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滴滴答答。
王大掌事耳朵生疼,背脊生疼,雙膝生疼,全身生疼。但他等了半晌,沒聽到對方墨掌事說一句話,想再求饒,又怕對方不耐煩,所以開不開口,猶豫半天,最后養尊處優的膝蓋受不了,才小心翼翼張嘴。
“墨掌事?”
“啊?”墨紫歪著頭,笑瞇瞇看他。
“……”這聲啊是什么意思?
王大掌事又有點摸不著頭腦,悶了好一會兒,但他等不到下文,只好再次冒著必死的決心,“墨掌事,饒了我吧!”
“王大掌事這話從哪里說起?”墨紫眼睛溜圓,好像很驚訝似的,“我這人不耐煩等,就叫兄弟們請你出來說話。誰想你又是跪又是求饒,讓我糊涂半天。偏你只喊我,不說個清楚,害得我也不能隨便開口問你原因。”
“小人一出來就跟墨掌事說了話啊。”好幾句呢。
墨紫又啊了一聲,問兩邊的衛慶閩松,“有么?”
她這邊糊涂,衛慶閩松可不糊涂,卻拿不準她打什么主意,只好點點頭。
“啊!”第三次啊了,“一定是我光顧瞧鴻圖的風景了,完全沒聽見。”
王大掌事想,嘿,好嘛,敢情他白跪那么久,這人根本沒注意。這么想著,他就自己要站起來,卻看墨紫冷冷瞥他一眼,腿又軟了。原來,不是這人沒注意,而是故意整他。
“真不好意思,王大掌事只是讓我等了一會兒,反倒因為這誤會。讓王大掌事對我跪了這么久。趕緊起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同行相斗。傳出去,可不好聽,閩老爺子那兒再抬個行規什么的。”墨紫雙臂一抱,笑容可掬。
王大掌事心里罵,娘的,什么話都讓你說了。但嘴上可不敢再得罪,連連說是。
“好了,咱們也耽誤了不少功夫。辦正事吧。”墨紫從袖子里拿出一張封,“想來,曾老板跟你也說過,我們今日前來,取一千松木。”
“是。東家提了。不過――”雖說不在小事上刁難,大事卻要照吩咐,“我得瞧瞧這白紙黑字。墨掌。這是規矩,你明白的。”
“當然。”墨紫把封套遞給他。
當日她本來說不用立約,但后來曾海不肯,補立了。共有三份。除了她和曾海各持一份。木心樓還存著一份見證的,因此她不怕他耍花樣。
王大掌事從懷里掏出一份。兩相對照過,點點頭還給墨紫,“沒錯。”
“那我們就可以領走了吧。煩請大掌事帶個路。”不用帶路,墨紫也能找到松木堆。
“墨掌,有話我得先跟你說清楚。”王大掌事喉頭滾了滾,經歷了剛才,他心里有陰影,但東家的話又不能不遵從。只希望這位哥兒不要大發雷霆,把他大卸八塊。
墨紫態度和善,耐心得很。“請說。”
“照約定,鴻圖要送給紅萸千根松木。這沒錯。但也說,擇某日由紅萸自取之。約定則成。你們既然今日來領,便只能在今日內運走千木。不然過了今日,這約定就不算了。”這個墨掌事不是口口聲聲行規嗎?那就照規矩來吧。
王大掌事心里開始要得意,想剛才受得窩囊氣,這下看對方怎么哭!東家最會在字里行間動手腳,誰能占到他的便宜。紅萸一行才七人,馬車兩駕,怎么能一日運走千根木?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沒有一個人垮臉。
“王大掌事真是好心,多謝你提醒我,不過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曾海在文字上玩花樣,墨紫也是個中高手,立約時就已經知道曾海想賴。不然他干嗎那么好,非要白紙黑字?
“呃?”王大掌事頓覺不好,“那――墨掌今日能取千木?”
“那是自然。況且,我們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來你們鴻圖叨擾不是?”墨紫胸有成竹,“王大掌事,咱先挑木。”
“挑木?”王大掌事一愣,反應不過來,指著不遠處一堆次次等的木頭,“我們都已經備下了。”
墨紫走過去看了看,摸了摸,直起身搖頭,“這木我不要,太次。”
王大掌事忍不住冷笑,“墨掌,你本來就是白得,不要挑三揀四了吧。”
“可不能這么說。你剛跟我說約定,我也跟你說約定。同一句話,擇某日由紅萸自取之。自取,便是我紅萸自己挑選領走。只要是在你們鴻圖船場內的松木,千根以內,我想拿就拿。”自取二字,是墨紫加的。曾海以為就是紅萸來運木的意思,正中下懷還來不及,哪想那么多。
王大掌事差點昏過去,讓身后早就戰戰兢兢的屬下們扶住了,“墨掌,這……這……”能取走千根木,已經大出意料。還要任君挑選?媽呀!
墨紫到這時哪里還會跟他廢話,憑著看木摸木的本事,不一會兒就找到鴻圖頂級好木的存放地,讓閩松衛慶拿出早準備好的掛牌分給大伙兒,指到哪兒,寫著紅萸二字的牌子就掛到哪兒。
臭魚贊進他們上竄下跳掛得興高采烈,而王大掌事等人面若死灰就快喘不上氣的模樣。
墨紫此刻眼里只有木,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就想這曾海小氣歸小氣,好木還真有挺多。突然,手下質感一變,是楓木。
“墨掌!”叫多了,覺得這就是一魔掌!王大掌事本來快哭出來的表情,有點猙獰,“你選夠了吧!”
墨紫的手拍拍楓木,起身離開,神情似笑非笑,點點頭,“瞧我,挑花眼了。”
“挑完了,就請走吧。”王大掌事也豁出去了,橫豎松木好壞在價格上差不了很大數目,最要緊送走瘟神,大不了他自掏腰包墊這筆損失。
“快了。”墨紫讓閩松衛慶點點數。不打算少拿一根。
王大掌事如今只知道吐氣,不知道吸氣,聽到她那么悠閑回答,他想要渾身哆嗦。
這時,江岸邊突然傳來騷動。
墨紫一看,轉頭對王大掌事笑嘻嘻說,“來了。”
王大掌事覺得她兩個字兩個字地說,都是故意讓他驚魂。他雖然心里涼拔涼拔的,可還是不由自主調轉視線去看江面上的動靜。
沒什么啊!一條絕對容不下千木的搖櫓老客船,雖然滿滿當當坐了二十多個漢子。人人手上一根竹篙――
原來如此!
王大掌事是曾海老婆的娘家堂哥,完全沒跑過船的,對造船也一竅不通,但到底混了這么些年,突然明白墨紫要干什么了!
失算!東家失算!他先料這位墨掌看不出字里有陷阱。又料紅萸無船可出無銀可耗,卻是低估了對方。一步錯,步步錯。
就見那些漢子跳下船來。放下手中竹蒿,疾步如飛,按墨紫這些人的指示,將松木一根根搬到江岸邊。排放整齊。
劃船的老頭子,拿出一捆捆的麻繩來。而剛才那四個很能打架的,往鴻圖關口一去一回,手上也多了圈圈繩子。
墨紫往江岸走,王大掌事也不由跟著。他盡管猜到紅萸想用排筏運走松木,但扎排筏是很費功夫的。千根木,二十根一筏,也得五十筏。這都晌午了,豈不扎到明天去?
可他這回不敢有一絲得意,因為他已經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掌事是極厲害的。小看一次,便有一次教訓。
他就聽墨掌叫劃船的老頭兒老關。兩人張開繩索,竟已打了圈絞了結的,往松木上一套一拉。這么幾個來回,一刻就做出一張筏子。只是木頭排得參差不齊,頭尾缺了牙似的,還有繩圈空著。
他以為是他們心急做馬虎了,誰知不是。墨掌和老關在打完第二張木筏時,把兩張筏頭尾一接,居然連筏了。這兩人做完,在一旁看著的漢子們就紛紛照做。繩是早打好的,只要用些力氣巧勁,因此越做越熟,越熟越快。他這樣不懂扎筏子的,都看明白了。
如他所料,二十根一筏,但卻是五筏相連,百木一連筏。兩個時辰不到,就這么一張張推上江面,兩三人一隊,撐著竹篙,順流而下。
今天天氣還特別好,江面的風吹得那個強弱適中。看排筏悠悠,他本來想應該是老天爺在幫紅萸,又一想不對,多半是在這人算計之內的。紅萸的位置也在鴻圖下游,如果是上游,排筏的法子就不能用。
冷汗涔涔,他們鴻圖完全讓人吃定了啊!
墨紫目送著她帶來的人一個個上了連筏離開,而最后一張長筏正由贊進和臭魚拖進水里,心中終于大定。別看她這樣表面很冷靜,其實內里還是會緊張的。
“墨哥,走咧!”臭魚叫她。
墨紫三步兩步往筏子上一跳,衣衫下擺濕了也無所謂,轉身面對王大掌事。
江流悠悠,筏子慢慢動起來。
她抱拳笑著說:“王大掌事,今日多得你照應,也請幫我跟曾老板再謝一聲,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同行手足。”
王大掌事滿面皺褶,像芭蕉葉子那樣,暗罵這人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卻忘了明明是他東家自找的。
墨紫看到岸上那些呆望著她的船工,女子和孩子,心念一轉,放聲又說,“我紅萸從業不久,不管木料還是人正緊缺,多虧曾老板大方,感激不盡。”話這么放出去,能不能聽懂看個人造化。她畢竟是開門做生意,不用不開竅的人。
王大掌事就沒開竅,正心里罵翻了天。
斜陽照東,排筏行出一段蕩漾的山色,一把嘹亮的嗓子,唱著水上的歌――
東里湖的船妹子喲
回回頭喲
哥哥把竹篙撐喲
浪尖尖里走喲
采一朵紅花兒荷喲
送給妹子捧喲
妹子捧在心上喲
哥哥就給妹子當新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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