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錢已經繳過去了。”1696年5月2日,蘭州城外某個寨子內,袁寶第正和幾位熟人吃酒閑談。這會已經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烈了起來,一位貼身仆人也走到袁寶第身后,悄聲稟報。
他剛才提到的錢是一筆報銷軍需的費用,總計一萬兩銀子,說起來不少了,讓袁寶第很是心痛。不過這又有什么辦法呢?甘肅省內最近不太平,尤其是河州這個多民族雜居之地,最近連續起了幾場暴亂,一個名叫馬建的回回糾集了數千人,據說都是一個教派門宦的,以血緣和宗教為紐帶,四處作亂,襲殺朝廷官民,破壞士紳財產。
臨洮府、河州衛出動了綠營兵馬數次,但因為馬建所部機動性極強,且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搞到的火槍,戰斗力不俗,官軍屢次撲空,且被殺傷了不少人。甘肅提督趙良棟聞訊
大怒,于是調動新軍一部計馬、步、炮軍四千余人助剿,歷時半年,才最終將這股回回軍殲滅,匪酋馬建在黃河岸邊授首。
這新軍一出動,自然就意味著大筆開銷。糧食、草料、藥材的耗費都是小意思了,這槍彈、餉銀的花銷才是大頭。而甘肅新立,財政困窘,至今仍靠秦、晉兩省協餉呢,這又干了半年仗,財政一下子就吃不消了,因此不得不向全省商紳派捐。袁寶第作為依附趙良棟的大商人,自然當仁不讓地捐了一萬兩銀子,雖然依他本意實在是不想掏這個錢的。
當然袁寶第是聰明人。雖然商人的本能讓他心痛付出去的錢,但理智告訴他甘省雖然資源豐富,但民情復雜,漢、蒙、回、藏各族百姓雜居而處,各人有各人的訴求。河州回回自從前明末年就屢次鬧事,到本朝后依然不安分,尤其是準噶爾汗國就在旁邊的情況下,這幫人更是很容易就被煽動起來。袁寶第開在蘭州城以西的煤礦就用了不少回回,其中很多人還是被以不可言說的手段弄來的呢,因此他也怕這些人鬧事,進而影響到煤礦的正常運營。
所以,當老大人趙提督決意出動新軍,并要求袁寶第派捐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出了一萬兩,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據說趙大人對此很是欣賞,并曾在左右親近人士面前稱贊過他幾句“識大體”,這讓袁某人更是興奮,這可是大大的加分啊,以后說不得做生意時也能多上一些便利。
話說那年決定投資煤礦,雖然自己十分看好,但前期投入真的不小,且不全是自己的錢(很多是有權有勢的人的投資),因此肩上擔負的壓力非常之大。但現在看來,這一票真的是讓袁寶第給搏對了。煤礦已經穩定出煤,一年可以提供五六萬兩銀子的純利,而且隨著工人數量及熟練度的增加,機器設備的逐步推廣,這出煤量還有很大的增長空間。自然,這利潤也有很大的增長空間了。
而在看到煤礦已經成了一個下金蛋的母雞后,很多人羨慕不已。他們當然不敢奪袁寶第這位在蘭州和西安都很有根基的商人的產業,但效仿他尋找并投資新的煤礦卻是可以的。于是乎,從去年開始,西北秦、隴二省的商人們紛紛遣人四處尋礦,有人有所收獲,開始招募工人、添置機器,有人卻一無所獲,白白蝕了本錢。甚至就連東面的晉省,都有不少人采買機械,辦實業開礦。這些人資本雄厚,據說背后隱隱有鼎鼎大名的錢莊票號的身影,是隴省煤炭商人未來極為強力的競爭對手。
袁寶第雖然實力也很雄厚,但他并不打算跟這些人競爭。說實話,他有些擔心大伙一擁而上開礦后,煤炭產量大增,但價格卻跌下來,這個風險不得不考慮。畢竟,國中蒸汽機馬力雖然一直在慢慢增加,其他用煤的地方也在變多,但這個需求量是否和產量的增速一致呢?恐怕不見得。因此,一旦煤炭產量嚴重地供過于求,那么搞不好很多跟風進去的人要虧個底掉呢。
袁寶第當然不想這樣。因此,他決定另辟蹊徑,進軍煤炭的下游產業,如蜂窩煤和煤球爐子的制造。他曾經仔細了解過,登萊那邊的城市居民普遍使用煤球爐子和蜂窩煤燒水做飯,每日里消耗量極大,負責供應煤球的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當真是一樁好生意。
另外,學東國人用洗煤廠洗選下來的煤粉與黏土一起燒制條磚,也大可做得。而今甘肅(含青海部分地區,行政區劃與如今略有不同)各地大興土木,需要磚塊的地方極多。再加上朝廷有意對準噶爾汗國進兵,因此在肅州城以西地區規劃了許多城寨,這些都需要大量的條磚供應。
所以,他現在已經決定,在對手頭的煤礦擴產一輪以滿足市場所需后,基本上就暫停后續投資了,轉而把錢投到蜂窩煤和磚瓦制造行當中去,以豐富他這個廠子的產品線,同時也是規避風險,獲取更大的投資收益。這些,他都已經和提督大人的師爺商量過了,同時也與列位股東們通了氣。因為在煤礦開辦上的良好表現,袁寶第成功地說服了大家,目前已經開始為這些產業做準備了,大概明年就可以看到眉目。
眾所周知,開辦企業第一個要有資本,而第二個自然就是要有人力了。這如果是在河南、河北、山西等地當不成問題,這些省份承平多年,人口增長很快,有充裕的勞動力可供驅使。
但在隴省就有點難了!朝廷在這里屯駐大軍,積極備戰,地方府縣的壯丁三天兩頭被抽調,想用獲得足夠數量的、能長期穩定工作的勞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之前袁寶第也就是占了一個先字,因此招到了不少工人去礦上開工。即便如此,他的礦上依然有超過一半的勞工(或者說奴工更貼切)是被抓獲的吐魯番汗國及各地回回,為此他每月還給那些軍官們支付一定的費用。如今各地辦實業的蜂擁而起,四處都在搶人,袁寶第可沒那個自信能夠招到足夠的人手來上工,因此還是得想想辦法。
根據滿清朝廷最新的行政區劃,甘肅省目前下轄臨洮府(含洮州、岷州)、鞏昌府、平涼府、甘州府(含西寧衛等地)、肅州府、寧夏府(原寧夏衛各寨)、慶陽府,省府設在蘭州。其余部分,則仍歸陜西統轄。
甘肅七府,真正繁華一點的,其實也就鞏昌、平涼二府罷了,慶陽、臨洮、寧夏與之相比就要差上一些了。至于甘州、肅州,打前明時候就沒多少人,都是軍屯的苦寒之地,邊鄙之所,雖說最近十多年移了一些內地民眾過來,但依然人口不足。
因此,袁寶第要想弄到足夠的人手去他的礦上、他的廠子里做工,還是得在鞏昌、平涼想辦法。但這又何其難也!要知道,在農業社會,人們一般都是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與地主有著直接的人身依附關系。除非外力影響(如政府強力推動、自然災害爆發等),不然這種固有的秩序很難打破。鞏昌、平涼二府固然相對富裕,但越是這種富裕之地,當地的農民到他處去的可能就越小,故想招工的話可以去這些地方試一試,但真的別抱太大的希望。
袁寶第之前已經派了一些心腹去那邊招人了,許的工錢不低,目前還不知道結果。當然他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在本府(臨洮府)他也進行了重點攻關,主要走的是軍隊路子,而這就是他今天來到這個寨子的原因所在。
寨子位于蘭州東北方向,離寧夏衛不是很遠,原本大概也就幾百兵丁。不過在噶爾丹入侵清國后,北京方向下令整修邊界地區的堡寨,并往這里增派士兵,目前該寨常駐馬步兵三千余人,由一名參將率領。
很巧,這名參將也姓袁,叫袁衛庭,天津人。袁寶第和他有八竿子才勉強夠得著那么一點的親戚關系,因此雙方關系非常好,不但結拜成了兄弟,逢年過節經常走動,在政治和生意上也互相幫助——袁寶第幫袁衛庭在趙良棟面前說好話,袁衛庭則照顧袁寶第出塞與蒙古人之間的貿易。今天袁寶第來到袁衛庭的寨子里,沒別的原因,就是想從他這里想辦法弄點人,一群特殊的人。
“二弟,哥哥我這次真的是沒法了。煤球局子的場地、機器都置辦好了,現在就差人了。怎么樣,把馬麒麟那幫子亂黨交給我唄?放心,少不了弟兄們的好處的,這個我省得。”袁寶第喝得也有些面紅耳赤了,這會帶著酒意向自己的盟弟提出了要求。
他剛才提到的“亂黨”是一群來自寧夏府回回,因為不滿朝廷的橫征暴斂而起事。首領是當地一名駐軍軍官,名叫馬麒麟,帶著大概兩三千人的馬隊,四處縱橫出擊,依靠當地人或明或暗的支持,與清廷不斷周旋著。袁衛庭之前也曾奉命帶兵助剿,并擊破了一部,俘虜了四百余人。如今袁寶第打的主意,很顯然就是這四百多俘虜,想要將他們帶走,到蘭州一帶做工——當然,他會為此贊助一筆軍費。
“既然大哥找上了我,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都拿去吧。弟弟我不日就要北上,再見哥哥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能幫就幫一點吧。”袁衛庭仰脖將一碗酒大口喝下,然后吐著酒氣說道:“皇上在東面擊敗了噶爾丹。據可靠消息,噶爾丹有西逃的企圖,因此命令緣邊各堡寨兵馬集結,然后大舉出塞北上,截擊噶爾丹。就這兩天吧,除留幾百人守家外,其余三千虎賁,我都要帶到花馬池去。”
“嘶——”袁寶第聞言一拍大腿,道:“這噶爾丹幾年前還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呢,現在就成了脫毛的鳳凰了,真是可憐可嘆啊!”
其實,也不怪袁寶第驚訝,因為之前的噶爾丹確實太猛了,破漠北蒙古,野戰敗佟國綱,威逼張家口,一度讓整個長城沿線驚慌不已。不過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的叛亂毀滅了一切,來自漠西蒙古的補充兵員、槍支彈藥、藥品食物都斷了趟,只能靠少數仍忠于他的蒙古部族斷斷續續地接濟。另外就是在漠南和漠北蒙古就地補給了,但這無疑激起了當地蒙古牧民的反抗,就連喇嘛們都有些反感,至此噶爾丹在政治上就已經輸了。
而軍事上的失利給了噶爾丹最后一擊。雖然一開始清軍因為輕敵或不適應而作戰不利,但在慢慢調整過來后——尤其是漢人新軍的加入——比歷史上戰法更為成熟、裝備更為先進的清軍逐漸奪回了主動權。他們聯絡了策妄阿拉布坦一同進行夾擊,再加上投靠的漠北蒙古三部不斷派人潛回煽動叛亂,噶爾丹部很快便疲于奔命,士氣低落,最終失敗也就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擊敗噶爾丹后,原本的盟友策妄阿拉布坦基本上就失去了利用價值,甚至慢慢轉變成了滿清的敵人。康熙看得很清楚,噶爾丹的這位侄子也是個野心勃勃之輩,噶爾丹不過三萬多騎,即便全數滅亡了也不傷準噶爾汗國根本。因此,要想蒙古草原長治久安,要想滿蒙一體能夠維持下去,西征剿滅策妄阿拉布坦也就成了必然。
甘肅,很顯然將是未來西征的門戶。此中的機會,自然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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