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說得沒有錯。
在二郎悲壯地離世之后,她心中充滿了對突厥人的仇恨。
而她最恨的,自然是主導這一切,親手設計了那個全套給二郎鉆的敵方主將——阿史那泰江。
悲傷令人沉溺不前,但仇恨卻讓人清醒和執著。
她出身書香世家,深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的道理。
所以,在熬過最初那段時刻想要割腕自盡好碧落黃泉陪著二郎的日子之后,梁氏開始奮起。
拼命練習槍法是一部分,此外,她還致力于研究敵人的資料。
尤其是阿史那泰江,她幾乎翻遍了所有描述過此人的資料,并且不惜重金去派人打聽這個人的身世,來歷,性情,喜好,甚至連他喜歡吃什么樣的食物,都了若指掌。
阿史那泰江,是突厥第一勇士。
他年少成名,素有謀略和武勇,是名副其實的天才將軍。
他嗜血殘忍,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一切。
他視人命如同草芥,不論是敵人還是己方,只要是礙眼的人,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的人,他都可以毫不留情,一眼不眨地將人殺死毀滅。
他簡直就像是個魔鬼,一身煞氣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魔鬼。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卻也有自己的軟肋。
梁氏目光一沉,壓低聲音說道,“阿史那泰江是突厥大汗的私生子。”
她頓了頓,“阿史那家族是突厥第一貴族世家,可是家主唯一的嫡子,卻是突厥大汗的血脈,突厥境內雖然早有傳聞,但一直都是一個懸案,直到前兩年……”
崔翎自從嫁到袁家,難免要對突厥特別關注,有時候五郎也會和她說這些事。所以她便記住了一些。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問道,“前兩年,突厥大汗將自己的公主嫁給了阿史那泰江。以此終結了那個傳言。”
假若阿史那泰江當真是突厥大汗的骨肉,那么大汗是絕對不會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自己的兒子。
那豈不是違背倫理?
阿史那家族也好,突厥百姓也罷,因為這一點,而都自動終止了對阿史那泰江身世的懷疑。
崔翎張著嘴不可置信地道,“二嫂,你是說,阿史那泰江的妻子,其實是他的姐妹?”
若果真是這樣,那么突厥大汗為了保住自己兒子的名聲。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自己親生的女兒也可以隨意犧牲。
梁氏點頭,“阿史那家族是突厥第一世家,地位不可小覷,若是因為阿史那泰江的身世倒戈。那么突厥王庭必要大亂。”
她冷笑起來,“為了皇族的安穩,犧牲一個女兒算什么?”
崔翎低聲問道,“身世之謎,便是阿史那泰江的軟肋?”
她皺起眉頭,“可就算我們知道這一點,也沒有證據啊。沒有證據,別人不會相信我們。而且,就算我們有證據,還將證據給了阿史那家族,可這一來一去,總要花費不少時日。”
阿史那泰江限定的時間。是子夜。
今日子夜。
蘇家,沒有太多時間去準備這些了。
梁氏卻搖頭說道,“你說得很對,就算我有證據證明這一點,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一些流言蜚語。對阿史那泰江來說,絲毫造不成傷害。”
她雙眼一瞇,卻笑了起來,“我指的軟肋可不是這一點呢。”
梁氏也不賣關子,直接說道,“阿史那泰江不知道是因為憐惜,還是因為內疚,對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他親生的妹妹十分疼愛,人人都說他們夫妻恩愛,其實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的愧疚。”
她冷笑說道,“為了不讓她受到傷害,也許也是因為不想讓其他的人對公主接觸太多,窺破了他的秘密,所以他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公主。”
也就是說,阿史那泰江在意的人,突厥公主,也在左近。
崔翎咬了咬唇說道,“既然阿史那泰江那樣在意突厥公主,就一定會將她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她抬頭,“但戰場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許也只有帥帳了。”
阿史那泰江的帥帳,在西域國土之上,遠離烽火和喧囂。
不要說,他們要過去需要經歷千重萬難,就算到了那里,千軍萬馬之中,也沒有本事能夠將突厥公主擄走。
這方法,也許行不通呢。
話音剛落,忽聽身后傳來女子中氣十足的聲音,“不,突厥公主不在阿史那泰江的帥帳,她在西域王庭,是新任西域王的座上客。”
崔翎連忙轉身,看到蘇靜妍面色肅然地立在門口。
她連忙喚道,“小姑姑,我們說的,你都聽到了?”
蘇靜妍點了點頭,“我想,這件事我可以一起做。”
她目光一沉,隱約有殺機閃過,“西域國很小,若是我們現在出發,快馬加鞭去西域王庭,若是一切順利,傍晚之前,就能將人給帶回來。”
西域國土狹長,王庭在正中位置,恰好靠近西陵。
從西陵快馬加鞭,約莫三個時辰就能趕到,再花費三個時辰趕回來,統共就要六個時辰,只要一切順利,能夠趕在子夜之前將人帶到戰場。
可這完全建立在一切順利的基礎之上。
問題是,在這樣兩國交戰時刻,她們能夠順利地入西域么?
就算到了西域國的國土,那么戒備深嚴的王庭,他們如何能夠到達?
就算有辦法混入王庭,在重重守衛之下不讓自己被抓已經不容易了,又該如何才能將突厥公主找出來,帶回來?
突厥公主又不是人偶,不會反抗,不會哭鬧,任由人擺布的。
只要她一動一叫,就能驚動王庭的守備,到時候莫說要將人帶出來,就是她們幾個也都要成為人質。
蘇姑姑所說的話。簡直是天方夜譚!
蘇靜妍卻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我一直都沒有說,前幾日。我收到了那個人的來信。”
她沉聲道,“他說當初是不得已而為之,對我有愧疚,希望我能原諒他。他問我愿意不愿意去西域王庭,去做……去做他的妃子。”
說到后來,她聲音里已經是一片憤怒。
沉溺于一段不告而別之中十年,好不容易清醒找回自己的生活,那個攪亂了她人生的人,竟然恰逢其時地對她來信,說要讓她做他的妃子。
這是對她的侮辱嗎?
蘇靜妍不可能再一次背叛父母家人。讓愛她的人為她再扼腕嘆息一次。
所以,赫連盛的這荒唐的信件本來她視若垃圾,可是,蘇十一卻被阿史那泰江抓走了。
她想要拿著這東西來找崔翎商量看看,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去將蘇十一救出來。
沒有想到聽到了梁氏一番真知灼見,她當即十分贊同,才猛然了悟可以利用這封信堂而皇之地進入西域王庭。
順便,她也想要看看那個狼心狗肺之人,不是敘舊,而是了斷。
崔翎仍覺猶豫,她覺得這的確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可是私下行動卻不太妙吧。
平西侯和蘇世子他們,現在也一定在為此煩惱,為什么不能將這件事告訴他們呢?
由訓練有素的人去做,總比她們這些女流之輩親自動手,來得可靠許多。
更何況,這件事有個致命的因素。那就是時間。
阿史那泰江給出的最晚期限,是今夜子時,所有的事,必須要在子時之前完成,否則。就算找到了突厥公主,蘇十一的命也挽救不回來,那一切就都是徒勞。
她心里覺得不安。
梁氏胸中被仇恨之火占據,而蘇靜妍的怒火也在蔓延,她們兩個想要私自行動,雖然也是便利的緣故,但捫心自問,卻也有一部分是為了自己的私仇。
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眼下最關鍵的,卻還是人命,蘇十一年輕的生命危在旦夕,所有與之無關的情緒,都不應該排在蘇十一的安危之前。
崔翎想了想,還是說道,“我曉得二嫂和小姑姑想要私自前去的理由,可現在,卻不是逞強的時候。”
她試探地問,“我們還是應該去找舅公,或者大舅舅,不然將五郎找回來也好。”
蘇靜妍卻哼了一聲說道,“此去西域王庭需要三個時辰,一來一回就是六個時辰,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去找他們商議。”
她轉身對著蘇薔說道,“你年紀小,我怕你跟著去會壞事,就安心待在家里。”
梁氏接口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蘇靜妍點頭,“二嫂嫂跟我一塊兒去,咱們現在就立刻出發。”
她自覺說話有些沖了,語氣便柔緩下來,對著崔翎安慰道,“我和二嫂無牽無掛,不像你,你還有兩個孩子,此行危險,你也不要去了。”
雖然她手中有通關文書,也有西域王的邀請,但是值此敏感的時刻,她只身前去,赫連盛會怎樣迎接她,還是未知數。
十年了。
就算十年前她和赫連盛曾經有過感情,可當初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她,傷她至此。
那么十年之后,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成為一名情圣,對她的要求予給予求。
不論是她,還是梁氏,此行前去,都充滿了許多變數和危機。
她了解梁氏的心情,所以相邀前去,可是崔翎有家有子,確實不適合陪著他們一起冒險。
崔翎怎么能放心?
她若是不知道此事便罷了,知道了,難道可以眼睜睜看著她們兩個前去冒險?就為了那么一個還不一定可以確在西域的突厥公主,去冒險走一趟西域王庭。
若是時間充裕,安全確鑿,那也就算了。
可是,留給她們的時間很有限,前途很危險,而前方等待著她們的也充滿了未知和變數。
就這樣決定要走,是不是也太草率了啊?
如今阿史那泰江手中已經有了一個蘇十一,若是赫連盛那便再布置一個金剛罩,將二嫂和小姑姑一并擒住。那么蘇家軍和袁家軍這回,才算是真的進退難當。
崔翎搖搖頭,試圖想要勸住她們,“不是我膽小怕事。只是這件事咱們都還沒有想明白呢,就這樣魯莽行事,若是出了什么事,該怎么辦?”
她急得眼了都快要掉下來了,“再說,你們說走就走,也不等一等應援的人馬嗎?此去危險,你們兩個雖然都練過的,可到底雙拳難第四手,總要有人保護才行啊。”
蘇靜妍沖著她一笑。輕輕拍了拍她肩膀,“如今兩國開戰,你以為帶著許多人馬,邊境的守衛會輕易放行?不會的。”
她和梁氏相視一笑,“你放心。我們不會有危險的。頂多……”
梁氏接口說道,“頂多我們兩個也被交到阿史那泰江手上,到時候陪著蘇十一一起死,路上也好有個伴嘛。”
她早已經對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在意的,就是要打倒阿史那泰江那個仇敵。
不論因此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她也無怨無悔。
崔翎咬咬牙說道。“那我也去。”
她目光關切地望著那兩人,“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我雖然不怎么會打,但是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我覺得個人的本領并不重要,關鍵時候。還需要動腦。”
頓了頓,她挺起胸膛道,“我覺得我腦筋還行!”
梁氏撲哧一笑,她敲了敲崔翎腦袋,“喂喂。你這是在說我和你小姑姑腦筋不行?”
她看著慌亂搖頭的崔翎忍不住笑得更大聲了,“好了,我們不讓你來,除了你功夫不行之外,怕萬一有點啥反而拖累我和小姑姑,還有一點。”
梁氏面容嚴肅起來,“你不似我們無牽無掛,你和五郎夫妻恩愛,誰也缺不了誰,你還有兩個孩子要養育,你替我好好照顧家人,就是最大的幫助了。那些危險的事,不需要你去做。”
崔翎剛待要再說什么,梁氏和蘇靜妍卻已經結伴離開。
她追趕不及,只能跺了跺腳,然后和蘇薔各自去通知老太君,世子夫人,和二夫人。
蘇靜妍向來是說做就要做的脾氣,世子夫人管不到她,只能嘆氣。
二夫人自己的親生兒子蘇十一在阿史那泰江手上,不論怎么說,蘇靜妍和梁氏都是為了救人,她心里是感激的,所以也說不出口別的話,只能在一旁紅著眼睛抹淚。
老太君卻好似知道梁氏會有這樣的沖動,抿了唇不說話。
唯獨崔翎和蘇薔兩個人垂坐在一邊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地抹著眼淚。
良久,老太君終于開口說話,“老話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家小二媳婦想著報仇的事五年了,她不會輕易錯過這樣的良機,靜妍也是一般的心情,所以她們兩個人能想到一塊去,我不覺得奇怪。”
她頓了頓,“這兩個孩子都遭遇過不幸,我就不信老天爺這樣不開眼,好不容易否極泰來,還要再折磨她們一回,所以這一回,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老太君都這樣說了,眾人自然除了靜默祈禱也沒有別的話說。
唯獨崔翎,心里不斷后悔當時沒有阻止她們,或者在知道無法阻止之后,沒有狠狠心跟著一塊兒去。
跟著一起冒險,總好過獨自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現在的她,實在是太忐忑了。
老太君緊緊握住她的手,“等吧,子夜很快就會到的。”
崔翎目光微動,再抬眼時已經模糊一片,她哽咽說道,“祖母,我想要去營帳找爹和五郎。”
她解釋起來,“這件事,舅公他們也需要知道,至少,若是需要拖延時間,他們也好將計就計。而且,蘇姑姑說,她們若是成功,會直接將人押解到營帳,和阿史那泰江正面對決。”
她想要第一時間知道結果,而不是被動地在安全的城池內等待。
這樣,她沒有辦法安心。
老太君沉默不語,過了半晌,低聲說道,“好,那你去營帳找你爹和五郎。”
她嘆口氣,“若是有什么消息,記得要第一時間叫人送信回來,不止我,你大舅母二舅母都擔心地很。”
崔翎連忙道,“是,若是有消息,我一定叫人立刻送消息回來。”
世子夫人便叫人一路將崔翎護送出城。
崔翎在內城市尚還不覺得什么,除了每日里抬進來的傷病員讓她可以想象一下真正的戰場是什么樣的,其他的,街市依舊有商鋪林立營業,侯府也井然有序。
然而,當她一踏出內城,來到城外,一路往營帳方向而去時,才知道戰禍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途徑的有些村落,已經片瓦不存,到處都是廢墟。
好端端的樹林,被燒得焦黑,聽說是阿史那泰江的指使,他派人偷襲那些村莊樹林,雖然最終那些小股的突厥人都難逃蘇家軍的圍剿,但卻達到了造成恐慌的目的。
崔翎不忍再看,便將車簾子牢牢地蓋住。
她害怕再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流出淚來。
戰爭,真的是太可怕了,若是可以,她真希望現在就能夠終結這一切。
平西侯的帥營中,大將軍沉著臉一言不發,過了良久才嘆口氣說道,“既然這是你二嫂的選擇,如今也已經無可挽回,不如咱們就信她一次吧。”
平西侯臉上的表情難掩焦慮擔心,可那些可以對世子脫口而出的責備的話,在面對蘇靜妍這個女兒時,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半晌,他大手一揮,“來人,準備一下,我要和阿史那泰江親自對話!”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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