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樓早將瓊脂忘得一干二凈,只朝這四人看了一眼,這場面他見得多了,心里百無聊賴,低下頭吃菜。袁紹仁對彈唱之流并無喜好,遂安之若素。謝域同劉小川對了個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這地方尋著這樣的佳人助興,也足見劉兄是費了心思的了。”再想捧兩句,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得了,兄弟,方才還說放到京城里未必顯眼,這會兒又夸上了?”不理謝域神色尷尬,扭頭對瓊脂說:“撿個拿手的來唱,唱得好有賞。”
這里四人便落座,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細細聽,原是一套“花月春滿城”,婉轉柔潤,也頗有意趣。唱畢,劉小川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又點了旁的曲子來唱。席間吉祥、雙喜執酒壺伺候,一時倒也融洽。雙喜斟了酒,抬頭一瞧,見德哥兒正探著小腦袋往屋里看,便輕輕一碰袁紹仁跟他努嘴,袁紹仁瞧見德哥兒便離席,過去問道:“何事?”
德哥兒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牽著他往外走,繞過影壁,引到二門旁一叢松柏后引到屋后檐下一方僻靜處,見香蘭帶著雪凝正站在那里。香蘭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請侯爺到此,還請恕罪,只是有一句話借問,還望侯爺相告。”
袁紹仁道:“請講。”
香蘭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處為官,何日啟程?”
袁紹仁心中了然。原來林東繡最是愛說話的,自他們路上遇見宋柯。林東繡便打開了話匣子把宋家當日在林府住著的事同他講了個遍,當中又說起香蘭,便把香蘭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離開宋家,當日為救父又怎么到了林家講述一回。末了又說:“我眼瞅著香蘭同宋柯是有情呢,當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兩滴蜜來。卻不知他二人為何沒在一處……也虧得不曾一起,鄭靜嫻什么性子?只要把香蘭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紹仁見香蘭問起,便道:“宋柯奏請欲往貴州戍邊之地為官,應是年后啟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頭派人打聽,待得了準信兒再告與姨奶奶知曉。”
香蘭怔了怔,貴州山高水長。又在戍邊苦地,他竟選了那里,怪道是人人都不愿去頂的缺兒。又一拜,道:“謝侯爺相告。此人與我有恩,早先我險些被趙氏賣到火坑里,他救了我了我全家,這一份恩情在我心里藏著長長久久沒法報答,如今他將要走了。今生興許不能再見,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財物,總該盡一份心力才是。”頓了頓道:“還望侯爺替我保密。此事勿與我們大爺說才好。”
袁紹仁口中答應著,看著香蘭凍紅的雙頰和那雙沉靜的眼,仿佛飽經滄桑卻依舊純然澄澈,他想起林東繡說的話,只覺眼前這女子如同光鮮瓷瓶兒里裝的苦酒,外面光鮮。實則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經歷遍了。他心里頭不知是憐惜或是敬佩,還是一股說不出的慚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頭看著院兒里跑來跑去的德哥兒,許是酒意上涌。他一時沒管住,忽嘆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沒得說,袁某敬重,說句冒犯的話,有時候覺著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著便好了,有時我想,時至今日家里內宅不寧,許就是我的報應......”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說多了,連忙告罪。
香蘭立時明白這話里的弦外之音,她本該因嘉蓮含冤而終去怨恨袁紹仁的,可他站在蕭瑟寒風中,形容凄清孤寂,仿佛一下老了六七歲,香蘭看了看跑來跑去的德哥兒,心一下就軟了,一番話在心里斟酌了兩遭,方才勸慰道:“侯爺,有番話斗膽說一回,自己是梧桐,鳳凰才來棲,自己是大海,百川才來聚,花香自有蝶飛來,侯爺先肅整家風,懲弊賞利,寬仁處事,善待妻妾,才會有相應和合的家親眷屬,而不是反過來。牙還有咬舌頭的時候,親兄弟有時還干仗,更別提隔著血親湊在一起的家里人,怎能指望他們大事小情的不給自己添麻煩增煩惱呢。”她扭頭看著德哥兒,眼里現出一層極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爺當振作。德哥兒親娘年紀輕輕便葬送了性命,實在令人嘆惋傷心,可惜她年紀還輕,不知道要在困頓絕望時要常思自己過,放大心量,慢慢忘記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無對錯,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罷了,侯爺這樣百般抬舉她,正房大奶奶心里豈能不含怨呢。有時縱有萬般無奈,可境遇如此,在屋檐底下就要低頭,在誰的場便要捧誰的場……唉,只是說這些都沒用了……”
袁紹仁心頭震動,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難得的通透人了!”
香蘭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這個理,原先自詡聰慧明理,全是自誤,總要歷盡變故,把一身的傲氣和不甘磨干凈,才明白謙卑柔軟是何物。”言畢肅容,對袁紹仁深深一禮,道:“侯爺乃一家之尊,當家做主頂梁柱,德哥兒年幼,日后萬事還要指望侯爺,還請侯爺收拾情懷,珍重自己。”言罷招呼德哥兒,牽著他回去了。
他們一番對話,卻不知此時桌上眾人行酒令,因不見了袁紹仁,劉小川命讓瓊脂出來找。那瓊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臉,正是求之不得,尋到屋后,正瞧見這兩人說話兒,又有個丫鬟帶著個小童兒在一旁玩耍,仔細觀了觀,聽不真二人說甚,心下暗思:“這人不是香蘭么?”看香蘭一身珠光寶氣,穿著羽紗的大紅斗篷,氣象萬千,正經侯門世家中貴婦的裝扮,比趙月嬋當日尤勝兩分。心里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樣的人,合該這樣風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個奴才生養的丫頭這樣好命。為何我偏生這樣命苦!”自感自傷落了幾滴淚,眼見袁紹仁走過來,不敢久留,連忙回到席間。再瞧林錦樓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發,心里的氣便愈發不能平了。一徑側過身子把燈影著,從荷包里掏出成張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攏了攏鬢發,把一方銷金的大紅帕子攥在手里,端著一盅酒。來到林錦樓跟前獻殷勤,一時剝了肉道:“林大爺,嘗嘗這肉。”一回又道:“大爺,我親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惱你一生。”一回讓林錦樓點曲兒與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錦樓行令。左來右去,只膩在林錦樓身側。
林錦樓并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沒一句應著。他心里尚還生香蘭的悶氣,可見桌上有道冬日里難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著香蘭喜吃此物,心里想著老子這么不是犯賤么,可嘴上又命廚房做一道給香蘭端去。
瓊脂心頭里又惱,借著喝多酒頭暈。鶯聲嬌嗲要歪在林錦樓身上。袁紹仁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今只見你膩著他。還讓不讓我們幾個說話了?”
瓊脂聽袁紹仁當場下面子不由雙頰緋紅,懷恨在心。
劉小川和謝域齊聲笑道:“瓊姐兒這小肉兒可是塊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著該巴結誰了。”
又吃喝一回,袁紹仁先告辭去了,他一走,林錦樓也止住不喝了,只說今日乏了,告個罪回去,謝域和劉小川百般挽留,林錦樓道:“非是不給兄弟面子,這兩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請你們倆喝個夠。”又請他倆放量吃喝,命小廝照顧著,又命收拾屋子與他二人住。這二人也確不客氣,仍在廳里吃吃喝喝,暫且不表。
卻說林錦樓起身出去,倒急壞了瓊脂,趁人不備“嗖”一下竄出來,趕著上前去扶林錦樓,口中道:“大爺,您慢著點兒。”
林錦樓任她扶著,懶懶道:“你可是個猴兒,一身的精乖。”
瓊脂乖巧道:“還求大爺多教我。”
林錦樓道:“難為你彈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爺已吩咐了,賞你們幾兩銀子,留著買胭脂水粉兒罷。”
瓊脂笑道:“還是大爺疼我。”
說話兒已到二門口,林錦樓甩開瓊脂道:“成了,你回罷,這里頭不是你來的地方。”邁步就往里去。
瓊脂雖懼林錦樓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里明白得緊,自己憑著幾分姿色在勾欄里迎來送往,運道好了,趁著尚未年老色衰,趕個人贖了做小老婆;運道不濟,指不定流落到什么境地。這一遭趕了個巧宗,竟遇上林錦樓,正正是千載難逢,日后只怕再難見面,只盼著林錦樓能念舊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這一層人物,有了靠山,興許有些轉機。
一念及此,撲通跪倒在地,眼淚滾瓜似的掉下來,凄惶道:“大爺真認不出奴婢了?”
林錦樓一怔,停住腳步,皺眉道:“你是……”
瓊脂口內編了一番話,哭道:“奴婢是瓊脂,原是趙氏身邊的丫鬟,后隨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爺同我多說了幾句話,趙氏生恨,竟把我賣到窯子里,今日一見大爺,奴婢心里……心里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說著不住用帕子拭淚。低眉斂目,,眉掩雙愁,直將自個兒哭得梨花帶雨。
林錦樓有些動容,想到當日自己相中香蘭,引來趙月嬋嫉恨,遭了一番毒打賣要到勾欄里,宋柯出手將她救了,嘖,自己一時疏忽讓宋柯當了好人,倒讓那個傻妞兒一直記著那廝的好處。如今再看瓊脂,也生起幾分憐憫之意。
瓊脂抬頭偷偷一瞄,見林錦樓容色松動,忙膝行幾步,抱住他的腿,道:“奴婢一心一意忠心大爺,侍奉大爺,還求大爺開恩,讓我回林家,哪怕掃地做飯,當個粗使雜役,能見著大爺,奴婢死也甘心……”
話音未落,就聽見小童兒咯咯歡笑之聲,扭頭一瞧,原來香蘭和林東繡并幾個丫鬟正帶著德哥兒在院子里放煙火。
香蘭正與林錦樓目光相撞香蘭瞧瞧林錦樓,又看看跪在地上抱著他雙腿的瓊脂,那瓊脂一身裝扮便知是風塵女子,如今兩人這樣糾纏一處,香蘭先是怔住,隨后便別開了臉。
林錦樓無端覺著尷尬,后退兩步將腿拔了,道:“罷了,既你原先與林家有緣,爺多贈你些銀子度日罷。”轉身便往院內走。
瓊脂大驚,暗道:“先前林錦樓明明軟了心,倘若不是香蘭那小蹄子,只怕這會子已經留我到林家了,林家三位爺,憑借我的姿色,還怕不能占一席之地?或是讓林錦樓贖了送給當官的手下人,一輩子穿金戴銀,也吃穿不愁。”心里愈發恨上來,想到袁紹仁席間奚落自己,口不擇言道:“大爺!奴還有一事想說!方才永昌侯離席,奴出去尋找,正撞見香蘭和永昌侯私會一處!”
林錦樓一聽這話,又停住腳,瓊脂看著林錦樓的背影,叫道:“奴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就見林錦樓慢慢轉過身,臉色卻陰霾下來,朝她慢慢走過去,瓊脂才覺得不對,不由怕起來,哆哆嗦嗦道:“是真的……奴婢親眼瞧見的……兩人在一處呆了許久……”
林錦樓一把拎起她衣襟,提了起來,瓊脂嚇得驚聲尖叫。林錦樓口中陰狠道:“你再敢嚼舌頭根子,或是往外說一字半句,爺就廢了你,懂了?”
瓊脂渾身癱軟,篩糠一般,眼里轉出淚,忙不迭點頭。
林錦樓一把將她扔出去,口中喝道:“滾蛋!”
瓊脂連滾帶爬的跑了,頭上的翠鈿珠串掉了一地,引得院內人引頸相望。
林錦樓揉了揉眉心,袁紹仁人品他信得過,香蘭那小酸儒也做不出非分之事,只是他必要將此事問問清楚才是,遂邁步走進去,瞧見雪凝,站在廊下,招手喚道:“你,過來。”
雪凝連忙走過去。
林錦樓道:“跪下!有事問你。”
雪凝一顆心登時提起來,跪在地上。
林錦樓道:“爺問你,今兒個姨奶奶同四姑爺私下相會,是也不是?”
雪凝大驚,一徑兒搖頭道:“不是不是,這是哪個亂嚼舌頭根子的,奴婢帶著德哥兒也在呢。”
林錦樓道:“他們說了甚?在一處還呆了許久?敢說一字半句瞎話,就全在你身上!”
雪凝暗想:“雖說姨奶奶叮囑莫要把話說與旁人,可大爺誤以為姨奶奶同永昌侯有私情,可大大不妙。姨奶奶不過問宋柯就任之事,想著報恩罷了,光明正大,倘若說假話遮掩,反倒把官鹽當成私鹽賣了。”便道:“姨奶奶不過借問宋柯宋大人到何處為官,何日啟程。因宋大人待姨奶奶有恩,姨奶奶怕他走,趕不及還他人情罷了。”
雪凝與香蘭身邊旁的丫鬟不同,心底里先是認林錦樓一個主子的,原不與香蘭親近,香蘭幾個心腹丫頭說話也皆背著她,故而不清當中厲害。她本是好意,可不知宋柯至今仍是林錦樓心里頭的結兒,這番話,正正捅了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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