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薛睿所料,他從寶昌街離開回到相府,薛凌南已經在等著他。祖孫兩人在書房交談了許久,對于是否要利用十公主的死因來打壓寧王,不免有些分歧。
薛凌南早兩年就查清了事實真相,不是沒有收集到指向寧王的證據,概因兆慶帝存心袒護,不得已作罷。現在兆慶帝病入膏肓,寧王離太子之位僅有一步之遙,薛凌南和薛貴妃都認為再不動手,等到寧王坐穩了東宮之實,為時已晚,于是干脆放開了手腳。
讓薛睿感到意外的是,薛貴妃居然想方設法地將十公主生前的一名貼身宮女偷換出宮,這名宮女恰恰對十公主和孔芪的私下來往一清二楚,并且當日十公主從觀海樓上跳下來,就是她把薛瑾尋帶到事發地點。
“孔芪受制于寧王,老夫自有辦法讓他反咬寧王一口,但不論是那個宮女或是孔芪出面指證寧王,都不足以引人注目,最好便是讓你那義妹以斷死奇術之名,配合你在早朝上演一出戲,方能打得寧王一個措手不及。”
薛凌南一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口吻,全然不考慮薛睿是否會拒絕他的安排。
“祖父可曾想過,這樣一來,十公主名譽全毀,皇后娘娘豈會坐視不理?”薛睿不愿余舒承擔事敗的風險,顧左右而言他。
薛凌南冷冷地說道:“十公主死得蹊蹺,你以為皇后會沒有察覺嗎,為了保全她女兒清白,卻生生害得你姑姑葬送了腹中胎兒,是皇后不仁在先。事到如今我又何須顧忌,她難道還能為了維護十公主的名譽,阻撓我們針對寧王不成。”
薛睿心覺諷刺,誠如薛凌南所講,若是為了打壓寧王。就算揭露了十公主與人私相授受的丑事,皇后只怕是會打落牙齒和血吞。
看來祖父和姑母早就暗中商量好了,就差臨門一腳,要他充當說客,借用余舒的名聲來加大勝算。
薛凌南眼神毒辣,薛睿一個遲疑。就被他看出了端倪:“怎么,是不是那小姑娘不情愿出這個頭?”
薛睿飛快地收斂了表情,低頭道:“她有什么不情愿,寧王因為斷死奇術將她視作眼中釘,恨不能除之后快。能有機會出一份力,她不是不肯,只是她畢竟不是孤家寡人,一家老小全系在她身上,這次揭發寧王罪行若不能成,危害最大的便是她。我與她情同兄妹,無法讓她一個女孩兒家冒這個險。”
薛凌南盯著薛睿看了一會兒,突然冷笑。道:“情同兄妹?你真以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來嗎,你與那余蓮房分明就是有了兒女私情,對不對?”
薛睿背脊微微僵直了。抬頭卻露出一張茫然驚訝的臉孔:“這又從何說起,您怎會誤會我與她——”
“行啦,”薛凌南不耐煩地打斷他的狡辯,近乎直白地戳穿:“上回你騙我說你有了喜歡的姑娘,謊稱是東菁王府春葳郡主,我信以為真。可是得知姜家母女逃離京城后,你沒有露出半點擔憂與反常。我便看出來你不對。再者你行事一向穩重,卻為一個女子公報私仇。把尹周嶸的小兒子打成了廢人,你還敢說你和那丫頭不是有了私情?”
薛睿暗自苦笑,原來他竟是在姜家母女逃脫一節上露了馬腳,被祖父發現端倪。
“你不必藏著掖著,今時非同往日,換在兩個月前讓我知道你看上一個來路不正的野丫頭,我說什么都不會同意,不過現在情況有變,只要她肯答應出面揭發寧王,我就不再干涉你們的事。等到事成之后,你若想娶她過門,我就讓人到她家提親。”
薛睿萬萬沒想到薛凌南會這么說,他啞口無言地聽著一副寬容大度的語氣,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頓時起疑。
他原先一直以為祖父清楚大安禍子的秘密,并且懷疑太史書苑的兩起兇案就是他暗中指使,為的是刺殺破命人,擾亂大安皇室。但是為何祖父表現的好像全然不知余舒就是破命人,更加不知道《玄女六壬書》的威力。
那被皇榜通緝的徐總管,以及太史書苑突然消失的疑兇又作何解釋。到底是祖父故意在迷惑他,還是他有所誤會?
薛睿腦中閃過許多念頭,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就在接觸到薛凌南鷹隼一樣的目光時,他反應極快地露出了驚喜又半信半疑的表情,說道:“您真的同意讓我娶她?”
薛凌南面無表情地反問他:“老夫是說話不算數的人嗎?”
薛睿握了握拳頭,難掩激動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再去找她。”
薛凌南滿意地抿嘴一笑,接著叮囑了他幾句話,無非是叫他行事謹慎不要泄露了蹤跡,薛睿一一應下,最后趁著薛凌南臉色不錯,求得他許可到后院去看望薛母。
薛睿從書房走出來,已經是三更半夜,院子里靜悄悄的,寶德提著燈籠走在前頭照路,假如他回頭,就能看到一雙比夜色更要深濃的眼眸。
就在他離開不久,一道黑影閃身進了書房。薛凌南一動不動地坐在紅木大理石條案后面,習以為常地看著來人,慢慢吐出一口濁氣,略顯疲倦道:
“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城碧他知道的不多,不會影響大局。”
陰影中的人低聲說:“懇請相爺仔細說明,好讓卑下回去復命。”
薛凌南皺了下眉頭,雖然不悅,但還是開了尊口:“他大概只知道誰是大安禍子,誰是破命人,卻不知如何破命,更不知《玄女六壬書》的事。”
“多謝相爺,卑下告退。”
窗門輕輕開闔,不帶一點聲響,書桌上的燭臺跳動著赤黃的火苗,照著薛凌南臉上數不清的溝壑,老態畢露。
昨日大提點宣布寧王監國,滿朝皆驚,一時間傳的滿城風雨,別的衙門有什么變化余舒不清楚,但她今天來到司天監,明顯發現了不同。
在鐘樓點卯的時候,遇上太承司的兩個官員在那兒高聲闊論,說著圣上委任寧王監國多么英明云云,余舒難免多看那兩人幾眼,對方察覺到她的目光,非但沒有上前和她見禮,反而仰著脖子走開了。
余舒挑挑眉毛,轉身往坤翎局去,剛走了沒幾步,就有人輕飄飄地跟了上來,在她耳邊道:“曹左令是寧王殿下的表舅,這一下太承司是挺起腰板了。”
曹左令是太承司的長官,寧王得勢,難怪太承司的人要翹尾巴。
她斜眼看著走路沒聲的文少安,問他:“今天是雙日,你是該去太史書苑上課么,怎么又跑過來?”
文少安沒精打采地道:“發生這么大的事,屬下哪兒有心情學習,大人好涵養,一點兒都不顯著急。”
余舒輕哼,取笑他道:“你這么沉不住氣,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我都不愁,你愁什么。”不過這小子能有身為她親信的自覺,不能見寧王好過,這一點還是值得表揚的。
兩人說著閑話進了坤翎局,余舒這才發現文少安不是個例,居然一群屬官下吏都是神情怏怏,氣色不佳,整個局子里透著一股肉眼可見的萎靡。
這也難怪,景塵和劉曇在龍虎山做過同門師叔侄,這一點知道的人不少,再加上她和薛睿兄妹相稱,坤翎局可不就成了敬王一派,人人自危么。
余舒被這群人感染,也笑不出來了,不然顯得她太沒心沒肺了不是。整個早上都在沉悶的氣氛中度過,一直到大提點差人來叫她過去。
她直覺大提點這會兒找她不會是什么好事,一路上揣著小心,等到了太曦樓,進門看見了坐在大提點下手位置,臉色不怎么好看的景塵,心里就突了一下。
朱慕昭對余舒笑了笑,和顏悅色地招手道:“你來了,快坐吧。”指著景塵正對面的椅子讓她坐下,然后就開口了:
“云華生前與我乃是好友,我雖不是看著景塵長大的,卻將他視作子侄,他雙親不在,圣上放心他不下,今早離京前往華珍園之時,圣上便將他的婚姻大事托付于我。我私下問過景塵,知道他有心于你,便自告奮勇充當一回媒人,給你們兩個說合說合。學易之人不拘繁文縟節,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今日就給我個準話,我也好安排你們的親事。”
余舒驚呆了,她昨晚臨睡前沒忘記卜卦啊,怎么就沒算到今天大提點會跑出來為她保纖拉媒。她猛地轉頭看向景塵,用眼神隔空向他喊話——怎么搞的!?
景塵回以她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起身對朱慕昭道:“世伯,她一個姑娘家,上有母親,怎好自己決定婚姻大事,不如讓她回家和余夫人商量一下,再作答復可好?”
朱慕昭笑容不減,瞥他一眼,再度看向余舒:“也好,你回去和家里人說說,明天給我個準信。”
余舒張口就想拒絕,可是景塵轉過身,背對著大提點,用眼神制止了她。
余舒躍過他肩頭,看到大提點緩緩收起的笑臉,和他那一雙仿佛蒙著霧煞的眼睛,心頭一個哆嗦,咽著唾沫道:“一晚上恐怕說不清楚,容我回去考慮考慮,后天再給您答復好嗎?”
朱慕昭不冷不熱地看著她,遲遲說了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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