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潘帕草原上的捕牛業,說實話已經對國內現有的農業體系產生了諸多不利的影響了吧?”牛莊鎮內的一座磚石砌就的“豪華”宅子內,來自第一艦隊的海軍少校李澤民正與老朋友何源隨意地聊著天:“三茬輪作制度若是被瓦解,你們難辭其咎哦!”
“你這個指控太嚴厲了,我可擔待不起。”牛莊鎮鎮長、副處級干部何源哈哈一笑,說道:“農村的三茬輪作制度推行了幾十年了,而且現在新開發的地區還在搞,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瓦解,你杞人憂天了。”
其實,李澤民剛才提到的事情倒也不完全是無病呻吟,牛莊、銀海等地的野牛捕獵產業確實已經對東岸本土的農村生態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只不過目前看來還不是特別明顯罷了,但已經露出苗頭了,并引起了一些有識之士的擔憂。
他們認為,東岸農村這些年嚴格意義上來說并沒有同步跟上國家的發展步伐,這從農民階層的平均收入開始漸漸落后于工人階層就可以看得出來了——其實早在很多年前就有這個苗頭了,這些年只不過愈發明顯罷了,種植糧食的收益日漸降低,大城市郊區的很多農戶開始轉種蔬菜、水果、芝麻、花生、向日葵、蓖麻等經濟作物,大力發展苗圃園藝業,從事傳統糧食種植業的越來越少,這說白了也是市場的選擇,形勢所迫罷了。
在這些所謂的大城市、經濟發達地區,傳統的一家一戶的三茬輪作制度早就瓦解,農民們不得已之下開始組建合作社組織,降低生產成本、增強應對市場變化的能力,也是無奈之舉。而且這種情況隨著社會發展程度的提高,開始越來越向其他地方蔓延,比如商城、靖江、永安、鐵嶺、大興等地也正處于快速蛻化的途中,但在其他廣闊的內陸地區,小門小戶的三茬輪作制度仍然是東岸農村的典型生態,影響著千千萬萬農村人的生計。
這種狀態在牛莊港開埠及野牛產業大發展之后,目前也已經呈現出了一種不妙的趨勢,即驚人廉價的野牛被大量引入國內,導致活牛、牛肉、皮革市場價格的大跳水,已經極大影響到了農民的收入。
眾所周知,嚴格實行三茬輪作制度的地區,農民家里一般都會養好幾頭牛。牛的飼料主要來源于休耕地種植的苜蓿(苜蓿能固氮肥田),而其產生的糞便又能拿來肥田,還是相當劃算的。除此之外,年老的牛還可以拿到市場上去出售,牛角、牛皮、牛筋、牛舌、牛脂都能賣出個不錯的價錢,牛肉固然不用說。而如果你養的是奶牛,且恰巧住在近郊的話,也許平日里還可以出售一些牛奶給城市里的居民——當然梅林縣曾經風靡一時的由意大利妓女充當的牛奶女郎,就已經從側面印證了確實有部分農民在從事這方面的產業。
所以說,牛這種大型牲畜對東岸的自耕農來說,曾經是收入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他們賴以同外界交換商品、維持一定水準的生活的重要商品,是三茬輪作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只不過,隨著大批東岸捕牛人涌入潘帕平原,并開始逐漸向國內輸入廉價到不可思議的活牛、腌牛肉、牛皮等各類商品,這種脆弱的農村經濟生態立刻便被打破了,農民的收入幾乎立刻產生了一定幅度的下降,并逐步影響到了生活消費方面。
再加上這些年隨著經營大農場的糧食承包商逐漸走出困難期,早期巨額的荒地開發成本、勞動力招募成本得到了有效稀釋,東岸國內的谷物價格也始終增長乏力,并一直維持在一個活動區間內,且漸漸接近了區間的下沿,也是讓人無奈得很。
糧食種植方面的收入無法上漲,飼養牲畜的收入大幅下降,這對農民來說無疑是進入到了一個相當困難的時期。他們的收入這些年本來就沒有過實質性的上升,早期一度超過工人收入的美好時光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現在飼養牲畜甚至已經讓人看到了虧損的風險,那么試問今后他們該何去何從?陸軍素來自居農民階級的代言人,面對此種困境,他們又該怎么辦呢?東岸的社會,目前確實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正所謂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隨著生產力和外部環境的改變,原本的一些政策和制度已經變得不再那么適宜,也是時候進行改變了。
“是不是我杞人憂天你自己心里清楚。”李澤民拿起一瓶香山干紅,給何源和自己各倒了半杯,然后才嬉笑著說道:“陸軍方面現在對你可沒有什么好評價啊,那些丘八的基層士兵和下級軍官多來自農村,家里的收入減少都是看得見的事實,他們沒集結部隊沖過來把你逮進陸軍第一監獄已經算好的了。看著吧,后面肯定會有人要求提高潘帕野牛的進口關稅的,何大鎮長,您老人家該如何應對啊?”
“這不扯淡嗎?”何源一聽也有些緊張了,思忖了半晌后,才用一種狐疑的神色看著李澤民,問道:“執委會諸公不會這么快變卦吧?前面還說支持潘帕地區的越界墾殖行動,并且還發配了第一批流放犯人過來建立國營農場,后面還要流放第二批、第三批犯人過來勞改,不可能這么快就出現反復吧?朝令夕改、反復無常,我不信執委會諸公會做這等事。老李,你莫不是閑得無聊,故意過來消遣我的吧?”
“我豈敢消遣你這等前途無量的政治新星啊。”李澤民一臉憊懶地說道:“老實告訴你吧,這事還是我妹夫郭漢東和我說的呢。不過你也別緊張,目前陸軍內部也就是有一些抱怨罷了,莫老總雖然已經六十多了,但仍然牢牢控制著陸軍,有他在,陸軍也就是抱怨一些罷了,沒什么大事。不過,你在他們的印象里,肯定是落不了好了,這倒是真的。”
“我要給那群丘八們留好印象干嘛?”何源輕舒了一口氣,笑著說道:“不過我說呢,雖然咱們牛莊這里每年出口大量活牛及相關制品到國內,也確實是在某種程度上沖擊了國內的市場,但怎么說呢,這是正常的商業行為好吧?你農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要提高潘帕野牛的進口關稅,可想過國內其他百姓的利益?要我說啊,沒有萬世不易的制度,農村那套經濟體系,也許在早年是合適的、正確的,但是當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了今天的時候,可就未必還適合了?東部沿海各縣的農村老百姓們就做得很好嘛,他們中的人只有一部分還在種植糧食了,其他的人則很快開始了轉型,不再是純粹的農民,轉而成為了為城市服務的經營型農民,并且還為此成立了一個合作社組織,積極開展生產互助,我看這就很好嘛。”
其實,何源所說的合作社確實也是一條路子,且目前也正越來越在東岸農村——尤其是東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的農村——里面流行。這種合作社出面幫助農民置辦種子、租賃機器、出售商品、購買保險等等,功能非常全面,基本上就是一個專業的服務組織,幫助很多農民解決了大麻煩,同時確確實實提高了他們的收入,非常受歡迎。
尤其是巴西地區的合作社,得益于巴西農村金融合作社的幫助,很多轉型經營苗圃業、園藝業、水產養殖業等行業的農民,都獲得了數量足夠的低息貸款,這有力釋放了他們的生產力,同時起了一種非常良好的示范作用,讓越來越多的農民通過合作社的組織受益。
可以說,對于那些離發達地區較近、最早受到市場沖擊的農民們來說,農村合作社就是他們最后的護身符,同時也是幫助他們進行艱難的轉型的助推劑。否則的話,可想而知舊大陸那種“多收了三五斗”的缺乏議價能力的情況,同樣會發生在東岸農村,然后他們就會因收入減少、生產成本上漲而陷入農村高利貸商人(這在歐洲大陸很常見,比如素有吸血鬼之稱的猶太商人)的債務陷阱之中,最終一步步落入他們的掌控,遭到別人的支配。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他們在變賣了最后一點家產——比如變賣住宅、家具以及將農田永久租賃給他人(因為東岸政府不允許某個自然人持有超過三十畝以上的耕地)——之后,一無所有的他們只能進入到城市,為城市的工業生產提供了極為廉價的勞動力,這無疑是很多企業主所愿意看到的。
好在如今這一切在東岸暫時都不會發生。驕橫跋扈的陸軍勢力的存在,客觀上使得任何針對農民充滿惡意的政策在出臺前都會仔細掂量掂量,而農村合作社組織如雨后春筍般的出現,又給農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增加了一份救生衣。甚至于,最近很多村子——比如東岸經濟最為發達的青島縣——的農村合作社還在醞釀合并,以更好地提高農民的議價能力,逼迫農產品收購商和農產品深加工企業主們進行讓利,不至于被剝削得太慘。
所以,何源在聽聞潘帕野牛已經極大沖擊了東岸國內市場并影響了數量龐大的農民收入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國內的農民該進行積極的轉型了。組建農村合作社,以家庭為單位各自生產,但統一購買生產資料、出售商品、買保險,才是農民們提高收入的新途徑,而不是試圖維持舊有的生產體系——事實上東岸本土的農村有成立合作社的基礎,當年各村共同出資或十幾戶人一起出資租賃農業機械的場景可還歷歷在目呢,只需將這種模式發揚光大即可,沒什么本質上的難度。
“農村合作社確實是條不錯的路子,不過工場主和商人們就有點視其為眼中釘了。唉,說穿了都是屁股問題,貿易商們在面對議價能力越來越強的農民們時不得不讓利,工場主們想農民們變成工人都快想瘋了,他們恨不得每個農村種地都無利可圖,轉而去城市里幫他們做工,都是利益問題啊。”李澤民晃了晃酒杯,輕抿了一口后,舒服地說道:“不說那些了!說說你們這里吧,野牛產業真的蔚然成風啊,我上午過來時,看見城里在放鞭炮,湊近一看,居然是牛皮商人行會、肉制品商人行會、牛販商人行會在同時掛牌成立,真真是好氣派啊,這才幾年,就搞出這等局面了。牛莊牛莊,真的是一座因牛而生的城市!”
其實,李澤民不知道的是,現在進駐牛莊港并投資興辦企業的下游商人也越來越多了。比如投資興辦肥皂作坊(用牛脂為原材料),打算與東岸肥皂生產大縣保義縣(該縣的肥皂產業是縣長趙科前些年拉起來的)進行競爭的商人;比如生產牛皮水囊的商人,如今歐洲市場對此需求極為旺盛,畢竟戰爭又開始顯露出苗頭了嘛;比如制作牛皮鞋靴的作坊或手工業匠人,因為牛皮價格的跳水,如今東岸國內穿皮鞋的人也越來越多,因此此項產業開始了迅猛發展。
這些商人與上游的捕牛者、牛販子、皮革商、腌肉制造商一起,分享了整條產業鏈的利潤,同時也構成了牛莊鎮經濟的基礎。關于這一點,何源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且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努力維持著這項產業,并逐步引導其發展壯大,至今終于走上了正軌。而他本人在這其中的努力,執委會、政務院的老爺們也不是瞎子,自然會簡在內心,未來高升簡直就是確定無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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