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對章放在千戶所里的經歷一無所知,離了那里以后,她就和崔柏泉迅速駕車返回九市去了。一路無事,到家的時候,太陽才剛剛西斜。
她跟崔柏泉告了別,直奔陳氏的房間,到了門外,正好聽見陳氏在跟章敞說話:“我不明白相公的意思,該說的我都說了,相公若不信,我也無可奈何。”明鸞皺皺眉,停下了腳步。
章敞表現得有些神經質,兩眼直盯著妻子:“不行,你要給我說清楚!當年我們全家流放嶺南,你跟周合說你生是章家人,死是章家鬼,不肯離去,我那時候就想,以前的事不追究也罷,既然你愿意留下來陪我吃苦,我就跟你好好過日子。可如今那個人又來了,這算什么?!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一個說法!”
陳氏神色十分淡漠:“相公想要什么樣的說法?我還是那句話,我既然入了章家的門,就不會改弦易張。江家大哥是受了我父母請托,前來擔任千戶之職的,他會適當地照看章家人,但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這些話我已經反復說一天了,相公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還想要什么說法?”
“不對……不對!”章敞煩躁地在屋里來來回回地打轉,“事情怎么可能就這么簡單?!他若沒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又何必來這種小地方?!他是為了你,一定是為了你!父親與二哥他們說我胡思亂想,誤會了好人,但我心里清楚得很,他至今都還不曾娶妻,就是因為還惦記著你!”他猛地沖到妻子床邊:“要想讓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除非他先娶了妻子,來了這里以后,也不見你一面。否則我絕不會相信的!”
陳氏幽幽地看著他:“江家大哥的終身大事,自有他自己做主,與陳家不相干,與章家更不相干。我何德何能,竟能決定外人的婚姻大事?”
明鸞聽不下去了,大聲咳了兩下。見驚動了屋里的兩人,方才走到門口處。沒進里頭,卻先提高聲量道:“父親,您這是在做什么?母親受了重傷,可經不起您這般折騰!您要是不高興,就拿我撒氣好了,別再逼著母親了。她的腿傷要是有個好歹,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聲音傳到堂屋的方向,沒一會兒功夫,章敞剛剛開始數落女兒:“胡說八道些什么?你母親受傷臥床。你卻一天不見人影,委實不孝……”章寂便在堂屋檐下罵兒子:“沒事又折騰你媳婦做甚?!昨兒我說的話你都忘了?!水缸的水挑了沒有?后園的菜地澆了沒有?柑園巡了沒有?鴨子喂了沒有?柴劈了沒有?!家里已經少了一個勞力,你整天閑晃沒事做,也不知道幫幫家里,養兒子是做什么的?!要是只懂得吃白飯,就給我滾回后屋讀書去。少折騰別人!”
被父親當著女兒的面劈頭大罵,章敞顏面大失,偏又無言以對,只得灰溜溜地瞪了女兒一眼,往屋后方向去了。他在家一向很少做重活,挑水劈柴什么的,他做來必然一塌糊涂。為了自己的臉面著想,還是老老實實去澆菜地、喂鴨子比較好。如今陳氏臥床養傷,家里就少了一個重要勞力,注定他是不能再象以前那樣清閑了,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放下身段。
明鸞目送他離去,眼中不屑之色一閃而過,轉頭進了屋,又換上笑臉:“今兒去了分號,那里的伙計說,一時半會兒的拿不出什么好藥來,但會馬上送信去廣州總號的。這一包是我跟藥鋪掌柜討來的,聽說是全德慶治骨傷最管用的藥膏,就算是腿骨斷了,只要涂了這個,也包管能好呢!咱們且聽著,先試試再說,怎么樣?聽掌柜的說,這藥還能止痛,省得您晚上睡不著覺了。”
陳氏就著她的手看了看那藥,聞了聞,輕輕點頭,又微笑著說:“你方才又算計你父親了,這又是何必?當心叫長輩們發現了,你就有了不是。”
明鸞笑笑:“頂多也不過就是再受幾次罰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是他理虧,長輩們要是怪我,只管把他方才說的話報上去,瞧瞧長輩們又會怎么說。”
陳氏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你這傻丫頭,雖然母親問心無愧,但這種事天天拿出來說,也是丟臉得緊。咱們避開還唯恐不及呢,怎能主動報上去?”
明鸞不以為意:“您怕什么?您要真的跟江達生有私情,早在三年前章家剛出事時就跟父親和離了,若是怕名聲不好聽,那在我們家來到德慶安頓下來后,也該開口了。可您一直熬了三年,若是到現在才說,那之前受的苦又算什么?傻子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親是自己鉆了牛角尖,別人卻不是笨蛋。為什么要避開呢?正是要直面相對,才顯得您問心無愧呢!”接著又壓低了聲音小聲道:“要是您果真與父親和離了,只要您以后能過得好,我還更高興呢!”
“越發胡說了!”陳氏瞪了女兒一眼,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連十歲的女兒都能看得出來,丈夫卻執意質疑自己,如何不叫人灰心喪氣?她以往的種種堅持,如今看來都仿佛成了笑話一般,不惜違背父母意愿留在章家,甚至拖累了娘家族兄,到頭來卻是這個結果,她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父母親人呢?
明鸞替陳氏換了藥,便出去挑了水,幫周姨娘做了晚飯,卻沒跟家里人一塊吃,而是端了自己母女倆的份去房間,只說是要侍候母親用飯。章寂也沒攔她,反而還囑咐要她好好侍候陳氏。
吃完飯,涮了碗,明鸞很自覺地拿著陳氏親筆抄寫的《女誡》到堂屋里跪著大聲誦讀去了,才讀了一半,章放就回來了,他在堂屋門口張望了明鸞幾眼,對前來問他是不是先吃飯的周姨娘擺擺手,便尋老父去了。
章寂見了二兒子,便問:“如何?可曾見到萬千戶?”
章放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遲疑著要不要將事實告訴父親。
章寂見狀便誤會了:“沒見著?還是他不肯發話?罷了,這也沒什么,就算丟了這個差事,我們家在柑園的份子也沒人可以搶走,那些小人利欲熏心,注定了只會落得一場空。不必理會!”
“兒子今天……見到萬千戶了,但沒有提起這件事。”章放猶豫過后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看著父親吃驚的神色,他壓低了聲音,“父親可還記得……昨兒我跟您說的……三丫頭提的那件事?”
章寂皺皺眉:“都已經過去了,又提起來做什么?三丫頭已經認了罰,你就別添亂了。陳家待我們不薄,你三弟妹一直以來也是安安分分的,如今她受了這么大委屈,別的小事就別計較太多了,不然將來見了親家。我也沒臉!”
“瞧您說的,兒子不是這個意思。”章放湊過去,小聲耳語了一番。章寂聽得一驚:“你真跟萬千戶說了?!”
“是,我們離城遠,因此不清楚,原來新來的知州大人一直在想要尋點事鬧一鬧。好顯顯威風。可惜柳同知與古通判一向小心,公務上完全沒有把柄可以給他抓,他又不熟悉政務,還要依靠柳古二人,因此不敢做得太過。萬千戶行事粗心些,做事難免有紕漏,便成了現成的靶子。萬千戶是要高升的人了。去的還是都司,不想在最后關頭出什么岔子,可知州大人要是找不到更好的靶子,他就脫不了身!”章放咽了咽口水,“兒子原本擔心,要是攪和了圍剿之事,會得罪了姚百戶,日后他要是成了德慶千戶,兒子的日子就難過了。可如今新千戶已經定了人,又是受了陳家請托而來的,姚百戶的盤算注定要成空,兒子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章寂瞇了瞇眼:“萬千戶聽了這事兒以后是怎么說的?”
“他似乎十分歡喜,還說兒子原該早些報給他知道的,順手賞了兒子一匹馬。但后來的事兒子就不知道了,他好象召集了幾個親信進屋去商量。兒子在衛所里待到后晌,只看到他帶著人去了同知衙門,但同知衙門并沒有動靜。”章放頓了一頓,“不過兒子回來的時候,看見萬千戶的兩名親兵飛馬往百戶所那頭去了,不知是否與其事有關。”
“唔……”章寂沉思片刻,道,“事情既然已經說了出去,再多說也無益了。接下來……且看后續如何吧。你只管照常行事,若是姚百戶問起你為何進城,你也只說是為了咱們家差役的事。”
章放應了。
章放改變決定的事,明鸞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心留在家里幫忙干活、照顧受傷的陳氏,連山上都少去了,儼然是個乖女兒的模樣,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外人面前,都時時刻刻把好話掛在嘴上,說要如何如何孝順父母長輩等等。她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做得再多,也不如嘴上說得漂亮有說服力,她就算為家里拼死拼活,只要言行有一點不合規矩,便仍舊是家人眼中的逆女,既然如此,她何不在嘴上多花些心思?想當年沈氏能騙倒那么多章家人,不就是因為表面功夫做得好嗎?
如今不但在村里,連九市鎮上的人都知道了,章家小夜叉雖然脾氣不好,但對父母長輩是極孝順的,可惜她父親不好,居然嫌棄溫柔賢惠的老婆和孝順閨女,對她們動轍打罵,見家里有幾個閑錢了,就想要納幾個妾回來坐享齊人之福,為此章家老爺子對兒子又打又罵,他都還是一副冥頑不靈的模樣,把老爺子氣得幾乎吐血,實在太不是東西了,等等。
這謠言事實上不知經過了幾個人的嘴,已經被夸大歪曲了,可惜章敞罵老婆女兒與被父親責備的事是許多人親見親聞的,因此很多人都信以為真。偏偏村里的三姑六婆去看望受傷的陳氏時,陳氏還托其中慣與人做媒的一個婆子留意合適的姑娘,打算給丈夫納妾,進一步證實了傳言的真實性。章敞一時名聲大壞,他郁悶得不行,連門都不敢出了,只能躲到屋后菜地邊讀書。
對章敞的窘境,明鸞只是冷眼看著,該行的禮照行。說話時也十分禮貌,但除了表面上的禮數,就再不與他進行私下交流了,連日常的功課也轉而向陳氏請教。而陳氏對章敞更是十分冷淡,卻又讓人覺得二人相敬如賓,挑不出錯來。章敞越發郁悶了。
明鸞被章敞吸引了注意力。等她醒過神來,發現百戶所備戰多日。卻還遲遲沒有傳來官兵與瑤民發生沖突的消息,城中柳同知那邊也沒有新消息傳來時,已經是陳氏受傷的十日之后。她心中訥悶不已,思前想后,便借故去尋崔柏泉打聽消息。
崔柏泉道:“我這幾日也有留意,聽說是打不起來了。新千戶的人選已經定下了,不是姚百戶,萬千戶還召了姚百戶過去,教訓了一通。聽百戶所的人說。這場仗多半是打不成了,知州衙門那邊好象已經派人去官圩查問此事了呢。”
明鸞忙道:“難道是柳同知做的?那真是太好了,希望這場爭端可以和平解決!”
崔柏泉卻皺眉道:“官府這邊是有了行動,只是不知道瑤民那頭如何。”
瑤民那頭沒能得到消息,只是對官兵忽然中止了行動感到迷惑不解,他們已經做好了備戰。不相信官府是有心放過他們,都以為是針對他們的陰謀,正打算要先下手為強。幸好這時,封川縣的瑤民聚居區來了幾個人,是過去四姓十八家在封川時有交情的幾個瑤民,柳同知特地派人請了他們過來,充當使者。向四姓十八家傳信,表達官府的誠意。四姓十八家對此半信半疑,甚至覺得這幾個朋友是受了官府的蒙蔽,聽說那個欺壓他們的土典史已經被撤了職,卻沒被處死,越發覺得不滿。
消息傳到德慶城,新知州感到有些不滿:“我倒想把罪人處死,可他是瑤民公推的撫瑤官,瑤民不許,我能怎么辦?能把人撤掉,已經很難得了!果然是刁民,本不該寬縱了他們!”說罷便想撒手不管。
柳同知連忙道:“他們也是被那前任土典史騙得多了,才覺得不安罷了,只要與他們好生說清楚就行。大人不必擔心,待下官親自走一趟。”
新知州有些猶豫:“這怎么好?那太危險了吧?雖說事情要是做成,柳大人便是首功。”
柳同知頓了頓,笑道:“大人放心,下官只是將事情與他們說清楚,關鍵還在于大人懲惡揚善,為他們出了這口氣。若果真能將這群瑤民勸服,也是大人之功,下官怎敢逾越?”
新知州呵呵笑著,說了幾句客氣話,大手一揮,便命柳同知去九市了。
九市百戶所一見柳同知就傻了眼,堂堂五品官要去見一群瑤民,還不肯多帶幾個官兵護衛,萬一出點事可怎么辦?姚百戶有些無措地向聞訊趕來的萬千戶求教,萬千戶是個粗心的,哪里想得這許多:“找幾個身手好的護衛在柳大人身邊就是了,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兩國交戰,把話說清楚了就成。柳大人既然敢去,自然不怕那幾個瑤民。”
姚百戶愁眉苦臉地回到自己人身邊,神色不善地盯了章放一眼。章放猶豫了一下,沒吭聲。
落在人群后的崔柏泉卻擠了上來,對姚百戶道:“百戶大人,我原在山上看守林場,與那些瑤民打過照面,若大人信得過我,就算我一個吧。”
姚百戶有些驚訝:“你?你才幾歲?能行嗎?”
崔柏泉笑了笑:“小的家里世代習刀,別看小的年紀不大,刀法還過得去。”
一名親兵對姚百戶耳語了幾句,后者便放緩了神色:“既如此,你就去吧。”
“是!”崔柏泉看了章放一眼,往柳同知那邊走去。柳同知還認得他:“你不是常常與章家孩子在一起的那個少年么?好,不錯,有點膽氣!”
章放深吸一口氣,心一橫,上前向姚百戶自薦:“百戶大人……”
他話還沒說完,姚百戶便打斷了他的話:“你也要去嗎?很好,那就交給你們倆了,若是柳大人有丁點損傷,你們就給我提頭來見!”
章放心頭發悶,板著臉應聲去了。他與柳同知算是熟人,后者見了自然歡喜。于是柳同知、章放與崔柏泉一行三人便離開官兵大部隊,往瑤民躲藏的山林方向走去。
消息傳到章家時,章家人都大吃一驚,宮氏直接就哭開了:“這可怎么好啊!萬一那些瑤民不講道理,把人殺了可怎么辦?!”
“給我閉嘴!”章寂喝斥媳婦,皺著眉囑咐明鸞:“你人頭最熟,快去幫著打聽些消息。”又叫過兒子章敞:“你也回百戶所去問問,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敞正對女兒瞪眼呢,聞言連忙收了眼神,急急去了。明鸞先回房收拾了幾件可能用得上的東西,心神不定地出了門,才拐過角,便差點撞上一個人,忙向他道歉:“對不住,沒撞著您吧?”
“沒事。”那人戴著斗笠,低了低頭,看不清眉眼,很快就繞過她離開了。明鸞只能瞥見他膚色白晳的下巴,心里覺得這人說話聲音怎么怪怪的,但這個念頭只在她腦子里打了個轉,便被她迅速拋在了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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