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禾字字誅心,一番話無情地將秦堪未來的處境戳穿。
秦堪現自己竟無法反駁她的話。
若朱厚照十日后果真不測,秦堪未來的處境確實堪虞,唐子禾沒說錯,無論脾氣多好的新君,也不愿見到朝堂上有一個權力比他還大,羽翼比他更豐滿的權臣站在下面貌似恭敬地朝他行君臣之禮,古往今來的臣子如果權力太大,而他自己又沒有造反當皇帝的念頭,那么,他離死也不遠了……
秦堪這些年已經很低調了,雖然每日仍有御史言官抓著他的大錯小錯一通參劾,但秦堪只是哂然一笑,不辯亦不怒,由他們折騰。
然而他終究是朱厚照最信任的臣子,就算自己想低調亦難免無數朝臣苦心攀附,秦黨在朝中的勢力一天比一天龐大,像泥土里的樹根,不由自主地向泥土深處扎去,只為獲得更多的養分。于是一天天樹大枝茂,當勢力已延伸到整個朝堂時,秦堪也身不由己無法控制了,權勢已到了巔峰,自己一個小小的念頭都能決定無數人的成敗。
這樣一個只手遮天的權臣,正德朝時或許可以活得有聲有色,因為朱厚照的信任,他相信秦堪哪怕權勢再大也不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來,可是換了個新皇帝,他與秦堪素不相識,他與朱厚照的性格截然不同,他甫登大寶急需豎立權威,新朝的秦堪還能在朝堂立足嗎?
正如唐子禾所言,恐怕就連致仕歸鄉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了。對這樣一個令皇帝寢食難安的反面典型,新君怎么可能不拿他開刀?
馬車的車廂悠悠晃動著,靜謐中只聽得到車軸吱呀的轉動,珠簾遮住了路途,前程黯淡還是光明,車廂里的人一無所知。
許久之后,秦堪直視著她。
“你到底想說什么?”
唐子禾毫無懼色地迎視著他略帶陰沉的目光,平靜地道:“我只告訴你利弊,無法為你做決定,你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權貴。手握重權一覽眾山小。我剛才的那些話縱然不說,其實你心里也早已明白處境,做怎樣的決定全在你的本心……”
美眸中仿佛流淌著光華,唐子禾深深地道:“來日風云突變。你若云淡風輕撫琴自娛。妾為你長袖起舞。與你同赴生死,你若欲試問鼎之輕重,妾自洗盡鉛華。披甲戴盔,做你路前先鋒,為你殺出一條血路。”
秦堪身軀輕輕一震,沉默許久,索然一嘆:“美人恩重,如何消受……”
唐子禾凄然笑道:“女不單只為悅己者容,還能為悅己者死。”
癡情的目光像一根根纏綿的線,緊緊粘在他身上,欲解難解。此時此刻秦堪心中縱對她的反意有些不滿,終究只能長長一嘆,責備的話語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朱厚照仍未醒,他躺在冰涼的豹房大殿內,對身外的一切毫無知覺。
內閣,司禮監和都察院三方朝臣的廷議卻鬧翻了天。
寅時,皇宮文華殿燈火通明,亮若白晝,一群身著各色官袍的人坐在殿內,吵鬧的聲浪幾乎快將殿頂掀翻。
內閣三位大學士,楊廷和,梁儲,還有正德十一年新補入閣的文淵閣大學士蔣冕,司禮監掌印張永,秉筆太監戴義,都察院右都御史杜宏,左都御史王璟,還有禮部尚書毛澄,吏部尚書楊一清等六部尚書等人,大大小小數十人將文華正殿坐得滿滿當當,其規模不亞于一次朝會。
這是正式的廷議,而且是一次擴大會議,朱厚照生死未卜牽動了太多危機,這些處于大明權力頂峰的人必須商議出一個應付之策。
此時,關于迎立新君還是等待朱厚照蘇醒,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終于引了各位重臣們的爭吵。
內閣輔楊廷和當了十多年的大學士,威勢自比當年更盛,見殿內吵嚷不休,楊廷和皺了皺眉,使勁拍了幾下身旁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盞兒咣咣跳動。
“這里是文華殿,商議國事的莊嚴之地,不是京師東城的騾馬市口,吵吵嚷嚷不覺失儀嗎?”
殿內終于一靜,眾人臉帶悻悻之色住口。
見殿內安靜了,楊廷和的臉色稍緩,轉過頭對司禮監張永和都察院杜宏二人道:“我大明自仁宣以來,朝事皆以內閣,司禮監和都察院三方議計為主,老夫想先問問兩位的意思,究竟迎立新君還是等待陛下蘇醒,二位還請先拿個說法讓我等商議商議。”
話音剛落,張永也顧不得謙讓,飛快接口:“陛下尚有氣息,生機并未斷絕,稍待時日便能醒來,此時各位竟口出迎立新君之言,不覺得大逆不道嗎?”
禮部尚書毛澄重重一哼:“張公公此言差矣,天不可無日,國不可無君,今日陛下昏厥不能理政,蘇醒不知何日,國君懸而不決,天下臣民士子之心難安,多拖得幾日,大亂即在眼前,若不迎立新君而令臣民歸心,天下反軍四起之時,我等朝臣怎對得起大明祖宗社稷?”
張永大怒,尖著嗓子叫道:“毛澄你這老匹夫!安敢咒陛下不能醒來,你安的什么心?陛下病臥床榻,你竟迫不及待欲迎立新君,改朝換代的心思不覺得太迫切了么?”
毛澄亦大怒:“老夫心系社稷安危,所言皆是國朝利弊,一片冰心自有天下人品判,不勞張公公直斷!”
殿內瞬間又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一點即爆。
楊廷和無奈喝道:“都住口!此時正是國朝危難關口。爾等這般吵鬧,于國事何益?”
轉過頭看向右都御史杜宏,楊廷和拱拱手,擠出一絲笑容道:“淵之兄是都察院官,不知淵之兄的意思是……”
殿內又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集中在杜宏身上,目光里各種復雜的含義,連內閣另外兩位大學士和司禮監兩位大太監也情不自禁挺直了身板,一副迫切期待的模樣。
杜宏重重嘆氣,滿臉愁色。
他很清楚眾人目光里的含義。他們想聽的并不是自己的意見。而是秦堪的意見,因為他是秦堪的岳父,秦堪身為勛貴無法參與議政,但他的權勢卻不知不覺間影響著整個朝堂。但凡國朝遇到大事。他杜宏說出話往往代表著秦堪的意見。而秦堪的一個念頭便能左右一件大事往左還是往右,分量之沉重,連杜宏自己都有些不安起來。
現在楊廷和當著眾人的面點了他的名。杜宏想裝糊涂都裝不下去了,于是只好清咳兩聲,緩緩道:“陛下溺水,幸得上天庇佑,氣息尚存,剛才張公公也說過陛下的病情,太醫院劉文泰和民間名醫龍二指以及唐……唐神醫都說陛下十日內性命無虞,此言想必不虛,也就是說,陛下十日內是生是死尚未知,此時離陛下溺水還不到一日,若這般急著迎立新君,他日若陛下醒轉,我等以何面目見他?”
杜宏說話時的語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細細斟酌之后才說出口,不過話剛說完,大學士梁儲卻冷冷道:“杜大人多慮了,老夫已仔細問過太醫院院判劉文泰,他親口說過,窮唐姑娘和眾位大夫之力,只能保陛下十日內不駕崩,舉天之下卻沒人有本事令陛下醒轉,杜大人聽出意思了嗎?這十日只能讓陛下多留一口氣而已,若不趁早議定新君人選,來日若有不可言之變而令天下大亂,諸臣工失了分寸,造成社稷動蕩,天下不安的后果,這千古罪人的名聲誰來擔當?”
杜宏沉聲道:“話是如此,可是……誰敢打包票說陛下十日內必然不會醒?若萬一陛下蒙天垂憐醒過來了呢?梁大學士,你敢冒這個險?那時陛下醒來,新君人選還在赴京師的路上,你覺得陛下會如何待你?”
見杜宏這般態度,殿內眾人神情各異,沉默不語,梁儲滿臉鐵青,卻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略帶幾分惶然。
杜宏沒說錯,今日殿內主張迎立新君的人其實并無太多私心,有資格進這個殿參與如此重要的大事,大多都是位高權重,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官職差不多也到了頂峰了,換個新君上位反而還要膽戰心驚擔心被清洗被疏遠,對他們來說終是弊大于利的,只是本著一顆公忠體國的忠心,他們才認為迎立新君是對大明社稷最有利最穩妥的選擇。
無數片冰心都在玉壺里,然而,一旦陛下生奇跡蘇醒過來,他會相信大家的一片冰心嗎?再怎么對皇權不在乎的人,對這種以舊換新的行為終歸不會太舒服的,——或許反應還遠不止不舒服,大抵要親手剁幾個一片冰心的家伙才能舒爽。
殿內主張迎立新君的人頓時都不說話了,他們忽然覺得自己的主張確實有些急進,盡管自己問心無愧,但是,老命似乎比大明社稷更重要一點點……
司禮監張永卻大喜過望,他對杜宏的態度很滿意,更高興的是,杜宏是秦堪的老丈人,朱厚照出事之后張永便一直待在豹房和皇宮,根本沒時間出來與秦堪溝通,也不知秦堪是什么意思,眼下杜宏的這個態度便基本能代表秦堪的態度了。
不愧是陛下身邊最信任的臣子,比他們這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強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呀……
“對對對,杜老大人說的是正理,雜家也是這個意思!陛下還未駕崩以前,迎立新君的事提也別提,國君未死,另立新君,這豈止是不合禮儀,簡直是大逆不道呀!”
張永連迭聲地附和,旁邊的戴義也急忙點頭。
太監和大臣不一樣,太監是天家家奴,皇帝登基之后為了穩定人心。或許對朝中的權臣如秦堪等會緩一步動手,但對他們這些太監卻絕不會手軟,特別是舊君跟前的紅人,見一個殺一個,而滿朝文武與太監的關系本就對立,新君打殺太監他們絕不會多說什么,更不會對太監有任何同情傷懷之念。
因為愛卿,不會輕易悲傷,所以大家都是缺德的模樣……
該說的意見表達完了,大殿內再次寂靜。
大家都各自在心里盤算。盤算社稷的利弊。盤算自己的得失。
楊廷和捋著花白的胡須,冷眼看著殿內諸臣的眾生相,想想自己那個躺在床榻上不知生死的皇帝學生,楊廷和眼眶一紅。差點又落下淚來。
這個皇帝學生登基十四年了。也足足氣了他十四年。有時候朱厚照做過的荒唐事,下過的糊涂旨意連他這個老師都恨不得拿戒尺狠狠教訓他一頓。
十四年過去,大明社稷在一個荒唐皇帝和一干尚算忠直的大臣的治下。總算跌跌撞撞有驚無險撐過來了,如今仔細思量一番,現在的大明軍備充足,開海禁之后國庫內庫所入成倍增長,托當年劉瑾亂政陰差陽錯之福,許多被官府和權貴圈占的土地盡量地歸田于民,為數不算太多的失地流民也并非走投無路,他們紛紛被官府送到天津,寧波,泉州等沿海城池,給作坊做工,給市舶司造船,給商賈搬貨,正德朝相比弘治一朝來說,竟隱隱有了幾分越的趨勢。
特別是去年朱厚照與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于應州一戰之后,打得韃靼元氣大傷,倉皇逃回草原,軍事上已是轉守為攻的態勢,為大明百余年的倍受欺壓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想到這里,楊廷和老邁的身軀不由微微一震。
不細想尚不覺得,將這些年一樁樁一件件小事串聯歸納起來,陛下他……真的很不錯啊。
當然,所有這些功績里面,還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若隱若現,十四年來,他背著佞臣奸臣的罵名,默不出聲地為大明做著一切,他們這一君一臣配合默契,許多空負報國志向的書生和臣子終其一生也不敢奢望能完成任何一件,卻在他們二人聲色犬馬荒唐嬉鬧間仿佛不經意般便做完了,而且做得非常完美,這些擺在面前的一樁樁功績,會給后人帶來多么巨大的影響,恐怕誰也預計不到。
陌上花開,緩緩歸矣之時,怎會生如此巨變?
楊廷和想流淚,想進豹房坐在陛下的床榻前,拉著這個不聽話學生的手,好好與他聊聊,問問這個學生被他罵了這些年,被天下誤解了這些年,心里到底苦不苦,累不累。
他還想離開皇宮去城外的秦府,與那位名滿天下的寧國公好好喝幾杯,與他談談志向,聊聊朝野軼聞,臨走再敲詐他半斤御賜貢茶,在他苦笑的目送下揚長而去……
此刻楊廷和思緒萬千,許久方才回過神來,清咳兩聲,任誰都沒現楊廷和的眼眶有些泛紅,相比與這些大臣們勾心斗角,遠不如與秦堪沒大沒小互開玩笑取樂有趣。
“諸位同僚且靜,適才淵之兄所言亦正是老夫的意思……”楊廷和不著痕跡瞥了梁儲和毛澄一眼,接著道:“陛下尚未駕崩,縱然病情危急,但仍氣息尚存,只要他活著一天,他便仍是我們的陛下,故,迎立新君一事暫且不提,此方不失為人臣之道,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猶疑半晌,終于輕輕點頭。
楊廷和嘆道:“是好是歹,十日便可見分曉,大明社稷未來何去何從,十日后再議不遲。”
文華殿的廷議塵埃落定,眾人統一了意見,終于暫時不再提迎立新君之事,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為社稷也好,為自己的前程也好,前景終歸都不是太樂觀。
眼見諸位大臣離開,張永和戴義留在殿內,空曠的大殿只剩二人單薄的身影,在宮燈的照映下微微顫。
二人互視一眼,現彼此的臉色都有些蒼白,眼中不時閃過一絲慌張和懼意。
未來,對他們這幾個得勢的太監而言,太不可測了。
“張公公……”戴義唇角顫抖,語氣帶著幾分哭腔。
張永狠狠一咬牙:“不能迎立新君!新君登基,你我皆是死路一條!”
戴義嘴角一抖,終于哭出聲來:“誰說不是呢?咱們宮里的爺們兒在外人眼里算得風光,可在皇上眼里只不過是家奴,是看門的狗,眼瞧著就要換個人上來當主子了,新主人對舊家奴怎會有好臉色?到時候新主子捧個新家奴出來代替咱們的位置,咱們成了落翅的鳳凰,一朝喪權,可就離死不遠了。”
張永目光愈陰沉,道:“所以咱們一定要阻止大臣們迎立新君的念頭,至少十日內不能提這茬兒……”
戴義哭道:“十日后呢?若陛下十日后不醒,咱們怎么辦?”
“天無絕人之路!陛下溺水未死,便是有大福之人,他肯定死不了!”張永惡狠狠地安慰著,繼續道:“現在,你去一趟慈寧宮,向太后娘娘哭訴一番,就說諸多大臣有迎立新君的意思,太后只有陛下這一位獨子,斷然不會答應,大怒之下施壓,大臣們肯定輕松不了。”
戴義連連點頭:“張公公您呢?”
“雜家要出城去見見秦公爺,千鈞一之際,他可是咱們的主心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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