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白無須者冷冷地嘲諷道:“為人父母?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做臣子的把自己置于天子父母的高度,當這條真龍清醒地意識到他究竟掌控著什么的時候,豈會不視之為奇恥大辱?”
是啊,在張居正而言,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問心無愧,他以培養圣賢的標準、以培養子女的心情在教誨皇帝,可在皇帝心中,會理解他的這番苦心,還是在獲悉這一切后,徹底幻滅令他心中那個嚴肅端正、方正不阿、毫無暇疵的帝師形象?
戚繼光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了,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雙林先生如今情況如何?”
他問的雙林先生就是大太監馮保,馮保,字永亭,號雙林。正是由于馮保的鼎力支持,張居正才能獨攬朝綱,掌握了甚至凌駕于帝王的權力,一展他胸中報負。
馮保和張居正,是內廷和外廷的兩位領袖,兩人一向合作無間,如今張居正受到清算,就算他這個戰功赫赫的名將都受了牽連,遭到皇帝的猜忌,馮保的處境當然也不好過。
對此,戚繼光并非一無所知,戚繼光通達識變,可不是海瑞那種千古難得一見的奇葩,他能創出一番千古不滅的功業,除了他的一身過人才學,也是他會做人,否則處處受人掣肘,還能做什么大事。
在京里,他也自有耳目為他打探消息,馮保的近況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還是問了出來,問的自然馮保的現況,而是想問問馮保究竟會受到多么大的牽連,如果馮保能全身而退,這件事就還在可控范圍之內。
那個面白無須的人自然知道他問什么,搖搖頭道:“帝心難測。現在很多事都很難說。”
這個含糊的結果自然不是戚繼光想要的,他固執地問道:“那么究竟如何?”
對面那人緩緩地道:“司禮監張誠在馮公公身邊安插的有人,這人藏的很深,公公的很多事情他都清楚。可惜我們到現在還沒查出來他是誰?”
戚繼光神色一動,道:“雙林先生可是有把柄落在了他們手中?”
對面那人道:“是!張誠拿到了一些東西,交給了御史李植。由李植上疏彈劾馮公公,彈劾內容十分詳盡,包括太岳先生送給馮公公的七張名琴、九顆夜明珠、五副珍珠簾、黃金三萬兩,白銀二十萬兩,俱都陳列詳盡……”
這么詳盡的數據。顯然是馮保的心腹才能知道的,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們的敵人已經知道了,而且還告訴了天子。戚繼光目芒一縮,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居正身為首輔,月俸是八十七石,換算成銀子大概是四十多兩(相當于現在的三萬多塊),如此收入光養活他那些家仆下人都不夠,更不要談其它的了。
這件事毫無疑問會令萬歷皇帝對張居正的印象更差、憎恨更深。而僅僅從張居正那里就收了如此厚禮的馮保,皇帝還會相信他是忠于自己的嗎?會容許他的一個奴婢如此斂財么?
那個面白無須者見戚繼光臉色微變,忙又安慰道:“少保也不用太過擔心,太后還是很信任馮公公的。天子如今剛剛親政,我想他不會不考慮太后的想法吧。”
戚繼光喟然道:“但愿如此。”
面白無須者又道:“今少保即將南行,咱家受馮公公托付來見少保,就是為了這件事。只要公公能把這件事大事化小。那么就沒有大礙了。只要公公還能站得穩,攻擊太岳先生的人就必須得有所顧忌,如此一來。少保的境況也會改變。是以,少保此去,一路盡可拖延行程,只等馮公公撐過這一關,反過手來就會收拾那些白眼狼,說不定不等少保你趕到廣州,調你回薊州的旨意就下來了。”
戚繼光默默地點了點頭。此時,他們還不知道,司禮監大太監張鯨已經繼張誠之后又捅了馮保一刀,在萬歷皇帝剛剛賞燈回到寢宮之后,便密奏了馮保的十二大罪。
年輕氣盛的萬歷皇帝勃然大怒,終于決定對他的“大伴”下手了,此時張鯨已經持了皇帝的密旨,急急趕往東廠接掌東廠廠督一職了。
面白無須者說完來意,忽然又道:“那個女人,還在你這里?”
戚少保微微頷首,面白無須者唇角抿起一抹刻薄,冷冷地道:“此女不祥,不如……”他并掌如刀,向下狠狠一切。
戚少保搖搖頭道:“太岳先生過世,與一女子何干。某雖一生殺人無算,卻從不曾向一弱女子下過手。”
面白無須者道:“留著她,一旦消息傳出,有損太岳先生身后之名。”
戚少保淡淡地道:“好女色又如何?戚某自問也非完人、圣人,但是對朝廷、對百姓、對社稷,戚某問心無愧!太岳先生更是如此,何況,這件事未必瞞得住人,據我所知,對太岳先生的真正死因,知情者已非一人。”
面白無須者嘆道:“少保真是婦人之仁,罷了,既如此,少保就把她看緊了,千萬不要讓她落到對頭手里,否則,又會被有心人利用大作文章。”
戚少保輕輕點了點頭,很快,那面白無須者便戴上帽子,悄然離開了館驛。戚少保站在階上,默然送他離去,又慢慢地折回了正堂。
在那院落一角,有一間小小的柴屋,柴屋的門縫里透出淡淡的火光,戚少保并不知道被他保下來的那個弱女子,此刻正蜷縮在那里,苦苦地捱著這個寒冷的冬夜。
他不想殺掉水舞,是基于他心中的道義,他又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怎么可能關注那個女子的一舉一動。他并不知道,他的部下已經把太岳先生的死和他的遭遇遷怒于那個女子,使她受到了如此虐待……
葉小天回到館驛不久,蒯鵬就給他送來了夏老爹一家人的消息,他們住進了桃葉客棧。于是,一大早,葉小天就帶著毛問智和華云飛趕向桃葉客棧。
展凝兒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她默默地目送葉小天離開,回到自己房中,拿出了那件她費盡心思裁剪出來的袍子,袍子已經快完成了,只有一面的袍裾還沒有縫和,可是,還有送給人家的必要么?
昨夜,看著站在亭上的葉小天和夏瑩瑩,展凝兒不知不覺便流下了心酸的淚水。她不明白為何哭泣,她并沒有怨恨過瑩瑩。也沒有怨恨過葉小天,或許她真正恨的,只是這作弄人的老天。
看著葉小天為瑩瑩所做的一切,她只有羨慕,無盡的羨慕,她多么希望那個站在月光里的女人是她,如此幸福、如此甜美。可惜,那只是她的一個美夢,清醒后她只是一個看客。站在亭下,默默見證。
湯顯祖慢悠悠地在驛館中散著步,時不時擴一擴胸,吊一吊嗓子。滿城的爆竹和煙花一直燃放到四更天,此時空氣中還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忽然,他看到展凝兒走出門口,把一個大包袱丟進了門口的一個垃圾筐。
“展姑娘早!”
湯顯祖笑吟吟地走過去。展凝兒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到呼喚,抬頭見是他來了。輕輕欠身道:“湯大哥。”
湯顯祖笑道:“展姑娘起的真早,昨夜觀燈去了么?”展凝兒心中一酸,如果她昨夜老老實實待在驛館,不曾去觀燈多好,她也不會如此傷心、如此絕望。
展凝兒低聲道:“去過了,三更天就回來了,湯大哥幾時回來的。”
湯顯祖道:“我去一些長輩家走動了一下,快四更天的時候……”
說到這里,湯顯祖忽然看到了筐里的東西,方才遠遠看著,他以為是個包袱,這時才看出是一件團起來的衣服,看那布料,分明是新作的。湯顯祖“咦”了一聲道:“這是展姑娘做的?”
“啊!不……我……”
展凝兒有些慌,她想閃身擋住湯顯祖的視線,可湯顯祖已搶先一步,彎腰把那袍子抖開,看了起來。
“哈!這是展姑娘給小天兄弟做的袍子?”湯顯祖笑著想要夸獎幾句,可目光落在那蜈蚣狀的針腳上,眉毛不由一陣亂跳,那溢美之辭實在說不出口了。
展凝兒俏靨飛紅,欲待否認,卻又明知瞞不過人家,心中羞不可抑,只好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從沒做過衣服,所以……”
湯顯祖笑道:“沒什么沒什么,重要的不在衣服,而在情意,為何把它丟掉,打算重做一件么?”
展凝兒黯然道:“不想做了。我想通了,或許……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湯顯祖道:“這就放棄了?常言道,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展姑娘你哪兒配不上他了?如此自慚自憐。”
展凝兒苦笑道:“我連件衣服都做不來。”
湯顯祖道:“這有什么,他好歹也是個官,還用你裁剪縫補么?”
湯顯祖想了想,忽地眼珠一轉,對展凝兒道:“你且等我一下!”
湯顯祖拿著那件半成品的袍子匆匆離去,展凝兒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只好站在門口等著,過了一會兒,湯顯祖笑吟吟地走回來,將那袍子展開,得意洋洋地對展凝兒道:“你看。”
展凝兒定睛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那袍上到處都是血手印,看著怵目驚心。展凝兒驚訝地道:“這是什么?”
湯顯祖沖她擠了擠眼睛,小聲道:“這是我去廚下弄的雞鴨鵝血,對小天你可不要這么說,就說是你做衣服時扎破了手染上去的。”
展凝兒道:“呃……我……我的血……染的?”
湯顯祖洋洋得意地道:“不錯!你把這半截袍裾縫好,找個好機會送給他。這男人啊,有時候是要靠感動的,他一感動,就以身相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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