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芝確實沒想到這一趟是實實在在的美差,他剛剛抵達莫斯科就受到了超高規格的禮遇,在火車站,他受到了莫斯科全體中執委的夾道歡迎。以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中執委老爺們,似乎一個個都換了人似得,變得和藹可親,熱情得就像年糕一樣,甩都甩不掉。
坐上中執委安排給他的小汽車之后,連他的貼身秘書德米特里都不禁感嘆道:“莫斯科的同志們實在是太熱情了!”
伏龍芝卻沒有說話,似乎在低頭思考什么,直到德米特里再說道:“跟他們的熱情相比,另外一些同志的態度就顯得很奇怪了
。米哈伊爾同志,我剛才觀察過了,安德烈.彼得洛維奇同志似乎并沒有前來迎接您!”
話音剛落,伏龍芝突然抬起了頭,像雄鷹鎖定了獵物一樣盯住了小秘書:“德米特里.列昂尼德維奇同志,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這種事情是你可以發表意見的嗎?如果你是這么輕浮,那么,我只能讓你回家鄉去!革命工作不需要嚼舌根的家伙!”
特米特里愣了,他的父親是伏龍芝的老朋友,再去世之前,特意將他交給了伏龍芝,所以他才能做伏龍芝的秘書。一直以來,伏龍芝對他還是很不錯的,就像伯父對待侄兒一樣無微不至。像剛才那種兇惡的態度,還從來沒有過。
所以,他有些想不通了,明明他是為伏龍芝說話,可是為什么這位一向和藹的伯父卻突然發怒了呢?
伏龍芝剛才突然爆發。是有原因的。一開始他也對莫斯科中執委的熱情也很是受用。要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得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等他坐上了汽車,重新開始冷靜思考:為什么自己的估計和現實有如此之大的差距時,他猛地的警醒過來了。
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莫斯科中執委之所以會這么熱情的歡迎他,恐怕并不是僅僅出于同志之間的階級友誼吧?至少,他跟莫斯科中執委沒有那份交情。而且從身份和地位上來說,雙方的位置似乎也不對等。
他伏龍芝雖然打了兩個勝仗。雖然取得了一定的功勞,但是,在黨內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從來沒有當選過中央委員,甚至連中央候補委員都不是。而前來歡迎他的莫斯科中執委中可是有貨真價實的候補中委的。
人家堂堂中央委員級別的大佬,憑什么對他如此熱情,如此“禮賢下士”,這正常嗎?
想到這,伏龍芝頓時就出了一身冷汗,剛才那點兒飄飄然的得意和驕傲完全不翼而飛了。所以上車之后。他才會陷入沉默,他其實就是想獨自不受干擾的思考一會兒。想要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而就在這個時候,德米特里忽然莫名其妙的點出了李曉峰的名字,更是很直接的說此人沒有前來歡迎他。這一句話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得他透心涼。
他很清楚,德米特里以前跟李曉峰并沒有什么矛盾,之所以會猛地丟出這么一句話,七成的可能是受了他人的蠱惑,被某些口蜜腹劍的家伙忽悠了,剩下的三成可能,就是這個孩子被勝利的喜悅和對方的熱情沖昏了頭腦,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當然,不管是哪種可能,只要他說出了那番話,就是非常危險的。作為老朋友的兒子,伏龍芝可不想看見德米特里傻乎乎的就成了被人玩弄的棋子,不光是因為棋子的命運是相當可悲的,也是沒有任何保障的,更是因為操縱他的人,想要對付的那個目標太可怕了。
伏龍芝雖然沒有跟李曉峰打過交道,但是他很清楚,那個年輕人的能量相當的可怕,列寧同志的心腹、斯維爾德洛夫的至交好友,這是任何人都能算計的嗎?
而且,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某人能像坐火箭一樣陡然崛起,幾個月的時間就走過了黨內絕大部分同志需要十幾年的積累才能走完的路。尤其是這次莫斯科革命的勝利,更是顯現出此人超強的能力和手腕。
反正,伏龍芝自己覺得,如果換做他單槍匹馬前來莫斯科,光是一個季諾維也夫就能讓他喝一壺的。可是某人卻將季諾維也夫徹底的拉下了馬,還順帶著狠狠的抽了莫斯科中執委的耳光,最后輕輕松松的為自己加冕了莫斯科解放者的王冠。如果此的豐功偉績,竟然是一個十八歲的小青年的做出來的,能不讓人吃驚,能不讓人高看一眼?
而現在,德米特里竟然在打這樣一個狠角色的小報告,這尼瑪不是找死嗎?
所以,伏龍芝頓時就不能淡定了,他立刻就用最嚴厲的語氣教訓了德米特里,并且追問道:“是誰讓你說這些話的?你根本就不認識安德烈.彼得洛維奇同志,你怎么會去注意他來沒來?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米特里傻眼了,他確實不認識李曉峰,而且一開始也沒有關注有誰來了,有誰沒來,像他這樣的小年輕,在場的人他大部分都不認識,哪里會關注那么多?
但是,在伏龍芝跟一干中執委寒暄的時候,他的耳朵里偶然傳入了幾個聲音:
“安德烈.彼得洛維奇沒來?”
“沒有,那小子現在正是囂張得意的時候,怎么會把米哈伊爾同志放在眼里。”
“真是無法無天,前一段那個小子就把莫斯科搞得一片混亂。如果不是走了狗屎運消滅了救國救革命委員會,這會兒輪得到他囂張!”
“就是,要我說。還是伏龍芝同志穩重。如果沒有他消滅了卡列金的援軍。輪得到那個臭小子摘桃子?”
“可不是么,如果伏龍芝同志動作快一點,能早一點趕到莫斯科,這份功勞還不就是他的!”
“反正,我是為伏龍芝同志鳴不平的,明明他已經派伏羅希洛夫同志前來增援了。安德烈.彼得洛維奇那個外行就應該老老實實的放手,可他倒好,為了搶功勞。直接就軟禁了伏羅希洛夫同志,簡直是不折手段啊!”
這些竊竊私語德米特里聽得真真的,作為一個有些單純的年輕人,他哪里有那么多花花腸子,下意識的就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而且血氣方剛爭勇好勝的他也很不服氣某人火箭一樣崛起,覺得自己不比某人差多少。如今某人都欺負道了門口,他怎么得也得提醒自己的好伯父注意那個卑鄙的小人。
“真是這樣?”伏龍芝皺眉問道,“沒有人攛掇你?”
德米特里立刻就不服氣了,一挺胸脯說道:“當然沒有,我就是看不慣某些人搶功勞的做法。明明您才是解放莫斯科的人,生生的被他攪和了!”
伏龍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然更多的是憤怒,“你懂什么!”他搖了搖頭道,“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
“怎么沒有!”德米特里還不服氣了,倔強道:“如果沒有我們消滅卡列金,他能全心全意的對付莫斯科城里的敵人,如果不是他軟禁了伏羅希洛夫同志,最后消滅救國救革命委員會的就是我們了!”
伏龍芝深深地吸了口氣,嚴肅地問道:“你真是這么想的?”
德米特里愈發的不服氣了:“難道我說錯了什么嗎?”
伏龍芝搖了搖頭,嘆道:“不是你說錯了什么,而是你的話里就完全沒有對的地方!”
德米特里驚呆了,他根本不敢相信伏龍芝所說的一切,當時就準備爭辯,可是伏龍芝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首先,你說是我們消滅了卡列金,這一點就不完全正確。我們之所以能夠消滅卡列金,完全是因為有彼得巴普洛夫團的加強,如果沒有這個團,我們頂多能跟卡列金打一個平手,只能講他們阻擊在莫斯科之外。”
說到這,他頓了頓,問道:“彼得巴普洛夫團是從哪里來的,你應該清楚。這支部隊完全是安德烈同志重新武裝起來的,如果沒有他,我們能打勝仗嗎?”
“那只是片面的原因!”德米特里愈發的不服氣了,“主要還是你指揮得當!”
伏龍芝又搖了搖頭,“沒有我一樣能贏!但是沒有彼得巴普洛夫團,那就真的難說了!至少沒有那些大炮,我們是無法重創卡列金不是嗎?”
“重創卡列金完全是伏羅希洛夫同志的功勞,如果沒有他當機立斷……”
“閉嘴!”
伏龍芝動怒了,一想到這件事,他心里的火氣就很大,伏羅希洛夫這個混蛋完全違背了他的命令,讓炮兵擅自開火,結果雖然重傷了卡列金,可是也暴露了陣位,讓炮兵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愿等敵人的炮兵先暴露,然后打掉他們。跟卡列金那個白癡比起來,敵人的炮兵才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正是因為伏羅希洛夫的不負責任,才讓我們的炮兵損失慘重。如果不是重創了卡列金,我一定要追究他的責任!那個混蛋只會給我找麻煩,在盧加是如此,阻擊卡列金的時候也如此,派他去增援莫斯科依然如此!”
德米特里被伏龍芝猙獰的表情嚇了一跳,他這才發現自己的伯父是如此的厭惡伏羅希洛夫,當時他就愣了,問道:“既然如此,您為什么還要派他去莫斯科呢?我真的很不明白,當時,您完全可以說將軍事指揮權交給了他啊?如果那樣的話,安德烈.彼得洛維奇就完全無話可說了,那時候莫斯科的功勞……”
“嘖!”伏龍芝拍了一下腦門,他愈發的懷疑將德米特里帶在身邊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抉擇了,這個傻孩子太天真了,完全不明白政治這東西的復雜性。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不過現在既然已經帶著他了。伏龍芝也只能慢慢的教導他了:“我剛才就跟你說過了。莫斯科的功勞從來就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伏羅希洛夫,沒有我們,安德烈.彼得洛維奇一樣可以大獲全勝。甚至,不客氣的說,伏羅希洛夫才是想要搶功勞的人!”
說到這,他微微一頓,發現德米特里還是很迷茫。不得不繼續解釋道:“這么跟你說吧,今天你看到的這些熱烈歡迎我們的人,絕大部分都是投降派,都是季諾維也夫曾經的黨羽,原本他們是準備向敵人投降的,是準備拱手將莫斯科交給敵人的。可是,因為安德烈同志的存在,他們的計劃被完全破壞了,季諾維也夫失敗了,為了推卸責任。也為了東山再起,他們又同伏羅希洛夫的同黨串聯了起來。準備排擠安德烈同志,準備搶走他的功勞……”
德米特里的眼睛越睜越大,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黨內純潔的同志關系竟然是如此的復雜,一時間他覺得三觀都要毀滅了。
伏龍芝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德米特里,今后你一定要注意,待人接物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我們中間的某些同志,遠遠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簡單。不要傻乎乎的人云亦云,否則,最后吃大虧的就一定是你!”
德米特里覺得頭腦發暈,好一會兒才迷茫的問道:“既然安德烈同志的功勞是實實在在的,那么列寧同志和中央為什么不把莫斯科的軍事指揮權交給他,而是要交給您呢?這不合理啊!”
伏龍芝長嘆了一口氣,一開始他也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到了莫斯科,見識到莫斯科中執委的態度之后,他恍然大悟了。列寧之所以讓他來執掌軍權,恐怕原因非常簡單:
那就是導師大人要首先確保他自己在莫斯科的利益,李曉峰在莫斯科實在是干得太漂亮了,如果任由他痛打落水狗,那么斯大林的幾個鐵桿都要被他收拾得干干凈凈。沒有斯大林的牽制,斯維爾德洛夫的勢力將極大的膨脹,這種情況是導師大人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唯一正確的方法,就是將軍事大權交給一個既不屬于斯大林,也不屬于斯維爾德洛夫的中間派。這個中間派要做的就是避免任何一家獨大!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伏龍芝又嘆了口氣,他突然發現今天這一天嘆氣的次數,幾乎抵得上一年嘆氣的總和,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德米特里不要發問,隨即繼續說道:“我不會把答案直接告訴你的。你需要學會思考,你什么時候能想通這個問題,你什么時候才能獨當一面!”
實際上,這個問題不僅僅難倒了德米特里,黨內無數的大佬也在思考莫斯科方面的異動,能給黨帶來什么樣的變化。比如說托洛茨基。一開始老托并沒有特別關注莫斯科的動向,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彼得格勒,作為黨內的二號人物,和新的外交人民委員,這一段時間他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做,跟鐵總扯皮,跟加米涅夫打擂臺,跟協約國集團溝通,每一件事都需要他全身心的投入。
所以,直到莫斯科的起義宣告成功,斯大林和斯維爾德洛夫之間的明爭暗斗曝光的時候,他才陡然醒悟過來老子是不是錯過了一場好戲?
這可不是假話,作為政治智慧跟列寧旗鼓相當的政壇高手,他很清楚列寧做的小動作,斯維爾德洛夫和斯大林之間的明爭暗斗其實就是磨刀,當這把刀磨好的時候,想都不用想就是用來砍他的。
如果可以的話,托洛茨基是很愿意毀掉這兩塊刀胚的,問題是,刀胚的主人是列寧,是一個他暫時惹不起的對手,如果對刀胚出手,就等于跟列寧宣戰。
托洛茨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如今肯定不是列寧的對手,跟導師大人叫板,只會讓他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當然,他也能重創列寧,但是這完全沒有意義。他和列寧一死一傷,最后收益的絕對是斯維爾德洛夫和斯大林,他才不會干這種損己利人的蠢事。
同樣的因為斯維爾德洛夫和斯大林的關系,列寧也不會往死里整他,所以,黨內的局勢形成了一種十分糾結的平衡。他、列寧、斯維爾德洛夫和斯大林之間只能暫時共生,除非他們之間的力量發生規模性的改變,否則大家都得按照列寧的設想,繼續這么糾結下去。
托洛茨基想壯大自己,改變當前的不利局面嗎?那是肯定的,但是暫時沒有機會。隨著列寧的地位愈發的穩固,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維護自己的勢力。
但是這回,斯維爾德洛夫和斯大林之間的“內訌”,讓他看到了機會,如果能慫恿這兩個人斗得更狠一點,斗得更jiliè一點,列寧必然要出手平息事端,除非列寧愿意看到這兩把刀之間分出勝負。
那時候,列寧的注意力肯定要被分散,必然就不能全心全意的關照他,而他托洛茨基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偷雞!說不定就有可能擺脫這種尷尬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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