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端著湯藥進來,見自己的主人離墨紫姑娘那么近,幾乎鼻子頂鼻子了,大吃一驚,差點沒拿穩托盤。
墨紫看到落英詫異的表情,對元澄說道,“先生還是不要靠太近的好,我倒是不怕,就怕別人誤會。”
元澄聽到身后有動靜,卻不急于退開,伸手,居然是將墨紫身上垂落的絲錦替她蓋好,“墨紫姑娘身子尚虛,小心別著了涼。”
在落英眼里是親密之極的動作,在墨紫眼里是元澄給他自己找個特地靠近床的掩護。
“謝先生關心。”墨紫撫平絲錦。
元澄退到圓桌那兒。
湯足粥飽,落英收拾了下去,雙方談話才算真正開始。
“在南德時,墨紫亦非真心實意救先生,若不是先生開了好價錢,先生也說不定就是死人了。不過,那時我要是不救先生,先生應該不會怨我吧?”她當時是想一走了之的,管他是誰,要死要活跟她可沒關系。
“自然不會。”元澄答道。
“那我也自然不會怨先生。先生與我有一月之約,我若犯了傻,也是我自取死路,同先生無關。可是,先生莫小看了我。”墨紫一笑,“當日要是先生叫我墨哥,我會說得更仔細些的,絕對會讓先生守信。”不然,厲鬼上!
元澄黑眸晶亮,也笑了,“墨紫姑娘堅韌,我佩服之極。”
“如今,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墨紫在床上抱拳,“先生這人情。不欠墨哥,更不欠墨紫的了。”
元澄是文人,不來墨紫那市井一套,但微笑頷首,“多謝墨紫姑娘。”
“先生,這人情你我雖然兩清,倒也無需如同陌路。”墨紫這話出乎元澄意料之外。
墨紫看不清元澄,元澄也同樣看不清墨紫,于是問道,“墨紫姑娘說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罷――這話令我以為,你并不想與我牽扯太多,便是求救,亦有不愿。”
“此一時,彼一時。”誰想得到呢。她的過去竟找上門來。
“想來我不該問何為此一時,何為彼一時?”無需如同陌路?
“在我回答先生的問題前,可否問先生一件事?”三日來昏昏沉沉之間。她想得并不少。沒有恢復記憶之前,裘三娘擋風遮雨已足夠。現在,龍卷風要來,裘三娘也不管用了。她需要銅墻鐵壁。需要鋼筋水泥,需要一切堅固不可摧的東西來抵御。
元澄。無疑是塊難得的好材料。
“墨紫姑娘請問。”元澄彬彬有禮。
“先生如何從宮中出來的,墨紫不問。只問,先生身上背負的,可曾放下?”元澄與同僚飲酒,與江湖中人逛花樓,忙得不亦樂乎。墨紫看在眼里,很想知道他究竟意欲何為。
元澄目光一斂,她這么問他的國仇家恨,為什么?
“放下又如何,未放下又如何?”但。既然墨紫直接,他也不藏。
“先生若放下了,閑云散鶴一般過日子。墨紫便從此當先生一談天說地的好友,不講麻煩的事。先生若放不下。無論如何要替親人討個公道,卻缺人手幫忙,只要先生不嫌,墨紫愿分擔一分,盡力一分。”她無錢無勢,唯有一生所學和左右開弓的一雙手。
這是要向他獻力之意,元澄便是再溫潤的外表,眸光也漾起驚詫。他不是神,自然不知道墨紫身上那么多的故事。
“墨紫姑娘,你我雖未有深交,不過以我對姑娘的了解,姑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莫非與你此次受傷有關?”只有這般解釋,才能通暢。
“先生還未答我。”她必須要知道元澄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該與他同舟。
“我誠答你一句,不知。”元澄望著墨紫,眼神清澈,并沒有撒謊,“放與不放,至少到你問我的此時,我未決定。”
“那先生就是在隨波逐流了?”元澄身后有一團試圖操縱他的力量,她能感覺到。
再不贊賞她一下,元澄覺得對不起老天爺安排了這個人到自己跟前來,點頭笑道,“隨波逐流四個字用得好。”
“謝先生夸獎。不過,我瞧先生隨波逐流中,似乎有意弄條暗流出來。”未決定,就是在掙扎。在掙扎,本能就引領方向。元澄的心思越深沉,在她看來,越可能就是放不開。
“墨紫姑娘,我是南德的第一貪官,來了這大周,不可能變成兩袖清風的吧。一個太學博士,朝廷那點月俸還不知幾時能修繕園子。若非姑娘提醒兔子多,頓頓大魚大肉,我又是熱情好客的,常招待人上家里好酒好菜,早就坐吃山空了。人窮志短,我以為你該深有體會才是。”兔子,果然就是這么少的。
墨紫這么頂回去,“先生由奢入儉難,不必拿我來說。我雖然沒錢,可也沒地方讓我花錢。”
“墨紫姑娘說的是,我慚愧。”元澄承認得痛快,“我已回答了你的問題,還請你答了我的。何為此一時彼一時?”
“彼一時,是我以為無求于先生之時;此一時,卻是我想通了,事事無絕對。都說先生有驚世才華,有朝一日在大周飛黃騰達,我若自扮清高,豈非愚昧?”打好交情,有事求救,無事靠靠。
“這是狐貍又在夸烏鴉了?”以前說他是蝎子,上回又說他是烏鴉,都不怎么樣的。
墨紫呵呵一笑,搖頭不承認自己諂媚,“先生,我知人情已清,互不相欠,只是可容我高攀為友?”最普通那種也行。
元澄突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墨紫。
墨紫表面上大大方方讓他瞧,心中苦笑。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她臉皮梆梆響了。
“墨哥。”良久之后,他喊她男兒裝時的名字。
墨紫禁不住坐直了腰板,說了聲是。
“你雖不肯與我說實話,不過你不說,我就不問。若你不介意我會利用你,與我為友有何不可?”就是說,他會利用她,她還愿意的話,朋友就朋友。
“元澄,這話,我還給你。”墨紫自此開始,直呼其名,“我聽一個人說過,共利者友。如今看來,互利者也可結友。”
人說,這交朋友還有這么弄的?
沒錯,這兩個就這么弄,還弄得挺順利。前第一貪官和后最末丫頭,當起朋友來了。友情真不真,誰也別操心。
西方俗語說,你需要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墨紫取的是前頭那半句。如果元澄聽過,一定也是前半句。兩人都看重對方的――頭腦。
元澄走了,
墨紫滑進絲被里,合頭抱住了雙膝,咬著牙,渾身顫栗。
你道她為何一改志氣的初衷,打算同元澄搞好關系?
因為,她想起來了,全部。就在蘇醒的三日之內,一波一波的回憶之潮,將過去的日子一一再現。
只能說,她的直覺不錯,不如一切都忘記了好。
她不是玉陵人,是大求人。她父親宋玉是大求宮中一名御用匠師。自她穿到十歲的宋墨紫身上,就沒有對母親的記憶,有一個大她五歲的哥哥叫宋振,還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妹妹宋豆綠,本來就是很平凡的四口之家。
大求是馬背上的民族所建的國,最缺的便是能工巧匠。這也是宋玉資質平平,卻能成為御用匠師的原因。墨紫的哥哥宋振更是對木器工活毫無興趣,一心念四書五經,想當狀元。墨紫本尊不雕木不玩刻具,是后來墨紫發現左手比右手靈活得多,又有對前生造船的執念,求宋玉教她基礎功,然后竟無師自通了。識木之能是天生的,剛開始一摸就能分辨好壞,再后來,讀的書多了,就能直接套用到具體的樹名上去,精準到連墨紫自己都吃驚。
剛穿越過去的她沒有心計,軍人的耿直和職業病讓她不自覺在木藝和造船術上展現出驚人的才華。宋玉借此,成為匠作少監。宋振借此,得了官位。宋家從此平步青云,得到大求皇帝的重用。好在那些知情人認為墨紫之才不可外露,高度隱藏了她的天賦能力,大求百姓只知宋玉宋振之名。
當墨紫發現自己的造船術被當權者利用,要發動戰爭時,便開始與大求王室產生矛盾,到后來更是激烈沖突。
十六歲那年,宋玉突然帶他們兄妹三人去了玉陵。玉陵皇帝愛木雕工藝,久聞宋玉其名,立刻給他高官厚祿。她天真以為,是宋玉被自己說服了,不想當幫兇,才投了玉陵。在玉陵,她再沒顯露過自己的造船術,而專注于農業用具的改良,過了兩年平靜生活。誰知,兩年后她才知道父親和大哥根本就是大求派到玉陵的細作。
大求水師打敗玉陵的那日,她父兄與大求之間的來往信件被呈到玉陵皇帝面前,當即推出去砍了頭。而她得了消息,忙帶豆綠逃出,卻遇到追殺。為了保護妹妹,她引開追兵,不幸重傷跌落崖下,落入江里。結果,讓裘三娘撿走。
對父兄的親情,是一切事情的起源,然而,她最大的錯誤是誤信了一個人。或者該說,是那個人變了,她卻自欺欺人。湘兒,葉兒,誰騙她都可以無所謂,唯獨那人啊!
經歷如斯,哪怕是失憶中,她的本能變得多狡,謹慎,算計重重,再難打開心扉。
而今,她要保命,還要尋找失散的豆綠,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到最強的聯盟!
元澄,就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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