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入人之國,境外作戰,雖有高句麗土著做向導,也不過簡單明了山川形勢而已,對于敵軍的布置是很難搞清楚的;二則高句麗境內多山,馬訾水沿岸又數處泛濫,夏侯蘭、魏延所部無法把哨探撒出去太遠。故此對于當面敵情,所知甚少,可以說布滿了戰爭迷霧,即孫吳復生也難以洞察其情也。
所以這會兒的高句麗主力究竟何在呢?是已然盡數北上去迎戰曹真了,還是仍留相當數量拱衛國都呢?夏侯蘭等人并不清楚。本軍水陸相加,略略過萬,而據說高句麗勝兵在三萬以上……眾寡之勢如此懸殊,即便有船只作為依靠,甲堅兵銳,真要撞見了高句麗主力,亦難有必勝之算。更何況鄧艾想領著十三條小船,三百精兵去打頭陣,那不是主動送死嗎?
所以夏侯蘭當即呵斥鄧艾:“士載得無瘋癲乎?”
鄧艾一梗脖子,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兵、兵貴神速,以為奇也。今、今軍行紆緩,設為句、句麗偵知,橫水而、而、而寨,恐吾尺、尺寸不得進也……”
他說啦,是勛此番主動請旨,親統四州之兵以伐高句麗,是希望一舉而解決東北方向的邊患,即便不能墮其都、破其國,也當給予沉重打擊,讓高句麗人三五年內都緩不過來,如此朝廷沒有后顧之憂,就可以把全部力量都用在征蜀上了。誰料天時不順,地理也對我不利,咱們就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深入敵境,發動打擊啦,倘若被人硬生生給堵了回來,功敗垂成,諸君請想,又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呢?
往大里說,東北方邊患不解,高句麗隨時還會西出侵擾。牽制了關東地區的兵馬和物資,使朝廷無法全力以擊劉備,時間一長,恐怕天下大勢還會有所更改、反復——此非國家之福也。往小里說。是勛以堂堂太尉之尊,遠征蠻夷,卻無法得手,聲望和圣眷必然大損——咱們都是太尉的門生故吏,太尉倘若失勢。咱們還有啥前途可言嗎?
這還是就被迫折返而言的,倘若因為咱們行進緩慢,使得高句麗主力有機會先北上摧破曹真所部,然后再掉過頭來打咱們,最終大敗而歸,恐怕結局和影響就更加糟糕啦。
“當此懸、懸危之局,若無懸、懸危之計,終難解也。”
你以為我喜歡用險啊,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此去必然驚駭高句麗人,迫使他們收縮防線。固守都城,那么起碼北路的曹真可以挺進更深,給對方以沉重打擊。至于我跟麾下這三百人,估計有一半兒的可能性去了就回不來了,但偏師之折,不至于傷筋動骨——
“艾本鄉、鄉下農夫、屯田小吏,乃得太、太尉厚恩,拔之畎畝,等于弟子,焉敢不粉、粉身以報?大丈夫得征蠻夷。馬革裹尸,亦、亦、亦何憾耶?!”
嘡嘡嘡嘡,一番侃侃而談,倘若換了一個人來發表如此宏論——比方說石苞石仲容——便實足震撼人心啊。只可惜鄧士載結結巴巴的。多少有點兒氣勢不足,所以夏侯蘭并未被他說服,反倒一甩手:“士載且退。”你也知道是太尉看重你啊?太尉把你跟石仲容交托給我們,戰陣之上固然生死有命,可就讓你一個人頂在前面,最終掛了。我們倒都能全身而退,回去可怎么跟太尉交待哪!
鄧艾還想再爭,魏延朝他擺了擺手,說士載你既然有這種想法,那么若真的如愿上陣,打算怎么應對前線千變萬化的形勢呢?你有仔細考慮過嗎?說來我聽聽。
鄧艾確實經過了深思熟慮,而不是一時血氣上頭,拍腦門兒想出來的招。于是他就詳細解說自己的計劃——首先,根據高句麗向導的介紹,敵人是有水師的,主要作用是豐水期在馬訾水和渾水上運送物資;其次,咱們深入敵境也四五百里了,卻并未得見一舟、一兵,敵人并沒有順水巡弋,可見防備松懈,并且暫時沒有預料到我軍會溯水而上。所以我就利用這個機會,乘坐小船快速挺進,直取丸都山下,到時候有六成的可能會遭遇敵方水師,其中又有五成機會,敵不設備,驚駭而走。倘若敵軍后退,我就登上南岸,多張旌旗,鼓舞煙塵,假裝大軍來攻,丸都山城必然會聚集主力防守,曹將軍便有機會長驅直入。倘若敵軍與我交戰,我盡量拖住他們,等待大船從后趕到,再加以殲滅。
我估計高句麗的水師,撐死了也就兩三千人,那么只要我挑選的都是英勇敢戰之士,一個打五個,就算贏不了,也不至于頃刻間全軍覆沒吧?我是做好了必死的覺悟的,然而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實倒也未必真會死哪。
計算航程、速度,我兩天后便可趕到丸都山下,大船行進再慢,五六天也該到了,我不信五天時間都熬不過去。真要是碰上了高句麗軍的主力,水陸夾擊,我遭逢慘敗,甚至全軍覆沒,也一定會派人順流而下,向諸君報信,你們都不必掉頭,直接松開纖繩,順風順水就逃回海里去啦,敵軍無能追及,必然毫發無傷。
倘若高句麗主力真的還在丸都山城附近,那么北路曹真應該可以趁勢拿下紇升骨城吧。咱們就當是牽制敵軍了,也不為無功。
魏延聽罷鄧艾的陳述,不禁一抹胡須,說士載你考慮得倒挺全面嘛,此計確實懸危,但是——我喜歡!轉過頭去幫忙游說夏侯蘭,夏侯蘭無奈之下,只得勉強應允——雖說他是主帥,但魏延論身份要比自己高(尤其“詐死”以后),論與是勛的親疏程度,也不在自身之下,魏文昇既然拿定了主意,自己也不好一口回絕啊。
于是即于軍中挑選會水的勇斗之士,許以重賞,撥隸在鄧艾麾下聽用。一切準備停當,鄧艾辭別眾將而行,最后拉著好朋友石苞的手,說仲容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就算跟這兒戰死,也比一直窩在屯所里當小吏要強一萬倍。只有一件事比較遺憾。那就是——我還沒有娶老婆呢,就此喪命,恐怕鄧家將會絕后。看在咱倆的交情上,我求你一言——“仲容他、他日若有二子。可肯使其次以繼、繼我鄧氏香煙否?”
石苞說你放心吧,既然你求告到我,我一定努力娶妻、生子,到時候過繼給你一個——我沒你那么膽兒肥,不能跟你同上疆場。并肩作戰,就已經很慚愧啦,要是連朋友這點兒要求都完不成,那還能算是人嗎?
鄧士載淡淡一笑,便即披甲登舟,奮槳而去,暫且不提。且說他不見水面上有高句麗巡弋之船,就認定對方根本沒有防備南線,猜不到魏軍會溯馬訾水而上,其實過于想當然了。位宮腦子里確實根本沒有這根弦兒。可留守丸都山城的沛者得來,卻一時間靈光閃現,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
且說得來受命留守,便即分配兵馬、調派物資,竭盡所能地固守國內和丸都山雙城,務使無失。他同時也下令至山下馬訾水中所駐扎的水軍,要求他們派船巡弋河中,以防魏軍趁隙來襲。
麾下將領都不明白啊,說沛者您未免過慮太甚了吧?如今正當豐水期,馬訾水中游多處決堤、泛濫。上回咱們沿水而下,去攻破了西安平,就撤得慢了一步,后軍千余人差點兒為大水阻隔。回不來了。大水未退,魏軍怎么可能過得來呢?
得來說啦:“諸君慎勿輕敵。吾聞中國人善使舟楫,能航行海面,而況小小馬訾水耶?若然乘舟來攻,奈何?”眾將面面相覷,心說我們光知道沛者大人您不懂打仗。敢情還不懂行舟……不,簡直是缺乏必要的社會常識。如今西風正緊,大船根本不可能溯流而上,而若以小船航來,又能載多少兵馬?兩三千人的,咱們難道還怕他不成?
當然啦,作為內陸國高句麗,其將也大多不習水戰,完全按照本國的造船、航行水平來判斷魏軍,未免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魏軍大船在馬訾水上航行確實挺困難,但不是根本走不了。
得來說了:“中國人甲堅兵利,又善奇謀,豈可輕耶?便彼等自天而降,吾亦不怪也!”
將領們全都撇嘴,心說咱們這位沛者大人雖為賢臣,膽子卻實在太小,尤其畏懼中國如虎,簡直就跟老鼠見了蛇似的——你瞧著吧,魏軍不來便罷,哪怕一人一騎來到丸都山下,得來必定給嚇得魂飛魄散,說不定立刻就開城出降了……
可是心雖不服,終究對方名位既高、家族又顯,還被位宮授予了留守重任,所以只要命令別太過分,亦不得不凜然而遵也。只是要求水師游弋馬訾水上的命令頒布下去,卻當即被打了回票。
要說高句麗水師之將,其實并非本國人,而是出身前漢的一員降將,姓郝名旭字文君。郝文君舊為玄菟小吏,二十多年前伯固侵擾玄菟,他直接就當了帶路黨,并且教給高句麗人,可以在馬訾水和渾水上行船,方便運送物資——玄菟境內有小遼水,郝旭出身水邊,精通水性,兼能操舟。伯固因此拜他為水軍主將,頗為器重。
郝旭為將二十余載,基本上把水師打造成了自家的產業,偶爾受調運送點兒糧秣、物資,大多數時間則放舟西下,到西安平去跟遼東人貿易,賺得是盆滿缽滿,吃得是腦滿腸肥。此前位宮攻打西安平,郝旭就是反對的——放著一馬平川的玄菟不打,你去打西安平干嘛?都被你們搶光了,以后我可怎么跟人家做生意啊?只是位宮威勢既在,他也只敢腹誹而已。
可是心里既然不爽,沛者得來指令既下,郝旭便找出種種借口來推諉,一會兒說此前西征,船只多損,需要修復,一會兒又說士卒大多歸鄉休假,現在無人可用。他也不相信魏軍會從馬訾水上打過來,只當得來拿著雞毛當令箭,特意消遣自己。我這兒正準備歇冬呢,大王又不在都中,你給我發的什么命令?
幾番催促,郝旭只是不動。得來最終急了,放出風聲,說大王授予他先斬后奏之權,諸將有不聽命的,可以臨陣斬殺,以儆效尤。郝旭聽到這個消息,才只得捏著鼻子接受將令,隨即便象征性地派出三五條小船,去探查西面情況。
小船順風順水而下,其急如矢,半日內便航出五六十里去,船上兵卒正商量著晚上到哪兒去靠岸歇息呢,忽見前面拐角處閃出一面旗幟來,黃底黑字,是一個大大的……中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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