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沒有察覺到玉翟的異狀,還想上前跟柳璋打招呼,卻被玉翟死死抓住了手,她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不要去……”玉翟咬著下唇,勉強擠出聲音,“就當沒見看……”
明鸞更糊涂了:“為什么不去?又不是陌生人,前幾天他在山上還幫過你呢,視而不見是不是太沒禮貌了點?”
玉翟快要哭出來了:“不要去,你沒瞧見他身邊有人么?咱們這會兒過去,只怕還要受人白眼呢!”
明鸞轉頭看了看柳璋,不明白他身邊有沒有人跟自家有何干系,那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瞧著還跟柳璋挺親近的,邊走還邊向柳璋撒嬌,柳璋臉上也露出寵溺的笑容。她回過頭來對玉翟道:“雖說他身邊有人,但咱們跟他打聲招呼,也不礙他什么,打完招呼就走,誰會給我們白眼瞧?”
玉翟見她不開竅,又無法說出自己的小心思,眼圈一紅,跺跺腳便跑了。明鸞嚇了一跳,連忙追上去:“回來!二姐姐,你不認得城里的路……”跟在她們身后的伙計倒是快步趕了上去,截住了玉翟。明鸞略落后幾步,追上去后也有些生氣了:“你跑什么跑?!這里人來人往的,你又從來沒試過獨個兒出門,真是叫人拐了去都不知道!”玉翟低頭不語,眼圈紅紅的,要哭不哭的模樣。明鸞無奈:“得了,我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既然你不肯跟他打招呼,那我們就回去吧。”
他們走得很快,只是方才這一鬧,引得不少人注目,連柳璋也循聲望來,心中疑惑那聲音怎么有些耳熟,只是張望一圈。也沒發現有哪個熟人正現,心里正訥悶。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他身邊的女孩兒扯著他的袖子,有些生氣了,“我正跟你說話,你沒聽見么?!”
柳璋連忙笑道:“方才有些走神了。你說什么來著?”
女孩兒雙眼圓瞪:“你和父親離家這么多年,好不容易見了面。要你陪我逛逛集市,你還心不在焉的,我生氣了!”
柳璋賠笑不迭,小心地哄著她:“想要什么?哥哥給你買?”
女孩兒被他哄得回轉,便把些許不悅都拋開了,指了指遠處的少數民族攤子:“那邊的東西好象很漂亮,咱們過去呀?”說罷不等柳璋回應便跑了。
柳璋趕緊追上:“別跑,當心撞著人!”慌慌張張地跟在妹妹后面,熱得渾身是汗。
明鸞等人回到客店里。章放、章敞正跟周合說柑園的事,相談甚歡,見小姐妹倆回來了,便停了下來。章放笑問:“回來得倒快,買到什么東西了?”明鸞抱怨地瞥了玉翟一眼:“別提了,賣完了籃子。正想好好逛逛呢,二姐姐忽然說要走,結果什么都沒買成!”
玉翟低著頭向長輩們見了禮,便默默地告退回房去了,她需要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
明鸞沒理她,徑自尋張椅子坐了,笑問:“方才聽見周爺爺和二伯父說起柑園套種的事。可是決定要種什么東西了?”
周合笑道:“只是說說而已,我不過是個收貨的,不是柑園的老板,如何能決定這些事?只是平日走南闖北的,見識過的事情多一些,曾聽人說過果園里可以套種別的作物,便隨口提了提,最終如何選擇,還要看你們幾家的意思。”
章放道:“老周你不必妄自菲薄,農事上的事,說來我們都不如你,若不是這幾年在德慶屯過田,我們只怕連果子是怎么長出來的都不知道,從來就沒想過果園里還能種別的東西。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們廣,年紀也比我們年長,就多提點我們一些吧。”章敞也在旁誠懇地請求他給一點建議。
周合舒心一笑,道:“說什么提點?不過就是把我在各地行商時的見聞說一些給你們知道罷了,桔生淮南為橘,生于淮北為枳,在別處管用的法子,在德慶不一定管用,只能做個參考。你們也不必死守我的話,頭一回想要做成一件事,哪能不摔跤的?一路摸索著,也就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繼續道:“比如說柑園套種這件事,其實但凡是果園子,果樹之間肯定要隔上一段距離的,這些空地若什么用場都不派,便顯得有些可惜了,但若是拿來種莊稼,果樹一長起來,樹蔭便要遮住陽光,底下的莊稼就可能生得不好了,因此需得仔細挑選套種的作物。那日我在你們家后頭看見那幾畝菜田,就想起曾經見過有人在果園里種菜,也有種瓜豆的,或是放養些雞鴨,因雞鴨可以吃蟲子,對果樹也有好處,甚至可以給果樹添些肥料。因此你們一決定建柑園,我便想起了這件事。橫豎果園要見到收益,還要等上幾年功夫,但套種的東西卻可能當年就有出產,多少可以填補些虧空。”
明鸞聞言忙道:“江邊就有人放養鴨子,咱們要是想買鴨苗,是極容易的!種菜也積累了經驗,隨時都可以種!”
章放笑著看她:“沒想到當初三丫頭堅持要種菜,如今倒幫上家里大忙了。咱們家別的不會,對打理瓜菜還有些心得。”
章敞倒是在欣喜之余有些擔心:“不知其他幾家愿不愿意?”
章放擺擺手:“這個不怕,既能增加收益,他們怎會不答應?要是嫌事情繁瑣,看不上這點小錢,大不了咱家包了,每年從收益里撥出一部分來貼補柑園日常維持的費用就好。”
明鸞又道:“我曾聽說,種豆子可以肥地,是不是真的?要不咱們也在柑園里弄塊地種豆子吧?每年換一塊地方,時間一長,整個園子的地都能得到改善。收的豆子我們可以賣給李家,他家有醬園,又有豆腐磨坊,每年要不少豆子呢。”
李家這幾年確實幫了章家不少忙,章放章敞對此很是贊同:“別家不說,能幫上李家。那是一定要做的。”周合也很贊成:“大豆能肥地的說法我也聽過,盡管試試好了,收的豆子哪怕不賣給李家,也不愁在本地賣不掉,德慶的腐竹相當有名,還能賣到廣州去呢。”
明鸞見自己又有一條建議得到了家人的接訥。頓時樂了,忙不迭地纏著章放商量起柑園套種的事情來。周合也笑呵呵地在一旁幫著出主意,幾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伙計來報說晚飯時間到了,方才高高興興地一起去吃飯。
這頓飯十分豐盛。周合仔細吩咐過,務必要整治出一席好菜來。明鸞瞧著有幾個菜還是從前在南鄉侯府時吃過的,便知道他用心良苦,她悄悄打量著自家伯父與父親的臉色,低頭老實地扒著菜吃飯。玉翟坐在她旁邊,卻有些神不守舍。似乎完全沒感受到菜色的美味。
章放與章敞的雙眼都有些濕潤了,這頓飯似乎讓他們回想起了曾經錦衣玉食的過往。章敞悶頭灌了自己好幾杯酒,聽到陳氏小聲勸他,方才放緩了喝酒的速度,只是一直沉默著。
章放有些激動地對周合道:“老周,我們家出事以后。若不是你,還有陳家上下,我都無法想象自己一家會是什么情形。你幫著我們在嶺南安頓下來,替我們安排得周全妥當,如今又幫我們創立起家業,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周合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酒杯:“二爺這話就太見外了。你別嫌老周托大。我可沒把自己當是外人,認識幾年了,一路走來,說一點情份都沒有,那是假的,老爺子對我也很是客氣,只要我能做得到,都希望能為你們出一把力。”
章放紅著眼圈:“我知道……我們也沒把你當成是外人。”他猛地喝下手中的酒,深吸一口氣,指了指面前的菜色:“以后不必這樣破費了,章家已不是從前的章家,我們兄弟只是小小的軍戶,與販夫走卒無異,再吃這些山珍海味,只怕會不消化呢。”章敞也在旁點頭。
周合微微一笑:“只是偶爾為之,既然你們不喜歡,以后我不再拿這些招待你們就是。”
眾人草草吃完了這頓飯,待小二將碗盤撤下,換了熱茶上來后,周合忽然道:“二爺,九姑爺,我有些話想跟你們說,能不能陪我再聊一會兒?”
章放面露疑惑之色:“自然可以,這有什么?何必這般鄭重其事?”
“因為我不能不鄭重其事。”周合道,“這些話我在家里說不出口,擔心老爺子年紀大了,大悲大喜的,會對身體不好,因此才想借在外頭的機會跟你們單獨談談,讓你們心里有所準備。”
章放聽出幾分言外之意,臉色肅穆起來:“老周,你的意思是……可是有什么壞消息?!”
周合看了明鸞與玉翟一眼,陳氏迅速反應過來:“二丫頭,三丫頭,我們先回房去吧。”
玉翟順從地起身,明鸞卻瞪大了雙眼。什么?吊起人胃口就叫人走開?這也太吭爹了!
周合給她使了個安撫的眼色,明鸞拿不準這是不是在暗示、允諾些什么,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隨陳氏與玉翟一起離開了。她就不信過后打探不出來!
女人孩子都走了,門外有周合帶來的幾名親信伙計把守,屋里便只剩下周合與章家兄弟,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嚴肅。章敞沉不住氣,首先開口:“周叔,可是北邊有壞消息?前些天你剛來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提起啊?!”
“不是壞消息。”周合平靜地道,“只是近年來朝中風云變幻,姑爺曾經私下跟我提過,陳氏族長與幾位族老對此有些看法,并且還因此對族人日后的前程安排做了變動。姑爺希望我來告訴你們一聲,讓你們心里有個準備,若日后真有機會,章家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章放嚴肅地道:“親家公雖是好意,但如今章家已經經不起折騰了。況且我們兄弟四人分隔南北,相距萬里,便是真想做些什么,也無法相互照應,老爺子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只怕有心無力。”
章敞也有些落寞地道:“是啊,當初剛來時。或許還有過雄心,但幾年下來,什么雄心都消散了,這樣清苦卻平靜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
周合微微一笑:“二位誤會了,我不是在暗示你們去做些什么,只是讓你們有所準備而已。別說今日的章家了。就算是陳家,也沒有能力做你們所想的那些事呢。”
章放章敞聞言便知道自己誤會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前者問:“那你的意思是……”
周合道:“這幾年,那位至尊的位子雖已坐穩,卻還不能服眾啊。起初幾家藩王得了好處,還能對他登位的手段視若無睹,可三年來不知怎的,那位至尊不但沒有繼續設法籠絡諸王,反而一再削弱諸王權柄,引得怨聲四起。有人說,雖然他當初是因不滿太子削藩才動的手。可是自己坐上那個位置后,卻繼續沿用悼仁太子削藩之策,可見當初他安撫諸王時所許諾的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而已。悼仁太子削藩,并不是他奪嫡的原因,實則是因為他早有篡位之心!”
章敞聞言有些不安,瞥了門的方向一眼。他知道門外有周合的親信在把守,但還是害怕這些話會被旁人偷聽了去。
章放沒那么多顧慮,周合素來行事謹慎,若沒有把握,也不會對他們說這樣的話。他淡淡地道:“他的狼子野心,我們早就知道了。只可惜這么多年來都被他蒙騙過去了,還以為他真是個謙謙賢王!”
周合壓低了聲音:“諸王不穩。那位至尊也不是吃素的,明里暗里已有好幾位藩王吃了虧,聽說有兩位藩王甚至已經開始在藩地內違抗圣旨了,也有傳言說他們在私下相互串聯,想要把那位拉下馬來。而且,除了藩王之外,連外藩也開始不安份了,前些日子聽說安南的大臣推翻了原本的國主,自立為王,甚至還派使臣上京請封,以謊言騙取朝廷的認可,結果被人告發了,安南的逆王居然還敢說,只是上行下效而已。那位至尊一聽這話,立時大發雷霆,聲稱要發兵攻打呢!”
章放眼中一亮:“安南?那不是離這里不遠么?”
章敞聽了不由得擔心:“二哥,你該不會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念頭吧?安南離我們再近,也還遠著呢!”
章放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否認。
周合卻道:“我說這話,不是想勸你們去做什么。只是如今朝廷內憂外患,那位至尊若是壓不住,將來可有的是亂子。倘若將來有人取而代之,章家就有翻案的一天,即便最終沒有變天,那位至尊在大亂過后,也必會想方設法穩定民心,畢竟誰都不愿意在史書上落下一個暴君的惡名。”
章放有些明白了:“你是覺得……他有可能會赦免我們?”說著就忍不住笑了,“這怎么可能呢?”
“他不會專門赦免你們一家,卻有可能大赦天下。”周合道,“先帝親自給章家定的罪名,并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只要朝廷大赦,你們就有希望遇赦。等脫了罪名,以后的事就好辦了,可以先想辦法轉入民籍,雖說不能回京,但若是不想繼續待在德慶,還可以去廣州,也可以去吉安,或是回原籍。無論到哪一處,日子都能好過許多,至少,在兒女婚事上就不必受太多限制,家里的男孩兒也可以讀書科舉。”
章放與章敞都明白了,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如果能夠成為現實,那章家便能從現在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了!做軍戶雖然有立軍功重振家門的可能,可是軍戶子女要婚配,卻基本只能在同樣是軍戶人家的子弟中選擇,就算是匹配民籍都十分艱難。如今章家年輕一代里頭,玉翟已經十三歲了,過不了兩年就該說親嫁人,章敬那邊未必能指望得上,難不成真要把她嫁入別的軍戶人家嗎?那若是有朝一日章家得以平反,又叫她何去何從?接下來還有明鸞與文虎,他們也有長大婚嫁的一天,哪怕是為了孩子,他們也不能認命!
章放抹了一把臉:“我們要為那一日做些準備。”
章敞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什么準備?”
章放瞥了他一眼:“還會是什么準備?若是有朝一日我們不再是軍戶了,不管是回京城,回老家,還是轉入民籍,又要如何過日子呢?孩子們的前程又該怎么辦?我們自然該早做準備了!”
文虎的功課要抓緊了,就連章敞的功課也要重新揀起來!章放苦勸兄弟,不要再沉迷于詩詞小道了,趕緊將四書五經背熟了吧,日后若真的擺脫了軍戶的身份,哪怕不能在科舉上有所建樹,至少也能做個教書先生啊!
章放自己還是決定要在軍中拼搏,他已經是小旗頭目了,這幾年當兵也有了些心得,即便日后真能遇赦,他也想在武將之路上走得更遠些。章家本就是軍功發家的,如今已有長兄幼弟在軍中,多他一個,便是多了一重保障。
宮氏、陳氏身為曾經的貴婦,不能一味學做市井婦人了,玉翟、明鸞也要開始重拾禮儀課程,尤其是明鸞!她現在已經快變成野丫頭了!以前是覺得章家橫豎要在鄉野窩一輩子的,野一點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不怕受人欺負,可若將來要回家鄉,總還要見人的,不能叫人笑話!
章家還要想辦法給自家添些進項,存點積蓄,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以前章家掙錢,是為了溫飽,為了能存點錢將自家的茅屋變成堅固一些的磚屋,但現在卻要著著實實存一筆銀子,預備日后打點所用了,總不能事事指望陳家。
章家兄弟倆商量得十分興奮,周合笑瞇瞇地在旁聽著,忽然插了一句:“跟遼東那邊也該保持書信往來才是。”
章放愣了愣才道:“周叔您說得是。大哥和四弟那邊的消息,我們也不能疏忽了,日后離了這里,還要他們照應呢。”
“那……”章敞有些猶豫,“東莞……大嫂那邊……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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