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信愕然轉身。
他的法語并不算好,但是這句話還是聽懂了。問話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身著深色呢絨禮服,禮服外面套著一件用上等印度染色布制作的罩袍。頭頂上是一副用名貴皮毛制作的寬邊禮帽,禮帽下方是白色的假發。自從兩年前那位法蘭西的國王因為一場怪病而掉光了頭發之后,假發這個奇怪的玩意兒就突然在一夜之間流行了起來。
老人走進屋內,將自己的禮帽摘下,身后的仆人殷勤地上來接住。店內的職員在看到老人進來后,也紛紛問好:“日安,先生。”
“米歇爾,老帕斯奎爾派你來做什么?”老人冷冷地掃視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米歇爾,“我的商店絕不出售帕斯奎爾家族的商品。對于這一點,我想你們在十年前就已經明白了。那么,告訴我,帶這兩個東方人到我的店里來是什么目的?”
“尊敬的大衛·路德維格先生,正如您所見,兩位‘東方貴客’是我的主人的貴賓,他們只是好奇想來您的商店逛一下。當然,如果您介意,我們將會立刻離開。”米歇爾微微鞠躬,說道。
路德維格沒有說話,自顧自地走到柜臺后,拿起賬本略略看了看,仆人端過來一壺這個時候還不多見的咖啡。路德維格抿了一口,濃郁的咖啡香氣彌漫在商店狹小的空間內。
“東方人,好好的茶生意不做,為什么要做你們并不擅長的棉布生意?”路德維格放下賬本,突然說道。
許信二人面面相覷,他們的法語水平實在很差,并沒有聽明白眼前這個老頭在說些什么。
路德維格皺了皺眉頭,然后換做西班牙語問道:“年輕人,告訴路德維格,為什么要攪動棉布市場?這個市場已經維持上百年了,路德維格保證,它還將繼續維持下去。我不管你們是從哪里得來的棉布,英國、印度或者意大利,總之沒有人在違抗路德維格的意志后還能夠逍遙自在下去,沒有人!”
“棉布它不姓路德維格!”許信不硬不軟地回敬了一句。
“意大利的棉布價格并不低,自從土耳其的棉花出口斷以后,意大利人就只能從塞浦路斯進口到一點可憐的棉花。他們的成本很高,你們若是經營意大利棉布的話會得不償失的。”路德維格仿佛沒有聽到許信的話一般,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市場會給我們一個公正的回答的。”許信平靜地說道。
“也許你們有途徑從印度進口許多便宜的白棉布過來,但是6蘇一匹的進口價在遠渡重洋、繳納關稅后,你們的代理人還能留給你們多少利潤空間?”路德維格低頭繼續看著賬本,嘴里卻仍在說著些不找邊際的話。
擦,這老頭在詐我呢,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卻裝模作樣地說著一大堆廢話。許信心暗笑,他也不多廢話,直接朝旁邊的米歇爾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吧。”然后又朝路德維格點了點頭示意,說道:“路德維格先生,再見,但愿您能一直擁有此刻享受香甜咖啡的美好心情。”說完,率先邁步走出了路德維格的商店。
路德維格抬了抬眼皮,沒有說話,繼續享受著香氣繚繞的咖啡。
門外的雨似乎變大了些。
許信舉著油布雨傘,放慢腳步,等待其他人跟上。街道上不時閃過一些急匆匆的身影,這些人懷里抱著厚厚的一疊棉布,舉著大大的油布雨傘,低頭朝路德維格商店的側門走去,那里似乎直通商店后面的倉庫。
“那是一些城市紡織工。”米歇爾舉著雨傘走過來說道:“路德維格將紗線賒給這些紡織工,他們將紗線織成布匹后再以一個低廉的價格賣給路德維格,每匹棉布也就賺一些辛苦錢,可能還不到1蘇。每個月運氣好的話能夠織10匹布,賺半個法郎。”
許信點了點頭:“半個法郎夠買什么?一小片面包?一小勺白蘭地?”
“當然不是尊貴的許先生您平常吃的那種面包,他們也無法享受得起美味的白蘭地。”米歇爾笑了,笑容包含著很多復雜的內容,“事實上,他們只能從市場上購買一些摻雜了大量雜質的便宜谷物,以及一些豌豆。女人和小孩早上只能吃很少一點食物甚至根本沒有早餐,只有需要保持體力勞動的男人才可以在早上吃食物。這幾年鬧饑荒,糧食價格漲了好幾倍,他們就連晚餐也吃得很少了。至于魚、肉、巧克力這等奢侈的食物,也只有等教會施舍的時候才可能嘗到那么一丁點,前提是你有足夠的好運。”
許信默然不說話。
“這只是織布工的生活。與他們相比,那些紡紗工的生活或許還要艱辛上幾分。”米歇爾繼續說道,“他們平時租種著土地,但往往吃不飽,有時候或許還需要向路德維格這樣的猶太吸血鬼貸款。然后通過農閑時幾乎不眠不休的工作而辛苦獲取一點微薄的紡紗收入,用來償還他們欠下的貸款。但是他們的很多人并沒有能夠及時償還貸款,因而破產成為債務奴隸,淪落為悲慘的農奴或者被轉賣到新大陸。他們吃的食物更加粗陋、也更加少,這樣的人在加斯科涅的鄉下隨處可見。很多人家里出生的小孩多了,卻又養不活,只能送到有錢人家里當不要錢的免費傭人。”
“我看到過很多在街道上徘徊的瘦弱小孩。”許信嘆了口氣,“所以這就是你憎恨猶太人的理由?”
“他們都是吸血鬼!”米歇爾怒道,但是很快他又平靜了下來,然后微微鞠躬道歉道:“對不起,尊貴的客人,我失態了。”
“這沒什么,米歇爾。”許信說道,“那些在曠野游蕩的小孩都有父母嗎?”
“有些沒有,有些有,但是和沒有也差不多了,他們的父母負擔不起他們的生活。”米歇爾抬起頭,疑惑地問道:“您問這個干什么?”
“我想為他們做些事情。”許信斟酌著語句說道,“就像你知道的,我是富裕的華夏東岸共和國的貿易部長,我可以為這些孩們提供他們生長所需的充足食物、安定的生活環境以及最優良的教育,前提是讓這些孩們到東岸去定居。你,能夠幫我嗎?”
“當然,我很樂意。”米歇爾看著許信的眼睛,說道:“前提是你能夠善待這些孩們。雖然你不是主的信徒,但是我相信你的誠意,尊貴的許。也許你在抱有贖罪之心,因為東岸布一旦開始銷售,曠野游蕩的孩的數量會幾倍幾十倍地增長,因為他們的父母都已經破產了。”
“米歇爾,你真直接。”許信搖頭笑了笑,“也很有個性。你的學識也很豐富,至少你的西班牙語很流利,這令我感到很驚訝。我猜也許你出身某個商人或者富裕市民家庭?”
“你猜對了,尊貴的客人。”米歇爾面色平靜地說道,“我的確是一個商人家庭的次,很遺憾,我沒有繼承權,被趕出了家門。”
“勾起了你不愉快的往事,我道歉。”許信微微鞠了鞠躬,說道:“我們言歸正傳,東岸共和國土地肥沃、富饒無比,即使養幾萬名孩們也沒有任何問題。如果放任這些孩們在野外流浪,也許他們某天就會在饑餓與疾病的雙重打擊下悲慘地死去。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不讓他們去東岸呢?至少在那里,他們能吃飽飯活下去,并且接受教育。”
“是的,這對他們而言是個非常好的選擇,至少可以吃飽飯。而且,他們在這里接受教育的機會為零。”米歇爾點了點頭,“與其這樣,那么還不如讓他們去東岸呢。放心吧,他們的父母會同意的,畢竟誰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孩那樣悲慘地生活著。當然了,如果您不介意再給他們一點微薄的補償的話,他們就更會感激涕零了。”
“補償?需要多少補償?什么樣的補償?”
“或許一塊黑面包,或許兩塊雜糧豌豆糕,又或許一點錢幣補償。總之隨意,我想這并不會花費你們太多的錢財。”米歇爾說道。
“當然,我們并不介意為此支付一點費用。”許信欣然答應,“也許我們應當立即行動起來,那樣這些孩們的生活處境也能夠更快地得到改善。很可能下個月來自東方港的船只就要抵達波爾多了,我們最好趕在那之前將一切事情辦妥,因為那之后我們可能會相當的繁忙。這樣算起來,我們的時間并不多。米歇爾,我們得抓緊了,現在我們就回商站。你幫我雇幾個人,然后再去定做一百塊黑面包。當然了,我會向朱利安說明情況,也會支付給你一定的報酬。”
“如您所愿,尊貴的許。”米歇爾微微鞠躬,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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