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進了酒館后院,汪芷下令讓所有左右護衛全部去外圍,而何娘子和孫小娘子兩人親自動手,氣喘吁吁香汗淋淋的將依然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方應物抬了出來。更新
此后又小心翼翼的搬進屋去,放在了另一張太師椅上,并盡可能的讓方應物坐得舒服一點。
不過汪芷在屋里坐不住了,走到方應物面前道,“我放了你,但你不許生氣!”
方應物抬起頭來,神態輕松的燦然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我怎么會生你的氣?你又不是有意害我,何況又剛剛救下了我”
俊逸的外表搭配上和煦的笑容,親和力十分驚人,汪芷不免松了一口氣。今年元旦那會兒,自己自作聰明壓下了呂忠從蘇州府送來的呈文,繼續讓方應物逼死欽差太監的傳聞沸沸揚揚。
于是乎在天變發生時,好端端的方應物又被牽扯上了,后續那些事情給方應物造成了不小的困擾若不與天變聯系起來就不會被當成大仙,如果不被當成大仙,就不會引起陛下的好奇
作為肇事源頭,汪大太監對此是非常心虛的,同時又為自己的失誤感到很沒面子,被方應物訓斥一頓更沒面子。不過如今看到方應物態度和藹,她就放心了,她揮揮手,示意何娘子給方應物松綁,并讓孫小娘子去端茶倒水。
方應物站起身來,掄了掄胳膊,又蹬了蹬腿。將發麻僵硬的四肢筋脈散開。汪芷坐回了榻上,看著方應物活動。等著敘一敘久別重逢之意。
喝過茶水,方應物猛然臉色一變。雙目圓睜瞪著汪芷,一只手狠狠地拍向案幾,“啪”的一聲將汪芷嚇了一跳。
“我就不明白了,這樣過錯你也能犯下?原以為你只是大事糊涂,怎的小事上也糊涂?你能告訴我,你當時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如此粗疏,以后還能不能緊密合作了?”方應物憋了很久的話如同連珠炮一般,鋪天蓋地的朝汪芷噴過去。
看著方應物變臉如翻書,天晴日暖轉眼變成了狂風暴雨。叫汪芷暗暗咬牙切齒,讀書人果然是最會騙人最不可信的東西!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回應道:“我不是有意的。”
方應物負手而立,長長的嘆口氣道:“不是我對你太苛刻,你知道現在是什么關頭么?眼下或許就是改天換地的時候,無數人身家命運都在此時決定,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汪芷答道:“我自然明白陛下和萬娘娘心思,夾在這件事里實在讓我寢食難安。所以我才要暫時避開離京,不然又能如何?”
方應物突然呵呵一笑,“看來你嘴上不服氣。心里還是有點自知之明”汪芷一頭霧水的反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方應物道:“是不是因為我不在京中,你遇到這樣的事情之后,就沒了主心骨,完全拿不定主意。所以你才故意躲出去。等待我回來?”
汪芷愣了愣,她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但潛意識里究竟是否真是如此。卻不好說。無論如何,方應物這話也太自大了!
她轉念又一想。自己卻是理虧在先,眼下左右也是要先把方應物哄高興了。讓一步又如何?于是汪芷艱難的吐出一個字:“是。”
方應物也愣住了,汪太監向來得理不饒人、無理也不服輸,與自己私下里吵吵鬧鬧乃家常便飯,方才這么一句放低身段服軟的話可真是極其罕見。
不科學,她這個樣子還怎么交流?方應物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好了。汪芷也頗為尷尬,隨即按下羞恥心情,迅速另外找話說起來:“我是知道的,東宮之爭你雖然不想公開表態,但心里其實還是支持太子。我雖然也顧及你的心思,但最近略有其它心得”
“皇子皆養于深宮,除了侍班東宮大臣之外,與朝臣懸隔內外,接觸并不多,也沒什么利害相關。大多數朝臣支持太子,也僅僅是處于正統道義而已。
其實就算換了人當太子,不也是陛下的子孫么,又有多少大臣會殊死抗爭?甚至當初太宗文皇帝起兵奪了天下,不也坐穩了江山?英宗睿皇帝奪門之變后,皇位不也說換人就換人?
但宮里頭可就不同了,誰做未來天子絕對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而且在宮里能對太子之爭施加直接影響。所以說,太子之爭從根本上是宮里面說了算。
進一步詳細說,其實就是皇爺、萬娘娘、周太后、懷恩、梁芳等人角力的結果,外朝大臣插手余地相對不大,大體上就是看戲的,最終只能被動接受結果。”
雖然汪芷言語間對大臣多有貶損,但方應物仍舊老懷大慰,撫摸著汪太監的頭,感慨道:“有長進,真有長進,果然是讀過書了,居然知道引古論今、詳究人心了。”
汪芷不滿的將方應物的掉,仰頭道:“但是經我分析,還是東宮換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你支持太子只怕要成死路一條了。”
“哦?理由?”方應物饒有興趣的問道,他很想看看汪芷會怎么分析。
汪芷好不容易得到賣弄機會,滔滔不絕的說起來:“支持現太子的是周太后、懷恩,支持邵妃皇子的是皇爺、萬娘娘、梁芳,當然還有邵妃。周太后足以抵得住皇爺和萬娘娘,懷恩抵得住梁芳和邵妃,算是旗鼓相當,如此維持下去,自然現太子不必換人。
但是你沒發現么?周太后年紀比萬娘娘要大一些,比皇爺更是大了很多,而懷恩也年事已高,歲過六旬,時間并不在太子這邊。
若等到周太后和懷恩沒了時候,宮中還有誰能撐得起太子?哪怕這兩人有一個沒了,另一個人只怕也獨木難支了。故而由我來判斷,邵妃皇子的勝算反而大一些,東宮多半是要換人的!”
方應物聞言笑而不語,汪芷見方應物不說話,便追問道:“怎么樣?我分析的對不對?竟然叫你無言以對了罷?”
方應物哈哈一笑,“你說周太后和懷恩都老了?但你信不信,周太后和懷恩將會比圣上、萬貴妃壽數要久,先沒了的肯定不是周太后和懷恩!”
汪芷忍不住嘲笑道:“你這完全是理屈詞窮,不講理了,為的就是繃住你的面子而已。”
“你的道理或許都是對的,聽起來真的頭頭是道,但命運并不是精確的計算,很多時候根本不講道理的。”方應物盡可能的解釋道,苦于時代限制,沒法拋出精確齒輪、混沌不可測等高大上名詞。
汪芷冷笑道:“那就可笑了,我這樣盤算都不叫準確,你完全沒根底的瞎猜就是準確了?別說你又是掐指一算。”
方應物指著頭頂上方,霸氣十足的說:“天機命數要是能被你輕易揣測到,那還要我作甚?若沒有我,你四年前就該去南京掃地洗恭桶了!”
汪芷撇撇嘴道:“最厭煩你這種別人都是蠢貨,只有你聰明的德行!簡直令人作嘔!”
雖然汪太監又被方應物不講理的強行鄙視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安心了許多,近半年來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掃而空,仿佛完全可以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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