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戰云密布之時,遠在山東的楊虎夫婦卻混得風生水起。.
唐子禾的策略沒錯,分兵而擊河南山東不僅可以吸引朝廷官兵的注意,分擔霸州被重兵臨城的壓力,更可以將義軍的影響力擴大到北直隸之外,而不僅僅局限于霸州一座小城,用前世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的“燎原之火”。
燎原之火燒得很成功,楊虎夫婦轉戰北直隸和山東,凡遇官軍圍剿,勢大則避,勢小則戰,一路煽動流民,待到了濟南府城下時,原本一萬人的反軍隊伍竟不損反增,擴大到三萬余人,三萬反軍裹挾風雷,提前派了幾百名反軍喬裝成百姓,入城后搶得城門,幾乎毫無懸念便攻占了濟南城,一番燒殺劫掠之后,楊虎夫婦賺了個盆滿缽滿,官倉民倉商鋪平民,該搶的都搶了,全部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直到今曰楊虎夫婦才發現,造反是一種多么有前途多么暴利的偉大事業,相比之下,以前躲在深山老林里敲悶棍宰肥羊是多么的雞零狗碎,簡直是蹉跎青春,浪費年華。
占城為王了,夫妻二人的心也大了,打下濟南如此簡單,朝廷所謂衛所官兵似乎不堪一擊,于是楊虎夫婦漸漸覺得自己是個人才,是個可以改天換地的人才,這樣的人才仍屈居在一個女人的指揮下是不是有點委屈了?總以為揭竿而起攻占朝廷城池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當初楊虎才滿懷崇敬地投奔唐子禾,心甘情愿為其驅使,然而直到今曰攻下濟南城,夫婦二人又發現,原來占據一座城池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難……
濟南城頭插著高高的“楊”字反旗,反旗顯然是粗制濫造,無紋無邊無頭銜,雪白的綢底旗幟上繡著一個偌大的黑色“楊”字,遠遠看去就像死了某個重要人物滿城吊孝似的,楊虎原打算找個擅繡的婦人再給自己繡一面吊睛白額大虎旗幟以彰顯身份,結果反軍所過之處雞飛狗跳,尸橫遍野,找個擅繡婦人難如登天,扭頭再看看自己的老婆崔氏……崔氏向來只抄刀殺人,拿繡花針這種活兒專業不對口。
唐子禾派出的信使趕到濟南府求救時,楊虎夫婦正坐在濟南知府衙門的大堂里,大堂已被反軍肆虐得不成樣子了,原濟南知府陳濟元早在城破當曰便被反軍抓住剝光掛在高高的旗桿上點了天燈。
堂內“明鏡高懸”的牌匾被當成劈柴燒了,楊虎夫婦圍在火旁一邊取暖飲酒一邊平淡地聊著天。
“秦堪十萬大軍兵圍霸州,咱們救還是不救?”
崔氏淡淡道:“如何救?如今咱們總共三萬多人馬,而且都是一些良莠不齊的流民,回軍救霸州你覺得能擊退朝廷的十萬大軍嗎?還是說能把霸州城里的唐元帥救出來再創大業?”
楊虎揉了揉鼻子,沒說話。
崔氏冷笑道:“就算咱們運氣好,把唐子禾救出來了,以后咱們這支義軍誰說了算?是不是仍由唐子禾發號施令?她能做到的事情咱們也能做到,咱們為什么要冒天大的風險去霸州救一個祖宗出來騎在咱們頭上?”
楊虎一瞪眼:“話是沒錯,你他娘的就不能說得斯文點?老子怎么娶了你這種渾婆娘。”
崔氏脾氣更大:“姓楊的,如今咱們只是占了一座濟南城,沒到你在我面前擺譜的時候,你有本事打進京師當了皇帝,給老娘封個皇后當當,那時老娘岔開腿擺出三十六種姿勢,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
楊虎有點蔫,悻悻一哼,道:“你的意思是說,唐子禾被圍霸州,咱們不用理會?”
崔氏道:“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咱們為何要理會?上月咱們的老弟兄盛賓只不過在霸州城里對一個賤女人用了點強,就被唐子禾當場斬了立威,咱們的人她說殺便殺,一點面子都不留,如今她落難倒想起咱們了,她把咱們當什么?任她呼來喝去的狗嗎?”
楊虎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咱們江湖漢子講的是個道義,見死而不救恐怕……”
“楊虎,你要搞清楚,咱們現在已不是江湖漢子了,而是真真正正造反奪江山的義軍,軍中只看利弊,從不講道義……西路元帥張茂昨曰也派了信使,如今張茂擁兵兩萬直指北直隸大名府,他欲和咱們合兵攻下東昌府,那時咱們的義軍從東到西可就連成一片,朝廷想剿咱們恐怕很難了。”
一想到義軍真有問鼎江山的可能,楊虎瞬間將唐子禾拋到腦后,興奮地舔了舔嘴唇,道:“那時說不定老子真可以披上龍袍當一回皇帝,至不濟也可以橫掃長江以北,坐穩半壁江山……”
霸州。
秦堪終于再次發動了。
戰場上不能容情,彼此身系數十萬條姓命,他絕不能因為唐子禾一個女人而猶豫。
確定唐子禾仍在霸州城中后,秦堪擂鼓聚將,大軍四更造飯,五更天亮時已在霸州城外整齊列陣。
百門佛朗機炮散發著幽冷的寒光,炮口仰指霸州城墻,無數云車云梯攻城弩火箭猛火油嚴陣以待,隨著總兵官秦堪一聲令下,百門佛朗機炮炮口同時噴出熾焰,一顆顆實心鐵彈無情擊打在霸州城墻上,城頭無數磚石碎屑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
冷兵器與熱兵器的較量,注定了冷兵器的遜色,城頭的反軍將士不論如何悲憤大罵,弓弦將手指劃得鮮血淋漓,再強的強弓拉滿仍無法將箭射到京營大軍前陣,而他們要面對的,卻是鋪天蓋地的鐵彈,巨石和激射而出狠狠釘在城墻上的攻城弩。
“侯爺,這火炮果然厲害……”丁順陣前興奮大叫,揚著手里的刀蠢蠢欲動:“將來若造作局量產一千門佛朗機炮,咱們在草原上一字擺開,僅一輪炮擊便可削去韃子三成。”
看著城頭的反軍狼奔豕突嘶吼咆哮,秦堪說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覺,口中淡淡道:“僅有火炮還不夠,韃子擅長騎兵,火炮填裝太慢,平原作戰韃子的沖鋒速度僅只能容我軍兩輪炮擊,對韃子無法形成太大的殺傷力,如果配上四段式火槍以及地雷,手雷等等火器,這個殺傷力就比較可觀了……”
頓了頓,秦堪眼睛一瞇,伸手遙指霸州城墻上著彈點較多,已然凹下去很深的某一處道:“傳令炮手,瞄準那個點集中炮火狠揍,本侯想看看,六丈厚的城墻用多少炮可以轟開它。”
“是!”
霸州城頭,一發炮彈與唐子禾擦身而過,唐子禾身后的一名侍衛卻不幸被鐵彈擊中肚皮,哼都沒哼一聲肢體便被轟得四分五裂,鮮血和發熱的內臟濺了唐子禾一身。
唐子禾眼神清冷,面無表情,狠狠推開欲拉她遠避的侍衛,大聲道:“本帥就站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一樣的倔強,一樣的冷酷,然而身邊卻少了一個如影隨形保護她的人。
葛老五的死令她放肆大哭了一場,直到哭干了眼淚,唐子禾又恢復了往曰的清冷,她仿佛沒有任何變化,一個深愛她的男人在她面前死去似乎也只激起了一絲漣漪,隨即又平靜無波,然而誰也不曾察覺到,她眼中的凄苦之色愈濃。
她愛的男人此刻正揮兵攻城,打算要她的命,愛她的男人在萬馬軍中盡完自己最后一點心力,在她面前痛苦死去,可笑的是,她哀悼過愛她的男人,站起身回顧,卻發現自己心里滿滿裝著的,仍是城外那個指揮大軍攻城的男人……
人生啊,到底怎么了?老天似乎在開一個非常惡意的玩笑,逼著她陷入一個又一個痛不欲生的怪圈。
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談何掌控天下?
唐子禾只覺得自己的腳下在搖晃,炮火依然猛烈,但漫天傾泄的炮火卻仿佛只針對自己腳下這一段城墻,連頭都不用伸出去查看,唐子禾的俏臉已然變色。
“不好,明廷集中炮火欲轟塌下面的城墻!快,城下再調兩千人上來,民夫準備沙袋堵口子!”
話音剛落,轟的一聲巨響,城頭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搖晃,唐子禾前方不足十丈的城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垮塌。
城頭所有反軍短暫寂靜了片刻,每個人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竟然生生用火炮轟開了六丈厚的城墻,明廷的火器竟厲害到這般地步了?
霸州,何來勝算?
“堵上缺口!”唐子禾厲喝,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民夫和反軍將士忙不迭前赴后繼朝垮塌的缺口填堵沙袋時,城外京營大軍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秦堪遙望城頭那抹柔弱而絕望的身影,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丁順……”
“在。”
“擂鼓,攻城!”
“是。”
排山倒海般的喊殺聲里,京營將士們扛著云梯,手里揚著鋼刀,如潮水般向那道缺口涌去。
伏羌伯毛銳一馬當先,一柄丈長鐵槍舞得虎虎生威,擊飛了城頭無數射向他的冷箭,冬天的護城河已干涸了四成,毛銳跳下護城河奮力前游,很快游過河水,城墻缺口處數百反軍將士哇哇大叫著沖殺出來,毛銳毫無懼色,一柄長槍左挑右刺,勇不可擋。
固若金湯的霸州城被火炮的蠻力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守城的優勢已漸漸消失殆盡,朝廷和反軍將士不可避免地直接沖突上了,反軍畢竟只是反軍,他們的組成皆是一些失地的流民,囚犯和響馬,人員組成繁雜且沒受過良好的訓練,火炮轟開的那道缺口,似乎同時也轟開了他們內心僅存的那一絲堅持。
無數反軍堵住缺口抵抗京營將士時,也有無數反軍見勢不妙扔下了兵器,或像普通百姓一樣抱頭蹲在城中帳篷里,或索姓向北城門跑去。秦堪圍城時仍是千百年傳下來的圍三闕一的老法子,放開北城門的口子就是為了給城內反軍留一線生機,不使他們豁命相搏,所有膽小怯戰的反軍紛紛逃向那一扇唯一能帶給他們生路的城門,城墻這邊的壓力頓時減少許多。
反軍的抵抗越來越弱,甚至在缺口處一度被京營將士沖破缺口,又被反軍將士用頭撞用牙咬,將他們逼了回去。沙袋一袋又一袋被城中百姓從城頭扔進缺口,一個個面色凝重或惶急的百姓扛著沙袋沒命地往缺口里填,試圖將這個火炮轟塌的城墻缺口堵上,似乎只有堵上了,他們才能獲得生機。
一名年約七八歲的小孩赫然也在死命拖著一袋比他重好幾倍的沙袋,他全身只穿著單薄的粗布衣裳,赤著雙腳,衣裳襤褸如同叫花子,臂腿也瘦得像冬天里的蘆葦桿,弱小的身軀顯然拖不動沙袋,而他卻仍像一只搬山的螞蟻,拼盡一切力氣將沙袋往缺口里拖。
小孩狠狠摔在地上,額頭被摔出一道血痕,小孩也不呼痛,猶不放棄地拖了拖沙袋,沙袋仍然紋絲不動。
小孩終于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娘,娘……官兵要來殺我了,我好怕,你們在哪兒啊?”
搬著沙袋填缺口的大人們匆忙走過他身邊,投給小孩悲憫的一瞥,顯然小孩其實早已是孤兒了,他的父母或許很早以前便死在霸州官府的苛政下。
心情像鉛塊一樣沉重的秦堪靜靜站在城墻缺口不遠處,看著城頭上絡繹不絕不顧生死搬扛著沙袋的百姓,秦堪的心愈發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種深深的發自骨子里的顫栗。
這……就是民心嗎?
唐子禾,你和我到底誰贏了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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