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沒人知道。按理說,地方官為民請命,反抗欽差大臣胡作非為,再加上有地方士紳耆宿聯名陳情為證,是很容易形成輿論焦點的。
無論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熱議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后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會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處罰,名聲就更上一層樓了。
但天下萬事總有些例外,比如說這一次......在京師發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首先,他不是什么名人,彈劾方應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后水波不興,沒有遭到廣泛而強力的圍觀;
再由通政司送進內閣后,便被某次輔直接扣在手里冷處理,一扣就是半個月,而別的閣臣故意縱容某次輔瞞報......那奏疏就更是無人光顧了。
然后,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輔通過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進呈天子,在這過程中還是不為人所見。
最后,天子一錘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從頭到尾,這奏疏壓根就沒怎么流傳,所知者寥寥無幾,也沒給外界多少議論的機會。
而在天子批紅之后,雖然引發了不小的議論,但此時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圣旨都發了下去,別人也就更懶得更進一步關注了。畢竟關注也是白關注,又有什么用?難道還能更改圣旨么?
所以李太守翹首盼望的清議始終沒有到來......又想起自己七年來沉lún]地方的遭遇,難免心里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對不起自己。
下定了決心后,李太守神色恢復了平靜,看在王千戶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擇。再次開口問道:“不知李太守能否騰出公館?”
李太守淡淡的說:“方欽差那邊人數較少,而公館占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費,有失節儉之意。所以本官決定。另外尋覓大小合適的地方。重新安排方欽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的贊揚道:“李太守有見地!”
兩人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提到過采辦太監王敬。但是兩人所有的話,其實還是圍繞著王敬展開的。若方應物退出了公館,除王敬之外,還有誰夠資格入住?
目送王臣離開。李知府面上現出幾絲茫然之色,但心里實在五味雜陳,事情怎么就演變到這一步了?
當年他也曾經是滿懷理想的人,要做一個守正不阿、名揚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會忤逆了當權太監汪直。
但捫心自問,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卻與理想漸行漸遠,特別是剛才倒向采辦太監的抉擇。則是完全背棄了理想。
想至此處,李太守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閑話不提,卻說公館街這邊。眾家合力打跑了欽差太監的爪牙之后,頓時士氣高漲。對一直不曾露面,但實際上充當了精神支柱的欽差方大人越發信服和感激。
這日,便有七八家員外一起到公館門外,言辭懇懇的求見欽差大人,非要當面表達一下謝意。
方應物稍有猶豫,但又覺得是一個契機,便開門放人,在大堂上接見了眾位員外。
天南地北的閑談之后,方應物起了話頭道:“本官受了朝廷詔命,到這蘇州府來督糧,但經過仔細研究,卻發現了不少弊端,難怪近年來拖欠嚴重。”
這種話,哪是幾個富戶敢于接嘴的,只能拍馬道:“方大人燭照洞見,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應物無視了這些沒營養的逢迎話,繼續道:“比如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朝廷向蘇州府征收賦稅,主要還是以實物為主,特別是糧米。畢竟民以食為天,京師口糧供給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關重大,誰也不敢變花樣。
而蘇州府近年來人口滋生、戶數繁衍,風氣也漸漸奢侈浪費起來,但土地卻還是這些土地,府境內早已開墾的差不多了,總數變化不是很大。
如此蘇州府本地消耗糧米數額逐年增長,而另外的道理很簡單,本地消耗數目多了,能起運到京師的數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狀況下,蘇州府稅糧連年吃緊、屢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眾人彼此對視,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廣德打頭問道:“方大人真知灼見,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過城中富戶,方大人為何與我等說這些?”
方應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決之道,比如針對剛才這個問題,本官心里就有些不大成型的想法。如果諸位有意,或可參詳一二。
江南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墾快到頭了。但我聽說湖廣那邊良田土地還多得很,這些年也不斷墾拓,如今糧米產量急劇增長,原來諺語是蘇松熟,現在則有湖廣熟的說法了!
如今蘇州府糧米吃緊,而湖廣米漸有富余。而你們這樣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趕赴湖廣那邊買米,然后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倉?”
所謂水次倉,就是運河沿岸建造的糧倉,各地需要交納漕糧的,都只需要將糧米運到指定的水次倉。然后來年開春后,再由運軍負責用漕船運往北方京師。
蘇州府百姓交納稅糧,則需從本鄉一直將糧食運到長江北邊瓜洲的水次倉。糧米入了倉,從倉吏那里領到回票,便算完納賦稅了。
雖然運糧數百里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但是總比宣德朝之前,從蘇州府運送到北方京師要舒服多了......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方欽差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他們這種商人,去湖廣買了糧米,然后當成稅糧繳納了?
那這行為和捐獻有什么兩樣,他們又能有什么好處?商人無利不起早,誰也不愿長期做這種純賠錢的事情。
“當然不止于此!運湖廣米到水次倉,領到了回票后,再拿回蘇州府,就可以折抵賦稅!
也就是說,可以將這些倉米回票拿到市場上販賣。無論是誰,只要拿著倉米回票,便可以在衙門里抵消自家賦稅!”
眾人齊齊“咦”了一聲,這法子似乎是可行的,又仔細想想,這里面似乎真有新的商機。
眾所周知,交糧米這種實物稅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若有大戶人家充當糧長,輪到負責本鄉里賦稅,那簡直是艱苦異常的。不但糧米難以湊齊,長途跋涉更是一場災難。
如果購買特殊回票,便可折抵掉相應的賦稅,那肯定會受到不少嫌交稅麻煩但又不缺現銀的人家歡迎。
比起遠赴水次倉繳納糧米的苦差,只要這種特殊回票能抵消稅糧,哪怕加錢收購也是值得的!出錢買一個省心,對有點閑錢的人家而言何樂不為!
最后眾人斷定,如果有靠譜的大臣背書并推動,這一套商業模式確實是非常可行的。
但也不是沒風險,最大的風險其實就在于政策方面,一旦朝令夕改,很容易就血本無歸。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看推動此事的官員靠譜不靠譜,夠不夠強力。
見眾人不說話,方應物也不著急,自顧自的優哉游哉品茶。他就沒想著今天一定促成,只是借機吹吹風,讓消息傳播一下而已。
如果反響不錯,下面再進一步考慮細節。當然,蘇州府錢糧癥結不止這一個方面,還有很多種問題需要解決或者緩和。
想至此,方應物忍不住嘆一口氣,千鈞重擔在肩頭,自己任重而道遠啊。
這時候,忽然有門口雜役來稟報:“方老爺!府衙那邊差了個小吏,說是有事情要宣告。”
方應物揮揮手放他進來,卻見這小吏上了堂后,先環顧四周看了看幾位員外,然后才對方應物行禮道:“方大人在上,小的前來此處,是奉了府衙那邊的命令,就公館之事與方大人說一說。”
“這有什么可說的?”方應物皺眉道。
那小吏戰戰兢兢的答道:“公館占地較廣,方大人一行人數目不多,用不到這許多地方,未免鋪張靡費了些。故而府衙決定另尋一處地方,安排方大人移駐別處。”
方應物勃然大怒,這種說法與將他從公館驅逐出去有什么兩樣?誰能受得了這種恥辱?特別是在座還有如此多外人當面。
其他員外聽到府衙的要求,頓時也心驚膽戰起來。他們搬到公館街,就是沖著方應物來的,若方應物離開了,哪公館街還有什么意義?他們搬遷聚居到這里,已經是非常折騰了一遍,可真再也折騰不起了!
還有膽小的人已經在心里計較起來,這方應物要連這都吃不住,那用理性來分析,此人只怕也穩不了、靠不住。
砰!方應物狠狠拍案,震得茶盅叮當作響。“本官住進之前,公館也是閑置著,難道就不浪費?怎么本官住進來之后,就成了浪費?”
那小吏硬著頭皮,勉強開口回話道:“公館不會閑置,自有他人入住。”
方應物怒極而笑,嘿嘿幾聲才道:“如今蘇州府內,還有誰比本官這欽差更夠資格入駐公館?”
小吏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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