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
金銀坊。
金銀錢莊。
金銀字的招牌下頭,兩個金光閃閃的獅子中間,墨紫再次深刻且無奈得體會到自己的貧窮。不過,似乎有這種體會的人,還有一個。
“這金銀總莊是怎么回事?大門里外跟澆金身一樣,怕別人不知道它是錢莊?”相較于墨紫的腹誹,裘三娘是有什么說什么的主。連著來反問句,其實就是眼紅嫉妒的。這位,愛錢的程度應該不比金銀錢莊的東家差多少。
“是啊,咱洛城里的金銀錢莊沒那么……耀眼。”墨紫覺得太陽又大,再加上反射在身上的金光,不多會兒就開始熱了,“姑娘,你以前不是來過上都?”
“五年前來過一回,那時還沒有金銀錢莊呢。”說到這個,裘三娘更來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雨后春筍似得瘋長,如今大周哪個府沒有它?”
“不過信譽是真好,金銀出的匯票都有自己的號,就算弄丟了,只要不是假名,也能憑戶籍本領錢。”而且,掌柜們做事靈活,很能應對客人的不同要求,這是墨紫自己經歷過的。
“三位客人,外頭熱,我們供清涼酸梅湯,還有點心,請先進來吧。”一個看著就機靈相的短衣伙計,滿臉笑容出來招呼。
“要是信譽不好,我可不敢把銀子存在這兒。”裘三娘一身寶藍錦衫,烏發高束,用寶石環扣住,翩翩美男子的扮相。
不過。這個美男子,美得實在十分女人味兒。墨紫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她覺得,不肯往臉上涂暗霜的裘三娘,除了眉毛特地畫粗些,本白色的五官美艷驚人。
同樣女扮男裝的小衣,平時長手長腳不像個纖細女子,青絲一長束如俠客兒,穿了黑色勁衫,寬扎腰帶。修長身材而冷拓的眼神,一柄長劍按在手里,竟是十分帥氣。
反觀她墨紫,一臉油黃跑腿相,眼珠子東瞄西看。又像整日混市井之輩。
三人隨伙計進了前堂,就有一個柜事迎上來,問明裘三娘是來開戶存銀子。又看她氣勢派頭十足,就想是大戶,要領進包間去。
“東家,我在堂下等吧。”墨紫不想跟進去看人數銀票。而里面沒一分錢是自己的,尤其里面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給裘三娘賺回來的?
不。不,大家別把她想得那般小氣,其實她還有些別的事。
裘三娘想了想說:“也好。”
墨紫知道裘三娘存錢問得很仔細,沒一個時辰搞不定。于是,在見她和小衣進了單間后,也沒真等在堂下,而是走進正堂大柜間,找到托管的那一高格,踮腳尖敲敲格板。
格板啪一聲升了上去,露出一張不茍言笑。卻硬擠出的笑臉,“小哥,托物還是取物?”
墨紫先讓那張別扭的臉弄得心里很別扭。再一想人家也是秉著顧客至上,天生不是笑臉。卻還得笑給人看,實屬不易,忙正正神色。
“我來問詢。一個半月前,我在洛城貴寶號托了一物到上都總莊,不知安全到否?”說著,拿出一張疊得四方的紙,再踮腳,吃力遞進格門里,“這是貴號開的憑證。”
那柜事飛快看一眼,再開口語氣變得極恭敬,“小哥可帶了戶籍本?”
“有。”那小本子墨紫隨身帶,被騙取自由后得來的,當然要分外珍惜。不過,這人為何突然客氣起來?
她把戶籍本也遞進去,強調,“所托之物與我主家無關,乃是我私人之請,柜事不要弄錯了。”
金銀錢莊接受假身份存銀托物,但憑立約時信物或暗語相取。可是,墨紫很小心。信物暗語都可能丟失,戶籍本有官府大印且原本存于文書庫,故而用“官方認定”的身份存物不易被賴賬。
“小人理會得。”戶籍本上一看就知道墨紫是女的,那柜事卻半點異樣不露,將本本和憑證還給墨紫,“客人請稍候片刻。”
“我只是――”要查查到沒到而已。
喀――高格下板,把墨紫的話砍去一半。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自己托的東西弄丟了?還是錢莊要私吞?她可是報價二十萬兩,金銀錢莊承諾丟了會照價賠償。當初給洛城分號的人看這東西,連大掌柜都親自出來驗過真假,他親筆寫的憑證,想賴是賴不掉的。
墨紫在那兒盯著自己鞋尖,一個人胡思亂想,到最后幾乎肯定金銀錢莊有人見寶起貪念,看她是大戶人家的丫頭,打算仗勢欺人,以大壓小。想想,若對方真一聲不吭吞了東西,她就算用的是真名實姓又如何?出發點很仔細,可事到臨了,才發現全是無用功。那東西跟贓物差不多,東西的主人還是大周叛國賊的后代。她根本不能到官府去告金銀錢莊,一告先把自己變成了叛國賊的同謀。
說到這兒,就爆出這東西的名字――水凈珠。
自己這叫干得什么事!墨紫唉聲嘆氣。本想帶在身上,又怕讓裘三娘發現,又怕弄丟,還要趕時間,因此就用了金銀錢莊最快的托物。她決定將珠子還給元澄,是想這值錢的東西能讓他自救,當然越快到越好。據莊子保證,價值十萬兩以上的物品,十天半個月就能到上都。要是人被砍頭,珠子還沒到,她“與君明珠”還有什么用?
“這位客人?”身著銅錢袍的一個老伯看墨紫憤恨蹭著地板,有點躊躇不敢上前。
墨紫以為金銀錢莊是大口獅子,正處于敏感度最強時刻,一聽有人喊,視線立刻掃蕩過去。見一個老伯離她三丈開外,面色惶惶看著她。
“你叫我?”墨紫瞧四周沒別人,稍微收斂了神色。
“客人可是剛才問托物之人?”老伯倒很謹慎。
“正是。”哦,有下文了?
“還請跟我來。”老伯轉身在前面帶路。
墨紫心想,自己又不是一個人來的,實在不行也只好冒著被裘三娘發現的風險,向小衣叫救命。她本身又是膽大的人,當下也沒遲疑,跟上前去。
穿過正堂,入廊道。過了廊道,又進廳堂。走到這兒,墨紫覺得跟在人后面從一個堂到另一個廳這種事似曾相識,然后立刻想起初見元澄那一回來。折七彎八,一進一進的地方,似乎不會有令人愉快的經歷。
這廳,華麗麗而扎人眼。桌椅是秋山頂好的巖松木,雖然不是按斤稱兩來算,一棵原木可叫價百兩以上。兩根左右相稱的紅木柱,人家用來打家具,這莊子用來當撐房頂的。柱子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幅金光閃閃的對聯。
金一兩銀一兩二兩不多,金千山銀千山萬山太少。
橫批:大少好金。
墨紫心里默念完畢,噗地笑了出來,“這對聯――”
“我東家寫的,客人以為如何?”老伯突然轉回頭,很是親切地笑了笑。
“挺……好,挺好。”要不是門面裝點得很金貴,光看對聯的話,她會以為金銀錢莊的東家是個吝嗇鬼。
“我也覺得挺好。”笑聲朗然,有人撩開莨綢門簾子,打后面走了出來。
墨紫一看,喝!紅錦的底色,元寶的亮紋,腰間掛得墜飾有金有銀,發間辮入紅藍寶石,高扎成髻,插一根赤金火球簪子。雙手食指戴兩枚戒,一枚乳白玉石,一枚波斯貓眼。
大唐是歷史上服飾最多元化的時期。然而,大周武則天之后,女子服飾趨于傳統,男子服飾更為單調。可以這么說,她沒見過有比眼前這位穿著打扮更華麗的男子了。
但,她一點都不覺得那些金銀珠寶戴過了頭。好馬配好鞍的比喻可能不太恰當,可是這個男人長得太好看了。丹鳳眼,石刻鼻,絳珠唇。膚如冰雪,全無瑕疵。要不是一雙劍眉如峰,喉頭有結,穿上女裝可以和裘三娘的明艷相媲美。當一個男人有這么一張絕世俊容的時候,所有的飾物都會成為綠葉般的陪襯,再不也散發不出自身的光澤了。
雖然是少見的絕色,墨紫稍愣就過。在這個年代,也有崇尚男風的貴族。不過,那些漂亮的男孩下場往往凄慘。因此,男人長得太美,實在不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
“你是金銀錢莊的東家?”絕色容顏在墨紫眼中褪去,她淡淡一問。
丹鳳眼中驚詫一現而散,華美男子笑道,“姑娘的眼睛不但漂亮,還很能識人。”
“倒是大東家的眼光不太好,我的眼睛并不漂亮。”穿成那樣,她還能把他當成誰?總不見得是錢莊老板的男寵吧?
“哦?那我只能說,各花入各眼。”人要謙虛,他乖乖配合。
“墨紫如今男裝示人,大東家可稱呼我墨哥。”穿著男裝被人叫姑娘,她不自在。
“墨哥是嗎?我叫金銀。金銀的金,金銀的銀。”美男子也自報家門。
“金銀錢莊的金銀?”墨紫不得不又怔忡,這是什么名字啊?也太――直白了。
“正是。”金銀似乎見慣別人聽到他名字的反應,“且真名實姓。還有,我不喜歡大東家這個稱呼,叫金大少便可。”
金――大――少?
原來是這么個大少好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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