緯度向南平移,時間倒退回九月。
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將近半個月,房縣、竹山、竹溪等處山中天氣驟降。路上本來就十分稀少的行人更加稀疏。
山間的松柏被帶著幾絲寒意的秋雨洗刷的越發青翠,山灣之中隱約的數叢翠竹柔韌的身軀在瑟瑟秋風之中不住的顫抖著。
由于楊嗣昌的督師,明軍在對農民軍的戰事上漸漸取得了一些起色,就在十三年夏秋之間,將張獻忠和羅汝才為首的幾營人馬逼到川東,四面圍堵。以羅汝才為首的房均九營大部分營頭迫于壓力紛紛投降,
張獻忠為擺脫明軍壓力,拉著羅汝才奔往四川腹地。而為了消滅這兩個目前最為強悍的流寇頭目,楊嗣昌不得不從湖北入川到重慶督師追剿。
從表面上看,獻、曹二人在四川各地到處流竄,已經是窮途末路。只需要追剿的各鎮各部稍加一把力,這兩股流竄大明江淮河漢之間多年的流寇便會被消滅。但是,這種樂觀也只能存在在給崇禎的奏本上,至于說督師大員們之間私下往來的信函之中,卻沒有這么樂觀。
一面要對付彌漫于各地的流賊、土寇,一面崇禎還不斷的督促著洪承疇指揮十幾萬大軍向松山、杏山和塔山一帶進兵,謀解錦州之圍,督促李守漢將十三年和十四年應撥付內庫的糧米等物轉運往寧遠、錦州前線。
而眼下,四川戰事撲朔迷離。前途變化莫測,而山東、蘇北、皖北、直隸南部、四川北部和河南、陜西各地,到處有饑民蜂起。如果不是南粵軍將大批糧米海運北上,只怕在山東、蘇北等處的饑民早已將漕運搶劫的一干二凈,京城之中的文武官員、京營將士就要餓飯了。
夏秋之間,不但黃河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省的旱災和蝗災特別慘重,而且朝廷所依賴的江南也發生了旱災和蝗災,蘇州府等地糧價飛漲,城市中發生了多起搶糧風潮。
在皇帝的一道道嚴旨之下,楊嗣昌恨不能一口便將在四川各處飄忽不定的張獻忠、羅汝才吃掉。但是卻又無能為力。各鎮軍馬都深諳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留著張獻忠。他們便有軍餉官位,沒有了張獻忠,他們燒殺擄掠各地百姓的勾當,只怕皇帝會立刻將他們派遣錦衣旗校逮捕入京殺頭。
而在賀人龍、猛如虎等人的部隊之中。更是私下里悄悄流傳著張獻忠的大將馬元利、白文選等人悄悄的通過左良玉手下大將。同樣是陜西流賊出身的小秦王與左良玉暗通曲款。奉上了二萬銀元。黃金五百兩,另有珍珠、瑪瑙、古玩、玉器等寶物數十件的消息。
一封不知道從哪里流傳出來的書信,更是在幾位總鎮大人之間悄然流傳:“西營義軍主帥張獻忠再拜于昆山將軍麾下:瑪瑙山將軍得勝。已足以雪羅猴山之恥,塞疑忌將軍者之口。不惟暫消楊閣部奪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賞。將軍目前可謂躊躇滿志矣。然有獻忠在,將軍方可擁兵自重,長保富貴;獻忠今日亡,則將軍明日隨之。縱將軍十載汗馬功高,亦難免逮入京師,斬首西市,為一貫驕玩跋扈、縱兵殃民者戒。故獻忠與將軍,貌為敵國,實為唇齒。唇亡齒寒,此理至明,敬望將軍三思,勿逼獻忠太甚。且勝敗兵家之常,僥幸豈可再得?倘將軍再戰失利,能保富貴與首領乎?不盡之意,統由馬元利代為面陳。謹備菲儀數事,伏乞哂吶。倚馬北望,不勝惶恐待命之至!張獻忠頓首。”
剿賊戰事主力部隊的平賊將軍左良玉部都是如此,那賀人龍和猛如虎等人便更加樂得清閑無事。
戰事便在這十分詭異的氣氛之中時斷時續,時緊時松的進行著,楊嗣昌只盼著吳標的模范旅能夠早日將那五千川籍新兵練成,這樣彈壓各軍鎮便有了一張王牌。
就在大明朝野上下都在注視著四川戰事,崇禎的周皇后、田妃、袁貴妃等后妃們也紛紛在宮中燒香拜佛,祈禱四川能夠早日有好消息傳來之際,一個早已在眾人視線里消失許久的人物,悄然出現在了房縣、巫山等處。
深夜,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距離竹溪縣城近百里遠的萬山叢中,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頭上,三面是懸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山下路口一座大廟早已毀于戰火。如今駐扎著一隊農民軍控制著這交通要道。
在多年前,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并且隔日逢集,買賣油鹽雜貨。因為連年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毀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陜西口音的農民軍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有的住在帳篷中。一面破舊的闖字大旗隱約的在夜風中飄蕩,迅速的被頭目低聲喝罵士兵,將這面暴露了行藏的旗號小心卷起。
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戰馬正在啃著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著豆料。鞍韂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著煙霧。
山頭的寨里,李自成的老營便悄然潛伏在這兒。寨子里只有七八戶人家,都是破爛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隊只能住在山下的廟里和帳篷內,一千多人的隊伍,把附近兩個小村子擠得滿滿的。
因為周圍沒有官軍的消息,最遠的大股武裝也都在一百里以上。長途行軍到處的李自成部隊,也不打算在此地長久駐扎,只想在此短暫的休整一番。
李自成便住在寨中關帝廟的神龕旁邊,地上攤著干草算作臥鋪,好歹找到了一張矮方桌和幾個凳子、草墩子,凌亂擺在了關老爺的神像前。
此時的他,同蘭草川突圍時相比更多了幾分沉穩,跪坐在神像前的草墊上,凝神思索。最近這段時間,各處的消息傳來。都對他和他的同伴們十分不利。
先是聽說張獻忠在瑪瑙山大敗。幾乎被俘;又聽說楊嗣昌限期三個月剿滅獻忠,已經調集了幾省的十幾萬大軍云集在川、陜、鄂交界地區,重新對張獻忠布置好嚴密包圍。
他的部隊便如同一條身形小巧的小魚,不留神游進了這張原本是為張獻忠和曹操這樣的大鯊魚準備的大網之中。雖然迂回穿插。盡量的避免與附近的官軍、鄉勇發生接觸。以免引火燒身。但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在這大山從中繞來繞去,怎么會沒有一點風聲走漏?
幾次小的接戰和遭遇戰后,李自成的部隊損失了幾十人。最要命的是,上百石的糧食丟失了。管理著全軍輜重的中軍吳汝義,亂軍中也不知道走散到那里去了。
半個月的道路泥濘難行,忍饑挨餓下來,軍心不穩。已經陸續有幾十個人開了小差。這些人的離去,令李自成十分心疼,這可都是他的老八隊老底子,便是最嚴酷的戰事時也不曾走散了的。如今卻因為饑餓而走。
連續半月的雨水,令馬蹄都被雨水漚爛了,這令向來以走制敵的農民軍如何提升的起速度?
“難道說,我不曾死于潼關南原,不曾死于商洛山,卻要活活被困死在這巴東山中?”也許是受天氣的強烈心理暗示,李自成原本十分強大的心理,也變得脆弱起來。
覷見四下里無人,他便要解下腰間的絆甲絲絳,準備在這大同鄉關老爺的廟宇里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好留個全尸。
雙手剛剛觸到那絲絳,冰冷的雙手刺激的他不由得一激靈,頓時清醒了過來,“笑話!多少次從尸山血海都過來了,這點雨算得來什么?!”
他站起身來,重新將絆甲絲絳整理好,卻發現身后養子之一的李雙喜便站在身后。
“雙喜,你在這里做啥?”
“爹,補之大哥和總哨劉爺從外面回來了。前來送信的兄弟說,他們找到了中軍吳汝義的隊伍。”
李自成心中不由得一陣大樂,這要是剛才心路一窄尋了短見,這不就聽不到輜重找了回來的好消息?
一個粗豪的聲音暴雷也似的在寨門處響起:“闖王!我們回來了!吳小子我們也找到了!”
說話之人年近四十歲,身材非常魁梧,面門有棱有角,滿是風霜之意。面貌粗豪,如鋼針似戟張的短須。他頭戴鐵盔,身著沉重的鐵甲,腰間別著兩把長刀,外罩滿是血痕的披風大氅。
正是李自成手下的第一大將劉宗敏,藍田鐵匠出身,最為驍勇果敢。
他的身后,正是外號“一只虎”的李過,李自成歲數相仿的侄子。
見兩個得力干將歸來,李自成的臉上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急忙招呼二人落座,烤火,吩咐雙喜到伙房去看看,飯好了沒有。
“闖王,飯不著急吃。聽俺老劉把事情向您稟明之后再吃也不遲。怕是那個時候闖王便無心吃飯了!”
李自成聽了劉宗敏這樣說話,頓時心中生起一絲警惕,難道又有什么壞消息?
“小吳他們那日和咱們失散后,掩護著輜重隊且戰且走,不過好在當日那股官軍對咱們的底細也不清楚,也不敢追擊太狠,搶了幾匹騾馬便走了。”
吳汝義領著二百余人護衛著一百多匹騾馬慌不擇路,只管撿那荒僻處行走,七拐八繞的,便鉆進了深山之中。好歹尋了一處小村落安頓下來,正想派人出山去打聽自家軍隊的情形,不想被這場雨同樣困住了。
“不過,小吳這個小伙子確實是對咱闖營忠心耿耿,見天氣稍微好些便出來。遇到雨再找個地方停住,一路打聽一路尋找。不過,也是因為這場事,另有一番機緣!”
李過興奮的對李自成說得手舞足蹈口沫飛濺,看他們那興奮的緋紅的臉龐,不由得也感染了站在一旁心情一直有些低落的李雙喜。
“補之大哥,到底有什么好事,瞧把您高興的樣子!”
在吳汝義等人躲藏的那個山村黃家院子里,竟然還有另外一支隊伍同樣是因為秋雨連綿被困在了這深山荒村之中。
李自成等人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半月未見的中軍吳汝義。
他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甲胄,猛看上去有點像棉甲。上面滿都是大大小小的銅泡釘。而且行動起來方便自如,全然沒有甲葉互相碰撞發出嘩啦啦聲響。但是從那甲胄的厚實程度來看,卻又不想普通的棉甲,想來是在棉板里夾著一層甲葉。充當防護層。制作棉甲時。就是將棉花浸濕。然后反復拍打,做成很薄的棉片,把多張這樣的棉片綴成厚實的棉布后。在兩層棉布之間安上鐵片,內外用銅釘固定,棉甲就制成了。
這樣的甲胄,對火器的防御效果非常好,冬季還可以防寒。
但是,仔細看上去,吳汝義的這件滿是粗大銅釘的半身甲胄,卻是一件厚實的皮甲。
“小吳,你那件鐵甲呢?難不成是當到當鋪里去了?”
李過知道今天叔父的心情極好,便同吳汝義開起來玩笑。
“補之大哥,這可不比我那件穿了快七八年的鐵甲差!而且還暖和!”帶著幾分炫耀,吳汝義脫下了身上的甲胄遞到了李自成面前。
“據那些商人說,這是南海極為酷熱潮濕之地出產的蛟龍,土人趁月圓之夜蛟龍從水中到陸地上交配產卵之際,在蛟龍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多層漁網,纏繞住蛟龍的利爪,使它動彈不得,而后以長矛、火銃等物轟擊擊刺蛟龍的腹部。待其斃命后用鋸子鋸開它的皮,裁制后用長約寸許的銅釘在關鍵處連接鑲嵌,方才制成此甲!”
對于甲胄,在場的人們不說是專家也都是識貨的,這件皮甲,雖然是用整張的皮革加工而成,同通常把幾層皮革重疊起來使用縫制的皮甲顯得很是不同,只是在一些關節處、連接處用皮條連接而成,為的是活動起來不受限制。雖然用多重皮革縫制會加大皮革的厚度和韌度,但是從這套甲胄的情形來看,這厚度似乎不亞于多層牛皮縫制的。
李自成雙手接過這套甲胄,用手掂了掂分量,比起棉甲來要重一些,但是比起官軍的鐵甲又強得多。從甲胄的表面來看,又不是官軍那種用毛鐵草草打制而成,只是外表好看,一箭過去就是兩個眼的豆腐渣盔甲能夠比擬。
對于這種上下一心,只管貪污工料的樣子貨,戚繼光當年就曾憤怒的批駁道:“……今我之盔甲,外面新表可觀,內里鐵葉,一片數個眼。銹爛惟存鐵形,還是好的,其空落如篩子一般,敵射可透,刀砍可破……”
所以,京城之中流傳的十可笑民謠就這樣調侃:“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說的就是這些徒有其表,名不副實的東西。
一箭過去,懸掛在樹上的蛟龍皮甲在半空之中微微擺動了兩下,箭頭在皮甲斜斜的插著,只是箭桿和箭羽還在不停的顫抖,試圖鉆進皮甲之中。
“闖王,這是與我同村而居的那個商隊贈給我的。”面對著李自成、劉宗敏、袁宗第、高一功、郝搖旗等人的質詢,吳汝義坦然相告。“他們攜帶的貨色里,除了這皮甲,還有不少各類甲杖器物,更多的是鹽和布匹肉食。”
已經數日不知肉味的人們聞聽此言,不由得一陣吞咽口水。
“吳小子,你怎么不早說?早說的話,咱們就不著急回來了!直接返回身去,咱們黑了他們,這些甲杖刀槍都是咱們的不說,那些鹽布肉食,正好可以給兄弟們使用!”李過的虎勁又上來了,一副躍躍欲試,準備立刻出發去將那商隊打劫的沖動。
“李爺,您以為我們沒有打過這個主意?”吳汝義苦笑一聲,“我們一頭撞進這個村子,發現村子里到處都是騾馬馱子時,兄弟們就想動手。但是轉頭發現對方足足有四五百人,且都是手中有刀槍的青壯,一旦動手,我們未必能夠占到便宜。只好和他們謊稱我們也是做生意的商人,被雨水阻隔,只得停留在一處。”
“闖王,劉爺,如今我闖營走背字,這點家當萬萬經不起損耗。老營之中連上家眷和童子軍、馬夫伙夫,也不過兩千人,便是全數壓上,對陣那商隊之中的四五百人,只怕也未必能夠討得到便宜,依我之見,倒不如。。。。。”
聽了吳汝義的一番剖析利害,在場眾人都不再叫嚷,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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