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十四年秋,中秋剛過,秋雨過后天氣轉涼了一些。只是近日秋老虎厲害的緊,特別是白日里,竟然是跟夏天一樣需要用冰。
黛玉前兩日剛從避暑莊子里回來,倒是對這么重的暑氣有些難以忍受,因此今日特意起了個大早,便是想趁著日頭還未烈起來之前到林府。
婧姐兒如今有一歲多了,正是貪睡的時候,黛玉昨日夜里就早早的哄著她睡了,今早又吩咐聞音進屋子的動靜大些,這才讓婧姐兒自己醒了。而旖哥兒自今年春請了先生后,倒是一日比一日循規蹈矩起來。
婧姐兒前幾個月才能不讓人扶著走,如今正是勁頭十足的時候,因此還鬧著不讓黛玉抱,只肯自己在地上走。只是這園子里的路面到底比不上長信堂刻意收拾出來的寬敞安全,因此聞音和知雅只能亦步亦趨的跟在婧姐兒身后,一左一右的護著她。
旖哥兒覺得受了婧姐兒的拖累,跟黛玉說了一聲,便小跑著先出了二門。
等黛玉一行出了長廊坐上轎子的時候,宋嬤嬤才說旖哥兒早就出了二門。說罷宋嬤嬤又看了黛玉一眼,這才支支吾吾道:“旖哥兒說不定是去外頭纏著國公爺要騎馬過去了。”
黛玉眉頭一挑,卻沒想到旖哥兒還不死心。
黛玉自小讓旖哥兒練拳腳,便是想讓他強身健體的,卻沒想到旖哥兒膽子竟然是越練越大。
去年春夏之交時趙淵帶著旖哥兒去京郊,本意是不想讓旖哥兒自小便困在宅子里。后來趙淵被人硬纏著賽馬。見推辭不過便囑咐余煉留下守著旖哥兒。
旖哥兒之前答應的好好的,等趙淵一個來回回來,竟然不見了旖哥兒的蹤影。
卻原來旖哥兒見他人都在馬上,自己也蠢蠢欲動,只是他畢竟只是跟著趙淵學著騎過幾個來回,心中還有些打鼓。而西寧王世子見狀,則是讓身邊的人讓了一匹素來溫馴的馬給旖哥兒。卻不知那小馬后來為何發了狂,把旖哥兒從它背上摔了下來。
幸好余煉見勸不過旖哥兒,便緊守在旖哥兒旁邊。旖哥兒這才只受了一點皮肉傷。
后來因為這件事情,黛玉卻是頭一次和趙淵紅了臉。
黛玉被旖哥兒嚇得不輕,覺得旖哥兒人小力氣也小。各自都是將將和馬一樣高,因此不準旖哥兒在十歲之前騎馬。而趙淵卻覺得男子十歲之后再學騎射,到底是比別人晚了一些,況且他當年學騎射也是受了不少苦,自然也不心疼旖哥兒受這樣的哭。
二人各執一詞,說也說不過誰。
倒是趙淵見黛玉郁郁了幾日有些不忍,加之那是黛玉正在月子里,趙淵便退了一步,說是等旖哥兒再大些之后再說。
黛玉和趙淵協商好了,無奈旖哥兒那里卻出了問題。人往往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想要。大人還能控制這種本能,小孩子那里掩藏的住。本來旖哥兒對騎射的興趣只是一般的,如今黛玉和趙淵不準他騎馬了,他倒是越發的感興趣起來了。
闔府上下自然是知道這件事情的,所以宋嬤嬤說起來的時候才會那般忐忑。
黛玉嘆了一口氣。想著到底也是不能約束的太厲害了,況且如今趙淵還在旖哥兒身邊守著,黛玉也是放心的。若不是趙淵沒有時間親自教旖哥兒騎射,她也不會限制的那么厲害。
果然等黛玉坐了轎子出了大門之后,透過簾子看到旖哥兒坐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趙淵在他旁邊。父子二人俱都看著半掀起來的棉簾訕訕的笑了笑。
見黛玉什么話都沒說,旖哥兒臉上一喜,便提高了聲音對趙淵道:“父親,我瞧著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快走吧。”
趙淵應了一聲,軟轎便被抬了起來。
他們今日去林家,倒是因為家有了喜事。
當初林如海不想皓玉下場,是因為覺得皓玉太過年輕,即使是僥幸中了名次也不會太高,倒不如好好在家準備幾年。因此皓玉過了童試之后,又在家苦讀了好幾年,林如海去年才肯放他下場,果不其然一路上順風順水的。雖然未能進一甲,卻也是二甲第十八名,賜“進士出身”。
如今皓玉補了缺進了翰林院,雖然翰林院清苦了一些,卻是十分清貴的地方。況且林家祖上所積頗豐,根本不單指望皓玉的那一份俸祿。
其實以林如海的說法,皓玉的資質是不如江俞泰的。只是大概是環境使然,江俞泰太過急躁,若是他依了林如海的意思,當年能厚積薄發,進一甲都是有可能的。而皓玉自小便苦讀,授課的都是良師,重要的是他心態沒有江俞泰這般急躁。
當然江俞泰這般做,也是情有可原,所以這世上的事情,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的。
至于江俞泰,自從惜春嫁過去之后,似乎真的安定下來似的。
黛玉雖然沒有刻意打聽,卻也知道惜春過的還算不錯。從世家姑娘到普通人家的媳婦,剛開始的時候惜春自然是不適應的。
雖然寧國府敗落了,日子也過得不比從前,但是也算是錦衣玉食。至少比起江家來,要好上不少。
只是惜春是個內里十分倔強的性子,不會的都下足了功夫學,世家的做派都收了起來,適應的十分好,倒是讓江家人對她生出幾分敬佩。況且她的陪嫁也算是豐厚的,至少能衣食無憂。
惜春雖然最擅長的是畫藝,但是也算是自幼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她淡然的性子,多多少少對江俞泰有些影響。江俞泰在家潛心苦讀,只是到底消磨了這些年。早已經不如先前有斗志了。饒是如此,這一次他卻也掛在二甲末尾。
這一次江俞泰的運氣似乎不錯,林如海說今上如今提拔寒門學子,江俞泰便補了正八品的縣丞,如今外出做官去了。
賈敏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之后,便開始著手皓玉的終身大事。黛玉的婚事她做不了主,一直是賈敏心中的郁結。這一次她倒是仔仔細細篩選了好久。等到皓玉中了進士之后,這可選的余地便更大了。
讓黛玉詫異的是,最后林家竟然是跟西北大將軍吳家結了親。賈敏給皓玉定下的,便是吳家那一對雙生子之中的念姐兒。而且聽賈敏說,蔣氏對這件事情似乎十分積極。
吳家歷代的掌權人都是極其聰明的。最重要的是他們懂的適可而止。吳家可謂是一手把今上扶上了帝王寶座,只是他們做了今上手中殺人的刀,卻能讓今上不懷疑這把刀會刀刃反向。
今上收回各地的兵權之后,西北大將軍吳晉白便告老還鄉,上奏呈表自己沙場幾十年,早已經厭倦了,希望今上讓他辭官,在京中頤養天年。
今上龍顏大悅,面上自然是要多番挽留的,奈何吳晉白數次請去。今上只能同意。
雖然吳晉白辭官,但是吳家的長子仍然領著西北的大軍在西北鎮守著。次子外任江南也是前途似錦,幼子雖然在京中,但是卻是科舉出身,日后前程也不會少了的。
吳家雖然沒有了吳晉白在朝中為官。但是依舊是聲勢顯赫,最重要的是,吳家得到的是圣心,這個比任何高官厚祿都值得。
而蔣氏是個護短的,這些年黛玉也算是看清楚了,她雖然不溺愛念姐兒。卻也是把她當做眼珠子一般的捧著。蔣氏想要和林家聯姻,卻也是看著林家人口少,況且賈敏還是個和善之人,念姐兒不會受什么委屈。
況且念姐兒和皓哥兒,家世人品之類的,都是相配的。
親事定的十分突然,黛玉得知的時候,兩家已經商量著開始下小定了。況且念姐兒的年紀也不小了,因此只在閨中備嫁了一年,便進了林府。
黛玉帶著旖哥兒和念姐兒進了林府,旖哥兒心心念念要找小舅舅,黛玉便讓人領了他去前院,自己則是抱著婧姐兒一路到了內院里。
她本以為客人都在偏廳里,卻沒想到進了賈敏的屋子,便看到賈敏和西寧王妃正坐著說笑。
西寧王府沉寂了許久,直到齊國公府被抄家之后,西寧王爺這才有了些動靜。即便是這樣,西寧王妃一直以來是閉門不出的,似乎是從周鐸遠走西北的時候才開始的。
去年周鐸從西北回來之后,西寧王妃似乎又活絡了起來。黛玉想著最關鍵的因素是周鐸如今都二十有二了,西寧王妃怕是十分擔心他的終身大事,這才輾轉各府喝春酒赴宴席等等。
黛玉自認為周鐸遠走西北,是他自己下的決定,與他人無干。只是想起西寧王妃這些年的沉寂,黛玉心中都會有一絲愧疚,因此若是她和西寧王妃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里,她都有些躲著。如今見西寧王妃坐在那里,她臉上的笑意便有些僵了。
賈敏嘆了一口氣,便笑著對黛玉懷中的婧姐兒道:“婧姐兒,來給外祖母瞧一瞧,似乎又白胖了不少,瞧著就討人喜歡。”
婧姐兒是個不認生的,況且賈敏也常常過府來看她,她自然跟賈敏熟悉的很,便含含糊糊的叫了賈敏一聲,又隔空伸出手來等賈敏抱。
黛玉把婧姐兒放在賈敏懷中,便給西寧王妃行了禮。如今黛玉是一品夫人,自然是比不得從前,西寧王妃還了禮,黛玉偏過身子受了。
“怎么只有你帶著婧姐兒過來,旖哥兒呢,我兩個月都沒瞧見他了。”賈敏一邊逗著婧姐兒一邊問著。
“說是要找他小舅舅玩呢,去了前院。”黛玉說到旖哥兒和婧姐兒話頭便止不住,“今早又賴著要騎馬過來,還偷偷的去求了……”說到一半她猛然意識到還有外人在,便連忙止住了話頭。
“婧姐兒怕是餓了,來,外祖母帶你去吃點心,可是今早特意吩咐人給你做的呢。”賈敏轉頭看了一眼黛玉。這才道,“玉兒你陪著西寧王妃說說話,我待會兒便過來。”
說著便帶著丫鬟快步走了出去。
“玉兒你可是來晚了,方才我和林夫人說的正在興頭上呢。”之前見賈敏逗弄婧姐兒,西寧王妃的眼神便有些黯淡。若是周鐸早幾年成親,怕是她也能抱孫子了。
西寧王妃心中郁猝,聲音卻十分歡快。
黛玉卻也不能不接西寧王妃的話茬。便問道:“王妃和我母親方才可是在說什么呢。”
西寧王妃笑意吟吟道:“我先前還在為那個臭小子的親事急的團團轉,卻沒想到他在西北早就有了中意的姑娘,卻只想著等自己有了前程之后再求我去提親呢。害的白白耽誤了那么多年。我想著在京中交好的夫人也只有那么幾個,況且今日又是皓哥兒成親,我可是來取經的。”
“那倒是要恭喜王妃了。”黛玉只是愣了一下。便笑著答了一句。
西寧王妃一直以來果然是對她頗為責怪的,不然今日也不會腦子一熱,到林家來說這樣的事情。
西寧王妃看了一會兒黛玉,見她一臉的淡然,便有些沮喪。
黛玉看著倒是覺得西寧王妃十分可愛,忍不住笑了出來:“王妃今日來,莫不成真的只想說這些話么?”
西寧王妃沉默了半晌,臉上便軟化了起來:“當然不是,我來,是想求玉兒你一件事情的。”
“什么求不求的。王妃說的太嚴重了,凡是我能做到的,自然是盡力而為。”黛玉想了想,說話間卻還是留了余地。況且她隱隱覺得,能讓西寧王妃求到她頭上來的。只有事關周鐸了。
“你自然是能做到的,只是你愿不愿意而已。”西寧王妃急忙回了一句。
“鐸兒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卻還未定親。方才我說的那位姑娘,倒真的是確有其事,是我二妹親家西北沈家的姑娘,聽我二妹妹說鐸兒在西北的時候。對這個沈姑娘十分照顧。我倒是想著要去提親,只是那混小子非要說先立業再成家,便一直拖著。”
“便是我們能等,那姑娘也不能等啊,只是如今他大了,我倒是做不了他的主了。”西寧王妃嘆了一口氣,她不是做不了周鐸的主,只是怕周鐸如前幾年那樣一去西北不復返。
況且這些都是西寧王妃私下跟自己妹妹打聽到的,周鐸對這位沈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是她二妹妹也捉摸不透。西寧王妃拿不住周鐸是不是對黛玉余情未盡這才猶猶豫豫,卻也不敢去問周鐸,以免“打草驚蛇”。
“王妃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黛玉徑直問了一句。
西寧王妃支吾了一聲,語氣中還有些猶豫:“我想請玉兒幫著打聽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是說這句話的是別人,黛玉恐怕還會有些惱怒,只是如今她做了母親,對于西寧王妃這樣的行為就多了一絲容忍。
周鐸少年時跋扈任性的性子,多少有西寧王府為了權衡利弊刻意縱容的成分。即使周鐸也在刻意裝著跋扈,內里還是有收斂的,可是刻進了骨子里的行為是難以改掉的。
周鐸我行我素慣了,最明顯的便是幾年前只身去了西北。他在西北不回京,西寧王妃也毫無辦法,只能叮囑自己遠在西北的妹妹代為照顧。
如今周鐸過了弱冠之年,性子早已經成熟了,這卻是他在西北這么多年歷練的結果,西寧王妃絲毫干預不了。西寧王妃是周鐸的生母,卻在周鐸成長的時間里空白了好幾年,這個缺憾是日后怎樣都無法彌補的。
正是因為如此,西寧王妃膽怯了。她不敢問周鐸到底想要什么,因為她現在摸不透周鐸的底限在哪里,還不得不求助于他人。
即使從不認為自己該為這件事情負責任,但是黛玉此刻心情也不怎么好受。
周鐸回京之后,她還是見過他一次的,便是旖哥兒從馬上摔下來那一次。
因為旖哥兒的馬是周鐸給的,旖哥兒從馬上摔了下來,周鐸便跟著趙淵一起來了護國公府。黛玉成親了之后自然不需要像還在閨閣中時那么避諱,周鐸親自來道歉,她自然是要當面大方受了。
環境把周鐸里里外外都雕琢了一遍,不但是樣子比起以前來變了許多,便是連性格也變了不少。他的性子沉穩,他的語言表情平靜,就連笑意里也十分自然。
這一切都歸功于潛移默化的時間,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更何況是一個少年懵懂的情感。
放不下的,也只有被周鐸任性的行為傷的最重的西寧王妃。
“王妃多慮了,我瞧著世子是真的是想先立業再成家,并不是以此為借口。”黛玉看著西寧王妃,言語中安撫著,“況且不管世子如何,您始終是她的生母,凡事自然是為世子打算的,何不與世子敞開說話?”
西寧王妃踟躕了一會兒,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
“既然王妃從未與世子說過這件事情,而且王妃還有些猶豫世子的態度,我倒是有一個辦法。”黛玉見西寧王妃眼神是閃爍,便知道她不愿意和周鐸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了,只好另辟蹊徑。
西寧王妃看著黛玉道:“你說,我可以試一試。”
“王妃為何不把沈姑娘接到京中來住一段日子?”
西寧王妃眼睛一亮,她只想著怎么確定周鐸的心思,卻從未在沈家那位姑娘身上起心思。若是把那沈家的姑娘接到京中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周鐸有什么小動作,她自然是一目明了,不用中間多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情報。
“只是王妃可想過沒有,那沈姑娘是王妃妹妹的姻親,王妃以什么名義接她到京中來小住?一個不好沈家人和世子都會看出什么苗頭來,若是世子沒有……”若是周鐸沒有這種意思,那日后便十分尷尬了。
黛玉想著,后面那句話倒是沒說出口。
只是若是西寧王妃不想跟周鐸攤開說清楚,便只能用這種折中的辦法了。
不過這些都是西寧王妃該操心的事情,黛玉卻是再也管不得了。她雖然認為自己在周鐸的事情上沒有過錯,但是對西寧王妃終歸懷著一番歉意,如今這份歉意算是還清了吧。
自從在林府和黛玉談了話之后,西寧王妃又開始了深居簡出的日子,然后在今年秋的時候,黛玉終于在與人閑聊中聽到了那位沈姑娘的事情。
那沈姑娘單名一個玥字,今年十七歲,其父為正四品的西北防守史。武將家中的姑娘本來就嫁的晚一些,更何況那姑娘的生母早死,繼母是個不好相與的。那個繼母生了三子才得了一位姑娘,如今才剛滿四歲。她心中不不急,對沈玥的親事便十分不上心,這一拖便拖到了十七歲。
好在沈玥有個十分疼惜她的祖母,日子也不算難過。
沈玥的父親今年秋來京中述職,沈老太太便說自己年紀大了,以前閨中的玩伴如今健在的也只剩下長安候府的老太太了。今年秋是長安侯府老太太的六十大壽,請帖已經送到西北來了,她說什么也要去京中一趟。
顧及到沈老太太如今年歲大了,沈玥藥隨行伺候著,這才跟著一起進了京。
雖然不知道西寧王妃是怎樣把功夫下到了長安候府,不過她的目的到底是達到了,沈玥是隨行伺候外祖母,且又是奔著長安侯府來的。即使周鐸沒這個心思,也不會讓沈家和西寧王府太過尷尬。
黛玉在長安侯府的宴席中見過這沈姑娘一次,雖然自幼被繼母打壓著,但是性子十分大方開朗,模樣也十分俊俏。
后來西寧王妃借著這疏遠的“姻親”之名,倒是接沈玥在西寧王府小住了幾日。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