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百章:情到深處二十六
如瑾自然是沒有什么賀禮準備的。舒殢殩獍
早就說了幾家皇子府上各送一幅壽字,不管究竟是誰繡的,都算是一家。因了蕭寶林的事,她躲皇帝還來不及,又單獨準備什么壽禮?穆嫣然明顯是故意找茬。
“穆妃說笑了,奉皇后娘娘旨意,各家都以一幅壽字為禮,我豈能再額外準備‘別出心裁’的禮物?我和王妃同心,字是王妃繡的,我每日定時默祝圣上安康,這壽禮就是我們和王爺一家共獻的了。”
難道你穆嫣然也要越過永安王和宋王妃去準備另一份壽禮嗎?她很想問一句,不過還是沒問出口,穆嫣然故意挑事,她若跟她杠起來,豈不失了風度。在帝后嬪妃們跟前,如瑾只想保持沉默低調的儀態,不指望被人說好,也不愿言行出格引起別人注意。
穆嫣然笑道:“原來如此,原來藍妹妹每日都默祝圣上安康,真是孝心一片,我遠遠不及了,以后要和妹妹多學一些。”
長平王含笑端坐于前,轉目看宮女奉茶的時候,目光在穆嫣然身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轉了開去。
不過,這一眼,卻讓穆嫣然汗毛都豎了起來。
頓時如同置身冰窖,手腳冰冷的同時,后背卻起了一層汗。
她很小的時候就在宮里走動了,和長平王時常碰面,可她敢發誓,絕對從來沒見過長平王這種眼神——明明帶著笑,卻冷冰冰的,飽含肅殺氣,像是……她一時形容不出來,全然被震住了。
以至于旁邊宋王妃都發現了她的異樣,瞥了一眼,笑道:“怎么了,不舒服?”
“……沒有。”穆嫣然語氣有點虛弱,再去看長平王,卻發現他已經一切如常了,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錯覺。可,她卻不敢再往他那邊看。連帶著也對他旁邊的如瑾移開了視線。
慶貴妃將話接了過去,因為太子的事,她對長平王一家自然敵意最深。“你們的確應該和藍側妃好好學著,每日給皇上祝禱的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于是,本來沒什么的一句客套話,被慶穆兩人重復出別的意味來。
皇后看一眼皇帝,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很疲憊的坐著,似乎沒有注意到殿上的對答,只一味看著蕭寶林那套絡子。皇后就清了清嗓子:“好了,壽禮獻完了,諸位與本宮一同舉杯,恭祝皇上千秋萬歲。”
于是大家共飲一杯,這家宴算是開始。
酒過三巡,大家看著簡單的應景歌舞,偶爾閑聊,多是給皇帝祝壽。期間太子很沉默,也比往日更加恭謹,不能入閣議事的這些天以來,聽說他一直在東宮閉門讀書,任由外頭言流如沸,將他貶到了溝渠里。
他沉默,長平王比他更沉默,只按例起身祝過兩次酒,其他時候都是安靜坐在席上而已,有人跟他說話才應上兩句。如瑾覺得他大概是不想太扎眼,入閣旁聽本就鮮明對比了太子,兩人同處一室,他自然要低調一些。
于是她也跟著低調。
旁邊,張六娘也是不肯多說一句。
靜妃向來在宴席上都會招呼每個人,誰也不落,不管是比她位低的嬪妃還是王府內眷,她都面面俱到的聊上兩句,十分親和。聊到了張六娘這里,靜妃皺眉想了想,說:“……恍惚好些天沒見著你了,怎么不進宮來給你姑母請安,順帶和我們說話解解悶呢?我還怪有些想你的。前日老十還說起怎么不見六娘姐姐,本宮還跟他說,現在可不能叫六娘姐姐了,得叫七嫂。”
也許她是無心,也許是聽說了眉目才故意發問,長平王不喜歡府里人對外亂說話,張六娘被禁足的消息并沒有誰明面上往出傳,而張六娘自己的人也全都被關在院子里,誰也沒機會到外頭嚼舌頭。靜妃到底知不知道,就難說了。
但府里有宮里賞進來的不少人,皇后肯定知道,可她一直都沒有責問,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如瑾想,莫非她顧忌著長平王突然入閣旁聽的事?
現下靜妃提起,如瑾注意到殿上一半人都朝這邊看了看,包括帝后。
大概……誰都知道了,只是誰都不說破……
張六娘端起酒杯敬了靜妃,喝得一滴不剩,轉過杯底亮了亮,然后才說:“這些天一直忙著給父皇準備壽禮,所以才沒有進宮請安,倒讓娘娘您掛心了。”
“噯喲,可真真是孝心可鑒。”靜妃合掌感嘆,“看你,人都熬瘦了,臉色也不似以前,可不會是晝夜不分的繡壽字吧?那可要注意身子,也不能熬壞了眼睛,你看那些繡娘,上了年紀個個都是眼睛不好的,都是年輕時候用眼太過的緣故。你歲數小不知道這些,可不能掉以輕心,以后可顧惜自己吧,不然皇上接了你的壽禮也要心疼的,皇上,您說是吧?”
她說了一大通,轉頭去問皇帝。皇帝只是“嗯”了一聲。
靜妃又對張六娘說:“今兒這禮也送了,好好調養一陣身子吧,多來宮里走動走動,陪我們說說話,不然我們也是整日無聊。”
“是。”張六娘恭謹的欠身笑應。
站在她身后服侍的香縷就暗自點頭,佩服主子的心性。之前藤蘿她們幾個侍女全都被拘在偏房里,個個著急,不知道張六娘被那幾個木樁子服侍的如何,可是今天開了禁,主仆相見,張六娘卻比她們任何一個都氣定神閑,見她們著急,她還笑著安慰:“既然王爺允我跟去宮里祝壽,這事就還有轉圜。”并且約束她們誰也不許趁著進宮到皇后跟前嚼舌根,更不許跟安國公府那邊悄悄告狀,只當什么都沒發生。
果然,無論是長平王還是皇后,都沒有提起這檔子事,一切如常。然后靜妃這邊幾句閑聊,就等同于無形中將張六娘的禁制解除了。只要她能多進宮走動,那禁足還叫禁足嗎?
香縷看看皇后,發現皇后的笑容深了,嘴角法令紋都明顯了些。
于是香縷暗暗舒口氣,禁足之事,接下來就該稀里糊涂的解除了吧?雖然是筆糊涂賬,可只有先解了,以后再慢慢找補轉圜了。
皇后那邊笑著接了靜妃的話:“正好,本宮正在給七娘挑賞,你明日過來給掌掌眼,免得本宮送的東西不合你們年輕人的心意,白送了還要落人埋怨。”
“姑母說笑呢,您賞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張六娘舉帕擦擦嘴角,“不過既然您傳召,侄女明日就來開開眼,可不是掌眼。”
皇后笑著點頭,順帶看一眼長平王。
于是如瑾知道皇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直隱而未發,借著今日的機會就要將事情扳過來。
長平王站起身敬酒,跟皇帝說了兩句吉祥話,團團轉一圈,喝干了,然后自己執壺倒上,又跟皇后舉杯,含笑說道:“兒臣亦祝母后安康。”
皇后眼中滿是得勝的笑意,舉杯掩袖,賞臉喝了敬酒。
杯子一落,長平王卻沒坐下,接著朝她躬身作了個揖,然后道:“兒臣還要跟母后賠個罪。”
“哦,什么罪?”皇后立刻接口。
在她看來,她讓張六娘次日進宮而長平王沒有反對,也就是無形解了禁足,而長平王隨后的敬酒,更是說明他在低頭。這次的事,又像上次張六娘攆樂女之事一樣,長平王和她達成了默契。所以,聽到長平王說賠罪,她就更欣慰,問話也不由快了幾分。
只聽長平王說:“兒臣正要稟報,這些日子六娘正在家中閉門思過,看樣子還要再思過一段時間,所以明日可能不會來給母后掌眼了。母后眼光卓絕,自然不需要她的幫襯,挑什么都是好的。”
如瑾暗中訝然。
她還以為長平王這次又低頭了呢,萬萬沒料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不是活生生當眾打皇后的臉。你禁足人家的侄女,人家沒和你理論,暗暗給了你臺階下,你還不接,非要把事情挑出來,挑出來不算,還要表明繼續禁足懲罰的態度……那可是后宮之主,一國之母,打臉別打得這么響亮行不行。
皇后肯定也沒想到問來的是這么一句話,怔忡一下才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張六娘也吃驚地看住長平王,盈盈的眼波中滿是委屈和難以置信。
滿殿人都朝幾人身上打量,連興致不是很高的皇帝都往七兒子身上看了一眼。
“你說什么?”皇后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了一遍。
長平王含笑而立,還真就把方才的話又重復一次。
皇后終于是徹底沉下了臉,顧不得慶貴妃火辣辣的嘲諷眼神,問道:“誰讓六娘閉門思過的,連本宮的傳召都能置之不理?今日是皇上過壽,老七你這當兒子的,怎能拿這種事給皇上添煩惱。”
“兒臣并未給父皇添煩惱,這是兒臣家事,自能處理好,而且六娘也自覺己過,誠心懺悔。父皇國務繁忙,哪會在這等家常瑣事上留心。”長平王回答的不卑不亢,一直笑著,雖然是在頂嘴,態度卻極其恭敬,任誰也挑不出錯去,“六娘閉門思過是兒臣的主意,她亦同意,古之賢者有云,日三省身,思過乃是修身養性的好方法。”說完了,他還故意問張六娘,“你說是不是?”
張六娘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出一個“不”字。
如瑾聽得冒汗,偏生長平王這家伙還要追問:“六娘,怎么不說話。”
張六娘被他笑吟吟看著,比被他呵斥還難受,憋了半日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含含糊糊的,連近在咫尺的如瑾都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何況是殿中其他人。
皇后臉色相當相當難看,“不知六娘做錯了什么事,需要思過?”她緊緊盯著長平王,就不信長平王敢將太醫藥散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當眾說出來。
果然長平王也沒說,只道:“六娘有次脾氣急了些,責打了一個無辜婢女,事后自責不已,這才思過修身。”
眼睜睜的瞎扯亂編。
皇后知道這不是對質的時候,問的細了,倒顯得她不正常,然而到底沒忍住說了句:“六娘自小不是急脾氣的孩子,想是那婢女做錯了事。思過這么多天也該到時候了,今日又是皇上壽辰,從此揭過了這事才是。”
皇后其實很想讓張六娘站出辯幾句,看了這六侄女半日,可她就是不言聲,氣得皇后暗自罵她無用懦弱。
張六娘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怕一張嘴,就要說出和夫君對質的話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旦撕破臉,那可就是真的硬碰硬了,夫妻之間有矛盾不能訴諸旁人,更不能找娘家人出面——她一直明白這個道理。
況且,焉知此次被禁足,不是上次攆樂女皇后的出頭導致了長平王郁結于心,借題發揮呢?她當初勝了一時,這次可是受了罪。所以,她忍,夫君態度越是強硬,她就越得忍著。
因此,無論皇后怎么盯她示意,她都不吭聲,任著長平王在那里胡說一氣。
于是就又聽長平王胡說道:“當初定的是思過九九八十一天,尚未到時候,而且六娘也一邊思過一邊為災民祈福,用善心洗滌當日之惡,是很澄凈的愿望,兒臣極力,還請母后成全我們的心愿。”
如瑾是真的聽不下去了,睜眼說瞎話也不是這么個說法吧,張六娘可就在眼前呢!
她不由朝皇后瞄過去,想看看素有涵養的國母是否還沉得住氣,可目光投過去的時候,卻正好對上皇帝的眼。
皇帝也正往這邊看!
如瑾趕緊轉開視線,低眉斂氣,暗忖皇帝會如何對待長平王的信口胡言。
耳中,只聽皇上說:“這心愿倒是不錯,知道惦記百姓。”
皇帝說了話,表了態,皇后那邊再不樂意,也只好偃旗息鼓。要知道皇帝最近脾氣可不怎么好,皇后不敢當眾反駁他,又是這等很可能牽連上她自己的事。
張六娘默默低了頭。
于是宴會結束回府的時候,如瑾下了車,看到獨乘一車的張六娘也下來,可是已經沒有了出門時從容的態度。
長平王下車后直往里頭走,張六娘站在車邊幽幽看著他,見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終于忍不住叫道:“王爺!”
長平王止步,側頭。
“王爺,能借一步說話嗎?”張六娘走上前去。
于是長平王一揮手,讓侍從侍女們全都退避到三丈開外。如瑾就帶了人準備先回院子里去,福身告辭,長平王卻道:“你不必走。”
如瑾覺得這不大妥當,想要說什么,長平王緊緊拽了她。于是如瑾只好站住腳,一面從長平王手里掙開,不想在人前被他拉扯。
張六娘默默看著兩人動作,而后,自嘲的笑了笑,幽幽的說:“我先是蒙在鼓里,后來是不肯相信,卻原來……王爺待她,果然是與我不同的。”
新月掛在天邊,冷冷清清的,就像她唇角彎起的弧度。就連如瑾都被她沮喪失魂的樣子觸動了。她好像是一副要哭的神情,可卻沒哭出來,偏還笑著。
如瑾不由皺了眉。
此時此刻,張六娘的樣子簡直……太可憐了。而且她看著長平王的眼神,蘊藏著那么多情緒,像是雨季里漲滿堤岸的河水,湍急奔流。一瞬間如瑾心中起了驚訝,她,她該不會是對長平王充滿深情的吧?
一念及此,如瑾越是看,就越覺得像。
張六娘……心里真的裝著長平王?她的出嫁,難道不只是宮里的賜婚,也是她的心愿嗎?
“王爺,為什么?”張六娘又朝長平王走近兩步,和他幾乎身子貼著身子,長平王卻退開了,依舊和她保持了距離。張六娘就又是苦笑,“王爺,為什么?因為她不是皇后的侄女嗎?所以王爺才覺得她比我好?可是……王爺,脫了這層身份,難道不是我更在意你嗎?難道不是嗎,您捫心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值得您這樣待我?”
長平王不為所動,看著正妻的眼神,和看一件擺設一棵樹也沒什么區別。張六娘的凄涼惶然,全然不在他的眼里。面對她的追問,他只是說:“你要說的就是這些?既然心中不平,適才在宮里,怎么又忍氣吞聲?”
“那不是為了王爺嗎!”張六娘激動。
“哦,你覺得你若說了,本王會怕么?”
“王爺怕不怕是一回事,我有沒有維護王爺的心是一回事。”
“可也是在維護你自己吧?”長平王笑道,“你沒有必勝的把握,也不想在人前變成和夫君對質的潑婦,更想,以此來和本王邀功買情。”
張六娘憤然:“王爺就是這么看我的?!”
“興許你是一片赤誠,不過,本王早就說了,在這府里你不要索求太多,更不要拿本王當傻子。你從安國公府和皇后那里學來的彎彎繞繞,以后就別抖落了,好好做人,本王還會正眼看你兩眼。”
長平王不欲與之多談,說完,轉身就走了,并且示意如瑾跟上。
張六娘一把拽住了如瑾,眼睛卻看著長平王的背影。興許是沒聽見如瑾跟上的腳步,長平王回頭觀瞧,看到如瑾被張六娘攥住的胳膊,眉頭冷冷挑了起來。“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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