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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紙官署出來,采蘩看到車夫換了人。
阿肆跳下來,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又遞來一封信。
“阿肆,我造成功的第一疊藤紙,可以寫成字了,等回去送你幾張。”早上心情沉重,但不能減弱她此刻的振奮,因此接過信也不急著去看。
“小姐,我不識字。”阿肆接著說道,“椎子在車里發現這封信,要我交給你。”
采蘩這才打開來,上面只潦潦寫了幾個字。酉時城西桔子林見。
“椎子沒說是誰送的?”她將那幾個字對阿肆說了,又問。
“他也不知道是誰,清理馬車時找到的。不過,如果有人要小姐去那里,最好還是別理會。”阿肆知道地方,“桔子林是亂葬崗,太陽下山后,就沒什么人出入了。”
亂葬崗?難道是秋路?他說過查出明姑娘埋葬之處后會通知她們的,可語姑娘今天不能再出署了,畢竟人多口雜。
“阿肆,你怕不怕鬼?”采蘩上車去。
“不怕。”阿肆懂了她的意思,駕車前往桔子林。
亂葬崗不是一個會令人愉悅的地方,哪怕桔子林聽上去挺美。這里到處都是亂石凸包,根本沒有像樣的路,采蘩和阿肆不得不下車而行。聞到的味道并不好,棄之不埋的草席和麻布下更有讓她刻意避開不看的腐尸鮮骨。
亂葬崗地形下陷,所以走了沒多久,兩人就站到高點,俯瞰全景。一片毫無希望的死氣沉沉,一股撲面而來的凄慘迷離。采蘩想起前世采石場后的墳地。她還記得雖然服役的女人們形形色色,有些暴躁,有些漠淡,有些啰嗦,平日矛盾重重。互相拉幫結派,被孤立的總會受到點小欺負,但如果有人死了而被看守丟到石子場后面,當晚女人們就會通暗信。想盡辦法把人埋了。大家似乎有共識,死者入土才能轉世為安。所以,那片墳地反有一種生機和期盼。
阿肆跟蟒花早年走夜路的,一點不受死氣的影響,卻在找活人,“小姐,下面有人。”
“看見了。”能不看見嗎?腐色之中那么亮麗的一朵蓮花。
采蘩開始往下走。揚聲道,“三姐姐跟了我一天,最后想到在這兒見面,我該說你真是多此一舉嗎?有事三姐姐只管說一聲,你要是不想到墨月堂,我可以去你那兒。”
姬蓮冷冷看著她,“這里沒別人,你不用跟我假客套。把人還給我。”
“什么?”采蘩還真不能有假反應,因她不懂姬蓮的話,“什么人?”
“我婆婆。”姬蓮咬唇道。
采蘩失笑。“婆婆?三姐真有意思,你的婆婆怎么會在我這兒?也許她在和大夫人商量你跟三姐夫和離的事,還有,到底誰要出銀子補償誰呢。”
“童采蘩,別裝糊涂,你怕婆婆對你不利,所以先下手為強。”姬蓮的目光恨不得將采蘩肢解。
采蘩明白了,“你說那個會武功的婆婆?她不見了?”有這么好的事?很難不幸災樂禍,她笑得歡樂,“三姐姐。這樣也好,你能試試真心待人,而不是依靠一個武功高強的婆子就以為能得到所有想要的。”
“童采蘩,我實在沒法喜歡你。”姬蓮露出厭惡的表情,“天真?還是囂張?你又真心待人了嗎?”
“三姐姐,我也不喜歡你。”這種感覺是相互的。采蘩不吝說真話,“雖然我喜歡你的詩和畫。好了,還是言歸正傳吧,你那位高手婆婆自打咱倆墜樓那晚我就沒見過。”
“你撒謊!要不是你把珍珠存在六寶樓,婆婆也不會冒險去取。除了你,還有誰能抓了她?”她沒她幸運,身邊那么多人保護著,她只有婆婆。婆婆已經數日不見,她心里慌得不得了。
“笑死人了。珍珠是我花銀子買的,我想把自己的東西存在哪兒,還需要跟你們事先商量么?而那位婆子不問而取,其實就是偷。你這般理直氣壯,簡直匪夷所思。不過,我沒撒謊,信不信由你。”采蘩神情坦蕩,無意再多說,轉身要走。
“童采蘩!”姬蓮銳喊,“你若不說出婆婆的下落,我就——”
阿肆大步上前,以為她要攻擊采蘩。
采蘩一回頭,卻見姬蓮跪下了,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求你。”上一刻還恨得咬牙,這一刻凄楚苦哀,“珍珠歸你,從今以后我都不會想要拿回來。”
姬蓮的真性情是清高的,自信的,采蘩在蓮園見她時,她就沒遮掩過。這時只有三個人,所以姬蓮從剛才起就很真我,但即便她的表情看不出一絲虛偽,采蘩的心防沒有松懈。
她眼神清明,聲調冷然,“求我,我也不知道。”
姬蓮緩緩站了起來,“我在這兒等你,給你下跪,只想你能明白我的誠意。婆婆不止是保護我的人,更像我的親人,如同十郎和雅雅對你的重要。你若不放過她,就是逼我不擇手段。”
采蘩好笑,“三姐姐,你一貫如此么?自己認為的必定就是對的?”
姬蓮不甚在意采蘩的話,“而你認為我又為何選這個地方見面?”
采蘩雙眉挑起。
“明姑娘的棺木我讓人搬到別地去了。”姬蓮見采蘩收斂笑意,不由浮出一抹笑,“你不是知道我跟著你?實在不應該如此驚訝才對。將婆婆還給我,我就告訴你她的棺木在哪兒,否則以后每年的清明,你們都不能在她墳前燒紙上香了,跟別說生祭死祭。可憐的明姑娘要做孤魂野鬼。”明姑娘的死,讓她想到了這個辦法,半當中轉跟了官差。
“你拿死人要挾活人?”采蘩冷聲道,“且不說我與明姑娘素昧平生,堂堂姬家三小姐使出這種齷齪手段來,真是令我無話可說。你說明姑娘要成孤魂野鬼,我卻覺得她必定轉世輪回投胎到好人家,倒是你——也不怕沒好報。”
“好報?就算我娘做錯了,我又有什么錯?謹小慎微中看人臉色長大,卻被配了一個無良之人,一輩子差點毀在秋氏手上。這就是我的好報么?”姬蓮的心已經徹底扭曲,“你既然無所謂明姑娘,那就別怪我了。”她手上多了條黃帕子,往空中一扔。
“小姐,有煙。”阿肆指給采蘩看。
芬兒突然出現在西邊崗上,身后輕煙變濃,滾滾升黑。
“你再不改變主意,明姑娘便會火焚成灰。肉身不能入土,尸骨將要不存,親人不能祭奠,她的魂魄不寧,如何轉世投胎?你無所謂,也要想想語姑娘。”姬蓮要激起采蘩的同情心,但她料錯了。
采蘩只看濃煙一眼,就對阿肆道,“我們走。”
“你!”姬蓮不相信采蘩冷到這樣的地步。
“我第一不信人死之后還會受肉身牽制,其二,雖然我不知道你婆婆究竟在哪里,但有你這么厲害,連死人都要利用的主子,她十之逃了吧。”采蘩邊走邊往回扔話,“那個芬兒你可得看緊點,免得過兩天也不見。”她雖為明姑娘的遭遇痛心,還不至于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采蘩走后,芬兒戰戰兢兢從坡上下來,有些口吃,“小……小姐,她說出婆婆的下落了嗎?”眼睛不敢東張西望,手心冒冷汗,背脊生寒。
“她說她不知道。”姬蓮瞇眼思索,“不像撒謊。”
“那……那我們要怎么辦?”上哪兒找人去?
“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打聽。”六寶樓。獨孤棠。
“早知如此,小姐何必跪那個女人?”芬兒努嘴,十分替主子不值。
“下跪算什么?”這些年她跪得還少么?“走,去六寶樓。”
芬兒聽到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連忙快步走在前面,盡量不讓手中的燈搖顫得太厲害,“小姐終于要見到棠掌柜了,芬兒替您高興。”
“棠掌柜?”姬蓮想到獨孤棠,心中雀躍,不小心說漏了一點,“你真當你家小姐會喜歡一個小小的掌柜?”
芬兒詫異,“小姐,棠掌柜難道還有別的身份?”
“他是——”姬蓮收聲,再開口是謊話,“我看他氣宇軒昂,雖然身份不高,將來卻必成大器。”
“小姐真是好眼光,他現在就是大掌事了呢。”芬兒怕踩到死人骨頭,專注看著腳下,自然沒聽出異樣。
姬蓮含糊嗯了一聲。
六寶樓快要打烊了,客人們都在往外走,伙計們開始收拾門面,姬蓮主仆卻朝里走,就有人來問。
“這位小姐,我們要打烊了。”他還就是上次接待過采蘩的,對斗紙興趣很大,又崇拜西大公子的小伙計。
芬兒把頭抬得高高的,遞上名帖,“我們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來找棠大掌事的,麻煩你通報一聲。”
小伙計笑著接過帖子,捧上樓去。
沒一會兒下樓來,笑臉卻僵,“小姐,棠大掌事不在。”
“既然不在,你剛才怎么不說?”芬兒有時腦袋瓜挺靈。
“小的不是棠大掌事手下人,所以不知道他不在。”小伙計更機靈,“還請小姐改日再來。”
“你可知他去哪兒了?”姬蓮不那么容易放棄,拿出一錠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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