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陡然拔高的聲音在暗夜里聽起來格外的刺耳。
外邊值夜的丫頭們對視一眼,忙匆匆的退避出去。
陳夫人手里握著茶碗氣的渾身抖。
“那老爺的意思是這倒是一件大喜事了?”她啞聲問道。
燈下陳紹面色晦暗不明。
“你要我怎么說?”他慢慢說道,“從哪里一方說?”
太子成親,皇統得以延續,是大喜事,也是他一心要促成的事。
女兒待嫁癡傻兒,則是…..
陳夫人抬手掩面大哭。
“天下想要嫁太子的人多的是,又不是非我們不可。”她哭道,“你要做的事是扶持太子,穩住陛下的江山,又不是連太子的婚嫁大事都要擔起來,有所為有所不為,老爺,君子之道你都忘了嗎?”
陳紹嘆口氣,伸手拍撫大哭的妻子。
“我知道的。”他說道,“我就是說這件事。”
“這件事沒得商量!”陳夫人哭道,“老爺別忘了你是要做什么事的,你要做的事可是跟高凌波那般的人不同的,忤逆了太后、嘲諷了太子殘身又如何?你為國為君之心不變,就行的端立的正。”
陳紹笑了。
“是,我知道的,我不是說丹娘,我只是說這件事。”他說道,“這件事一出,少不了得起一番風波了,你和丹娘,先回去住些日子吧。”
陳夫人這才安心,再次抬手拭淚喊了聲老爺。
“你舍不得,我做父親的又怎么舍得。”陳紹嘆氣說道。
陳夫人拭淚。
“這件事,都怪我。”她哽咽說道,“我不該疏忽讓丹娘去宮里。”
可是萬萬想不到太后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陳紹搖搖頭。
“高家既然起了心思,就算不是這次,也有別的算計。”他說道,說到這里停頓下,“十八娘肯定也聽到消息了….”
太后賜婚是在見了陳丹娘之后,而陳丹娘是跟著陳十八娘才進的宮見的太后。
“只怕她心里也不好受。”
陳夫人點點頭。
“我已經人去和她說一聲了,今日就沒讓他們夫妻過來,等明日再說吧。”她說道。
陳紹點點頭。
“不早了,也都累了,歇息吧。”陳夫人說道,“明日,還要忙呢。”
屋子里的燈被吹滅了。
遠遠站著小丫頭們看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的進了值夜的房間。
身邊的人翻個身,暗夜里面向內的陳夫人始終睜著眼,可想而知陳紹也是如此。
這個時候,怎么能睡的著,那些勸慰的話就沒必要說了。
陳夫人看著一片漆黑一動不動。
晉安郡王在臥榻上翻個身。
外書房是他日常歇息的地方,不在這里睡算下來還不到十天。
被褥都是新的,連帳子都新換了,風從窗外吹來,伴著夜蟲的鳴叫十分的怡人。
晉安郡王再次翻個身,將手枕在頭下,看著隨著風而微微晃動的帳子。
他是惹惱她了吧?
真是…
他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就暈了頭做出那種事。
念頭閃過,眼前便再次浮現臥榻上程嬌娘的面容。
白的臉,紅的鋪蓋,黑的發,亮亮的眼…
日常看起來有些蒼白的臉摸起來竟然柔滑無比,比臉更柔滑的還有….
晉安郡王猛地坐起來,伸手扇風,只覺得臉滾燙。
他們是成親了,可是這親事成的時候不對,本來就是逼不得已的,他怎么能真的就肆無忌憚的對她這樣了。
再說就算是夫妻了,也不該這個時候做出這樣輕狂的舉動。
在這京里與她熟悉的人本就沒幾個,陳家是最熟悉來往最多的,更況且成親時陳夫人一力承擔操持,如今丹娘發生這種事,她心里不知道多難受呢,自己先是失態歡喜,接著又肆意親近….
被她踢下床倒是輕的,按照她的脾氣擰斷自己的脖子也不為過。
明明是懊惱的事,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里,晉安郡王卻忍不住笑了,越想越想笑,干脆抽出手捂住臉笑起來。
“殿下?”
景公公在外低聲問道。
已經這么久了里面的人先是不停的在床上烙餅,現在竟然笑起來,這大半夜的….
回答的他的不是說話聲,而是腳步聲,有人轉過了隔扇走出來。
夜色里顯得身形高大。
“殿下?”景公公驚訝喊道,一面忙去點燈,“怎么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從他身邊穿過,帶起一陣風。
“我回去。”
回去?回哪兒?
景公公一怔,看著已經走出去的晉安郡王,有些惱怒的一跺腳。
干什么呢這是!
“來人,提燈。”他忙喊道追上去。
素心猛地從臥榻上爬起來,一旁的半芹也猛地起來了。
“怎么了?”她問道。
話音未落,腳步聲就到了門外。
“殿下..”
門外傳來侍女略驚訝的聲音。
殿下!
素心和半芹一驚,有些慌亂的從臥榻上下來,又忙扯衣裳胡亂穿上,顧不上穿鞋就過去開門。
燈籠明晃晃的照進來,素心忙避開燈光,里邊半芹已經在點燈了。
“不用了。”晉安郡王壓低聲音說道,“別吵醒她。”
說罷人就向內室去了。
素心和半芹愣在廳內,對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凈室的燈亮起來了,不多時又滅了,室內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晉安郡王視線適應了室內的光線,輕輕的打起簾子,臥榻上的女子側身睡著,就像那兩夜一樣睡的靠外,里面留著位置。
以他的長腿,應該能輕松的邁過進去….
晉安郡王抬腳...
門外的半芹和素心已經回到了次間,看著鋪著的被褥。
“那咱們還在這里值夜嗎?”半芹小聲問道。
素心還沒說話,就聽得內室傳來一聲悶響,二人嚇了一跳。
身下的人雖然伸出手撐住了,但晉安郡王還是半個身子壓在她的身上,如同火燙一般,晉安郡王又忙翻身下來,腳踢在床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室內一陣凝滯。
“..我..才好了,身子還是虛弱…”晉安郡王忽的訕訕說道。
程嬌娘向外挪了挪,又給他讓出一點位置。
窸窸窣窣的聲響后晉安郡王躺好了,吐出一口氣。
“吵醒了你。”他低聲說道。
“沒有。”程嬌娘說道,“我還沒睡。”
還沒睡…
晉安郡王沉默一下。
“我。”他開口說道,“我怕你惱我,所以想睡在外邊。”
素心和半芹正抱著鋪蓋躡手躡腳的向外走,恰好聽到這一句話,二人不由站住腳。
廊下的燈籠照著二人驚訝又驚喜的神情。
素心擺擺頭,半芹忙抬腳,二人走出來,輕輕的帶上屋門。
素心轉頭看半芹合不攏嘴的笑顏,忍不住也笑了。
“就說你瞎操心。”她低聲嗔怪道。
半芹只是笑。
素心回頭看了眼,帶著幾分欣慰嘆口氣。
“有什么話都能敞開了說,就沒有事。”她低聲說道。
耳邊悉悉索索,晉安郡王轉過頭,模糊的夜色里看著程嬌娘也轉過頭來。
“那,現在不怕了?”女聲問道。
晉安郡王噗嗤笑了。
“怕。”他在枕頭上點點頭。
程嬌娘轉過頭去了。
晉安郡王笑著伸手戳了戳她的肩頭。
“這是怕?”程嬌娘的聲音傳來,因為背對他聲音聽起來有些遠有些悶。
晉安郡王就哈哈笑了,戳她的手指就變成了兩根。
“方伯琮。”程嬌娘轉過頭。
她一定在瞪眼,只是夜色里看不清。
晉安郡王便松開手躺回枕頭上看著她。
“哎。”他應道,再次笑了。
程嬌娘又轉過頭去了。
晉安郡王在枕頭上晃了晃,身子也挪了挪,尋個舒服的姿勢躺好。
“真是奇怪。”他似是自言自語說道,“你把我踢下去,我突然覺得再上床很輕松了。”
旁邊的程嬌娘噗嗤一聲笑了,笑聲很短,很快收起來。
如果不是夜深安靜就聽不到。
晉安郡王再次笑了,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后背。
“你也是這樣覺得吧。”他說道。
“我一直都這樣覺得。”程嬌娘說道。
晉安郡王嘿嘿笑了。
“人家第一次成親嘛。”他笑道。
話音才落,就覺得旁邊的人身子繃緊,他的聲音也就戛然而止。
“我說錯話了。”他立刻說道,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肅正,“我不該開這個玩笑。”
什么叫第一次成親,難道他還想成第二次?
他們是新婚,而且這個婚成的如此的沒有喜氣,他實在不該拿這個開玩笑。
屋子里似乎凝滯了,程嬌娘的身形一動,人轉過來。
“沒有。”她說道,看著晉安郡王,“你沒有說錯話,是我想錯事了。”
晉安郡王看著她,近在咫尺,能夠感覺到她的氣息呼出落在自己的臉上。
她總是這樣,為別人考慮,從不責怪別人,什么事都會歸結在自己身上。
晉安郡王覺得心里鼓漲漲的,有些酸澀。
“程昉。”他說道,抬起手撫了撫她的胳膊,很快就收回來,“我知道了。”
程嬌娘看著他笑了笑。
“睡吧。”她說道。
晉安郡王嗯了聲,閉上了眼。
淡淡的清香,溫暖的氣息,這才是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地方。
明明身邊多了一個人不過才幾天,怎么就成了戒不掉的習慣了?
在枕頭上微微的動了動,松懈安心的感覺涌來,睡意便襲來,但當剛要睡去的時候,晉安郡王又猛地睜開眼。
屋中寂靜無聲,身邊的人也安靜的平躺著。
“程昉。”晉安郡王低聲喚道,撐起手臂抬起身看向她。
黑暗里有一雙眼閃閃的發亮。
“你睡不著。”晉安郡王說道,“就和我說說話吧。”
程嬌娘沒有說話,目光垂下。
“我以前有什么事也常常自己悶著。”晉安郡王接著說道,“那是因為沒有人可說。”
說到這里他又笑了笑。
“雖然好些事過了去再回想也不算個什么事,只是當時畢竟是當時,如果能找個人說一說,也許會好一點吧。”
他的話音落下來,屋子里便恢復了安靜。
“不過,想不想說,還是在自己的。”晉安郡王又忙忙說道,“我就是…”
就是什么?
自己這樣啰啰嗦嗦的…
她是程昉,不是六哥兒。
“我就是怕你悶著。”他說道。
她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自己這樣倒是逼著她改變了。
被人逼著的感覺很不好。
晉安郡王又有些懊惱。
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讓人討厭,讓別人討厭無所謂,但是怎么能讓她討厭呢?
他借著抬手揉了下鼻頭躺下來。
“我是在想丹娘的事,所以睡不著。”
程嬌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晉安郡王覺得心內嘭的一聲響了,忙轉過頭。
“你別擔心。”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沉靜下來,認真說道,“雖然陳大人拒旨會有一些麻煩事,但都是咬咬牙就能忍過去的事,只要忍過去了,事情就過去了,只是丹娘將來的婚事可能有些麻煩,不過,跟這樣比起來,還算是好的。”
因為有了這件事,陳丹娘將來的婚事必然要說的艱難,必然要遠嫁離開京城父母,但到底是能嫁一個體貌周全的丈夫,總好過嫁給傻六哥兒…
他的六哥兒這輩子都與好字無緣了,雖然很殘酷,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反正將來娶得女子好也罷壞也罷,與六哥兒其實都無關,他不知道也不會在乎。
“那,你呢?”程嬌娘問道。
晉安郡王愣了下。
“我?”他問道,看著程嬌娘又笑了,“我不騙你,雖然我知道娶什么女子對太子來說都一樣,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妻子作伴,如果太子妃是陳家的女兒,我會高興。”
程嬌娘支起身子來,夜色里視線似乎在他的臉上盤旋。
“你覺得,太子真的應該為太子嗎?”她忽的問道。
晉安郡王一愣,心猛地跳動了兩下,臉色變幻一刻,旋即恢復如常,只不過這一切都在夜色下無聲無息。
“當然是啊。”他聲音里帶著笑意,“太子是陛下的子嗣,唯一的子嗣,那他就應該為太子。”
“可是,他不合適。”程嬌娘說道。
晉安郡王也支起身子來,看著程嬌娘。
“程昉,合適不合適,不是人說了算的。”他帶著幾分含蓄說道。
一個人的血統出身,不是人能選擇的。
“如果是天定呢?”程嬌娘看著他說道。
晉安郡王微微一笑。
“既然是天定,那我們人就不該說了。”他說道,“就等天定吧,更不用煩惱了。”
“可是天道也要順的,也要人順天道行事的。”程嬌娘說道。
晉安郡王再次笑了。
“我不懂這個。”他說道,帶著幾分坦然,“我只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是了,至于天道,天道太高遠了,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可是…
“我們知道呢…”程嬌娘喃喃說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以順天道為任。
有一只手撫上了她的頭,程嬌娘不由身子僵了下,那只手并沒有躲開,而是繼續的撫摸了兩下。
程嬌娘的身子就松弛了下來。
道,要得到,就要舍棄,按理說這是再清楚不過的道理,可是為什么,她覺得有些難過。
是因為陳丹娘要嫁給傻太子的緣故嗎?
嫁給一個傻兒,的確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但是跟死相比呢?
比如知道嫁給某個人會是死路一條,一個父親還是讓女兒嫁了….
撫著她的頭的手動作更加輕柔了,程嬌娘慢慢的躺下來。
室內停下了說話,重新陷入安靜中,但與剛才不同的是氣氛似乎舒緩了很多,程嬌娘慢慢的閉上眼。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光微亮。
身上異物的重量讓她下意識的抬手,碰觸到一只手臂,程嬌娘的動作就停下來,她側頭看到幾乎貼著自己的晉安郡王。
他閉著眼,睡的沉沉。
一只手撫在自己的頭頂,而另一只手則搭在自己的身上。
他們就保持這樣相對又如同相擁的姿態。
程嬌娘的動作讓晉安郡王睜開眼,看到睜著眼的她,他顯然也受驚一下,人向后退避一下,但旋即又恢復如常。
“還早呢。”他瞇著眼看了眼帳子外,帶著幾分慵懶說道,“再睡會兒吧。”
說這話,手又似乎是下意識的拍了拍她,不待程嬌娘動作,他就閉上了眼。
遲疑一刻,程嬌娘還是伸手輕輕的拿開了他的手,不過并沒有起身,而是翻個身面向外閉上眼。
在她身后晉安郡王嘴角浮現一絲淺淺的笑,并沒有睜開眼,也沒有再將手搭在她的身上,只是在枕頭上微微的向這邊移了移,貼近她散開的長發睡去了。
而此時一夜未眠的陳家夫婦卻早已經起身了,梳洗完畢正要吃早飯的時候,人來報陳十八娘來了。
“十八娘。”看到邁進門的陳十八娘,陳夫人紅腫的眼忍不住再次發澀。
陳十八娘神情跟她一般,顯然昨日也沒睡好,帶著幾分凝重在廳內坐下施禮。
“姑爺呢?”陳紹問道。
“他去打聽消息了。”陳十八娘說道。
昨日下詔的事一夜之間肯定都傳遍了,今日京城也好朝堂也好必然喧喧。
“也不用打聽,會說什么,我心里有數。”陳紹說道。
陳十八娘沉默一刻。
“十八娘,我和丹娘準備回去,你也跟姑爺回去吧。”陳夫人說道。
陳十八娘抬起頭。
“丹娘的事,父親已經決定了嗎?”她問道。
陳紹還沒說話,陳夫人先開口了。
“十八娘,你放心,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也不要多想了。”她說道,“進宮的事,是個意外….”
她的話沒說完,陳十八娘搖搖頭打斷了她。
“父親,母親。”她說道,放在膝上的雙手攥起來,抬起頭看著陳紹,“丹娘進宮不是意外。”
陳紹夫婦一愣,看著陳十八娘。
“是我要把她引薦給太后的。”陳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松開,一字一頓說道。
什么?
陳紹夫婦面色頓變。
五千字,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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