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終于走了,就在請辭的奏書遞上去,也不過是今日的功夫,宮中便已奏準。
沒有任何挽留,更無人惋惜,有的都是冷漠。
人走茶涼,道理便是如此,這個人很快,就會被人遺忘,這廟堂之上,自然沒有人再注意這個人。
倒是他離京時,有不少人去相送,解縉帶著幾個同鄉,在朝陽門與他話別,楊士奇據聞也是去了,終究還是同鄉,面子上也抹不開,至于金幼孜,早已心灰意冷,倒是沒了什么憤怒,對楊士奇的態度不算太熱,也沒有太冷。
如今他已是一介布衣,而人家貴為閣臣,將來說不準,還有大好的前途,此時若是再得罪楊士奇,誰能保證十年之后,這個人惦記起你,再參你一本?
有些事,你看得開便罷,看不慣,也得看得開。
自然,這些只是細枝末節,已經沒有多少人,再對這個人有什么興致,金幼孜的致仕,使得朝中的格局在悄然的發生著變化,二楊與解縉為首的閣臣分庭抗禮。太子殿下亦開始產生不安,不過在對待太子方面,雙方的目標還算一致,楊士奇乃是太子少傅,亦負責太子的教育問題,除了伴駕或是在內閣當值,卻也會隔三差五,應詔前去東宮授課。
只是內閣突然分裂,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有人賣身投靠,有人改換門庭,也有人踟躇不決,索性兩不相干。
這眾生之態直接影響到朝廷的政務。比如前幾日吵翻天的流官之議,卻是一下子消停了。
現在大家明哲保身都來不及。一個個都在為自己的前途謀劃,誰還有興致,去爭吵這個。
因此數日之后,郝風樓被詔入宮中覲見。
入宮,對郝風樓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早已習以為常,在接到旨意之后,郝風樓立即成行。
等到了暖閣外頭。卻是朱棣正在召見入京述職的大同知府,那王安親自出來,笑吟吟的看著郝風樓,道:“郝大人,陛下有旨,請郝大人等候片刻。”
郝風樓頜首點頭,自然也不急著進去。
這王安一時沒走。兩個人就這樣站著,就不免顯得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王安便干笑道:“哦,是了,郝大人。近來錦衣衛那兒,忙么?”
“還好。”
王安笑嘻嘻的道:“其實咱家理應恭喜郝大人的,年紀輕輕,便貴為同知,真是少年英雄。郝大人氣宇軒昂。文武皆能,也難怪陛下對你垂青。即便是王娘娘,亦是對你贊不絕口,前個兒,不是嶺南送來了一批荔枝嘛,王娘娘就特意命人送去貴府……郝大人是娘娘義子,在娘娘心里,可不比幾個皇子的份量輕。”
“哦,是么?”
王安顯得有些泄氣,熱臉貼了冷屁股,自己這般熱絡的湊上去,結果郝風樓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實在教人有點惱火。
而郝風樓呢,倒不是單純厭惡這個王安,實在是他這錦衣衛同知,沒必要和東廠督主打交道,是人都知道,眼下這錦衣衛和東廠鬧的很僵,許多錦衣衛被東廠奪了權,心里不忿,上到都指揮使,下到尋常的校尉,都對東廠咬牙切齒,自己若是和東廠打的火熱,這錦衣衛里的差,還不如不做。
況且,東廠開始將手伸到錦衣衛的一些要害地方,這已是完全不能容忍了,郝風樓之所以不生氣,無非就是這北鎮府司并非是他當家,都指揮使大人都沒跳腳,自己湊什么熱鬧,可這并不代表,郝風樓不惱火,眼下對郝風樓來說,最根本的問題是交趾,而非錦衣衛而已。
王安如今也算是天子跟前的紅人,東廠如今的權勢,也越來越大,直接壓了錦衣衛一頭,這王安見郝風樓如此‘傲慢’,心里便忍不住冷笑了,臉上卻依舊是和藹可親,只是二人索性都閉上了嘴巴,誰也沒有搭誰的話。
這一等,居然是小半時辰,那大同知府,才渾身冷汗的出來,這位知府大人,人很清瘦,骨瘦如柴,其實年紀并不大,可是顯得并不年輕,鬢間依稀可看到白發,抿著嘴,眼神有些飄忽,整個人顯得很是失落。
尤其是他出來的時候,顯得有些冒失,居然差點和王安撞了個滿懷,等到抬起眼看到王安,只是咕噥了幾句,連郝風樓都沒聽清他說什么,料來也就是一些抱歉的話,卻聲音放的很低,然后孤零零的去了。
王安忍不住道:“這大同,多半是出事了。”
郝風樓沒有理他,進了暖閣。
暖閣里,朱棣手肘撐在御案,雙手按著太陽穴,并沒有去看郝風樓,不過聽到郝風樓的腳步,卻是聲音略帶沙啞的道:“郝風樓,你坐下說話。”
郝風樓面前就有個錦墩,想來是方才那大同知府坐的,他欠身坐下,道:“陛下今日似有不悅。”
朱棣淡淡道:“是啊,邊鎮不穩,下西洋的事,又是刻不容緩,嗯……朕已經不能再把精力放在交趾了,交趾必須要長治久安,絕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郝風樓吁了口氣,原本他清楚,土司制未必合天子的胃口,對于掌控欲極強的朱棣來說,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是斷然不會下定決心的。
所以固然郝風樓提出來的土司制,固然有再多好處,郝風樓也明白,這件事可能最后懸而不決。
可是郝風樓想不到,曙光終于來了。
雖然郝風樓并不希望,朝廷多事,可是他立即明白,邊鎮那兒,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這就意味著,天子的注意力,將會更多的看向北方,此時對天子來說,后院著火是絕不容忍的,既然如此,那么就必須安撫住內部。
郝風樓淡淡道:“陛下,卻不知出了什么事?”
朱棣冷冷一笑,道:“上月的時候,草原那兒,出了蝗災,死了不少牛羊,這不是快入冬了么?那些韃子熬不過冬,少不得鋌而走險,所以近來,都在蠢蠢欲動。”
郝風樓不由苦笑:“以父皇之能,想來,他們未必敢動手。”
朱棣撇撇嘴:“這是當然,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些人,朕已經很久沒有收拾過了,在他們的心里呢,怕是已經忘了這做賊,就要挨打的道理。其實外患不足為懼,這內憂才是關鍵,大同知府此番回來,是來告御狀的,所告之人,乃是中軍都督僉事,鎮守大同的大同指揮使徐膺緒。”
郝風樓一聽,才是真正明白了,這個中軍都督僉事不是別人,乃是徐皇后的親兄弟,也就是徐輝祖的弟弟。
這位仁兄其實并不出名,不過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朱棣登基之后,對這個小舅子也算不錯,中軍都督僉事,是中軍都督的佐官,在軍中的權柄不小,又是兼任大同指揮,提調數萬兵馬,也算是讓他獨當一面。
現在大同知府跑來告狀,郝風樓不必去問,就知道肯定是非同小可,那大同知府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這位徐小舅子的身份,不是逼得實在沒有了辦法,人家不要命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位仁兄犯大事了,那大同知府覺得這蓋子捂不住,若是包庇,可能自己也要栽進去,所以索性拼了性命,來告一狀,即便是宮中包庇這位仁兄,可是天子若是因為他盡忠直言而懲處他,朝中也必定會有人為他求情。
郝風樓抿抿嘴,沒有追問下去,那姓徐的跟他有個屁的關系,眼下最緊要的,還是交趾的問題。
這時聽朱棣道:“旨意,朕已擬好了,內閣那邊,如今也無人反對,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朕會令你父親立即擬定出一個章程,將這交趾的豪門大戶人家的底細統統報上來,到時朝廷再分封土司。”
“這些土司,自此之后,星羅密布于交趾各州縣,各自管理交趾百姓,而幾處重要城鎮,朝廷依舊敕命官署理,大家各司其職吧。”
郝風樓頜首點頭:“陛下圣明。”
朝廷要分封土司,那么就不得不征詢郝家的意見,畢竟對交趾最知根知底的,只有郝家,而郝家上呈名冊,這就意味著,那些個土司,都會是郝家滿意的人選,這些人一般都和郝家利益攸關,休戚與共,得到了封賞之后,便端上了鐵飯碗,一方面,幫助朝廷征稅,一方面管理地方,同時又和郝家千絲萬縷。如此一來,整個交趾的形式,就徹底的穩固了。因為交趾若是誰有不臣之心,對于那些得到了巨大好處,同時又與郝家關系匪淺的土司們來說,是絕不能容忍的。
這些人才不管誰來坐天下,不管其他人如何,只有自己真真切切得到了好處,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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