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杖殺一百多位大臣?”唐子禾終于忍不住開口了,這時候也顧不上自己正心虛,嘴里問著,一雙妙目卻不自禁地往秦堪臉上瞟去。
丁順呵呵一笑,看了看秦堪的臉色,也不敢答話,神情間卻頗為得意。
看著丁順的表情,唐子禾愈發肯定此事必是秦堪授意所為,跟了秦堪這么多年,他的屬下是什么德性她早已清清楚楚,但凡丁順那張狗臉上露出這種小人得志的表情時,事情多半便是秦堪的大手筆。
別人不清楚杖殺一百多人的后果,但唐子禾這么精明的女人怎能不知道,此刻頓時興奮得俏臉通紅,脫口道:“新皇竟‘下旨’杖殺了一百多位大臣,以后必然盡失朝臣人心,今時此刻,正是絕好機會……”
“下旨”二字咬得特別重,唐子禾邊說還邊瞟了秦堪一眼。
秦堪卻冷著臉,叱道:“你閉嘴!朝局天下事,由得你來興風作浪?有筆帳我還沒跟你算,等著!”
唐子禾這時才發覺自己委實忘形了,確實有筆帳沒算呢,于是急忙垂頭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小女人樣子,不再說一句話。
丁順道:“錢寧既然已開了殺戒,咱們不能再隱忍了,公爺,剛才四夫人沒說錯,如今正是新皇盡失人心之際,公爺該拿個主意了。”
秦堪沉著臉思索片刻,道:“火候差不多了,再延誤下去,我只能眼睜睜看他把我多年的心血一一毀去,不能再忍了!”
丁順興奮抱拳:“請公爺下令。”
“去城外北郊大營遼東邊軍駐地,秘密召葉近泉進城見我。”
“是!”
外宅內院,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傳出。
秦堪鐵青著臉瞪著唐子禾。唐子禾怯怯懦懦地跪在他面前,膝前散布著剛剛被摔碎的瓷片。
從見過朱厚照后,秦堪一路久抑的怒火終于發作了。
“唐子禾,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什么嗎?”
“記得。婦人不準干政。特別是我,更不準參與國事軍政。”唐子禾垂著頭小聲地道。
“當初霸州兵敗被俘后。你還記得和我說過什么嗎?”
“記得,從今以后永不造反,余生還清霸州欠下的數千條性命。”
秦堪的語氣愈發冷冽:“那么,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么?”
唐子禾仍垂著頭,但語氣卻分外執拗:“我在做我應該做的事。”
“當初陛下溺水,你應朝臣所請入豹房給陛下瞧病,說什么可為陛下吊命十日,想必那時你便開始布局算計了吧?陛下溺水其實并不嚴重,以你的醫術其實當晚就能令他醒來,可你不知給他喂了什么藥。令他昏迷了整整十日,讓我產生了錯誤的判斷,故而做出了錯誤的應對之策,后來十日之期眼看即至。你又不知拿捏了高鳳什么把柄,逼他盜用司禮監和御馬監的印信調開豹房禁衛,將昏迷中的陛下偷運出宮,令朝局愈發撲朔迷離,最后不得不迎立新君即位,你算準了新君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針對我這個權臣,而我為了保住自己和妻小,保住多年新政心血,不得不奮起抗爭……”
秦堪的神情愈見凌厲:“唐子禾,你真是好算計,足不出戶便算計了整個朝堂君臣,更連我這個枕邊人也算計進去了,今日箭已在弦,不得不發,眼看京師和天下即生大變,一切皆因你之功,你說我是不是該贊你一聲女諸葛算無遺策?唐子禾,你答應過我從此不再造反,如今你做的事算什么?”
唐子禾幽幽嘆道:“我說過不再造反,如今我所做之事,不是為了自己的皇圖霸業,而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男人和家,秦堪,我做錯了什么?”
秦堪冷冷道:“我用得著你一個女人來保全嗎?為了保全我和這個家,你竟布下如此局面,將朝堂君臣耍得團團轉,眼看京師亂局已現,萬人大戰在所難免,唐子禾,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唐子禾終于抬起頭,倔強地看著他,嘴角竟也噙了一絲冷笑:“秦堪,你說得冠冕堂皇,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敢說你真是忠臣嗎?我跟在你身邊十年了,我不是杜嫣和金柳,她們眼里只看到那個溫爾雅,時常讓她們開心,讓她們幸福的相公,而我眼里的秦堪,不僅是相公,也是腹懷天下的梟雄!”
“……你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有的是千古留芳的忠臣名將,有的是毫不掩飾的亂臣賊子,而你秦堪,你貌似忠良,實則永遠給自己留了后路,你從來不會將自己陷于萬劫不復的絕境,你的布局鋪墊比我更久遠,比我更老謀深算,十多年前朝廷派你巡視遼東開始,你恐怕已在安排后路了吧?葉近泉是你親手捧到遼東總督的位置上,這些年京師造作局但有新式火器,你總是第一批將它們發送遼東,裝備邊軍,葉近泉這些年在遼東排除異己,軍中安插親信,打壓曾經的李杲舊部,致使遼東邊軍從上至下漸漸只知葉總督,而不知有朝廷!”
“正德元年開始,你在京師城外獨辟大營,招募流民營良善孤兒謂為‘少年兵’,每年每五百人為一批,十年來足有五千之多,他們每日讀書操練,然后發赴遼東,這些少年兵能識字能斷,熟讀兵書體質過人,可謂武雙全,這樣的人在邊軍中如何不容易出頭?葉近泉順勢將他們安插軍中,任為百戶千戶,十多年后再仔細算算,遼東邊軍幾易秦姓矣!秦堪,你千萬告訴我這一著棋子是你無意落下毫無目的……”
“朝堂上你廣植黨羽卻不露聲色,無聲無息籠絡了包括內閣大學士楊廷和。吏部尚書楊一清在內的一干重臣,刻意與內宮司禮監御馬監掌印太監交好,兵部尚書嚴嵩更是你的心腹親信,用海運巨利將保國公朱暉等一干掌握京師團營兵權的勛貴們綁在同一條船上。(平南學網)如今京師朝局乍看之下你寧國公已成新君俎上魚肉。任憑宰割,實則皇帝新即不久。立足未穩,更因今日杖殺百余大臣而盡失人心,反之,你寧國公十多年經營之下。無論朝堂還是邊軍,你的勢力如星羅棋布,無孔不入,明眼之人看來,其實新君已大大落了下風,朝堂事,天下事。皆在你手掌翻覆之間。”
唐子禾說了一大通,看著秦堪的目光卻越來越銳利:“秦堪,別人不懂你,是因為不了解你。你不是忠臣,但也不是奸臣,明君也罷,昏君也罷,只要皇帝待你好,你不介意當一輩子的忠臣,反之,皇帝視你如眼中釘肉中刺,你不介意改天換地,做一番潑天的大事,而我,無非是為你做完了最后的鋪墊,稍稍把你往前推了一把而已,你欲改變這個世道的畢生抱負,你一心苦苦維護的家人妻小,還有這些年無數跟隨你的屬下萬千身家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間,秦堪,你還猶豫什么!”
唐子禾說到最后,語氣漸漸冷厲,看著秦堪目瞪口呆的表情,唐子禾忽然咯咯笑了,笑中帶淚,不知是喜是悲。
“秦堪,我們都不是好人,但也壞得不那么純粹,我是一心改天換地的女反賊,而你,卻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在我眼里,錯的是世道,在你眼里,錯的是人心!”
秦堪第二次約見葉近泉,二人之間的氣氛凝重了許多。
葉近泉一身武夫短衫,坐在外宅前堂如山松聳立,巋然不動,刀削斧鑿似的方正臉龐毫無表情,仿佛一尊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雕像,看不到任何感情流露,可他的氣勢卻永遠那么霸道凌厲,哪怕穿著不起眼的粗布短衫,看起來也像一只盤踞待發的猛虎,令人心生敬畏。
秦堪走進前堂時,葉近泉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暖意,主動站起身抱拳為禮。
秦堪笑了笑,當初還只是流民營里招募來的店堂伙計,十多年過去,卻成了一代令蒙古韃子聞風喪膽,甚至改變一百多年漢蒙攻守之勢的邊鎮名將,世間際遇造化,委實不可估測。
此生何其有幸,從萬千流民中發現了這顆蒙塵的明珠。
揮退了前堂侍侯的丫鬟,堂內只剩秦堪和葉近泉二人,葉近泉壓低了聲音問道:“公爺召末將前來,是否打算發動了?”
秦堪臉上閃過決絕之色,點頭道:“箭已在弦,不得不發,師叔,大軍已準備好了嗎?”
葉近泉露出一絲傲意:“遼東五萬邊軍,愿聽公爺差遣!”
秦堪笑道:“軍中將士愿意干這件或許會掉腦袋的大事?”
“十年里末將安插無數少年兵入營與將士們同甘共苦,遼東諸鎮邊軍上下皆已被末將掌握。”
秦堪深深看著他:“你呢?如今你已是聞名天下的一品武將,哪怕我將來做了皇帝,恐怕也無法再升你的官了,你為何愿意干這件掉腦袋的大事?”
葉近泉躬身抱拳道:“末將出身國公府。”
“這不是理由。”
葉近泉冰冷的目光終于有了幾分異色:“朝廷之事,末將不懂,末將曾是寧夏邊軍一員副千戶,大明軍制之糜爛,沒人比末將更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才心寒,所以末將才退出邊軍情愿做個衣食不裹的流民。這些年公爺勵精圖治,屢推強軍富民之策,在公爺的推動下,連漢蒙百余年攻守之勢也漸漸扭轉,末將看得出,公爺才是帶給大明希望的人,末將只是順天而為。”
深深注視著秦堪,葉近泉嘆道:“這幾年大明的邊鎮和百姓好不容易才看到點起色,日子有了奔頭,皆因公爺推陳出新之功,若有人想將這一切抹殺,再恢復到從前的模樣,末將拼著擔了這叛逆的罪名,也要將其斬于馬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行!”
秦堪釋然點頭:“能得一人懂我,背負千古罵名又如何?師叔,一切仰仗你了。”
“公爺打算如何發動?”
“師叔通讀古今史書兵書,可知唐時武后如何奪取天下?”
“亂宮廷而不亂天下。”
秦堪笑道:“我也想這么做。”
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六,這一日的早朝出現了史所罕見的一幕。
寅時一刻,本該聚集無數朝臣等待宮門開啟的承天門前竟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值守宮門的大漢將軍們紛紛露出了詫異之色,待到寅時宮門開啟,倒拎著拂塵的小宦官走出宮門,發現承天門廣場上空空蕩蕩連只耗子都沒瞧見,小宦官楞了一下,頓時察覺大事不妙,趕緊轉身匆匆往乾清宮奔去。
與此同時,京師朝陽門內,守門的五城兵馬司軍卒點頭哈腰地打開城門,畢恭畢敬將一隊穿著大紅飛魚袍的錦衣衛送出門外。
這隊人馬殺氣騰騰,出了城門便徑自往天津方向飛馳而去,他們奉了北鎮撫司丁順的命令,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截殺錢寧!
而城外寧國公府門前,一夜之間驟然多了許多披甲控弦之士,這些將士神情冷凝散布在國公府四周,數千將士將國公府圍成鐵桶一般,天剛蒙蒙亮,國公府門前便有許多身披戰甲的將軍頻繁出入,見識廣闊的人一眼便看出,無論門前守衛的將士,還是來往進出的將軍皆是身經百戰的邊軍,那種數丈之遙便能聞到的血腥氣和凌厲如刀鋒的殺氣,吃慣了太平糧的團營和御馬監所屬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毫無征兆的,京師城上空忽然戰云密布,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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