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聞盛世之景,乃大道通衢,商旅如織。故商雖四民之末,然后歷代重之。先秦陶朱,縱橫列國,秦雖強暴,不掠貨殖。縱五代十國,商旅不過克以重稅,未聞以殘殺商旅取樂者。近日我隆盛行沿江貿易,行大明舊日羈縻之地,買皮毛,賣奇珍,未有殺掠橫行之事,卻遭無妄之災。行至黑龍江三岔河,爾國將佐竟以弓箭對吾商隊,商隊驚恐萬分,一時大亂,后胡亂放炮,至有死傷。伙計雖非貴人,然亦是人命,一人死,全家嚎啕。粗略計來,已有三家嚎啕終日也。此事隆盛行群情激憤,有找大清討債之意,不過吾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已死,殺人無用。故特送書信一封,望君適當賠償銀元十萬,并將兇手送交敝處處置。如此,則我安生,君安泰。”已命遼東各商號避居吾兄兵威,退居海島,靜候佳音。愚弟李沛霆拜上!
寧完我抑揚頓挫的讀完了這封李沛霆命人快馬送來的哀的美敦書,收好書信,偷眼望著斜斜的躺臥在床頭的黃太吉。
將近半個月的日夜奔波,黃太吉終于帶領大隊人馬押運著數萬俘虜和眾多戰利品返回盛京。雖然這一路上他大都是乘船在松花江水系當中行走,但是腿上的那顆彈丸卻是不時的提醒他,給他制造出一下下的小驚喜出來。
好容易回到了盛京,未曾來得及處理盛京城內云譎波詭的局面,卻被李沛霆命人送來的這份文書當頭一棒,打得他頭暈眼花,眼前直冒金星。
正如書信之中所說,隆盛行設在遼東的各處商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不再出售商品,而是將店鋪之內的各種商品搬運一空,不知去向。不過,倒也不曾將事情做絕,而是留下了一些負責收購各種遼東土產的掌柜、伙計、學徒。帶著大筆銀元在遼東各處、蒙古各部當中游走,繼續著他們的生意。
至于說那些布匹食鹽罐頭等物,被隆盛行雇傭了大批的勒勒車和馬車,從盛京城中運出。往遼東半島方向去了。想來當真是如李沛霆書信之中所說,先行避居海島上,防止事態惡化。
可是,這位李二公子的后手可一點沒有防止事態惡化的意思。
當黃太吉剛剛得到這個消息時,還不曾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想想不過是這個年輕氣盛的公子哥兒哪根筋不對了,在那里發大少爺脾氣。死了張屠戶,難道就得吃帶毛豬不成?咱們不從你手中購買食鹽精糖布匹絲綢等物,一樣可以從晉商手中買得到,左右就是多花幾個銀元的事!但是,范永斗等人那里傳來的消息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壞。
“我們與隆盛行和其他的南中商人簽訂的購買糧食、生鐵等物的契約,原本就要執行了。可是京城之中的商號掌柜的卻突然派人來送信,說海上起了風浪,船舶一時難以出海,那幾十萬石糧米和百萬斤生鐵和火藥。只怕一時半晌難以抵達遼東。還請主子速速籌劃一二才是!”
眼下就是春荒季節,各處的種子都剛剛冒出頭來,幾十處礦山、工場,還有遼南半島上金州復州海州蓋州等處的重新修葺城池,恢復舊觀,開荒屯墾等事都是要大量的糧米填進去,此時商人卻不能送了糧米食鹽前來,這該如何是好!?
而鮑承先和祖大壽、王樸等人呈報的消息卻是更加讓黃太吉鼻血長流不止。他們依靠各自在遼東軍之中和晉商之中的關系網絡,探聽到的消息幾乎將黃太吉氣得直接去見了他的父汗。
“奴才從祖家在奴才那個外甥身邊的人口中得知,關寧軍水師依舊在各處海面巡哨。各種糧草輜重仍舊供給不缺。”
“奴才家中有人得知,隆盛行此次作為,完全是針對我大清的!”
“奴才鮑承先得知,各處紅藍草采摘收購事宜仍舊進行不輟。各位旗主貝勒手下包衣家奴采摘的紅藍草。照舊以糧米折算收購。睿親王、豫親王旗下的那幾家染布坊,每日里門庭若市。”
“據說,有至少幾萬石糧米因為過于笨重,轉運困難,被隆盛行寄存在兩白旗手中。”
“夠了!”黃太吉猛地一拍炕幾,震得炕幾上的杯盤碗筷猛地向上一跳。嚇得在場的幾位重臣都急忙跪倒在地,將禿禿的腦門緊緊的貼在地面上。唯恐自己的言行舉止引得皇帝陛下爆發出雷霆之怒。
但是黃太吉的發泄途徑卻并不針對他,而是一把搶過了寧完我手中的那份李沛霆寫來的書信,狠狠的丟向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伊爾德。
“你個不中用的惡奴才!讓你們去追擊索倫蠻子,誰讓你們和隆盛行的船隊發生沖突的?!如今,還死了那么多的人,你說,這個爛攤子,朕要砍你們幾個人的腦袋來收拾?”
前來報信的北上軍馬信使伊爾德,哪里見過黃太吉這般雷霆震怒過?只嚇得額頭上冷汗涔涔冒出,手腳不停的顫抖,帶著被他放在一旁的鐵盔盔頂的長纓也是抖動不止。
“伊爾德,還不快點講!把當日在三岔河發生的事情如實的向皇上稟明說清,皇上也好圣裁!”旁邊的寧完我表面上在訓斥著伊爾德,實際上卻是在為這個正黃旗的甲喇章京開脫責任。
“伊爾德,講!將那日你們到底在三岔河做了什么事情,讓朕的這位兄弟如此惱火?可是爾等見財起意,意圖打劫他的商隊?!若是如此,朕的軍紀和寶刀須容不得爾等如此胡作非為!”
聽了黃太吉這般狠話,伊爾德不住的叩頭如搗蒜,腦門在地上磕得一塊一塊的青紫色。但是,那一日的情形是那樣的混亂,不但給黃太吉造成了這般大的困擾,便是兩黃旗北上追擊的軍馬損失都是一個令他們這些中級軍官們所不能承受的。
“皇上,那日在三岔河,奴才們聽說對面江上的船隊是隆盛行的,當即便約束部下不得放肆。奴才本人當日便是陪著豪格主子去賜給李家二公子織金龍纛旗號的,豈能不知道這里面的關系利害可是。。。。”
三岔河口。
“他奶奶的!弟兄們,你們說我們跟索倫人到底誰是野人?”一個八旗旗丁一邊吃著肉一邊恨恨的說。
另一個旗丁喝了一口熱湯,意猶未盡的品味著魚湯的味道說:“那還用說。當然是索倫人是野人。”
“不見得吧?我怎么覺著我們才是野人?你們看,人家吃的鹽,那是雪白如玉的精鹽,喝的酒。是純正的上好糧食燒成的燒酒,身上的衣服是南中的染布,而且還有救命包。這些好東西,咱們不要說用,便是我見也沒見過幾次。可這索倫人扔下的就一大堆?我怎么覺著,我們還不如這些野人呢。”說話的旗丁有些炫耀的擺弄著腳下一堆零碎的小物件。那里面,銅制的大碗,酒壺,還有大半捆染色細棉布,幾個救命包便擺在棉布捆上。
另一個旗丁聞言滿不在乎,用手中的吃肉小刀在半空之中指指畫畫的說:“哎,這沒啥,還不都是仗著跟隆盛行的貿易才發了洋財。不過這野人就是野人,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雖然手中的器械精良。身上也有甲胄,可是,便是和關內的明國兵馬一樣,這不,一見咱們兩黃旗的軍陣,立刻就完蛋了。等咱們吃飽喝足,再渡過江去,把他們的老窩一舉端了,到時候他們有再多的好東西,還不都是咱們的。”
“對。就這么干。”
他們的談話,被江風清楚的送到了不遠處幾位梅勒章京、甲喇章京的耳中,陳泰、巴哈、伊爾德等人聽著這粗魯之極的言辭,卻是絲毫不以為意。反倒是認為士氣可用。只要讓手下的奴才們吃飽喝足,稍稍的休息一下,便是讓那博穆博果爾等人早逃過江半日又如何?不是一樣的被咱們兩黃旗的精兵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陳泰很是得意的咀嚼著一塊肥嫩的飛龍肉,任憑著肉湯將嘴角和胡須弄得油漬不堪。
“老子吃這飛龍也不是頭一次了,卻從來沒覺得這飛龍肉湯配上大米飯是這樣的美味!”
“哈哈!梅勒大人,漢人有句話。喚作餓了吃糠甜如蜜,飽了吃蜜蜜不甜!道理就是如此!”
幾位大人互相調侃著,頗為意得志滿。不想,遠處那些鍋灶處,一陣陣吵鬧聲,喝罵聲傳了過來。
一個壯大領著自己的家奴興沖沖的沖到人群之中,很是粗暴的推開排在鍋灶前的人群,將自己的碗筷丟在掌勺的伙夫面前,“你這個明國的尼堪,給本官添飯,添菜。”
這個壯大大概是剛剛從后面隊伍當中趕過來,不知道眼前這些伙夫身后是什么背景,就是只是一個瘦弱的狐貍,但是他們背后可是一頭吊睛白額大蟲,莫要說他一個小小的壯大,便是在他眼里仰之彌高的甲喇章京、梅勒章京,旗主貝勒、一直到黃太吉本人,都不得不對這條大蟲好生答對,不敢絲毫的施以顏色。
果然,那伙夫也不是省油的燈。本來被這些兩黃旗旗丁兵馬密不透風的圍在當中,油煙菜味和汗臭口氣這么一起夾攻,就有些火氣。不過,看在眾多兵丁都在眼前唯唯諾諾,不敢得罪手中的大馬勺,甚至為了能夠多得到一些吃食而頗為諂媚討好,這廝倒也忍了。誰能夠想到從野地里來了這么一個不通情理的棒槌?
“你這廝在說什么?滾到后面去!沒看到這么多人都在這里老老實實的排隊?你的主子沒有告訴你要懂得規矩嗎?”這個伙夫也是跟著隆盛行在遼東行走多時,對于清國內部的社會結構、風土民情頗為了解。但是,他卻忽略了一條,那就是人在饑餓的狀況下,面對著食物的誘惑,特別是在別人都已經大口的吞咽咀嚼著令人垂涎三尺的飯食的時候,許多的社會規范道德標準,甚至是軍中紀律,都是會被丟到一旁去的。
比如說著名的日軍在河南賑濟饑民,每人每天幾兩糧食,而且這些糧食還是從湯司令長官的倉庫之中繳獲而來的。這樣的手段和行政措施,讓豫西的那些餓的眼睛發花的百姓頓時看到了生的希望。何況,這些原本就在河南人民心中不是什么好東西。于是,悲劇了。
同樣的悲劇在幾年后更是在淮海戰場上重新演繹了一遍,不過。這場演出的角色有了很大的調整。大量的士兵和基層軍官成為了挨餓的對象,在面對著對面戰壕里飄出來的飯食香氣,燉肉烙餅包子的味道和不停播放的喊話聲,讓這些在風雪之中饑寒交迫的人冒死爬過火力封鎖區。為的便是對面的溫飽。
很多的嫡系精銳部隊的士兵在品嘗了共軍的伙食后,竟然頗為羨慕的說,這里吃得比好!當然,這些話只是適用于那些不知道民國的好處的普通士兵和基層軍官身上,像杜司令長官們可是不會體會到這些的。他就算是換了士兵的衣服被俘時。身上也是牛肉干巧克力塞得滿滿的。亮劍電視劇里那位暫七師師長被俘時的情景,便是取材于杜長官的身上。
這個壯大便是如此。
眼前的這口二十四印的大鍋里,胡亂剁了幾刀的野雞、飛龍、鹿肉等物在湯水里上下翻滾,不斷的向四周散發著要人老命的香味,肚子不爭氣的在一個勁的催促著,可是眼前這個該死的尼堪居然要他到后面去排隊。這是如何能夠讓這個壯大能夠容忍的?
當下他便怪叫一聲,伸手便來搶奪那伙夫手中的馬勺。那伙夫又如何肯讓,雖然是措手不及的被壯大將馬勺奪了過去,但是立刻便撲上來大聲叫罵著,意圖奪回自己的權力象征。
一時間。頓時亂作一團。
“殺人了!韃子殺人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伙夫慘叫一聲,手上鮮血淋漓,而那壯大手中握著吃肉的解手刀,刀刃上兀自向下滴著血。
附近的幾十處鍋灶上的伙夫們聽得這邊出了事,立刻便沖過來援救,見自己人吃了虧,又哪里肯讓?當下兩邊便大打出手。
這些伙夫又哪里是這群惡狼一般的兩黃旗旗丁的對手?當即便被打得抱頭鼠竄往江邊逃去,一邊逃,口中一邊叫喊著。“韃子殺人了!韃子殺人了!”“韃子要搶劫了!韃子要搶劫了!”
前面是二三百名廚子伙夫之類的人在往江邊狂奔,后面是數百兩黃旗的旗丁、余丁、披甲人之類的緊追不舍,這一幕情景被守在船隊旗艦上的林文丙看得清清楚楚。
“好了,火候夠了!”
“開炮!”
“開炮!”
江中的十幾艘大小船只上。旗語迅速傳達著同樣的命令。一門門的大佛朗機早已裝填好了子銃,等的便是這一刻!
船隊停泊在江面靠近南岸一側,距離主航道還有一段距離。此時的黑龍江也不算特別的寬,因為還不到夏季水面最為寬闊的季節。
這樣一來,整個的南岸河套地域實際上便都在船隊的大佛朗機和極少數的十二磅炮的射程之內。
“瞄準那群追殺咱們兄弟的韃子,開炮!”
“瞄準后面那些正在搶奪咱們的飯食的韃子。開炮!”
不得不說,陳泰等人起初命令部下務必要將隊形疏散、再疏散的命令還是有先見之明的。在距離只有二三百米這樣的距離上,正是大佛朗機等火炮的最佳射程,如果目標猬集成一團,而子銃之中裝填的又是霰彈的話,那么一炮過去,這種酸爽的味道,又豈是一句話能夠說得清楚的?
大佛郎機全部換裝霰彈,比大拇指略小一些的霰彈,一個子銃里裝三十枚,一炮響起,完全可以擊穿那些正在對逃跑的廚子伙夫們緊追不舍兩黃旗旗丁們打群架的隊形。
第一聲炮,是從東段響起,八門大佛郎機發射的幾百枚彈丸形成的金屬流,如同巨大的鐵掃帚,將那些正在狂奔而來的兩黃旗士兵掃倒在地。眼看著就要被痛打一番的落水狗,突然有人出來助拳,而且還是用這么狠辣的手段,這頓時讓兩黃旗的兵丁們迅速混亂起來,旗丁們本能的開始向西側和南側跑去,試圖離那些要命的彈丸遠一些。
但是,當人們剛剛猬集到西段的時候,西面江面上的炮火也響了起來,人馬的身軀恰好與彈丸來了一個親密接觸。
突如其來的密集炮火殺傷的效果摧毀的只是近百個兩黃旗旗丁和余丁家奴的身體,這些人在兩黃旗兵馬當中也只是九牛一毛。但是,雖然佛郎機炮只打了三個子銃,十二磅炮也頂多打了兩發炮彈。但是,帶給兩黃旗的混亂卻是無法形容的。
“該死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泰等人驚愕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大隊大隊的兵馬亂作一團,哭喊聲,炮聲,戰馬的嘶鳴聲,讓剛才還是一片祥和歡樂的氣氛頓時變成了一個修羅場。
炮火暫時停歇,船上卻是一陣質問聲前來。
“我等以酒食款待貴軍,貴軍卻為何虐殺我等?”
隨著這一聲聲的質問,船隊當中又是一條條小船放下,長槳搖動,快速的向江南劃了過來。不過這次,船頭上可不是伙夫和食物,而是一隊隊的火銃手!
見此情狀,陳泰等人大叫不妙,卻也不敢與之抗衡,只得傳下號令,暫時南撤避其鋒芒。
只不過,原本散落在江邊的那些馬匹輜重繳獲,卻是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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