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和戶部的人告退,皇帝獨坐御書房,眼睛有些澀。
這幾日太后病情好轉,皇帝終于松了口氣。
他往日下朝之后,必先到太后跟前服侍,已成了習慣。
這幾日不用服侍,他就借機打個盹。
這些日子睡得有點多,常有眼睛干澀,睡得少反而不曾。
他輕輕揉了揉睛明穴,就舒緩了些。
桌上又一道尚未寫完的圣旨,是給顧瑾之封貴妃的。如今是用不著了,皇帝就輕輕疊起來,放到了一旁。
沒了顧瑾之,他又該用什么方法抬高顧家,讓顧家成為與譚家和元平侯府齊頭的權貴望族呢?
顧瑾之治活了太后,皇帝又成心要拉攏顧家,才抬舉她做一品貴妃。否則,顧家一沒有功勛,二來顧瑾之沒有誕下皇子,沒有大的德行于后宮,最多只能封個貴人。
如今,又該怎么辦呢?
皇帝有些頭疼。
雖說邊疆這些年安靜平和,朝廷也百官清廉,并無奸佞橫行,狼虎滿街。
可皇帝新踐祚,朝中老臣欺幼主,是不可避免的。登基這四年多來,朝中局勢漸漸露出弊端。
為首的,一個是元平侯,一個是譚家。
元平侯乃是明慧公主的獨子,素有戰功,又在兵部任尚書,如今門生遍朝野,已有黨同伐異的趨勢。雖然他做的隱蔽,不敢公然囂張,卻都逃不過皇帝的耳目。皇帝瞧著卻心驚。
元平侯和明慧公主母子,對皇帝有擁立之功,這等老臣不能處置,否則皇帝要落下恩將仇報的惡名,朝中人人自危,恐怕局勢不穩。
皇帝就這么眼睜睜瞧著元平侯姜梁一日日聲威浩大起來……
另外就是先皇后的娘家——章和侯譚氏,也讓皇帝擔憂。譚老爺子做過首輔。如今雖不在其位,卻門生耳目遍布朝野。現任的夏首輔,也是譚老爺子得意弟子。
夏首輔好幾次隱約透出,想讓皇帝封了譚后生的、五歲的長皇子為太子。
皇帝都以太后欠安。要去坤寧宮服侍。而打斷了夏首輔的提議。
又有幾位大臣,條陳請封先皇后的胞妹譚貴妃為皇后。
如此一來,譚家聲望更重。
譚家和元平侯一文一武稱霸朝堂,任由他們下去。總有一日。皇帝的權勢就形同虛設了。
皇帝根基未穩。忠心耿耿的大臣不多,所以他不敢貿然去打破朝中局勢,只得從里頭一點點滲透瓦解。
他想抬舉一個新的望族。打破現有的桎梏。
東閣大學士顧延韜,就是皇帝看重的人。
還記得當年,皇帝仍是太子的時候,西山圍獵,一只羚羊被追得逼到了山崖邊,中了七八箭,然后失足掉了下來,卻掛在半山腰的古松上。
先皇說算了,不要了。太危險,不好拿的。
然后大家都走了。
皇帝站在那里,看了半晌。
顧延韜湊過來問:“太子,您是不是想要那只羚羊?”
皇帝就點點頭。
他當然想要,可是山坡太陡,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羚羊顯然已死,一動不動掛在那里,要是去拿,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在猶豫。
顧延韜卻撩起衣擺,拉著小山坡小樹丫和短草,就那么鋌而走險,幫著太子拿回了那只羚羊。
他居然最后安全回來了。
先皇和皇帝都很高興,當面夸贊了顧延韜勇猛。雖是文官,卻又武將魄力。
回去之后,先皇問皇帝,怎么看待顧延韜這個人。
皇帝說:“他想巴結我,足見權欲重。他的文章寫得好,簡介也獨特,可譚首輔不喜歡他,說他沒有君子之風,太過于小人行徑,總壓制他……”
先皇就很贊許點點頭。
然后先皇又對皇帝道:“你要記住父皇今日的話:顧延韜這人,倘或局勢混亂,可抬舉他。他能攪得更亂,你就能混中取勝。等你真正掌控了朝中局勢,就不可再重用此人。此人為權勢,自己的命都不惜,豈會惜他人之命?到時候他驅逐異己的手段,只怕令人膽寒。”
先皇認為,顧延韜只要有機會,便能成為一代奸雄。
這種人,千萬要小心他。
顧延韜似頭獵鷹,打獵的時候的確很有幫助,可更要小心被他抓傷。
皇帝登基這四年,冷眼看了四年。
兩年前他是想動手的。然后,沒過半年,母后病重,他頓時就沒了精力。
當年他和母親是何等辛苦,才得到了父皇的賞識。皇帝永遠都不能忘記,母親曾經對他付出了什么。
他就繼續韜光養晦。
如今,母后病好,朝中各種弊端也越來越嚴重,到了該動手的時候。
顧延韜這只獵鷹,也養得強壯,該放出了。
只是,皇帝缺個契機。
顧瑾之的出現,給個皇帝這個契機。
皇帝要收拾的,不僅僅是那些倚老賣老的權臣,還有他那兩個護衛軍龐大的兄弟。
太后的病,耽誤了很多事,也讓很多人掉以輕心,以為皇帝不曾留意他們的忤逆。
其實皇帝全部看在眼里。
南昌王府有精兵六萬、廬陽王也有六萬,倘若他們聯手,揮軍北上,直達京師,皇帝措手不及。
這兩個弟弟,一個是自己母親養大的,多次表忠心;一個是癡傻的。
難道這樣,皇帝就安心了嗎?
放佛一把尖刀,時刻擺放在皇帝的后背心。
一旦失控,那刀就會捅向他。
親兄弟又能如何呢?皇帝是不相信他們倆的。廬陽王是癡傻的,要是南昌王想犯事。鼓動廬陽王,廬陽王根本沒有判斷力,傻傻的,肯定會借兵。
皇帝其實內心最忌憚的,還是南昌王。
廬陽王……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皇帝對太后的感情很深,他從心里,對廬陽王也偏愛幾分。
能用顧瑾之和廬陽王的親事,光明正大把廬陽王和南昌王“囚禁”在京師,然后派人去解決南昌王府和廬陽王府的護衛軍。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皇帝心里也是高興的。
他唇角有笑。
總算有樁事情定了下來。
接下來,他就只需要抬舉顧延韜,網就撒好了,等著時機成熟。收網。
只是。怎么抬舉顧延韜。既不打草驚蛇引起譚家和元平侯的懷疑,又能功效卓著呢?
皇帝也苦惱。
可惜啊,只有一個顧瑾之。不夠他使兩處的。
顧瑾之能給廬陽王做妃子,太后是很高興的。
她知道,這樁婚事雖然皇帝金口許諾的,卻是交給禮部去辦。
程序繁瑣,只怕也折騰一年半載。
廬陽王也能在京里再住上一年半載,太后高興得眼角有淚。
仲鈞娶了顧瑾之,又能多陪太后幾日,太后為這個小兒子提著的心,也緩緩放了下去。
她把成姑姑叫來,讓她去坤寧宮的庫房翻,翻出二十八盒禮品,明日顧瑾之回家時打發她。
“哀家又要娶兒媳婦了!”太后笑著道,“去把哀家的首飾盒子拿來,就是當年哀家進宮時帶的……”
太后當年進宮時,她娘親給了一對和田羊脂玉鐲。
一只,太后給了皇帝的先皇后;令一只,她一直留著,準備給仲鈞的王妃。
她以為,還要等三五年。哪里知道,如今就能給出去了。
太后是非常開心的。
成姑姑也高興,忙去找了出去,又去請了顧瑾之來。
太后就很慎重,親自替她帶上:“當年哀家進宮,只拿了這一對玉鐲。雖然不是最極品的好東西,卻是哀家的心意。一只給了先皇后,這一只是你的,好好戴著。你給哀家做兒媳婦,哀家心里最是喜歡……”
顧瑾之就道了謝。
她半點也沒有嫌棄仲鈞的神態,讓太后更加感動。
仲鈞其實沒什么不好,他只是……到了十三歲,還像個六七歲的孩子而已。舉止幼稚,卻也不失善良,知好歹,不是那蠢的、愚的!
這世上總算有人懂仲鈞的。
太后拉著顧瑾之說了半日的閑話,想著她明日又要家去,就讓她先去睡了,然后繼續讓成姑姑和宮人們收拾禮物。
“明日,哀家特準你出宮,送瑾之回去。”太后對成姑姑道,“到她家里瞧一瞧。我依稀記得,顧國公說,他們家還在三元坡胡同。那地方的宅子,都緊巴得很。倘或住的不好,回來告訴哀家。哀家的兒媳婦,可不能委屈了。”
成姑姑道是。
二月初三,春雪未化,反而又添了雪色。
鱗次櫛比的街道,全部白皚皚的,整個京師都純潔一片,眼界也寬闊了些。
坤寧宮的總管太監,一大清早就派了小太監出宮,通知顧家,今日他們家七小姐要回來了,讓清道迎接。
顧家眾人又是一片嘩然。
顧瑾之進宮去做什么,他們不知道;如今又是怎么回事,他們更不知道。
大伯顧延韜吩咐下人,掃盡道路。
晌午雪停,巳正剛過,就有傭人來稟告顧延韜,說七小姐回來了,太后坤寧宮的總管太監常公公和成姑姑親自送回來,后面抬了二十多抬東西,皆是綾羅綢緞、珠寶玩物,滿滿當當的,把三元坡胡同堵住了。
顧延韜常在宮里行走,自然知道常公公是什么分量。
他一下子跳起來,衣裳都顧不上換,也沒有穿木屐,踩著雪地,健步如飛去了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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