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被萬眾圍觀的場面,一生有一次也就夠了,陳恪真不想再來一遭,可惜第二天,要去孔廟刻題名碑,第三天,還有一遭賜宴金明池。每次都是儀仗整齊,觀者如潮,他也得抖擻起精神,供汴京父老參觀。
游街三日,無上光榮,亦絕對是苦差事。陳恪筋骨強健,又常年練功,倒還好些。其余的進士不是焦點,比較隨意,也問題不大。只苦了章衡和竇卞二位,勉強撐到第三天,被馬鞍磨得胯下出血,腰也痛得直不起來,只盼著這些繁瑣的儀式趕緊到頭。
就連竇卞這樣的老實人,騎在馬上,也忍不住小聲嘟囔道:“不是剛賜宴瓊林苑么,怎么又要去金明池?”
“雖然同樣是天子賜宴,但瓊林苑只有新科進士才能參加,陪席的也是館閣學士們,其余人等一律不能參加。”章衡苦笑著解釋道:“但這次賜宴金明池,就是與民同樂了。不僅諸位后妃會到、百官也會攜家眷前來。還有汴京百姓也能進入皇家禁苑參觀呢。”
這是真的,朝廷會預先在二月末,由御史臺在宜秋門貼出黃榜,告示廣大汴京市民,從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允許士庶在金明池游行,嬉游一月。官吏在不妨公事的前提下,也可來金明池任便宴游。到了三月末,又會開放瓊林苑一個月……
后代的西方國家。君主在成為樣子貨后。會定期開放他們的皇宮,給民眾參觀,作為形象公關。但在距該死的帝制時代結束,還有一千多年的宋朝,歷代官家就會每年開放皇家禁苑,使吏民同樂。
‘民安而君后樂’,這是宋朝君王教育的必修課。
果然,前兩日都是百姓站著看他們走,今天卻是一同前往。十幾萬人的隊伍,無分貴賤、扶老攜幼、車馬相間。浩浩蕩蕩出城,向金明池而去。
這金明池與瓊林苑隔路相對,太平興國元年,太祖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而成。周長九里十三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圍墻,起先是操練水軍之處,但南方承平已久,水戰再也沒有,這里也變成了皇家春游、觀看水戲的一處園林。
幾經改造,這里已經完全沒了校場的肅殺,成為一處人間仙境。只見碧波粼粼的池面上架有并排三橋,橋皆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處有五殿相連的寶津樓,立于池中央,重殿玉宇、雄樓杰閣,奇花異石、珍禽怪獸、船塢馬頭、戰船龍舟,樣樣齊全。
時為三月,金明池垂楊蘸水、煙草鋪堤,繁花似錦、碧波如洗。花間粉蝶,樹上黃鶯。點綴著這盎然的春意。
新科進士們的隊伍,進入這畫兒一樣的金明池后,便上了虹橋,到了湖心處的寶津樓。這里是官家和后妃賞春觀水戲的殿樓,亦是賜宴招待進士、并文武百官的宮闕。
為了帝后的安全考慮。百姓不得踏上虹橋,靠近寶津樓。其余的地方則隨便他們游玩。
不過這對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百姓來說,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因為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個極其新鮮而又神奇的境界。只見波光浪花,反照著矗立在水中的島上宮殿,亮晶晶,金燦燦。池中,龍舟昂首,小船簇擁,游艇徜徉,橋飛千尺長虹;岸上,樓閣巍峨,樹叢環繞,彩棚人聚,伎藝涌動……
生活在逼仄城市中,整日與舟船往來的混濁汴河為伴的市民,無不感到極大的滿足。他們很快就進入狀態,在岸邊看水戲,在空地上看伎藝人表演。還有很多人,是沖著關撲而來。
只見撲賣商販們,沿著池邊搭扎起華貴的彩幕,幕中鋪設珍玉奇玩,彩帛器皿……市民們面對各式各樣珍奇玩物,無不怦然心動。所有的鋪前都圍滿了賭客,不唯金錢可以下注,大到車馬地宅,小至歌姬舞女,都可一一劃價下賭。
新科進士們坐在寶津樓中,眼睛卻望向碧澄澄的春波上,浮動著裝滿大旗獅豹、蠻牌棹刀、神鬼雜劇的彩船;耳朵聽著外面的吹打彈唱、喧嘩聚賭,全都有些坐不住了。
官家善解人意,知道這三天下來,把這幫年輕人拘束壞了,便舉起酒杯,和藹笑道:“喝了這杯酒,寡人就登樓觀爭標了,你們也自由去玩吧!”
眾進士登時心花怒放,心說老皇帝實在是太善解人意了!
敬了酒,望著官家上樓,新科進士們便一哄而散,有的去坐船去看水戲,有的急匆匆跑去賭博,官家賜//最快文字更新.shumilou無彈窗無廣告//了那么多錢,正待好男兒大殺四方。也有走出虹橋,到處閑逛看景的。
陳恪和章衡幾個卻哪也不想去。這幾日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要按照禮節來,唯恐稍有差池,精神高度緊張,此刻只想好好歇歇。便找了條船,請船夫辦些酒菜,劃到岸幽靜處,享受片刻的閑適。
五郎本來也要跟著去,卻見他老丈人王咸融,笑瞇瞇過來道:“繡兒今天也來了,你不過去坐坐?”
五郎登時尷尬的吭哧起來,望著自家三哥。
“狀元郎當然要一起去了,”王咸融熱情相邀道:“上次定親沒見著,家里人都甚為遺憾,早想一睹你的風采。”
“多謝多謝,不過今天就讓五郎自己去吧,”陳恪歉意笑道:“我今日乏得緊,實在拘不得禮數了。”
王咸融又邀請旁人,人家誰愿意去當燈泡?便都搖頭婉拒。
望著這對赳赳翁婿離去,陳恪搖搖頭,心中不禁輕嘆……弟弟大了,不會再當跟屁蟲了。
泛舟池上,但見水光瀲灩、浪涌霜雪、堤草鋪茵、楊柳輕搖,眾進士感到十分放松,不少人動了詩興,又深悔起沒有招妓前來,哪有吟詩填詞的氛圍?
陳恪靠坐在船尾,端著一杯御賜的美酒,望著身邊的章衡,問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問題:“子平兄,子厚到底為何榜上有名卻不就而去,難道真是嫌名次低了?”二甲第十八名,也不低啊。
“呵呵……”章衡是個誠懇君子,苦笑道:“我小叔可以屈居任何人之后,就是不能落在我這個侄子,或者說任何章家人的后面。”
“為何?”
“這個……”章衡尷尬的笑笑道:“仲方兄見諒,事涉家門內的,不便相告。”
“抱歉。”陳恪原本還以為,章惇這家伙心高氣傲呢,現在見另有隱情,自然不再問了。
“沒關系。”章衡溫和的笑笑道:“其實下一科考也好,以子厚的實力,考個甲科沒問題,這次沒考上,下次一定能考上。”
“嗯,是啊。”陳恪點頭道:“乙科進士多了三年磨勘,若能考上甲科還能賺一年呢。”
朝廷初授官職的依據,是新科進士們,在殿試中的考試等級,擢在上第的進士,不迨十數年便位至公卿,因此殿試考試定等分甲極為重要。
按規定,狀元授從八品作監丞,通判諸州。第二第三名并為大理評事、通判諸州。第四第五名為兩使幕職官。第六以下甲科進士為初等幕職。其下,第二甲為試銜大縣簿、尉,第三甲試銜判司簿尉。
所謂試銜,就是未正式授銜的實習官。所以甲科進士以外,都是要實習三年,才能正式授官的。而前十名則是直接授官,自然要快上三年。
絕大多數進士,都是九品、從九品起步,哪怕狀元,也不過是從八品起步,而按規制三品以上穿紫袍,五品以上穿緋袍。七品以上穿綠袍,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藍色的官服。所以新科進士們得賜綠袍,是官家的隆恩。
不過同科三百七十二名進士里,倒也不全是特賜,還有個貨真價實能穿綠袍的,那就是陳恪。
按照規矩,有官人考中進士,可以原地升兩級,狀元的授官,又要比同科高一級。所以陳恪中狀元后,可以連升三級。他本就是正八品的承事郎,直接跳到了從六品的將作少監了。
其余有官人,如宋端平和五郎,都是授七品或從七品,距離穿綠袍,還差一步呢。
而且狀元還有一個優待,外放一任后,只要沒出大問題,馬上就可以召回京城充任館職,向著宰輔之路大踏步前進。
所以章衡不無羨慕道:“仲方到地方上磨礪磨礪,怕十來年就能宣麻拜相了。”
“就怕我被磨礪成渣了。”陳恪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等到差遣下來,保準你們誰都不羨慕我。”
“仲方知道自己的差事了?”章衡大奇道。
“知道一點,但不好說,”陳恪笑笑,突聽到池上喧鬧起來,便岔開話題道:“快看,爭標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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