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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剛升上皇極殿轉角處的琉璃瓦脊上。清冷的月光照射在屋檐下的幾個小冰凌上,閃動著些許寒光。
殿內的崇禎皇帝朱由檢同學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勉強耐下心看了一陣文書,忽然長噓一口悶氣,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
中原,李自成、羅汝才引領百萬流寇圍攻開封;遼東,黃太吉不顧嚴寒大雪,趁著明軍暫時撤退就食的空當,拼命攻打錦州城。山東,李守漢的大公子又在那里推行新政,搞得各地官紳怨聲載道,輿論鼎沸,彈劾李家父子新政害民誤國的文書汗牛充棟。京師,雖然寧遠伯趕回天津之后,會同戶部、兵部、司禮監、御馬監等衙門組織京畿兵馬民夫,砸開了南北運河,疏通了糧道,同時雇傭大批沿岸民眾充當纖夫,牽引糧船,勉強緩解了京師糧價飛漲之虞,可是,短短的半個月,京師又抬出去了數千具凍餓而死的流民尸首。
春夜的寒意侵入肌膚,使他的發脹的太陽穴有一點清爽之感,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又徐徐地將胸中的悶氣呼出。他暗數了從玄武門上傳過來的云板響聲,又聽見從東一長街傳來的打更聲,更覺焦急,心中問道:“陳新甲還未進宮?已經二更了!”恰在這時,一個太監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躬身說道:“啟奏皇爺,陳新甲在文華殿恭候召見。”
“啊……傳他進殿來!”
上午,陳新甲已被崇禎帝在乾清宮召見一次,向他詢問應付中原和關外的作戰方略。陳新甲雖然精明強干,無奈十多年來一直陷于對內對外兩面作戰的困境。兵力不足,糧餉枯竭,將不用命。士無斗志,紀律敗壞。要想改變這種局面就需要調動大批的兵馬糧餉。
可是,誰都清楚,兵馬糧餉四個字說起來簡單,要想籌措調動,只怕還得要從此時在天津天后宮中駐節的寧遠伯李守漢頭上打主意。但是,寧遠伯的算盤珠子也不是那么好撥弄的,弄得不好,便又是一個朱溫、李克用。
所以崇禎君臣們現在都有意無意的回避動用李守漢這招棋。可是。沒有了這棋子,似乎又無路可走。上午召見時密議很久,毫無結果。崇禎本來就性情急躁,越是苦無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宮中爆發脾氣,嚇得乾清宮中的太監們和宮女們一個個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晚膳時,他得到寧遠鎮總兵吳三桂送來的緊急軍情,說祖大壽派人拼死送出軍情,其部在錦州被圍日久。糧草尚可敷衍,但是城中無柴草取暖,又逢大雪。城中已是兵無斗志,危在旦夕。并說風傳黃太吉一旦攻破錦州,切斷關內外聯絡便將大舉進攻廣寧,消滅洪承疇所部這數萬人馬。
雖然在崇禎的意識里,已經做好了遼東再次戰敗的思想準備,但是在他的腦海里還是抱著最后一絲的希望或是幻想,希望他的寵臣洪承疇能夠堅持到最后,堅持到春暖花開,道路消融的時候。那個時候,寧遠伯的軍隊便可以從東西兩個方向席卷遼東反賊。能否消滅遼賊于此一役不敢說,但是最起碼是可以重創遼賊。令他們幾年之內不能恢復元氣。
“臣之兵馬,縱橫遼賊腹地如入無人之境,奈何天氣酷寒,一俟天氣稍稍轉暖,當即可出兵關外,于公于私皆以奮戰為先。”
吳三桂這份表忠心兼炫耀武功的題本讓他心里算是比較舒坦。炫耀武功的詞句給了崇禎很大的心理安慰,既然他們能燒遼陽一次,也就能第二次燒了沈陽。
不過,在山海關、寧遠等處提督糧餉的太監也有一份密奏前來。
“此間據聞東虜連遭敗績,國內怨氣沖天,且糧餉轉運不濟,傷亡累累,奴酋洪太有議和誠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時之急。國事如此,惟乞皇爺圣衷獨斷。”
這個密奏給他的震動很大,讓他在幾乎對眼前戰事絕望之際又看到了一抹希望。雖然他不喜歡對滿洲用“議和”一詞,只許說“議撫”或“款議”等詞匯,但是他的心中,只要能夠爭取到幾年時間,管它是什么形式?
所以在當下各處捉襟見肘一籌莫展的時候,并沒有因為太監的用詞不當而生氣。相反的,關于同遼賊秘密議和的事,他本來也認為是目前救急一策,愈快愈好,只要能夠救出洪承疇和祖大壽這兩大坨人馬,便是讓出一些權益,暫時委屈一時,又算得來什么?!當年成祖在起兵靖難之前,不也一樣在北京城里裝瘋賣傻,赤條條的在街市上奔跑,撿起街道上的垃圾糞便塞到嘴里?謀大事者,當能屈能伸!
眼下遼東戰事十萬火急,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命太監傳諭陳新甲趕快入宮,在文華殿等候召對。
文華殿院中。陳新甲跪在甬路旁邊接駕。崇禎將陳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楊嗣昌,心中凄然,暗想道:“只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只有李守漢是愿意做事能夠做事的人!”可是,愿意做事,能夠做事,皇帝就能放心的讓你去做事嗎?崇禎不敢,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讓一個勢力強大的臣子去放手施為。
“朕今晚將卿叫進宮來,是想專商議關外的事。闖、曹二賊猛攻開封半個多月,因左良玉兵到花縣,他害怕腹背受敵,已經在正月十五日撤離開封城下,據地方疆吏奏稱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后追剿,汪喬年也出潼關往河南會剿。中原局勢眼下還無大礙,使朕最為放心不下的是關外戰局。”
東暖閣,崇禎在御座上頹然而坐,仿佛他整個人已經被沉重的心情和疲憊的身軀所壓垮了,根本沒有精力去支持。
陳新甲說:“關外局勢確實極為險惡。洪承疇等被圍至今,內缺柴炭。外無救兵,怕不會支持多久。祖大壽早有投降東虜之意,且又有眾多親眷在彼引誘。只是對皇上畏威懷德,不肯遽然背叛。城中又有模范旅等部軍馬不受其節制,唯恐舉旗背叛之際變生肘腋,故而尚在錦州死守。但是,遷延日久,則祖大壽必降無疑。錦州一失,廣寧便成孤城,洪督師部下各鎮兵馬難免隨之瓦解。虜兵銳氣方盛,或蠶食鯨吞。或長驅南下,或二策同時并行,操之在彼。我軍新經潰敗,實無應付良策。微臣身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憂,實在罪不容誅。”
不能為皇帝分憂的大臣該殺,但是至少不會給皇帝添堵。可是如今,以崇禎看來,朝中凈是一群給他添堵的大臣。
“愛卿,你先看看這個。”
陳新甲看了看崇禎讓小太監送來的題本。頓時大驚失色說:“陛下,寧遠伯這到底想干嗎?”
原來卻是寧遠伯李守漢所上的題本。題本中守漢向崇禎提了一個建議,建議崇禎將分布于京畿特別是通州、永清、大城、宛平、大興到天津這一帶的各處皇莊土地交給他。用來搞所謂的農業集中管理種植。在投入大量錢糧和金屬農具的基礎,大力推廣農業技術,種植小麥和棉花。有了糧食和原材料之后,再進行工業建設。
按照寧遠伯的規劃,將在天津與北京之間,建立一座新城,城中規劃建有鋼鐵廠、紡織廠、被服廠還有飼養場,依照守漢的測算,在這個計劃完成之后。崇禎這些皇莊不但能夠每年為崇禎賺取多達數倍的銀子,還能向前線軍隊直接提供大量的軍需物資。以減少對南中物資運輸的依賴。
“照著寧遠伯的計算,朕的這些皇莊。一年下來打的糧食可以滿足宣大、薊鎮等處軍隊所需軍糧、肉食甲胄兵器的需要。”
陳新甲戰戰兢兢的問道:“陛下,你可答應了?”在陳新甲看來,這是守漢將手伸進了皇帝的口袋里,別看題本上寫得漂亮,一應所需錢糧人員工具都由臣守漢報效,可是,一旦他的人進了皇帝的那些莊園,還能輕易走得了嗎?
崇禎卻又是一臉無奈的答道:“朕答應能如何,不答應又能如何?天津現在就有李守漢的大軍,別說要修城,要借助朕的田莊搞屯田,他就是想改朝換代,以卿看來,朕可有阻止之法?朕能做的,就是學街上的潑皮無賴,讓底下皇莊的大小人等找李守漢鬧事,說不能動祖墳不能平房屋什么的?現在還好,李守漢還在耐心的勸,朕就怕哪天李守漢要是沒了耐心,或是他手下人等有了謀逆不臣之心,那朕就一點辦法都沒了。”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陳新甲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至圣先師的教誨。如今可不就是季孫之憂在蕭墻之內嗎?!
不行!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倘若是被寧遠伯學了曹操,那豈不是天下人要罵死我等這些讀書人?
“陛下,臣以愚鈍,有一個法子可以暫且避免此事發生,令寧遠伯大軍遠離京師!為陛下效力!”
陳新甲的法子其實也簡單的很,就是以流寇肆虐中原為理由,令南粵軍在山東的部隊向西進入河南,圍剿李自成和羅汝才。只要李華宇領著山東的南粵軍部隊去了河南,那么,他在山東推行的新政就會半途而廢。山東的官紳勢必會視他陳新甲為救星。
在陳新甲看來,李華宇作為李守漢的長子,不過是叨父親余蔭的一個紈绔子弟罷了。如何是李闖和曹操的對手?只要李華宇打了敗仗,那,寧遠伯勢必會引軍馬南下救援。那是,所謂的京畿皇莊之事,也是不了了之了。
只要稍稍加以時日,朝廷便可以騰出手來整頓京營,將三大營的兵馬逐次恢復舊觀。山東之事,已經讓朝中勛貴文武大為興奮,京營非不能戰!只要有糧餉,選拔將領得力,依舊是一支強悍武力!有十余萬精兵在手,朝廷便可以彈壓各方軍鎮,令這些蠢蠢欲動日漸驕橫跋扈的軍頭們不敢輕舉妄動。
東面令李華宇領其本部親兵東番兵并南粵軍各部出齊魯入河南。以京營人馬附之;西面,三邊總督汪喬年麾下兵馬原本就不少,有賀人龍、鄭嘉棟、牛成虎、張國欽、張應貴等陜西大將。兵馬數萬之眾,皆為營兵。前番又掘了李自成家祖墳。斬殺了氣運所著即將化龍之靈物的李家墓中的那條小蛇,與李自成可謂有著血海深仇,此人不用,更待何時?
南面,有平賊將軍左良玉的十萬人馬,由南向北緩緩壓來。李自成與曹操二賊,若是不想領著數十萬人馬跳黃河,就要與這三路大軍決戰。
一旦距離他們最近的李華宇與之接戰。那么,闖賊便是覆滅之開始!
“以臣度之,以南粵軍兵馬之強悍,器械之精良,錢糧之豐沛,闖曹二賊如何是其對手?便是傾盡全部老賊,也是一個兩敗俱傷之局面。倘若南粵軍真的損失過重,豈不是更好?”
打敗流賊定天下,削弱藩鎮除內患。
這是崇禎聽了陳新甲的一番設計之后,腦海之中盤桓不去的兩句話。是啊!只要距離流賊最近的山東兵馬與之接戰。以南粵軍的戰斗力和軍紀,勢必殺得流賊大敗虧輸,實力大損。西面的賀人龍、牛成棟等鎮陜西兵。還有南面左良玉的平賊鎮,就算他們不愿意打硬仗,上來撿便宜、搶財物總是會的吧?甚至為了搶奪財帛子女在戰場上沖突起來,都是有可能得!
此番計較,定能讓流賊損失慘重。
“愛卿此言甚好!朕心甚慰!不過,愛卿之言,令朕想起了當日楊卿所獻之四正六隅十面之網。倘若當日能夠咬牙堅持,當斷無今日之禍!”
“微臣之策,正是師法當日楊閣部之故智。然邊軍勞師遠征。終是弊大于利,曹、王之敗。便是其例!便若遼人守遼土,新軍守其土。可令山西鎮巡撫蔡懋德、湖廣巡撫宋一鶴、鳳陽總督馬士英、在陜西、山西、湖廣、南直隸諸處大練新軍,以免局勢蔓延,流賊荼毒,也若當年楊督時四正六隅、十面之網之策,圍堵流賊!”
“若是依卿所奏,汪喬年以陜軍出潼關,那陜西、三邊交何人?”
陳新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跪伏在地低聲稟道:“微臣斗膽,請陛下赦出孫傳庭!并復用赴陜西練兵剿匪事,兼署陜西三邊總督,請復孫承宗為薊遼總督!”
孫傳庭原是陜西巡撫,崇禎十年十月和總督洪承疇一道奉調率領陜西官軍勤王,洪承疇被任為薊遼總督,孫傳庭為保定總督。不久由于他同楊嗣昌等人矛盾激化,耽心禍及,便自稱耳朵聾得連大炮聲都聽不見,請求解任。結果被人密報崇禎帝,說他假報病情。朱由檢同學一怒之下,把他關進詔獄之中。
今日陳新甲提起了孫傳庭,不由得崇禎同學想起了孫傳庭過去在陜西與李自成、高迎祥、張獻忠、羅汝才等人作戰時,剿殺流賊身為得力,做事也是相當賣力,不由得崇禎心中一陣悵然。
“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朕當人盡其才。你便告知王大伴,赦出孫傳庭。其余的事就依了你吧!明日便令內閣擬旨。”
崇禎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晴,無風。京師,紫禁城,建極殿,云臺門。
“臣,孫傳庭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瑟的寒意,壓抑的沉靜,良久,上方傳來崇禎帝同學干澀疲憊的聲音:“欲破流賊,卿需要多少兵馬?”
孫傳庭猛地抬起頭,他已恢復了大紅官袍服飾,三絡胡須濃密依舊。三年的牢獄生活,令他改變了不少。但此時雙目中,原先那種掩飾不住咄咄逼人的傲氣、銳氣,變得內斂潛藏,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舉止更為深沉,仿佛一柄深藏于匣中的利劍。
面對著崇禎的發問,孫傳庭高聲奏對道:“以臣之見,欲破流賊,與臣精兵五千,糧餉充足即可!!”
什么?五千精兵即可破了百萬流賊?
站在他一旁的陳新甲,在心里狠狠的抽了自己正反四個嘴巴!這個家伙是不是在詔獄里待得久了,待傻了?你還當眼下縱橫中原各地的李自成、羅汝才、老回回、革里眼、張獻忠等人是崇禎九年時的吳下阿蒙嗎?你還以為那些流賊是當年那些甲胄不全,衣衫破爛的流民?號稱十萬之眾,真正能夠上陣作戰的不過數千人?可以任憑數千官軍在后掩殺?隨便就是追殺數十里,河水為之赤?
要真的是這樣,那傅宗龍和丁啟睿豈不是敗得太冤枉了?!我怎么從牢里把你這個家伙給撈了出來?!
那邊陳新甲腸子都要悔青了,可是寶座上的崇禎卻是異常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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