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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微怔,“既是明了勘破,為何不愿勘破?”
明思微微而笑,“佛要勘破放下自在,如此便不自苦。可是,小女子認為人活一世,本就該嘗盡世間百味。苦雖難受,可正有了這般苦的體味,才會使那些曾體味過的甜更加的甜。入世雖有苦,卻也有甜。出世雖無苦,卻也百味皆無。佛家道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之苦。可小女子卻以為,生而為人,本就該是這樣一個輪回之程。佛家只看到了這八苦,卻不知每一道苦也有其甜。五蘊集聚成身,雖是如火熾燃,可這火雖有炙熱燒灼卻也有光明光亮其中。”
老者頓無言,心中輕嘆一聲,伸出手來,“丫頭伸手。”
明思愣了愣,看了那只隔桌伸來的手一眼,還是將手伸了過去。
老者握著明思的手,微微閉目,指節輕輕觸摸。
半晌之后,老者睜眼,精光一閃而過,收回手,靜靜直視明思,“老夫有一事存疑。”
明思也將手收回,“老師傅請說。”
“你眉頭著什么急,但能守份安貧,便將得和氣一團,常向眾人開口笑;我肚皮這樣肥大,總不愁吃憂穿,只因可包羅萬象,自然百事放心寬。”老者將這幅楹聯緩聲誦了一遍,又道,“還有這佛論八苦,丫頭是從何得知而來?老和尚竟從不曾聽聞。”
老者用了一個“竟”字,顯然是很有幾分自持之意。
明思微微一怔,倒不覺得老者言辭冒昧,她只是沒想到老者竟然這般敏銳且直言而出。
只怔愣了一下,明思便坦然。
她對于人素來相信直覺。
這個老者雖同她相交不深,但她心中無有一絲一毫的防備反感。
自來到這個世界后,能讓她生出這般莫名感覺的。這老者是唯一一人。
這是一種莫名的感覺,雖然說不出緣由,可她心中卻如此篤定。
明思垂了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眸光輕輕抬起,“老師傅,若小女子說這些都是小女子夢中得見,老師傅可信?”
老者深深地望著她,“愿聞其詳。”
明思眸光垂了垂,“小女子六歲時。曾有一大夢。夢中悠悠二十余載,經歷種種,見識種種。一夢醒來。渾然不記前事,夢中種種卻如同親歷真實。”頓住,抬首起來,“小女子如今時惶恐,小女子不知那場大夢中的我是我。還是今日之我是我。若是前者,那今日種種,身邊人種種,又是否是受了小女子那場大夢所擾?是否是因了小女子而變?”
原來竟是這般!
老者眼底異色掠過,繼而輕輕頓首。
須臾,他問。“世間眾生本各有緣法,丫頭為何會生出這般想法?”
明思淡淡笑了笑,“在那個夢中。小女子曾聽聞一個說法。世間萬物萬千生靈,縱是不相識不相逢,也皆有關聯。一物動,事事皆有變。好似蝶翼東面輕扇,本是無力而微。卻會引得西面颶風起。小女子在夢中經歷見識許多,本不該是這世間該有之物之思。可小女子卻忘不掉也改不掉。這十來載,那夢中所見所聞已根深蒂固同小女子融為一體。小女子如今只是在想,小女子是否也成了那扇動的蝶翼,將一些本不該的蹤跡變了道路。”
老者聽得專注,眸中漸漸深思。
這些年,對于明思,他一直都有注視留意。
明思雖說得隱晦,以他的睿智自然明白明思這番說辭背后的真意。
縱然以他的超然出塵,心中也不是沒有震動的。
可震動的同時,他也更深切的體會到了眼前這個淡淡而笑的女子心中的那份苦。
這份自苦,只怕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苦澀。
他看得出來,明思方才的那番話定然不會輕易同人提起。
望著眼前淡然微笑的女子,他唇角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丫頭不僅有一顆剔透玲瓏的心肝,還有一雙清澈通透的眼。
換做旁人,如何敢對一個曾萍水相逢卻一無所知的人說出這般的隱秘之情驚駭之言。
“丫頭,你著相了。”他微笑捋須,“世間萬物皆有緣法,丫頭如何能知那蝶翼扇動就不是緣法之一?老夫還記得丫頭原先說過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丫頭既覺人當入世,苦甜相隨。那夢也罷,非夢也罷,既有所聞,便該是你所聞。既有所悟,也該是你所悟。何人能知世事世人本當如此?不喜你者,當不在意。喜你者,自是喜如今的你。你自己才道苦甜本相隨,焉知你身邊之人未有如是想?守住本心便是,何必自迷自惑?”
自己真的是自迷自惑么?
明思怔然出神。
老者端起茶盞含笑而飲。
明思眼中漸漸清明,半晌后,起身離座,對著老者深深福身一禮,“多謝老師傅點化。”
“喝茶吧——”老者坦然受了明思一禮,呵呵而笑,“一泡乃是水,這二泡三泡方是茶中精髓。快些來品。”
說著,提起水壺揭開晾起。
待沸水水泡消散,熱氣微歇之際,提壺高懸而注,于是,盞中旗槍再度舒展。
老者放下水壺,如水月色中,一雙老眼含笑清明,“丫頭心智堅韌,也未曾攜香,今日為何到此?”
明思聞言垂目,“小女子雖不拜佛也不求道,可心中卻以為佛道之理暗蘊天道。萬物如塵埃,人心渺小,故而常迷惑,常惶恐。”說著,抬首環顧四周微微而笑,“小女子前來此地,便是為求一個指引。”
老者一笑,“丫頭原來是為求天道而來。”
明思展露笑顏,頷首而笑。“不曾想竟遇見了老師傅,果然是緣法。”
老者哈哈大笑。
明思端盞飲茶,笑而不語。
老者笑容一斂,忽道,“今日得見確是緣法,老夫也頗懂些許命理之術,丫頭若有想問之事,老夫不妨替丫頭推測一二?”
想問之事……
明思唇畔的笑容緩緩收起,眸光顫了顫。
有想問的么?
是的,有。
可是。真的問么?
在欲出口的那一瞬,明思忽地生了懼意。
這樣的問題,又非她本人之事。那更是飄渺之說,不外乎兩種可能。
老師傅能回答,或者不能回答。
若是回答,也只兩種答案。
若是否,那心中最后的一抹光亮還能堅持下去么?
若他說是。那自己就能堅信么?
即便能堅信,可那樣懷了太多希望的等待,是否會更加的漫長而焦躁……
忽地失了勇氣!
輕輕將口閉攏,明思深深吸氣,再輕輕搖首,“多謝老師傅。小女子無話。”
老者看出了她眼中的掙扎,了然地笑了笑,卻未有再繼續說下去。
繼續沖起了第三泡茶。
三泡茶過。老者長身一笑而起,便同明思告辭。
看了看夜色,明思挽留之言還未出口,老者卻笑看明思,“老夫出世已久。日月輪轉于老夫并無分別。意隨心動而已。”
明思只好將話收回,無奈一笑后頷首一頓。以示送別。
老者再無多言,一笑洛須后轉身朝后門飄然而去。
望著老者消失在夜色中的最后一抹身影,明思忽地腳步朝前一挪,下一步卻倏地又頓住。
這一遲疑間,老者身影卻已沒入后門。
明思怔了怔,垂眸須臾,轉身朝前殿行去。
方走出數步,顎敏行了過來,朝后門方向望了一眼,奇異道,“這般夜深,那老師傅怎還下山?”
明思搖首一笑,“他應不是俗人,萍水相逢,我自不能勉強。”
顎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王妃可要安歇?”
明思有些不心靜,“不了,我想去殿中看看。”
“奴婢陪王妃同去。”顎敏道。
明思搖首,“不用,我想自己去。”
不愿勘破,更不愿放下。
那自然要好好思索沉淀一番才是。
見明思執意,顎敏也知她心性,遂不再勉強,只輕聲堅決,“奴婢在殿外等王妃。”
明思望著她微微一笑,輕輕頷首。
明思未有在倒鐘寺久留。
翌日一早天微濛,便起身整理行裝離去。
幸好是回來了。
從地道一入府,納蘭笙便匆匆而來,道一刻鐘前元帝遣人入府宣令她即刻入宮覲見。
明思未在府中,納蘭笙言語遮掩,打發了宮人替明思接了口諭,道明思稍后便去。
又是即刻覲見?
看了看窗外的夕陽余暉,明思心中生異。
上回是明汐惹出的事,這回又會什么?
納蘭笙同樣費解,卻有更多的擔心。
察覺納蘭笙的憂心,明思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噙笑淺淺,“五哥不必擔心,我心中已有主意。雖無十成把握,但也可一試。”
時間耽誤不得,故而納蘭笙雖有疑問,卻也未有出口。
“好,五哥在家等你。”納蘭笙輕聲點頭,目光溫暖。
明思笑了笑,入內換衣而出。
一身月白素凈,鬢邊只兩支銀簪,此外別無他飾。
大漢風俗,家中若有一位直系至親過身,女子鬢上便簪一支銀簪。
明思這幾日在府中一直未飾任何飾物,這銀簪是幾日來第一次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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