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不提周虎將尹鄧氏送回侍郎府,將余舒的警告一字不落地轉達,尹周嶸臉都綠了,周虎則是機靈地搶在他發飆之前溜了。
等到尹鄧氏從昏迷中醒來,哭哭啼啼地將她在余府的遭遇說了一遍,只瞞去余舒道破她當年下藥撮合余秀才和翠姨娘一節。尹周嶸氣絕,他和尹鄧氏一樣,壓根想不到余舒會這樣“不識好歹”。
“老爺,絕不能就這么算了,你別看那丫頭年紀小小,賊精賊精,心腸歹毒著呢,她是吃定就算她輸了官司,咱們也奈何不了她,所以猖狂如斯。她口口聲聲說是您斷送了她爹的前程,還要找咱們報仇呢。”尹鄧氏抹著眼淚說。
“胡說八道!”尹周嶸額上青筋跳動,憤憤道:“余秀才自己行事下流,我好心接濟他,他卻勾搭我家的丫鬟,險些壞了夫人你的名聲,我豈能容他留在京城,若不是夫人替小翠求情,我當時就打死了那賤婢。”
“早知今日,我真不該有一念之仁,真該打死了那白眼狼,還叫她生下個小畜生,倒來找我們討債,恩將仇報的狗東西。”尹鄧氏不住地咒罵。
“行了,”尹周嶸不耐煩道:“說這些有什么用,當面你為何不罵她,讓你去嚇唬她,你竟被她嚇得昏了頭。”
尹鄧氏委屈極了,她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他不說安慰她,卻還責怪她不頂事。
“那你說,這下怎么辦好?”
尹周嶸陰沉沉地坐下來,想了半晌,終于狠下心腸:“不能就這樣算了,打蛇不死后患無窮,好似前任司天監紀右判家,就是因為招惹余舒此女,最后落得個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我們不可步其后塵,等到三司會審一過,就將小翠抓回來,先將她打個半死,我就不信,那丫頭真不在乎她母親的死活。”
“那不是違背了爹的意思,怎么跟他老人家交待?”
“怕什么,左右我是他兒子,出了事他不向著我,還能向著外人不成?”尹周嶸說出這句話,倒有些底氣,畢竟是兩父子,尹相爺刀子嘴豆腐心,等到事發,就算皇上惱了他,他爹一定不會不管他。
“說的是,”尹鄧氏放下心來,仿佛看見了不久以后,余舒跪在她腳邊哭求的場面,就有心情對尹周嶸說起:
“今天我去她家,看到她府上好大一座花園,外頭天寒地凍,可園子里一派春景,人在里頭,穿著單衣都不覺冷,好不稀奇。”
又將永春苑里的珍禽花木形容了一番,尹周嶸半信半疑:“真有這樣的神仙去處,早就傳遍京城了,你不是說她喬遷宴請辦的很熱鬧嗎?難道就沒人逛過她家園子?”
“那是幾時的事了,天還沒冷呢,怎么瞧得出稀奇,”尹鄧氏撇嘴道:“你沒見她家大門一天到晚閉得死緊,平日里能有什么客人。”
尹周嶸心思一動,頗為艷羨道:“傳言她拜過一位老神仙為師,很有些通天的手段,那園子八成是修成了一處風水寶地。可惜了,竟叫她占著。”
尹鄧氏眼珠子一轉,冷笑道:“等到官司了了,我們拿穩了她,就叫她把那宅子讓出來,來換她娘的平安,不愁她不答應。”
兩口子這會兒倒是心有靈犀,只是他們此時機關算盡,妄想著侵人家財,全不知三日過后,公堂上會是另一番光景。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方搜查證據,事先了解了案情,各有準備,就在臘月初五這一天,開堂公審。
由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御史中丞組成的又叫小三司會審,分頭調查,共同審理,各人的主張并不一致,打個比方,大理寺通過調查認為被告無罪,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卻都認為被告有罪,那么在審案當中,就會互相攻堅,互相舉證,說服另外一方,最后才能判定被告是否有罪,從而量刑。
在翠姨娘這件案子上,薛睿和王御史的立場都很堅定,一個要為余舒開脫,一個則要攻訐她。
是以今日升堂,一開場火藥味就很濃。
尹周嶸作為原告,先行被帶了上來問話,其余涉案人員都在偏廳等候傳喚。因為是公審,除了有寧王坐在一旁監審,衙門大門敞開著,有人望風而來,也有些過路的百姓停下來看熱鬧,不一會兒就把大門外面堵了個水泄不通。
“堂下何人?”在座刑部李侍郎最為年長,所以由他最先問話。
尹周嶸自報了家門,將狀書遞了上去,這是必需的過程,有兩位主簿當堂記錄他們的一言一行,作為供詞。
王御史伸長手拿了狀書,匆匆瞥過一眼,就遞給李侍郎,不等他和薛睿詳閱,就拍了驚堂木,高聲道:
“將犯奴翠屏帶上。”
還沒問過原告就要傳被告,李侍郎皺眉,扭頭看薛睿,見他臉色平平地默看狀紙,也就沒說什么。
不一會兒,翠姨娘被帶了過來,兩旁衙役一聲“威武”,就把她嚇得差點摔倒,縮頭縮腦不成樣子,再說旁邊還有個理直氣壯的尹周嶸,對比之下,更顯得她心虛。
“你就是翠屏?”王御史先聲奪人,“十七年前曾在尹家做過下人,后來和人私奔的那個?”
話里設有陷阱,翠姨娘只要點頭就上了當,得虧這幾日余舒耳提面命,把她耳朵都念出了繭子,她聽到王御史問話,沒急著回答,而是抬頭瞅了瞅問話的人,見是個馬臉大鼻子的老男人,就沒說話,反而閉緊了嘴巴,看向坐在右側的薛睿。
余舒叮囑她——到了公堂上,那個長的最丑的問你什么,你都不要理他,只管盯著我大哥,看他怎么說,你就怎么答。
翠姨娘自然是認得薛睿的。
王御史不見她答話,冷哼一聲,就要發難,卻被薛睿打斷:“王大人不忙,原告就在這里,不如讓他自己辨認。”
說著就問尹周嶸:“這位余夫人,是否過去在你家做過下人?”
尹周嶸答是,不等薛睿發問,就主動說道:“她叫翠屏,曾是我母親院中丫鬟,因我成家立業,分到別府去住,母親不放心我獨自在外,就給我撥了幾個人手,翠屏就在其中。”
這一說,就將翠姨娘的來歷交待了個清楚,又掩蓋了尹老夫人給他送通房丫頭的本意。
薛睿點點頭,看向翠姨娘:“他說的對嗎?”
翠姨娘眼瞅著他,也點點頭,傻乎乎道:“對。”
王御史搶話:“那你也承認是你當年背主私逃,并且偷竊了主人家的財物嗎?”
翠姨娘閉嘴,看薛睿。薛睿也問她:“戶部侍郎尹周嶸告你與人私奔,并且偷盜了他家的錢財,你有沒有做過?”
“我沒有!”翠姨娘這回不必看他臉色,也知道要大聲否認了:“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在上,替民婦做主,他那是誣告陷害!”
余舒叮囑她——只要有人問你私奔與盜竊之事,一概要喊冤枉,不但要喊,還要大聲的喊,打死不能低頭。
翠姨娘少女思春的時候是對尹周嶸心存向往,但一別十數年,再相見,當年俊俏文弱的二少爺,變成了眼前這個中年發福的白胖子,她哪里還有絲毫綺念。
“啪!”王御史敲了驚堂木,指著翠姨娘喝斥道:“住口,我等問話,你只需答是與不是,再敢胡亂嚷嚷,本官就掌你的嘴。”
“王大人,”李侍郎涼涼地插嘴:“余夫人雖無誥命在身,卻是朝廷命官父母,尚未定案,是萬萬不能動刑的。”
說完他還略帶鄙薄地看了王御史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這點兒刑法都不懂,你也好意思出來混,老子真替你丟人。
王御史鬧了個大紅臉,轉過頭不理會李侍郎,卻沒有再貿然開口,薛睿趁機會開口質問尹周嶸:“你告余夫人背主私逃,盜竊你家財物,有何憑據?”
“有翠屏簽與我家的賣身契一張,”尹周嶸慢條斯理地舉證:“因她與人私奔,賣身契自然留了下來,那奸夫原是進京趕考的秀才,我憐惜他才學,便讓他住在府上,好茶好飯地款待,豈料此人心術不正,偷摸了我家的丫鬟,事情敗露之后,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我難為他,就與翠屏狼狽為奸,偷摸到上房竊取了若干財物,湊齊了盤纏,就趁夜私奔了。”
這般說辭與他哄騙尹相爺的并無兩樣,乍聞之下,毫無破綻。
接著,李侍郎就先傳了尹周嶸口中的人證,鄧氏房里的老媽子,以及住在城南的一位老郎中,二人口供,證明翠姨娘在尹府期間,確有與人私通珠胎暗結之事。
李侍郎扭頭和薛睿商量:“薛大人以為如何?”
“不是還有一張賣身契嗎,呈上來。”
尹周嶸這便從懷里取出一紙舊文,翠姨娘瞪大了眼,余舒并未透漏給她有兩張賣身契的事,是以她被蒙在鼓里,一心以為那就是她的催命符,面露慘白。
尹周嶸掃了她一眼,心中冷笑:現在知道怕了,要怨就怨你生了個好女兒吧。
薛睿最先將賣身契拿到手上,余舒已經告訴他尹鄧氏李代桃僵的把戲,仔細辨別手上這一份,很快就發現了與他從余氏宗族手上得到的那一份有所不同。
他不露聲色,轉手遞給王御史,道:“王大人分辨一二,這是真是偽?”
王御史早見過這張賣身契,偏要裝模作樣地看了兩眼,又命人當場取了翠姨娘的手紋和字跡驗證,點頭道:“我看是真的。”
薛睿提醒他道:“這賣身契雖是同尹家簽的,卻是尹老夫人做主,上頭也有尹老夫人的名號與表記,合該去相府請尹老夫人過目。”
大安的奴隸制度相當嚴格,買賣奴仆,不是只有一張白紙黑字,賣身者簽字摁個手印就算了的,還要有正當的牙子作為中間人,賣身契上同樣留有買主的記號,再到當地衙門去做個筆錄,僅此一份留作憑證,不論這張賣身契在誰手上,只要不是放還給奴仆自己,就一直具有約束力,這也是為了避免人牙子奸猾,一奴多賣的情況。
尹周嶸聽了薛睿的話,暗暗皺眉,就怕他在這張賣身契上做文章,硬要說它是偽造的。
“薛大人多此一舉了吧,這上頭既有她人簽字畫押,難道還不能證明是她的賣身契,非要勞動相國夫人。”王御史不贊同道。
薛睿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三司會審,本該公正嚴明,何況此案乃圣上親口督促,我等豈能因為怕麻煩,就懶省事呢,李大人您看呢?”
李侍郎點頭道:“正該嚴謹一些,還是送去尹相府上驗證一二吧。”
王御史看他們沆瀣一氣,處處與他作對,心中已是不滿,正要說話諷刺他們兩句,就聽一旁道——“不必麻煩,外祖母身體抱恙,這點小事何必經過她老人家,拿來本王一看便知。”
竟是寧王開了尊口。
薛睿望他一眼,但見劉灝面上慣有的虛偽笑容,一副要攪混水的樣子,什么也沒說,就將賣身契拿給了他。劉灝翻來覆去看了看,抬頭對薛睿道:“本王作證,是真的。”
王御史這下又翹起了尾巴,不忘恭維寧王:“王爺心存孝道,真乃大善。”
底下尹周嶸很松了一口氣,暗暗向寧王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有了寧王作證,這張賣身契的真假再無從質疑了。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好說的?”王御史指著翠姨娘冷聲道,“你知不知道身為下人,背主私逃又偷盜主人家財,兩重罪名,足夠叛你游街示眾,浸豬籠了!”
翠姨娘兩腳發軟,她指望著余舒出來給她撐腰呢,到現在余舒連人都不見,上頭大老爺就要定她的罪,讓她如何不慌,六神無主之下,頓時露了哭相,一屁股軟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只會說一句話:
“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啊......”
劉灝有趣地看著坐在地上耍賴的翠姨娘,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她與老練精明的余舒聯系到一起,有這樣軟弱無能的娘親,是怎么教出那樣爭強好勝的閨女來的?
“啪!”王御史又敲了驚堂木,一下就讓翠姨娘閉了嘴,他轉頭看著薛睿,故意刁難他:“此犯拒不認罪,又不能動刑,你有什么法子讓她招了?”
薛睿不慌不忙道:“急什么,我還有話沒有問完。”說著就看向尹周嶸:“本官查到,余夫人入京之后,曾到你府上小住過幾日,對否?”
“確有此事,”尹周嶸早有準備會被問到,所以不慌,解釋說:“那時余女御剛剛考取了功名,又——又攀附上了貴人,翠姨娘有恃無恐,就到我府上認親,妄想著將她的女兒說給我的幺子為妻,厚著臉皮賴在我家不走,后來還是余女御上門將她接去了。”
若是余舒在場,一定會呸他一臉唾沫星子,當初明明是尹鄧氏相中了她大衍女算子的身份,又以為這樣的兒媳婦好拿捏,就把翠姨娘扣在她家,差了媒人找到趙慧家說親,結果被余舒轟了出去。
薛睿不由地冷下臉色,質問他:“這么說來,你早就見過余夫人,那為何當時沒有告發她,非要等到事后,再來翻舊賬?”
“只因我夫人心善,便想著放她一馬,”尹周嶸答得飛快,理由卻有些牽強。實在是他找不出更好的說法,尹鄧氏生辰之日,也請了余舒和翠姨娘到場,不少人都看到她們“和睦相處”的場面。
李侍郎皺眉道:“那如今你又要告發她,卻為哪般?”
“實在是她們母女欺人太甚,婚事不成,就到處敗壞我兒名聲,毀了好幾樁婚事,把我夫人氣得臥床不起,我難道還要忍氣吞聲?”尹周嶸一臉不甘屈辱地說。
王御史適時怒道:“奴大欺主、奴大欺主!簡直是可惡至極,這等刁奴豈能姑息?”
尹周嶸也指著翠姨娘,口口聲聲厲斥她:“你這賤婢,當年不知羞恥與人茍且,我與夫人一念之仁,留了你性命,你這賤人不知恩圖報,時過境遷,倒來找我尋仇,真正該死!”
翠姨娘前頭讓王御史嚇傻了,被他迎頭痛罵,倒有些清醒,只道自己是叫人冤枉了,心中也有不忿,聽他一口一個賤人,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抖手抖腳地去拉扯他衣袖,哭喊道:
“老爺,你為何這樣害我,明明是夫人見我懷了孩子,不叫我聲張,打發我隨他走的,怎么地就成我私奔了,老爺,你不能這樣說瞎話啊,你這樣是逼我去死啊!好歹我伺候過你一場,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你就發發慈悲,饒了我吧!”
尹周嶸看她將那一團污穢都蹭到了他衣袖上,黃白相間好不惡心,又聽她嘴里不清不白說什么“情分”,臊得臉紅脖子粗,使勁兒想要甩開她,兩人就在底下拉扯起來。
“你胡說什么,我與你哪來的情分,賤人!”
“老爺、老爺,你可不能沒良心吶,我當年伺候你也算盡心盡力,你怎么就忘了呢,老爺,嗚嗚嗚......”翠姨娘哭的是肝腸寸斷。
“閉嘴,賤人。”
“老爺、老爺啊!”
聽這一聲聲哭喪,衙門外圍觀的人群中爆出一兩聲哄笑,顯然是看得十分起勁。薛睿冷眼看著這一幕,搶在王御史前頭,抓了驚堂木往案上一拍,“啪!”
“傳證人,司天監女御官余舒。”
片刻之后,余舒帶到,她進門先是環掃了四周,先前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見眾人臉色,多少也能猜到個大概。
“堂下何人?與被告是何關系?”李侍郎發問,他和余舒雖說是鄰居,但是交情不多,是以在公堂上相見,沒什么不適與尷尬。
“在下余舒,現任司天監坤翎局女御官,被告之人,乃我生母。”余舒最后四個字落地有聲,沒有避嫌的意思,更不以為恥。
這種從容不迫,讓門外剛才還在竊笑的圍觀者啞然,面面相覷,竟萌生一股難以啟齒的羞愧不如。那婦人再是不堪,她親生的女兒卻不嫌棄她,他們有什么可笑的呢?
劉灝從余舒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收起了笑容,默默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誰也不知道他腦子里正想著什么。
翠姨娘一見余舒來了,就丟開了尹周嶸,轉而撲向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余舒沒躲沒閃,攬住她肩頭,拿了帕子給她擦臉。
李侍郎輕咳一聲,沒再說話,薛睿剛要開口,王御史就搶了話:“你說這是你母親,那你可知道她與你父親是無媒茍合,后來私奔,實則是別人府上的奴婢?”
余舒哄住了翠姨娘,抬眼看著咄咄逼人的王御史,前幾日在朝堂上,他帶頭彈劾她,她沒有申辯,今日正面對上,她卻不打算裝孫子了。
“我知道我娘曾是戶部侍郎尹周嶸府上的丫鬟,至于茍合私奔一事,子虛烏有。”
王御史似乎料定她會狡辯,舉起尹周嶸上交的那張賣身契,冷笑道:“你母親既不是私奔,為何賣身契還在主人家手上?”
余舒道:“那是假的。”
“寧王親自驗證,豈會有假?”
“可否容我一看?”
“有何不可,拿去給她。”王御史很是大方。
余舒拿到那張賣身契,和薛睿一樣,先是確認了幾點,再次肯定道:“這就是假的。”
“死牙嘴硬,”尹周嶸在一旁冷哼道:“寧王殿下與幾位大人分別辨別過真偽,上頭有你母親的手印和親筆畫押,更有我母親的記號,真的不能再真,你憑什么說這是假的?”
余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手在寬大的袖袍里一掏,揚起一份紙卷,道:“因為我娘真的賣身契,在我這里。”
她一句話,便叫眾人色變,堂外嘩然,唯有薛睿淡定出聲:“呈上來。”
余舒上交,薛睿拿在手里,和李侍郎一同分辨,王御史伸長脖子來看,但見他們比對了兩張賣身契,很明顯,賣身者是同一個人,可到了主人這里,就有不同,尹周嶸拿出來的那張上頭落的是尹老夫人的記號,這張上面,落得卻是另一個人,只看表記與印章,一時不知是誰。
“啊哈,這一看就是假的,”王御史斷定道:“余舒,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偽造證物欺瞞公堂,你該當何罪!”
余舒笑看他一眼,扭頭對著從她拿出這張賣身契起就是一臉見鬼了的表情的尹周嶸說道:
“尹侍郎,敢問尊夫人閨名,可是‘語容’二字?”
尹周嶸身體一僵,回答不成。其他人沒有明白過來,手上拿著兩張賣身契的李侍郎最先反應過來,低頭又看一遍,驚訝地對余舒道:
“難道說,你這張賣身契是出自尹夫人之手?”
余舒回答道:“尹周嶸夫人尹鄧氏,姓鄧名語容,我這張賣身契,正是她十多年前立下的。民女有冤,大人容秉。”
王御史瞪著眼睛就要說話,被薛睿一個字截住:“說。”
“其實事實經過是這樣......”余舒簡單明了地講述了翠姨娘被尹老夫人送給庶子,尹鄧氏欺上瞞下騙翠姨娘又簽了一份賣身契,待到余秀才和翠姨娘的事發,為了打發二人,就將這張后來簽的賣身契還給了余秀才。
“我爹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住在他家外院,好端端怎么會和夫人房里的丫鬟好上?無非是有人刻意撮合,姑且不論此人是誰,事發之后,尹侍郎便將我爹娘攆走,唯恐事情敗露,壞了他夫人的名譽,我爹自覺愧對尹侍郎,為護我娘與她腹中的孩子,不得已放棄了科舉,帶著我娘回鄉成親,卻因走的匆忙,沒有到衙門給我娘除籍,他怕我娘知道了傷心,就將她的賣身契藏了起來,后來我爹一死,這份賣身契幾經輾轉才到了我的手上,因他遺言在先,我并未告訴我娘。”
在她的形容之下,余秀才儼然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而不是先前尹周嶸描述的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在場人中,反應最大的無疑是翠姨娘,她從沒想過余秀才為了她付出過什么,這么一聽,竟是呆了。
而尹周嶸則是異常地沉默,只有閃爍不定的眼神出賣了他此時的慌張。
李侍郎面露思索,王御史卻不管不顧地訓斥道;“休得信口雌黃,以為憑你一張嘴就能顛倒黑白嗎,我看你是找人偽造了這份賣身契,又編造了這么個故事來為你母親脫罪,可惜你的話里滿是漏洞,就算你謊話連篇,也掩蓋不了事實真相。”
余舒冷笑:“那王大人你倒說說看,我哪里說的不對。”
王御史自負聰明,被她一激,就不假思索地說:“你說這份賣身契是尹夫人重新和你母親簽的,這一點就是假話,你母親原是尹老夫人的丫鬟,早有賣身契在,何須要再簽一份,何況已經賣身的奴仆,主人家沒有放她,再簽第二張賣身契,那是犯法之事,尹夫人出自大戶人家,豈會這點道理都不懂,焉能知法犯法?”
余舒抿嘴笑了,若不是場合不對,她真想給他鼓鼓掌,真是賣的一手好隊友啊。
再看尹周嶸,他已是假裝不了鎮定,面露菜色,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怎會猜不到十幾年前余秀才坑了他。
“王大人說的對,”薛睿面無表情地接話,“舊主未放,再簽賣身契是為犯法,明知而故犯罪加一等,主仆同罪,當受鞭刑三十,囚禁十五日。”
王御史完全沒發現尹周嶸臉色不對,繼續賣隊友:“正是,薛大人熟讀律令,李大人你說呢?”
李侍郎比他可聰明多了,手里還捏著那兩張賣身契,看著四平八穩的余舒,心中已然有了定論,只差最后一步求證。
“來人,到侍郎府去取尹夫人的印記與手札,是真是假,一辯即知。”
衙役聽命去了,王御史得意地瞥了薛睿一眼,好似勝券在握,剛剛寧王辨認過尹周嶸拿出來的賣身契是真的,所以他認定余舒后來拿出來的這份一定是假的。
尹周嶸眼睜睜地看著衙役跑走,心急如焚,恨不得分身跑回家去,告訴尹鄧氏千萬不能將印記拿出來,盡管這是徒勞無功。
三司會審取證,是你想不給就不給的嗎?
余舒察覺到了他的焦急和無奈,心想:如果尹周嶸聰明的話,此時就該想想后路了,不然等到塵埃落定,后果絕不會只是挨幾下鞭子。
尹鄧氏為了拿捏翠姨娘,后來簽下的那份賣身契,不止是她知法犯法的鐵證,亦是她忤逆不孝的鐵證,試想,尹老夫人身為婆母,送給兒媳一個下人,賣身契都給了她,她卻要欺上瞞下,重立一份,讓翠姨娘“易主”,往小了說,她是有心機城府,往大了說,那就是對尹老夫人忤逆不孝!
“大人,”尹周嶸咬牙開口道:“事關內人,有人以她的名義造假,總該讓她出面作證吧。”
薛睿睨著他,那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倒沒說什么,讓給李侍郎做這個好人。
“再派人,去請侍郎夫人。”李侍郎道。
寧王干脆閉目養神起來。
這一等就等了小半個時辰,到侍郎府取證的衙役,帶著尹鄧氏一同回來了。
尹鄧氏來到公堂上,面目有些忐忑,想必在來的路上向衙役打聽過之前發生的事,她一句話不說地站到了尹周嶸的身后,悄悄看了看寧王的方向,壓下了心中的俱怯。
余舒留意到她的小動作,眼中譏嘲一閃而過。
很快,李侍郎和薛睿就共同驗證了余舒拿出的那張賣身契的真偽,與此同時,王御史也爆發出一聲難以置信地怪叫:
“這這這,這怎么可能!?”
李侍郎搖搖頭,將兩張賣身契都推給了他,然后今天他第一次重重敲響了驚堂木,冷聲質問堂下幾人:“這份賣身契是真的,你們有何話說?”
照說兩張賣身契都是真的,就都有約束奴仆的效用,可是這兩張賣身契所簽的主人分別是兩個人,一個奴仆怎么能有兩個主子?
出現這種違法的事情,怪翠姨娘自己蠢笨,尹周嶸和尹鄧氏同樣要負責任。
“我、我不知道啊。”翠姨娘傻乎乎地說了她今天唯一一句精明話。對,她不知情。
“我簽這張賣身契的時候,是夫人告訴我說,老夫人那兒的她已經撕毀了,不然我哪兒敢再賣一次身。”這倒是實話,她沒那膽子。
尹鄧氏勃然色變,指著翠姨娘罵道:“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賤人,你——”
“啪!”話沒說完,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把她打蒙了,回過頭看著揚起巴掌的尹周嶸,但見他一臉怒火地望著她:
“好啊,你居然敢瞞著我做下這種丑事,母親何曾虧待過你,你卻要這樣玩弄心機,連個丫鬟都不放過!你既還了她的賣身契,為何要隱瞞我不說?偏要騙我說是他們私奔,讓我跑到這里來丟人現眼。”
尹鄧氏愣愣地,“老爺,我、我沒有啊,你——”
“啪”地又是一個耳光,尹周嶸生怕她胡亂說話,事情敗露,將他也牽扯進去,就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讓尹相爺知道他對他撒了謊,更不能讓嫡母覺得他不孝順,至于這個黑鍋由誰來背,只有鄧氏。
“你還敢說沒有,你這毒婦,我當年就覺得奇怪,翠屏是你院子里的丫鬟,怎地會跑去和外院一個書生私通,若不是你看管不嚴,他們能有機會做下丑事?虧我以為你是個賢良的,原來竟也是包藏禍心。”
夫妻同床二十載,一朝翻臉不認人,尹鄧氏心驚心痛,這時她也回過味來了,老爺這是眼看翻供無望,要讓她頂罪,所以急于和她撇清關系。
余舒就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夫妻當場反目,說不得暢快,亦有些感慨,拍了拍翠姨娘的肩膀,很想對她說:你看看,這就是你當年喜歡的那個富家少爺,為求自保,就連給他生兒育女的妻子都可以棄之不顧,再想想余秀才,那個直到死都被你看輕的可憐人,他卻肯為了你與孩子,寧愿放棄前程,回鄉啃老,守著你一個人過日子。
“啪!”
“夠了,”薛睿又一次拍響驚堂木,聲音起伏道:“尹鄧氏,本官問你,十七年前,余夫人在你家為奴,她與余秀才有了私情之后,究竟是他二人私奔,還是你放還了他們賣身契,讓他二人離去?”
尹鄧氏滿眼都是尹周嶸扭曲的臉孔,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瑟瑟發抖,只怕他再當眾賞她一個耳光,回神時,不由自主地承認了:
“是...是我瞞著老爺,將賣身契給了余秀才。”
“那你也承認,你給他的那張賣身契,是你后來哄騙余夫人重修的嗎?”薛睿的語氣十分凌厲。
“是。”尹鄧氏啜泣道,她本來可以搖頭,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把翠姨娘一起拉下水,但她這時候精神不大對頭,就讓薛睿趁虛而入,為翠姨娘脫了罪。
薛睿問完了,和李侍郎交頭接耳地低聲討論了幾句,又分別審問了尹周嶸與那兩個人證,輕而易舉地推翻了之前的供詞,誰也沒理會呆若木雞的王御史,不多時,他們就有了結論。
李侍郎從簽筒中抽了一支火簽,遞給薛睿,示意他宣判。
薛睿當仁不讓,他和余舒在空中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洪聲道:“經我大理寺與刑部查實,戶部侍郎尹周嶸狀告司天監女御生母余夫人夾帶私逃一案,實屬誣告,現因余夫人身為良民,判將兩份賣身契皆都歸還于她。而尹鄧氏重修賣身契,呈假供詞,論罪當鞭三十,囚十五日。至于余夫人,因受人蒙蔽,不知者不罪,僅懲以囚三日。”
言畢,望向寧王,不卑不亢地問道:“殿下從旁監審,可有異議?”
劉灝掃了一眼尹周嶸夫婦,眼神在余舒身上稍作停留,慢慢起身,道:“幾位大人明察秋毫,堪稱公正,本王并無異議,這就回宮稟明父皇,告辭。”
他帶著護衛和長隨朝外走,看也不看尹周嶸求救的目光,薛睿在他身后擲下火簽,聲音無情:
“來人,行刑。”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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