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并無太大的懸念。
從朱厚照露面那一刻開始,反軍的士氣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朱宸濠臨陣斬殺大將凌十一,更讓反軍低迷的士氣雪上加霜。
當朱暉下令全軍進攻時,反軍的陣式出現了凌亂不穩之狀。
一萬騎兵從王師軍陣中率先沖出,然后在戰場中央分兵,從左右兩側向反軍陣營包抄,最后向反軍的側翼首先發起了沖鋒。
僅只一輪沖鋒過后,反軍側翼陣型已被王師騎兵大部沖散。
騎兵歷來便是戰場之王,而江西并不產馬,數代寧王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組建一支有模有樣的騎兵,盡管弘治年間三邊總制楊一清奉皇命推行馬政,畢竟年月不長,而且江西多水多山卻少平原,受地理和氣候環境影響,馬政對江西來說總有一種“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憾然。
決戰的第一輪沖鋒立馬便分出了高下,騎兵沖散了反軍左右側翼,緊接著中軍前陣步卒開始列陣中路突進。萬人前陣突進數百步后,王師前陣的黃色令旗再次揮落,漫天的箭雨密密麻麻朝反軍中路激射而去,箭雨如過境的蝗蟲,黑壓壓的一大片,射入反軍人群中只聽得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無數條鮮活的生命瞬間如時光般流逝……
一陣隆隆的戰鼓聲擂響,箭雨過后,王師中路步卒列陣朝反軍陣營沖殺而去。
激烈的廝殺中,中軍內的朱厚照心情激蕩。年輕的臉孔漲得通紅,幾次欲拍馬親自沖鋒,皆被秦堪和周圍密密麻麻的侍衛們攔下,朱厚照坐在馬背上急得抓耳撓腮,座下的馬兒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不安地來回兜圈刨地,不時打出一個很不高興的響鼻。
遠處,騎兵又開始了第二輪沖鋒,而向前挺進的中軍已跟反軍碰撞上了,開始陷入慘烈的廝殺搏命。
朱厚照急得眼珠充血。從馬背上直起了身子。
“朕要親自沖鋒!”
“陛下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不可輕身犯險!”保國公朱暉仍是一句硬邦邦的話。
朱厚照親征,肩上責任最重的莫過于秦堪和他,軍中僅只兩位國公。除了指揮打仗。更重要的是不能讓皇帝少了一根寒毛。否則回到京師他們二人會死得很慘。
盡管理解朱厚照少年心性和極度渴望殺賊除逆的急切心情,但秦堪的意思也和保國公一樣,朱厚照的身份太重要了。他若真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秦家少說也是滿門被誅的下場。
“朕要親自沖鋒!”朱厚照的臉漲得更紅了,眼中怒氣勃發,發飆的前兆。
朱暉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前方戰勢,口中淡淡道:“陛下別鬧,老臣寧死也不會讓你跨出中軍一步的。”
“你……你個老混帳!老狗才!膽敢攔著朕殺賊,你以為你是國公朕便殺不得你嗎?”朱厚照氣得揚起馬鞭,狠狠給朱暉的后背抽了一記。
馬鞭抽在朱暉后背的鎧甲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鞭響,但朱暉仍紋絲不動,連頭都沒回,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戰場。
一旁的秦堪看不下去了,嘆道:“陛下萬乘之尊,御駕親征已足夠證明陛下是有膽量有魄力的英武帝王了,親自沖鋒這么危險的事還是算了吧……”
“朕千里迢迢從京師趕來,就是為了親手將叛賊擒下,獻于祖宗太廟前,耀我不遜太祖和永樂大帝的赫赫武功,結果卻連一個賊子都沒殺過,這能叫‘御駕親征’嗎?”
秦堪眨眨眼:“要不……臣給陛下在后軍陣中辟出一塊空地,叫上數百侍衛,陛下來個禁中演武?”
朱厚照眉頭一豎便待發火,卻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恢復了平靜,竟點頭答應了秦堪這個看似荒謬的建議。
這下換秦堪心中不安了,湊近朱厚照壓低了聲音:“陛下有陰謀?”
朱厚照大怒:“朕在后軍陣中演武過過干癮也不行么?”
秦堪眼角抽了抽,嘆了口氣,轉身吩咐侍衛在后軍中騰一塊空地出來,讓這小昏君過干癮。
前方戰場的廝殺仍舊慘烈,反軍從交戰開始便現出了很明顯的頹勢,王師騎兵破壞了兩翼陣型,中軍又氣勢如虹殺入了敵陣,反軍至此可以說是節節敗退,朱宸濠敗局已定。
秦堪和朱暉并沒有參與沖殺,顯然這二人比朱厚照成熟多了,不該玩命時他們比誰都珍惜自己的命。
兩位國公騎在馬背上,冷靜地看著戰場的局勢變化,秦堪不時扭過頭,密切關注朱厚照的動態,小昏君實在令人不省心,一個疏忽便能讓他鉆到空子。
當戰場的情勢陷入白熱化的鏖戰之際,該發生的變故終于還是發生了。
秦堪身后的后軍空曠地帶,本來領著兩隊禁宮侍衛佯攻佯守,演武演得像模像樣的朱厚照忽然高聲嘶吼起來。
“我大明堂堂男兒丈夫,當殺賊立功,光耀祖宗廟堂,怎可學婦孺小兒躲在后陣安享其成?眾將士熱血未冷者,隨朕沖鋒!”
話音落地,秦堪和朱暉大驚失色,急忙撥轉馬頭向后陣馳去,然而朱厚照早有預謀,話剛說完便狠狠在馬臀上抽了兩記鞭子,馬兒吃痛,嘶鳴著朝后陣側翼沖去,朱厚照身邊上千名侍衛也急了,不管他們認不認同皇上親自沖鋒廝殺,皇上已然沖了出去,他們也不敢不跟上。
驟然間變故頓生,一身金鎧的朱厚照揚著龍泉寶劍一馬當先,后面跟著上千名氣急敗壞的侍衛,這支千人的騎兵隊伍很狡猾地繞過前方阻攔的王師中軍,從后軍陣的側翼繞過中軍,就這么非常突兀地朝戰場沖去。
變故不止朱厚照這一樁,皇帝都騎馬親自沖鋒了,穩居中軍談笑風生的勛貴們也坐不住了,諸勛貴皆是開國武將后裔,爵位和膽子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敢主動上戰場的人就沒一個怕死的,都想在如今為數不多的戰爭里再撈幾件功績鞏固自己的爵位甚至加官晉爵,皇上都沖出去了,他們豈有不湊熱鬧之理?
于是朱厚照剛沖出去不到三個呼吸間,諸勛貴愕然面面相覷,接著各自臉上露出喜意,然后領著各自府上的武士和侍衛也鞭馬沖了出去,領頭的勛貴年輕俊秀,唇紅齒白,赫然竟是吃貨小國公徐鵬舉,他騎著一匹和朱厚照一樣騷包的大白馬,手里拎著一只鑌鐵節鏜,哇呀呀怪叫著一路絕塵,一眾勛貴緊跟其后,一大群人興高采烈策馬狂奔,如同一群流氓進村搶良家婦女似的,令人分外鬧心。加上各勛貴的府丁侍衛大約兩千來人,陣不成陣,型不成型,一幫子人亂七八糟地沖向了對面的敵陣……
秦堪和朱暉嚇得臉色蒼白,膽戰心驚,別的勛貴要送死他們管不著,可朱厚照萬萬不能出事啊……
秦堪狠狠抽了胯下馬兒一記鞭子,馬兒嘶鳴著風一般沖了出去,匆忙中秦堪猶不忘扭過頭吼道:“朱老公爺壓陣統軍,我去保護皇上……神機營將士全部隨我出陣護駕!”
兩千余肩挎兩支鳥銃的神機營將士聞令紛紛打馬,緊隨著秦堪從中路直接向對面敵營沖殺而去。
戰馬疾馳,晨風呼呼灌入耳中,秦堪迎著風艱難地瞇著眼,一邊鞭馬一邊尋找著朱厚照那道金色的影子,心中不由大急大恨。
果然一不留神便讓這小昏君鉆到了空子,這個空子可鉆得有點大,萬一朱厚照有個三長兩短,以秦堪如今在京師朝堂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奇差人緣,沒了朱厚照的庇護,滿朝文武第一個要收拾的便是他,這個“收拾”,輕則滿門抄斬,重則誅滅九族啊。
秦堪臉孔扭曲變形,不知是被猛烈的晨風吹的,還是被朱厚照氣的。
雙方軍陣相隔不過兩里,快馬轉瞬便至,秦堪放慢了馬速,被自己的侍衛里三層外三層護侍著,在千萬人廝殺的戰場邊緣游走。
瞇著眼費力地尋找著朱厚照的身影,終究還是跟過來的丁順眼尖,忽然抬手指著戰場中央,喜道:“公爺,陛下在那里,他暫時無礙!”
秦堪放眼看去,卻見朱厚照一身金色鎧甲,手里揮舞著龍泉劍,看似威風凜凜實則毫無章法地在反軍陣中胡亂劈砍,無論是廝殺還是沖陣,表現得業余之極,朱厚照身邊的侍衛倒也敬業,近千人圍成一個大圈,將朱厚照保護得天衣無縫,配合他做戲般隔一會兒便故意放一名反軍軍士過來讓朱厚照亂砍一通過癮,饒是如此,朱厚照的胸前背后仍中了兩三支冷箭,不過他穿的鎧甲太堅固,箭矢并未入體,只是穩穩地插在鎧甲的鐵葉夾縫中,看起來頗為嚇人。
秦堪眼睛都快噴火了,久懸的一顆心也終于放下,手一揚怒喝道:“神機營,列陣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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