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內,一時安靜下來。
每個人都神情不同——蘇淳風仍舊保持著淡然的模樣,仿若今天前來與郎家的主事者推心置腹之后,郎家作何態度,都無關緊要;郎平坤閉目沉思,猶豫不決,郎年目光陰沉,明顯壓抑著憤怒的火焰,郎遠枳神情恍惚……他不知道現在該相信誰,從內心里,他絕不愿意相信蘇淳風的這些話,可是事關郎家,事關父親之死的真相,由不得他不信。而曲繼慧,稍作思忖后便凄然淚下,奇門江湖,終極只是個草莽江湖,官方可以肆意掌控他們的生死,即便是郎家如今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能如何?
難不成郎家還要去和李全友斗么?
不行。
李全友有著官方的身份,其所言所行都可以說是代表著官方的意志,這件事到底是李全友個人出于私心,還是居廟堂者的意思,不能僅憑蘇淳風一面之詞,郎家就相信李全友因為奇門江湖聯盟組建一事而失勢了。更何況,就算李全友完全出于私心做了如此卑劣的事情,可官方會如何處理?
沒準兒。
畢竟,這是奇門江湖事,官方向來寧可相信或者袒護自己人,也不會去站到一個奇門江湖世家的立場上。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雖然蘇淳風的這番話,讓郎家人都清楚地認識到了事情的真相,可真要讓他們做出決定,聽從蘇淳風的安排站出來指證李全友的所作所為……郎家人還真不敢,萬一被蘇淳風給利用了呢?要知道,奇門江湖幾乎人盡皆知蘇淳風與官方有勾連,而且蘇淳風此番底氣十足地強勢登門郎家,更證明了他確實有官方在身后為其撐腰。至于蘇淳風和李全友之間的矛盾,十有八、九是他們內部的斗爭,郎家何必再次卷入如此兇險,且對己身沒有任何利益的爭斗中呢?倘若家主郞延在世的話,東北郎家還不至于如此忌憚害怕,畢竟郎家傳承數百年,實力雄厚,又有郞延這樣的煉氣中期高手,和官方談話也多多少少有點兒底氣。可現在的郎家之中,煉氣境高手只有年過七旬的郎平坤,和四十多歲的郎年,而且還都是煉氣初期境。
身為官方人物的李全友,既然敢于利用郎家,并且極為狠毒地把郞延滅了口栽贓給蘇淳風,那么,想收拾現在的郎家,那就更簡單了。
講道理?
以往多少次揮著大拳頭當道理的郎家,比任何人都清楚,拳頭大才是硬道理——這世上最大的道理最大的拳頭,還不就是官方么?
再說了,這件事郎家理虧啊。
擅自破除血誓,還有臉站出來去跟人講道理么?
幾分鐘后,曲繼慧先開口說道:“蘇先生,很抱歉這件事給你帶來了不利的影響,但我覺得,郎家已經輸得夠慘了,不能再卷入到任何爭斗和沖突中,我們,輸不起。”
郎年張口欲說什么,但還是忍住,滿臉不忿之色。
郎平坤微微皺眉,輕嘆口氣。
很顯然,郎家當前能做主的人,在這個問題上的所思所想,是一致的。
蘇淳風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掏出寫有自己銀行卡號的紙條,放到了茶幾上,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會為難你們,盡快把錢匯到我的賬戶上,另外,希望郎家從此以后,別再做蠢事!”
言罷,他大步往外走去。
郎年忽而開口道:“蘇淳風,如果郎家這次站出來的話,李全友會有怎么樣的下場?”
“我不知道。”蘇淳風停步,扭頭淡淡地說道。
“那你,憑什么讓郎家去承擔如此巨大的風險?”郎年有些憤怒和不甘的低吼道。
蘇淳風笑了笑,道:“做與不做,是你們的事情。”
一直都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外人身份,所以不便對此發表意見,保持著沉默的賈天峽,忽而插嘴說道:“蘇淳風,江湖傳言你是山門中人下山,而且據說也是你親口承認過這一點。而且,你與官方之間的關系,江湖中人盡皆知。那么依照你剛才的思路,我覺得,郎家主此次被害,更大的可能,是你和李全友合作唱了一出雙簧。”
“看來,李全友為了對付我,還真夠上心的。”蘇淳風答非所問般笑了笑,道:“京城唐家、蜀川天秀派、山城橫嶺門、湘南省四生門、東北郎家……但凡是和我有過節的,一個沒落下。賈掌門,郎家家主剛剛身遭不測,事發時你就在場,而且事到如今,你也應該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了,為什么還要執迷不悟地想把我拖下水?”
“真相,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不是蠢人。”賈天峽冷笑著哼了一聲。
蘇淳風點點頭,道:“賈掌門,這次郎家主擅自破除血誓,郎平坤老前輩和郎年出手護法,我能理解,而且如今郎家主身遭不測,我也不想過多去追究郎家了。但你賈掌門,不遠數千里應邀前來協助……天秀派與郎家關系友好的話,情理上倒也說得過去,可在我蘇淳風看來,你們的關系和我無關,所以你天秀派這么做,就是擺明了要與我為敵。”
賈天峽皺了皺眉,忽而有些懊悔剛才不該插話,但旋即冷笑——蘇淳風此子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在郞延破除血誓一事上,雖然他今天沒有主動提及要天秀派給他交代,但想必要不了多久,蘇淳風就會和天秀派話事了。既然如此,天秀派更有必要站在李全友這一邊,并且盡最大努力確保李全友在和蘇淳風的爭斗中保持主動,并占據上風。否則的話,一旦李全友因為此事真的徹底失勢了,那么天秀派,還能倚仗什么,去應對接下來蘇淳風的打擊報復?
誠然,在之前的談話中,蘇淳風提及李全友已經在官方部門失勢時,賈天峽心神俱顫,但思及蘇淳風今日需要郎家協助他去證實李全友的所作所為,那么賈天峽就有可以據此判斷,蘇淳風強勢登門郎家,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李全友即便是真的因為奇門江湖聯盟組建一事,惹得居廟堂者不悅,從而失去了部分權勢,但仍舊擁有著不可小覷的權力地位。若非如此,與郎家有著難解仇恨的蘇淳風,得知郞延被殺的消息,本該慶幸和幸災樂禍的,何至于看似強勢實則主動游說地登門造訪?
剛想到這里,賈天峽又不禁后背生寒……
他到現在,也相信郞延被殺,肯定是李全友暗中策劃布下的局——李全友這樣的人,太不可靠,也太危險了!
賈天峽的沉默,讓在場郎家的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害怕了。
以當前蘇淳風在奇門江湖上的赫赫威名,加上其與官方之間的密切關系,天秀派還真招惹不起。
蘇淳風也看得出來,賈天峽神色間閃過的那一抹畏懼惶恐,但蘇淳風從來都是那種要么不出手,出手則必須達成目的,不會有絲毫優柔寡斷之心。所以蘇淳風站在客廳拐角的玄關處,神色平靜地說道:“坦率地說,對于那天晚上郎家主遭人刺殺一事,我個人覺得,還有更多說不通,并且被人疏忽了的疑點……既然殺手實力絕強,郎家主根本沒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機會,那么,為什么實力強悍的殺手,沒有殺你們三人?”
所有人心中一驚,雙眉緊鎖。
這個疑問,不是沒有人考慮過,而是事情發生后,再去考慮這些問題似乎沒什么意義。但現在,當郞延被殺的“真相”被蘇淳風直截了當地擺到了桌面上之后,再提及這個疑問,信息量可就大了。
郎家眾人看向賈天峽。
賈天峽看向了郎年。
郎家眾人不得不去懷疑,如果賈天峽和李全友也有過接觸,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內鬼——根據剛辭推測且幾乎可以肯定的李全友的計劃,事發當晚,郞延必須死。那么就可以憑此判斷,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李全友的計劃中肯定會有以防萬一的準備,也就是說,如果發生意外狀況,殺手未能殺死郞延,那么,就會由賈天峽補刀。
而賈天峽懷疑,是不是修為不足但在家族中向來有野心,又對兄長的強勢頗為不滿的郎年,和李全友暗中勾結,共同謀劃,繼而攛掇郞延聽信李全友的話,學山門術法破除血誓,然后把郞延殺死在興豐山,栽贓給蘇淳風的同時,郎年又能夠順利繼承郎家家主的位子。
總而言之,有著絕對實力的殺手,沒有殺他們三人的原因……是賈天峽或者郎年,是內鬼。
雙方很快反應過來,蘇淳風在挑撥離間!
可這樣的挑撥……
哪怕是在場者心里都很清楚,但卻根本無法保持內心里的平衡和信任感,畢竟,這個疑點除卻有內鬼,別的無從解釋了。
蘇淳風當然看得出來眾人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達到,他隨即又添了把火,道:“賈掌門,我再奉勸你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別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簡單,太理所當然了,也不要太高估自己,卻低估他人的頭腦。”說罷,蘇淳風根本不容賈天峽解釋,便大步走了出去。
“蘇淳風,你,你把話說清楚……”賈天峽心急火燎地大步往外追去,但到門口時,忽然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又趕緊回身到客廳,信誓旦旦氣急敗壞地說道:“坤叔,年弟,嫂子,你們,你們千萬別聽蘇淳風胡說八道,他是在挑撥,離間我們的關系啊。”
脾氣暴躁的郎年冷哼道:“那你緊張什么?”
“我……”賈天峽急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知道自己剛才失態,顯得心虛,而此時又急于解釋,更顯心虛。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愁煞人也!
而原本就對這件事充滿了疑惑和無奈憤怒的曲繼慧,此時已然不想再去理會賈天峽,她板著臉起身往樓上走去——不是她已然認定了賈天峽是和李全友暗中勾結加害了郞延,而是……不管怎么說,賈天峽至少,和李全友暗中是有聯絡的,但他又瞞著郎家,為什么?
賈天峽百口莫辯,恨不得追出去殺了蘇淳風。
郎平坤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揮手淡然說道:“大家都清楚,蘇淳風是在挑撥離間,所以全然沒必要因此傷了和氣,天峽,你也不用因為擔心而急于解釋什么,我相信你。”
“是,是,我們絕不能讓蘇淳風這奸詐小人得逞。”賈天峽忙不迭點頭。
“天峽。”郎平坤淡淡地說道:“因為我郎家的事情,讓你受委屈了,這幾天你在拘留所里,想來家人也放心不下,既然已經出來了,還是盡快回去與家里人團聚,也省的他們操心受累。”
賈天峽怔了怔,苦澀道:“是,我也是這么考慮的,坤叔,年弟,暫時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郎平坤用明顯敷衍的語氣說道:“也不必這么急,再住一晚吧。”
“不了,我這就走。”賈天峽道。
郎平坤看向郎年。
郎年知道叔叔是想讓他去送賈天峽,但他現在委實恨不得殺了賈天峽,更不要說再親自開車送賈天峽去機場了,所以郎年搶在郎平坤開口之前,扭頭對神思恍惚悲愴的郎遠枳吩咐道:“遠枳,你開車送賈掌門去機場……順便,把機票給他們買了。”
“哦。”郎遠枳回過神兒來,滿臉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賈天峽心中無比的憤怒和無奈、委屈,可事到如今,他知道越是解釋就越說不清,所以只能無奈地告辭,大步走了出去。
客廳內,安靜了下來。
郎平坤與郎年這叔侄二人,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許久。
曲繼慧從樓上下來,表情語氣極為不善地說道:“不管我們郎家,與蘇淳風有多大的仇恨,但這次遠枳他爸的死,我們不能就這樣認了,必須站出來,不為幫助蘇淳風,只為了替遠枳他爸出這口惡氣!不能讓他死不瞑目,更何況,東北郎家好歹也是傳承數百年的奇門江湖世家,怎能如此受人欺凌……叔叔,年弟,你們還猶豫什么?”
“婦道人家,你懂什么?”郎年怒斥道。
“我不懂,你懂得多……”曲繼慧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哥死了,遠枳的修為也被廢了,郎家以后的家主,只能由你來做,所以你要掌權,你得說了算,你要為家族考慮!”
“住口!”郎年豁然起身,怒目相視。
郎平坤斥道:“坐下。”
郎年忿忿地坐回到沙發上。
曲繼慧毫無畏懼地冷笑著,眼中含淚,靠著墻壁站立。
“繼慧。”郎平坤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的心情,家里人都能理解,家主遭遇不測,家族中人都無比悲痛,對于我郎家來說無異于中天折柱之災,可這件事牽涉甚廣,李全友更是代表著官方的強勢人物,在沒有確鑿證券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輕易表態,去與李全友為敵,否則就有可能遭遇滅門之禍啊!所以,此事必須慎重考慮之后再做定奪。而且,如今家主尸骨未寒,也沒有入土為安,還是先辦理家主的后事吧。”
曲繼慧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轉身匆匆離去。
郎年開口想要說什么,卻被郎平坤揮斷,道:“郎家家主的位置,非你莫屬,現在先別急于掌握家族的話語權。去,給蘇淳風留下的銀行賬號,匯款!今天晚上,召開家族會議。”
“真給他錢啊?”郎年忿忿道。
“去!”郎平坤的語氣嚴厲了許多。
郎年無奈,伸手拿起茶幾上的紙條,大步走了出去。
郎平坤緩緩靠在了沙發背上,仰著臉,微闔雙目,滿面疲憊之色。此時,他心里對于此事,已然有了決定。
他知道,這將是一次極度危險的賭局!
勝的幾率目前看來極低。
而且縱然是勝出,也不見得能讓郎家得到什么益處,甚至同樣會遭受到打擊,只是比不賭、賭輸了的結果,要好上一些,僅此而已。但郎家被卷入了這場高層的沖突之中,已然沒有了退路和選擇。
既然如此。
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郎平坤年邁疲累的臉頰上,露出了做出豁出去的決定后,終于輕松下來的一抹笑容。
轉眼間,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江湖上除卻仍舊在傳播著東北郎家家主之死,有關蘇淳風和殺生門傳人的謠言,且越傳越離譜之外,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代表著官方意志的羅同華、李全友,都沒什么新的動向,似乎真的只是高高在上,冷眼俯瞰奇門江湖,把重點放在了大學生術士的教育和管束上;蘇淳風還在京大校園里悠悠然過著他大學生的恬淡日子;神秘的殺生門傳人,如以往那般干了一票驚動江湖的大事件后,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東北郎家,已經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讓前家主郞延入土為安,并由郎年接替去世的郞延,成為了郎家新一任家主。
這件事情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雷聲大雨點小。
還能如何?
(戰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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