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制,由來已久,而且東漢朝之所以衰敗,直至滅亡,幾個最大的兇手,既包括軍閥、外戚、士黨,也自然包括了閹宦。∷,問題是勛自從穿越此世以來,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宦官哪。
原因就在于當日常侍門發動政變,斬殺大將軍何進,袁紹兄弟火燒南宮青瑣門,把所有沒胡子的全都給宰了。嗣后董卓入京,廢少帝而立陳留王劉協,為了拉攏士人之心,干脆就廢除了閹宦制度,而以郎官充任宮中各類職司。等到曹操奉天子遷都于許,一開始也沒有恢復宦官。
因為曹操本人身上就打著宦官烙印呢,別人都可以提恢復這一古老制度,偏偏曹操不好提,怕被人戳脊梁骨罵。問題這本就是天子家事,再加上士大夫沒有不厭惡宦官的,既然曹操不提,還有誰會上趕著冒這個頭呢?
最近情況有所改變,一是曹操遷都安邑,拉走了大批的人才,就連宮中備用的郎官數量都不足了,二則曹家小姐輿入為妃,而且很可能要進位中宮,曹操為了自家閨女兒的聲譽考慮,遂指使郗慮上奏,使復宦官。一方面到處搜羅了一批此前漏網的宦者,另方面也臨時現閹了一批罪人,送入宮中,以供天子驅使。
剛才是勛來到金商門外,為其傳遞信息的,本是一名青年侍從,沒想到出來召喚的,卻是一名宦官——這可真是罕見啊罕見。
士人與宦官很好區分,主要就看嘴上有沒有毛。這年月的男子都習慣蓄須——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胡子當然也在保護之列——沒胡子的男子是會被人嘲笑的,會被認為有天閹的嫌疑,人道不能。劉備有髭無須,都被張裕譏諷為“露啄君”了,更何況徹底一根毛不長呢?想要出仕為官,可能性太低了呀。
當然啦,郎官多為蒙蔭和任子,大多比較年輕。這年月人們普遍攝入的營養不足,發育都比較晚,更有才十五六歲的小郎官,沒有胡子也很正常。但眼前這位卻是一張橘皮臉,皺紋密布,怎么看都不象才十來歲,嘴上仍然干干凈凈,即便是勛并不熟悉宦官的服色,也能瞧出來不是正常男人。
當下忍不住就問:“卿何人也?”
對方一臉諂媚地回答道:“小人乃常侍木恩,初入都中侍奉天子。未得識侍中之面。侍中名滿天下,今得相見。是小人之福也。”
雖然沒提自己是宦官,但在用詞上已經可以確定了——首先,常侍為散騎常侍或中常侍的簡稱,但東漢朝省散騎常侍,且例以宦者擔任中常侍;其次,正經士人出身的官員是很少謙稱“小人”的,或稱“下官”,或稱“末吏”,只有白身或宦者才可能這樣自指。
不知道為什么,是勛一聽“木恩”這名字,就覺得肯定是宦官的名字,就不似普通士人啊。
當下木恩在前領路,是勛從后跟隨,邁入宮門。他幾名部曲也欲跟進,卻被守門郎衛給攔住了。是勛總覺得劉協最近的舉動非常荒唐,而在荒唐之后,或許隱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密謀,眼瞧著天色將晚,自己孤身入宮,多少有點肝兒顫——可確實也沒有讓部曲跟著的道理啊,自己又不是曹操。當下只好暗中按了按腰下佩劍,關照部曲頭子荊洚曉:“汝等在此等候,若待宮門落鎖,而吾未出,可即報于世子知曉。”
劉協晾了自己那么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才肯召見,說不定就是想堵自己的嘴——你合著不能等天黑皇宮落鎖了,就歇在宮里繼續進諫吧?所以估計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得被迫出來啦。至于腰中之劍,見天子前是肯定要摘下來的,但目前還不用,逢有緊急,尚可防身也。
當然啦,估計也不會有啥事兒,劉協沒道理對自己不利——要害就害曹操,哪怕害曹昂都成,什么時候輪到自己了?害了自己,他小子還能落著好嗎?不過事有蹊蹺,就難免的心中不大踏實。
為了驅散心中那一點點不知何來的陰霾,是勛干脆一邊走,一邊跟木恩閑扯,問他:“公……”一琢磨現而今還沒有“公公”的稱謂,只好以職務相稱:“常侍是何出身,何時進宮?”
木恩倒也老實,有問即答,回復說自己幼年便即入雒陽永安宮,先后侍奉過董太后和何太后,后來袁紹等屠殺宦者,他算漏網之魚,逃回老家河內躲藏了起來。前不久朝廷恢復宦官制度,通過河內宗正司馬防的推薦,乃至許都。他還說象自己這般幼年即為宦者,數量已經很少啦,如今宮內侍奉的,大多是些新閹——“小人本無長才,論及資歷,乃得為常侍也。”
終究中常侍那不是一個普通職務啊,乃宦官之首腦,比之外朝,秩高二千石,安帝以后幾可權傾人主。一般中常侍的定額為十名,靈帝末增加到十二名,乃有“十常侍”之稱。
也就是勛既任侍中,又是曹家姻親,兼之名滿天下,皇帝才會派名中常侍來迎接,換了旁人,估計隨便打發個小黃門出來,都算是破格禮遇了。
是勛問木恩:“今宮中宦者幾何?如卿為常侍者又幾何?”木恩回答說舊宦十一人,其中三人加中常侍號,余皆黃門,新宦數量也不多,三十來人而已——這比起靈帝朝數百近千的宦官,簡直天差地遠。
隨便聊著,很快便接近了崇德殿。是勛步子挺急,就怕進殿太晚,還沒等到天子過來呢,天就黑了,宮門要落鎖,那我這趟不是徹底白來了嗎?只可惜那木恩似乎腿腳不大方便,行速很慢,是勛又不好甩開他單走。表面上微笑著閑聊。其中內里心急火燎的。正當此際。突然從斜刺里又疾奔過來一名年輕宦者,見了二人躬身施禮:“是侍中、木常侍……”
木恩在是勛面前躬腰曲背的,一臉諂容,見了這名宦者,卻不由自主地把腰給挺起來了,也不正眼瞧對方,卻昂首呵斥道:“任曙吉,宮中豈是奔躥之所?!”你有什么要緊事兒。跑得這么慌張?
那名喚作任曙吉的宦官斜眼瞟了瞟是勛,隨即垂下頭去:“稟常侍,曹妃聞其姑婿是侍中入內,思慕渴懷,命小人請去相見。”木恩撇著嘴一拂衣袖:“侍中來謁天子,日將夕矣,焉有余暇去見曹妃?”
任曙吉又再抬起頭來,眼神朝是勛一瞥,微微一瞇,隨即諂笑著對木恩說:“曹妃因聞天子適召太醫令。恐有不虞,安得能見侍中?故此乃請相見耳……”
是勛覺得這事兒實在蹊蹺啊。沒錯。曹憲是曹操的閨女,也是自己老婆的外甥女兒,外甥女兒想見見娘家人——即便只是遠房的堂姑婿——也在情理之中。問題他只在年節時候見過曹憲一兩面,連話都沒怎么搭過,安有“思慕渴懷”他這姑婿的可能性呢?倘若進宮的不是自己,而是曹德、曹昂,曹憲想見還則罷了,見自己?真有這種需求嗎?
不對,這里面肯定有事兒!莫非曹憲在宮中聽到什么不利于曹氏的消息,所以想趁機傳遞給自己?他就這么一錯神兒,似乎沒聽清楚任曙吉后面的話,任曙吉被迫又加重語氣重復了一遍:“天子既召太醫令,恐御體欠安,不便見侍中也!”
木恩一擰眉毛,提高聲音斥喝道:“安敢妄言?適才即天子遣吾迎侍中往崇德殿去,何言不便相見?!”
然而這時候,是勛終于聽明白任曙吉的話了,他腦海中不禁靈光一閃,開口便問:“今太醫令何人也?”木恩搶先回答道:“是吉本。”
啊呀吉本!是勛不禁大睜雙眼,一把便揪住了木恩的手腕:“吾在宮門等待良久,何以天子始召?吉本何時進宮,又何時離去?!”木恩聞言嚇了一大跳,急忙擺手:“此非侍中所當問也。”你一個外臣,打聽皇帝的起居情況干嘛?
是勛左手一按佩劍,雙眉立起,惡狠狠地瞪著木恩:“吾有問,汝便答,倘有一字虛言,以為吾不敢喋血宮廷么?!汝一宦者,一日為二千石,即敢藐視朝廷大臣?難道吾不可為袁紹兄弟耶?!”你信不信我一劍砍了你,甚至殺光內廷宦官,然后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他突然暴起發難,兩名宦者全都嚇得魂飛天外,任曙吉當場就跪下了,木恩也想跪,卻被是勛牢牢揪著手腕——是宏輔好歹也是跟太史慈練過幾天武的人,又當緊急時刻,說不上力大無比,對付他這么個中年宦官還是不為難的,他木恩又不是“壯健有武略”的蹇碩——跪不下去,驚得裙子都濕了。當下只得結結巴巴地回答道:“侍、侍中求謁,時天子在永樂宮,便急召吉本來,屏人言良久,吉本乃去,約一時許,吉本再來,天子乃遣小人來迎侍中……”
說白了,劉協聽說是勛來了,也不說見也不說不見,卻先叫了太醫令吉本過來,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的悄悄話,然后吉本走了,仍然不說見是勛,要等一個多小時后吉本再回來,劉協才讓木恩領是勛去崇德殿等著……中間這段兒,吉本干嘛去了?找藥去了?
倘若換了一個人,或許真當吉本是去找藥了,是勛可沒有那么天真,當下松開木恩,轉身便走。木恩趕緊在后面追:“侍中何往?”是勛沒好氣地回答他:“日將夕矣,宮門將閉鎖,安得復見天子?且候吾明日再來。”木恩心說這是啥意思?天子召喚,還有改天的道理?我知道如今是曹家人掌權,可也沒象你這樣的,剛才說要砍我,現在說要讓天子干等。
他緊著追,只可惜腿腳不便,一直跑到金商門口,還沒能追上是勛。不過是勛倒主動停下了腳步,因為他驟然瞧見遠處天空騰起了一片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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