抬頭瞧見她,田媽媽立刻笑著福了下去:“小姐,老奴給您請安了。”
于清瑤不敢托大,忙笑著相扶,“可不敢,媽媽是母親身邊的貼近人,清瑤怎么敢……”
目光落在田媽媽露出裙邊的繡鞋上。也不知田媽媽是從哪兒回來的,繡鞋邊上居然沾著些泥巴。心中一動,于清瑤手中溢出一抹熱力,直透田媽媽的雙手。
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于清瑤一句話謙讓完,田媽媽就勢起身,兩人的手便立刻分開。
“媽媽可是要向母親回事,清瑤就不耽誤媽媽了。”笑著側身,于清瑤待男媽媽走進正屋后,才有意無意地回眸看了一眼。隔著竹簾,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形,只能隱約聽到田媽媽的說話聲。腳步聲響起,錦繡走出來,瞧見還未走遠的于清瑤,便笑著施禮:“二小姐……”
于清瑤微微一笑,到底不好再留,只能緩步走出院兒去。
走出院門,她側過頭低聲問道:“之前你打探消息時,有向田媽媽打聽過嗎?”
柳絮抬眼看她,小心地道:“奴婢怕被田媽媽看出些什么來,所以……小姐,田媽媽最近忙著安排表少爺的事,倒沒怎么跟在老太太身邊。”
“我知道她最近常跑去竹軒那頭。”于清瑤合了下眼,臉色越發沉下。
田媽媽腳下沾到的那一點泥,分明就是自竹林那頭帶回來的。
自陳國邦來拜訪之后,就住在了安樂侯府。由田氏安排,住在前宅與后宅之間的精舍中。而那棟精舍,就離那座竹軒不遠,過往必經過那片竹林。想來,也是因為那個位置比較偏,田氏才做出如此安排吧!
不過,這些全不是讓于清瑤震驚的原因。就在剛剛,她利用異能一窺田媽媽的心思。完全被田媽媽心中那一閃而過的念頭驚住:
“看二小姐的面相也不像是個福薄的,或許,表少爺這一科,真能中了也說不定……”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為什么會被田媽媽放在一起想。而且,這念頭是在看到她之后才突然興起的!難道,田氏竟有意把她許給這個表外甥嗎?
前世里,這個陳國邦雖然中了一科進士,可卻在安樂侯府出事后,斷了往來。這之后,雖然她曾在杜宅里見過幾次,卻到底知之不深。只隱約知道,杜東元一直是在資助著出身清貧的陳國邦的。
從這些事上,于清瑤已對這個陳國邦沒了什么好印象。且不說別的,單只是和杜東元有些瓜葛,她就斷不愿嫁于此人。
心頭騰起一腔怒意。于清瑤暗在心中道:若田氏真有此意,她說什么,也不會讓她順了這個心的……
“小姐,”身邊的柳絮一聲輕喚,雖然看出于清瑤心情不好,卻還是提醒道:“雪兒她之前提過,說她家兄長送了信來:那位郭公子今日就要離京了,若是現在悄悄……”
不敢再往下說,柳絮偷眼看著于清瑤,心里卻是想著旁的事。
前幾日,她陪著小姐赴約,只道或許小姐的終身真是要有了著落。卻不想,那日先是郭公子匆匆自林中奔出,飛掠遠逝。后來,小姐出來,也是沉著面色,對林中之事,只字不提。直到這兩天,才似心情終于好了些。
她們這些丫頭,榮辱皆系于小姐。她自然是希望小姐嫁得好的。只不知,小姐和那郭公子到底……
沒有留意到柳絮的偷看,于清瑤垂下眼簾,想起那一日,忍不住又是一聲低嘆。
這消息,想來是林華清傳過來的。所為也不過是讓她去送一送郭可安。可是,她就是去送了,又能如何呢?難道,她還能求著郭可安,求他快快求親,先把她定下,也免得她就這樣被田氏隨意許了人家嗎?
且不說郭家是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的。就是她自己,也沒有那個臉去請求……說到底,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所思所想,也不過是為了她自己……
低聲嘆息,她低喃出聲:“相見莫如不見……”
“小姐,”柳絮忍不住插嘴:“且不說別的,郭公子可是曾經救過您……”被于清瑤回眸一看,柳絮忙合上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于清瑤轉過頭去,遙遙望著綠樹濃蔭后的粉墻黛瓦。
這綿延的粉墻,將她困在這重重深宅大院中,不得開懷。可那個人,卻終不是被困住的。像一只鷹,哪怕此時此刻仍稚嫩,可總有一天,他會成長成一只真正的蒼鷹,翱翔在西疆的那面藍天上……
再見時,那個人就不再是郭公子,不再是將軍之子,而是真正的將軍了呢!
仰起頭,于清瑤望著頭頂那方藍天,瞇起眼來,唇邊的笑有一絲釋然。
那樣的人,不該為兒女之情牽絆。至少,不該為她這樣懷著目的的女人,而停下自己的腳步……
“此去經年,再會之日,君已是朝中新貴,軍中英雄,只不知,還能不能認出我這故人……”于清瑤低聲呢喃著。
收回目光時,面上已無之前那憤憤之色。一腔郁郁之情,能有什么用處?心里想得再多,都不可能改變什么。只有她自己去做,才能……
“你莫要混說了……”遠處突然傳來的一聲嗤笑,讓于清瑤驀然回首。雖然隔著花木,看不清楚。可那正走過來的人分明是兩個丫鬟。
因她的動作,柳絮皺起眉來,回過頭去,瞪大了眼看了好一會,才看到正有人往這邊走。正待過去攆人,于清瑤已輕輕擺了擺手,不進反退,抹身就避在了一旁的假山后。
雖然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可是聽著這聲音,卻多少有些耳熟。想來,也該是個常在主子面前走動的人。只不知,那個被她喝斥的又是什么人。
第八十七章空穴來風,未必無音
躲在假山后的于清瑤只覺耳熟,悄悄探出頭去看,看清那丫鬟的臉,不由在心里“哦”了一聲:原來是她。二房院里的二等丫頭蘭草。之前她曾好生教訓過的那個丫鬟,多日不曾聽到過消息,她幾乎都忘記了還有這么個丫鬟。可瞧那個和她一起的,可不像也是二房的人啊!
于清瑤正在心中暗自奇怪,那個和蘭草一起的丫鬟已經吃吃笑起來:“你就吹吧!三爺是什么人?別說府里的姐姐們,就是外面那些花魁娘子,也是個個想著往他懷里黏。蘭草,咱們雖說是姐妹一場,可我也不能真要昧著良心順著你的話說啊!讓你心里聽著舒坦的話,我是能說,可是說得再多,也都是哄你的,反倒要害了你……”
掩嘴低笑,她又道:“像什么三爺鐘情于你這樣的話,你以后還是莫要再對別人說了。要是別人,可不像我這樣,只是說笑幾句就罷了。咱們三太太可不是個好惹的主兒……”
聽她這樣說,蘭草臉上更紅了:“還說是好姐妹,好姐妹有你這么當面說人丑的嗎?雨兒,你心里嫉妒就嫉妒,想損我就損我好了,等著三爺納了我做妾,你就知道我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了!”
撲哧一聲笑出,雨兒笑問:“咱們院里長得漂亮的姐姐何其多?三爺就是要看中
,也不該先看中你這個新來的面生的啊?再說了,你老是說三爺多么中意你,喜歡你,可怎么不見你拿出些什么好東西,來證明三爺是如何寵你呢?要知,上個月,花家姐姐可是得了三爺賞的一支玉簪呢!”
“玉簪算什么?”蘭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手摸著腰上墜著的荷包,只是得意地笑。瞧她那模樣,雨兒一樂,也不繼續追問,扭身就走。
蘭草見她真要走,反倒急了,忙上前拉住她道:“好姐姐,我給你瞧可以,可是你千萬別說出去啊……”見雨兒點頭,蘭草才張望了下四周,從荷包里取出一只戒指來。
雨兒湊近一看,已一聲低呼:“啊,這個是不是貓眼石啊?這么大顆,比三太太的那只鐲子上鑲的還大呢!蘭草,這真是三爺賞你的?我瞧著,可得有幾百兩銀子吧!”
蘭草得意地掩嘴偷笑:“我不是說三爺喜歡我嗎?你非要懷疑我撒謊……我和你說,昨個兒三爺在外宅里請那位杜大官人吃酒,就是叫的我去侍候的。原本我也不過是想盡心盡力侍候著主子也就是了。可沒想到三爺瞧著我漂亮,就把這枚貓眼石戒指賞了我……”
雨兒眨了眨眼,似乎仍不大相信似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我怎么不知道杜大官人來府里吃酒的事呢?莫不是你胡說?”
“我怎么會胡說呢?那天我實實在在百看到杜大官人了……”頓了下,蘭草才低聲道:“我說與你聽,你可千萬不要外往傳啊!其實,那位杜大官人來吃酒,不是為著別的事,是對咱們二小姐有淑女之思,想請咱們三爺幫著說合的……”
聽到這里,于清瑤只覺腦子“嗡”的一聲,要及時扶住假山石,才穩得住身。感覺到柳絮伸手來扶,她也不說話,只揮手甩開柳絮,傾身去細聽外面的聲音。
“你說什么?怎么可能呢?!那杜大官人若是真有那樣的心思,怎么不找了媒人上門提親,還和三爺說這種事?我就沒聽說,高堂尚在,這樣的事,有兄長作主的……”
“噓……”蘭草噓了一聲,嗔道:“你那么大聲做什么?我說得可都是真的。好像三爺是想和杜大官人合伙做什么生意的,可那杜大官人,只是含含糊糊地應著,到最后,才說出對咱們二小姐有淑女之思……”
雨兒聽得一聲低啐:“一個商賈,也想娶咱們侯府千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咱們三爺沒啐他一臉唾沫?!”
蘭草瞧著她,遲疑了下,才低聲道:“我瞧著三爺那意思可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聽著外面兩個丫鬟說話的聲音漸遠,于清瑤才扶著假山石緩緩走出來。
瞧著她蒼白的臉色,柳絮忙伸手扶住她,低聲勸道:“小姐,您先別急,那蘭草說的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咱們三爺是什么人,又怎么會答應一個商賈之請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于清瑤臉色發白,額上盡是虛汗,只覺得渾身泛力,如果不是柳絮扶住她,她幾乎就要癱軟在地。
她還記得,前世里第一個把杜東元的意思說給田氏聽的人,正是三哥于重山。雖然當時三哥并沒有親口說出把她嫁給杜東元的話來,可是,要不是他當年在田氏面前一力說杜氏如何如何有錢,困于陋舍窮舍里的家人又如何如何需要銀錢,只怕她的命運就不會是那個樣子了。
仔細想想,前世里,她被嫁給杜東元的時間,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難道現在命運要又一次重演?!不,她絕不能再重蹈前世的悲劇。要她再嫁杜東元,她寧愿現在就死……
那一個“死”字閃過腦海,于清瑤突然猛地挺直了背脊。雙目直視前方,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厲芒,方才那惶惑、不安之意一掃而空。
死?!她憑什么去死?前世里,被那惡男、賤女逼死還不夠慘嗎?憑什么她重生之后,還要被那混帳逼死?
她本想著只要自己過得好,避開那些惡人也就是了。可是他們現在卻步步緊逼,硬要摻合到她的新生活里。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她了……
“你以為傷害了我,我會讓你就此一笑而過嗎?”(注:這句話在天涯看貼子時看到的,借來一用)于清瑤低聲呢喃,嘴角浮上一抹冷冷的笑。手,卻是悄悄蜷起,緊握成拳。
偷眼瞧著于清瑤,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在片刻之間,于清瑤就換了一副表情,可柳絮卻還是有淡淡的欣慰。“小姐,若是不去,咱們就先回……”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于清瑤已經淡淡道:“先不回秋雨軒,我想去看看三嫂。”她回眸看著柳絮,若無其事地笑笑:“聽到那種事,我心里難免惦著三嫂,只怕她太難過了……雖然這種事,我這個做小姑子的不好多說,可去瞧瞧她,也覺得自己心安了。”
柳絮眨了下眼,雖然心里閃過一絲疑惑,卻還是笑道:“小姐心善,最是體貼……”
于清瑤抿唇一笑,只作沒聽到柳絮的奉承,笑著緩緩往三房走去。三房所住的院落,在侯府中最是華麗。因院中遍植牡丹而名“牡丹園”。與園中其他院落相比,牡丹園中的屋宇更顯富麗堂皇。雖然曾偶爾聽到孟慧娘笑說牡丹園錢味重,雖是笑言,可不乏嫉妒之意。單只聽到一向自命清貴的孟慧娘,說出這一句,也能知道這錢味重的院落到底有多貴氣了。
于清瑤到牡丹園時,向沈盈盈稟事的管事們剛剛散去。沈盈盈正倚在榻上歇息,瞧見于清瑤,也沒坐起身,只是笑著招呼:“二妹怎么會這時候來呢?我還當你仍留在慈萱堂里……”抿唇輕笑:“總不會是母親覺得單只大嫂一人教導你,太過吃重,又讓你來我這瞧瞧吧?要說,我可是沒大嫂那本事,教不了你什么的……”
“三嫂太謙了。大嫂固然是個能干的,把府里中饋主持得井井有條。可三嫂你,又何曾是個庸人?合府上下,誰不知道三嫂你頭腦精明,把娘家陪送的幾間鋪子打理得紅紅火火呢?”于清瑤奉承著,見沈盈盈抿嘴笑得受用,就又道:“說起來,我心里有些話,只怕說了要惹三哥生氣……”
“什么話?怕什么?咱們姑嫂倆說話,我還能外傳嗎?再說你三哥還沒回來……”
見沈盈盈催促,于清瑤便笑道:“是我自己私心覺得三哥能像現在一樣,幫著大哥把府里在外面的生意、還有田莊打理得這樣妥當,應該有一大半都是三嫂的幫忙才是……”
她說得婉轉,可這樣的話,沈盈盈卻最是喜歡聽。雖然嘴上還在謙虛,可眉眼卻都笑開了花:“其實,你三哥也不過就是隨口和我說說罷了,他那些事,我也就是聽著順口說兩句,倒也沒你說的那樣幫忙……”
于清瑤淺笑,目光一轉,看向正捧著托盤走過來的兩個丫頭,不由“咦”了一聲:“這丫頭不是二哥院里的嗎?原來是調到三嫂這兒了……”
沈盈盈聞言,轉目看去,目光在蘭草臉上一掃,就不由皺眉:“文竹,這丫頭是什么時候來的?我之前怎么沒什么印象?”
文竹瞥了一眼,便笑道:“三太太忘了,前些日子三爺的奶娘說有個親戚……”
“哦,是她啊?”瞧著蘭草看似嬌羞地低下頭,本就因她打扮得艷麗而心生不喜的沈盈盈,更覺得不舒服。回過頭,沖文竹示意了下,文竹已經立刻會意過來。雖然沒說什么,可是看著蘭草,嘴角露出的那抹笑意卻帶出淡淡的冷意。
瞧得清楚,于清瑤垂下眼去,端起蘭草剛放下的茶杯。才送到唇邊,就一聲低喟,手一滑,竟把杯子脫手而出。滾燙的茶水正濺在正低著順目的蘭草身上。蘭草驚呼一聲,忙用手去掃。這一掃,腰上墜著的荷包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袋口微敞,一個圓圓的東西就那樣滾了出來……
第八十八章樹欲靜而風不止
目光發滯,蘭草瞪大了眼。本書請訪問。似乎是想要撲過去,卻被于清瑤無意中攔了一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一枚戒指就那樣滾過桌腿,滴溜溜的,滾過裙邊腳下,最后打了個轉,停在文竹的腳下。
文竹皺著眉,瞥了眼蘭草,才蹲下身去撿那枚戒指。人還沒站起身來,她的臉上已經露出震驚之色。
瞥見她的神情,沈盈盈又如何能不起驚疑之心:“文竹,你什么東西?”
文竹遲疑了下,還是把手中的戒指遞到沈盈盈手中,可嘴上卻是在笑著:“也沒什么,一個不值錢的銅戒指,想是蘭草平日戴在身上的……”
沈盈盈接過戒指,不過是看了一眼,臉色已經大變。猛地抬頭,她恨恨瞪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的蘭草,似乎是想要破口大罵,可是被文竹一扯衣擺,又強行忍了下去。看著于清瑤,沈盈盈打了個哈欠,淡淡道:“二妹,我也有些倦了,就不留你了。”
于清瑤微微一笑,也不說別的,直接站起身,施了一禮,抹身就往外走去。人才走出屋去,就聽到“砰”的一聲,顯然是沈盈盈直接砸了茶盞。
“好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玩花樣兒……”沈盈盈氣急的大罵聲,傳出耳中。于清瑤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柳絮在旁,瞧著她的神情,越發肯定剛才那一幕,是小姐故意為之。那時候說什么要勸慰三太太什么的話,不過是虛話。之所以到牡丹園去,根本就是為了要揭穿蘭草之事。
唇邊的笑,一直沒有消失,于清瑤就那樣淡淡地笑著,施施然地悠然而行,直到遠遠地瞧見正往這邊走來的于重山。
笑著停下腳步,于清瑤看著走近的于重山,施了一禮,在于重山笑問:“二妹這是從哪里來?瞧這方向……難道是去了哥哥院里?”
于清瑤宛然一笑,也不否認:“正是從牡丹園出來……三哥,你院中的葡萄架倒了……”
于重山訝然掀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于清瑤卻是忽然忍俊不禁地笑出來。也不理會于重山,徑直就穿過他的身邊,往前走去。
“柳絮,你可聽過那葡萄架的故事?”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已隔了一世之久。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那故事時,心里就在想,若一個女人能把男人管得如那縣官一樣懼內,就是被人說是悍婦,也值了……”瞥一眼一臉茫然的柳絮,她失笑出聲。
這時候,那個在前世里鬧出懼內笑話的縣官,此刻還不知在哪兒呢!若嫁夫如斯,也不枉為女子一回了。
心中發苦,她斂去笑意。回過頭去,側耳傾聽。雖然已經遠了,就連她也聽不真切牡丹園的聲音,可是到底還是能聽到一些吵雜之聲。想來,這會兒正好趕回去的三哥,讓那一場大戲更加熱鬧了。
“身陷困局,看你還有沒有心思去幫人說項……”冷笑了一聲,于清瑤轉回秋雨軒,自倒在榻上。似乎對之前發生的事,全不關心。
倒是雪兒,一聽柳絮說了牡丹園的事,就立刻興奮得坐不下身。幾次想要和于清瑤說話,可瞧著于清瑤的神情,卻又咽了回去。到最后,自己耐不住,直接跑了出去。
柳絮叫了一聲,見雪兒好似根本沒有聽到似地一溜煙跑出院去,不禁低嘆一聲。回過頭,偷看于清瑤,卻覺于清瑤根本就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
小姐對雪兒,真是好得……
一念閃過,柳絮忙收斂心神,不敢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轉過身去拿了針線筐過來,就坐腳踏上繡那件雪兒已經繡了一半的肚兜。
她不知道,就在她低頭引針時,原本一直看著手中書卷的于清瑤抬起頭來,掃過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絲笑意。
過了足有一個時辰,于清瑤已經開始準備往慈萱堂去問安了,雪兒才趕回秋雨軒。想來是有些興奮,一張小臉也紅撲撲的。一進屋來,就笑道:“小姐,牡丹園那頭可是鬧大發了……”
抬頭看看回眸望她的于清瑤,雪兒吐了下舌頭,忙過去凈了手,和柳絮一起侍候于清瑤梳洗。雖然不再說話,可口齒輕動,卻是有些憋不住似的。
于清瑤瞥見,心中暗笑:“你有什么話,想說就說好了。這么憋著,豈不難受?!”
“小姐,你不知道,我趕過去的時候……”
看著雪兒掀起眉,臉上放光,于清瑤不由微笑。她喜歡看到雪兒這樣的笑臉。雖然和柳絮一比
,顯得有些稚氣。可是,比起前世,她更希望雪兒能一直這樣不知苦痛地繼續單純下去。
“我當時也嚇了一跳。從前只知道三太太厲害,可沒想到原來居然厲害到這個地步,居然是真的打東西打咱們三爺啊!”手舞足蹈,雪兒比畫著:“要不是三爺身手還算敏捷,這會兒不被打破頭,也要被砸到手腳了。你們是不知道,那個蘭草賤成什么樣子。都被媽媽們打腫了一張臉,居然還有臉往三爺身上湊,抱著三爺說什么‘都是她的錯,她愿意為三爺承受一切,三太太要打就打她好了
,千萬不要打三爺’……你們聽聽,自己往身上招打,咱們三太太還能放過她?!就連三爺的奶娘,蘭草的三嬸,都覺得被她拖累得沒了臉面,直接一巴掌扇了過去……”
“是嗎?想不到劉媽媽倒還知道些分寸,沒有偏幫自己的侄女,也算她知趣……”聽雪兒說得興奮,柳絮也就笑著應了一句。只是說話的同時,目光卻是看的于清瑤。
雪兒說到興奮,哪還顧得去看誰的臉色,只是揮著手笑道:“什么有分寸啊?你是不知道,劉嫂一巴掌打完蘭草,立刻就撲通一下跪倒在三太太跟前。只說蘭草不爭氣,不該勾搭主子。可是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還求三太太給個體面,讓三爺收了蘭草進房。當時,三太太的臉就青了。”
“收蘭草進房?是做通房丫頭還是妾?三太太就答應了?”瞧著于清瑤眉毛微動,柳絮立刻就問起來。
“三太太怎么可能答應呢?”雪兒手中的梳子拍在梳妝臺上,活像是茶樓里的說書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劉媽媽才說完那話,三太太還鐵青著臉色沒有說話,三爺已經惱了。直接揪著抱著他的蘭草,一耳光扇倒在地,又一腳踹翻劉媽媽。指著她們的鼻子就罵:我還以為戒指丟到哪兒去了呢!原來是被你這小賤人偷了……娘子,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不入流的賤人,我怎么會看得上呢?真的,你相信我啊……”
“當時,蘭草就蒙了,傻愣愣地看著三爺,還要往三爺身上撲,卻被人死死拽住。就連劉媽媽都慌了神,一個勁地搖她:這戒指到底是不是你偷的啊?”晃著身體,雪兒學完劉媽媽的動作,又學蘭草的表情。連舌頭都直接吐出來,還真像是被人掐住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
瞧著她的模樣,于清瑤忍不住低頭出聲。看雪兒望著她,笑得燦爛,她立刻會意過來,這丫頭是故意逼她笑的。心頭泛上一絲暖意,她抿唇淺笑。偏過頭,又對柳絮笑笑,才道:“一會兒去了慈萱堂,只怕三哥、三嫂,也會去的。若有什么事,你們千萬不要露出異色,只當沒聽到沒看到就是了。”
兩個丫頭齊齊應是,跟在于清瑤身后,自然更加倍小心。
人才邁進慈萱堂,錦葵已經迎了出來:“二小姐,您過來了……老太太今個兒有些倦了,說就免了幾位太太、小姐們的禮數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正房里就突然傳出一聲厲叫:“老太太,奴婢可沒說半句假話!那戒指真的不是我偷的……”
錦葵臉上的笑立時僵住,看著于清瑤的眼神尷尬至極。于清瑤看著她,也不為難她。像是根本就沒聽到屋里傳出來的哭嚎聲,只是淡淡笑道:“既然母親倦了,那我這個做女兒的就偷個懶了,還請姐姐代我問安。”
錦葵連聲應下,笑著送于清瑤轉身。就在于清瑤轉身之時,屋里突然沖出一個人來。
雖然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可瞧那身形,卻分明就是蘭草。從屋里橫沖直撞跑出來,抬眼看到于清瑤等人,竟像是看到救星一樣,猛地撲了過來。
“二小姐,你聽我說,那天三爺賞我戒指時……”
眼見蘭草撲過來,口中又說著她根本就不想聽的話。于清瑤揚起眉來,一抬手,一記耳光扇在蘭草臉上。
被她一巴掌打在臉上,蘭草怔了怔,本來要說出來的話就沒有說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后面已經有兩個婆子奔過來按住蘭草。
“還不快堵了她的嘴!”錦葵厲聲喝著,指著蘭草大罵:“你作死嗎?竟敢在這里撒野……”又轉過頭去,笑著賠罪:“二小姐息怒,這丫頭前幾日得了失心瘋,這才沖撞了二小姐。等會兒我就立刻拉下去重重責罰……”
于清瑤只作沒看出蘭草究竟是誰,只淡淡道:“我倒沒什么,這不知哪來的瘋丫頭,若是沖撞了母親就不好了……還請錦葵姐姐小心照應了……”
錦葵自然一口一個應“是”,于清瑤也不多說,帶了二婢,轉身就走。走出老遠,還能聽見慈萱堂里傳來凄厲的叫聲。沒有回頭去看,于清瑤的嘴角輕輕牽起,冷冷地笑著…
第八十九章京華煙云浮華一夢
自然,不會說什么勾搭主子的罪名。蘭草是因為偷了主子的東西,還不知悔改而被打發出府的。不僅是她自己,連帶著她的父母也被叫了人牙子一齊賣了出去。只不過,這一家三口,叫的卻不是一個人牙子。蘭草的父母,是被平常常用的徐媽媽帶了去。而蘭草,卻是被一個不為府中熟悉的人牙子帶走的。
有熟悉這里頭道道的悄悄同雪兒說,說帶走蘭草的人牙子,是專門做那種生意的。說是會把人賣個好去處,可其實多半都賣到那種污穢之處。十有,以后家里別說見,就連消息都不一定能聽得到了。
聽到這個消息,于清瑤垂下眼簾,歪在榻上默然許久,都沒有言語。柳絮看在眼里,還在心里盤算著該說些什么。于清瑤卻已經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走出去。
倚門而立,看著拉著兩個小丫頭在院里拔草的雪兒,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沐浴著陽光,她臉上的笑溫和而真切,是那種真的發自內心的歡欣與愉悅。
柳絮看在眼中,眨了下眼,雖然有些想不明白,卻還是笑起來。
其實,蘭草落到這樣的下場,也不太關小姐的事。如果小姐真的因為這而意志消沉,那以后再碰到類似的事,可要怎么辦才好……
不知是不是感覺出她的注視,于清瑤轉過頭來,望著她淡淡笑道:“這世界上有太多人太多事,如果我人人都掛在心上,事事都能影響我的心緒,那在這個世上,就要活得太累了。人活一世,只做自己該做的事,只關心自己該關心的人就好了……至于別人,管他做甚?!”
說著話,她垂眉微笑,笑容淡淡的,目光也不曾望向柳絮。讓柳絮有種錯覺,恍惚覺得小姐那些話其實并不是說給她聽的。
蘭草被賣了出去,三房院里看似安靜了下來。可在那寧靜的背后,卻仍是雜事繁多。
沒過得兩日,牡丹園中的丫鬟仆婦,就經過了一次大清洗。之前那些個總是濃妝艷抹,打扮得艷麗招人的大丫鬟,一概驅出了牡丹園。這里頭,少不得有幾個是于重山曾經粘過身的。只是,這個時候,就是再是心頭肉,他也不好出聲反對。一眾丫鬟哭哭啼啼的,只盼著他憐香惜玉,他卻干脆躲在外頭連家門都不邁進一步。
就連劉媽媽,也因為引進蘭草的事,而被狠狠落了臉面。自己在牡丹園里呆不下去,自請去鄉下農莊做了管事。不過,到底是自請,還是根本就是沈盈盈容不得她了,就難說了。
因為這一場風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于重山在沈盈盈面前都保持著低三下氣的討好之態。
其實,原本要光是收個丫頭入房,或是納個妾什么的,事情都不會鬧成這么大。要說,于重山院里也有著兩個姨娘,通房丫頭也是有個三、四個的。雖然沈盈盈有時候也呷酸吃醋,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吵起來。
按沈盈盈說的,你想要納屋里人,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偷偷摸摸的算是什么事兒呢?傳出去,人人只當我是多要不得的悍婦呢?!
自知理虧,于重山只得低聲下氣的:“娘子莫要冤我,那賤人,我真是沒碰過,那戒指也是吃多了酒不見的,我怎么知道那賤人偷了去又胡謅出這樣的話來呢?!”
于重山再三辯解,又在京中最大的銀樓打了足有五兩的金頭面一副送與沈盈盈,才算換回再入房門。只是,雖入了門,卻到底上不了床,沈盈盈更是整日昊沖著他冷笑。到最后,還是田氏笑著出面,只說讓小兩口說去走走散散心,往洛陽別院去小住幾日。
雖說不過是小住數日,待中秋時還要回來的。可三房夫婦倆臨走那一日,大小箱籠就裝了三、四車,連同十幾個丫鬟仆婦外加奴仆,足有十幾輛馬車。
于重山夫婦走的第二天,杜東元就送了貼子過來,說要在醉月樓宴請于重山。輾轉得到消息的于清瑤,看著外面的碧葉繁花,只是冷笑。
急著想要探口風?!她又怎么會讓那人失望呢?
雖然知道那樣做,很是冒險。可于清瑤還是決定要冒這次險。
于清瑤和柳絮、雪兒,只說用錢買通看著后院角門的王婆,可暗里,她卻又暗暗用異能控制住王婆,讓她根本就不會記住自己曾大搖大擺在她眼前走出角門的事情。
出了角門,便是長長的后巷。再走過去些,就是比角門略大些的后門,有些身份低微的訪客,比如白氏母女,都是走的那里。而這道小角門,通常只有身份低的下人,才會從這里走。若是有些地位的得體的大丫鬟,則是走的后門了。
此刻,夜幕已降。隔墻的府邸里,猶有絲竹舞樂之聲。就是安樂侯府里,也是燈火輝煌。可這條長巷里,卻幽暗而安靜。
一輛簡陋的馬車就停在角門外,車上坐著一個僂著腰的老漢。聽到聲響,抬頭看來,咧開嘴,沒了門牙的嘴里露出一個黑洞。“啊啊”了兩聲,他比畫著,示意于清瑤上車。
于清瑤才一遲疑,跟出來的雪兒已經附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張伯,我小時候就認得了。是個啞巴,說不得話的。”
于清瑤目光微閃,立刻就明白過來陸初五為什么偏偏安排了這老者來接她。想來,也是覺得這啞老者不會泄了她的行蹤吧!
點了點頭,她走過去,想了想,又從荷包里掏出一塊碎銀子遞到那老漢手里。看著那老漢直眨巴眼,便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自轉身上車。
“張伯,給你了你就收著好了……”雪兒低聲勸慰了一句,也跟著跳上車來。一上車,就立刻去翻座位底下。果然,不過隨手一扯,就拽出一個大包袱。翻開看,正是兩件男裝。
車,緩緩駛出長巷。拉車的瘦馬,達達地踏著腳,發出輕微的響鼻。遠處,不知是哪家的狗,正大聲地吠著,只是不過片刻,又靜了下去。
漸漸的,四周人聲漸起。
說笑聲,叫賣聲,彈琴的,唱曲的,亂成一團……
隔著窗簾,也能看到那搖曳的燈光,搖晃的人影。
京華最美之處,不是在白日,而是在夜晚。璀璨的燈火,有如流動的星光,美得令人眩目。
絲竹聲聲,舞樂悠悠,這并不寧靜的京華之夜,浮華若夢。哪怕是禁宮之中的帝王,登樓而望,也要羨慕民間繁華盛景。
而現在,于清瑤就在京城里夜晚最繁華的瓦肆之中。京中有數大瓦肆,可這間,卻是最大的。而醉月樓,又是這間瓦肆中人氣最旺的地方。
馬車才進瓦肆,就已經走不動了。所幸于清瑤和雪兒,已經換了男裝,又用陸初五打在包里的顏料涂了手臉,遮去了白皙的膚色。
也不知陸初五是從哪里弄來的東西,居然還有兩撇小湖子。粘在唇上,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只是不知這東西是什么毛做的,粘在唇上,總覺得一股腥臊味。
隨手抖開折扇,于清瑤擋住半邊臉,仰頭看著那在空中揮舞的各色羅帕,聽著那嬌滴滴的燕語鶯歌,忽爾忍不住笑了起來。
回眸看著同樣目瞪口呆的雪兒,于清瑤笑得更是開懷。之前,哪里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們竟會來這種地方……
搖了搖頭,于清瑤低嘆一聲,看著迎上來的陸初五,點頭微笑。
“公子,你們可是到了。”陸初五笑著,神態自然,全不顯半分異色,只是看向雪兒的目光,到底更溫和一些。
“事情都安排妥當了?”于清瑤低聲問著,又笑:“想來胭脂姑娘一舞,必會令我們的染坊聲名大躁。過后,陸老板可千萬要記得多謝胭脂姑娘。”
陸初五一笑,淡淡道:“我已和胭脂姑娘說好了,以后咱們染坊但凡有什么新料子,必讓胭脂姑娘第一個著上身……”
“如此互惠互利之事,自然是好的。”于清瑤淡淡笑著,看似無意地問道:“那杜東元,可是今夜也在醉月樓宴客?”
“正是,聽說有許小將軍,還有京中一些公子哥兒也會來……”偷眼看了于清瑤一眼,陸初五垂下頭去,又道:“聽說之前還請了三爺,只是三爺沒在京里。”
“是啊,三哥陪著三嫂去散心了……”抿唇淺笑,于清瑤回眸看他,“你是不是有話想問?”
目光微閃,陸初五一笑,低聲道:“公子若是想說,自然就會說了。公子不說,我便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于清瑤聞言一笑,卻仍然沒有打算把事情向他說明,只是幽幽道:“今晚,會很有趣的……”
聲音稍頓,她看著前面正先她一步邁進醉月樓的少年公子,臉色沉了下去。“怎么那人也被請了嗎?”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陸初五便笑起來:“林公子好像并不在杜大官人的宴客名單上。不過,林公子可是胭脂姑娘的入幕之賓,這樣的盛會,他又怎么會不來呢?”
“入幕之賓?!”冷笑了下,于清瑤的臉色更沉了三分:“看來,今天想不熱鬧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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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靜夜不靜君心靜否?
豪門貴族女子,小家碧玉,私下評論倒也罷了,到底不好當面指點。所幸,還有那些煙花之地,青樓之中的美嬌娘,可以讓男人們飽了眼福,過了嘴癮之外還能一親香澤……
京中名妓無數,可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醉月樓的胭脂姑娘都能排到前幾名。說到容貌,那是艷麗無雙,如牡丹勝紅霞;說到舞技,那是屈指而數的活色生香;要說那床弟之間的功夫,更是……
“呵呵,這個不方便說了!兄弟你自己嘗過就知道了……”
皺起眉,于清瑤瞥著恨不得捂住耳朵的雪兒,嘴角不由得牽起。還好臉上抹了顏料,要不然單只是漲紅的一張臉,也要漏餡了。
目光轉開,看到從大廳另一端走過來的林華清,于清瑤側過臉去,想要避開。可不想,偏偏這個時候,過去與人攀談的陸初五轉了回來。林華清遠遠地看到陸初五,就笑著轉過來。
暗自皺眉,于清瑤卻不好多說什么,只能一抖扇子,轉過頭去裝作與雪兒說話。
“小姐,那位林公子走過來了……我的心好慌……”雪兒不爭氣的低喃,讓于清瑤更添惱意:“慌什么?他又不是老虎……你莫說話,他看不出來的……”
雖然如此安慰雪兒,可是聽到那一聲輕“咦”,于清瑤到底還是有一絲不安。
同陸初五打過招呼,林華清一扭頭,瞥見立在陸初五身后的于清瑤,林華清有些奇怪地掀起眉:“這位兄臺……好生面熟啊!”
于清瑤暗自皺眉,一旁,陸初五的眼角也是抽跳不已。“林公子說笑了,這位馬公子……”
他還在遲疑著要不要介紹,于清瑤已經笑著轉過頭來,拱手一禮,平聲道:“小可馬英,乃是從江南而來,想來,兄臺是認錯了人……”
她的聲音里,真的是帶了些蘇州口音。蘇州話原本就綿軟,加上于清瑤又刻意放粗了聲音,所以一時之間倒難辯雌雄。雖然聽來有些怪,可是卻到底是和平時的聲音不一樣了。
雪兒瞪大了眼看著于清瑤,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時候又學了蘇州話。于清瑤卻暗自慶幸。還好前世里因為杜東元一發急就會往外冒蘇州話。聽得多了,也就會說上一兩句,這會兒才敢這么大大方方地冒充江南人。
“蘇州客?”林華清笑問,目光在于清瑤臉上打轉。雖然看起來是信了于清瑤自稱的來自江南,可眼神里卻仍帶有一絲好奇:“可能真是我眼花,不過馬兄這副樣貌……呵,果然是江南人,生得這般嬌小……”
于清瑤嘴角微動,暗生惱意。其實認真說起,在女子中,于清瑤并不算太矮,只是現在扮起男人,就顯得有些矮了。
見林華清的目光仍是落在于清瑤身上,陸初五忙笑著打岔:“林公子,表演也快開始了……”
他這一句話,原本是要點醒林華清,讓他回樓上雅座去。可不知怎么的,林華清竟是一笑,隨意地道:“可不是,既然是巧遇,那就一起坐吧!坐啊……”
暗暗叫苦,于清瑤眼角一掃,以目示意。陸初五只得硬著頭皮笑道:“我們也就是在大廳坐坐,湊個熱鬧罷了。林公子同我們坐,豈不是有份……”
“什么叫有份?”林華清失笑,一伸手臂,攬住陸初五的肩。“難道陸兄不把我當成朋友嗎?我這個人,最是隨性,既是朋友,還說什么身不身份的?!”說著話,他歪了腦袋,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攬于清瑤的肩。于清瑤一驚,忙閃身避開。只是她身形才動,林華清就突然收了手。原本只是輕微的晃動,因為林華清的臨時收手,反倒顯得太過顯眼。
又羞又惱,于清瑤輕咳一聲,扭過頭去,只當沒有聽到林華清在笑問:“馬公子,你說我說得可對?既然是朋友,就和兄弟一樣,要是兄弟之間還要講究個身份,那結交又有何用?”
笑笑,于清瑤含糊其詞地隨便應道:“林兄說得是……”
林華清一笑,坐下身去,隨意從容,竟似乎他才是客人一樣,笑著招呼:“坐啊!陸兄,坐……”
陸初五苦笑著,坐下身。雪兒還待遲疑,于清瑤已經一把拉著她坐下。附過去,低聲警告:“莫忘了你今天可不是什么丫鬟書童的……”
兩套男裝,于清瑤特意交待清楚,不要什么書童裝。所以,今天她和雪兒兩個,雖非一身奢華錦袍,可看起來卻也是兩個殷實人家的公子。
“不知馬兄和這位……”
“這是我家兄弟,單名一個華字。”于清瑤笑著拱了拱手,平聲道:“我家小弟生性靦腆,不喜多言,又怕生,還請林兄莫要見笑……華弟,林兄也是個爽快朋友,你莫怕……”
雪兒抬起眼,目光溜過,卻到底還是不敢和林華清對上目光。很快就垂下頭去。
于清瑤苦笑,也不多說,舉起酒杯,笑道:“我代小弟敬林兄一杯,算是賠罪……”
“何罪之有呢?”林華清淡淡笑著,可是卻沒有阻止于清瑤飲下杯中酒。甚至還在于清瑤一飲而盡時笑著又斟滿:“好事成雙,飲酒需三,馬兄,不如就連飲三杯吧!”
于清瑤皺眉,雖恨得咬牙,卻不好翻臉,只得連飲三杯。三杯下肚,雖然未醉,卻覺通體皆暢,一股熱力自丹田中發散而出,連眼睛都自覺發亮。
抬起眼,只見林華清拍著手,笑著贊道:“馬兄果然酒量不錯,連飲三杯,竟是連臉都沒有紅。須知這‘曲酒’雖然喝來不烈,可是后勁卻長,一般人倒不敢連飲三杯……不過,馬兄,你喝酒不臉紅可不大好啊!要知道,這喝酒酒紅的人才好交,像那些越喝臉越白的,必是奸猾之徒……”
于清瑤“嗤”地一聲笑出來:“林兄,你這是在說你自己吧!你看看,你那臉,就是發白……”臉上發燙,她根本就不經考慮,就開起玩笑來。待瞥見陸初五和雪兒的臉色,才驚覺有異。
大概,是有些喝多了?眨了下眼,于清瑤沉下臉色,收斂起輕浮的態度,只是笑著指向大廳盡頭的舞臺。“啊,開始了……”
因為她的話,林華清的目光便轉了過去。于清瑤趁機低聲問雪兒:“我看起來怎么樣?”
“還好……小姐,你喝醉了啊!”有些擔憂地說著,雪兒越發有些慌了。
“沒事沒事,就是醉,也是小醉,不影響什么。”悄悄擺了擺手,于清瑤低聲道:“耽誤不了正事……你記著,一會兒姓林的再敬酒,你就喝……你不是能喝酒嗎?沒關系,我不算你誤事……”
話說到最后,不經意間就流出一絲輕浮。于清瑤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忙掩住嘴,輕咳了一聲。
歌舞登場,絲竹鼓樂大作,大廳里盡是歡聲笑語,倒沒什么人留意到她二人的低語。就是林華清,也一直看著舞臺上的表演,沒有回頭看過她們。
心中稍定,于清瑤轉過頭,望著舞臺。此時舞臺上表演的并不是久富盛名的胭脂姑娘,而是一個不知名的女子。唱的是一首新詞,聲調婉轉,情真意切,竟不比侯府中養著的歌伎唱得差。只是,唱到最后,斂聲收息,臺下看客,樓上雅室豪客,紛紛丟上賞銀時,這容貌秀美的女子眼淚流轉,媚眼亂拋,那立現的嫵媚輕浮,立刻讓人覺得流于粗俗。
牽起嘴角,看著因那女子媚眼亂飛而更顯瘋狂的男人們,于清瑤眼中難掩輕蔑之意。
可巧,林華清轉過頭來,看見于清瑤的目光,立刻笑起來:“馬公子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像你這樣,美色當前,猶效處子,這樣坐懷不亂,全無激情,那還來這里做什么呢?”
好像沒有看到于清瑤皺眉似的,他把身子往于清瑤這邊湊了湊,歪著腦袋,笑著低語:“靜夜不靜,君心就更不當靜了……馬公子,你放心,一會兒我介紹個溫柔多情的美女……”
“不必了……”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生硬,于清瑤輕咳一聲,淡淡道:“林公子不必為我操心了。我此來,不過是見識見識,至于那種事,還是免了……”
雖這具身體仍是處子,可到底前世是經歷過的,于清瑤才能神情平淡地把話說完。反倒是她身邊的雪兒,光是聽都把頭垂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說得冷淡,可林華清卻好似根本沒感覺,只是笑著:“馬公子是看不起這些女子?還是早有心儀之人?”
皺了皺眉,于清瑤淡淡道:“林公子所言不錯,我正是有心儀之人。家中早為我安排了親事,我萬萬不能對不起家中嬌妻……”
林華清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笑著轉過頭去,他靜了片刻,才淡淡道:“馬公子說得不錯,家有嬌妻,自然是不能對不住她了……不過,便是不……同這些姑娘喝喝酒,說說話,聽聽她們唱唱小曲,也是件賞心樂事……”
“是嗎?”于清瑤嘴角一撇,忍不住笑道:“想來林公子就是如此這般,才讓這些女子這般神魂顛倒吧?”話才出口,她就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
可不想林華清竟是立刻笑著答道:“馬公子說得不錯,若我也似其他那些人那樣只戀她們的美色,那這些女子怕就不會這樣待我了……”
目光忽閃,于清瑤心里掠過一抹古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
抬起頭,她望過去,目光正和林華清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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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之地一場鬧劇
有那么一瞬間,仿佛又置身于那座古剎之中,清風明月,人淡如菊……
她曾經見過他這樣認真的神情,只在那個夜晚,還是一閃而逝。可是,不知為什么,現在看到同樣的眼神,居然竟這樣觸動了她的心……
那個傳遍京師的風流子弟,那個自稱情圣的少年,到底和那些女子是怎樣的相處?為什么,竟突然說出剛才那樣的話來……
“啊,胭脂姑娘出來了……”一聲歡叫,驚醒了尚在發呆的于清瑤。
飛快地轉開目光,又忍不住瞥了眼林華清。不知是在想著什么,林華清正抿唇淺笑。于清瑤心中暗惱,自覺失態,忍不住一抖手中的折扇,借著折扇狠狠瞪了眼林華清。
忽然之間,她有種古怪的感覺:原來,手中持柄折扇,也是有這許多好處的,遮攔表情,掩飾自己,或許,還可借著這小小的道具,轉移開別人的注意力……
心里這樣想著,她看向林華清的目光就又多了些好奇。只是才看到林華清臉上看起來有些輕浮的笑,她就又立刻搖頭。這人整天搖著扇子,不是附庸風雅就是故意賣弄,假裝瀟灑,怎么可能是她所想的那樣呢?
搖了搖頭,她只當沒有聽到林華清在笑道“我和馬兄弟一見如故,可見確是有緣分的,不如一會……”,轉頭看向舞臺。
一眼望去,沒有看到胭脂的面容,只先看到一襲如火燒灼的紅……
妖嬈,明艷,奪人眼目的紅,闖入眼眸,令人驚艷,哪怕是她之前曾經見過,也不覺為這樣醉人的紅而目眩。
在心里贊嘆著,而后,她才看清那如云的烏發,玲瓏的身段,那柔若無骨的腰肢,赤祼的腳踝,金的環、釧,墜著的玉珠、銀鈴,閃著珠光寶氣,帶著那誘人的妖魅之氣。
紅紗遮面,那艷麗的面容若隱若現,襯著那嬌媚的眼波,更加勾人,引得臺下的看客大聲叫好,全無平日斯文得體的體面。
舞姿妖嬈,飛旋如云,一曲《胡旋》熱情如火,讓所有的人都為之瘋狂,眼中只能看進去那一抹妖嬈的舞影。
轉目四看,于清瑤忍不住低聲輕嘆。果然,這世間男子還是都喜歡這樣的嫵媚女子。也是,連她這樣的女子都看得目眩神迷,何況男人?
“馬兄弟不覺得好看嗎?”突如其來的招呼,讓于清瑤嚇了一跳,看著不看舞臺,反倒盯著她的林華清,于清瑤眨了下眼,順口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一句話還未說完,歡呼聲已起,她忙借此避開,笑著看向舞臺之上。
花魁一舞驚艷,打賞的自然比之前還要多。可是花魁到底是不一樣。胭脂眼波流轉,對丟在腳下的銀錢、首飾,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笑著施了一禮,連面紗都未曾摘下,就又退了回去。哪怕臺下看客叫得再大聲,她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啊,可惜了……”于清瑤輕輕用折扇敲了下桌子:“我還想著要好好一看花魁的真面目呢!”神態自然,說笑間,倒真似個風流倜儻,只為開眼界而過的少年郎。正和她身邊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的雪兒形成鮮明對比。
林華清看著她,笑道:“馬兄弟想會會胭脂,我幫你安排啊!”
“是嗎?”于清瑤笑著回答,可是目光卻是上揚,望向二樓斜對面的雅室。
陸初五之前就已經安排妥當。她們所坐的這張桌子,正對著的就是杜東元所坐的雅室。雖然嘴上和林華清說話,可于清瑤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樓上的雅室。剛才胭脂才一出場,那雅室里就有人叫了龜奴進去。而現在,那龜奴就站在門前,大聲叫著:“杜大官人打賞,東珠一顆……許公子打賞,羊脂白玉鐲一只……”
“好大的手筆!”林華清低笑著,笑睨著于清瑤,問道:“馬兄弟也來自蘇州,想來對那位杜大官人,很是了解吧?莫不是相熟?要不然怎么會一直望著樓上?”
暗暗皺眉,于清瑤只裝作沒有聽到。就知道這人在場,一定要多事。沒事做,只會用那雙毒眼盯人看……
心里正在盤算要如何引那杜東元出來,卻忽聽到一陣喧嘩之聲。轉目一看,才知原本已經退去的胭脂竟又轉到大廳來。已經換了衫裙,去了面紗,這樣看清容貌,果然是明艷動人的大美人。
不說別的,單只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張點朱般的櫻唇,唇邊那一抹勾人的笑意,已足以迷死許多男人。
眼見那胭脂,竟似乎是走向她們這一張。于清瑤掀起眉,腦中靈光一現。嘴角不覺就露出笑意。
“胭脂啊……”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急步追著胭脂,“胭脂,樓上杜大官人,許公子打賞的東西,你倒是看看啊!”帶著急切,雖然那婦人壓低了聲音,可于清瑤卻仍在這吵雜的環境里聽到她在抱怨:“你也真是的,就算你不想應酬那杜大官人,可許公子是什么人,你總要上去說說話才好。要不然,不是在打他的臉嗎?”
“媽媽怕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甩開她的手,胭脂仍是快步走向于清瑤等人。目光,更是緊緊盯著林華清一個人。
眼角一瞥,于清瑤看了眼林華清。心中暗道:看來這位京中花魁,真是對林華清情有獨鐘呢!
果然,胭脂走過來,先是笑著團團施了一禮,就直接坐在了林華清身邊。“公子來了,怎么都不先去見奴呢?難道,就不記掛著奴嗎?枉費奴心心念念,總是想著公子……”
林華清一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于清瑤,卻笑道:“你不知我那兄弟前幾天去了西疆大營嗎?這些天,我天天在以酒澆愁啊!”
于清瑤皺眉,暗覺這人話里有話。胭脂卻已經笑起來:“公子又來哄我,難道胭脂不知公子是千杯不醉嗎?若不是這樣,胭脂早就灌醉了你,就是強留也留你在這兒里過夜了……”
眼角抽動,正偷聽著兩人對話的于清瑤皺了皺眉。雖然越來越低的低喃難不倒她,可是那樣的情話,她實在不好再繼續聽下去。
只是,明明是入幕之賓,為什么胭脂還要說那樣的話?
心中暗暗生奇,可于清瑤的目光卻是盯著二樓的雅室。聽得二樓雅室里的聲響,她悄悄勾起嘴角。目光更緊張三分。果不其然,不過片刻,雅室里就有人沖出來。腳步踉蹌,好似喝多了一樣,扯著嗓子大聲呼喝:“混帳東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和我搶……滾開!休攔著小爺……”
于清瑤垂下眼簾,握著折扇的手,手指輕敲著折扇,嘴角的笑越發開懷。
樓上的吵鬧聲,樓下的人自然是聽到的。紛紛抬頭看去,就有人低聲道:“呀,是許家的呆霸王……”
一句話出口,原本還有些摻上一腳的人立刻低下頭去。雖然沒有溜出去,卻也合上嘴,不吭半聲。還有那存心看熱鬧的,把目光直往于清瑤這桌瞟。有眼力好的,就低聲道:“瞧見沒?林公子呢!等著瞧吧,這下子可是熱鬧了……”
京中貴胄雖多,可是這樣年少者到底有限,京中人面廣的自然對這些紈绔子弟知曉甚多,這會看到許磊和林華清眼看著要對上,不免就存了看熱鬧的心理。
反倒是林華清,雖然聽到樓上的喧嘩,卻仍是和胭脂低聲說著什么。于清瑤冷眼瞥去,見他神情自若,全無半分懼意,倒也暗生佩服之意。要知許磊是京中出了名的霸王,蠻不講理,就是同樣身份的貴族子弟,也多少是有些發怵。
心里正想著,嚷嚷著的一群人已經到了身邊。許磊瞇著醉眼,也不看是誰,當頭就喝:“哪來的混球,居然也和我搶人……胭脂,你是覺得自己真是名妓了是吧?!居然這么不給本公子面子……”
胭脂抬起眼來,笑如春風,笑盈盈地站起身,柔聲道:“許公子,你這是做什么?可是嚇到我了……林公子,你說可是,這樣粗聲粗氣,我這個弱質女流怎么經得起呢?”媚眼如絲,竟是同時撩拔兩個男人,分明就是想看這兩個公子哥為她爭風吃醋鬧將起來。
不過,于清瑤此刻卻無心去看林華清。一雙眼緊緊盯著醉態可掬的杜東元,她站起身來,悄悄靠近,手一伸,就要去拍杜東元的肩。
可是,就在她要拍到杜東元肩時,杜東元突然捂住嘴,一彎腰,“噗”的一聲吐了出來。
杜東元胡亂揮著手,還要說話,許磊已經捂著鼻子罵道:“杜大哥,你做什么啊?這么惡心……要吐就快出去嘛!”
杜東元鼓著腮,捂著嘴,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就彎著腰跑了出去。
于清瑤暗恨,卻還是沖著雪兒使了個眼色,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抽身跟了出去……
元旦快樂,去玩了,親們也玩得快樂…….w.
第九十一章之地一場鬧劇最快更新
第九十二章靜夜昏光中的笑容
重重花木間,只有幾點燈光,不聞人語,只有草間啾啾的蟲鳴。如果不知道的,定然當這園子不過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后花園了。
不過,想來,月過柳梢之后,前院繁華漸息,這后園中也就不會再有這般寧靜了。
一路跟在杜東元身后,穿過回廊,走進后園。于清瑤只是不遠不近地綴在杜東元的身后。
進醉月樓時,逐了隨從,這會兒杜東元雖然難過,可身邊卻沒了人侍候。只能踉蹌著奔入后園,扶住一棵樹,彎下腰狂嘔不止。
默默看著杜東元,于清瑤掩了掩鼻,卻沒有立刻上前。雖然隔得遠,可是那股酒醉后的穢物惡臭氣,卻還是能夠聞得到的。
冷冷地看著,于清瑤忽然間想起前世里的某些事情……
前世里,這個人也是一樣好酒好色。甚至在她初嫁時,也是這樣常常酩酊大醉地被送回來。一身的酒氣,混著那遮不住的胭脂香,讓人作嘔。
無法忘記,就在那個雨夜,醉得不醒人事的男人被送回自己房中。她撐著已經開始顯懷的身子,帶著丫頭忙里忙外地服侍。不過是輕輕嗔怪了兩句,就被這個男人一腳踹翻在地……
哪怕是現在,想起來心仍然會覺得痛,恍惚身下仍然在流淌出那腥紅的血……
如果不是因為杜東元的那一腳,她可能會生下一個可愛的兒子,或是一個貼心的女兒。如果真是那樣,或許,她就會有所寄托,不再糾結于那些苦痛折磨。可惜,前世上蒼沒有給她那個機會。終其一生,都沒有讓她再懷過一子半女……
雪兒從來不曾說過,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不知道的。可是,在那個躺在床上,低泣痛哭,連命都差點丟掉的雨夜,她把外間大夫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不會再有孩子,再也不會有——就因為杜東元那毫無保留,重重踢在她小腹上的那一腳。
因為那,她恨死了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同樣因為那一腳,再無顧忌,從此后,更加明目張膽地花天酒地。不過半年,就先后抬進了幾個小妾。其中就包括迎娶的貴妾葉吟霜……
合上眼,于清瑤屏住呼吸。在肺憋得幾乎爆炸時,才緩緩地呼吸……
帶著些涼意,混著酸臭氣的空氣,嗆進氣管,讓她剎那幾乎要流下淚來。眨了下眼,于清瑤牽起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緩緩走上前去。
用手背抹著嘴角,杜東元正慢慢直起腰來,回過頭,醉眼惺松,看著走近他的于清瑤,他有些奇怪地掀了掀眉:“兄弟是……呵,喝得有些高了,實在抱歉,不知是許兄弟帶來的還是?”
抿唇淺笑,于清瑤只是淡淡道:“你忘了我是誰?是啊,你記不得我是誰了。沒關系,只要我記得你是誰是夠了……”
看著杜東元直眨眼,眼中仍是一片茫然,于清瑤笑得越發歡暢:“杜東元,你不是還要想娶我嗎?怎么居然認都不認不出來了呢?!”
“啊?你、你……難道……不會吧!”杜東元摸了摸頭,一臉驚訝,似乎是想笑,可是表情卻到底有些扭曲,很是古怪。就連伸出來指著于清瑤的指頭也有些發顫。
于清瑤卻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表情。靜夜昏光里,她的微笑從容而淡定。“是,我是安樂侯府的二小姐,是你相中了門弟身份,想要娶到手的那個女子……我不害怕讓你知道我的身份,因為過了一會兒,你就不會記得我曾經說過這些話,更不會記得曾經見過我的事情。”
笑容平靜而柔和,可聲音卻是冷若寒冰:“我現在說的事,出自我口,入得你耳,再無第三個人知道——不,是過后,連你都會忘記……杜東元,其實,你本該如愿的!不過五百兩銀子,就娶到一個原本有貴族身份的女子……雖然家里被削了爵,又是個庶出女,可是到底說出去讓你這個商賈之子大漲臉面……”
掩著嘴,她低聲笑著:“杜東元,前世里,你娶了我的。可是,你娶的不是我的人,不過是一個身份,一個花瓶,一個玩偶罷了……杜東元,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過是你的妻子——就像我也不再把你看作是丈夫一樣。可是,我從來都沒想過傷害你。為什么,你卻能那樣毫不留情地傷害我呢?”
看著指著她,張嘴想要說話的杜東元,她冰冷的眼眸閃過亮芒:“閉上你的嘴,我現在不想聽你說任何一個字。”
“你把我和那些下賤的女人看成一樣,連半點尊嚴都不曾留給我。拉著一群女人,大被同眠,混天胡地,很開心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被你們強行脫去衣裳的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我不過是想平平靜靜地度過余生,為什么你們都不肯呢?我不知道,你是真的那么喜歡葉吟霜,什么都信她的,還是根本也早就厭煩了我,想借著她的手收拾了我……我身邊只有雪兒一個,你們卻連她都害……杜東元,這輩子,我不會再像前世一樣那么懦弱,讓人擺布……呵呵,你休想再碰我,休想再糟蹋雪兒——我不會讓你的臟手再碰我們一根手指頭……”
眼中沒有淚,只有無盡的恨意與憤怒。于清瑤邁前一步,一手抓住杜東元的手,雖然只覺得一手的油膩,卻也顧不得別的。只是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沉聲道:“杜東元,剛才我所說的話,你一會半個字都不會記住!打消你想要娶安樂侯二小姐的念頭,只要你心里轉過這個念頭,你的頭就會疼痛欲裂……”
盯著杜東元茫然而空洞的眼睛,于清瑤的嘴角輕輕揚起:“適合你的,只有那個葉吟霜,前世今生,你們兩個都是一對絕配。不過,那是之后你要做的事,現在……”
目光微閃,于清瑤猛地回過頭去。雖然沒有看到什么異樣,可是她的眉卻仍不由掀了起來。剛剛,明明有聽到一點聲響的。
感覺到抓在手里的手扭了下,于清瑤忙收斂心神,轉過頭去,定定地望著杜東元,繼續道:“今天,你過得很開心。為什么這么開心?都是因為許磊,你最好的朋友,你一心想要巴結上的貴公子,你很感激他,所以,一會兒你見到他,就要立刻抱住他,好好表示你的謝意……用你一貫表示謝意的方式——在后宅之中的方式……”
話到尾音,于清瑤的聲音里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秘。就連嘴角的那一抹笑,也說不清的古怪。
話一說完,她就松開手,飛快地閃入花叢之后。躲在花叢里,看著杜東元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似如夢初醒般抬起頭,茫然地四下張望。
看不到什么人,他拍了拍腦袋,又因那股嗆人的酸臭味直皺鼻子,一撩衣擺,直接往前走去。
靜靜地看著杜東元穿過長廊,往前面走去,于清瑤抿起唇,無聲地微笑。只是,笑還未盡綻,她就皺起眉來。沒有走出花叢,她回眸望入昏暗的木葉深處。側目聆聽,眉皺得更緊。
長草微動,一只不太大的小貓無聲地走出草叢。碧綠的眼,盯著于清瑤,“啊嗚”了一聲。
于清瑤似乎是松了口氣:“原來是只貓啊!”她輕笑著,隨手抱起那只貓,走出花叢,緩緩向前走去。就在她走出一段距離之后,于清瑤突然回身,猛地把手中的貓砸了出去。
受到驚訝,那只貓怪叫著落入一處灌木叢后,就沒了聲息。
于清瑤冷冷地笑著,看著那沒有半分聲響的灌木叢,柔聲笑問:“有沒有被貓抓花了臉?如果被抓花了,還是要快點上藥才好。要不然,丑丑的怎么見客呢?”瞇起眼,她的聲音轉厲:“真的不肯出來?你要不出來,我就去揪你出……”
聲音哽在喉間,于清瑤怔怔地看著突然自灌木叢后跳出來的俊美少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她剛才聽到的腳步聲,很輕。在她想來,這藏在灌木叢后,可能聽到她對話的人應該是這醉月樓里的某個姑娘。可卻不曾想竟是林華清。
“你、你怎么會在這兒?”沖口而出,待她意識到自己竟是用了本來的聲音時,已經遲了一步。
“我怎么不能在這兒?”抱著懷里的貓兒,林華清輕輕撫弄著它的皮,看著那只貓懶懶地動了動身子,嘴角的笑就更深了幾分。
抬起頭,他看著于清瑤,抱怨道:“你也是太狠了,怎么就這樣把這貓兒丟出來呢?要不是我接個正著,說不定就會摔斷了腿或是傷了腦袋。而且,就算是貓兒沒事,這樣胡亂丟東西,萬一砸到人……”
“林華清!”于清瑤放粗了聲音,厲聲喝了一聲,瞪著林華清的眼神難掩戾氣。“你到底為什么會在這兒?許磊怎么肯放過你?!你、你……剛才聽到了什么?!”
懶洋洋地轉了下脖子,林華清的笑聲里是慣常的輕浮:“你的問題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個。不過,如果你肯回答我的問題,我或許會一一回答你的……于小姐,你說好不好?”
心頭一震,于清瑤極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緒,不露半分震驚的表情。“林公子說什么?小可不明白……”
失笑出聲,林華清走近她,繞著她轉來轉去,忽然間,手一伸……
“你現在再裝這樣粗的聲音,未免太遲了吧?!”
雖然手動得也算快了,可是于清瑤到底還是慢了一步。捂著嘴,看著林華清手中的那條胡子,于清瑤恨得直咬牙,卻又無可奈何。
“林——華清!”她低聲叫著,猛地抬起頭,望向林華清。目光定住,她眨了下眼,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用折扇遮住雙目的林華清。
雖然覺得這個場景實在是荒唐,可于清瑤卻是半分也笑不出來。林華清的這個動作,分明就是說他剛才有看到……
“你不要來看我的眼睛啊!我會怕的……”林華清的聲音里仍然帶著笑,又有些得意:“我之前就說了,你卻總是不肯承認……現在呢?于清瑤,你還是不肯認嗎?”
“認什么認?”冷笑一聲,于清瑤寒聲道:“我不知道林公子你都看到了什么,又為什么做出這種怪模樣……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可不知道。”
聲音稍緩,她淡淡笑道:“是,我是一時好奇,叫初五帶我來這種地方見識見識。這不合禮法,說出去是會被人笑,甚至有損閨譽。可我看林公子也不是那種多嘴的人,想來不會為了自己一時嘴快,就毀了小女子的一生吧?”
林華清失笑出聲:“你還是這般伶牙利齒!何必呢?我剛才可都是看到了。你要是不認,那我現在去找杜東元,問問他剛才到底和你是怎么回事……”
“林華清……”于清瑤大急,急步上前,就要伸手去抓林華清。不想林華清身形一動,竟是輕而易舉地閃開她的撲近。不僅如此,甚至扭身就往長廊走去:“你不想說,自然是有人想說的。”
心中暗惱自己的疏忽大意,于清瑤腦中急轉,卻發覺自己似乎真的沒有什么辦法來阻止林華清。
“林華清,你不用去問別人,想知道什么,我告訴你……”大聲叫著,于清瑤試圖先穩住林華清。
“真的什么都告訴我?”手中折扇擋在面前,雖然看不見表情,可林華清的聲音卻還是透著那股子讓人氣恨的輕浮。
咬了咬牙,于清瑤沉聲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可是,林華清,如果我什么都告訴了你,你會怎么樣?去告訴別人嗎?還是,去找那些道士、和尚,叫他們把我當妖怪,燒死我?!”
因為她尖利的質問,林華清放下了手中的折扇。昏暗的光線下,他勾起唇,淡淡地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會那樣做嗎?”
不知是因為這靜寂的夜,還是因為這昏暗的光,他的笑容,顯得格外的凄然,以至于他雖然放下了折扇,于清瑤卻忘了在第一時間去控制住他。
待回過神時,她才發覺只因為他的這一句話,她竟信了他不會害她。雖然心中仍有惱意,可于清瑤的聲音卻還是平和了下來:“想知道什么,你問好……”
第九十三章或可尋一知己
就在他琢磨著要如何開口時,卻突聽得一陣喧嘩。詫異回頭,眼角瞥向于清瑤抿唇低笑,眼中盡是掩不住的得意。心中一動,林華清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是淡淡道:“不如,先去前面看看吧!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前面的熱鬧事兒,和于小姐你脫不了關系。”
沉下臉,于清瑤也不說話,看林華清笑著回眸,手一揚,她忙快步上前,伸手去接。
林華清笑睨著她,卻沒有松手,反是俯近身,在于清瑤怔忡間,撫上于清瑤的臉。
于清瑤下意識地想躲,卻被林華清扳住面孔。另一只手,飛快地在她鼻下唇上一抹而過。雖然不過數息之間,林華清就松開手,可是于清瑤的臉上卻仍是熱了起來。
哪怕是從心理上不是未經過人事的少女,可是林華清這樣的動作卻委實過于曖昧,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又壓不下心頭那股怒意。
可是抬頭看著林華清若無其事的表情,她又不得不把那股怒意壓下去。抿緊了唇,她默默地跟在林華清身后,緩緩走過走廊。雖然還沒有想出到底要怎么做,可是她現在絕對不想錯過杜東元的那一場鬧劇。
才走進大廳,就聽到震耳欲聾的聲浪。原本都還裝作風度翩翩的男人們大聲呼喝著,圍著大廳中間的圈子嘻笑不已。而那個老鴰,急得在圈子外面直跳腳,尖聲厲叫著,指著圈子里喝令那些龜奴、護衛。
“老娘是白養你們的!還不快點去給我把人拉開……”
因為那些護衛沖上前去,那些圍觀的客人就散開了些。透過縫隙,于清瑤可以清楚地看見圈子中,一個男人騎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狠狠地揮著拳頭。雖然看不清楚臉,可看衣服,那個正下狠手的男人正是許磊,而那個被他騎在身下,只能看到雙腿不停抽搐著的男人應該就是杜東元。
嘴角勾起,于清瑤無聲地笑著。聽到身邊有個女子在和林華清低笑:“奴在醉月樓也有七、八年了,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樣的奇事。也不知那個人是犯的哪門子邪,看到許公子,居然抱住就親……您沒瞧見,許公子當時那個臉色……嘻,我看那家伙,不被打殘都難……”
“那個姓杜的難道是斷袖之癖?”林華清詫異地低呼,可是目光卻是轉向沉默無語的于清瑤。
覺察出他的注視,于清瑤沒有轉目看他,仍然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
許磊是真的氣壞了。臉上漲得通紅,一張臉都發青,扯著脖子大叫:“哪個混帳敢過來!別怪老子連他一齊宰了……”
那金媽媽叫苦連天,雖然懼著許磊,卻還是示意一眾護衛過去拉人。“我說許公子,咱們這些女人可是受不得驚嚇的……我這醉月樓到底是做正經生意的地方。這個南蠻子得罪了您,您要尋他晦氣出等出了咱們醉月樓啊!好公子,就當是我求你了……你們這群小蹄子還杵在那兒做什么?還不快好好侍候著許公子……”
金媽媽一聲吆喝,原本愣在一旁瞧熱鬧的女人們立刻涌上前去,簇擁著許磊,“公子”“官人”“心肝肉肉”地一通叫,饒是許磊一肚子的火,卻硬是被這些鶯聲燕語的美嬌娘們拉了開去。
那些護衛忙趁機抬起倒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的杜東元,匆匆往外抬去。
憑你家財萬貫,可在那些紈绔子弟眼中,也不過是個一身銅臭的生意人。就算是平日里在醉月樓花了再多的銀錢,可一旦得罪了身份高,脾氣暴的許磊,就立刻成了被舍棄的那一個。
杜東元,你不知道,你的前世里也是這樣抱怨著:再多的錢也比不過一個好出身!早晚有一天,你要用錢把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砸得跪在你腳下……
你看,前世、今生,其實都是一樣的。這一世,你更不可能在京中站穩腳了。
嘴角的笑,冰冷而無情。于清瑤靜靜地注視著被人抬著,從自己身邊而過的杜東元。看著他那張滿是血污,浮腫得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臉,眼底盡是一片冰寒,全無半分同情憐憫之意。
前世里,雪兒被抬出來時,也是這樣呢!她抱著雪兒漸漸冰冷的身體,哭得幾欲暈厥。葉吟霜卻裹著皮裘,自門里笑著走到她面前,“你該覺得慶幸的。如果不是雪兒替了你,那現在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葉吟霜說得不錯。那段日子里,杜東元把在外所受到的氣,全都發泄在了后宅的女人身上。就連葉吟霜,那么受寵,也被打傷得養了好幾日才敢出來見人。
而她這個所謂的正室夫人,終于也輪到那樣的噩運。是雪兒,攔著杜東元,緊緊地護著她,像一頭母獅一樣把她護在身后。可最終的結果,卻是雪兒被杜東元拖進了房里……
她該想到的。杜東元那樣睚眥必報的人,被雪兒抓傷了臉,怎么可能輕易放過雪兒呢?可是,她太懦弱、太無能,被丫頭婆子們按在門外,只能生生聽著里面傳出來的鞭打、哭嚎聲……
合上眼,于清瑤臉上現出一抹古怪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帶著那樣說不出的怪異……
她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說無數個理由,可是,其實到頭來,還是她害死了雪兒。那個忠于她、護著她,如同親姐妹一樣的雪兒。如果那時候,她能更勇敢、更堅強,能不顧一切地沖進去……
轉開目光,葉吟霜望著正快步走過來的雪兒。眼睛漸漸又有了焦距。
“雪兒,”她低聲喚著,伸手緊緊地拉住雪兒的手,再不曾放開。
前世里,她能為雪兒做的,只是在她死后,沖進去和杜東元大吵了一架。爭執終止于一記耳光。她伏在地上,無聲地哭泣,然后在那個夜晚了斷了她根本就沒有什么存在價值的生命。
可是,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命運重蹈覆轍。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雪兒,一切都很好。不用擔心,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她的低語,輕柔而堅定。雖然雪兒聽不懂,可是望著她的眼神卻越發柔和。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林華清,摸著鼻子,瞇起眼來。
“你似乎真的很恨杜東元啊?”
“那是自然,那個姓杜的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是做夢嗎?!”一句話冒出來,雪兒立刻就意識到錯誤,捂住嘴,她惶恐地看著林華清,下意識地往于清瑤身后躲去。
輕輕拍了拍雪兒的手,于清瑤淡淡道:“沒關系,你去和初五呆在一起,我有事要和林公子商談。”
雪兒應了一聲,偷眼瞥了眼林華清,雖然仍有些擔心,卻還是依言走開。
林華清微笑,淡淡道:“你對這個小丫頭還真是特別,難怪,她特別忠心……”
抬眼看他,于清瑤的表情已經回復平靜:“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就找個安靜的地方。”
“自然,”林華清微笑,忽然又笑道:“你可不要想什么壞主意兒,我可不是杜東元。”
于清瑤聞言只是低笑,縮在袖中的手卻是緊了緊。
她的異能,并不是萬能的。如果她無法接觸到林華清,又不能看著他的眼睛的話,那她可能什么都做不了。難道真的就要對他和盤托出嗎?
想想,似有不甘,可是在心底里,卻又隱隱有些難言的沖動。她的秘密壓在心底里,沒有辦法和人說,更不敢和誰說,就好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或許,她該說與林華清聽……可是,她真的能夠相信林華清嗎?
苦笑著低下頭去,于清瑤的心里紛亂如麻。
有些意外林華清竟會把她帶到后園里的小樓上。紅燭盈盈,從敞開的窗望出去,這座安靜的花園里,已多了許多光亮。
遠處,花木掩映中,是更高更大的繡樓,而是比起這邊的小樓,卻顯得俗艷……
“那邊是別的姑娘住的。在醉月樓里,只有花魁,才有資格單獨住一棟小樓。除了胭脂,能有這樣待遇的,也就只有紫煙姑娘了……”
林華清在她身后淡淡笑著,又逐退送茶過來的小丫頭。“你家姑娘回來,就說我在這里會一位朋友,叫她帶著客人先往別人歇一歇……”
那小丫頭一笑,雖然生得不是多好看,可口齒卻是伶俐:“林公子真是沒良心。我家姑娘什么時候帶著旁的男人回來過這屋里呢?這位公子,您可不知道,我家姑娘對林公子一片癡心,可林公子卻憑地不解風情,著實叫人著惱……”
“就你這丫頭多嘴!”一聲清叱,自門外,走進風情萬種的胭脂。看到于清瑤,胭脂目中閃過一絲奇怪,卻仍然笑道:“想來,這位公子和林公子必是要好的朋友了。要知道,就是郭公子,林公子也不曾往我這房里帶的。”
“那還不是因為你總是說可安是個武人,太俗氣,不許我帶我來嗎?”林華清低笑,指了指于清瑤,道:“這位馬公子可不是俗人了。若有機會讓你聽到他的笛聲,一定會迷得你忘了自己是誰……”
“是嗎?我只當林公子才有那么大的魅力呢!”掩面低笑,胭脂走過來坐在桌上,轉身又笑道:“你這丫頭,還愣著做什么,去叫廚房再送上酒菜來,我陪著二位公子飲上一杯。”
林華清一笑,伸手捏住胭脂的手:“酒菜就不必了。胭脂,我和馬公子都不想喝酒……”
胭脂目光一閃,立刻就明白過來。笑著瞥了眼于清瑤,她笑著嗔道:“我就說林公子怎么會自己尋來呢?卻原來不過是借我這一方地方……倒也無所謂,只是你今夜……”
林華清一笑,截斷她的話,淡淡道:“你是知道我的,若我真留下,日后你必會更恨我……”
咬住唇,胭脂抬眼看了眼于清瑤,到底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抽身而起,轉身而去,只是臨走到門前,忽然回過頭來。一腳在門里,一腳在門外,她扶著門框,冷笑道:“日后若是哪個姐妹能留下林公子過夜了,還望林公子知會奴一聲,也叫奴知道知道到底是哪家姐姐有這么大的本事……”
林華清也不說話,看著胭脂走下樓去,就轉過頭去看于清瑤。
早在胭脂坐到桌前時,于清瑤已經轉過頭望向窗外。看外面濃蔭翠林,看那連綿的粉墻,飛翹的屋檐,看天上明月繁星,聽蟲鳴鳥叫,聽遠處傳來的絲竹聲聲,聽那樓里傳來放蕩的低笑……卻就是沒有回頭看一眼屋里。
抿唇淺笑,林華清平聲道:“于小姐,現在沒有別人了,請這邊坐吧!”
于清瑤吁了一聲,轉過身,神情復雜地瞥了眼林華清。如果,她真的讓這人分享她的秘密,那他是否會被她保守秘密呢?
深吸一口氣,她坐在桌上,等著林華清的追問。
林華清低下頭,笑笑,“其實,我很開心……你只要告訴我,你是真的有異能——像那些故事中的精怪一樣,可以迷惑人心……于小姐,我只想聽你說這個。”
抿了下唇,于清瑤只覺得喉嚨發干:“是,我可以迷惑人心。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能夠控制作人去做一些事情……林華清,你想怎么做?去找人來收伏我這個妖怪還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林華清就突然大笑起來。他就那樣大聲笑著,笑得既歡快,又瘋狂,甚至笑到最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笑得于清瑤看得發呆,不知所措。
怔怔地看著林華清,于清瑤從惶惑,漸漸回復平靜。不知怎么的,就在這聽似瘋狂的大笑聲中,她突然有些明白了林華清的心。
這個少年,從懂事起,就一直在尋找著那些故事里的精怪,這么多年,一無所獲,卻突然之間有人告訴他,這樣的異能是真的存在的……
合了下眼,于清瑤看著終于停止大笑,抬起頭來看她的林華清。又一次問道:“你想怎么做?還是想要我說得更多?”
林華清一笑,忽然反問道:“你覺得呢?你覺得我會怎么做?于小姐,你覺得我真的會找人來收伏你?!”.c.
第九十三章或可尋一知己是
九十四章隱于繁盛背后的危機
“你不會……”
連她自己,回想起適才在醉月樓時,就那樣脫口而出那三個字,都覺得驚訝。為什么,她會用那樣肯定的語氣?雖是數面之緣,可認真說起來,她和林華清真的并不是多么熟悉……
不過,不論前世今生,她如此與之談話的男人,卻還只有林華清一個人。她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她才會下意識地說出那句“你不會”吧?
低頭淺笑,眼角瞥見一直盯著她,難掩不安之色的雪兒,于清瑤安撫地回了個微笑,才柔聲道:“你不用怕,不會有事的。”
雪兒低低應了聲,眨巴著眼,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姐,那個杜……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有些奇怪地看她,于清瑤笑問:“我還當你要問林公子是不是識破了我們呢?”
“林公子識破了我們嗎?”雪兒低問,可是聽聲音卻好像并沒有過多的擔憂。
“是啊,他識破了我們。”聽到雪兒“呀”的一聲,可驚慌了下就又放松下來。于清瑤不由掀起眉毛:“怎么?你不怕他出去渾說,傳到老夫人那兒去?”
歪了下腦袋,雪兒有些遲疑地道:“林公子不會吧!?”
她的回答,讓于清瑤抿唇淺笑。
是啊,那個人不會。雖然平日里總是那樣輕浮,滿嘴油腔滑調的,可是骨子里卻有著極其驕傲的性子。而且,對于他來說,她的這些事都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吧?事不關己,他何必去多嘴呢?
而且,今夜,林華清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原本,她以為她說出異能的事之后,林華清一定會刨根問底。可是,沒想到她答完那一句之后,林華清就笑起來。
望了她好一會兒,竟是直接站起身來:“陸老板他們應該等得急了,我先送你出去。”
“你——不再問我?”那時候她的表情一定很好笑,以致于林華清看著她的眼眸中盡是深深的笑意。
“有什么好問的呢?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至于其他,我又不是那些愛嚼舌根的老婆子。你如果悶在心里無處說了,我聽聽倒無所謂,如果你不想說,我又何必勉強自己浪費時間呢?”
好好的話,也會被那人說得讓人憋了一肚子氣。可是,從醉月樓出來,坐上了車,她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有些感激,有些失落,到底,她的秘密還只是藏在她的心底,無人知曉……
過了兩日,外面的陸初五就托人帶話過來
。說是那杜東元被許磊好打了一頓,卻連報官都不敢。想要看病,偏偏許磊早就叫人去各大藥鋪知會過,出了名的大夫怕惹上麻煩,沒一個敢去瞧病。只好先胡亂著請了個鈴醫瞧病。也不知那鈴醫開的什么藥,杜東元上了藥后,臉上竟爛成一塊塊的。
杜家人一面揪了那鈴醫報官,一面又去往郊縣請大夫。總算是保住了一張臉。可是,有那小道消息說,那天許磊可不單只是打了杜東元的一張臉。連著好幾腳,好像是踢著了什么地方,八成那是治不好了的……
消息說得含含糊糊的,尤其是最后杜東元的傷勢,有太多的不確定。不過,總算是讓于清瑤知道杜東元現在是真的過得很不好。別說還想著提親說媒的事,就連原本上京來探路,開分號的事兒也被耽誤了。
這樣的消息,自然是讓于清瑤心情大好。而雪兒更是拉著沒有見識到那場熱鬧的柳絮,比比畫畫地吹噓:
“你是沒見著啊!也不知道那姓杜的是發了什么失心瘋,居然一下子就撲過去抱住許公子……惡,兩個大男人,他就那么著……”
抬眼瞥著合不攏嘴的柳絮,于清瑤只淡淡笑道:“興許,是他在表達謝意呢!”
那個人,前世里就總是拿著自己的親近,當成是后宅女子的獎賞。殊不知,那些女人,想要的、想爭的,也不過是這親近背后所帶來的利益罷了。
雖然于清瑤說得輕描淡寫,好似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巧合。可柳絮這兩日卻更加倍的恭敬。
“小姐,奴婢聽說表少爺一早上就出去探病了。而且,才剛回來,立刻就去見了侯爺……”柳絮的聲音一頓,緩了一緩,才道:“您看,要不要奴婢再去打聽打聽?”
“不用了,這個時候,就算是姓杜的有臉重提舊事,咱們府里頭可沒那個臉面答應。”于清瑤抿唇低笑,一點都不再擔心這樁事。
別說是剛出了這樣的事兒,就是沒出這樣的事,田氏那樣愛面子的人,如果侯府不曾敗落,她絕不會就那樣把她嫁給一個商賈。現在,要擔憂的反倒是那個陳國邦。
前世里,這個陳國邦雖說中了進士、做了官,可暗地里還是依附著杜東元,靠他的銀子去打通官路,日后更是杜東元的一把保護傘,二人狼狽為奸。(就到)這種人,她怎么能嫁?!
心里還在盤算著要如何去除這個禍根。外面的小丫頭忽然跑進來,“小姐、小姐,大夫人那頭,叫人傳話過來,說是三爺已經入了朱雀門。問您是不是也要到二門上迎一迎三太太。”
“三哥三嫂這么快就回來了嗎?”有些驚訝,于清瑤暗在心里懷疑:難道于重山是在洛陽那邊聽到杜東元的事?
也不對,且不說從京城到洛陽也要一天路程,就是真知道杜東元的事,于重山也斷然不可能為了他的事趕回來。說到底,杜東元還未與安樂侯府搭上線。雖然杜家有些錢,可于重山這邊還倚仗著岳家,錦上添花的人,他也未必就那么看重了。
心中疑惑未解,可到底還是前往二門接人。一路緩行,待她到二門上時,二門外已經站了許多人。除了三房的兩個妾,幾個子女,一眾丫頭外,還有孟慧娘和葉如霜。
看到于清瑤,葉如霜便笑著眨了眨眼,雖然沒有說話,可單只那笑,就說盡了所有的意思。
論理說,三房的夫妻倆也不過出門散心數日,而且又非長輩,委實不用這樣的排場,可不知怎么的,孟慧娘偏偏召了侯府眾人跑到二門上來接沈盈盈。也不知,這俏眼是做給誰看的。
心知肚明,可到底沒人多那個嘴。等著沈盈盈下了車,眾人說說笑笑,相互行了禮,一派和熙地往慈萱堂去了。
沈盈盈一向就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這回出外散心回來,心情正好,當著田氏的面自然更是舌綻蓮花,把洛陽的繁華熱鬧說得活靈活現。逗得田氏忍不住哈哈大笑。
尤其是奉給田氏的禮物,那尊玉雕觀音,更是讓田氏直呼“南無觀世音菩薩”,喜形于色,大贊沈盈盈有孝心。直接就留了眾人在慈萱堂吃晚飯。
沈盈盈也不謙讓,和孟慧娘一起陪著田氏說笑,又笑道:“我可是給你們都帶了禮物了……”
于清瑤和葉如霜目光一對,雖未說話,卻看出彼此眼底的疑惑。
沈盈盈是個大方的人,送禮物倒不希奇,可平日若是有禮物相贈,必是過后送到個人院里的,怎么著,也不會當著眾人面前,讓人起了比較之心。
心里暗暗奇怪,于清瑤接了禮物,并不急著去看。抬起頭來,看著沈盈盈轉向面上略有些冷意的孟慧娘,她心里總覺得必會有下文。縱是不知禮,沈盈盈也不該越過孟慧娘先送她和葉如霜禮物才是啊!
“大嫂,你猜我送你的是什么寶貝?”沈盈盈笑著招過文竹,臉上的笑容雖然燦爛,可看在于清瑤眼中,卻是帶著說不出的怪異。
“三弟妹的眼光那么好,自然送的一定是真的寶貝了。”孟慧娘淡淡笑著,似乎是有意隱忍般,掩去所有的不滿,臉上仍是平和淡然。
沈盈盈睨著她,也不再多說,只笑著打開那只漆盤,取出一物。“大嫂,你看。也不知是你幸運還是我幸運,竟讓我在洛陽找到這個五彩琉璃盤。而且更巧的,是這只盤子也也有一只紅鳳……瞧啊,連這眼睛上的那滴金淚都是一模一樣的。要不是知道大嫂的那只盤子摔壞了,我還當就是原本那一只呢!”
沈盈盈緩緩說著,已把手中那只五彩琉璃盤遞到孟慧娘手中。“大嫂,你來看看,我說得可是?真的很像啊!”
“是、是很像……”一句話好似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孟慧娘捧著那只映著陽光,閃爍著五彩光芒的琉璃盤,雖然臉上仍帶著笑,可是眼底卻已經全無半分溫度。
別說沈盈盈,就連離得稍遠的于清瑤,也覺出不對之處。大嫂這么生氣,難道這盤子真就是那只?!
她還在心里暗自生奇,葉如霜已經笑著湊過去,“要真是那么像,那可真是寶貝,大嫂讓我也瞧瞧……”雖然這樣說,葉如霜卻并沒有接在手上,只是笑著道:“我就借著嫂嫂的手看看就好……”
目光凝住,葉如霜的笑容有瞬間的凝滯,雖然立刻她就笑著贊嘆不已。可是在她回身而過,于清瑤伸手輕扶之際,卻分明聽到她在心底低叫:真的是那一只?怎么會?難道母親窮得已經開始賣大姐拿回來的那些東西?那那只金熏爐呢?難道那個東西也會被賣掉……那上面可還是有著宮里御用的印鑒……
手指一顫,于清瑤也不由得目光一凜。不會吧?二嫂到底往娘家都拿了些什么東西?怎么居然還會有御用之物呢?
雖然安樂侯府也得過些宮里的賞賜。可那些御用的東西,卻都是在慈萱堂或者是在大房院里的。別說二房,就連三哥那么得母親寵,也沒有得到……
目光轉向神情冷淡,連笑容也顯得發冷的孟慧娘,于清瑤只覺得渾身發寒。
她以為事情大概就這樣過去了,或許永遠都不會揭穿出來。哪怕是日后安樂候府敗落,也會是別的罪名。可怎么日隔數月,竟又……
腦子轉得飛快,越想越怕。白氏萬一真把御用之物出賣,會引發怎樣的后果?若真是有心人,只怕順藤摸瓜,就要查到他們安樂侯府來。到時候,二嫂之死會不會又一次成為安樂侯府削爵抄家的罪名呢?
心中惶惑,卻并非為這些所謂親人的慘遇,而是為她可能又要重蹈覆轍的命運。不行,在事情爆發之前,她一定要為自己找好出路才行。
可是,這樣的時候,她又要上哪兒去找一個能名正言順帶她離開安樂侯府的人呢?
腦中靈光一現,于清瑤自己先是愣住,怔了下,才緩緩搖頭。真的要那樣做?!
苦笑了下,她收斂起心神,只當什么都沒有發覺,一如往常地微笑。可就在這時,卻突聽到一聲急切地低喚:
“大哥,你真要這樣做?值得嗎?就算是杜東元想要投靠咱們侯府,可是他是得罪了許家的,為他那些錢就得罪許家,何必呢?”
是三哥于重山!
于清瑤心中一震,看看房中眾人并無異色的表情,立刻知道說話的人還離得遠。只有她因那異能而耳陪目明,才聽到這聲音。
凝神細聽,果然又聽到:
“老三,這世上沒有人嫌錢多的!何況咱們要做的事更是最最需要錢的。我也知道,沈家這些年,出了不少力,可是他們家也得了不少好處啊!你放心,就算是我收了杜東元做門人,可該讓沈家得的好處,也不會怠薄半分。王府那頭,我自然會講明的……多一個人送錢過來,你以后也少操些心,更不會再亂動弟妹的嫁妝了……你放心,三弟,大哥心里有數。你還是看著點泉州那頭的消息,海貿一事,咱們可是投了不少錢進去。要是出了什么差錯,王府那邊就交待不過去了……”
于千韌的話說得慢條斯理,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于重山雖還想說,可頓了頓,卻還是用帶著些懶散的聲音答道:“是,大哥,我知道了……”
這之后,便是些閑話。于清瑤也便收回心思,不再去聽。可心里卻似翻江倒海一般翻騰起來。
沒想到,經過此事,杜東元還能搭上侯府的線。大哥為什么要保那人?是因為現在的金主是三哥的岳父,讓他不放心?還是……
腦子里亂成一團,可那股危機感卻讓她越來越膽寒。
屋外傳來的低笑聲,讓她抬起頭望了出去,看到撩簾而入的兩個兄長時,心里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寧愿日后不幸,也不要和他們一起等著被抄家削爵…….c.
九十四章隱于繁盛背后的危機是
第九十五章問君可有心儀之人
“母親,”見田氏轉向自己,于清瑤緩了緩,還是低聲道:“女兒這幾日聽大嫂來同母親匯事,就總在心里想著,是不是應該把家中田產再拔出一部分作為家中祠堂的祭田呢?”瞥見田氏臉上的笑容,她忙垂下頭去,“女兒也是忽然間想到的……”
田氏睨著于清瑤,微笑道:“既然有這個想法,怎么不同你大嫂直接說呢?”
“都是家中事,有什么不敢的?”笑著嗔了她一句,田氏才淡淡道:“你這主意甚好,只是家中留作祭田的,也足有五百畝,用那些地做祭田,已經綽綽有余。倒也不必再添田產了……清瑤,你雖是一心為家中著想,可是現在是你大嫂當家,有些事還不要去麻煩她的好……”
聽明白了田氏的意思,于清瑤笑著應是,臉上仍是笑盈盈的,又去說旁的事情,好似全沒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田氏看著她一貫的笑容,也就順著于清瑤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
一直到于清瑤走出慈萱堂,兩人都沒再提這件事。渾似根本就沒人提過這件事。可于清瑤離了慈萱堂,臉上的笑就收斂了起來。
五百畝祭田?!田氏太久沒有管家了,雖然大事清楚,可于這些小事上根本就不大清楚了。
前世里,安樂侯府被抄時,府中祭田不足五十畝,其余的早就不知什么時候被急著用錢的于千韌賣了出去。也正是因為這,安樂侯府被抄后,家中剩下的大大小小才連個棲身之地都難。不過,她現在開這個口提醒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田氏不肯聽,那之后的事情便與她無關了。
轉過頭,于清瑤低聲問道:“雪兒,可幫我聯系了初五?”
雪兒低聲應是,可看著于清瑤的目光中仍是茫然不解。反是柳絮偷瞧著于清瑤,若有所思。
“小姐,您這幾日看起來似有心事……可是為了……”柳絮的聲音一頓,抬眼望向正匆匆自花叢跑過的丫鬟。奇道:“是二房的青蘋,好生奇怪,怎么這么急呢?我聽說,她今個兒回了葉家去送節禮的啊!”
于清瑤目光一閃,遠遠地望著青蘋匆匆而過的身影,卻只是淡淡道:“快到十五了啊……中秋佳節呢!”
低聲嘆息,她的聲音卻更顯堅定,“雪兒,今晚還是你陪著我出去,柳絮留在府里照應著。”不管成敗如何,她總要試上一試。事到如今,她真地想不出來還能向誰求助……
一想到晚上將要做的事,說的話,饒是于清瑤重生一回,也不由得面紅耳赤,盡顯女兒嬌羞之態。
“二嫂她能,我……”雖然所求不同,可既然葉如霜能有那般的勇氣,那她也可以。
華燈初上時,于清瑤已經收拾妥當。比之往日,她更用心三分,雖仍是淡妝,可身上穿著的卻是一襲水粉。她一向少穿這樣嬌艷的顏色,突然這樣穿,倒顯出別樣的嬌美。
柳絮看著于清瑤這一身打扮,神情更顯緊張。
感覺出她的緊張,于清瑤回眸淺笑:“柳絮,如果今夜真的成了,那我就可帶著你們離開這座宅院了。”
“小姐……”柳絮心跳加快,隱隱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可只叫了一聲,就不得不收聲。只是淡淡道:“愿小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她何曾不想心想事成?可若真的未能如愿,她該如何?
于清瑤垂下眼簾,忽然低笑出聲:“若事不成,我便自請往城外翠竹庵帶發修行去,既為亡父祈福,又為母親延壽,也是樁佳話……”轉目看著面面相覷,面露驚懼之色的兩個丫頭,她低笑出聲:“哄你們的,就是我想,怕母親也是不依的……”
可若事情真逼到那樣,她說不得真要走上那條路了。哪怕是田氏不允,她也在自剪青絲,拼死離去……
眼中浮上一層水汽,于清瑤暗自在心里為自己打氣:何必想得那樣悲慘?事情還未定,說不定,今夜竟真的事成呢?
一路忐忑,待馬車停下時,于清瑤才恍然突醒。捏緊手中的絲帕,她對著留在車上的雪兒點了點頭,才緩緩走下馬車,遠遠地望去,便看到那站在橋下的人影。
馬車就停在汴河大街上。說是大街,可其實卻是條水道。從水門而入,貫穿全城,沿途更有無數座橋跨過這條水道。而他們此刻,卻是在浚儀橋畔。這座橋,離最繁華的洲橋、相國寺橋,還有一段距離,在這靜夜里,顯得有些冷清。可就是這樣,橋兩旁也有不少賣吃食的小販。
有擺著攤賣些鹵菜小吃的店家,也有擔著擔子賣餛飩的老漢,提著籃子賣果子蜜餞的童子……雖然食客不多,卻也別有風趣。
望著橋下的身影,于清瑤有些遲疑,默然片刻后,還是走上橋,一步一步向那人走去……就在她走到橋上,駐足凝望之時,那人忽然轉過身來,望定她,溫然而笑。
因為林華清那平靜溫和的笑容,于清瑤心中忽然一松,嘴角不由也露出三分笑意。走下橋下,沿著石階,她緩緩而下,走到河堤上,站在林華清的身邊。輕笑道:“多謝林公子肯便衣而來。”
此刻,只著一件青衫,不顯張揚跋扈之態的林華清,看起來和京中無數未著功名的學子一樣,看起來沒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恍惚又似那一夜在相國寺中遇見的他。因為這,于清瑤原本的緊張之意也漸漸消散,甚至能夠望定林華清的眼眸,而不露半分異色。
“于小姐相邀,我怎能不來呢?既然要來,那自然還是依照佳人吩咐的好……”林華清笑著,仍有幾分輕佻。
可于清瑤卻只是一笑,竟不曾如往常一樣露出嗔怪之色。
轉目看她,林華清揚起眉來,帶了三分驚疑:“于小姐可是有話對我說?”
“是,是有話想說。”于清瑤垂眉淺笑,卻沒有立刻說話。林華清的觀察力一向驚人,似乎她在他面前,少有能瞞得過去的事。從前,她很是不喜,可是自從坦言秘密之后,不知怎的,總覺得多了幾分親近。
默默看著于清瑤,林華清沒有說話,只是無言地跟在于清瑤身邊。兩個人就這樣沿著河堤走了好一段路。
彼此無言,只能聽到風聲,還有腳下平緩的水流聲。長草里,不知是什么蟲子低聲的鳴叫著,卻不顯喧鬧,反更添幾分寧靜的氣息。空氣里,浮著濕氣,帶著淡淡的草香。風過處,遠處,又飄來一陣食物的熱氣……
頓住腳步,林華清忽然笑起來:“好像那次在相國寺……”一句話未說完,他轉過臉去看于清瑤。正巧,于清瑤也抬頭看過來。兩人目光一對,竟自凝住。
寧靜的夜里,兩個人默默地對視著,也不知是誰先移開了目光,更不知為什么,竟覺得有些心慌。
于清瑤抿緊了唇,咽了咽口水,正待轉過身去,卻突聽身后林華清笑著問道:“聞著這香氣,我還真有些餓了,于小姐可愿再陪著我吃一點東西?”
有些尷尬地回首,于清瑤淡淡點頭,默默地又和林華清沿著河堤走了回去。一路上暗自在心里盤算著要如何開口。可一直到走回橋上,她仍是沒有找到機會開口說話。
坐在小攤上,于清瑤左右打量著,難掩好奇之色。像這樣的小攤,前世今生,她還從未來過。雖然這攤子既小又簡陋,就連在夜里,也能看出面前的桌子上有些油膩的黑漬,長條春凳更是有的都缺了腿兒,可是這樣看著,卻仍覺得別有一番野趣。
坐在她的對面,林華清看著她的神情,忽然低下頭去,微微一笑。于清瑤察覺,唇角才綻開的笑便要收斂。
林華清見了,就收斂笑意,轉過頭招呼攤子旁邊的老漢,“老丈,來兩碗餛飩……對了,于小姐,你可要蔥花還有蕪荽?還是要吧!加了這兩樣,才好吃……”不等于清瑤回答,他已作了主,笑著對那老漢道:“老丈可不要吝惜,一定要下足了料啊!我們吃得好了,下回還來光顧……”
那老漢手里包著餛飩,卻抬頭笑道:“公子說話可要當真哦!老漢的手藝可是遠近都出名的,公子和小娘子若是覺得不好吃,砸了老漢的挑擔,老漢都不二話……”
林華清聞言,竟是笑著應了。回頭又喚攤主:“挑鹵好的吃食來上幾樣,切得細些……”吩咐完,他回過頭,正好對上于清瑤略帶些驚訝的目光。不由笑起來:“怎么?我臉上可粘了什么東西?”
“沒有,”于清瑤有些恍惚地答了一句,才似驚醒般轉開頭去。“只是,我從來沒有看過林公子這樣……”她低頭淺笑:“從前我只聞林公子……之名,竟不知原來林公子竟是這樣隨性之人。”
雖然她說得含糊,可林華清卻已經猜到她那含糊過去的是什么字眼了。偏頭一笑,他淡淡道:“別人說些什么,與我何干?那些傳我名諱之人,又有幾個是我識得的……”
于清瑤默然,在心中細想,倒真是如此。
她怔怔地不曾說話,林華清也不再說什么,只是笑著夾了一片鹵肉放在于清瑤面前的碟子里。“于小姐莫嫌這里粗陋,要說這吃食,還真是越小的地方越好吃。皇宮大內的御宴反倒味如嚼臘了……”
于清瑤怔怔地看著面前碟中那片切得果然極薄的鹵肉,半肥半瘦,一半棕紅一半雪白,還帶著些紅艷的湯汁。在這昏光下,竟顯得分外的媚艷。
這樣簡單的吃食,于清瑤真是從未吃過。可不知為什么,在這個夜晚,原本不餓的她,竟覺得食指大動。
雖然遲疑了下,她卻還是夾起那片鹵肉,送入口中。那股濃香,轉瞬即在口中化開。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過的滋味……
該怎么來形容?她不知道,可是不知為什么,這樣簡單的食物,居然讓她覺得是她從未吃過的美味。
垂下眼簾,睫毛微顫,于清瑤忽然間笑了起來。
“林華清,”她輕聲喚著,卻不是客氣地叫“林公子”,而是就那樣叫林華清的名字,低聲問道:“你可有心儀之人?”
“啊?!”口中還含著鹵肉,林華清抬起頭來,有些驚訝地眨了下眼。還未答話,那老漢已經捧著托盤過來。
“公子,小娘子,快趁熱吃,我老王的手藝,是沒得說的……”
粗陶碗盛著的餛飩放在面前。噴著熱氣,散著清香,一個個似金元寶一樣的餛飩擠在碗中,飄著幾星油花的雞湯上飄著綠色的蔥花和蕪荽,不說吃,單只是看,已經讓人眼前一亮。
于清瑤轉目看著老漢微笑的臉,只能持起湯勺先盛了一口湯送到唇邊。而對面的林華清已經開始贊道:“老丈果然好手段,這雞湯也熬得濃,不是唬弄人……”一面說,一面自袖袋中解下荷包,取了一塊碎銀遞過去。
“公子,您這給多了,我這餛飩可不值這個……”老漢一笑,淡淡道:“不如這樣,您一會把這餛飩錢結給李老板就是,老漢我這會兒可沒錢找給您……”說罷,也不理林華清留他,轉身就又回了餛飩擔前。
聽得腳步聲遠去,于清瑤抬起頭來,望向林華清。怎知林華清竟似忘了她剛才問的話,竟是埋頭猛吃。
心中暗惱,于清瑤有些煩躁地用湯勺攪著碗,卻好一會兒,都沒有盛起一勺。就在她無奈之下想再次開口時,林華清忽然出聲問道:
“為什么要問我這個?心儀之人?!”
吁了一聲,于清瑤抿了抿唇,苦笑道:“似乎我問得是有些不妥。以你在京中的……怎么可能會沒有心儀之人呢?或許,我該問,林公子可有想要娶的女子?!”
目光忽閃,林華清放下手中的湯勺,正色望著于清瑤:“難道你今天約我,就是想問這樣的話?月夜橋畔,孤男寡女,于小姐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我很容易誤會的……難道,于小姐你……”
他的聲音一頓,雖然沒有繼續說下去,可看著于清瑤的目光卻盡是曖昧。于清瑤心中暗恨,可一時間卻無法再開口,兩人目光相對,竟就這樣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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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問君可有心儀之人是
九十六章妾擬將身嫁,不足羞
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林華清已經低笑出聲:“或許,是我誤會了,于小姐莫要惱我。我這個人就是喜歡亂想……”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再轉開話題,豈不是等于前功盡棄。于清瑤顧不得羞惱,抬起頭來,直視林華清,低聲道:“你沒有誤會……”只是一句話,她的目光已經不自覺地移開。可就是不看林華清,她仍能感覺到林華清正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于小姐知道我剛才想了什么?就這樣說我并沒有誤會,萬一,我是真的想歪了……”林華清的聲音帶著笑意。雖然有驚訝之意,可更多的卻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甚至帶有調侃之意。
他的聲音讓于清瑤大覺羞憤,甚至剎那間,有起身逃掉的沖動。可是,靜默片刻,她還是抬起頭平靜地望著林華清。“我不是在說笑。林公子,我此番相約,可能在你眼中看來,甚是可笑。我若不是沒有退步,也不過至此相求……”
林華清默然,臉上的笑容斂去,正容肅目,望著于清瑤和聲道:“于小姐請講。”
于清瑤抿了抿唇,沒有再回避他的目光,“林公子,我在那個家里,是個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我不會自己打算,就絕不會再有人為我考慮半分。我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情若被人知曉,定然會扣上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的名聲。可是,比起這些,我更怕的是就這樣留在那個深宅大院中……”
眼中浮上一層水汽,卻不是像從前一樣刻意示弱,而是想起前世重重,太多的心酸。沒有讓淚水流下,于清瑤淡淡笑著,平聲道:“我知道,自古以來,談婚論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我這般,實在是太過失禮。可是……林公子,你可愿娶我為妻?!”
她這一句話,真可謂石破天驚。就算是一貫輕浮放蕩慣了的林華清,也不由得怔住。他剛才言語輕佻,是因為他覺得于清瑤的話根本不過是玩笑,可現在于清瑤這樣一本正經地求問,他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
沉默著,他垂下頭去,目光落在于清瑤面前的餛飩碗中。碗中的餛飩都已經被泡大了,滿滿地脹了一碗,好像下一刻就會擠出碗來似的。冷卻的雞湯雖然沒有凝上油脂,可看著卻到底有些油膩了。
他怔怔地看著那碗,不吭聲,直到感覺到于清瑤不安地站起身,才抬起頭來。
抿緊了唇,于清瑤仰著頭,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我知道公子的答案了。今夜唐突,讓公子困擾了。還請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此忘了此事……”
“于小姐,”手一伸,林華清抓住想要從他身邊穿過去的于清瑤。在于清瑤掙扎時,立刻松開手,溫言道:“于小姐請坐。”
“林公子已經……我還是走的好!”于清瑤有些心慌,可話還沒有說完,林華清已經沉聲道:“我什么時候說我的答案了?!”
怔了下,于清瑤沉默著又坐回林華清的對面。可是對林華清盯住,她到底還是有些發窘。只得側過頭去,裝作不知。
林華清看著于清瑤的側臉,忽然就笑了起來,笑容里有太多的意味,讓人難解的情緒。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林華清,本就不是那樣謹守禮教的人,于小姐也不必糾結這個……”
聲音稍頓,他沉聲問道:“我只想知道,于小姐為什么會選擇我?”
飛快地瞥了眼林華清,于清瑤咬了下唇,才低聲道:“只有林公子……”
雖然她的話說得含糊,可是林華清卻是明白了。“是因為只有我,才是于小姐最熟悉的男子是嗎?若是可安還留在京中,你就會向他求救了……”
“不會,”于清瑤毫不猶豫地答著,頓了下又道:“之前,我已經知道郭公子的母親并不喜歡我。我不會去妄想郭公子為我去同母親爭什么……”
“是這樣……”林華清的目光有些冷:“那于小姐今日來找我,又怎知我家母親會應承我的請求呢?”
于清瑤抬眼望他,卻只是抿緊著唇,不說話。
她不說話,林華清偏著頭,看著她,卻代替她說出答案:“因為林華清是個庶出子!身份相當,而且,林府的夫人不是個傻的,為庶子求親,斷然不會去求取高官權貴嫡女,更不會讓她的庶子尋到好助力……是這樣嗎?于小姐?”
面對林華清的喝問,于清瑤雖然沒有說話,卻不得不點頭。林華清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她在心里想過的,她無法反駁。
林華清搖了搖頭,低笑出聲:“你把事情都想好了,可是,你怎么沒有想過,我肯不肯呢?于小姐,我雖然是庶子,可是卻很得寵啊!而且,我在京中是個什么名聲,你是知道的……我既多情又貪玩,你怎么就覺得我會愿意娶你,而放棄那么多的紅顏知己呢?”
深吸一口氣,于清瑤緩了一緩,才平聲道:“林公子的事,我略知一二……如果林公子肯娶我,我不會在乎那些……林公子不必放棄任何一個紅顏知己……婚后,你可以借口我生病,送我往鄉下農莊養病。而林公子你,大可過與從前一樣的逍遙生活……”
她斷斷續續說完自己的打算,林華清望著她的眼眸也越發冰冷。在她說完之后,林華清一聲冷笑,沉聲問道:“我聽著于小姐的意思,怎么竟似乎是要與我做一對假夫妻呢?”
心口“砰”的一跳,于清瑤忍不住舔了下唇,靜了片刻后才道:“這個,隨公子的便……”
望著她沒有表情的臉,林華清立刻大笑出聲,捶著桌子,他大聲笑著,好像是聽到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樣。惹得遠處的食客還有那小老板都扭頭來看。
于清瑤大覺難堪,她垂下頭去,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就在這時,林華清有些冷淡的聲音傳入耳中:“于小姐,你的主意真是不錯!可是,我聽來聽去,都覺得得到好處的都只是你一個人。我,又有什么好處呢?!”
于清瑤囁嚅著,半晌,才低聲道:“林公子也知道陸初五開的那間染坊,其實是我出本錢開的。如果林公子愿意幫我,我愿出讓一半的股……還有,我出嫁之時,安樂侯府必有陪嫁,那些陪嫁,我也愿讓一半與公子……”望著默不作聲的林華清,她心中放松下來,說話也順了許多。
“就像公子所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公子早晚都是要娶娘子的,若是娶一個不認得又喜歡吃醋的女子,日后后宅之中必添事端。而我,絕不會讓公子為那些事發愁……再者,公子再過幾年,也到弱冠之年。如今身無產業,未免不美。如果公子現在娶妻,尊親必會為公子備置些產業。到時公子有錢傍身,何需再向人伸手呢?還有,公子你總不會想一輩子都留在那個家里吧?!”
以己度人,她說的都是自己最關切的。可是林華清默默聽著,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笑意,卻不肯說話。
說到最后,于清瑤自己也覺詞窮,實在不知道還能用什么來說服林華清。
“這世上,你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雖然并不是全部。
“我只覺,在你面前,不必再掩飾自己。所以,我才……算了,我也知道自己所說的太過荒唐,你不肯答應也屬正常。大不了,我……”收住最后的話,于清瑤苦笑道:“林公子,你只當今天沒有見過我好了……”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林華清突然發出的聲音,讓于清瑤一愕,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然,我說了會分一半與你,就一定不會……”
“我不是說這個。”林華清抬起頭來,望著她:“你真的不在我面前做任何掩飾?什么事都不會騙我,什么事都不會瞞我?”
于清瑤怔仲半晌,才遲疑著答道:“我……林公子也應該是有些秘密不想讓人知道的吧?如果你有,我不會問……”
因為她的反將一軍,林華清笑起來:“那就是說于小姐你還是有秘密嘍?”
于清瑤咬著牙,卻還是坦言:“是,我是有秘密。”
似乎沒想到她竟會這么坦白,林華清歪著頭,看著她,過了很久,才笑起來:“如果有一天,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你知道,你會把你的秘密也告訴我嗎?”
“你要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于清瑤真的是怔住了,望著林華清,她咽了下口水,想了好一會才道:“我不知道……”
“真是坦白的回答,果然沒有騙我。”林華清笑起來,望著于清瑤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種讓她看不明白的溫和。
“我……我不知道會不會把所有的秘密都坦露在你面前。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會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同盟……不會向隱瞞,不會騙你……”說完這一切,于清瑤有些忐忑。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就該立刻說出來才是啊!
深吸一口氣,她沉聲問道:“林華清,你可愿娶我為妻?!”.c.
九十六章妾擬將身嫁,不足羞是
第九十七章且喜且憂待佳音
林華清的笑容,常帶著一種輕佻之氣,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怎么的,就是說正事時,也常露出那樣讓人不喜的笑容。可是這會兒,回眸遠望,他少見的平和笑容,讓于清瑤心頭不由得一動。
想起林華清剛才說的那句話,于清瑤勾起嘴角,一時之間,說不清心底究竟是喜多些還是憂多些。
“既然于小姐如此希望,那就請小姐靜候佳音吧!”不是直接答應她,可是這樣的話卻分明是許了她的。
沒有說他會怎么做,可是不知為什么,于清瑤就是相信林華清一定會把事情放得妥妥當當。不同于郭可安的直爽,林華清這個人,是那種不計手段,也要達到目的的人。
若是從前,她會覺得可怕。可是現在,她何嘗不是已經是這樣的人呢?
“小姐?”從車里探出頭來,雪兒看著于清瑤陰晴不定的臉,一時猜不出結果。甚至,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姐為什么要出來私會林公子。可是,隱約的,她知道今夜的事關系著小姐和她們的命運。如果不是這樣,柳絮也不會悄悄叫她盯牢了小姐……
在雪兒又一次低喚時,于清瑤終于抬頭看她。微微一笑,她并不解釋,也不再回頭去看,扶著雪兒的手上了車。
“小姐,”一直看著外面的雪兒遲疑了下,低聲道:“林公子一直在望著小姐……”
“不用管他,”于清瑤抿唇微笑,忽然吁了一聲:“雪兒,不管我去哪里,都會帶著你的……我會看著你嫁戶好人家,生下孩子,過得開開心心的……”低語著,她的眼睛一眨,忽然就落下淚來。
雪兒嚇了一跳,忙撲過去,半跪在她的腳下,“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要是不舒服,我叫張伯把車趕到前面醫館……”
沒有應她的話,于清瑤只是搖頭,雖然嘴角仍有笑意,可是眼淚卻止不住。一滴滴的淚水滴在有些發涼的手上,反倒讓她的手多了些暖意。于清瑤就那樣垂著頭,不說話,不抬頭,一路無聲地哭泣著。
直到車子停下,她才抬起頭來,抹了把眼淚,看著有些發怵的雪兒,笑了笑:“我們回去了,雪兒。”
雪兒眨著眼,似乎是想要問些什么,卻還是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下了車,靜夜里,深幽的巷子看不到人影,只有插在角門上的氣死風,發出幽光。
雪兒上前敲了門,門便“吱呀”一聲開了。退了一步,雪兒笑著招呼,可笑容卻怎么都有些發僵。目光掃過眼神有些發滯的王婆,于清瑤推了下雪兒,快步穿過石徑。
聽到身后的關門聲,雪兒吁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抱怨:“平時我看王媽媽也沒什么啊,怎么這兩次咱們偷溜出去時,她總是那么怪怪的……”
垂下眼簾,于清瑤也不應聲,腳下卻更快了幾分。專挑僻靜的小路走,一路走回秋雨軒,并沒有見到什么人。早候在門里的柳絮悄悄開了門,迎著二人正了正房。
一面侍候著于清瑤更衣,一面低聲道:“小姐,今個夜里,您剛走不長時間,二太太那頭就派了青蘋姐姐來請您。奴婢實在不知她是什么事,只誑青蘋說您身子有些不適,早就睡下了,有什么事且待明個一早再說。(就到)”見于清瑤回頭看來,她頓了下,又道:“奴婢瞧著青蘋的神色,好像事情還挺急的。只是當時我怎么問她都不肯說,而且在奴婢那么回她時,她還說沒什么大事……”
想起之前在園中見到青蘋的事兒,于清瑤沉下臉,有幾分猜到是什么事了。
“這個,且不理她,有什么事明個一早自然就知道了。柳絮,這些天,你管束好院里的人,不要生出什么事端來。還有,我庫里那些東西,你和雪兒一起整理出來,好好錄個名單出來……”
“是,小姐。”柳絮應了一聲,轉過頭去偷看雪兒。見雪兒沖她眨眼,便點了點頭。也不說別的,和雪兒一起侍候了于清瑤躺下,這才悄悄退出去。兩人手拉著手,卻沒有轉回院中丫頭仆婦住的后面耳房,反躲到墻根的太湖石后,竊竊私語。
“小姐哭了一路?”柳絮皺起眉,忍不住扭頭去看已經熄了燈的正房。剛才在燈下,看得不清楚,可她也看出于清瑤面露淚痕。只是沒有想到,竟是哭了一路。“雪兒,小姐今夜見那位林公子,到底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
雪兒搖頭,“小姐可沒讓我跟著,我坐在車上,只看到小姐和林公子在河堤上走了一遍,后來又在小攤上吃東西……”
“小姐在小攤上吃東西?”柳絮一怔,但立刻就搖頭:“這個不重要啦!小姐就沒和你說什么?”
雪兒咬了咬唇,小心地看著柳絮,才低聲道:“我要是說了,柳絮姐姐你可不能捻酸吃醋……”被柳絮笑著推了下,她才有些得意地揚眉:“小姐說,不管她去哪兒,都會帶著我,會看我好好嫁人,過得開開心心的……呀,柳絮姐,可說好了不吃醋的……”
柳絮笑著瞥她一眼,可目光卻還是怔怔地望著正房。“雪兒,小姐說,讓咱們整理庫房里的東西呢!”低聲說著,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兩個丫頭雖然說話聲音很低,可是于清瑤卻仍聽得一清二楚。躺在床上,她默默地望著頭頂的床板,借著窗外投進來的月色,望著那些細微的紋路。那些云彩,福字,還有她辯不清的鳥兒……
在這張床上睡了十幾年,終于,她要離開這間屋子,離開這個家了呢!
嘴角綻開微笑,可眼淚卻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滑過嘴角……
一夜無眠,可聽著窗外的鳥叫,于清瑤立刻自半夢半醒間清醒過來。睜開眼,窗外,還未大亮。隱約的,聽到后面耳房有開門聲。于清瑤無聲地坐起身,扭過頭去,望著窗外那幾株芭蕉,忽地一聲輕嘆。
雖然睡得不好,可略施薄粉,就掩飾過去。于清瑤還是趕在往日的時辰,入了慈萱堂給田氏請安。
一切,看似都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只除了孟慧娘望向她的眼神里透出淡淡的不悅。雖然田氏沒有說,可是于清瑤總覺得或許田氏已經把她之前說過的祭田的事,說與孟慧娘聽了。心知作為掌管家事的主母,孟慧娘聽到這種事定然會不喜她這個多事的小姑子。可于清瑤卻仍故作無知,完全不理會孟慧娘看她的眼色。
笑著一一打過招呼,她坐在葉如霜旁邊,雖看似隨意,卻微微側過頭去,淡淡問道:“二嫂找我有事?”
瞥她一眼,葉如霜輕咳一聲,抬手手中的手帕擦著嘴角,卻低聲道:“回頭我服侍了母親去你院里找你……”
知道她要說的話必是不方便在這里說,于清瑤笑笑,點了點頭,便又轉過去笑著回應田氏的問話……
不比別人,問過安后,大房、三房的嫂嫂們,連帶她這個庶女,也告退而去。可葉如霜卻仍要留在慈萱堂立規矩。也是之前砍斷老槐樹一事,惹怒了田氏,所以府里上上下下都知二房的這個新太太是個不得寵的。
不過,雖然都知道二太太不得寵,可是偏偏上下奴婢卻再無一人敢向從前對原來的二太太那樣怠慢。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現在的二太太可不比從前的二太太那么好說話,要是惹毛了她,可是說不準這位主兒又會做出什么事呢!連老太太都敢惹呢!何況她們……
于清瑤回到秋雨軒過了足有一個時辰,葉如霜才匆匆而來。一進房,先叮囑青蘋在外面門前守著,又拿眼看于清瑤。
心知她是讓自己逐退雪兒和柳絮,于清瑤卻還是淡淡道:“二嫂,柳絮和雪兒對我而言就如你身邊的青蘋一樣,若你的話可對我說,那便讓她們知道……”
看她一眼,葉如霜捏著手帕,還是低聲道:“清瑤,這些話,我本不該來和你說的。可是我雖然之前同你二哥說過,以后什么事都會和他商量,可是這件事,我真的不能同他說……”
心中有數,可是葉如霜卻還是故作不知:“二嫂,不知你說的是什么事?”
葉如霜咬了下唇,遲疑片刻才輕聲問道:“你可看到那只五彩琉璃盤了?可覺得那只盤子可真是和大嫂的一模一樣?”
點點頭,于清瑤淡淡道:“確實是一樣,當初大嫂很寶貝那只琉璃盤,我們也見過幾次,真不知三嫂這次是從哪兒找來的……”
“不只是一模一樣,而是——那只盤子就是大嫂原來那只!”葉如霜說完這一句,不由身體往后傾,靠在椅背上,重重嘆了口氣:“清瑤,我不瞞你,之前我在葉家時就曾經見過這只盤子……”.c.
第九十七章且喜且憂待佳音是
“那只五彩琉璃盤?怎么可能……”于清瑤仍然在裝糊涂,在葉如霜看著她,重重點頭后,才露出震驚的表情。本書請訪問。斂去笑,她驚疑不定地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嫂明明說她那只盤子已經摔碎了,你怎么說在家里見過,而且,還三嫂那只……”
抓住似乎有些語無倫次的于清瑤,葉如霜沉聲道:“清瑤,我之后說的那些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你可要保證除了這個屋里的幾人之外,再無他人知曉。”
看著葉如霜直拿眼打量柳絮和雪兒,于清瑤笑了笑,點頭道:“二嫂放心,柳絮和雪兒從不是多嘴的人。她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的……”
葉如霜看著她,緩了緩才道:“我之前未出嫁時,見過的除了這只五彩琉璃盤外,還有些別的東西……其中有一只金鑄的八腳香熏爐,我講,是宮中御賜之物。”看著倒抽一口冷氣的于清瑤,她又道:“我昨天打發青蘋捎了一封信與我母親。青蘋回來后復述我母親的話是:別以為嫁了戶好人家,就肯對老娘的事指手畫腳了不拿銀子回來給我使,還想管我賣了什么東西……真把自己當成飛上枝頭的鳳凰了啊”
葉如霜仿效著白氏的口吻,聲調里透著說不出的尖酸刻薄。才一學完,她就再次抓緊于清瑤的手,澀聲道:“你聽出來了嗎?她真的把東西都賣了,不只是這只盤子,還有那個香熏爐,可能還有更多的東西……”
自從認識葉如霜以來,于清瑤就從沒見過她這樣緊張無措的表情。可見,因為那一只琉璃盤,她是真的慌了神。甚至,可能因這事,她想得更深了……
“二嫂,你……不是想說,那些東西原本都是侯府的,而且還是……二嫂不是那種人,你千萬不要多想啊”雖然嘴上勸著葉如霜,可于清瑤卻已暗暗在心里思忖著整件事。
像是一片片碎片,她終于把事件事拼湊完整。雖然前世她就已經知道了二嫂葉白霜是怎么死的。可是細節方面她卻一直都不知道。現在想來,可能一切事情都要從葉家屢屢向二嫂伸手要錢這事兒上說起。
葉白霜雖為長女,可是在性格上卻和母親白氏完全不一樣,大概是繼續了葉父的溫和?葉白霜自嫁到安樂侯府后,就一直在想辦法周濟娘家。不像葉如霜,她從來都沒有回絕過母親任何要求。哪怕連壓箱的嫁妝也又補回了娘家,手里連打賞的錢都存不下,卻仍然不肯同母親反目。
在于清瑤印象里。那個溫善的二嫂,大概是這個家里比她還要被那些下人怠慢的主子了。那些勢利小人,對一個連賞錢都給不出,又不受寵的主子,又怎么會用心侍候呢?
可是,從大概兩年前開始,事情好像漸漸有了些變化。葉白霜手頭里好像忽然多了些銀錢,偶爾,也會打賞下人。那個時候,還有傳言,說是葉白霜把田氏賞下來的首飾都偷拿出去當掉了補貼娘家。如果不是后來葉白霜特意帶了那套金頭面出來,還說不定會傳到什么樣呢
現在看來,那傳言是真的,只是葉白霜偷拿出去的并不是田氏打賞的金頭面,而是她偷來的那些東西。別的東西,她不知道,可是一只五彩琉璃盤,一只金香爐,卻都是大房的用的器具。至于其他東西,想來也是大房的,至少她不記得三房里有嚷過丟東西這樣的事。不只三房,其實丟東西的大房,也從沒有聲張過。為什么丟了東西,卻要說是摔碎了呢?
在腦中胡思亂想,于清瑤忍不住把事情往那上面想去。是不是那些東西根本就不是葉白霜偷的,而是大哥他用來封口的呢?更可能,大哥他第一次行不軌,就是在撞上二嫂試圖偷東西時,被他以此要脅,而做出那種事……
那之后,又不斷用這些錢財來堵二嫂的嘴。直至最后,這件秘事被大嫂發現,于是在二嫂坐月子時同二嫂大吵,二嫂羞愧難當,這才自縊而亡……
想得太過入神,于清瑤連葉如霜叫她,都沒有聽到。葉如霜輕輕一推,就讓她嚇得一機靈。轉目看著葉如霜,她在心里暗自思忖:這些事,倒是不好同葉如霜說。真不知如果葉如霜知道事情竟是這樣,會怎么想。
見她回神,葉如霜眼中仍有一絲疑惑之色。“清瑤,你可是也想起了什么?”見于清瑤只是尷尬地笑,并不回答,她就低聲嘆道:“我其實也不想把大姐想成那個樣子的。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家里那些東西……我從前竟沒有覺察到大姐竟已經被母親逼到那一步……”她垂下眼簾,兩行清淚滑落臉頰。“如果我早知道這件事,或許就能勸勸大姐,她也不會選了那么一條路走……我真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是不是在怨我們這些姐妹怨著母親……”
葉如霜抹去淚,望著于清瑤,低聲道:“清瑤,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你二哥。讓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居然是個偷東西的賊,我不知道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認為我也會……”
“二嫂,”拉住葉如霜的手,于清瑤沉聲道:“不要想那么多。把這件事告訴二哥,一切事情都交給他來決斷”看著葉如霜愕然的目光,她平聲道:“二哥到底比你我年長那么多,而且又在衙門里當差。許多事,他想得比我們周全。而且,二嫂——我是說之前的二嫂,究竟做過些什么,又是為什么而輕生的,他有權利知道……”
葉如霜哽咽了聲,卻沒有出聲反對。只是澀聲問道:“清瑤,你說你二哥會不會因此事而怨我?”
“為什么怨你?”于清瑤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淡淡道:“這些年來,白伯母和葉吟霜來侯府的時候多了,可是二嫂你,一年里來那么一次都是多說了。二哥他會明白的,就是葉家一家人都是不堪的,可你卻并不在內……二嫂,你忘了,你現在已經嫁入于家,是于家的媳婦了啊”低聲笑著,于清瑤的眼中卻閃過一絲嘲弄。
于家又怎么樣?侯府還不是一樣的不堪嗎?
勸走了葉如霜,于清瑤一個人坐在房里,默默的,卻什么都沒有想。院子里帶著兩個小丫頭打掃的雪兒放輕了腳步,坐在門前小馬札上的柳絮,繡著花卻不時扭頭往屋里看。院里的芭蕉葉下,窩著兩只小鳥,歪著腦袋,啾啾地叫著。不知小廚房里是不是煮著東西,煙筒上冒出裊裊白煙……
一切,于清瑤都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可是,卻雙好像什么都沒看到沒聽到。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坐了一下午,她才似突然神游歸來般醒過神。
抬起頭來,坐在門口的柳絮也正好起身收起針線筐。迎上于清瑤的目光,便燦然笑道:“小姐,快到請安的時辰了。”
算算時辰,可不是了嘛原來,有些事,一旦養成了習慣,竟是這樣恍似刻在骨子里,想改都難了。
垂下頭去,于清瑤嘲弄地笑起來。在柳絮再一次提醒出聲時,站起身來。
于清瑤到了慈萱堂時,葉如霜已經在了。雖然服侍田氏仍一如往常,可于清瑤還是從她的臉上看出些心不在焉的神情。心知她必是在想著要如于子懷說這些事情,于清瑤便暗暗微笑點頭,在擦身而過時,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雖然仍未打起精神,可葉如霜卻還是對著她笑了笑。
當著眾人的面不好多說什么,于清瑤也沒再拉著葉如霜說話。自陪著田氏說笑。也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這會兒田氏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可早上來請安時,田氏還一如往常的。
呆不多時,幾位哥哥陸續過來請安。借著亂勁兒,之前一直與好姐妹們聯絡感情的柳絮,忙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小姐,今個兒老太太收到江南的一封家書……奴婢聽著,好像是姓陳的……”
于清瑤心頭一凜,再看向田氏,不由暗生警惕。如果是姓陳的,那除了陳國邦之母,又有何人?除了那次夜里街上巧遇之外,她再未見過陳國邦。都說他一直在竹林的雅筑用功讀書。可之前杜東元出事時,他還不是從中拉線生事?
咬著牙,于清瑤肚里憋了一肚子火。雖然臉上一直笑著,可心里卻暗生怨怒。
聽著田氏在問于子懷:“子懷,當日我就叫你有時間就去同你表弟多說說話,指點下他科舉應該注意的事情,你最近可有去過竹林呢?”
雖然田氏問得隨意,可于子懷還是立刻站起身回話:“回母親,兒子之前也去過竹林幾次。雖然交談得不多,可國邦的學問甚是扎實,兒子看,他這一科一定會中的……”
他這樣一說,坐在一旁的于鈺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他這一叫,田氏就皺起眉來:“鈺兒,太過失禮了。怎么?是瞧不起你那苦出身的表哥?你啊,雖然聰明,可論學問,還真不一定比得過你表哥。不是娘要說你。雖然咱們家也不用你再中進士來錦上添花,可你總要把學問做到功夫上,也好讓外人高看一眼”
于鈺扁了扁嘴,還想說話,可看田氏沉下臉來,就收住話頭,靦著臉笑道:“娘教訓得是。孩兒倒不是笑表哥學問好,孩兒是想起前個兒我幫大哥邀約許磊時,表哥那個樣子……”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又笑起來。竟是撐不住,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完。
田氏皺起眉,轉目看向于千韌:“你五弟說的是什么事?怎么我竟不知……國邦和許家的那小子又有什么關系?千韌,我倒不記得你和那許家小子有什么過往了。”
年紀不相當,許磊雖和于鈺關系甚好,可和于千韌卻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
見田氏追問,于千韌不好不答,只得笑道:“母親有所不知了,這許磊原本與表弟沒什么關系的。可是……母親該還記得那日府上為表弟接風,表弟的那位同鄉杜東元?”
田氏偏過頭,她身后的錦葵立刻上前附在她耳邊悄聲提醒。田氏越聽,眉頭就越是皺得緊。“一個不熟的商……”目光一瞬,田氏頓了下,才改口道:“又不相熟,你又怎么會與他扯上關系?”
“母親,事出湊巧,那杜東元也是霉氣,不知怎的竟惹怒了許磊,不僅被暴打了一通,許磊還放話說要在京中趕絕了他。那杜東元懼怕,才托了表弟來說情。我念在表弟的情面上,所以就出了個面,讓五弟幫著做了個中間人,為他兩家說合,也算是做件好事,積些福氣……”
田氏默然,半瞇了眼想了很久,才看著于千韌淡淡道:“你早就襲了你父親的爵位,也是一府之主了。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幫不了你什么……不過,有一句話我希望你記住:不管做什么事,還要講一個‘穩’字,切不可操之過急,誤了大事。”
于千韌聞言,雖面上仍是不豫之色,可卻是躬身應是,一幅受教之態。
田氏看在眼里,神情雖沒什么變化,卻忽然把身體又往后靠了靠,“我也倦了,你們都散了……清瑤,你且留下。”
于清瑤心頭一震,卻不得不應聲。看著眾人一一退出,她便笑著倚在榻邊的腳踏上,換了錦屏,輕輕敲著田氏的腿,一半討好一半試探:“母親,難道您有什么好寶貝要單獨給女兒不成?”
田氏笑睨著她,淡淡道:“你這丫頭,倒越來越會說話了看你這個樣子,我還真不舍得把你嫁出去呢”
面上羞紅,于清瑤垂下頭去,掩去眼中那一抹怨色,只是羞怯地低語:“母親取笑女兒……女兒愿一世陪在母親身邊……”
“你大姐也曾這樣說過……”觸景傷情,田氏低聲嘆息后,才又振起精神,笑道:“女大總要當嫁的。你也不用害羞,只管和我說說,你到底想嫁個什么樣的人?是想嫁入豪門權貴之家?還是書香門弟?或是巨富之家呢?”。
第九十九章輕言細語惑嫡母
抬起頭,目光對上田氏略帶一絲嘲弄的笑容,于清瑤的心口禁不住一痛。本書請訪問。雖然是在笑著,可是田氏的目光里沒有半分笑意,反是一片冰冷。這樣的笑容,于清瑤熟悉得很。
她還記得,當年父親亡故,生母被人牙帶出侯府之前,曾跪地苦苦哀求,可那時候的田氏,就是這樣笑著,笑得雍容華貴,卻遮不住那一絲嘲弄。好像在嘲笑:你們這些身賤地微的人,有什么資格來和本夫人講條件呢?!
是,從她那如今不知生死的生母,再到她這個小小的庶女,一生都掌控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手里。前世的她,到死,都沒有抗爭過一次……
嘴唇輕輕顫動,于清瑤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低頭垂目,帶著那一抹羞嬌與惶惑。好似根本就沒有看懂田氏笑容背后所隱藏的冷漠,真的以為田氏是在為她著想,為她考慮……
“母親,能不能……”用眼睛瞥著立在田氏左右的四錦,于清瑤低聲道:“幾位姐姐這樣看著,女兒實在是不好意思……”
田氏揚起眉來,似笑非笑地睨著于清瑤,笑道:“她們幾個是慣常在的,你怕什么呢?”
一旁的錦繡笑著湊趣:“老太太說的正是,難道二小姐還怕咱們姐妹把您說的話傳出去不成?”
于清瑤垂首,一副窘迫不安的模樣。田氏好笑地看著她,想了想,竟真地揮手道:“也罷,你們幾個且下去,讓我也細聽聽咱們二小姐到底想說些什么……”
四錦跟隨田氏多年,自然聽得出田氏話里帶著的調侃之意,也就不再說什么,笑嘻嘻地相互推攘著出了門。
聽得門外的腳步聲離得遠了,于清瑤才終于抬起頭來……
終于,只有她與田氏兩人獨處。
指甲扣住掌心,雖然未曾用力,卻也有些微的刺痛。
眸光黯沉,于清瑤心中思緒萬千,一時竟只覺得胸口發漲,悶悶得說不出話來。
初得異能時,她只覺得自己真是神通廣大,萬事亨通。任意妄為,全無避諱。可端午日之后,她就收斂起那股子張狂,萬事小心。她的異能不是神仙神通,雖能控制他人,可卻沒有辦法同時控制許多人。而且,當她反復控制人時,那受控之人便會顯出異常。就如同之前秋雨軒諸人還有看守角門的王婆一樣。
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受控的人選。也盡量避免在人多處使用異能。原本,她以為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把這異能運用到田氏身上。可沒想到,現在,卻不得不嘗試一下了。
因為她的注視,田氏皺起眉來,面上露出些許不悅之處。“清瑤,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怎么不說了?難道那些個丫頭出去了,你還抹不開臉說嗎?”
于清瑤不說話,只是笑,笑得雙眼晶亮,仿佛隱隱閃著淡淡的金光。田氏看在眼中,下意識地扭頭去看榻上小幾上剛剛生起的蠟燭。又皺眉道:“你若是不想說,那就不要說了。”
“母親難道不是想聽嗎?”于清瑤低聲說著,笑盈盈地睨著田氏,聲音雖然溫和,可目光卻是冷漠。“什么權貴豪門,什么書香世家,其實說到底,把我嫁到什么樣的人家,還不是母親你的一句話嗎?”
目光一凜,田氏望著面色平靜的于清瑤,眼睛漸漸瞇了起來。她從未想過,會從這個庶女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可偏偏,今天她就是聽到了。抿唇微笑,田氏平聲道:“清瑤,這樣的話,你藏在心里多久了?我竟不知,你原來對我這個嫡母竟有諸多不滿。”
“母親不也是對我這個庶女諸多不滿嗎?”揚起眉,擺脫束縛的于清瑤笑得肆意、張揚,望著田氏,她低笑道:“我到底學不來母親這般的雍容大度,連庶女在面前這般放肆,也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講話……我記得,從前,母親就是這樣的。哪怕是我娘在您面前說錯了話,也從未當面訓斥過……可是,那樣寬宏大度的您,怎么就容不下她在這個已經沒了男主人的家里多呆一日呢?!”
她看著蹙眉的田氏,低低笑著,聲音有些沙啞:“母親現在心里是不是也像當初恨我娘……不,是恨二哥的娘一樣……”
臉色突然變色,田氏的眼角輕輕抽搐著,似乎是強壓下滿腔怒意,可到底聲音不及之前般溫和了。“清瑤,你是病了,且先回去歇著!我明個兒叫大夫來瞧你。”
于清瑤低笑:“母親,我現在去歇著了,您那些話要說與誰聽呢?不是說今天有江南的來信嗎?我還當母親你今天留下我,就是要說想把我這個庶女嫁給您那個表外甥呢!”
田氏目光忽閃,眼神更冷:“你的消息倒是靈通,看來柳絮派到你院中,還真是派上用場了……是啊,我之前是有那個意思。不過現在,觀你眉鋒似劍,面露賤格,不恭不順不賢之態,怎么配得起我那個外甥呢?”
褪去最后一層慈母外衣,田氏目露厭惡:“本來,我想著你平日里是個恭順有禮的,便想著親上加親,讓你日后也能享幾天富貴,這才厚顏寫了書信問我那姐妹之意……是我太高看了你。賤人所生的,就是賤人。根本就不值得抬舉……于清瑤,你隱忍數載,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為的什么?你以為單憑你之前得了恭成王王妃的青眼,就能飛上枝頭了嗎?快醒醒你的美夢!就單只你這庶出的身份,日后能做人的續弦,都要謝天謝地謝謝菩薩了……”
“母親,您的話說得真是刻薄。”于清瑤微笑,并不因田氏的喝斥而變了臉色,反倒覺得這樣撕開了一切臉皮,真是痛快。忍了太久,她終于能夠這樣與田氏面對面地把話說開。當然,這是她拿準了之后田氏會忘了這一切,要不然,她還真不敢這樣直面這一直壓在她頭上,猶如一座重山的嫡母。
“母親,你想把我嫁給陳國邦,不是因為想讓我享福。而是覺得陳國邦他日能中進士,也可成為大哥的臂助。雖然今日家中不過是清貴侯爵,全無半分實權,可是往日的關系網到底還是在的。今日謀算,又誰知他日,會不會就派上用場呢!”
她的聲音雖然低,可是聽在田氏耳中,卻如一道晴天霹靂。“你胡說什么!于清瑤,什么他日什么關系網,你一個鎮日鎖在閨閣的女子,怎敢混說這些事……”
“我說什么了?母親,我其實也沒有說什么啊!”于清瑤勾起嘴角,彎起眉眼,笑得詭異。“我還沒有說,大哥逼奸二嫂,害死二嫂的事呢!”
原本要撐身站起的田氏,一下子跌坐回榻上,定定地看著于清瑤,澀聲道:“你、你胡說什么……”
透著虛意的聲音,讓于清瑤笑得更加開懷:“我說的,是母親心知肚明的事啊!母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哥做出那樣的事,你不會以為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咽著唾沫,田氏定定地望著于清瑤,忽然間張開嘴……
就在她張開嘴的剎那,于清瑤欺身而上,手緊緊地貼在田氏的胸前:“母親,不要叫……”
田氏目光一滯,張開的嘴緩緩合上,雖然眼中難掩驚惶之色。可口中卻發不出半分聲音。
于清瑤抿唇偷笑,像個偷吃點心被人發現的孩子一樣,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竊喜。“母親,你以為我是發瘋了,才同你說這些是嗎?可惜啊,我沒有瘋……而且,等我說完這些話之后,你就會忘記剛才我們之間的對話,忘記我曾經這樣大逆不道地違逆您……”抓住田氏的手,于清瑤定定地凝望著田氏的眼睛。低聲而嚴肅地說著:“從現在起,忘了你想要把庶女許配給陳國邦的事。不管日后是誰來求親,你的庶女不曾首肯,你萬萬不會答應……母親,其實,你還是很疼你的庶女的——以后,再對她更好一些!”
耳中聽到院外傳來的嬉笑之聲。于清瑤目光微閃,低聲道:“母親,我剛才同您說了一些心理話,你很開心呢!所以,現在開始笑……”
手緩緩縮回,于清瑤又坐回腳踏上。雙手虛握成拳,輕輕地敲打著田氏的腿。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田氏,看著田氏的神情從茫然漸漸回復自然,面上現出淡淡的微笑。她收回目光,垂下頭去。
身后,傳來開門聲。四錦笑著邁進門來,人還未走進內室來,錦繡已先笑道:“老太太,奴婢叫廚房里把二小姐的飯也開在咱們慈萱堂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開飯呢?”
聞聲轉目,田氏微笑著,可若是細看,便會覺得這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四錦雖是看在眼中,卻只當田氏對庶女仍心存芥蒂,并不曾太往心里去。只是笑著過來伺候。
于清瑤也不推讓,笑著讓錦葵接手,自己站起來,去接錦屏手中的碗筷:“我來伺候母親……”
田氏望著她手中的碗筷,眼角一抽,忽然道:“你坐著,這種事,叫這些丫頭做就是。”
正扶她的錦繡一愕,忍不住抬頭去看。往常,這些事于清瑤做的時候,田氏可從沒有出聲阻止過。
于清瑤微笑著,雖然田氏發了話,卻仍一一擺好了碗筷,又親自去端食物:“女兒服侍母親,本就是應該的,怎么會覺得辛苦呢?”笑意盈盈,她坐在田氏身邊,和田氏目光相對,一起笑了起來,全然一派母慈女孝。又有誰知曉,剛才在這間房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第九十九章輕言細語惑嫡母是最快更新
月漸圓,時到中秋,正是一家團圓的好日子。本書請訪問。
從中秋頭兩天,安樂侯府上上下下,就已經忙了起來。除了裝飾府中大小院落,安排宴席事宜,還要打點送往各府的節禮。不過,雖然繁忙,可忙的到底只是孟慧娘一人。雖然田氏也有打發于清瑤和沈盈盈跟著孟慧娘幫忙。可因為孟慧娘一力全攬事務,所以到最后,于、沈二人,只落得個清閑。
在前宅孟慧娘一慣理事的院里,閑閑坐到了午時,二人才借著午飯的由頭,別了孟慧娘,各自往后宅散了。
才回到秋雨軒,留在院里的雪兒就笑著關了門,喜悠悠地道:“小姐,我哥哥托人捎了節禮過來。您瞧,這珠鏈……”
定睛看去,但見那條珠鏈不是用平時的珠子串的,而是用五彩瓷珠串起來的。手工雖然不甚好,可是因為這瓷珠的色澤,卻顯得極是別致。
“初五真的把這瓷珠的事說好了?”笑著拉了雪兒的手到面前,仔細端詳,于清瑤偏著頭想了想,才道:“這瓷珠生意,也就是做個新奇。現在東西是好了,可這款式卻實在不好,柳絮、雪兒,你們都是心靈手巧的,回頭多想幾個新花樣,做出樣子來,拿出去叫初五找人照著做了,才好真的把這門生意做起來。”
雪兒聞言,立刻把一旁的大盒子捧了過來,打開一看,里頭大大小小的瓷珠裝滿了一盒子。“我看啊,這事就交給柳絮姐姐最好了,柳絮姐姐的手那么巧,一定能做出好些個花樣兒。”
“我那點手藝算什么呢?”柳絮低笑,想想,遲疑著問道:“小姐,您看,我要是請錦屏姐姐幫著做幾朵珠花,您看可好。”
想想錦屏的手藝,于清瑤自然是笑著應好。柳絮這便抱了珠盒到一邊,去選合意的珠子。雪兒嘻嘻哈哈地笑著,卻是沖著于清瑤眨了眨眼。
于清瑤一愕,還未明白過來。雪兒已經另捧了一個包袱過來。“小姐,這盒子里裝的是京味軒的胡餅,您嘗嘗味道可是喜歡……”說著話,小丫頭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瞥見雪兒的神情,于清瑤立刻就笑了。這京味軒的胡餅,在京中很是有名。雖說豪門大戶,家里自有好的廚娘,可每到中秋時節,這京味軒的胡餅卻還是必備的。
打開包袱,于清瑤還在笑:“還不是往年一樣的味道,不過我看我們雪兒可是想吃得很……”聲音一頓,于清瑤的目光落在盒子上擱著的那只花結,一時間沒了聲息。
“雪兒,這東西是初五送進來的?”拿起那只花結,細細端詳,于清瑤心里有說不出的怪異。這只花結,分明就是只“同心結”啊
這會兒,雪兒也看清楚那只同心結了,臉上一白,她忙搖手:“小姐,東西雖然是我哥哥叫人送進來的,可是這只包袱……”頓了下,她才低聲道:“我哥哥給我的東西里夾著這個……”
接過那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一個字,雖然不好看,可于清瑤總算是認出那上面寫的是:林。
心中一動,于清瑤團起那張字條,再看那根同心結,不由得靜默無言。
這根同心結,是用大紅的絲線所編,墜子上還墜了幾顆玉珠,看起來甚是別致。不過,這樣的手工,于清瑤自己也是能做出來的,倒不足為奇。奇的是,這同心結一向是用來作為男女定情之物的。而且,多是女子親手做了送給男子的。
前世里,于清瑤曾經起意想要打過一根同心結,可是才編了一半,就聽聞杜東元要納妾入門。那根同心結,自然是直接用剪刀絞了的。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打過同心結……
林華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雖說之前她主動向他提親,可是那到底不過是權益之計。而且,她的話說得很是明白,她所求的不過是個名分,能夠堂堂正正走出安樂侯府的名分。至于其他,她從未想過強求。
這一生,她不奢求什么情情愛愛,只要能夠安安樂樂地過一世,也就算了。選擇了林華清,一是因為他是自己最熟悉的男子;二是因為身份相當,阻力或許會小一些;三卻是因為林華清是個聰明人。這樣的聰明人,或許不會鐘情于她,許她什么情愛纏綿。可至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和這樣的人,搭伙過這一生,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可是現在,看著手中這根同心結,她卻有些迷糊了。明明,她說得很清楚的,為什么林華清還是要送她這根同心結呢?難道……是他林公子情圣的本色又冒出來?
胡思亂想一通后,于清瑤還是選擇了她最能接受的想法。隨手把那只同心結放在一邊,她打開匣子,笑著招呼雪兒和柳絮過來:“都過來吃胡餅,咱們就算先提前過個中秋節了。”
雪兒大喜。往年主子們過中秋,若能賞下半塊胡餅,都算是好的了,平日里,更是吃不到京味軒的胡餅。
看著雪兒的笑臉,于清瑤也不由歡笑,只是眼角轉處,瞥見那只同心結,卻仍覺別扭,手一抬,便把包袱皮覆在上頭。正是眼不見,心不煩。
第二日,如往常般去給田氏請安,人才走到門口。就聽得幾聲“啾啾”的鳥叫,抬起頭,就看到兩只黑羽白腹的喜鵲一前一后飛遠了。
于清瑤心中一動,默默地看著兩只鳥兒飛遠,才收回目光。正要往院里進,卻突然挑起眉來。雖然人還未走進慈萱堂,可正房里的說話聲,她卻聽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可是要給您道喜了。這一大早上,就有喜鵲叫,想來,咱們侯府是有喜事到了老奴瞅著,可不是咱們二小姐和表少爺的親事……”
說話的是田媽媽,她最善揣摩田氏的用心,所以這話說得既肯定又獻媚。可惜,往日讓田氏會心一笑的話,在今個兒,一說出來,就讓田氏變了臉色。
“誰說我要把清瑤許配給國邦了?翠兒,你都一把年紀了,有些話也知道不該混說啊”
田媽媽多年得寵,人前人后,誰不是喚她一聲媽媽,就是田氏,這么多年也是叫田媽,這突然之間就叫了她從前的名字,可見真是怒了。
田媽媽雖然羞惱,可是當著田氏的面如何敢顯出來,忙笑著打自己的嘴:“是老奴多嘴了……老太太,您之前……”
田氏皺起眉,不悅地道:“我之前是動過這樣的心思,可過后我想想,覺得清瑤和國邦并不般配……”說話的同時,她的眉心更是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之色,似乎是覺得哪里有不太對勁的地方似的。
瞧著她的臉色,田媽媽垂下頭去,不敢再說什么。聽到外面傳來問安的聲音,忙抬頭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怎么覺著今日外面給二小姐問安的聲音這么脆生呢?
心中暗叫古怪,可田媽媽仍是立刻端起一張笑臉,迎過去,“怪道喜鵲叫,原來是二小姐來了。”
于清瑤目光微閃,掩面笑道:“田媽媽可是太會說話了。人都說喜鵲叫,有客到。難道我來給母親請安,倒成了客不成?”說著,也不理田媽媽是不是尷尬,就笑著穿過她的身邊,走過去給田氏問安。
不過片刻,葉如霜等人也便到了。笑著瞥了眼葉如霜,見她神情間似乎是好了些,于清瑤也覺安心了些。這幾日,想是葉如霜已經把事情同二哥說了。雖然兩口子表面上都沒有什么異樣,可她分明覺得葉如霜的神情間隱隱帶著憂悒。后來,還是雪兒打聽著,說是二爺最近幾日總是夜歸。雖然心里發急,可她這個做小姑子的,到底不好多說什么。所幸最近葉如霜的心情好像又好了起來。
陪著田氏,一眾小輩說說笑笑,又說起明個兒中秋節時有什么好玩的,倒很是熱鬧。正在說話時,便有婆子進來回話,說是勇義侯家來人遞了貼子求見。
孟慧娘乍聽,只當是來送節禮的。還低低“咦”了一聲,“奇怪了,勇義侯家與咱們家算不上親近,往年里可是沒有送過節禮的。媳婦這次,也是沒有備下他們家的……”
一聽到勇義侯家,于清瑤心口一跳,不自覺地捏緊了手里的帕子。來了人?難道是為著那件事?
她心中惶惑,可面上卻不顯半分。孟慧娘站起身來,笑著施禮:“母親,媳婦便先告退了。”
她還未往外走,那婆子已經忙著道:“夫人,那勇義侯家的人是要求見老太太……”頓了下,她又遲疑著道:“老太太,門上的人說,那勇義侯家的人陪著一個婆子,瞧著戴了蓋頭,著紫背子,好像是個官媒的樣子……”
“官媒?”這話一說出來,屋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于清瑤。雖然家里夠年歲說親的姑娘除了于清瑤外,還有孟慧娘之女月姐兒。可是既然來人指名是拜訪老太太,那求的自然就是于清瑤了。
于清瑤心知肚明,可是被眾人這樣瞧著,卻還是低下頭去,做出羞不自禁之態,半聲都不吭。
田氏瞧瞧她的樣子,便笑起來:“既然是有客來訪,你們也就先都散了我這兒,就不留你們了……”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中,卻多是善意。甚至才一出慈萱堂,沈盈盈就拉住于清瑤,笑道:“要恭喜妹妹了就不知勇義侯是要為哪位公子說親了。我倒是聽說,他們家現在還有兩位公子未嫁,若是能嫁給勇義侯夫人所出的那位三公子,妹妹可是有福了。”
葉如霜也是拉著于清瑤,笑著低語道:“妹妹,三弟妹見多識廣,她若說好的人想來一定是好的。妹妹大喜了……”
于清瑤垂眉微笑,卻不說話。在兩位嫂嫂眼中,庶出,而且風流之名盛傳京師的林華清,絕對不是個良配。可她心里知道,勇義侯來人,自然要提的就是林華清了。
只當她是害羞,沈、葉二人也不多說,說笑幾句便各自散了。而孟慧娘,自忖身份,從頭到尾,都沒有過來說過什么,只是笑看著于清瑤,點點頭便走開了。
等眾人走遠了,柳絮才低聲喚了一聲“小姐”,雖然平日穩重,可這一聲卻是連聲音都是發顫的。那些人不知道,可她卻是知道的。自家小姐和勇義侯家的那位林公子,可是走得頗近,難道今日來求親的……
轉過頭去瞥了她一眼,于清瑤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入花木之后,柳絮默默相隨,看于清瑤就那樣站在桂花叢中,不走不動也不說話。雖然奇怪,卻不敢多問,也只能陪著站在那兒。
掩在桂花后,于清瑤遠遠地望去,果見二門上緩緩走進一行人來。旁的人,她沒心思去看,只是盯牢那在最中間的婦人。那婦人,頭扎紫色蓋頭,身著紫色背子,雖面目普通,可看行動舉止,卻頗有幾分沉穩大度之氣。
果然是一個官媒……
合上眼,于清瑤一時之間,理不清心中紛紛思緒。良久,到底還是一聲輕嘆。
轉回秋雨軒,她坐在房中,聽著外頭兩個丫頭的竊竊私語,心中默默想著與林華清幾次相處的情形,想著他的輕佻,想著他的精明,想著他看似看穿一切的目光,想著他偶爾一現的寧靜平和,想著他的一諾千金,想著那兩次于靜夜中的并肩而行……
自妝匣里撿出昨日隨手丟進去的那只同心結,于清瑤就那樣握在手中,細細地看著。“難道,他竟是在提醒我今日之事?”想著想著,她垂下眼簾,露出一抹復雜的微笑。不管如何,那人已經兌現了他的承諾。那她呢?
合了下眼,她忽然站起身來,喚著柳絮和雪兒:“雪兒,把你之前端出來點看的那些東西收起來。一會兒,母親或許會派人過來的……”
不是猜測,而是她很肯定田氏一會必會派人來喚她相詢。
不管之后會如何,至少,這一次,她的命運是由她自己來決定的……。
第一章紅燭映月可解情衷
立在她身后的喜娘,手執著玉梳,笑著捧到田氏手中。
田氏接過玉梳,捋著于清瑤的頭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梳子輕輕梳下,每梳一下,田氏口中便誦一句吉祥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隨著田氏的誦贊,身后的喜娘便低聲應和:“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
如此誦贊三次,才由喜娘接過田氏手中的玉梳,笑著為于清瑤盤發。
自鏡中看到田氏在錦葵的攙扶下退到一旁繡礅上坐著,仰起頭,和陪在她身邊沈盈盈低聲說著,然后就輕輕笑起來。
于清瑤目光微瞬,望著鏡中自己緋紅的面色,眼中忽然泛起淚光。
又值三月春暖花開時。園中繁花似錦,鶯燕齊鳴。誰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的事呢?
二嫂自縊而亡,在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了斷了生命。而她,卻是一縷幽魂重返人世,幸運地得到了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短短的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可是,她終于還是如愿以償,即將離開這座讓她憎惡著怨恨著卻也在離去時有些依依之情的深宅大院。
她不后悔在去年中秋時點頭應下了這門親事。哪怕家中幾個嫂嫂都暗中告誡她,她那未來的夫婿是個庶出的,沒有用的浪蕩子。就連兩個小丫頭,也時爾用擔憂的神情瞅她。可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命運。哪怕日后真的像她們所說的那樣糟糕,她也不會埋怨。更何況,這一次,她又怎么會任由自己落得同前世那般的下場呢?
庶出?不要緊啊!她自己還不是個庶出?!
沒有用?那要看什么方面——雖然前世她死去時,林華清仍是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可是莫名的,她就是覺得那個精明的家伙如果想,一定會闖出一番名堂。不過,他到底有沒有大好前途,她也不在乎。她要的,不過是能捏在手中自己掌控的錢,想的,不過是想過些安樂日子。至于那個男人有沒有用,又與她何干?
至于浪蕩子?!那又算得了什么呢?這世上的男人還有不花心的嗎?外表莊正嚴肅的大哥又做了什么?他自去花心他的。她守得住自己的一顆心,便不會嫉妒不會苦惱。反倒更樂得不必去對著一個男人費盡心思去討好……
除了雪兒,沒有人知道這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選擇啊!更不知道那些感慨、嘆息,于她不過是過耳即忘。
大半年的時間,她一如從前,過著表面上深居簡出的日子,在田氏的叮嚀中,縫補著各種嫁妝所需的繡品。可暗地里,她卻數次偷溜出府,密會陸初五,甚至,偶爾還會無巧不巧地在初五那里碰上去看望“幸運”的林華清。
不知是不是因為定了親的緣故,林華清雖然一樣喜歡開玩笑,可是玩笑中卻少了幾分之前的輕佻。因著于清瑤狐疑的注視,他就淡淡笑道:“你不是不喜歡嗎?既然要做夫妻,那我還是最好讓你喜歡的好……不是嗎?這樣日后相處起來,會輕松些……”
默默望他,于清瑤垂下眼簾,想了很久,才低聲問道:“那……林公子覺得什么樣的女子容易相處……”
她是真的認真地求教,只因在她心底里,也認可了林華清所說的那一句話。雖然不求男女情愛深重,可既為夫妻,總要和諧共處才是正理。
卻不想她一句話問出,林華清睨著她,突然就笑了起來。直到她的臉色有些發青,他才垂眉淺笑:“不用刻意去想的,我覺得自然而然地相處就是最輕松的……”
自然而然……
于清瑤在口中默念這四個字,待再抬頭時,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雖然幾次碰面,交談也不過數句,可是因為他這“自然而然”四字,在備嫁的時光里,她少了許多的忐忑不安。對未來的新生活,漸漸有了些期盼……
“呦,新娘子,還未到哭嫁之時呢!你怎么倒先目泛淚光呢?”喜娘笑嘻嘻的打趣趎,讓于清瑤醒過神來。自鏡中看到田氏等人笑著抬頭望來。她便低聲道:“想起娘為我多年操勞,我……”輕輕拭了下眼角,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看到田氏笑著轉過頭,眼中盡是得意之色,于清瑤嘴角便抿出一抹笑意。
話雖不是真的,可今天她卻是真的驚訝。雖然之前她曾以異能控制住田氏,叫她對自己好一些。可是她仍沒有想到田氏會親自為她梳頭。前世里,為她梳頭的,不過是一個喜娘,木木地說著一套吉利話,可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氣。過后,她才聽雪兒說,那喜娘嫌家里打賞的錢少了,所以一直冷著臉。
這一世,全然不同了呢!嫁妝單子,她親自過目過。雖然比不得大姐于清瓊出嫁時的風光,可比起前世,何止強了十倍。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田氏會這樣厚待她。不過想想也是,她前世與其說是出嫁,倒不如說是被賣了。更何況,前世家道中落,而且嫁的又是個商賈,怎能與現在相比。雖說新郎同樣是個庶出,可到底也是出身侯府,田氏自然也不能太過小氣。
終于,將被風風光光地抬出這棟大宅。清晨時分,于清瑤第一次邁進祠堂,拜別祖先。跪在父親的牌位前,她雖然沒有哭,可是胸口卻悶得發脹。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呢!他日,安樂侯府落敗,這些祖先,還不知能不能再有人來祭奠呢!
這大半年來,雖然侯府中看似無波無浪。可是隱約的,于清瑤分明感覺到風雨欲來的危機。不過,現在,再多的危機,她也不必再去擔心……
喧嘩聲漸近,梳妝已畢的于清瑤側耳傾聽,果然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低聲笑著。抿起唇,她無聲地微笑著,任那塊紅蓋頭遮住面容……
隆重而繁復的婚禮,當一切歸為寧靜,于清瑤甚至有些記不起來自己到底做得如何,有沒有失禮。蒙著蓋頭,一切都是照足了喜娘的吩咐。可是,哪怕如此,因為看不清楚,她心里仍然充滿了惶惶之情。
“小姐……不,四太太……”雪兒才喚了一聲,就忍不住低笑出聲。
“雪兒,”低嗔了一聲,柳絮似乎是往外室張望了下,低低怨道:“咱們初來乍道,事事要小心,莫讓勇義侯府的人看了熱鬧去。”
雪兒低應一聲,有些意興闌珊的,但立刻就又興奮起來:“我今天可是瞧見姑爺了,穿著一身喜服,騎著高頭大馬,神氣極了……你們有沒有聽見那哭聲啊?我聽說,今個兒一路上,有好多女子痛哭失聲呢!”
因雪兒夸張的語氣,于清瑤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有了于清瑤的笑,哪怕柳絮再低嗔抱怨,雪兒也興奮地繼續說著:“我是說真的,聽說醉月的胭脂姑娘都要跳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雪兒自己先捂住了嘴,眨巴著眼,看著于清瑤,她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直接轉身就往外面溜去。
“四太太,你莫聽雪兒混說,也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混話,盡在這里瞎說……”
“無妨,”于清瑤低聲應了聲,聲音淡淡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的。”
柳絮聞言,就閉上了嘴。默默看著垂首坐在床上,沉靜得仿佛已經睡去的于清瑤,她不由想起之前小姐問她的話。
“雪兒我是帶走的。柳絮,我之前答應過你,會許你自由之身。這話我記在心里……我知道你對我嫁入勇義侯府有些想法。可若要兌現我之前的承諾,就只能帶你一起嫁過去。你可愿意?”
因為小姐的這一席話,她就陪著一同嫁入了勇義侯府。可是,對小姐真的嫁給那花名在外的林公子,她真的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禍……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柳絮忙站起身,收斂心神,對著走進來的紅裝男子深施一禮。“奴婢見過四爺。”
看著她,林華清輕笑出聲:“起,又不是沒見過,不用這么多禮的。我這個人,原就隨和,你們以后,也不用那么怕我……”
柳絮也不應話,抬眼瞥了眼端坐在床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的于清瑤,低聲請示:“奴婢去請喜娘過來?”
“不用了,不過是要喝交杯酒罷了,這事兒我自己來就好……”話一說完,林華清已大步走到床前,信手拿起掛于床邊小巧的金秤,挑向那方紅蓋頭。
“娘子,為夫這廂有禮了……”帶著笑,林華清一下挑起紅蓋頭。
燈光下,只見得一個紅裝女子緩緩抬起頭來。精心描繪的面容上,美目盼兮,如秋水般閃動著清冷的光彩……
林華清默默地望了半晌,突然就笑起來:“原來娘子妝扮起來,也是似模似樣的……”
于清瑤蹙眉,眼角不由得飄向外室站著的那兩個丫頭身上。那兩個丫頭,雖然之前曾自報家門過,可她遮著蓋頭,卻辯不出誰是誰。只是,不論如何,她都不想讓人知曉,她與林華清之前就相識之事。
因她的動作,林華清立刻會意過來,也不回頭,就笑著揚聲道:“四兒、五兒,你們且出去!這里用不著你們……”
兩個眉清目秀,算是有幾分姿色的丫頭齊齊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林華清瞅著于清瑤,笑問:“娘子這下可覺得安心些了?”
于清瑤笑笑,可望著林華清,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到底,還是有些尷尬也有些羞怯。雖然,有了準備,可是一旦真的面對,她還是有些無措。這個男人,真的成了她的夫君呢!
“就由為夫來服侍娘子!”林華清低笑,眼中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也不要柳絮幫忙,自己就轉出內室,在外室的桌上去往那兩只系著紅綢的酒杯中斟酒。
柳絮瞥了眼外面,忽然湊到于清瑤跟前,急急道:“小姐,之前大夫人交給你的那本書,你可……”一句話還未問完,她已經面染紅霞。“總之,四太太你多順著四爺的意思!”
眼看著林華清轉回身來,她忙退開,在林華清身后,對著于清瑤眨了眨眼,就慢慢退了出去。
眼見柳絮也退出房去,還順手帶好了門。于清瑤心里也有些發急。可是卻到底還是忍了下去,對著坐在身邊的林華清微微一笑。
林華清笑著,把一只酒杯遞到于清瑤手中:“娘子,且飲一杯交杯酒!”
于清瑤抿唇,雖是在笑著,可心里卻暗自嘀咕。明明今晚林華清說的每一句話都合乎人倫大理,可為什么她聽著就覺得這么別扭呢?
接過酒杯,她正待送至唇邊,林華清已出聲阻止:“娘子,這交杯酒是要這樣喝的……”伸出持著酒杯的手臂,林華清的手臂繞過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她因舉杯而裸露的手臂。
于清瑤打了個冷戰,可瞥見林華清的笑眼,卻還是生生忍下。合上眼,順從地舉杯而盡。
眼一睜,就對上林華清帶笑的目光,他的臉俯得那樣近,她甚至能看清他輕顫的睫毛。不自覺的,她咽了下唾沫,尤其是在聽到林華清輕笑道:“娘子,你我就寢”時,她更是心里打鼓,有些慌張起來。
前世里,她也是經過男女之事的,可卻還是因為林華清那曖昧的笑容而漸漸紅了面頰。
也罷,既然成了夫妻,行人倫大禮,也是正常。她既然要得到想要的,總要付出些東西。
心里默默念著,于清瑤站起身來,輕施一禮,“夫君可要妾先服侍夫君梳洗?”
“不必了,難道娘子不知道洞房一刻值千金嗎?這種時候,誰還耐煩去做那什勞子?”林華清低笑著,伸手攬住于清瑤的腰。
于清瑤心中暗暗叫苦,卻不好回避,只能在林華清的俯壓下緩緩倒了下去……
第一章紅燭映月可解情衷是最快更新
第二章花燭夜忐忑相對
把心一橫,于清瑤猛地抬手抵在林華清的胸前,“夫君,我自己來……”雖然極力鎮定,可是聲音到底透出三分怯意。本書請訪問。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與其被動,倒不如主動些來得好。
于清瑤吞咽了下唾沫,平靜地去解喜服上的盤扣。解第一顆扣子時,她的手還在發抖。可解第二顆時,她的手就不再顫抖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不能后退,無法后退……
默默地看著她,林華清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笑。看著于清瑤平靜地解開外面的喜服,又去解里面的中衣,領口敞開,露出一截白玉樣的頸子,他甚至能看到那條紅色的肚兜帶兒。
眸光一黯,他突然伸手握住于清瑤的手。“娘子,你這是做什么呢?”
于清瑤的手下意識地掙了下,然后似乎有所醒覺:“對不住,我忘了,應該先服侍夫君寬衣的。”說著話,她抬起那只沒有被抓住的手,來解林華清的衣帶。
林華清揚起眉,一把抓住于清瑤的手,把她的兩只手合在一住,猛地打橫抱起了她。
駭了一跳,可是在被放在床上時,于清瑤還是順從地沒有半分掙扎。雖然身體緊繃,可聲音卻是嬌弱無力:“請君憐惜……”
她這一句話說出口,林華清再也撐不住笑起來。俯視著因為他的笑而揚了下眉的于清瑤,林華清抿唇,手指滑過她的額頭,掠過她的眉毛,慢慢俯下身去……
于清瑤下意識地合上眼,下一息,一張被子落在她的臉上,把她整個上半身都遮住。眼皮輕跳,于清瑤咬了下唇,睜開眼,緩緩掀開遮在臉上的被子。看著坐在床沿上,俯著身看著她笑的林華清,忍不住疑惑地眨眼。
目光落在林華清手中的錦被上,于清瑤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林華清俯下身根本不是要吻她,而是直接越過她的身體,扯過了里面的那床被子。
先是心情一松,可是旋即她心里就騰起一股火氣。“夫君可是對妾身不滿?”
這樣戲弄她,所為何來?!
回眸看她,林華清臉上仍是帶著笑,可態度卻比剛才莊重了些。“娘子多心了。雖然你我已經結為夫妻,可是,在你想真正成為我的妻子之前,我絕不會勉強你……我林華清雖然有些小毛病,可自認還算是個好人!像這種不情不愿的魚水之歡,還是不屑的……”看著于清瑤臉上忽紅忽白,他忙舉手道:“我不是說娘子哪里不好……真說話,今天娘子真的很美……我不知道,原來娘子妝扮起來也是這樣令人驚艷——難娶到娘子,是為夫之幸。”
眨著眼,于清瑤默默望著林華清,卻仍看不明白林華清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或許,不過又是順嘴的甜言蜜語。這樣的話對花名在外的他來說,也不算什么……
就在她心中暗忖之時,林華清已經抱著那床被站起身來。于清瑤立刻掀被而出:“你要去哪兒?”林華清回頭看她,于清瑤才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忙抬手去系扣子。在她系扣子時,林華清已經轉身撩開幔帳而出。
“林華清……”急著叫了一聲,于清瑤心中暗惱。他不會是還想要偷溜出去……
聲音頓住,于清瑤撩開幔帳,看著站在內室藤屜子春凳前鋪床的林華清,后面的話不由咽了回去。抿起唇,她遲疑片刻就立刻趕過去。扯住被角,她急聲道:“今晚這睡在這兒就好了,你、夫君你,就睡在里面床上!”
林華清轉目看她,笑起來:“莫不是看我文質彬彬,憐惜我,怕我生病呢?娘子放心,雖然為夫看起來斯文,可總比娘子你這弱質纖纖的女子來得硬朗。就是睡在春凳上,也沒什么大妨。”
“這樣……”把“不好”兩個字咽了回去,于清瑤的目光在林華清臉上一轉,沒有再勸,只是淡淡道:“既然夫君堅持,那我就再抱張褥子過來。雖然已經三月,可夜里仍是寒涼,夫君還要當心身體才是……”
林華清一笑,也不攔她,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低笑道:“你若覺得夫君二字繞口,大可不必掛在嘴邊。我之前就說過,自然而然地相處最好。我看,倒不如,你就叫我的字。這樣,我們也像是朋友,親切許多。”
沒有回頭,于清瑤的嘴角卻微微上揚,“也好,我記下了。”
走進幔帳,她抱起被子,捂住胸口,緩了緩才又笑著轉出去。幫著林華清鋪好被子,她怔怔地看著林華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林華清也不理她,徑直去解喜服,回眸看立刻側過臉的于清瑤,笑問:“娘子是還想陪著我在這兒再聊一會兒?”
“啊,不……你……華清你也忙了一天,也是辛苦了,就早些安歇!妾也去休息……”急急返回幔帳內,坐在床邊,于清瑤透過幔帳往看偷看。
隔著紗幔,只見林華清側身躺倒在春凳上,竟似真的就那樣睡了過去。
心中狐疑,于清瑤小心翼翼地脫了繡鞋,放在腳踏上,盡量小心不發出聲音來,縮進床里。抬手去解衣服,卻又頓住,最后,索性就那樣躺倒。沒有解開頭發,頭上的首飾絡得她的腦袋生疼,卻不好再走出去卸妝。只得摸索著把后面的珠花、花冠取了下來。
躺在床上,雖然合了眼,卻仍然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她側過臉,望著幔帳后那盈盈燭光。心里模糊地想:不知那對花燭會是哪一根先滅。
都說男左女右,若是哪一邊的花燭先滅了,那那個人就會先死……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她就覺燭光一晃,比剛才明顯暗了一些。她的心一跳,忍不住坐起身來,那先滅的花燭分明就是右……
聽到輕響聲,她忙到下去。可眼睛卻仍半瞇著望出去。
眼見著著中衣的林華清走到擺放著一對龍鳳花燭的案前。于清瑤暗暗皺眉,這花燭若是滅了,不能再點的。重新點亮的花燭,只能說是再續的緣份……
林華清,想再續弦可沒那么容易!我才不信自己真的會短命呢!
她心里還在暗自嘀咕,眼前卻突然一暗,屋里立刻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心中驚駭,于清瑤怔怔地看著轉過身來的林華清,不由心中驚慌。林華清到底在想什么?難道他不知道那個傳說嗎?就這樣直接吹滅了他那根蠟燭……
心口“砰砰”地跳著,于清瑤慌忙用手壓住胸口,生怕外面那人聽到她急促的心跳。感覺林華清轉過頭來望向這邊,于清瑤忙合上眼,盡量放緩呼吸。待她再睜開眼時,林華清已經又躺回了床上。
或許,他什么都不知道……再過一會兒,林華清說不定就偷偷溜出去,不知又要到哪里鬼混去了……
心里胡亂想著,似乎只有這樣想,她的心跳才會漸漸平靜下來。
裹緊了被子,于清瑤睜開眼,默默地望著幔帳外,只等著林華清再站起身。可是,等了很久,林華清仍然沒有什么聲息,就那樣躺在床上……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什么,于清瑤眨著漸漸酸痛的眼睛,意識漸漸模糊起來,緊緊抓著被角的手也漸漸松了開……
于清瑤以為,自己一定不會睡得安穩,可是這一夜,竟睡得無比香甜。直到有人輕輕搖她,她才猛地驚醒。
睜開眼,被俯近的臉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在林華清笑著招呼:“娘子,早啊!”時,回應道:“華清,早……”
林華清瞇眼微笑,卻是看著她,輕笑:“這樣穿著衣服睡,舒服嗎?”
眼珠一轉,于清瑤猛地坐起,扯著被子試圖蓋住不知什么時候露出被子外面的腿,卻又在做了這個動作后,僵在半場,懊惱不已。
所幸,林華清對她的窘態,只是微微一笑就轉過身去。“該起了,還要去給父親、母親請安。今天你要辛苦了。我這就喚丫頭們進來服侍你啊!”
于清瑤點點頭,卻突然醒起一事。“華清,你、你可想過……”
“什么?”林華清掀起眉,笑睨著她,好似根本不知于清瑤想說什么一樣。在于清瑤脹紅了臉時,他才笑道:“你是說這個?”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紅漆盤,他的手一掀,亮出那方染了血跡的白帕。“你放心,我一早就準備好了。”
雖然有些羞意,可于清瑤卻還是盈盈拜謝,“為難夫君了,可傷得重?”
林華清聞言,立刻點頭,“很慘,流了很多血……”
于清瑤更覺過意不去,不由湊近:“是劃的手臂?我看看,總是要敷了藥……”
林華清笑著,也不說話,任她挽起他的衣袖。
“這……難道是那條手臂?”于清瑤眨眼,抬起頭看著林華清的笑容,突然意識到自己分明就是上當了。“林華清,你騙我!”
林華清一笑,輕輕“噓”了聲:“仔細被人聽了去……我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劃傷自己呢?豬血罷了……”
于清瑤橫他一眼,看看外面,晨光映亮窗紙,院中果然有綽綽人影,想是丫頭們也都起了身。便不再說話,瞥過林華清,就起身走到外間,輕喚道:“柳絮、雪兒……”
第二章花燭夜忐忑相對是最快更新
第三章桃李芳菲一園春
“四兒,你有沒有覺得這喜服上還染著昨日的酒氣呢!”
聽到身后的聲音,于清瑤沒有回頭,只是從鏡中偷瞄著在后面的林華清。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什么,林華清抬起頭來,忽然燦然一笑,反駭得她立刻垂下頭去。
“四爺,您就是再不喜歡,這喜服也得一會兒才能換了。您就將就下!”說話很是隨意,被喚作四兒的丫鬟年紀也不過十四五,生得一張圓臉,看上去很是喜人。瞧這說話的腔調倒有幾分和雪兒樣的脾性,反倒那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五兒不喜說話,臉上盡是憨憨的笑。也不知是真的憨厚還是什么都放在心里頭的人。
不過,這會兒也容不得于清瑤細觀察。匆匆梳洗過罷,還要去拜見公婆,祭拜祖宗。萬萬不能失禮于人前的。
雖然之前曾經見過勇義侯夫人,可現在身份卻是不同,于清瑤難免有些忐忑不安。而且,那個在傳聞中把最心愛的女人當成狐貍精送至相國寺幽禁而終的勇義侯,更讓于清瑤暗生戒心。
不同于林華清,如果她的異能被這一家子人發現,她恐怕是落不到什么好處的。當務之前,還是要想法子照之前說好的一樣,盡快從勇義侯府搬出去。哪怕是住在鄉下家莊里,也自在舒服得很。
心中打定主意,她倒覺得心里安定了許多。因著初來乍到,她未沒有把柳絮和雪兒都帶在身邊,而是只帶了柳絮,又另帶了那個喜歡說話的四兒。雖然她沒有明說,可是落在后面的柳絮,一直拉著那四兒說話,分明就是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
正值春日,園中花開得正好。先是一片不大的桃花林如霞似霓,映亮眼眸。而后,在回眸時,被不知是從哪座院墻后探出的那一抹艷紅閃花了眼。桃李芳菲,一園春色滿懷春情。
于清瑤緩緩而行,雖天還未大亮,可是卻仍舊將這濃艷馨香一一賞遍。只是,這目中看的風景太多,就看不進身邊的人了。
“娘子,”一聲低喚,讓于清瑤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從前,她就覺看不透林華清這人,現在,就更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些什么了。總覺得,經過昨夜那洞房花燭,她心里怪怪的……
看著緊張的于清瑤,林華清臉上的笑容更盛幾分。“你怎么都不問我?”
“問什么?”于清瑤笑著,卻到底還是難掩明知故問的味道。
“問什么?自然是像柳絮一樣,同我打聽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難道,你不想知道,這個家里誰好相處誰不好相處,要討好誰,防著誰,又要遠遠離著誰嗎?”
于清瑤無語。這樣的事情,她前世和今生,一直都盡量去做的。討好人,防備人,遠遠地敬而遠之……可是,哪怕她那樣做了,卻也不曾真的過得好過!
“這些事,知道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她低聲笑著,在林華清偏頭看她時,低語道:“之前不是說了,有機會你便送我去鄉下農莊嗎?這些事,不知道也無所謂的……”
林華清默然看她,嘴角勾起,卻沒有再繼續說什么。等到拐彎走上青石徑時,于清瑤才聽到他近似耳語般的低語:“到那時,還是帶上為夫好些……”
目光忽閃,于清瑤轉目去看,還未看清林華清的表情,就突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這不是四弟嗎?呦,四弟妹,可算是見到美人兒的真容了……”
這聲音又甜又脆,透著的那股子親熱,不用看也知這人必是個能說會道的主兒。尤其是那一句“美人”更讓于清瑤印象深刻。
活了兩世,她的容貌就從未被人贊過美貌。可這位,看不看得清她還未可知,已先這樣贊上了。
轉過身去,就見得自粉墻那頭轉過來一行人。一群丫鬟簇擁著的正是說話的那個美婦。這美婦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秀眉杏眼,面帶桃紅,倒真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雖然是落后半步走在身前的男子身后,可卻能讓人一眼看去,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這是二哥、二嫂……”耳邊傳來林華清的低語,于清瑤心中微動之時,林華清已經上前迎上幾步,笑著施禮:“小弟見過二哥、二嫂……”
隨著上前施禮,于清瑤還未全禮,那二嫂已經一把拉起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笑起來:“果然出落得水靈,是配得起我家四弟,難怪四弟那樣心急火燎地求母親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一聲輕咳打斷。她轉過頭去,瞥了眼丈夫,卻全不理會,仍是笑道:“四弟妹可不要惱我,更莫要效那些小家碧玉的,臉皮薄愛臉紅,要是那樣,咱們妯娌可就不好相處了……我這個人最愛說笑!說起話來可不會想那么多……不信,你問四弟啊!”
之前已經打聽過勇義侯府的情況。于清瑤知道這二嫂何氏出身世家,也是個有靠山的人,好像在勇義侯府里也是個受寵的主兒。據說,勇義侯府的庶出二公子林若峰是個木訥的人,全管不住這生性潑辣的娘子。現在看來,那些傳聞倒是真的。
雖不知這所謂的爽利到底是真是假,可于清瑤卻淡淡微笑,順著何氏的話,笑道:“難得二嫂這般夸我,我偷笑還來不及呢!又怎么會惱呢?”
她的話才一說出口,何氏就笑了:“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瞧瞧咱們四弟妹,可真是和四弟一樣能言善道呢!四弟,你可真是撿到寶了!”
于清瑤垂眉淺笑,可是心里卻有些怪怪的。這何氏對著林華清的態度,可是……
手指輕動,她到底還是忍住。這世上,怪事雖多,可不見得大戶人家里必會藏污納垢。她初來乍到,還是不要太多疑的好。
勇義侯府的園子雖不比安樂侯府的華美,可是面積卻不遜多少。因為勇義侯家沒有小姐,只得四個男丁,所以現在府中各處劃分得也就更加分明。
三公子,雖說已經定了親,可是現在還未迎娶新人,所以住的是外宅。園子里,除了勇義侯與夫人所住的宣華院外,就是三個已婚的兒子所住的院子。又因孫輩上現在也不過一孫一孫女,人丁不旺。所以,園中雖桃李滿園,可卻不比安樂侯府的喧鬧。
趕到宣華院時,恰在門口遇到大爺與大太太。打了個照面,彼此不過是點頭微笑。這位大太太明氏,就不像何氏一樣能說會道,總是面帶微笑,反是有些冷傲之氣。乍一看,和孟慧娘有些相似,可再看,卻又比孟慧娘少了幾分看似賢良的溫善。這據說祖先中曾出過帝師的明家閨秀,是真的傲氣、清高,似乎連同人說話都帶了兩分嫌棄對方俗氣的神情。
而作為嫡子,將來要繼承爵位的大爺林闊海卻是一副精明相。未曾說話先露三分笑意,面容輪廓卻與林華清有三分相似。只是眉眼生得不如林華清。
禮讓再三,隨在眾人身后進了宣華院。于清瑤暗暗打量,只覺這宣華院雖然寬敞,可看起來卻大顯樸實無華。沒有什么花草山石,只在墻角植了幾竿竹子。院中最顯眼的卻是兩只石鎖,一旁的架上又插著一些槍棍刀戟……
顯然,這院里的男主人偶爾也會在院中耍耍槍棒,練練舉石的。雖然知道勇義侯今年還不到五十,可于清瑤還是有些驚訝。
于家祖上也是武將出身,就是到她父親那一輩,還曾出鎮過南域。可到了這一輩,卻沒一個能再上得沙場的。家中原本的練武堂如今也早成了禮樂之地。想不到勇義侯年近五旬的長者,竟還在所住的院落中備得這樣的場地。
她心中還在想著,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在這深宅大院里……
正自驚訝,門外已傳來問安聲:“我的三少爺,您怎么又把馬騎了過來,仔細夫人一會惱了您……”
隨著聲音,一個少年大步而入。看端詳,和林華清差不多的年紀,可是卻通體的硬朗之氣,猛一看,這三少林震昌不像林華清的兄弟,竟像似郭可安的兄弟。
一進門,林震昌便先看向于清瑤。眼睛一掃,就笑起來:“老四,你的眼光怎么變了啊!”
林華清一笑,淡淡道:“三哥什么時候也學會如何看人了?”
林震昌聞言,掀起眉來,似乎是想說什么。林闊海已經笑著插話道:“震昌,你又把馬騎進園中,糟蹋了娘的牡丹,可要把皮繃緊了……”
“娘才舍不得打我呢!”林震昌笑著,大步越過眾人,竟是第一個就走進了正房里。
看著他的背影,于清瑤轉目去看仍然面帶笑容的林華清。心中暗暗道:這個,是該防備的?還是該遠遠避著的呢?
不知是不是覺察到她的注視,林華清轉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
看著他的話,于清瑤也抿唇微笑,笑過之后,才覺得自己竟是莫名地就笑起來。有些尷尬地垂下眼簾,她收斂心神,這才緩緩落后林華清半步,走上臺階……
第三章桃李芳菲一園春是最快更新
于清瑤怔忡了下,才透過塵埃望到坐在堂上的二人。坐在上首的那雍容婦人,正是之前曾見過的勇義侯夫人趙氏。而左首的老者一臉濃須,面容硬朗,雖然已將近五旬,可看起來身體卻仍是硬朗,別有一種武夫氣概。目光一掃,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倒比之前于清瑤所想的更有威儀。
深施一禮,在趙氏笑著虛扶時,于清瑤站起身來,目光一掃,瞥見在趙氏身后站得略遠些的青衣小婢。正是之前過去取了元帕的小丫鬟。心中有數,想來,那染了血的元帕是瞞了過去。于清瑤心中便更多了幾分安心。
退到一旁,她垂眉順目,看著眾人一一上前見禮,落座,臉上一直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不顯冷淡,也不太過獻媚,直到眾人都落了座,她才在趙氏身邊的媽媽指點下,笑著再次上前。
上一世時,杜東元之母當時并不在京中,這奉茶禮敬公婆之事,也就免了。不過該有的禮數,于清瑤卻都曉得。如今在那媽指點下,自是沒有半分差錯。
跪在座前,她接過茶盞,跟在林華清之后,笑著向勇義侯敬茶。“父親大人,請喝茶。”
勇義侯才剛剛把林華清敬的茶放在茶托上,目光還落在林華清的臉上。聽到于清瑤的話,就轉過臉來,目光在于清瑤臉上一掃而過,最后還是落在了林華清臉上。只是,停了不過數息,便立刻移了開。
雖然并沒有刻意觀察,可于清瑤還是覺察出勇義侯望著這個最小的庶子的眼神很是復雜。恍惚,是在透過林華清看到什么人一樣,帶著壓抑著的緬懷與感嘆。
心中有所猜測,可于清瑤臉上卻不顯半分。仍是做足了柔順之態。在接過勇義侯啜了茶遞過來的紅包時,低聲道謝。轉過頭,便又向婆婆趙氏敬茶。
“我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算是喝到這杯媳婦茶了。”趙氏微笑著,神情甚是慈愛,甚至還特意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于清瑤的手。望著林華清的目光也十足的慈母以子為榮之態。若是不知道的,大概甚至會以為林華清才是她的嫡子……
從第一次見到趙氏時,于清瑤就有這種感覺。如今這樣看著,更覺得林華清雖然是庶子的身份,可在勇義侯府卻甚有地位似的。而且,林華清說話間,對自己的嫡母是真的溫善百倍。只是,那般甜言蜜語,討人歡心的話,怎么聽都透著一分別扭。
忽然想起在相國寺那一夜,想起林華清在佛堂中那瀟澀的身影,于清瑤便總覺得眼前這和眭的一幕透著那樣的虛偽。
或許,滿堂歡言笑語中,只有那位三公子才是最真實的,毫不掩飾地和林華清斗著嘴,帶著淡淡的輕蔑。
“我都不知道四弟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咱們林家再怎樣說也算是軍中出身。現在連郭家的小子都奔赴邊韁了,可四弟你怎么就沒半分動靜呢?就是你真是文弱一書生,上不了戰場,可你到底也跟著沈探花學習多年,總不會真的只學了那么一手書畫之技?常言道:學得文武藝,賣于帝王家。我林家身受皇恩,自然更該為皇家出力。四弟,你難道就沒想過要參加科舉之試,為我林家揚名嗎?”
林震昌這樣的話一說出來,滿堂的人都不由得轉目相看。拜過公婆,祭過祠堂,也奉過禮物的于清瑤,原本正在微笑在著回應趙氏的問題。這會兒,也不得不轉過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林華清。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絲擔憂之色,好似真的有些忐忑一樣。
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于清瑤的目光,林華清眼角瞥了她一眼,便低笑道:“三哥,你自幼隨父親勤習武藝,身手過人且不去提,更研讀兵書,機敏過人。來年的武舉,你必是高中的咱們林家的未來,就都在你一人身上了。”
迎著眾人的注目,他居然仍然若無其事地接著說道:“至于我,我不成,武不就,也就是在外面胡亂玩玩,打發了時間也就罷了。左右,咱們林家也有三哥光耀門楣呢”說著話,他轉過頭去,對著趙氏笑笑,竟似撒嬌般道:“母親,你總不會因為孩兒沒本事,就不管孩兒了?”
“這孩子……”趙氏嗔怪著,可眼角卻是瞥向身邊陰下臉去的勇義侯。“咱們家家業雖大,可還要靠著你們兄弟維系才能世代昌盛。華清,你如今也娶了妻子,是該收收心了……”轉過頭,趙氏看著于清瑤,笑道:“清瑤,你如今嫁進門,可要多多嫁華清上進才是。”
于清瑤微笑,正想隨口應下,林華清卻已經一把拉住她,笑著道:“母親,您幫我娶個媳婦難道就是讓她來管著我嗎?如果是那樣,我可是不依的……難道母親真的煩了孩兒,才這樣硬逼著孩兒……”
林華清一句話還沒說完,勇義侯已經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目光掃過抬頭望他的眾人,冷冷地揮了揮手,“時候不早了,都散了”負手轉開,又回頭叫林震昌:“三兒,陪我騎馬去。”
林震昌應了一聲,也跳起身追了出去。
眾人自然都立刻起身,恭送老爺子出去。于清瑤自然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還是趙氏拉著她勸慰:“你莫要怕,你父親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不是因為你……”說著,又轉頭去教訓林華清:“你這孩子也是的,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雖然母親知道你一心只在書畫上,想要成為一代大家。可是,你父親是個什么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就是當著他的面敷衍他幾句又有什么呢?”
林華清笑嘻嘻的,卻不以為意。“我知道了,母親。下次在父親面前我一定說自己立志考個狀元回來對了,母親,這幾日桃花開得正艷,不如哪一日,我為您畫一幅桃花美人圖”
“還美人呢?都這本年紀了……”掩面低笑,趙氏嗔道:“你啊與清瑤新婚燕爾,還是多陪陪她”
林華清笑著應了,可神情間卻仍是慵懶之態,好像并不把趙氏的話放在心上。趙氏見了,卻也不著惱,只是又笑著叮囑幾句“明個兒去岳家莫要失禮”之類的話。又吩咐身邊的媽媽:“明個四爺要帶去的禮單可都備下了?拿來給四太太過下目。”
于清瑤忙推辭,卻推不過,只好接過粗粗看了遍。在出嫁前,于清瑤也跟著大嫂學過如何處理家事,粗看這份三朝回門的禮單,已經算是頗為豐富。想來,趙氏也是動了番心思的。看過禮單,她自然千恩萬謝。
趙氏卻是輕輕拍著她的手,溫言道:“你既嫁入我們林家,就是林家的人,我自然是要護著你的。”聲音平和,可目光中透出的那一抹精光,于清瑤卻是不喜。
閑話片刻,終于還是散了。和兩房兄嫂在宣華院門前再三辭別。于清瑤才隨在林華清身后慢慢往他們住的蘭居走去。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柳絮和四兒落在了后頭,離著他們有了一面距離。
兩個人默默走上石徑,繞過粉墻,穿過桃花林,在這春風盎然的花園中漫步而行。
終于,還是于清瑤先開了口:“是不是很辛苦?”
林華清默然,過了一會兒才低笑出聲:“有什么辛苦?吃喝玩樂,做一個紈绔子弟,是會讓人上癮的……我是說真的,如果讓你也過幾天我這樣的生活,什么也不必操心,只要花錢找樂子,你一定會覺得很舒心。”
“我想也是……”于清瑤低笑,偏了頭,靜默片刻后又道:“一個月兩個月,應該會開心。可是時日長了,總是少了些什么……林華清,你真的不想考科舉嗎?雖是庶出,可你就不想爭一口氣,為自己搏一個光明的前程?”她的聲音稍頓,才又道:“就像我二哥一樣,如今也算是朝廷命官,他日……”
“那他現在如何?”林華清的問題,讓于清瑤默然。雖然是朝廷命官,可是在母親面前,也不過還是個庶子罷了。
沒有等待她的回答,林華清只是笑著問道:“于清瑤,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沒有想到林華清會突然問這樣的話,于清瑤沉默片刻,才反問道:“你呢?真的像剛才所說,只想做個混吃混喝的紈绔子弟?年少時,人家還贊你風流,等你老了,人家就要說你是老不正經了”
被于清瑤最后的話驚到,林華清看她半晌,才失笑出聲:“老不正經?這哪里像個侯府千金說的話?于清瑤,你在陸初五那兒都學了什么?”
于清瑤沒有回話,只是笑著抿唇。林華清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笑道:“功名利祿,自然是誘人。可是如果沒有足以讓所有壓在你身上的人俯首的力量,功名利祿又算什么呢?其實,我真的不求那些功名利祿……這些年來,我早就看淡了。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嫡庶之爭,什么真什么假……這些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我所求的,也不過是一方悠然天地,知己相伴罷了……”
他低低笑著,轉過頭來,望著于清瑤,笑道:“只不知,天地何在?知己是誰?清瑤,你說,似我這樣的人,可會尋到知己?”。
第五章陪嫁之人
“太太……”
都怪那人,說出那樣的話,害她這會兒竟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失神。雖然心里著惱,可是想起之前自宣華院中出來后,林華清說的那些話,她還是忍不住心里怪怪的。
林華清的皮相生得太好,哪怕說的是不知真假的話,那樣深深地凝視,都會讓人覺得砰然心跳。
奇怪的,就算她自己一個勁地說著,他說的都是假話,不過是本性風流,隨意調戲,可過后卻仍不由自主地一再回想起他的目光,他的話。
很奇怪的,雖然經歷了痛苦的童年,可是林華清的心底卻似乎沒有太多的仇恨。哪怕是在她面前也不過淡淡地說:“我要一方悠然天地,知己相伴……”聽起來,倒似富貴閑人想要避世隱居的架勢。曾幾何時,她的愿望也不過如此。
那時候,她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會問:“既然如此,你怎么不離開侯府,另立門戶?”一句話問出,她才覺自己逾越了。
卻不想林華清竟然正色答她:“若我現在一無所有,卻自立門戶,那是無能的逃避。”他回過頭來,望著她,燦然而笑:“我若另立門戶時,定然是該風風光光,名正言順地了開這座宅院,絕不要讓人笑我是喪家之犬。”
那一刻,她在那人身上忽然看到些她之前從沒有留意到的東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她卻又有些說不清楚……
回過神,瞥了眼低聲輕咳的柳絮,于清瑤笑了笑,轉目去看那些下人中站得最前的四兒和五兒。一群奴婢,除了四兒、五兒正值花樣年紀,其他的不是年紀大就是年紀小。最關鍵的是,除了幾個仆婦外,一干丫鬟里頭居然都是梳著雙丫髻的。
雖然早從柳絮口中聽到消息,可是于清瑤真看到,還是忍不住驚訝。滿京城的人都知道林華清是個風流,花名在外的人,可偏偏他這后院里,別說妾,居然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沒有妾,倒還好說。一般世家子弟,未娶正妻之前,少有納妾。像她家風流三哥一樣婚前有妾有子的另算了。可通房丫頭,一般來說,貴族公子初曉人事時,身邊就會安排這樣的丫頭了。怎么林華清那么風流的人,反倒身邊卻沒了這樣的人呢?
因初來乍到,對原本就在蘭院中做事一眾仆婦,于清瑤并沒有多敲打,不過粗粗認識了一遍,又叫柳絮開了錢匣,每個人賞了一吊錢。沒有由柳絮經手,錢由她手中親自賞出。于清瑤看著那些仆婦丫頭一個接著一個跪在面前說著吉利話,千恩萬謝,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
錢不在多少,可由誰的手接過,卻是關鍵。若是柳絮賞出去,就另是一番滋味了。她要這些人都知道,這座蘭院中,現在是由誰當家作主。
兩個大丫頭四兒、五兒,自然不能只賞一吊錢,于清瑤逐散眾人后,直接賞了兩人一人一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小銀錠。卻是之前過年時田氏賞她的,足有一兩重,正是一貫千錢。也當得大丫鬟的一個月月例了。
“你們兩個的名字卻是有趣,聽著像是姐妹……”她低聲說笑,四兒聽了便立刻脆聲應道:“奴婢等的名字是四爺起的。那會兒,奴婢還怕這個四字是犯了他的忌諱,可四爺卻怎么也不敢改。只說在奴婢等之前,他屋里已經嫁出去三個丫頭,這樣順下來,奴婢可不是真得叫四兒嘛!”
見于清瑤微怔之后笑起來,四兒忙又笑道:“好叫太太知道,四爺身邊的兩個小廝,一個叫阿大,一個叫小子,奴婢們就說四爺取的名字都是怪怪的,他偏說鄉下人都說叫個賤名好養活,他那是為咱們好還起這樣順口的名字。”
聞言失笑,想想,倒像是林華清的作派。正自說笑,雪兒已經領了陪嫁家人進了院。眼看著跟在雪兒身后的一群人,于清瑤一時間倒說不清心里究竟是個什么滋味。
前世里,她嫁與杜東元時,身邊只有一個雪兒,哪有什么陪嫁的家人呢?這世卻是不同。隨著她嫁入勇義侯府的,除了雪兒、柳絮兩個貼身丫鬟外,還另有兩家陪嫁家人。這兩家人,都是安樂侯府的家生子,從祖上就是安樂侯府的奴才。雖然說在府里并不是多么受重用的人家,可至少表面上的忠誠還是有的。
這兩家人一戶姓陸,和雪兒倒是一個祖上的。另一戶則是姓于,是早年的某任老侯爺親自賜過姓的。從前也曾在侯府里風光一時,可是到了這輩上,卻已經敗落。
因為是陪嫁過來的家人,這會兒,也就沒有那么多避諱。兩家的男男女女,都一通帶到了蘭院,就在院里候著。
雖是頭一遭見著這些人。可是雪兒和柳絮早就把這兩家人的底細打聽得清清楚楚,有什么本事,犯過什么錯,都一一向于清瑤說明。所以這會兒見到,于清瑤倒也不覺得陌生。
那于家當家的男人,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不知是不是一直過得不好,連背都佝僂了。可是他的兒子,那個叫大力的青年卻是身強力壯,看起來就是有一把力氣。除了剛進來時給于清瑤行過禮過,就一直梗著脖子,站在父親于得貴后面,看起來倒很是精神。
而陸家,最惹人注意的卻是那個穿得干凈利落的婦人,雖然面容平凡,看著也有三十多歲了,可一雙眼卻很亮。而被她牽在手上的女兒也生得一雙好眼,不過十二、三的年紀,生得極是水靈,皮膚也白,雖有幾分像雪兒,卻比雪兒更漂亮三分。
雪兒背著人時,就和于清瑤說過,她這個沒出三代的堂妹香墜打小就漂亮。她的堂嬸早年還起過心,想把小堂妹送到五少那里,卻沒想到最后她們家成了陪嫁的。
一眼粗粗掃過,于清瑤心中已有了成算,笑著啜了口茶,她合上手中的茶蓋,不徐不緩地笑道:“母親既然選了你們兩家做我的陪嫁,那想來你們兩家必是好的,我心里對你們也很是放心。可是,既然你們現在的賣身契是在我的手中,成了我的奴仆,那有些話我卻要先說清楚的。”
放下手中的茶盞,她的目光自那陸家嬸子臉上又移到于大力身上,最后卻是落在了于得貴臉上。
“你們也都是家中老人,想來聽也聽過我的事了。我自認是個性子好的人,像那些虐待奴仆的事,是做不出來的。不過,我的性子雖好,可生平最恨的卻是被人瞞騙……”說著這話的時候,她抿起嘴角,輕輕地笑了起來:“似那種背主忤逆的小人,便是落得再悲慘的下場,世人也只會拍手叫好……”
聲音冷淡,帶出一股肅殺之氣,可偏偏她的臉上卻仍是帶著云淡風輕的笑。“莫被我嚇到了!我這個主子的性子是真的很好。凡是忠心做事,老實做人的,我自然會好生相待……”
抬眼瞥了眼柳絮,柳絮便再打開錢匣。原本已經半空的錢匣,這會兒又已經裝得滿滿的。柳絮甚至有意無意地把匣子傾斜了些,正好讓立在堂前的眾人看個清楚。這一次,沒有親自發賞錢,于清瑤只是端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啜著茶,看著眾人一一上前,自柳絮手中領賞。
安樂侯府的人和蘭院的舊人,不能一樣對待。如果她也似剛才一樣親自打賞,這些安樂侯府出來的老人,只會瞧不起她。說不定還要在背后說些什么“到底是庶女,哪有半分侯府千金的架勢”……
“母親與我的陪嫁中,在郊外,有一座農莊,正需要人去打理。于管事,我知道你從前也曾在農莊里管過事。不如,你便去為我打理那農莊吧!”
沒有現出驚喜之色,于得貴只是應了一聲,上前謝恩。平靜地看他半晌,于清瑤嘴角的笑意更濃。
“那莊上到底是產了什么,田地都租給了哪些人,租子收得如何,你又對那莊上是個什么看法,日后打算怎么打理……此去農莊,要細細想清了,記好了,過得七日后,寫在紙上呈給我。”
于得貴怔了怔,想想,才沉聲道:“小、太太,您看那莊上該怎么辦,怎么說,老奴怎么做就是了……”
“那農莊,我還未曾去過,既不知根知底,又不曉得農事,又如何知道該怎么辦呢?于管事,你也不必這么謹慎。我既然敢委派你去打理農莊,自然會看重你的意見。你也不必藏著掖著,有什么主意盡管直說就是……還有,你這一家人,都隨你去莊上就是。彼此間有個照應。若是日后另有差事,我再喚人召喚就是……”
聽到于家人都去農莊上,陸家嬸子立刻撇了撇嘴,露出一絲嘲弄之色。反是于大力,連同他母親和那兩個不過十歲左右,模樣平凡的妹子都現出喜色。
將眾人神情都一一看在眼中,于清瑤也不說別的,只笑著叫柳絮給了盤纏,出了書信,便雪兒先送于家的人出去。只留了陸家的人在院中等著問話。
和于家,皆由于得貴作主不同,這陸家的當家人明顯是陸家嬸子。于家的人才一出去,她立刻就笑著湊上前:“太太,老奴之前在府里時,也曾侍候過老太太的,只是后來嫁了人就沒福氣再見老太太的面。剛才我一瞧太太,那通體的氣派,真是和老太太一模一樣……”
聽得忍不住抿唇淺笑,于清瑤淡淡道:“原來陸媽媽是侍候過母親的,如此我倒是失禮了。”
“哪有啊,奴婢可當不起太太賜座……”陸嬸子呵呵笑著,還要謝座,卻發覺于清瑤根本就沒有要賜座的意思,臉上的笑轉為干笑,她仍陪著笑道:“太太,老奴雖然現在不中用了,可好歹對大戶人家的規矩都知道,您看,您進進出出的,可不也是需要個辦事的媽媽跟在左右嘛!”
“陸媽媽說得極是,早前,我還和母親說,不妨把許媽媽也賞了我算了。可是母親總說許媽媽她還真是舍不得,不肯把她的賣身契轉給我,只肯先讓我用著,算是幫我幾年……明個兒,還真要記得把許媽媽帶回來才是。”
她的話才說完,陸嬸子已經變了臉色,囁嚅著,雖然眼底有憤憤之色,卻到底沒敢說什么。扭頭去瞧,雪兒卻仍然沒有轉回來。
于清瑤也不去看她,只是笑道:“我記得陸媽媽從前也是針線上的,不如,先就負責針線上的活計吧。咱們蘭院里放在府里馬廄里的車馬就由陸富貴管著……”看著忙恭聲應聲,一副老好人模樣的陸富貴,于清瑤笑了笑,又道:“香墜就留在內院里,先做個小丫頭。柱子還是個孩子,倒也不必和你們夫妻倆一起住在外宅那頭的院子里,也就留在內院里,先充個小廝罷了,也幫著院里的丫頭們在二門上傳傳話好了……”
陸嬸子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于清瑤卻已經掩面打了哈欠,連她說話的機會都不曾給,只是笑著道:“柳絮,之前我和四爺說過讓他的小廝在外面候著,領人去雜役大院那頭。你這會打發個丫頭帶著陸媽媽他們兩口子過去吧!”
柳絮應了一聲,卻沒有直接去叫人,而是笑著喚了四兒,讓她指派人帶了陸氏夫婦出去。又讓五兒把那蹲在那兒一直啃著手指頭,才七八歲模樣的男娃領到后面耳房去。又笑著拉了香墜:“這個妹妹看著真是水靈,一雙手又軟又細,想來是沒做過粗活的。太太,您瞧著該怎么安排呢?”
她這話還沒說完,那香墜突然跪在地上,叫道:“太太,奴婢自小跟著母親學過怎么侍候人的。您就留我在您身邊侍候吧!奴婢一定會盡心盡力地侍候您和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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