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四十年,恨天族走過一輪完整的興衰史,歸其原因不外八個字:大牛死了,生活好了。
早先生活艱苦,艱苦難免各種風險,恨天十六年,身體不如以前的大牛在一次狩獵中意外身亡。那時恨天族正值鼎盛,人數達到四百多,壯志未酬的大牛死前流言,叮囑大家務必不要忘了族訓,把恨天大業代代繼承,直至完成的那一天。
親眼目睹當時一切,連得福都為之小生感慨,險掬一把同情淚,當然他心里其實很惱火,望著那群“敵人”揮灑激昂,恨不得一巴掌全拍死。
隨后的事情出乎意料,大牛死后,恨天族以不可遏制的趨勢走向崩裂,人心離散。
變化起始于周邊,十數年發展后,這片肥沃的土地生機勃勃,人們再不像以往那樣食不果腹,開始誕生禮、和、貴等精神需求,由此帶來的結果是:恨天族對外人的吸引力蕩然無存,漸被排斥,直到徹底隔離。
這很正常,有吃有喝,和和氣氣,誰樂意像瘋子一樣早晚對著一座雕像跪拜祈禱,念什么殺天血誓。再說了,當初十三郎父子行走人間,多數人把他們當成天道使者看待,非要分個敵我的話,恨天族應為舉世公敵。
沒了外援,恨天族并不在意,索性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生活依舊不差;問題是他們并不純粹,當初外來加入的那批人漸生離心,沒法掐斷與外面生活的親族間的聯系。
這又很正常;不管阿玉姐還是大牛,其威望僅限于族群內部;相比之下大牛還好點,畢竟他曾與大家共同生活、戰斗,朝夕相處十多年;外來者心中,作為恨天族精神寄托與象征的阿玉姐就是一座雕像。別的啥都不算。
又過十來年,新一代族人成長起來,族內老人驚訝發現,災后出生的人與他們當初相差極大,極不安分,擁有太多渴望。
后面的事情無需多講。從第一名族人溜走不歸開始,僅過數年時光,恨天族從鼎盛時近五百人下降到六十,回到大災之前的水平。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同樣人數、條件比當初好十倍百倍,恨天族反而走上絕路,再無可能像當初那樣發展壯大。
“人性釋放,有此結果理所當然。大災之前,各個村寨困守一地數百年。幾乎沒有人想過去外面生活。現在不同了,他們封得住山寨,封不住人心。”
逐條解釋恨天族衰亡的原因,十三郎眺望著阿玉姐的雕像,小有唏噓。
他知道那不是阿玉姐,更不是冷玉,可它畢竟因阿玉姐而生,代表一世之牽掛;假如其親眼看到恨天族走到今天這一步。不知心里會不會難過。
心里想著,十三郎隨口問道:“得福啊。你怎么看待仇恨?”
得福回答道:“天與民無仇,夸張點講,天無仇怨之心。”
十三郎說道:“這不是考驗道心,也不是問你有沒有仇。為父只想知道你對仇恨怎么看,以人的角度也無妨。”
得福皺眉想了想,回答道:“仇恨是的一種。為惡之想。”
十三郎說道:“在你看來,恨天族想為惡么?”
得福回答道:“目的或許不是,作為是。”
聽到這個回答,十三郎顯得很滿意,再問道:“關于善惡對錯。你已看到人心可辨,不用就此多講。為父還想問的是,你覺得恨天族會不會死?”
得福斷然說道:“照此下去,十年必亡。”
十三郎又問道:“那它會不會再活過來?”
得福神情微動,隱約猜到父親用意。
過了一會兒,得福沉聲說道:“天人相依,相輔,同時又相對,天不仁則人必仇,恨天再起,循環不止。”
十三郎說道:“這里的仁是指”
得福接下去說道:“仁為大道,非仁義憐憫,非慈悲善惡,乃人心之主流,大勢所趨。”
十三郎說道:“此處的人”
得福回應道:“天以萬物如芻狗,人為其一,亦指所有。”
十三郎欣然說道:“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守仁,以萬物為芻狗;仁與不仁不在于天,而在萬物靈志之主流。你能明白這一點,為父沒什么可教的了。”
聽了后面那句話,得福豁然抬頭。
“爹爹要走?”
“還不到時候。”
抬頭看看天空,清月生寒,群星閃爍,還有那個隱沒西天的暗陽,十三郎神色幽幽。
“得福啊,你覺得恨天族像什么?”
得福不太明白這句話,神情微惑。
“爹爹的意思”
“死后可生,生而又死,不入輪回,長隨天道”
“無量!靈機!”得福陡然明白過來,聲音、神情皆轉為嚴厲。
“沒錯,就是無量。”
肯定點頭,十三郎感慨說道:“不知靈機有沒有意識到,他和天道一樣因人而生,只是時間稍晚;從其融入世界沾染因果開始,他便開始回歸本源,其存在方式徹底改變,不再是一個具體出來的人,而是存在于無數人心里。從那時開始,他不能再想過去那樣無限死亡,所以才會那么容易被我偷襲得手,死亡越來越痛苦,并最終答應為父提議:塑冥造界!”
得福凜然說道:“那樣的話,孩兒應該殺”
十三郎搖了搖頭,說道:“無量不滅,天道永生,相輔相伴,區別不過主與次,甚連主次都沒有。至于誰能進階最高規則,那是你將來需要摸索的事情,在為父看來,大有可能彼此推動,并肩齊頭。”
得福陷入沉默,認真思索著這番話的意思。良久不語。
十三郎沒再就此說什么,轉而言道:“狂靈化星但未完全進來,這里是你的世界,他在其中翻不出浪花,若有一半留外面、反有可能鑄成大禍。還有靈機,它無本源可畢竟還存在。人間世界被界魂提前,塑冥成敗關乎大局,為父要多看一看。”
“除此之外,這個世界讓為父想起一些地方、一些事,接下來,在不影響局面的情況下,為父想讓你幫點忙。”
“有什么事情,爹爹盡管吩咐。”得福深深一躬到地,從未如此誠摯。
“也不是什么要緊事。走走看了再說。”
站起身,揮揮衣袖,十三郎拉起得福的手,沖天而上。
“將來離開,未必還能進來,和為父一道陪陪你娘,和她說說你的進展。”
其后十年,父子兩個安居月宮。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來說話。
真有這么多話可說?
有的。
世事往往回頭方知珍貴,得福不提。幾百年親母教誨不能應答,要說的事情不要太多;十三郎這邊,蓮仙子不單單只是蓮仙子,還是夜蓮,是叮當,是孩兒他娘。是孩兒他姨娘
父子說,母子說,夫妻說,說完過去說現在,說完現在講未來。未知界魂,滄浪世界,四大星域,陰陽兩界,講了歇,歇了想,想了再說足足講了十年。
抽空看看靈機,閑著收取陰煞,關于塑冥未來做規劃,如何統御人間千頭萬緒道個明白或者不明白,足足忙了十年。
十年后,父子出關再入人間,游遍每個角落,看盡所有風光。
與災后相比,如今人間雖談不上欣欣向榮,但已真真切切緩過那口氣,各個大陸均有人煙,慢慢發展出部落,城市、甚至還出現王國雛形。
這很正常。
百年相伴,得福實力早已超出父親,直線超真靈邁進。十三郎所能教的是知識,他細心傳授一切,把包括前世在內的智慧積累通通告知,將其所知道的人類歷史全部講述,有靈無靈,發展軌跡,與有可能出現的災難。接下去,得福需要的是時間沉淀,而不再是父親提攜。
值得一提的是,在經過一些地方的時候,十三郎給一些地方按上名字,并要得福以天道之力、用某種方式將其傳承下去。
這就是他要兒子幫的忙,沒解釋過原因;那些名字聽上去很怪,比如五岳,比如珠瑪,比如法老,還有此前無量山沉沒的地方,十三郎稱之為:馬里亞納。
得福聽不懂這些名字的意義,但都一一照辦。
時間流逝,轉眼又是二十幾年過去,得福一日比一日強大,天上星斗進入的速度越來越稀,終于有一天,開界之機到來,十三郎問出早就憋在心里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沒有靈氣,你的打算怎樣?”
這句話有多重意思,得福領悟后選其一種,認真給予回應。
“有沒有在我一念間;當下來說,一來不想再給父親修行增加困難,二來您講過的那個世界軌跡很有意思,我想看一看。”
“那也好。不過有一點要注意。”
神色轉正,十三郎嚴肅說道:“也許幾千年,也許一萬年,也許十萬、百萬、乃至幾世世界興亡之輪回后,不能修行的人會創造出一種極其強大的武器,能夠輕易毀滅世界。”
得福明顯不怎么信,露出疑惑的神情。
十三郎繼續說道:“假如那種情形出現,不要猶豫,直接將大部分人類抹去、或干脆點全部殺滅,讓世界從頭。”
見父親如此鄭重其事,得福雖然將信將疑,仍點頭表示答應;然從其眼中,十三郎看到更多好奇,甚至有些期待的樣子。
內心嘆了口氣,十三郎說道:“別的沒什么可講。你只要記住,狂靈也好,無量劫也罷,歸根結底為天道之后;你生而為天,只要能夠做好自己,便可至高無上。”
言罷,十三郎再看一眼懸天清月,回身輕道一聲開始;得福下方跪伏三拜,揮手破開蒼穹。
天道開天,開天之時世界漆黑,黑暗世界裂開一條狹長的縫,射入一縷天光。十三郎身軀隨之上走,如厲矢飚射一去不回耳邊突聞吶喊聲。
“天道無門,世無已無狂靈開路。將來父親道成之日,可會再來看望孩兒?!”
“當然,一定!”
因為這句話,胸中平添無盡豪情,十三郎毫不猶豫做出回應,傲然長笑,長嘯。
“不止為父一個,還有你母親,你大姨小姨姑姑弟弟妹妹嗬!”
驚呼響于界外,界內得福長跪不起,誕生來第二次嚎啕大哭。此刻的他不知道,界外十三郎剛剛歸身,就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到說不出話,豁然驚吼。
那是一片,被戰火燒紅的天空;那是一群,被戰爭燒滅心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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