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是宏輔,乃當世善辯者也,有戰國縱橫家之遺風,此事天下知聞。只有是勛知道,就自己這點點兒口舌之能,其實放到后世不算什么,即便拉到大學生辯論比賽里去,都未必能得名次。所以善辯,前提必須是明于大勢,并且深曉人心,當天下大勢已經徹底改變以后,當所面對的是史無所載的某個聰明人,沒有預先足夠的謀劃,他就未必能夠說服誰了。
比方說面前這個董蒙,從衛氏別業一路返回安邑郡署,路上是勛除了推理案情之外,就是反復思量,該當如何說服董蒙才是——當然啦,那時候他還并不知道董蒙此人可用,沒有將其收入門下的想法,說服董蒙的目的,只是為了挖掘出事情的真相。
是勛可以通過推理猜想出事情的大致因果,具體細節,終究是無從得知的,非得董蒙親口承認才行。而即便董蒙親口承認了吧,也把主要罪責都推給了家長老,盡量把自己描繪得跟小白兔似的善良無害——有多少真實性?注了多少水份?是勛分析不出來。
然而是勛瞧出來了,董蒙心充溢著對族內長老的不滿。就輩分和親疏、嫡庶而論,其實董蒙在族的地位本不應該那么低的,倘若他肯用點兒心讀書,多少能通一經,或許當日是勛往訪,長老們就要把他將出來待客了,期望能夠被郡守相,聘為僚屬。是勛說他當日所見,皆“腐儒”也,董蒙深表贊同——雖然他不能明說,但表情已經出賣了心所想,那意思大概是:身逢亂世,通經何用?長老們皆目眚者也,似我這般珠玉,卻偏偏不受青睞!
是勛最善于察言觀色,當下抓住了董蒙的心理。并且趁著董蒙精神瀕臨崩潰的時機,及時撒出誘餌去——“卿,欲為董氏之主否?”
董蒙聞言大驚,不禁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是勛。是勛與他四目相交,也不說話——董蒙是聰明人,很多話不必要說得過于明白。說多了,反而著相。
只聽董蒙結結巴巴地問道:“主、主公欲待如何處分董氏?”
是勛和藹地一笑:“吾何有恨于董氏?然而董氏為郡內大姓,如此首鼠兩端,吾又如何得安?雖然,欲通袁者,皆家腐儒也。與公盛無涉,若公盛能主族事時,吾其無憂矣。”
這不是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嗎?利用這個機會,把董家那些老朽全都扯下馬來,我扶你上臺,你從此得以一吐胸積郁,大展長才。而我也可以放心董家,相信他們不會再跟袁氏有所茍且,此非你我皆得其利之事乎?
——董蒙認為是勛是這樣想的,是勛自然也希望對方認定自己是這樣想的。然而事實上,是勛的目的,是要趁機給河東顯族一大重擊,削弱他們的實力。
他在前一世曾經讀過不少穿越,很多作者喜歡把世家門閥描繪成主導社會輿論。甚至一定程度上能夠主導歷史發展的一大勢力。寫小說肯定要如此,要豎立一個強大的敵對面,給主角創造一重又一重的壓力和危難,然而在真實的歷史上,世家門閥作為一個整體的階層,確實在魏晉以后,直到唐朝前期。擁有巨大的力量,然而散至個體,卻也不過爾爾。
更重要的是,在這年月。包括世家、寒門、庶民在內,任何一個階層都缺乏足夠的階級自覺性,他們很少能夠站在統一的立場上去看待社會問題。這也是是勛敢于發明印刷術的主要原因,從歷史大勢來看,印刷術使獲得知識的成本下降,使知識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普及,是動搖世家根基的一柄利刃,但身處局,很少有人能夠看得清,從而加以反對——再說了,單獨二三個體就算是先知,又能掀起多大風浪來?
曹操當年在兗州,不僅僅是處死邊讓而已,還為了穩固自身的統治,利用手的權力,大肆打擊世家門閥,后來“小霸王”孫策在江東也是這么干的——因為世家出于門第的優越感和地方保護主義,不肯與外來者合作——所以才遭到反噬。可即便曹操在兗州已經搞得世家側目,要是沒有張邈、陳宮領頭,沒有呂布入兗,各家族也鬧不出什么大事兒來。普通下點兒小絆,豈曹孟德之類雄才所畏懼者乎?
魏晉以后,世家基本上壟斷了朝高級職務,也就是說,朝廷皆為各大家族所把持,所以他們的力量才能更上一個臺階,甚至可以左右天的廢立、王朝的更迭。但在“品正制”出臺之前,就總體而言,他們卻還做不到這一點——單個的世家根本無法與王權、霸權相抗衡,更多的世家,則利益很難統一起來。
所以是勛在沒有真憑實據的前提下,固然收拾不了董家,但如今把董蒙捏在手,有他的人證,那便并非難事啦。當然,董家與其他家族不同,祖上為儒家之圣,世代還與劉氏皇族聯姻,身為儒生和漢官的是勛,做事不能做絕,否則必遭物議。
倘若是柳氏或者衛氏,那便毫無顧忌了,可連根鏟除之也。這也是董氏敢于嫁禍衛氏的緣由所在——朝只有一個衛覬為援,那又算得了什么?是勛真想干,分分鐘可將其掃平。
既然不能一腳把董家徹底踹翻,那還不如收入自己掌握之——眼前的董蒙,不就是個最好的槍手嗎?董蒙有智慧,有野心,有怨氣,更重要的是,如今他已經被自己揪住了小辮,輕易脫身不得啦。一朝之臣,有忠有奸,一族之內亦然,而這董蒙,分明就是個奸的,大可以毒攻毒……
“今天下紛亂,漢室衰頹,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正仁人志士奮發之際,亦英雄壯士建功之時。而卿雖抱宏圖遠志,養至德殊才,卻為家老朽抑壓,不得顯揚于世,吾實為卿憾之……”
是勛的聲音是那么柔和、深沉,在此刻的董蒙聽來,仿佛身陷夢魘之,得聞世外之響……只可惜這年月佛教才剛傳入,還不流行,否則他大概會本能地想到:這難道便是魔鬼誘惑世人的聲音嗎?
于是在是勛的引導下,董蒙迷迷糊糊地寫下了整件事情的過程,并且簽下姓名,按下指印。當然啦,前因后果,關鍵之處,做了微妙的修正——
董勛自去年逃離許都,來投河東董氏,族長老商議過后,即將其藏匿于家,董蒙并未參預此事。董氏暗通袁紹,欲使董勛刺殺太守是勛,即奪河東,以獻并州高幹。董蒙探得蛛絲馬跡,即密斬董勛。長老等計不能授,乃另募死士,與衛氏族宵小衛霄同謀,借送油之機誘出是勛,欲謀害之。董蒙得訊,乃親往相救,并出首告發族內之謀……
總之,把董蒙給摘干凈了,非但無罪,抑且有功。而且他此前密斬董勛,一方面忠誠于朝廷,另方面也不欲使族陰謀外揚,后不得已,才始告發,真忠于君而孝于親之典范也。只可惜,自古忠孝難以兩全……
當日夜半,張既即率河東郡兵包圍了衛氏本家,示以衛霄首級,及董蒙供詞的副本。衛氏家主親赴郡署請罪,并極言不預其謀,皆衛霄個人之所為也。是勛自稱遇刺受驚,不肯出見,只使門客王凌與之折沖,最終衛氏推了族內兩個年輕人出來當替罪羊,并獻上田百頃、糧萬斛,以資郡所用,終于暫且撇清了關系。
董氏就沒有那么幸運了,翌晨,秦誼率領郡兵,在聞喜縣令的引導下包圍了董家。預先按董蒙所指,掘出了真董勛的尸體,持之相示。董氏家主攀墻而問:“太守欲族董氏耶?”秦宜祿就馬上冷冷一笑,回復道:“董氏之罪,已上奏朝廷,三公其斷!如今能使董氏之祀不絕者,唯是侍也!”
世家大族,廣有田產、莊院,戶口繁盛,即便突襲,其實也很難一網打盡,好在是勛本來就沒打算把董家連根鏟起。大族本有家奴、壯丁無數,真要是執械相抗,沒有成千上萬的兵馬,還真未必能端得下來,所以是勛為了保證河東郡內的安定,也并不真想跟他們見仗。要是直接說:“董氏之罪,必族!”那就再無緩和的余地啦,起碼聞喜縣內便要大亂一場。
所以秦宜祿按照是勛的吩咐,在答話里留了余地,董家還有路可走,自然不敢真跟官軍相抗——這年月的世家大族瞧著挺烜赫,可要是朝無人,還真沒膽量暴力抗法。于是董蒙便在數十名是勛部曲的衛護下返回家,接著董家連續開了一日一夜的家族大會,最終商定的結果,長老們全數下臺,獻出其一人頂罪,此后即由董蒙主持家事務。
因為年紀輕、輩分低,董蒙還不能立刻接任家主,暫且由他一名向來不管家實務的半癱叔祖繼任一族之長。
當然啦,至于董家必須以捐輸之名獻出的田宅、錢糧,那就比衛氏更要多出三倍還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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