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天上早朝就被彈劾,縱觀大安史上,余舒覺得她是第一人。
出面參她的三位大臣,領頭的是御史中丞王礁,其余兩人,一個是佐證的北衙治中劉桐,再有一個就是身為原告的戶部侍郎尹周嶸了。
他們三個一唱一和,先陳述了余舒的生母翠屏十多年前與余秀才私奔,并盜竊了尹家若干財物,講到如今,因為余舒一人得道,翠屏有恃無恐地找到尹家,在侍郎府上耀武揚威,氣病了尹夫人,尹周嶸忍無可忍,便派管事到衙門告狀,誰知余舒竟會無視王法,將上門提審的官差都痛打一頓,明目張膽地包庇其母,拒不認罪。
尹周嶸講到他夫人尹鄧氏被昔年逃家的一個奴婢羞辱,氣到臥床不起這一節,滿面羞憤,兩眼通紅,直叫聞者不忿,見者同情。
末了,王御史義正辭嚴,慷慨陳詞:“余母出身微賤,竟做出與人私奔的丑事,同余父實為無媒茍合,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余母一介罪奴,余舒豈有資格入朝為官?尹侍郎告發她之后,她若非心虛,何必毆打驅趕官差?微臣以為,司天監女御官余舒故意掩蓋出身,擾亂朝綱,實屬欺君罔上,理當嚴懲不貸!”
“微臣附議。”劉治中同樣是正氣凜然。
“懇請圣上為臣做主。”尹周嶸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兆慶帝高高地坐在龍椅上,只有臨近的嬰公公能夠看清他略顯陰沉的臉色,他沒敢多看,眼珠子一擺,接著目不斜視地盯著底下的文武百官,耳邊傳來嗡嗡作響的議論聲,唯有為首的幾位老臣,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余舒不錯耳地聽完了彈劾三人組歪曲事實,臉上紋絲不動,心里卻在使勁兒地扎著小人,旁邊有一位司天監的同僚小聲問她:
“余大人,這不是真的吧,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啊?”
托福水陸大會,余舒在司天監聲譽很高,在場的易官們并沒有聽信御史的一面之詞,當即就有人壓低了聲音提醒余舒:
“要是有什么誤會,余大人趕緊出來辯白才是,別干站著呀。”
余舒拱拱手,謝過對方好意,卻沒有貿貿然就沖出來和御史掐架,她又不心虛,慌什么慌,沒見皇上還沒吭聲嗎?
她算到今日會生事端,但是沒想到尹周嶸會從都察院找來一位御史直接就要彈劾她,這也太不識號了,他們就不用腦子想想,兆慶帝會樂意見到他親口封的女使者變成一個欺君罔上的罪人嗎?
余舒略感心煩,不自覺地轉過頭看向薛睿,就見他望著尹周嶸三人方向,察覺到她的視線,回頭看著她,目光沉定,他微微搖頭,似乎是在告訴她,稍安勿躁。
尹周嶸跪在地上,半晌沒等到兆慶帝開口,又不敢抬頭窺伺,額頭上漸漸冒了汗,他也知道自己是在鋌而走險,皇上未必希望他的淼靈女使被人彈劾。
可是他別無選擇,王礁是個死心眼,他前不久登門拜訪,將他們家和余舒的淵源添油加醋地說了番,王礁就坐不住了,反客為主插手了這件事,自以為調查出了真相,將余舒認成是個陰險狡詐的奸臣小人,嚷嚷著要在皇上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
此舉本來正中他下懷,可是他沒能料到,薛睿突然回京了,更沒料到皇上沒有再繼續打壓薛家,而是讓薛凌南祖孫兩個都重回了朝堂,那起捕風捉影的謀逆案,仿佛就這樣揭過去了。
虧他還滿打滿算,試圖在余舒和薛睿的關系上做文章,讓圣上遷怒。
就這樣讓他放過余舒,他心有不甘,再加上王礁急著要出這個風頭,催他催得厲害,他心一橫,干脆就選在初一早朝上奏,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他倒不是沒有成算,哪怕皇上偏心,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做的太過明顯,只要皇上開口問案,他就有把握釘死了那丫頭!
尹周嶸站在過道中央,不巧旁邊就是景塵,他敏覺異于常人,捕捉到尹周嶸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險算計,皺起眉頭,身形一動,待要走出來為余舒申辯,站在最前列紫袍金綬的大提點卻先他一步開口了:
“啟奏圣上,事關司天監,臣有話說。”
景塵止步,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去。
龍椅上面,兆慶帝側了側身,一語不發地抬了下手,示意他說話。
大提點先是俯視了一眼尹周嶸,而后慢悠悠地說道:“王御史彈劾之人,乃是我坤翎局女御官,兩榜三甲女算子,正經的大衍試出身,司天監任人雖不拘一格,然也不會濫用閑雜,每一名易官上任之前,太承司都會進行核查,非身家清白品貌端正者不予委任。臣,懇請圣上明察。”
這話等同于是在警告他人——你們要彈劾余舒,就是在告我司天監失察之罪咯?
尹周嶸暗暗叫苦,他可沒有拖司天監下水的意思,都是王礁自作主張說了那些話,惹了這尊大佛,怎么是好?
他不敢和大提點叫板,不代表別人不敢,不等他圓場,王御史梗著脖子就上了——
“大提點想來是受人蒙蔽,所以不清楚她的底細,下官事先調查的一清二楚,這位余女御的生母,曾在她父親死后改嫁他人,做了一戶富貴人家的小妾,實在是寡廉鮮恥。后來她繼父家中遇難,她母親就偷跑出來,被她藏匿起來,待到風頭一過,就在芙蓉君子宴上討好了貴妃娘娘,到戶部去篡改了戶籍,自以為瞞天過海,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榮華富貴,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尹侍郎家中尚存著她生母的賣身契,戶部亦留有底案可尋。”
他底氣十足,見大提點沉默不語,就以為他無言反駁,愈發高聲起來:“臣敢擔保剛才句句實言,大提點敢擔保余舒她是清白的嗎?”
大殿上一時間鴉雀無聲,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閉起了嘴,盯著滿面紅光的王御史。
王御史享受著萬眾矚目的感覺,不禁熱血沸騰,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他因為直言諫君,敢于和司天監大提點對峙,名聲大噪,受到皇上器重,被提拔為都察院御史大夫,就像史書中記載的那些寧死不屈的直臣一般,無懼王侯宰相。
尹周嶸:“......”傻缺。
余舒:“......”傻缺。
文武百官:“......”傻缺。
就是整個都察院都不敢和大提點對著干,區區一個四品的御史中丞,你居然敢單挑大提點,不是傻缺又是什么?
大提點站在百官前列,本來不動,待到王礁話音落下,卻踱步出列,對著兆慶帝躬身道:“人盡皆知,余女御是圣上賜封的淼靈女使,如若她品行身世有虧,亦是辜負圣上期許,傳出去,有辱天子威嚴,理當嚴懲。然而,若有人惡意污蔑,企圖不軌,同樣不容放過,還請圣上下旨,令三司會審查明實情,使真相大白。”
這幾句話聽起來公正,尹周嶸卻是膽戰心驚,事態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他轉頭看著大義凜然的王礁,后悔也是晚了。
“愛卿言之有理,”兆慶帝點點頭,他舉目階下,一行一行閱過人頭,最后停留在倒數第三排一個人身上,慢吞吞地出聲道:
“淼靈女使何在?”
遠遠地,余舒打了個激靈,小跑出列:“微臣在此,叩見圣上。”等了半天,總算輪到她說話。
“剛才有人彈劾你,你也聽見了,朕問你,你有什么要說的嗎?”兆慶帝需要瞇著眼睛,才能看清楚地上跪的那道人影。
“回稟圣上,”余舒長提了一口氣,抬起頭,露出一張從容不迫的臉孔,聲音洪亮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前方幾步外,尹周嶸背脊僵直,王御史扭頭瞪她,大提點側身,笑睨她一眼。
“好,”兆慶帝滿意地點頭道:“那朕就準大提點請奏,立此為案,令大理寺、刑部與都察院進行會審,務必要查明真相。”
說著,環掃眾人,手指伸到半空中虛點,一頓一停道:“就派...大理寺的薛少卿,刑部侍郎李又青,以及都察院王御史你們三人共同審案吧。”
被點到名字的三個人表情不一,最先站出來領旨的是刑部李侍郎,再來是薛睿,最后到了王御史這里又有了麻煩。
“圣上,萬萬不可啊,大理寺的薛大人與余舒是義兄妹,此乃眾所周知,怎可叫他參與審案?”
薛睿低頭不語,就聽頂上兆慶帝冷哼一聲,不悅道:“所以才叫你們三司會審,相互監督。”
“圣上英明。”大提點帶頭唱贊,司天監一眾附和聲,立馬就將王御史的抗議壓的無影無形。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余舒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兆慶帝在維護她,瞧瞧這會審的三個人,薛睿就不說了,刑部侍郎李大人正是她現在的鄰居。憂的是,尹周嶸手上捏著幾條“鐵證”,怎么看她都是那個沒理的人。
正在她發愁之際,眼前又有一個冤家站了出來,竟是巴不得她去死的寧王劉灝。
“父皇容秉,”寧王肅聲道:“誠如大提點所言,此案關系到父皇的威嚴,兒臣請命監審。”
監審你大爺!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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