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幸好今天只有微風,盡管巡檢司官兵站在上風頭燒著大量易冒濃煙的東西,停棺房內勉強還能待人。華云飛盡量伏低了些,輕輕摸挲著光滑的黃楊木箭桿,這是他的最后一枝箭。
華云飛的箭壺里一共有二十枝箭,上好的箭矢也不是輕易就能制作出來的,他這壺箭獵殺野獸時常常還要回收使用,箭尖鈍了就再次磨利。二十枝箭,有新補充的,也有從他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他一直很珍惜。
二十支箭,如果今射出了十九枝,其中只有一枝被人誤打誤撞地用門板擋住,其他十八支箭,全部命中要害,中箭者當場斃命。
華云飛咳嗽了幾聲,揉了揉被煙熏的通紅流淚的眼睛,笑著自語:“連殺十八人,夠本了!只可惜,沒能手刃齊木老賊,為我爹娘報仇。”
他的箭沒有亂用,每一個射殺的人都是牽頭的或者是沖在最前邊的,正是因為這種鎮懾作用,對方才迄今不能攻進來。華云飛只有二十支箭,必須省著點用,他想在此期間找到一個脫身的機會,可惜機會一直沒有等到,圍困他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好在巡檢司的人對此事似乎不怎么上心,一直在周圍咋咋唬唬的,卻沒有什么具體的行動,直到范雷出面逼迫,他們才去抱了大堆的易燃物來,在上風頭放火生煙,依舊不肯加入進攻的行列,否則華云飛顧此失彼,已經守不住了。
齊木趕到了,遠遠地停住,看到現場擺出這么大的陣勢,儼然是兩軍開戰一般的光景,結果那幢房子依舊巋然不動,華云飛依舊安然無恙地守在房子里,臉色頓時一沉。
他乘車而來,動作不快,這時奉他命令去取弓弩的人已經帶了幾個人騎馬趕來,齊木立即命令他們裝備弓弩強攻。待弓弩裝備齊當,范雷一揮手,便是一通齊射。
貴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即便是民居的墻壁也不是很厚,更何況這是停尸的房子,屋頂和墻壁都能被強弩洞穿,這一通箭矢射下去,華云飛猝不及防,肩頭先吃了一箭,不由大吃一驚。
華云飛急忙翻滾到一具棺木后邊,踢開棺蓋擋在身上,棺木雖是薄棺,但是箭矢經過房子阻隔了一次,勁道已弱,再用棺木一擋,便能護住周身了,可是這樣一來他就無法阻止對方利用箭矢的掩護靠近,不由暗暗心急。
“啊!”
正在上風頭放煙的巡檢司官兵中突然發出一聲慘呼,一名士兵胸口中箭,仰面倒了下去。也不知是哪個混蛋箭射高了一些,箭矢竟然越過房子,射到了對面正在布煙的巡檢司官兵隊伍里去。
“趕緊閃開,舉盾!舉盾!”
羅小葉一開始還以為是華云飛想突圍,對這邊發起了猛攻,趕緊號令大家伏低,舉起藤盾戒備,同時飛快地匍匐到那名中箭的官兵身邊,一看他胸口所中的箭矢,羅小葉頓時氣炸了肺。弩箭和弓箭制式不同,華云飛用的又是獵弓,兩者區別更是明顯。
那名胸口中箭的士兵躺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羅小葉又恨又愧,含著淚喚著他的名字:“單震廣,你……你……”
單震廣嘴唇翕動了幾下,望著羅小葉慘然一笑,頭一歪便咽了氣。羅小葉紅著眼睛,慢慢攥緊一抷泥土,用力砸在地上。
“沖進去!”
范雷帶著一批人,頭上頂著木板等物,在弓弩的掩護下快速逼近停棺房,猛地一腳踹開房門,手中單刀舞成一團光影,整個人如風車一般滾了進去,誰也想不到這位身材矮胖的大管家竟是一個地趟刀高手。
齊木把手一揚,手下停止射箭,只聽那幢房子里隱隱傳出兵器鏗鏘聲、叫罵叱喝聲,齊木冷冷一笑,又把手向前一揮,大批打手便狼一般蜂擁而去。
羅小葉按著刀,紅著眼睛,氣勢洶洶地向齊木走來,后邊跟著一群滿面悲憤的士兵,其中四名士兵抬著單震廣的尸體。
“齊世伯!”羅小葉站住腳步,地道:“小侄帶人前來攘助于你,可是你們射箭之前居然不通知我們規避,現在我的人被你們射死了,世伯讓小侄如何向兄弟們交待?”
齊木近來諸事不順,心頭火氣甚旺,一見素來恭順的羅小葉居然敢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登時大怒。他冷冷地乜了羅小葉一眼,伸手制止手下的蠢動,也沒有再打手勢,而是用暗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斥道:“你,做事……做不好,做人……也不會!”
羅小葉的臉騰地一下脹紅如雞冠,他顫聲道:“齊世伯!”
齊木冷冷一曬,道:“人,是華云飛射殺的!”
羅小葉氣的渾身發抖,側身指著單震廣的尸體,厲聲道:“齊世伯,請你看清楚,這是你們射出的箭!”
齊木上前幾步,忽然一俯身,從一個咽喉中箭的手下尸體上拔出華云飛的箭,一轉身,又把單震廣尸身上的弩箭拔下,隨即“噗”地一聲,就把獵箭貫進了單震廣中箭處,淡淡地道:“現在,是華云飛殺的了!”
齊木說完便再也不看羅小葉一眼,徑直向那幢停棺房走去,因為他看到幾個手下已經扭著一個少年從那幢房子里出來。羅小葉目眥欲裂地瞪著齊木的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卻全無感覺,他的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一時什么都看不見了。
華云飛真要較量武技的話,自然不是范雷的對手,不過仗著山林中鍛練出的敏捷身手倒也勉強可以一搏,但他肩頭受了傷,對方又人多勢眾,最后只用短刀刺傷一人,自己大腿便挨了一刀,被范雷撂翻在地,生擒活捉。
齊木走到華云飛面前,華云飛一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頓時咬牙切齒,拼命地掙扎著想要向他撲過去,幾個齊府打手死死地扭著他的胳膊,又用刀柄棍柄用力擊打他的膝彎,卻依舊無法將這個暴怒的少年屈服。
齊木看著華云飛充滿仇恨的眼睛,冷冷一笑,突然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華云飛臉上,咬牙吩咐道:“帶回去!慢慢消遣他!”
“住手!誰敢濫用私刑!人犯交給我!”聽到這句大喝,齊木的眉頭便是一跳,放眼整個葫縣,膽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的,除了那個瘋典史哪里還有第二個?
齊木微微瞇起眼睛,慢慢轉過身,就見葉小天按著刀,一身典史綠袍,氣度森嚴地向他走來,在葉小天身后跟著大批帶刀捕快、持枷皂隸和扛著竹槍手持盾牌的民壯。
齊木馬上向范雷使個眼色,范雷會意,馬上暗示還站在遠處的弩手立即撤離,齊木現在是不想再讓葉小天抓到他的絲毫把柄了。葉小天飛快地掃了一眼華云飛,便把目光投注在齊木身上,毫不客氣地道:“把人交出來!”
齊木長長地吸了口氣,微微閉上眼睛,又緩緩張開,向范雷擺了擺手,示意由他上前說話。齊木現在說話還很吃力,而且他很清楚,同這個瘋子典史說話,一定會很“吃力”。
范雷沉著臉色道:“典史大人,這人是我們抓到的!”
葉小天微笑道:“齊家作為苦主,能夠自己抓到兇手,反令我們官府落在后面,本官很慚愧啊。”
范雷眉鋒微微一挑,沉聲道:“他殺了我們幾十個兄弟,還一再試圖刺殺我們老爺!”
葉小天又點了點頭,打著官腔道:“是啊,真是罪大惡極啊!本縣一向民風淳樸,不想竟然出了這樣一個喪心病狂之人。你放心,官府一定會嚴厲懲辦兇手的。”
范雷見他一再調侃,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混帳!難道你聽不明白我的話?你一個小小典史,竟然敢消遣我!這人殺了我們齊府的人,又是我們齊府抓到的,我們自己來了斷這樁恩怨,不需要你們官府插……”
他還沒有說完,葉小天一個耳光就扇了過去,“啪!”一記響亮的大耳光狠狠摑在范雷的臉上,饒是范雷一方豪杰、技擊高手,也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被葉小天這一掌摑呆了。
“混帳東西,誰給你的膽子,竟敢辱罵本官!”葉小天一邊說,一邊……往后退:“此人行兇殺人,自有官法處治,誰準你私設公堂的,目無王法,狗膽包天!”
葉小天在人堆里站定,終于不用擔心被人一腳踹飛,動武他可是渣渣,這點自知之明,葉小天一直很清楚。站在人堆里,葉小天威風八面地道:“來啊!把兇犯給我帶回縣衙,誰敢阻撓,格殺勿論!”
李云聰嚇了一跳,連忙掩口道:“大人,您真當自己是欽差啊!”
葉小天咳嗽一聲,道:“誰敢阻撓,一并逮捕!如有武力抗法者,當場擊殺!”
如果沒有葉小天先前對那班皂隸、民壯們的打磨,他這一聲令下,肯服從命令的大概只有那二十多個捕快,現如今這些皂隸民壯對齊家滿腔怒火,只恨沒人撐腰沒人牽頭,葉小天一聲令下,百十個民壯齊喝一聲:“殺!”
百十桿鋒利的竹矛便攢成了槍林,那些皂隸、捕快們拔刀的拔刀,舉枷的舉伽,也都是殺氣騰騰。齊木手下那些打手立即擎起刀槍,舉起弓弩,與巡捕民壯們對峙起來。
終于緩過神來的羅小葉帶著巡檢司的官兵站在對峙雙方的側翼一動不動,兩眼帶著一種古怪的冷漠,死死地盯著齊木,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
齊木心頭微微一寒,突然生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很清楚,如果把華云天交給官府,對他的威望又將是一個嚴厲的打擊,但是此情此景,卻令他完全無法生起反抗的感覺。
“難道這個人是上天派來收我的么?”
齊木忽然生起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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