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驚訝地道:“小娘子是何人?你……你快放手啊,這般模樣成何體統?”
那少婦惶恐焦急,又一直擔心被家人找回去,如今終于見到葉小天,恰似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頭,哪里還肯放手,只顧號啕大哭,滿腹委屈都化作了悲聲,那手抓得死死的,不肯放開分毫。
葉小天尷尬地看看王主簿,王主簿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葉小天又有些央求地看向田妙雯,訕訕地道:“田姑娘,你看這……”
田妙雯見此情景,也意識到自己先前的猜測有些誤差,便移步向前,彎腰攙扶那位少婦,柔聲道:“這位姐姐,請起來說話,你有什么冤屈盡管說來,在這門口如此哭泣也不是辦法。”
同為女人,使那少婦有了些安全感,又見田妙雯說話和氣,那少婦也自知失儀,忙點點頭,擦著眼淚站起來。
王主簿見狀,對葉小天道:“葉典史,你看咱們要不要回轉廳中說話,在這門口多有不便。”
說話的功夫,已經有路上行人站住,好奇地向這邊張望過來,葉小天點點頭,于是三人領著那少婦,又回到了王主簿家的客廳。
王主簿和葉小天在上首坐下,田妙雯扶著那少婦在下首坐定,又好言寬慰幾句,便也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葉小天這才和顏悅色地問道:“這位娘子,你有什么冤屈要求本官主持公道?哦,旁邊這位是本縣主簿王大人,呵呵,你有冤屈盡管訴來,如果我們兩個人還解決不了,怕是本縣也沒甚么人能為你做主了。”
那少婦怯生生地看了王主簿一眼,飛快地垂下眼簾,幽幽地道:“兩位大老爺。奴家姓葉,單名一個倩字。是本縣縣東二里堡人氏。”
葉小天笑道:“好啊,倒是我的本家。你說吧,有什么冤屈,鄰里糾紛,豪紳乒,還是……”
少婦吞吞吐吐地道:“都……都不是。奴……奴家的丈夫兩年前病逝了,奴家想要改嫁,可……可公公不許,小叔還……還恫嚇辱罵。奴家……”少婦說著,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王主簿和葉小天一聽,臉色同時沉下來,看向這少婦的眼神便有些鄙夷。
王主簿是正統的讀書人出身,信奉的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雖然朝廷從來也沒有在法律上規定守寡婦人不得改嫁,可是官方一直是鼓勵守節的,比如守節達到一定年頭。可以免除這戶人家的賦稅,達到更多的年頭,可以為這婦人立貞節牌坊,一直持鼓勵與提倡態度。王主簿對于夫死改嫁者,自然不會有所同情。
葉小天出身平民,從小在平民區長大,深知窮苦人家守寡婦人門戶的辛苦。所以對婦人改嫁倒沒有什么抵觸,可沒有抵觸不代表他舉雙手雙腳歡迎。
尤其是,他固然理解婦人改嫁。可是眼見這少婦夫死不過兩年,就這么哭著喊著求改嫁,甚至跑來找官員告狀,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些,反感也是油然而生。
王主簿沉聲道:“你要改嫁,夫家不許,此事可與娘家商量過?”
葉倩垂著頭,低聲道:“奴家的娘家家境貧苦,而夫家富有,財大勢粗,父母兄弟不敢冒犯,又怎能為奴家作主。”
王主簿道:“既然如此,你當去找本縣縣令作主,典史負責的是緝兇捕盜,此等民事糾紛,哪有逾矩處理之權?”
葉小天頷首道:“王主簿所言不錯,此等事情,是一縣之尊的職權,并非本官可以作主,葉小娘子,你找錯人了!”
葉倩惶急地從椅上起身,跪在地上,乞求道:“葉大老爺,奴家去年去過縣衙的,可是縣太爺一聽就把奴家打發回去了,說是要么父兄同意,要么翁叔同意,否則他是不會理會此事的,葉大老爺,奴家早已聽聞您的大名,您是本縣有名的清官,民女孤苦伶仃,實在無人作主,只能求大老爺您主持公道了。”
葉小天一聽她去年就去找過縣太爺,她丈夫才死了兩年,去年那就是剛死一年的時候,在那之前,想必和婆家人也早鬧過糾紛,這才訴之公堂,這么說來也就是她丈夫死了不久,她就吵著要改嫁了,心中更加鄙夷,遂冷冷地道:“此事不屬本官職權,葉某幫不了你,葉小娘子,你請回吧!”
葉倩一聽,絕望地垂淚道:“大老爺,如果你不為奴家作主,奴家唯有一死了之了!”
葉小天大怒,拍案道:“豈有此理,你用死來威脅本官么,把她趕出去!”堂下兩個王府家丁馬上拿眼去看王主簿,王主簿對這婦人的無恥淫浪早就深惡痛絕了,一努嘴兒,兩個家丁馬上惡狠狠地撲過來。
“且慢!”
田妙雯盈盈起身,睇了絕望垂淚的葉倩一眼,緩緩問道:“葉小娘子,你想改嫁,可已有了心儀的人家?”
葉小娘子一呆,訥訥地道:“還……還沒。不過,不過只要夫家同意改嫁,奴家可以先住回娘家,奴家還年輕,要改嫁……總……總不是很難的。”
王主簿冷誚地道:“不止年輕,還頗有幾分姿色,想要改嫁,自然不難!”
葉倩脹紅了臉色,有些羞惱的樣子,可一則本性柔弱,二來王主簿是官,嘲諷她幾句,也不敢反駁,只是嘴唇翕動了幾下,沒有言語。
葉小天年輕,腦筋反應要比王主簿快上一籌,聽了田妙雯這句問話,心中突地一跳,猛地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田妙雯似笑非笑地瞟了葉小天一眼,上前扶起葉小娘子,柔聲道:“想是姐姐有些難以啟齒的話不宜宣之于眾,你我都是女子,沒什么不好開口的,來,我陪姐姐到后面,咱們慢慢說。”
田妙雯牽起那小婦人的手,姍姍地向后堂走去,王主簿和葉小天互相看看,這時候王主簿也回過了味兒來,眉頭一皺,道:“這小婦人似乎別有隱情?”
葉小天苦笑道:“葉某慚愧,一聽這婦人迫不及待地要改嫁,葉某便心生反感,忽略了。我是官,是問過案子的,反不及令甥女心細如發,當該引以為鑒了。”
王主簿微笑不語,心道:“這位可是主持田家內政的大小姐,能把田家龐大的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便是治理一省也綽綽有余了,你不過是一小小典史,便不如她,又有什么好慚愧的。”
田妙雯帶著葉小娘子到了后堂,與她坐下細細盤問,這樣私密的所在,面對的又是一個和婉可親的同性,葉小娘子再沒有那許多顧忌,便把自己的苦衷向她合盤托出。
不出田妙雯所料,這位葉小娘子明明沒有心上人,卻要死要活地想改嫁,確是出于一樁家丑。她嫁的那丈夫,從小就是個病簍子,否則以她夫家位居堡中首富的地位,哪輪得到她這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子嫁去為妻。
可是葉小娘子嫁過去不過大半年光景,她丈夫就死了,她生得年輕貌美,那無良的公公和小叔子便不顧身份,打起了她的主意,害得這葉小娘子每晚休息都似打仗一般,門窗頂緊,枕下再放上剪刀,擔驚受怕中方得休息一陣兒。
虧得那翁叔倆也顧及家門體面,不敢太過肆無忌憚,她才撐到如今還保得清白,可她業已是心力憔悴,實在撐不下去了,無奈之下才想改嫁,可是翁叔不準,娘家又不敢為她撐腰,告到官府因那理由實在難以啟齒,花縣令又斷然拒絕。
無奈之下,她偶然聽說葉小天官聲甚好,是本縣有名的大清官,葉小娘子又撐了好久,終于爭取到一個離開夫家的機會,在回娘家探望生病的母親時,從后墻翻出,避過跟來的家丁耳目,逃來縣城求助。
田妙雯聽葉小娘子含淚說罷經過,微微蹙起黛眉,沉吟道:“你的事我清楚了,這些事的確不宜宣之與眾,只要說出來,不管你有無被人冒犯過,總有些無聊的人添枝加葉,敗壞你的清白,從此無法抬頭做人。而且你那夫家若是堅決否認,你沒有任何證據,只怕就要變成你為了改嫁誹謗夫家了。”
葉小娘子垂淚道:“小姐說的是,小女子實在沒甚么主意,又不愿做那禽獸不如的事,所以……才想到求助于葉青天。如果葉青天都幫不了小女子,那……小女子唯有一死以全名節了。”
田妙雯嘴角一撇,不屑地道:“葉青天?你說那葉小天?他算什么青天了,無賴里面,他勉強算是個官。官里面,他不折不扣就是一個無賴……”
葉小娘子睜大眼睛,分辯道:“小姐有所不知,葉大老爺真的是個好官,他……”
田妙雯道:“好啦好啦,他是不是好官,這件事你找他幫忙都是不可能的。他與本縣縣太爺一向不合,這件事又歸縣太爺管著,他沒辦法幫你,如果他逾矩越權,不但幫不了你,于他自己而言也是個大麻煩。”
葉小娘子眸中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幽幽地道:“葉大老爺已經是奴家最后的希望,如果葉大人也幫不了奴家,那奴家只有……”
田妙雯微微一笑,道:“他固然幫不了你,我卻可以呀!”
葉小娘子吃驚地道:“你?”
田妙雯用頑皮的目光望著她,嫣然道:“不錯!不如……你聘我做你的訟師,我來幫你打贏這場官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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