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外頭天還黑著,王氏兩口子就起了身,今個是新媳婦嫁來屋里第一天,趕早起要給公婆上茶,王氏進灶上去忙活,今兒寶珠三姑跟積德也在,又是新媳婦進屋吃的頭一頓飯,早飯便特意準備上四個素菜,把昨個晚上蒸的一籠白面饅頭騰在鍋里熱著,剛說回屋里換件兒衣裳,寶珠就笑嘻嘻進了灶房,拉著王氏的胳膊直咧嘴兒笑。
王氏笑著嗔她,“咋不多睡會”
寶珠撇撇嘴兒,“爹娘跟二哥不也早早就起了?屋里今個多了一口人,心頭高興,哪睡的著覺”
王氏笑的開懷,半晌,又叮囑寶珠,“今后跟你大嫂好生處著,知道不?”
寶珠點著頭,小大人一般叉著腰嘟囔,“娘別盡操心我,自個兒先和大嫂處好了再說”一個轉身,去院子幫著她二哥喂雞娃兒去了。
王氏笑著回屋,心里思量著,日后天天在一塊處著,兒媳婦啥樣性子那還能瞞的過人?觀望些時候也就瞧出個大概了,真要是那孝順閨女,前頭在她爹跟前兒受那些氣也算值了。退一步說,哪怕性子不那樣順她意,只要是個本分過日子不亂生事的,她也沒個啥二話,原也不指望她一個縣城姑娘日日早起貪黑地伺候她吃喝。
一轉身,見陳鐵貴坐立不安地在屋里來回打轉轉,知道他頭一回當公公,心頭正緊張著,笑著刮刺他:“崧樣”
陳鐵貴咧一眼王氏,悻悻地在堂屋坐下了。
換了衣裳剛出屋,外頭也才剛剛蒙蒙亮,王氏往灶房走了沒幾步,側耳聽著南頭房里像是有說話兒的動靜,估摸著老大兩口子要起身,忙笑呵呵地去南邊廊頭下,果然聽見一陣兒樸索索穿衣裳聲,一敲窗子,笑著朝里喊:“昨兒忙的晚,又喝了那些酒,今跟玲瓏兩個多睡些時候,這才啥時辰?”
里頭安靜了片刻,潤澤穿戴整潔地推門走了出來,揉了揉腦袋,“左右也不差這一會兒,早起些不讓爹娘等著。”
王氏咧他一眼,壓低聲嗔他:“你早起慣了也就罷了,就讓玲瓏盡飽里睡,早起不早起的有啥關系?你妹子一上縣里去,屋里還不是娘每天早起做飯?”
潤澤眼里帶了一絲自責,“娘辛苦了。”瞧一眼屋里,“今后多了玲瓏在屋幫襯,娘也能松快些。”
話說著,玲瓏也款步從屋里走了出來,一張臉上帶了些薄紅,嬌羞萬分地瞧了潤澤一眼,迅速別過頭去,笑著跟王氏見了禮。
王氏趕忙將她扶起,不住點著頭打量兒媳,笑的合不攏嘴兒。
寶珠端了一盆水走來,朝潤澤努嘴兒,“快跟大嫂洗洗的,飯都好了咧”
玲瓏忙前來接她手里的盆兒,卻被那重量壓的手腕一抖,潤澤急忙過來扶了她,笑著讓她小心些,玲瓏臉上驀地又一紅。
寶珠見他們兩個那樣眉來眼去,識趣地拉著王氏往灶房去,待飯菜準備好了,她又去叫小妹秀娟起床,自打過繼來之后,秀娟就睡在寶珠原先住的那間房里,她年紀不大,卻早早懂了事,許是小時受的打罵多,她極珍惜現在對她好的每一個人,總聽王氏夸贊,說六七歲年紀的娃娃,哪個不調皮,可秀娟娃兒平日在屋里極乖巧,從來沒惹過她跟她爹生一回氣,不大年紀就知道每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了。
王氏欣慰歸欣慰,卻也常常嘆著氣,說秀娟娃兒到底不跟她和她爹親厚。
秀娟也到了懂些事的年紀,知道王氏不是她的生母,盡管聽話,卻也明白自個過繼的身份,從不去王氏和陳鐵貴跟前兒撒嬌討好,也就是從小得過寶珠的照應,心里對她依賴的很,寶珠這幾日回來,黏她黏的緊,晚上要跟寶珠一塊睡,白天也寸步不離跟著她。
寶珠幫她梳好頭,領著她進了堂屋,見大家伙都坐著,大哥跟大嫂還沒進屋,便笑嘻嘻倒了一杯茶水給王氏,屈膝半跪著給她敬茶,“辛苦了這些日子,娘今個喝一口我敬的茶,一整年都順順利利的”
一屋人都被她逗了個樂,陳翠喜笑著拍她一下,“還不快起來,跟你表哥學那些個搞怪樣,快別叫你大嫂瞧見了笑話兒”
陳鐵貴本身坐的筆直,也被她逗的肩膀微微松弛下去,寶珠吐吐舌頭,剛回椅子上坐定,潤澤跟玲瓏便邁進了屋,潤澤在玲瓏耳邊交代一句什么,拍拍她的肩,徑自入了座。
玲瓏將手里的茶盤輕輕放在桌上,稍稍彎了腰,一只手微撩袖口,緩緩斟了兩杯茶水,一抬頭,笑著將茶水往上首端。
陳鐵貴微咳一聲,伸手去拿一杯茶水,“咱屋里沒那些個規矩,喝了就吃飯吧,你母親今個做了好幾個菜,別等涼了的。”
玲瓏愣了愣,還是拿起另一個茶杯遞給王氏,柔聲說一句,“做兒媳的總要親自敬茶給爹娘。”說罷就要跪地聽訓,王氏忙去拉她,“行啦,你爹都說了,咱屋沒那些規矩,都是自家人,不搞那些個規矩排場。”她端起茶水一仰而盡,呵呵笑著放下茶杯,“爹和娘已經喝了,玲瓏快去坐下吃飯。”
陳翠喜也笑著張羅,“菜都涼了,玲瓏快坐,你爹娘今個高興著哩。”瞅一眼潤澤,笑嘻嘻說著,“咋看都是一雙璧人,早些生了娃兒你母親才高興”
潤澤臉上露出些窘色,王氏忙一擺手,“哪有那快?不得個一年兩年的?”話是那樣說著,心里卻也跟著盼起來。
寶珠幾個吃了早飯便回縣里去,王氏因這一向忙著潤澤的親事,沒空顧上地里的活兒,便說天兒也熱了,給秀娟娃兒洗個澡,下午跟丈夫幾個到地里去松松土的。
吳氏吃了早飯便回屋,說是潤澤過些時候要走,趕他走前給他做件衣裳穿。王氏看在眼里,心頭到底寬不少心,見潤澤吃了早飯便自顧去潤生屋念書,氣的進屋訓他,“媳婦才過門,就扔屋里不管?”
潤澤合了書本,微微搖搖頭,“一個人讀書清凈自在些。”
王氏知道他對去年沒中增生的事心頭介懷,前頭就因為沒中秀才覺著愧對屋里,因他爹幾句話兒,一年都沒回屋里,這回好容易中了秀才,又要卯足勁去考增生,沒有一天松快時候。王氏心里一嘆,若老大真是個不懂事的,日日玩樂的也就罷了,可他偏生從小就極為刻苦,讀書的事,一天也沒松懈過,思及此,到底心軟下來,語氣緩和了許多,“咋說也要陪著說幾句話兒呀?”
潤澤抿著嘴不吭氣,急的王氏直嘆氣,半晌,他才張口,“我不像積德弟那般天資聰穎,去年的增生也沒考中,若再不努力些,實在沒有顏面去面對爹娘跟小妹。”他兩個拳頭微微攥緊,“再說,這些年下來,也習慣了兩餐外時時念書的生活規律。”
王氏嘆一聲,“既然都打定了主意,晚上好生與她說說,玲瓏她必定也會諒解的。”頓了頓,又勸他,“我娃兒也別光跟你積德弟比,那樣條件的能有幾個?還不都是一般人兒?別小看了自個,要娘說,你讀書也聰慧著哩,比大頭幾個都強”
潤澤苦笑一聲,不由想起省書院去年同期的幾位拔尖同窗,正是取得增生名額的三人,他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去年也只得了區區第四名,與那名額堪堪擦肩而過,諷刺的是,那幾人卻不似他一般日日刻苦用功,要說用功,書院里誰比的過自個兒?他從小念書便算得上一番順遂,從來都是教書先生夸贊的對象,頭腦靈光又肯努力,可自打去了省城,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覺便嘆了口氣,知道一些話兒跟王氏說不通,即使說了,也只能徒增他娘為自己擔心,便努力扯出一個笑,勸她別操心,說自個要念書了。
王氏不再勸他,想想自個又何嘗不想兒子再出息些,這回成親的彩禮規格,五貫的彩禮,放村里也有些寒磣,在縣里就更不值得去提,她前頭覺著屋里用盡了全力,自個不愧,等兒媳婦進了門,到底還是覺得虧了她,將來若有條件,是該補償補償大兒媳,可屋里種地收入畢竟少,大頭還是寶珠娃兒在縣里賺的錢兒。
憑私心講,她還是心疼閨女賺的錢兒的,更不愿今后去拿閨女賺的辛苦錢兒去補償老大媳婦,老大讀了這些年書,也該有些擔當了。一大家子人,原也不能光指著寶珠過活,花了家里那些錢兒讀書,將來是該回報屋里,她跟丈夫也不盼著去享他什么福,只盼著老大將來出息些,就是考不中舉人,將來做個教書郎,能帶著他媳婦過上好日子也就安了心。
嘆著氣出了屋,徑自去玲瓏屋里跟她敘話兒,說是潤澤如今成了親,不比從前,將來也是想考個好功名的,成日雖陪不上她,卻一門心思在老2屋念書,叫她體諒則個,別去為他掛心。
玲瓏笑著搖頭,說是既讀書就要心無旁騖,若是兩頭兼顧,豈不是耽擱了前程。
王氏見她在這事兒上這樣寬容大度,心里才稍稍安了心。
第二日大早起,王氏進灶去做飯,玲瓏便緊著跟了進來,笑著說幫個忙的,王氏有心叫她干些活兒,那些個才嫁來的媳婦,跟婆婆兩個還不是日日灶房里柴米油鹽中親厚起來的?可又瞧她十指纖弱白嫩,哪像個干活兒的人?
只一眼便打消了心思,叫她不用去忙活,想學的話,只在旁邊看看慢慢學就成。心里倒是高興的,兒媳婦并沒有一進門就像她爹那般明顯表現出對屋里的瞧不起,這算是讓她吃了一劑定心丸,畢竟早就有了她與家人鬧不和的顧慮。目前看來,她言行舉止又文雅,是個端莊柔和姑娘,這已經很是讓她寬心了,至于幫她干活分憂的,能干了更對她有個好印象,就是干不了,那自個也不去怪她,縣里大戶人家養出的閨女,又能指望她去做啥?她若真有心,日后慢慢去學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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