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說的這段話,其實也是從書本上抄來的,語出東晉徐眾的《三國志評》,裴松之引之為疏。
《三國志.吳書.是儀傳》開篇就說:“是儀字子羽,北海營陵人也。本姓氏,初為縣吏,后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當是儀在北海國內任職的時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說“氏”這個字乃“民”字無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從王化,含義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隨口開個玩笑吧,卻不知道是儀是當真了呢,還是僅僅為了拍孔融馬屁,總之他真的就把姓兒給改了。
裴疏即引徐眾之評,說古人創設姓氏,來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義,世代相傳,以示子孫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隨便拆字玩兒,硬安什么忌諱,生把姓兒給改了,這真是“忘本誣祖”啊!
原評后面還有一句話:“教人易姓,從人改族,融既失之,儀又不得也。”一個教別人改姓,一個還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儀也犯下大錯這倆貨全都不是好東西!
是勛對《是儀傳》那是很熟悉的,這段疏也背得滾瓜爛熟雖然確實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認為徐眾說得很對。姓±↗,..這個玩意兒,后世人未必當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輕易更動不得的呀。按照當時的社會規范。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際。否則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說后世的觀感呢,你因為上司一句話就改姓兒,你節操何在?
就連江湖中人都還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儀你身為士人,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
所以他說:“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民無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勛說了,我可以恢復氏的本姓啊,從此脫離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這對外界說起來,正義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慣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無恥行徑,所以跟你脫離關系,復歸本姓,這是敬祖,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環照耀著,誰敢說我做得不對?至于為什么姓了那么多年“是”。突然間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還不好找嗎?比方說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緣故。或者說學問又有長進,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難道還不準我頓悟嗎?
本來你是家之事,外人無由置喙,可是當我把剛才所說的那一番大道理廣為宣揚,深入人心之后,從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還想光大家門?還想兒子們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么保住家門再說吧!
你再說我其實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著能有人信嗎?不過為了掩蓋自己背祖棄宗的丑行,故意往我身上潑臟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開口,必有官員上奏,族滅你的滿門!
這個大殺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所以一直給你留著機會呢。你以為我暗示柳毅嚴密關防,是怕你找來證據嗎?我是怕在證據面前,搞到最后你自己下不來臺!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儀就覺得渾身的血液全都沖上了腦門,導致四肢冰涼,眼前一片漆黑,身子發軟,險些栽倒在地好在他還扶著氏伊的墓碑呢,這才沒有出丑。
那邊氏勛聽到這話可真急了,心說既然都到這一步了,干脆磕個魚死網破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當下手指是勛是破口大罵:“汝不過東夷……”可是話才說出口一半,突然就覺得后心一陣劇痛,垂下頭去,就見心口突出了半截劍尖
原來是峻是子高陡然間拔出腰佩的長劍,一劍就把氏勛給捅了個透心涼。
要說是氏家族中最早對是勛身份產生懷疑的,不是是儀,而是是峻。想當年他奉命出使樂浪,偶爾跟柳毅派來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談起氏家,那老奴言辭閃爍,給逼得急了,才說柳府君嚴令不得提相關氏氏之事。是峻耍個花樣,誆住了那老奴,嚴加訊問,這才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勛,或許另有其人!
因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勛返回樂浪,到處尋找證據,跟這老奴接上了頭,只不過老家伙膽子小,雖然認同了氏勛的身份,但沒有答應將來有機會為他作證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后,悚然而驚,當即就想寫信把這事兒通知老爹。可是轉念再一想,自己也沒有什么證據啊,光憑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無以取信于父親。再說了,假是勛如今威重海內,偏偏又是自家的頂頭上司,事情真要鬧得大了,自己的宦途會不會就此斷絕呢?
反復籌思,最后決定還是算了吧倘若將來東窗事發,那也不該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為穩妥。是儀老了,本對宦途沒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會妄想這件事可以圓滿解決既使自家族侄得歸本宗,又不斷絕與假是勛表面上的關系。加上老人多少有點兒老腦筋,思維還一半停留在和平時代,總覺得血緣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輕人是峻看來,漢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鄉氓,今日可能就變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舉族皆滅,其余兄弟相殘、父子相殺,這類事兒難道還發生得少嗎?汝南袁氏就是最現成的例子。血緣?管個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諸侯,大權在握。是峻內心深處有個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許這天下終將姓曹!那么我倚靠著假是勛。或許也能混個國戚的身份出來呢!
但他并沒有膽量將此事稟報是勛。只怕弄巧成拙,干脆緘口不言,就當什么都沒有聽到過,什么都沒敢多想。誰料此事終究無可逃避地要擺到臺面上來了是儀雖然并沒有預先跟他通過氣,但突然間航來幽州,說要陪著是勛一起去遷葬其父,是峻難道還想不通其中緣由嗎?
他一直在惶恐,在矛盾。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站在父親一邊,恐怕會割斷自家的宦途,站在假是勛一邊,又怕被人譏為不孝。想當日在海船之上,是勛送他一首五言詩,結句是:“但求好風起,助吾上青云!”表面上是詠景,其實是抒情,看似暗指是家將隨著曹操的崛起而光大,其實呢?
是峻更往深一層去想。難道是勛是在暗示,我將可以借著他這陣“好風”。從此而青云之上嗎?
但他仍然假裝懵懂無知,還想抽身事外,等父親先跟是勛攤牌,再想辦法從中斡旋吧。只是適才是勛一眼望來,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是峻就覺得冷汗直冒,仿佛看到自己的前途正如同沙砌的城堡一般,瞬間崩塌,最終化為烏有……
而等到是勛“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峻終于明白了,此事已無妥協余地,自己再不出手,別說宦途,恐怕連性命也終究難保!于是他一咬牙關,干脆拔出長劍來,將那罪魁禍首一劍貫穿!
是八公子昔日飛鷹走馬,無所不為,不跟長兄似的整天窩在書齋里讀死書,武力值雖然不高,背后捅冷劍還是能夠辦得到的,而且心狠起來,辦得很是干脆利落。
氏勛剛想揭穿西貝貨的真實身份,就被一劍捅了個透心涼,半句話噎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了。他雙眼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仰頭朝天,似乎想要呼號,又似乎想轉過頭去,看看是誰下的毒手,但終于脖子才扭到一半,身子便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是峻一劍出手,突然間覺得遍體的冷汗冒了個透,四肢百骸反倒通泰無比。當下抬起腳來,朝氏勛后腰上一蹬,順勢拔出長劍。鮮血泊泊涌出,沾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渾如未覺氏勛則無力地軟倒在地。
這一幕驚得是儀雙目皆赤,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就連是勛也沒有料到,這小兄弟竟然如此狠辣。兩人全都注目是峻,是峻反倒神情坦然,一挑眉毛,戟指喝罵道:“此賊以仆誣主,是為不忠;白身而誹謗朝廷大臣,合當死罪!”
即在氏勛尸體上擦了擦長劍,然后收回鞘中,望向是勛:“日已夕矣,請七兄即取叔父骨殖,以歸葬營陵。”他不催老爹是儀,反而催是勛,立場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
是儀終于從初始的震驚中掙脫了出來,不禁滿面戚容,手指著地上的尸體,雙唇哆嗦:“逆子,汝可知此為何人?!”是峻一撇嘴:“我不知其昔日為何人也,但知今為一死人耳。大人欲為一死人而棄親子耶?”
是勛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習慣性地拍拍是峻的肩膀:“弟言誤矣,此人沖撞朝廷大臣,何謗之有?”他說什么了,你聽見什么了?他有誹謗我嗎?他只是對我不夠恭敬,所以該死而已。
是峻急忙躬身施禮:“七兄教訓得是,小弟無學,言辭不當請速遷葬叔父。”
是勛轉過頭去,瞟了一眼氏伊的墳冢:“此中恐只有衣冠耳……”(
pS:很久沒有加更了,干脆今晚努把力,就把真假是勛這橋段給結了吧。話說這個橋段構思很久了,想不到的是,讀者朋友們反響還挺強烈,有些在激烈討論,有些……決定這橋段不過去就不跟文了……這橋段狗血嗎?嗯,確實是很狗血,當初就是為了這點才構想的,因為經常會在網文甚至實體中看到類似橋段,然后給主角造成嚴重危機。我寫這段的目的,則在于告訴大家,其實在強大的權勢面前,一切的掙扎和抗爭全都是屎……
氏公子是值得同情的,他是在用命搏自己的未來,于是求仁得仁,丟了性命。是儀老頭是可笑的,話說他要不那么可笑,也不會后來在東吳那醬缸里沒多大本事還貌似混得清清白白。不過話說,主角需要為氏公子的死感到內疚么?會不會太冷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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