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盛夏,仿佛格外的喧囂和燥熱。
林謹容沉默地把手里的信扔在鶴膝桌上。這是林玉珍寫來的第三封信,這次語氣不復委婉,十分強勢,把陸老太爺的情況描述得很嚴重,已經給他們扣上了不孝的帽子。而這封信,離第一封信不過六天時間,離第二封信不過三天,差不多是三天一封信。很顯然的,林玉珍大概已經猜到了可能遇到的態度,所以才會這樣一封接一封的來信。
陸緘自那一夜之后不曾提過此事,但林謹容知道他送了一封信回去,信中具體寫了什么,他沒和她說,她也沒問。她的態度就在那里,不論他怎么樣,她都不會退讓。
任是誰,家書這樣一封接一封的送來,心里要不張惶那便是鐵石心腸。陸緘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坐立不安,輾轉反側,滿臉的煩惱,看向毅郎的眼神仿佛是巴不得毅郎見風長似的。她看在眼里,理解他的心情,卻無法告訴他,陸老太爺還有些日子呢,目前是不會有什么大礙的。這樣明白的話不能說出口,只能拖著。但到底,影響心情,大家都不愉快。
信就那樣擺在鶴膝桌上,一旁伺候的春芽很容易就能看到。如若陸老太爺真的病危,信不會這樣寫,大抵是會要求他們全都趕回去,既這樣寫了,便是還有余地,有待商榷。
春芽不忿,到底不是親生的呢,催得這樣的急,若是真的心疼思念,只恐找不到借口替他們遮掩,又怎會這樣主動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可是這樣的話不是做奴仆的人該說的,春芽只能旁敲側擊地安慰林謹容:“老太爺吉人天相,不會有大礙……”
“你讓人去鋪子里說,平洲那邊的信一旦送到就趕緊送來,不拘早晚。”林謹容側頭看著窗外。窗外太陽高照,葡萄架下一片陰涼。沙嬤嬤獨自一人坐在葡萄架下發怔,滿臉的心事。這樣的大事不可能瞞過底下的人,她猜著沙嬤嬤大概是想回去,到底和陸老太太那么多年的感情,這種時候想陪伴在陸老太太的身邊也是人之常情。
這幾日,她能感受到沙嬤嬤時不時地打量她,也是,陸緘在那里擔心焦躁得不得了,她卻表現得很平靜,分明就是不把陸老太爺病危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樣子。落在旁人眼里,未免就有些無情,畢竟在陸家人看來,陸老太爺待她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林謹容收回目光,輕輕嘆了口氣。她知道沙嬤嬤和陸緘的想法和感受,但無能無力。路途太遙遠,通信不便,她只能寄希望于芳竹機靈一點,把陸老太爺的情況動靜趕緊發過來,不然她不知道陸緘會堅持到第幾封信,也許就在今天,也許下一封,陸緘大概就會忍不住,想方設法請假歸家。
關心則亂,站在她的角度和陸緘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感受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她不能多說,說多了容易引起矛盾,他是毅郎的父親,同樣也是陸老太爺最疼的孫子;但她又不能不說,她是毅郎的母親。他若是非得請假送她母子歸家,她少不得要與他鬧一場。
真不知林玉珍怎么能這么找麻煩。該催的時候不催,不該催的時候瞎忙。當初陸老太爺病危,快不行了,她才慢吞吞地讓人寫信給陸緘,導致陸緘和陸老太爺不曾見上最后一面;現在還從哪里說起呢,她就開始瞎忙。莫不是因為當初什么都沒有,所以她也懶得動,懶得管,如今她有希望,所以才這么積極?
林謹容有些煩躁,卻無處排解,只能走到東廂房里,守在毅郎的搖籃邊。看著那張熟睡無憂的小臉,她的心情漸漸沉靜下來。不管怎么樣,她守著他就是了。
陸緘踩著日影走進自家的大門,陸良迎上來,小聲道:“二爺,今日家里又來了信。”
陸緘點點頭,覺得步伐又沉重了幾分。那信當然不會如同吳襄給他的信一樣被林謹容好生生地放在他的書桌上等著他,她定然是要先拆的。他慢吞吞地朝著正房去,一時竟不想那么快見到那封信,那么快見到林謹容。
天太熱,人容易疲軟,雙福和雙全坐在廊下打瞌睡,看見他趕緊站起身來,陸緘心中煩躁,在她二人開口之前就搶先一步進了屋。倆小丫頭對視了一眼,不敢去觸霉頭,索性都站在簾下,豎起耳朵聽動靜。
陸緘進了屋,林謹容并不在屋里,信就在鶴膝桌上。陸緘看完信就扶住了額頭,林玉珍的信一封接一封,陸老太爺那里卻沒有任何動靜,林玉珍的脾氣他知道,陸老太爺的脾氣他也知道。林玉珍敬服害怕陸老太爺不假,但要說有多孝順多上心,是不可能的,多半還是出于利益之爭。她會把針尖大的事情放到西瓜大,陸老太爺卻會把很大的事情縮到一小點。通常情況下,陸老太爺不會同他說起病情,也不會要求他做什么。
可越是這樣,陸緘反倒拿不定事情究竟到了個什么程度,才會逼得林玉珍這樣的急,陸老太爺這樣的靜。他寫給陸老太爺的信送出去了,但即使最快,也得半個月才能到平洲,等到回信也是下個月的事。時間太長,變化很快,一個不小心,就會錯過很多。
陸緘覺得牙疼,霍然起身,問:“二奶奶哪里去了?”不等丫頭回答,他又直接出了門,徑自朝著東廂房去,不在正房,肯定守在毅郎的身邊。才行到一半,就看到沙嬤嬤迎面走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心里有事,顧不得這老嬤嬤,略點了點頭便算了,沙嬤嬤卻叫住了他:“二爺……”語氣里頗有幾分忐忑,但終是問了出來:“老太爺的病情如何?老太太還好么?”
仿佛空氣著了火,陸緘臉上火燒火燎的發燙,好似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竟不知該怎么回答沙嬤嬤的話,躊躇片刻,道:“祖母一切安好,祖父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
沙嬤嬤沉默著讓開了路。
陸緘幾乎是逃一樣地快步走到東廂房。豆兒和潘氏立刻站起來與他行禮問安,林謹容背對著他,拿了個色彩鮮艷的布老虎逗著懷里的毅郎,聽見聲響也不回頭。
陸緘咳嗽了一聲:“阿容,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豆兒和潘氏立刻退了出去。
林謹容轉身看著他,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眼里卻沒有半分笑意,聲音很平靜:“你說。”
陸緘看著她懷里柔嫩的毅郎,話就在唇邊只是打轉,林謹容也不急,垂了眸子抓著毅郎的小手遞到唇邊親了一口,做了個怪動作,毅郎笑起來,那笑容看得陸緘的心都軟成了一汪水。他一時有些愣神,終是道:“阿容,我打算想法子請個假,回家去看一趟。”
果然和她猜測的差不多。林謹容苦笑:“那能請到這么長的假么?你知道超了假會怎樣么?”
陸緘搖頭:“我知道,但我要試試。”上前小心握住毅郎的小手,“我獨自一人去,你們留在京中。這樣輕車簡從,會快很多。”
林謹容怔怔,原本想了許久的話一句都沒機會說出來,便只能是怔怔。
陸緘低聲道:“你說得對,毅郎實在是太小了,我……”他頓了頓,有些困難地道:“我想,祖父疼他,大概不會舍得他受罪,那便由我設法跑這一趟,去他老人家跟前盡盡孝。”
現在是六月底,他哪怕是一路順風順水,待從平洲趕回京城,最起碼也要八月下旬,剛回京城沒多久,馬上便要告丁憂,于是又要折騰。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道:“姑母的想法和做法,和我們不太相同。若是祖父真的病危,信不是這樣寫的。要不然你再等等?興許過兩日芳竹那里的信就到了,到底是個什么情形也就清楚了。不然這樣來回奔波……”
陸緘嘆了口氣:“阿容,賬不是這樣算的。”哪怕就是知道這些,心里很清楚,他也不能一直這樣坐著干等,什么都不能做。
林謹容被他不輕不重地刺了這一下,便笑了一笑:“你說得是,你怎么做都行。”不是她的親人,所以她能很清楚的算賬,計較得失;是他的親人,所以他即使是知道林玉珍是那么回事,他也要跑這一趟。她有她要守護的人和事,他也有,既然如此,各自方便就是了,攔他做什么?
陸緘見她笑容淡淡的,覺著自己剛才那話說得重了點,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萬一……那我跑這一趟,見祖父一面,我也安心些。我還不曾在祖父面前盡過孝。”
林謹容道:“不必多說,你先請假罷。我這就替你收拾行李。”
陸緘嘆了口氣:“阿容……”
林謹容拍拍他的胳膊,低聲道:“我懂。我知道。去吃飯罷,既然打算回去,便好好準備一下,夜里早點休息,身體康健,才好趕路。”
陸緘沉默片刻,將她和毅郎一起擁入懷中,低聲道:“我不在家,你要辛苦了,我會委托人照料你們。”
林謹容笑道:“放心吧。”她再不是從前的她,如今她離了他,也能把自己和毅郎照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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