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莫語二十歲。

村西頭新搬來一戶凌姓人家，據說男人之前是在城里做裁縫的，賺了些寶晶，一口氣在村里置辦了上百頃的良田，可見家境頗為殷實。

按照村里的規矩，新入住的人家，要擺下酒宴，邀請所有村里人參加，算是彼此打過招呼，以后就是一個村的人了。

當然，這酒宴也是有好有壞，根據家境來分，但村里人大都性格樸實，好壞的大家都會赴宴。

莫語已經成年，雖然沒有成親，但也坐在男人的一桌，看著桌上的酒菜，心里暗暗咂舌。

這一場酒宴，可當真是花費不小。

“各位鄉親，各位近鄰，今天開始我們凌家就正式入住咱們村子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還請大家多多關照。當然，凌某能夠幫上忙的，也決不推辭。”

凌云是一白凈的微胖中年人，團團拱手，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帶著妻女過來向眾人敬酒。

桌上男子紛紛起身，莫語跟著起來，目光落到凌家女兒身上，卻不由的怔住。

她肌膚如雪，穿著剪裁合體的白裙，便像是一朵悄然盛開的蓮花，比村上的女孩都要美麗。

但更為重要的原因，卻是這女孩，給他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似乎他以前，曾與她相識，但記憶中，卻偏偏又沒有半點印象。

這是怎么回事……

一陣哄笑聲，將莫語驚醒過來。

“難怪莫語這小子一直都不急著成親，原來是在等更好的。”

“眼光真的不錯，凌家的丫頭，我看就算在城里，也沒有幾個能比的。”

“莫家小子，看上了人家，可要快點動手啊，如果慢了，說不定就被別人給搶了。”

打趣中，眾人笑聲更重。

莫語面露尷尬，急忙將杯中酒一口喝完。

凌雪粉臉微紅，低下頭去，心里不由有些暗惱，這人未免也太猛狼了，就算……就算喜歡她，也不用表現的這么明顯吧，真的好難堪。

余光狠狠瞪去，看著他此刻尷尬的模樣，心里卻又有些好笑，那份惱意，倒是不覺消散了大半。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

很快，他們便走到一起了。

凌云有一段時間痛心疾首，見了莫語不給好臉色，他美若天仙的女兒，最后居然落到了這小子手里。后來，見他真心對凌雪好，女兒也是真的幸福，才慢慢的消了火氣。

半年后，兩人成親了。

莫語穿著大紅喜袍，在賓客間走動著，心頭上有著滿滿的激動，不知怎的，他現在特別想要見到凌雪。

似乎晚了一會，她就會走掉。

等到喜酒散去，他好不容易打發掉鬧新房的家伙，匆匆趕回房中。

關上房門，看著大紅喜床上，那安靜端坐的倩影，莫語心中突然安定下去。

對啊，她已經是自己的妻子了，又還能到哪里去？

小心挑開蓋頭，看著精致妝容下，越發嬌美的妻子，他眼睛突然有些酸澀。

“怎么了？”凌雪嚇了一跳，急忙握住他的手，滿臉關切。

莫語吸了口氣，搖頭道：“沒事，就是突然間覺得，一切都是這么的不真實。”

“傻瓜，人家都已經嫁給你了，難道這還能是假的。”凌雪微瞪了她一眼，風情無限。

莫語笑了笑，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聽著彼此的心跳，享受著這份溫馨。

許久后，他輕聲道：“雪兒，或許你不知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便覺得很熟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認識你了。”

凌雪輕輕“嗯”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小聲道：“其實……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不然也不會這么快就嫁給你了。”

“或許，咱們上輩子是夫妻吧。”

“那咱們下輩子也要在一起！”

“會的。”

歲月荏苒。

第二年，他們第一個兒子出生了，凌雪起名叫莫相。

又一年，他們第二個兒子出生，還是凌雪起的名字，叫莫思。

莫相……莫思……莫相思……

莫語笑著問她，為什么起這樣的名字，凌雪卻只是笑，沒有回答。

生活很平靜，時間一年年的過去，兩人漸漸年老，兩個兒子開始長大。

只是在午夜夢回時，莫語總是會時不時的響起，好多年前他做的一個夢。

一個沒有內容的夢。

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記得才對，似乎這夢里，有著對他而言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曾笑著說，或許我就是在夢里，認識的你呢。

凌雪笑，說那你就好好想，等想起來了，就告訴我，咱們在夢里是怎么樣的。

莫語就說好。

可又過去了許多年，他還是沒能想起來，反而伴著年紀漸長，很多記憶變得模糊起來。

那年冬天，外面下著好大的雪，莫語坐在床前，拉著她的手，陪她走過了最后一段路。

凌雪走了，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但就算是這樣，莫語也覺得自己的心，突然間，被猛地掏空了。

他開始變得沉默，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想著凌雪，也想著自己的那個夢。

因為他知道，留給自己回想的時間，或許不多了。

第二年春天，村里出了一件大喜事，莫良的第二個孫子莫成，被很遠很遠之外大城中的四季宗收為內宗弟子。

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莫良坐到莫語身前，絮絮叨叨的說著，臉冒紅光。

四季宗……

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應該是在哪里聽過。

莫語思索了半天，然后決定要去四季城看一看，莫良也說一起去。

家里兩位老祖宗要出遠門，擔心他們的身體，子孫們自然一陣勸阻，但兩人鐵了心思，一陣呵斥后，也就沒人敢再說什么。

路上顛簸了三個多月，老兄弟兩人，終于走進了四季城。

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莫語眼眸露出追憶，這里的感覺極為熟悉，似乎……他曾經來過。

但，他這一生，都沒有到過這么遠的地方。

什么時候來的呢？

莫良不過半月就回去了，莫語留了下來，住在客棧里，在莫相、莫思兄弟的攙扶下，一點點的走遍整個四季城，心中那份熟悉感，變得越來越重。

像是炙熱的火焰，隨時都有可能噴涌而出。

這天，他沒有出門，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安靜的睡了過去。

莫語做了個夢，好長好長的夢，夢里的他，經歷了另外一種人生。

有別離、有悲傷，卻波瀾壯闊，精彩至極。

那個夢里，同樣有凌雪，只是他們最終，卻沒能走到一起。

許久，他緩緩睜開雙眼，昏黃的眼珠，有著遮掩不住的疲倦。

面前，是一臉關切的兒子，見他醒來都是大喜，原來他已睡了三天三夜。

果然，是好長的一個夢啊。

莫語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但他還是提出要求，要再去一個地方。

黑色的石徑小路，彎彎曲曲的，路上行人不多，但路邊的小餐館里卻坐滿了客人。

一名美麗的少婦，正忙著上菜，臉上帶著熟悉的笑容。

“老人家，您想吃點什么？”

她彎腰問道，眼里卻閃過幾分迷惑，為什么面對他時，自己竟感到無比的親切。

莫語想了一下，報出了幾個菜名。

很快，菜就上齊了，他嘗了嘗，突然笑了起來。

因為這菜的味道，和他夢中一模一樣。

莫相、莫思結賬，莫語起身，走了兩步后，突然轉身道：“林家嫂子，日后如果遇到孤苦無依的孩子，還請你幫幫他們。”

說完，他轉身離開，林嫂怔怔站在原地，心中竟有不舍。

但他這句毫無意義的話，卻深深的印入到她腦海中，一直都沒有忘記。

莫語病了，身體快速消瘦下去，莫相、莫思拼命的往家里趕路，因為他們感覺到，老父在離開前，想再看一看母親。

終于，兩個月后，他們回到了村子里。

莫語迷糊的意識，這一天奇跡般清醒起來，而且恢復了行動能力，一直走到凌雪的墓前。

但莫相、莫思兄弟卻哭了。

因為他們知道，這是老父的回光返照。

“生老病死人人都難逃脫，你們哭什么。”莫語喝住他們，卻又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們的頭，溫和道：“都離開吧，我想跟你們娘親單獨說說話。”

等兒子離開，莫語坐到墳前，生滿老人斑的手掌，在石碑上輕輕撫摸。

“雪兒，我想起來那個夢了，好長好長，你一定也很想知道吧，我一點一點的說給你聽。”

蒼老的聲音，在風中飄蕩，莫語靜靜的敘說著他想起的一切。

太陽漸漸落下，紅霞若火，熊熊燃燒。

莫語終于說完了自己的夢，他沉默了許久，輕聲道：“雪兒，你說我之前是在做夢呢？還是現在在做夢？”抬頭，他臉上露出笑容，“但不管怎樣，我終歸跟你走到一起了呢，這就夠了，你說對不對？”

夕陽下，他靠著墓碑，鼻息漸弱，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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