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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超蹲在鎮子中的大路旁,守在自己的柴禾捆旁邊,時不時的會站起身,和人討價還價一番,小山一樣的柴禾垛,也是越來越低,使得他眉開眼笑。
一般來講,趕在隆冬時節,柴禾這種物資,是拿不出手的。雖然用量很大,家家都要生火取暖,可冬天干不了農活,野外也采集不到野菜果實這類東西,大伙兒都閑著呢。破家值萬貫,誰會為了偷懶,拿家里的東西出去換柴禾呢?
柴禾這東西,山上、野地里有的是,只要有空閑,肯花點力氣,出去走一圈就都有了。
不過,今年的情況卻有些不同。
由于冠軍侯爺施行的德政,清河民間相當富足,田野間的麥穗,泰半都成了百姓家中的積蓄。民間一富,百姓就變得相對懶惰起來,不愿意自己拾柴禾了,有那力氣,還不如把屋子、院子好好整理整理,免得四處漏風。
以前是沒錢,也沒那力氣,現在吃飽穿暖了,誰還能沒點更高的要求啊?反正柴禾也不貴,隨便拿點什么換了就是,省下這把子力氣,養精蓄銳的好好過個冬,等開春后好好大干一場,這才是正理。
事實上,這個時代的豪強與平民間的鴻溝不像后來的兩晉、隋唐那么大,很多人家,也正靠著勤勞和努力,一點點的積蓄起財富來,然后再用財富換取仕途的發展,最后一躍跳過龍門,擺脫平民的身份的。
如資助曹操的衛家,李典的家族,東海的糜家,說到底,都是這么過來的。
這當然很難。但一代人做不到,就兩代、三代,一代代的努力下去,總是會有希望的。而希望開始的契機,往往就是一個豐年,某個地方官員的善政,又或某些際遇,讓大伙得到第一桶金,以此為基礎。一點點的發展起來的。
楊超沒想到這些大道理,不過,因此而來的生意火爆,卻讓他大大的高興了一把。柴禾是他昨天忙活了一天拾回來的,今天才過了半天。就已經換到了半斗粟米,還有些針頭線腦的小東西,最讓他高興的就是,居然還換了一葫蘆酒!
豐碩的收獲,讓他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從安平逃難來清河,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呢。
盡管都是戰區。可冠軍侯所在的地方,和其他地方就是不一樣,只是半年時間,民間就富成了這樣。連最不值錢的柴禾都變得如此緊俏,要是過上個十年八年的,那還了得?傳說中三皇五帝治下的世道,也不過如此吧?
“小兄弟。聽口音,你也是不是本地人吧?”與楊超交談的。就是用酒跟他換柴禾的那人。這是個中年人,趕著一輛大車,看起來似乎是個趕集的行腳商,不過,他的車上還坐了一個婦人和一個梳著丫髻的小女孩,顯然是一家人。拖家帶口的行腳商,倒是不怎么常見。
楊超抹了把青鼻涕,憨笑著答道:“是哦,俺家是棗強的。那邊不是正在打仗嗎?昨天白馬將軍的兵打袁將軍的名士,今天白馬將軍的兵又鬧了內訌,和袁將軍的兵一起追著白馬將軍的兵打,明天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聽說清河這邊還算安寧,俺就帶著俺娘和妹妹,逃難過來了。”
“呵,那咱們還是老鄉呢。”中年人笑了,笑容中透著股親切勁:“咱家也是棗強的,縣城北邊二十里的魏家莊就是咱家了。”
“啊!”他鄉遇故知,楊超大為驚喜:“魏家莊,俺知道呀!俺爹還在的時候,去信都販運貨物的時候,沒少經過那里,村口有條白馬河,對不對?咱們離的不遠,俺家就在……”
有了同鄉的關系,又有著相似的經歷,兩人的關系迅速熱絡起來。
通過交談,楊超知道中年人的名字叫魏升,原來的確是個商人,自從龍湊之戰后,公孫瓚大舉攻入安平,商路就斷絕了。等到王門反叛,局勢驟變后,他更是敏銳的意識到,安平很快就要動蕩起來了。
于是,他將倉庫里剩余的商品都裝了車,帶著妻兒一路南下,到了清河。
背井離鄉是很悲慘的事,可是,若單純從現狀和過去的對比而言,魏升的清河之行,卻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南下之前,家里已經沒剩什么東西了,我當時還在想,到了清河后,會不會淪落到要飯的地步了。沒想到啊,只是幾個月的時間,賺頭比從前跑一年還大,我琢磨著啊,反正娥娘和珠兒也都跟在身邊,就在這清河安家倒也不錯,不過……”
一邊說著,他一邊轉頭看了一眼妻女,結果正見妻子搓著手,不斷往手上呵氣,顯然是凍得厲害。于是他這句話就沒說完,而是急忙忙的捧住妻子的手,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衣領里,柔聲說道:“娥娘,你受苦了,趕緊暖暖。”
女人露出了一絲微笑,甜蜜的意味,連楊超這個還打著光棍,不同風情的愣頭青都是心中一暖。女人沒來得及說話,因為一邊的小女孩已經扯住了父親的衣襟,奶聲奶氣的叫了起來:“爹,珠兒也要暖!”
“好,好,珠兒也暖。”魏升一邊笑著點頭,一邊俯身將女兒抱起,讓女兒的小手也伸進衣領。
女人臉上的笑容更甜蜜了,小女孩晃著丫髻,很有些得意,男人則縮緊了脖子,時不時的打個冷戰,可凍得呲牙咧嘴的同時,眼中透出的笑意卻擋都擋不住。
天倫之樂,其樂融融。這場景看得楊超一陣陣的羨慕。
等日子變好了,俺也要討個婆娘,不用多漂亮,最重要的是要會心疼人。明年一定要努力干活,日子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唏噓了一陣子,他又想起剛剛的話題來:“魏大哥,你剛才說不過,是啥意思?是要等安平的仗打完,再回去嗎?”
“那倒不是。”魏升笑呵呵的答道:“無論做買賣還是過日子。都得要有個好地方才行,這世道,地方好不好,不在于水土,而在于人。”
“人?”
“嗯,是人。”魏升點點頭,很認真的說道:“清河為啥這么太平,還不是君侯他老人家的仁德?不過啊,君侯會不會一直在清河駐留。還不好說呢。前陣子,君侯不是傳檄各地,號召百姓去青州屯田嗎?再早些時候,那位劉使君也這么說過……”
“你想去青州屯田?”楊超的眼睛一下瞪了老大:“那可是青州,好幾百里之外呢!”
安平與清河接壤。在兩地之間遷移,雖然也是背井離鄉,但畢竟地方的水土和風俗都差不多,心里上的距離也比較接近。而青州與冀州之間足有數百里,還隔了條黃河,感覺起來,就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了。
所以。盡管王羽在清河民間威望極高,可依然沒辦法驅使青州百姓隨軍撤退。別說去青州,就算是先前劉備打算帶著百姓去平原,民間的響應都不怎么熱烈。
不是王羽的魅力不夠。而是華夏人的鄉土觀念決定了一切。
“不走不行啊,君侯走了,袁將軍來了,留下太危險了。”魏升愛憐的看了一眼妻子。低聲說道:“要不是娥娘前些天染了風寒,我可能就隨著大軍一起走了。等娥娘身子大好后,我還是要走青州的。”
“不至于吧?”楊超不相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喃喃道:“又沒打仗,袁將軍來了,也頂多是納糧出丁唄,能有啥危險?”
久經戰亂給人們帶來的不單是痛苦,還有見識上的增長。楊超知道,兵災中最可怕的,不是某地易手,而是兩軍為了爭奪一城一地,反復進行的拉鋸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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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鋸的過程中,地方上的生機會被一點點的鋸斷,榨干,直至某一方完全占據了上方,或者這個地方徹底毀滅,方至告一段落。
清河眼下的情況,是最理想的。盡管人們對王羽的離去,多少有些遺憾,可王羽不戰而退,總比兩軍反復爭奪來的好。
一般來說,剛奪回失地,官府多少會撫恤一下地方,以減免稅賦之類的手段,來穩定人心,說不定又是一場因禍得福的際遇呢。
這也是清河人對去青州沒有熱情的重要原因之一,能在本鄉本土的維持著,誰愿意遠赴他鄉,重新開始啊?哪怕新地方的政策再好也是一樣。
“你還不知道吧?”魏升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至微不可聞:“郡城和東武城都貼出告示了,說是為了籌集錢糧,攻打青州,袁將軍要向地方上收稅,說是把未來十年的稅一起交了!”
“啥?憑啥啊?”楊超驚得一下跳起身來。這件事既沒聽說過,也是匪夷所思,壓根就不合情理。
“憑啥?”魏升面露冷笑:“就憑他袁將軍的一紙命令!楊兄弟,不然你以為我為啥跑到這里來啊?光是做生意,誰還拖家帶口的啊?我就是想趁著征糧隊還沒到,盡早逃出清河,到平原,或者到渤海,再取道去青州!”
“征糧隊?”楊超已經傻眼了,眼神呆滯的重復著魏升的話。
他信了一大半了。
他所在的這個村鎮,正處在東武城和繹幕城之間。如果純粹要經商,在縣城自然更便利,若是行商,就沒必要把妻女都帶在身邊。聽魏升的談吐,應該是讀過書,有些見識的人,又是同鄉,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騙自己,他說有,就應該是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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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的民間,的確有點富,抽十倍的稅把民間榨干……用唇舌恐怕是不夠的,這所謂的征糧隊恐怕……
“嗯,征糧隊。”魏升的臉不自然的抽搐起來,比剛剛妻子女兒的手伸入懷中時的反應還要大。
“不會真的是……”楊超一臉絕望之色,他努力的思索著,試圖找到某個論據,來駁斥魏升的說法,來維持眼前虛幻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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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鎮口傳來的陣陣驚叫聲就打斷了他。他和魏升二人都被嚇了一跳,轉頭看時,正見一名軍官騎在馬上,身后。跟著一隊刀槍并舉,全副武裝的士卒,正長驅而來。
一邊前進,還有人一邊大聲叫喊著:“奉車騎將軍將令,征糧納稅,征集民夫,保障王師的供應!不肯納稅出丁者,與叛逆同罪,皆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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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軍官經過時,同樣用馬鞭向著楊超點了一下,馬上就有兩個士兵氣勢洶洶地撲了過來。
楊超已經看傻眼了,連那兩個士兵對他大聲說了什么都沒聽見,只是傻傻的愣在原地。遇到不配合的,那倆軍卒卻也不以為意,揚起刀柄槍桿就是一頓猛抽。
劇烈的疼痛使得楊超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正要揮拳相向時,卻見面前寒光閃爍,想到家中老母和妹妹,他的火氣一下就消失了。不敢再反抗。而是苦苦哀求,希望能求得一絲憐憫,逃過這場災劫。
“綁了,帶走!”軍官漫不經意的擺擺手。士兵則熟練的從背后摸出繩索,結結實實的將楊超給捆了起來。拉到了隊伍后面,和之前已經捕獲的幾十個男丁栓成了一長串。
不敢反抗,哀求不成,楊超開始后悔,后悔沒聽那位老大哥的話,想到這里,他不由回頭去看,想知道那位很有眼光的老大哥如何逃過這一劫。結果他看到那輛大車還在,但人卻已經不在了,顯然魏大哥見事不妙,早就開跑了。
楊超倒也不怨對方沒提醒自己,畢竟自己看到官兵之后,就一直在發呆,魏大哥照顧妻女已經很不容易了,又哪里顧得上自己呢?
早知道,就托付魏大哥幫忙照顧一下老娘和妹妹了,魏大哥是個厚道人,應該是個好依托……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不遠處,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響了起來,其中還夾雜著一聲熟悉的怒吼和痛呼聲,最讓人揪心的,則是那一聲聲稚氣尚存的哭叫聲!
是魏大哥!官兵不是從一邊來的,而是把鎮子的進出口都給封住了!
官兵的出現,本就造成了極大的恐慌,哭喊聲就像是個信號,鎮子里一下就亂了起來。
很多人在跑,跌跌撞撞,不分東南西北。
每個人都哭喊著叫救命,可誰也確定不了危險到底來自何方。兩伙逃難者經常面對著面撞做一團,互相嚇得厲聲慘叫。
待驚魂稍定,又收拾起自家的細軟,跟著其他人的腳步朝相反的方向逃命。途中被其他人群一裹,便再度分了堆兒,一團團,一簇簇,聚聚散散,如同失去頭領的螻蟻。
面對混亂,官兵們有條不紊,百名官兵,分兵兩路,一東一西的將鎮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不急著平亂,而是牢牢的守著出鎮的路口,見人亂闖就打,見到男丁就抓。
沒過多久,兩個同鄉就再次重逢了,數百男丁統統被抓了起來,捆成了一長串。亂相也漸漸平息,這個幾百戶人家居住的鎮子,很快就被一掃而空。老弱婦孺們還在跑,還在躲藏,也有被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卻沒人理會他們。
楊超看到,娥娘抱著女兒,靠在那輛車上,無助的哭泣著,眼淚被凍結,在臉龐上留下了一道道晶瑩的痕跡。
其中不乏象魏升一樣,試圖脫逃,被發現后又奮起反抗的,這些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最終的下場也和楊超一樣,如牲畜一般被捆成了一串。
而楊超這樣反抗的程度較低,或者沒有反抗的,則被松開了,在軍卒的監督下,挨家挨戶的闖進去,把里面的糧食和布匹統統搬出來,堆放在原來的市集上。
“會駕車嗎?”楊超機械似的點頭,順著冀州士兵的指向,他看到了魏升的那輛大車,“你來架這輛車。”
這是個令人無奈的巧合,楊超看到了娥娘祈求般的眼神,腳步也為之一僵。私人交情給他帶來的,是慘痛的代價,他的背后挨了重重的一鞭,鞭子抽破了他身上單薄的衣襖,疼痛,深入骨髓。
對不住了……在心里默念了一聲,楊超走上前去。
“軍爺!軍爺,不行啊!”女人松開孩子,撲到了士兵面前,抱著靴子哭道:“軍爺,求求您,行行好吧。”
哭聲凄切苦澀,丈夫被抓走,總還有可能回來,有個盼頭,騾車和騾車上的少許貨物,則是母女二人生存的希望。
楊超感同身受,偷眼回看時,卻見士兵滿面怒容,揚起了手中的長矛……他閉上了眼睛,他不可能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拼命,即便拼,也沒用,視而不見是他唯一能做得的。
沒有聽到預期中的抽擊聲和慘呼聲,楊超將眼睛睜開,正見那士兵斂起怒容,笑嘻嘻的摸上了女人的肩背:“你想讓我把車留給你?”
女人的身體很明顯的震顫了一下,可最終卻沒有任何抗拒的舉動,而是抬起頭來,眼中已有了某種覺悟:“只求軍爺開恩,把車給民婦留下。”
還沒等士兵回答,那騎馬的軍官突然走了過來,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這小娘子想留下這輛車。”那士兵討好似的笑著,用手捏著女人的下巴,示意給那軍官看:“您看,還不錯吧?”
“是不錯。”軍官打量了兩眼,問道:“可這一車的糧食誰來辦?趙良你來嗎?”
“呃……我明白了。”那士兵微微一怔,旋即醒悟過來,掏出繩子,把娥娘也捆了起來。這時看到后面的清兵拖著繩子,拉過來一隊哭聲震天的女人,士兵把剛剛捆起來的這個女人也拴到了隊伍中。
這個時代的戰爭中,壯婦,同樣在征召之列。雖然娥娘的臉色病怏怏的,身材也過于苗條,但誰會在乎這些呢?反正把人抓走了,也不會有什么人會為他們伸冤。
當然,不依不舍的人還是有的,珠兒,也就是娥娘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大哭著要跟母親一起走,卻被士兵無情的推開,理由是:她太小了,小到無法搬運重物,也無法滿足士兵們的獸欲。
一次又一次,那個小姑娘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哭泣著想擠到被帶走的隊伍中,每次隨便抓住隊伍中一個不認識的百姓的衣角就死死攥著,說什么也不肯放手。但她的手一次次被士兵掰開,狠狠地踢到路邊上去。
最后,楊超看到不耐煩的士兵又一次把她踢得飛起來,小小的身體飛得很高,落地時發出了重重的一聲大響。
哭聲,嘎然而止,小小的軀體趴在地上,不動了。
也許還有救,可她的父母都被捆在隊列之中,鎮上家家戶戶都面臨著家破人亡,財產損失殆盡的窘境,誰又有心思顧及他人呢?
長長的隊列開始移動,帶著震天般的哭聲,遺留下的,同樣是震天般的哭聲。但這哭聲卻絲毫影響不到士兵們興高采烈的心情,他們大笑著,叫囂著,揮舞著手中的刀槍,仿佛打了一場大勝仗一般。
直到……
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震破了漫天的陰霾!
那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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